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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柳溪     滇云归音txt下载     滇云归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89 情绪化(二)

    云绣听到这里,却有了不一样的看法:“冯老师,我不全然同意在田野中要摒弃个人情绪和感受。我记得我刚考上您硕士的那年,你在第一堂课上跟我们说,一个人进入田野的时候,要面对的不仅是生活上、文化上的冲击,还要时刻面对自我情绪的起伏,会害怕、怀疑、无助、迷茫,在长时间的枯燥调研后,还会疲惫倦怠。”

    “但这些都是田野调查不可分割的部分,也是我们自己反思自己的重要部分。民族学家的自我反思,不也是民族学的一部分吗?”

    冯华通笑起来:“你这孩子……确实,有时候对个人感受的反思会造就成功的反思民族志。但我要跟你说的是,即便你要反思情绪,那也是站在控制住了情绪的角度上去反思,而不是被情绪控制了。”

    “我不是不允许你有情绪化的时刻,也不是让你成为一个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情绪的工具人,但我希望你能控制情绪,当你情绪化的时候要想明白,你是要以一个普通人的立场出发去应对这种情绪化,还是要以学者的立场去处理它。”

    云绣已然明白,自己如今的思想境界仍与她的导师差得远,如果她不懂得去进步,那么她永远不可能成为一名真正的民族学家。

    云绣低下头去:“冯老师,我会努力改进的。”

    “嗯,我相信你。云绣,你应当知道,我很看重你,无论是学术、人品,天赋还是勤奋,你都是我这些年鲜少遇到的人才,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一些偏差而浪费了你拥有优点,要知道,一念之差,很有可能会葬送一个人的未来。”冯华通顿了顿,“不要像孙铭那样,屡教不改。”

    云绣惊讶于冯华通提起孙铭,她并不知道,冯华通已经知道孙铭抄袭她翻译作业的事情。

    “好了,还是继续说你调研的事情。”冯华通又回到正题上,“我已经和昆南大学的高瑜老师联系好了,你应该上过高老师的课吧?”

    云绣点头。高瑜教授是昆南大学民研院唯一获得二级教授职称的老师,云绣本科时上过她的课,高教授极其严厉,常把学生骂哭。

    冯华通又说道:“高老师一直倾力于怒江跨境民族的研究,她对怒江的情况比较了解。她已经去过一次兰坪,那次是帮工作组完善羊头琴的申报资料。这一次她会带着一位昆南大学的青年教师一起去兰坪,再做针对羊头琴的田野调查,你跟着他们去学习。”

    “这次调研结束后,高老师会把羊头琴的后续考察交给那位青年老师,你去兰坪做调研时,可以与这位青年老师相互协助。现在兰坪的申遗工作还没有完全结束,要是当地的工作组需要你们帮忙,你们要尽力而为。不需要你们帮助时,你就自己开展调研。有工作组带你打了头阵,我相信你的调研方向会比较清晰,当地人也会比较信任你。”

    “出国申请从明年年底开始,在那之前,你要拿到足够的雅思或托福成绩,写出与非遗有关的英文研究计划,并且要获得哈佛大学导师的认可,他那边才能给你开邀请函,你才能申请基金委项目。明白了吗?”

    云绣一一记下来,想了想,问道:“那位昆南大学的青年老师,叫什么名字。”

    “叫……”冯华通想了片刻,“叫夏骥,夏天的夏,老骥伏枥的骥。”

090 悄悄去

    云绣决定给越言辛一个惊喜。

    她这学期的课程结束后,又在学校学习了半个月,临近定好的调研时间,便向冯华通申请提前回昆明住几天。

    冯华通忽而一改往日的严肃,开玩笑道:“云绣,难道我看起来像是那种要压榨学生假期,不让学生放假离校的老师?”

    云绣云里雾里的,又听见冯华通笑:“你是该有自己的业余时间,不然别人会说,看你们搞学术的,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

    云绣心中暗叫不好,果然,冯华通又继续说道:“恋爱也是要经营的,你不能只有学术没有生活。小越那个小伙子我看着还行,你自己把握。”

    “……”云绣欲哭无泪。

    好家伙,现在不光全系的人知道她恋爱了,连老师都知道了。老师不仅知道她恋爱了,还知道她的恋爱对象是越言辛……

    大抵又是江申那个大喇叭喊的。

    云绣暗暗安慰自己,没什么,迟早要知道的……

    冯华通拿出两本书,递给云绣:“你这次就从昆明与高老师她们一道出发去兰坪,高老师的建议是,如果你有时间,提前去昆南大学和夏骥认识一下,做些调研准备。这两本书你帮我带给高老师。”

    云绣收好了书,心道,这位叫夏骥的老师大概是昆南大学民研院新引进的青年教师,也不知是怎样一个人。

    云绣便这样回了昆明,事先未与越言辛讲,算着离下班时间不远了,直奔卓越大楼给越言辛一个惊喜。

    可等她来到卓越大楼下,才惊觉她的打算有多草率。

    卓越集团是正经公司,办公大楼是正经办公大楼,员工出入通道有好几个门。

    越言辛会从哪个门出来?又或者,他不会从大门出来,而是直奔停车场?

    云绣一向胆子大,想着以往去找政府部门的领导说明调研目的,不也是直接去找么……

    她咬咬牙,走到门口保安面前便问:“你好,请问卓越集团的越言辛越总裁一般从哪个出口出来?”

    “……”

    保安那表情,极其生动地向云绣传达了意思: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云绣接受失败的结果,虽然打电话告诉他,她就在楼下的惊喜比亲自出现在他面前的惊喜要小一些,但……至少也是惊喜。

    云绣转了身走到一旁,给越言辛打电话。

    号码还未拨完,她便听见身后似有一阵不小的动静,好奇去看,越言辛一身长衣披身,携风而来。

    “……”越言辛目光沉落于云绣身上,情绪如暗流涌动,光太耀眼,云绣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走吧。”越言辛伸过手来,牵着云绣的手,“先上去,外面凉。”

    这一天卓越集团许多员工亲眼目睹,他们的越大总裁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一个姑娘进了卓越大楼,而后牵着她做乘坐总裁的专属电梯,上了楼,去了总裁办公室。

    于是,越总裁近日来的一些诡异表现就有了解释。譬如他最近说话的语气似乎不那么冷漠了,譬如他时不时露出些傻笑,譬如他指示手下去定制些女性喜欢的小物件。

    又譬如,他挂在手机上的挂坠,过分可爱了。

    原来越大总裁谈恋爱了。

    员工喜大普奔,他们的总裁,终于会拱白菜了呢。

091 还是她

    云绣从未体验过,从这样高的楼层俯瞰昆明这座城市,是怎样一种感觉。

    如蚁的车流与人群不是她的惊奇所在,那辽阔的天空与似乎触手可及的云朵,才令她惊叹不已。

    原来站的越高,真的可以越接近苍穹之顶。

    也可以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回来也不跟我提前说一声,这是你给我准备的惊喜?”越言辛伸开胳膊,将云绣搂进怀里。

    云绣躲了躲,心有担忧:“这里是办公室……”

    “这是总裁办公室,”越言辛不肯放开她,“没人敢随便进来。”

    云绣:“……”

    “你是想,我差不多也下班了,所以到门口等我?”越言辛问着话,唇瓣在她额角轻轻地摩挲,磨得她有些心猿意马。

    云绣“嗯”了一声,听见越言辛笑话她:“那我要是今天没来上班,或是要加班怎么办?”

    云绣心想,她又不是啥子,等个半小时等不到,自然会打他电话,便说道:“那就是你没这个福气。”

    越言辛不禁笑出声来,低头去堵了她的嘴,思念与眷恋倾注于亲吻中,久久不肯罢休。

    明明分别不过一个月,却如隔三秋,思她成疾,着实难熬。

    许久之后,越言辛放开她,一双手仍旧拥住她:“要不是陈助理看到你了,我今天还真的没这个福气了。怎么提前回来了?”

    云绣将缘由解释一番,越言辛又问道:“准备什么时候去找那位夏骥老师?”

    “明天吧,”云绣说道,“下周五出发去兰坪。”

    时间都已安排妥当。

    越言辛笑起来:“那么云绣同学,这个周末,可以给我点福气吗?”

    云绣问他:“你想要什么福气?”

    “嗯……”越言辛认真想了一番,“去看电影好不好?”

    他已经有些年没有去看电影了,上一次看电影,是大学时陪云绣去看的露天电影。

    云绣心中雀跃,点头:“好。”

    *

    越总裁不仅交了女朋友,且把女朋友带来公司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越荣生夫妇耳中,二老这才相信,越言辛当日在饭桌上说的话是真的,他确实是交女朋友了。

    越荣生没什么好脸色:“哪家姑娘能看上他?”

    “猪还会拱白菜呢,你就不许阿辛找女朋友?”白灵维护自家儿子,“再说了,他以前也不是没谈过,就是……分了。”

    一说这事越荣生便来气:“你也说他们分了,云绣那孩子那么好都受不了他,谁受得了他?我看这次就是这小子坑蒙拐骗,哄骗姑娘家上当。”

    白灵不去搭理越荣生这些丧气话,心想儿子终于开窍,她一定要去好好“慰问慰问”他。

    第二天,白灵便去了公司,直奔总裁办公室,话也不多,迎面一句:“阿辛,你女朋友呢?”

    越言辛:“……”

    这消息传得够快的。

    “今天没来吗?”白灵左右张望,仿佛这办公室里藏了个人。

    越言辛叹道:“妈,你想做什么?她很忙,没空陪你玩耍。”

    白灵找了椅子坐下,一脸笑意看着越言辛:“我不烦她,就是想看看,是怎样一个姑娘能被我儿子骗……吸引。”

    越言辛微微皱眉,拿出手机递给白灵:“看吧,屏保就是她。”

    白灵美滋滋地拿起仔细瞧,越看越觉得眼熟:“这……怎么和云绣这么像?”

    越言辛笑:“巧了,她就是云绣。”

    “……”白灵拍案而起,“儿子,你有出息了啊!”

    越言辛:“……”

092 醉酒人

    冬日的昆南大学宛如油画,橙红秋叶浓墨重彩,常青树葱郁生机,亦有梅花傲寒而绽。

    昆南大学民族研究院的办公楼位于文津楼,眼下昆南大学已经放了假,只是有的老师仍来学校写东西。云绣猜想,夏骥约她在学院见面,可能是图方便。

    云绣刚走到问津楼下,迎面碰上了张南。

    云绣在昆南大学读本科的时候,张南是她的学姐,如今已是民研院的辅导员。

    张南见到云绣,甚是惊喜:“是云绣吧?我没认错吧?几年没看到你了。”

    云绣走过去:“张南学姐好。”

    “听说你在北京那边读博,真棒!”张南拍拍她的肩膀,“今天回学校来看老师吗?”

    云绣点头:“来给高老师送两本书,见一下夏骥老师。”

    “高老师现在不在学校的。”张南说道,便听见云绣解释:“我知道的,高老师让我把书放进她的信箱就好。对了,学姐你知道夏骥老师在哪个办公室吗?我跟他发邮件约好了在学院见。”

    张南想了想,说:“夏骥这个人没个定处,我去给你找找。”

    云绣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张南却定要帮她这个忙,转身又回文津楼去了。

    云绣站在门口等张南,等了近半个小时,仍不见张南出来。云绣想了想,决定进去找张南。

    文津楼是民研院的办公楼,整体布局较云绣当年读书之时已有了不小的改变。她循着房间上的标牌找过去,在一间贴了“辅导员”牌子的房间门口停下。

    云绣抬手敲门,不想那门是虚掩的,一用力便被推开来,一声清脆的声音随之响起,在寂静的楼里回响更甚。

    云绣惊了一下,闻声低头,便看见一个圆滚滚的玻璃瓶滚到她脚下,她以为是她方才推门不小心弄倒了瓶子,低头去捡时,一阵酒香扑鼻而来。

    这是个酒瓶子啊。

    云绣有些好奇地瞧这个古怪的酒瓶子,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你,谁?”

    云绣未料有人,惊得抬起头来,看见房间里的沙发上坐了个男人,头发有些乱,酒气不浅,这酒瓶子应该是他的东西。

    云绣站起身,将酒瓶小心翼翼放在案上,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来找人,可能是走错地方了。”

    男人抬起手,五指梳进发间扒拉几下,浑浊地舒了口气,身子一倒,似乎又要躺下去睡觉了。

    “夏骥!原来你在这里!”张南适时出现,窜入门来将男人一把抓起,“你怎么又在办公室喝酒?被人看到了影响不好。”

    这位名为夏骥的男人笑出声来:“现在放假了,我喝酒,一没影响上班,二没闹事,合情合理。”

    张南回过头来,略显尴尬地朝云绣笑了一下,又去拉夏骥:“别在这里睡了,真的影响不好。你不是跟云绣约好了见面?云绣已经来找你了。”

    夏骥不理睬张南,翻了个身,睡了。

    云绣:“……”

    “真是不好意思。夏老师他一写文章就爱喝酒,这估计又是写文章了。”张南道歉道,“现在差不多到中午了,要不我请你吃个午饭?下午再来找夏老师,他那会儿肯定清醒了。”

    云绣心里虽对夏骥喝酒爽约一事不舒服,可也不好说什么,点头:“好,那还是我请你吃饭吧。”

    “那不行,”张南笑起来,“你还是学生,我已经工作了,我请。”

093 廖院长

    “夏骥是我们院去年招进来的老师,科研能力很强,他刚进来的第一年,就发了两篇C。”张南选了一家傣味餐馆,菜未上桌前,与云绣聊了起来。

    昆明这地方广聚各个少数民族,自然也就有各种风味菜肴,傣味餐馆开得多,味道独特,经营也比较成熟,深得人们喜爱。

    云绣将她即将与高瑜、夏骥一同前往兰坪的事情与张南解释,张南略有惊讶:“冯老师肯让你们学生进怒江做田野?哎,现在怒江那边,只有高老师敢带学生进去,其他老师还是担心安全问题。”

    “去年廖院长在会上说,现在的学生,比他们那个时候金贵了,磕了一点碰了一点那都是要命的,所以田野调查也做得畏首畏尾。但他觉得,民族学哪里有不能做的田野调查,总这样畏惧是不行的。”

    “今年暑假,民研院安排一批学生去沧源那边做田野,正逢雨季,那边路况不太好。学校让廖院长签风险担保书,说出了事,让廖院长负全责。你也知道廖院长那个脾气,他那是毫不犹豫就签了。他说民族学的学生,必须要去,否则将来能但什么重任。要他负责就负责,签字就签字。你看,我们现在条件越来越好了,但有时候调研的勇气却远不及从前的学者。”

    云绣听着这些话,心中很是佩服廖院长。这位昆南大学民研院现任院长名叫廖天明,在领域内名气不小,以研究艺术人类学出名。

    廖天明的行事作风,云绣是了解一些的。她读本科时上过廖天明的课,那时廖天明还只是副院长,学生们时常议论,廖老师是院里看起来最严肃的老师,却是最不拘一格的老师。

    云绣还记得有一次,学校进行课改尝试,要求任课老师期末必须给学生进行一次闭卷考核。廖天明在课上正经地吓唬学生,他出的题很难,要挂掉一大片的。学生们战战兢兢地迎来考试之日,结果试卷上洋洋洒洒三个大题,答案都是教科书上的原文。

    有老师私下里与廖天明聊起来,说他也太敷衍了。廖天明抽了根烟,一本正经地说:“我教的这门课,有什么需要闭卷考试的?考他娘的考。”

    过了这么多年,许多学生仍对这件事记忆犹新。

    菜上了桌,张南与云绣边吃边聊,张南听说云绣出国的打算,便说道:“等你回国,你的履历就又上一层楼了。云绣,你有没有考虑过,以后来昆南大学工作?”

    云绣笑笑:“是有这个打算,不过,昆南大学的招聘条件很严格。”

    她确实是想拿到昆南大学的教职,这里是她权衡利弊后认为最合适的工作地点。她是昆明人,又是从昆南大学毕业的,她可以很快适应这里的环境,且不用担心背井离乡的难处。

    更重要的是,昆南大学是边疆民族研究的重镇,专业对口,田野资源丰富。

    只是优秀的学校,自然也就需要招聘优秀的人才,云绣如今离昆南大学的引进人才条件,尚有一段距离。

094 银杏签

    吃过饭,张南看了眼时间,与云绣笑道:“现在过去,夏老师肯定已经酒醒了。”

    张南对此甚是熟练,看来平日里没少与夏骥打交道。

    云绣再一次去了文津楼,果然见到了清醒的夏骥。

    夏骥眼皮抬起,看了一眼云绣,从屉子里找出一本资料册,推给云绣:“羊头琴的一些资料,你拿去看。现在我见过你了,认识了,下田野再见。”

    夏骥说完,起了身便走了。

    云绣:“……”

    很明显,夏骥并不是很好相处。

    云绣想将资料册收入背包之时,一片金色的银杏叶从书里落下来。云绣从地面拾起,发现这枚银杏叶经过处理制成了书签,叶面上有几个小字:骥行千里夏亦追。

    云绣想,这应是改自陆游的诗:“骥行千里亦何得,垂首伏枥终自伤。”

    她反应过来,这是夏骥的书签,便赶紧去追。

    好在夏骥才刚走到学院楼下,从云绣手里拿回书签,有些疲懒的眼皮抬起:“你真是勇气可嘉。从来没有女学生主动请缨进怒江调查,怒江的情况你想的那么美好和简单。我劝你还是知难而退。”

    云绣皱眉:“怒江不是高老师的田野点吗?”高老师不正是女老师么?

    “高老师不是一般的老师。”夏骥说道,“她是我见过最坚韧也最勇敢的学者。”

    云绣笑问:“那我为什么不能进怒江?”云绣心中有气,故意没提她已经去过怒江的事情。

    “……”夏骥顿了片刻,“温室里娇贵的花朵,是经不起外界的风吹雨打的。你这么柔弱无力的,禁得住怒江的烈风和暴雨?”

    云绣明白夏骥的意思,她没什么辩驳的兴致,笑了笑,往前走几步,又回过头来,朝夏骥说道:“夏老师,忘了告诉你,我去过怒江了,做了一个多月的调查。不仅我去了,我同门的女学生也去了。”云绣特地强调了“女学生”三个字。

    夏骥:“……”

    云绣没再搭理夏骥,径直走了。

    她原本想着,要尊师重道,即便夏骥只是个青年教师,可到底是教师。

    但夏骥两次给她的印象实在太差了。

    这样的“师”,不敬重也无妨。

    好在云绣从不与不太相干的人斤斤计较,这气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待到晚上同越言辛一道吃饭时,已经完全忘了这回事,忘了夏骥这个人。

    越言辛与云绣都喜辣,两人选了一家主打剁椒鱼头的店吃饭。

    越言辛见云绣吃辣吃得都要飞起来了,伸手将她面前一叠辣酱拿开:“本来肠胃就不太好,不要总吃这么多辣椒。”

    云绣摇头:“我只是不太能吃生冷,辣椒没问题的。我饮食规律,肠胃没什么大问题。”

    “那也不是这么个吃法。”越言辛顿了顿,“绣绣,这次下去,不许吃药了,吃的次数多了,损害身体。”

    云绣疑惑不解:“吃什么药?”

    越言沉默片刻,说了出来:“黄体胴胶囊。”

    云绣:“……”

    他都知道了?

    云绣脸色微红:“我有分寸,不会次次都吃。”

    “我给你买了副作用小的止痛药和暖身贴,”越言辛说道,“周末给你。要是遇上经期不适,就吃一颗。”

    云绣的关注点却在别处:“什么是暖身贴?”似乎是个新奇的玩意。

    越言辛见她一脸好奇求知的模样,笑起来:“一种可以贴在身上的贴片,一贴上就会发热,热度可以保持八小时左右。这样,你就能取暖。暖身贴是日本那边传过来的,国内去年刚引入。”

    这些越言辛都是从白灵那里得知。白灵喜欢出国游玩购物,前不久从日本带了些暖身贴回来,越言辛一听有这好处,全部抢了过来,要给云绣。

    云绣了然,心里的期待又多了几分:“好啊,这样就不怕怒江的严寒天气了。”

095 电影院

    周末的电影院人满为患,朋友们成群结队,情侣成双成对,也有人形单影只。

    云绣目光落在贩卖爆米花与饮料的柜台上,不知怎的想起了许多年前她与越言辛去学校附近的电影院看电影,那时的影院设施哪里比得上现在。

    可云绣想起那个能容纳几百人的影院放映厅,还能想起越言辛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买电影票,售票员说钱太大找不开,他便到附近晃了一圈,带回几大包零嘴和几张零钱,终于买好了电影票。

    那时云绣惊讶他买那么多零嘴,怎么吃得完,越言辛龇牙咧嘴地笑:“只有你会觉得这么多东西,要一次吃完。吃不完不会带回去吗?”

    云绣:“……”

    云绣仿佛耳畔还能回响音响里播放出来的电影配音,仿佛电影院门前的海报油墨味道依旧浓烈。

    “买了大份的,知道你爱吃。”越言辛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抱着一大桶爆米花。云绣抬眸看他,眼前的男人与过去的少年重叠在一起,叫她心生感慨,还好失而复得。

    还好还是你。

    云绣笑:“这么一大桶,吃不完怎么办?”

    “带回去吃。”越言辛说道。

    云绣:“……”

    两人挑了一部爱情片,正等待入场时,云绣目光落在不远处,见那里几人推攘不休,也不知是否起了冲突。

    待到云绣仔细去看,她僵在了原地。

    那个被几人推攘的人,是她的父亲云知意。

    云绣不假思索走了过去,将云知意从人堆里拉出来:“爸,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几个人又围了过来:“他是你爸?正好,你来了替他还钱。”

    云绣皱眉,转头去问云知意:“爸,你欠他们钱?”

    云知意掀开嘴皮:“是啊,好几万,你就是个学生,有什么钱,快滚,别在这里碍事。”

    “没钱就快滚!”催债的人又堵上来,云绣还未做反应,越言辛便拦了过来,挡在云绣与云知意面前。

    “有借条么?”越言辛问那几人,脸色沉郁。

    那几人相互看了几眼,其中一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给越言辛看:“这是云知意签字画押的借条,白纸黑字,看清楚了,欠我们三万三千五百块。”

    几人见越言辛一身穿着不简单,料想是个有钱人,他们只想讨债,也不想伤人引起更大的风波。

    越言辛微微偏了头,去看云绣:“绣绣,问你爸爸,是不是这么多钱。”

    得到云知意的肯定后,越言辛对讨债的几人说道:“我身上没带那么多现金,你们等等。大庭广众的,堵在这里也不好,不如站一旁说话。”

    那几人又相互看了一眼,同意越言辛的建议,撤到了一旁,目光仍锁在云知意身上,恐他跑路。

    越言辛转过身去看云绣,抬手抚了抚她的臂膀,说道:“附近没有银行,我去打个电话让陈助理送钱来。别担心,有我在。”

    越言辛转身去打电话的那一刻,云绣盈蓄在眸子里的泪水终于是忍不住,淌了下来。

    她心中又怨又愤,气恼地去看云知意:“爸,你为什么欠人钱?你是不是又去赌了?”

    “你说是就是吧。”云知意抬头,咧嘴一笑,“不错嘛云绣,你真的掉了个金龟婿。”

    “你胡说什么!”云绣更是愤恨,咬着牙压低声音。

    她可真恨啊,恨她的父亲怎会是这样一个人。

    恨这个人为什么是她的父亲。

    云知意还在笑:“我哪里说错?这个男人不就是个金龟婿,眼睛眨也不眨就帮我还几万块。你要好好把握,以后才能衣食无忧,也好让我飞黄腾达。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是么?”

    云绣惊惧不已,往后退了一步,与云知意拉开距离,以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她的父亲:“爸,你说这样的话,是想让我和你断绝父女关系吗?”

    “断就断了,”云知意不以为意,“我也不想当你的父亲。”

096 断关系

    “……”云绣泪眼婆娑,她想她一向懂得忍耐,忍耐父亲多年以来的肮脏、冷漠,以及对她近乎残忍的态度。

    她总想着,这是她的父亲,无论她多么厌恶,她都无法否认这份血缘关系。中国人骨子里对血脉、亲情向来执着,“孝”字更是重重压在头顶,是挣不脱的道德枷锁。

    云绣无法做到与父亲断绝关系,连舅舅莫霖尚且对他心存善念,她从小受到舅舅的教育,又怎能视父亲为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可今日父亲仿佛将她视为工具的说法,叫她再难以忍耐。

    云绣抬手去擦了脸颊上流淌的泪水,说道:“我过去怎样,你从来不关心。所以我以后怎样,也不关你的事,就算我得道升天了,那些一同升天的鸡犬里也不会有你,你别高攀了。我告诉你,不可能。”

    “这次的债我帮你还,可是你要记得,我不欠你任何养育之恩,舅舅也不再欠你,你从今以后是生是死,都不关我们的事。”

    就这样断了吧,断了吧,打破那些道德枷锁,挣脱那些道德常理。她无需再与这个人捆绑在一起,也无需再想起多年以前,那个将她扛在肩头上,让她去摘树上果子的父亲。

    就当她的父亲,于二十年前,与她的母亲一起,葬身在了怒江那个神秘却危险的深渊深处。

    云知意露出一些笑来:“好啊。这可是你说的,以后你和莫霖,别来管我。”

    云绣心中悲戚至极,泣不成声时越言辛走了过来,将她揽进怀里,她便趴在越言辛胸膛里,放肆地哭泣。

    越言辛没说什么,不去指责云知意,也不曾开口说些安慰的话。

    他想他不能在这个情况下去斥责云知意,这对云绣来说只会造成二次伤害,毕竟那是她的父亲,只有她能指责他。

    他亦无需开口说什么,眼下云绣只需要毫无顾忌地在他怀里哭泣,宣泄心中所有的愤恨与悲伤。

    小陈很快赶来,将几万块现金给了那几个讨债人。越言辛拿回借条,撕了个粉碎。

    云知意看一眼还在哭的云绣,那目光里的内容晦暗不明。

    他笑了一声:“我走了。”

    只笑了一声,只说了一句,他便走了。

    越言辛抱着云绣,久久未曾放开。

    天边云朵渐渐染了夕阳余晖,绚烂起来。

    云绣似乎是哭累了,竟就那样睡着了。

    越言辛摸摸她的头,轻声道:“累了就睡吧。以后你有我了,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情,我都会支持你,都会陪着你。”

    云绣再醒来时,恍然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张大床上,柔软如云朵的棉被覆在她身上,床头灯柔和淡雅。

    云绣赶紧看了眼手机,八点半。

    还好,还好。

    她想起之前之事,只记得她是哭累了,大概就趴在越言辛怀里睡着了。

    那么这里是……

    此时越言辛推开门走了进来,见云绣醒来,脚步快了些。

    “醒了?”越言辛坐到床畔,抬手摸摸她的头发,“有没有不舒服?”

    云绣摇头,问道:“这里是你家吗?”

    “嗯,”越言辛将手里一杯水递给云绣,“你睡着了,我让小陈开车带你回了这里。先喝点水。”

    这里是越言辛的别墅,平日他并不常来,有阿姨定期打扫,倒也干净整洁。

097 慰不安(一)

    “对不起。”云绣放下水杯,与越言辛谈起今日之事,“今天我爸爸的事情……麻烦你了。”

    越言辛将她的手我在手心里,暖热的温度贴着她:“别说这种话,与你有关的事情,那就是与我有关的事情。”

    他倾身向前,手掌抬起扶着云绣的头颅,让她靠在他怀里,柔声说道:“别想那么多,你没必要对你爸爸的人生负责,也没必要背着道德枷锁,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云绣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理性她能做出决断,情感上她却无可避免地伤心难过。

    还好难过的情绪总会过去,她总会调整好这些。

    云绣额头在越言辛怀里蹭了蹭,说道:“那些钱,等我存够了就还给你。”

    “还钱?”越言辛哭笑不得,想了想,又说道:“好,你想还就还。”

    他接受她的做法,也尊重她在某些事情上的坚持。

    两人温存了片刻,越言辛问她:“饿不饿?我带你去吃东西?”

    云绣看了眼时间,摇头:“不用了,我要回家去了,太晚舅舅会担心。”

    “今晚……不能留下来吗?”越言辛眼神中似有某些渴求,泛着光。

    云绣说道:“我们的事情,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与舅舅舅妈说,我夜不归宿,不太好。”

    “好。”越言辛了解,“不过有件事我得跟你说。”

    云绣问是什么事,便看见越言辛笑颜渐起:“我们的事,我公司的人都知道了。”

    云绣:“……”

    好吧,她那日被越言辛带着去了办公室,想想也知道会被卓越集团其他人知晓。

    越言辛又说道:“我爸妈也知道了。”他顿了顿,“我家所有亲戚都知道了。”

    云绣:“……”

    这消息,传得这样快?

    云绣抓了抓头发,轻咳一声:“知道……就知道吧。”

    越言辛忍住笑意,拉起她:“收拾一下,我带你到附近吃碗米线,送你回去。时间来得及,你还是要吃饭的。”

    云绣想了想,点头答应。

    又听见越言辛笑道:“今天买的一大桶爆米花,可惜你没吃上,我都给陈助理了。下次再给你买。”

    云绣心有歉意:“越言辛,我们下次再去看电影好不好?”今日这场电影,终究是泡汤了。

    越言辛低头去吻她:“好。来日方长。”

    *

    云绣回到家中已近十点。家里两个孩子已经成人许久,各有各的生活与社交,莫霖与萧潇倒是不干涉,只要不叫他们担心便好。

    云绣并不打算将父亲的事情告诉舅舅,她回昆明后,将出国的打算告诉了舅舅,舅舅这几日心情一直不佳。

    云绣理解舅舅的担忧,毕竟美国远在太平洋对岸,那是一个陌生的国度,无论什么事情都只能靠云绣一人面对,无亲无故。

    萧潇正在看电视,见云绣回来了,起身问道:“绣,我熬了点银耳汤,吃一点吗?”

    云绣刚吃了碗米线,尚觉饱腹,就摇头说道:“不了,我和朋友刚吃了点东西。”

    “那行。”萧潇又坐回去,招招手叫云绣坐到她身边,“绣,舅妈想跟你聊聊。”

    云绣坐了过去。

    “你真的……”萧潇停了几秒,“真的打算出国?”

    云绣心道,原来舅妈是想谈这件事,点头:“是,舅妈,我已经想好了。”

    “一个人,怎么能去那么远的地方?出了事情怎么办?谁照顾你啊……”

    萧潇说着,就要掉下泪来。

098 慰不安(二)

    “妈,云绣都25了,她去做田野的时候还不是一个人跑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出国有什么的。”

    莫暄从房间出来,长腿一迈坐到萧潇另一侧,拿起果盘上的蜜橘剥起来。莫暄大学一毕业就出去找工作了,如今已升职至部门经理,一年到头忙得很,这几天难得休年假回家陪父母。

    萧潇恼道:“你懂什么,我哪一次不是心惊胆战的?再说了,再偏远的田野点,那也是在我们自己国家,去到国外,那就是别人的地盘。”

    云绣笑起来,温和安慰萧潇:“舅妈,国外虽然是别人的地盘,但现在通信已经逐渐发达,各个国家之间的联系都很紧密。我们北京不也承办奥运,欢迎各个国家的人来中国吗?所以别的国家也没我们想象的那么远。”

    萧潇仍旧叹息:“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舅妈也不是要拦着你,就是心里担心。别人家的姑娘,到你这个年纪啊,孩子都生出来了。我们老一辈的思想比较传统,还是希望儿女既有事业又有家庭,免得以后我们老了走了,留下孩子孤孤单单的,没个家人。”

    莫暄将手里的橘子皮扔了,插话道:“妈,云绣现在是博士生,她们这些人才都是国家花大钱花大力培养的,国家培养她们不是让她们赶着生孩子,而是要给国家的发展、民族的复兴做贡献的。妈你看她,现在还没毕业,屁点贡献都还没做,结什么婚生什么孩子?妈你这是阻碍国家发展大计,知道吗?”

    莫暄惯会讲大道理的,讲起来可唬人了。

    萧潇一听,一来气:“哎?你怎么就给你妈上纲上线了呢?这给国家做贡献,和结婚生孩子也不冲突吧?”

    “怎么不冲突?”莫暄又接了话,“您还不知道结婚生孩子有多麻烦吗?一怀孕,还怎么去做田野?孩子刚生下来,不得躺几个月?孩子闹腾要哄孩子,要喂奶又要给孩子换尿布,连本书都看不了了吧?还做个什么学术。”

    莫暄言之凿凿的,讲得萧潇语塞,盯着他竟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萧潇和莫霖在孩子们的婚恋事情上都开明得很,孩子们想什么时候恋爱、结婚,两老都不干涉。萧潇年轻时在出版社工作,莫霖是大学老师,思想本就没有那么固守成规。萧潇如今提起这事来,倒也不是催婚云绣,她只是心疼云绣独自一人生活罢了。

    云绣当然理解舅妈的初衷,她平日里就知道莫暄喜欢与人争辩,瞧着这气氛不太好,便开口说道:“哥,你说得好像我马上就要结婚,明天就要生孩子了一样。”

    她转身去看萧潇:“舅妈,我明白你的担忧,我在外面会保护好自己,只去一年,很快就回来了。而且,现在打国际电话方便很多,还有QQ什么的可以用,我会和你们保持联络的。”

    “舅妈,机会难得,我以后要想有所成就,就要去见见世面,学习别人的长处。固步自封是不行的。”

    萧潇听云绣说得恳切,也不再说什么,握着云绣的手发了会儿呆,叹道:“要是你妈妈还在,她一定是会鼓励你去的。你啊,跟你妈妈一样。”

    云绣心生黯然,舅舅和舅妈总说她与她妈妈很像,倒不是样貌上有多像,而是性格上像。

    “绣儿,你跟我来书房。”一直在书房的莫霖忽而开门出来,将云绣叫到了书房。

    莫霖将一张银行卡递给了云绣:“出门在外,还是多备点钱。这张VISA借记卡可以在境外使用,我在里面存了一万美元,不多,但总比没有好。”

    云绣哪里肯接,摆手道:“不行,舅舅,你养育我这么多年,供我读书,我还未曾回报一分,怎么能拿这些钱?再说,基金委给的资助完全够。申请结果明年才出来,舅舅也太急了。”

    她都无法百分之百确定,一定能够申请成功。

    莫霖笑:“未雨绸缪,我只是想早做打算,做了这个打算,也就放下这件事,不去纠结同不同意你出国的事情了。我知道,无论我同不同意,你认为这件事应当去做,就一定会坚持去做的。”

    “绣儿,你和你舅妈把你当成亲生的孩子,你不要总觉得欠我们。哪有父母跟孩子计较养育之恩的。”莫霖又将卡递过去,“收着吧。”

    云绣便明白了,舅舅是想狠下心来做这个决定,给了她这张卡,也就算是同意她出国了,不再去想这件事了。

    云绣将卡接了过来:“好,谢谢舅舅。”

099 念申遗

    时隔半年,云绣再一次来到了怒江。

    怒江似乎没多大变化,依旧是猛烈的风,崎岖的路。

    可也有了一些变化,譬如正在凿开隧道的山体,正在修建的信号塔。

    冬日的怒江之路更不好走,在下一场风雪到来之前,几人必须要趁着这个间隙入山,而后,待到雪融路通,才能出山。

    那便是年后的事情了。

    烈风携寒,从兰坪客运站下了车,怒江的风迎面扑来,又烈又猛。云绣拉起脖子上的围巾,挡住脸颊,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张主任派的人已经等在客运站,一见高瑜几人,便接上了面包车。

    “今天几位老师先好好休息,我带你们去吃羊肉汤。”说话的是张主任的秘书小何,“明天早上,我们再谈调研的事情。”他目光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云绣身上:“你是小云同学吧,我们又见面了。”

    云绣点头:“你好,何秘书。”

    小何又去与高瑜说些话,云绣听了一会儿,都是与申遗工作有关的事情。

    据小何的说法,他们围绕“搓磋”舞形成了一百多万附带影像资料的申报材料,交上去之后,能做到就只有等待了。

    “我们这两年一直在做资料的申报工作,每天都在想资料怎么做,做了怎么改,所有的精力都在这上面了。上次冯教授来了以后,我们做完最后一次补充,就报到省文化厅去了。张主任和我们啊,没少为这个事情流眼泪。”

    “我们很多同志为这个事情付出了很多心血,就想是亲手养育一个孩子,要是听到不好的消息,就会觉得这个孩子弄丢了,没有了……”

    “这两年来,我也在想做这个事情值不值得,工资没多一分,最多就是拿了几百块的补贴,但这个工作比起其他事情来,困难太多,也漫长太多。如果最后什么都没有,我们做这些,也不知道值不值得噶。”

    小何说着,目光凄然,大概又想起申遗工作中那些心酸的事情来了。

    云绣上次与冯华通参与申遗的调研,虽未深入其中,却也能窥见其工作的艰难之处,也理解当地政府工作人员的付出。

    高瑜平日里严厉少言,此时却难得地放柔了语气,极富情感地说:“是啊,那么多努力和付出,不就是为了得到一个好消息吗?安心,我相信你们的付出会有回报的。”高瑜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的田野点在独龙江,那里也在开展申遗工作,我很清楚这个工作的困难。万事开头难,大家都在探索。”

    小何表示认同,又惊叹道:“高老师你在独龙江做调研?那里环境更恶劣,比我们这里还恶劣啊。”

    高瑜淡然道:“没什么,独龙江的乡亲们世代居住在那里,我不过就是去住一段日子而已。”

    独龙江虽与兰坪一样,都隶属于怒江州,但地理环境恶劣,高瑜的田野点地处中国与缅甸交界的边境上,雪山连绵,峡谷陡峻,高黎贡山切断与外界的联系,每年10月到来年5月,大雪封住雪山口,那里就会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与世隔绝”,可不是一个美丽的词汇,物资无法运送其中,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那就像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在属于自己的节奏中挣扎。不是世外桃源,却是贫穷、凶险。可这经济贫穷落后之地,却有丰富多元的民族民俗文化,傈僳族、独龙族、怒族……他们都独有自己的文化现象,是还未被外人所了解的文化现象。高老师所做的,便是将这些地方的真实境遇与文化生态向外界传达。

100 羊肉汤

    太阳渐渐西降,山里的温度骤降,风在山间呼啸而过,家家闭户,围在火塘边烤火。

    羊肉汤馆里坐了不少人,一个桌子一个锅子,呼呼冒着热气,盘旋空中慢慢充盈整个空间,让屋里暖和了不少。

    “这个是我们兰坪的绵羊,肉嫩又很鲜,能补身子,冬天吃最好了噶。”小何给高瑜夹了一大块羊肉,又去给云绣夹,“我们兰坪还有种黑骨羊,很珍贵,现在一千只都不到,是国家的保护物种。”

    小何说的“黑骨羊”是乌骨绵羊,云绣也看过一些乌骨绵羊的资料,“兰坪乌骨绵羊”是国家定的名字,刚被列入《中国珍稀动物名录》和《世界珍稀动物名录》。据说黑骨羊的肉质鲜美,富含黑色素,有保健效果,内脏和羊骨还可入药,全身是宝。又因为数量稀少,所以成为珍稀动物。

    羊肉在汤里炖得软烂,又在蘸水里沾了些辣椒蘸料,别有风味。这高原羊肉鲜美得很,全无膻味。

    小何见云绣吃下去一块,笑问:“怎么样?好吃吧?”

    云绣点头:“嗯,很好吃。”

    “高老师和夏老师觉得怎么样?”小何又问另外两人。

    两人皆点头称赞羊肉的味道好。

    高瑜说道:“高原的牛肉、羊肉,品质是比其他地方好一些,只是怒江的交通很成问题,不然这些牛羊制品都能销往外地,是不错的经济来源。”

    小何表示同意,说来说去,怒江发展滞后的主要原因,还是在于这偏远恶劣的地理环境。

    高瑜与小何聊起一些当地的发展问题,云绣只是默默地听,抬手去夹羊肉,谁料竟与夏骥看中同一块肉,两双筷子四根竹交错在一起。

    云绣愕然,将筷子收了回来。

    夏骥抬起眼皮瞥了云绣一眼,嘴角微微勾起,筷子换了一个地方,夹起另一块羊肉。

    云绣低头去扒碗里的包谷饭。

    入怒江的一路上,云绣与夏骥几乎全程没有交流,云绣对夏骥原本就没什么好印象,也不乐意与他说些什么话。夏骥呢,和高瑜一样,本就不是个爱说话的人。

    “云绣。”云绣正在安静吃饭,忽而听见高瑜喊她,赶紧抬起头,又听见高瑜说道:“明天早上我和夏老师去和工作组谈些事情,你留在宾馆,不要随意走动,等我们回来。要是你跑出去乱走,就回昆明去,别跟着我了。”

    “好的,我记下了。”云绣点头答应。她很清楚这种会议她是不好去参加的,做田野调查之时听高瑜的安排便好。

    “你可不要因为好奇,到处去逛。”夏骥接着高瑜的话,突然开了口。

    云绣抬眼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虽知这似乎不太礼貌,可她还是,不说话。

    夏骥自讨没趣,便不再说话,低头去吃羊肉。

    高瑜似是想起什么,看向云绣:“云绣,冯老师跟我说,你上次在合水村也调研到一些与羊头琴有关的资料?”

    云绣点头,高瑜便问她:“那些资料可以借给我看看吗?我想看看和工作组调研到的内容有没有不同。放心,那些资料是你的,我不会拿来用。”

    云绣赶紧道:“高老师言重了。等回了宾馆,我就拿给您。”

101 怒江风

    冬日风寒水凉,云绣哈了一口气,遇冷成雾,白乎乎的一片。她搓了搓手,取得些暖意,便又划动笔锋在本子上速记些东西。

    兰坪的生活条件不比昆明,更不比北京。这次高瑜选定两个村子做田野,先进了上阳村,临近过年再去合水村。云绣下来半月,双手、双脚便生了冻疮。白日倒还好,到了晚上,尤其睡觉之时,生的疮一遇暖,那可太痒了。

    午后阳光斜斜照耀,云绣坐在石头上,阳光照得她的背暖暖的。

    “在这里写什么?”夏骥的声音传来,云绣抬起头,他已然行到了跟前。

    “有点想法,记录一下。”云绣老实回答,“夏老师,你找我有事吗?”

    夏骥笑了一下,递过一管药膏来:“高老师让我给你,冻疮药。”

    云绣没接:“我有的,你帮我谢谢高老师吧。”

    夏骥:“……”

    夏骥只好将药膏收起来,见云绣又低头去写东西,他便皱着眉头瞧了她一会儿,安静片刻后又说:“明天就要出村了。”

    云绣手里还在写,头也不抬:“嗯,我记得的,我已经收拾好东西了。”调研的时间与节奏早已安排好,云绣自然是按着安排做各样准备。

    “云绣,”夏骥忽而问,“既然你上次已经来过兰坪,就该知道这里条件艰苦,何必要再来。”

    云绣此时已经写下最后一字,成字收笔,合起本子,站起身来:“这次田野调查的重点和上次不一样,我的思路也就不一样了,每一次都能积累不同的经验。”

    “……”夏骥默了一会儿,他想问的哪是这个。他想问的,是她为何一定要来兰坪做田野调查。

    罢了。

    夏骥开口道:“所谓‘经验’,在社会实践中产生,经验不断深化成为人生经历,最终提升为知识。知识可指导人进一步开展实践活动。经验与知识循环往复,相互促进。”

    云绣稍稍思索夏骥此话之意,想不出个头绪来,便糊弄道:“谢夏老师指教,我会注意将知识与经验相结合。”

    夏骥:“……”他想表达的意思是,她不必一路辛苦与他们一道奔波于各个村寨间做田野调查,只需阅读相关资料便好。

    他想问的是,为何她会选择民族学这样一个不算轻松的研究领域。

    夏骥内心暗叹,这个云绣,明明平时聪明得很,一点就通,为何每次他与她交流,总觉得鸡同鸭讲?

    夏骥哪里知道,这不过是因为他并非出自诚心去与云绣交流,云绣自然就不会给多少诚心。

    怒江河谷处较为温暖,高山处却寒冷无比。兰坪地形复杂,气候垂直分布,村寨间的温度亦不相同,但昼夜温差都不小。

    入了夜,云绣将今日的一些笔记拿给高瑜过目,高瑜翻了翻,眉间蹙起:“你出去可千万别说是冯老师的学生,就你这田野笔记的水平,再不好好反思进步,我看你也没什么前途可言。”

    “……”云绣接受批评,“高老师,我会努力的。”

    云绣一直知道冯华通严格,也知道高瑜严格,可经过这半个月的相处,她才知高瑜比冯华通严格太多了,田野中的高老师比课堂上的高老师也严格太多了。

    云绣收好笔记,听见火塘上铁壶水开的声音,便拿起厚厚的毛巾,要去将铁壶提下来。高瑜目光一瞥,立马开口阻止道:“云绣!你别动!那个烫,让夏骥去拿。”

    云绣一怔,想了想,还是将手缩了回来。

    她早就习惯做这些了,哪里会被烫到。

102 坏消息

    国家文化部正式公布第一批非遗代表作名录候选名单的消息传到兰坪之时,云绣刚随高瑜从上阳村到兰坪,去县政府访谈几位申遗工作人员,听到501个候选名单中,兰坪普米组“搓磋”并未名列其中。

    一瞬间的恍惚之后,众人沉默着接受了这个结果。

    或许有人会落泪,可不是现在。

    张主任只是开口说了一句:“等上头反馈回来,我们再研究其中的问题,吸取经验,再接再厉。”

    语气淡然却又无比坚定。

    是啊,在这么多年的基层工作中,这不是他们经历的第一次失败,亦不会是最后一次。可总要从失败中成长,总要迈向更好的未来。

    云绣心口微微发疼。

    那些昼夜不歇的努力,步履不停的探索,到此刻仿佛成了随水东逝的辜负。

    云绣亲眼目睹他们走过的这条申遗之路,看过他们为调研搜集资料不辞辛劳,为完善申报资料而苦思冥想,为获得乡亲们的支持而不厌其烦地奔走宣传……

    她目睹过他们的焦虑、担忧、迷茫,也目睹过他们的期待、希冀、渴望,而如今,他看到他们的失落。

    云绣觉得,她仿佛也同他们一道,一起走过了这条不长不短的申遗之路,感同身受确实难以做到,如同亲历更是妄谈。

    可人皆有共情之能,有感他人之悲喜的能力。这是人的本能。

    云绣为“搓磋”舞的申遗结果感到难过,同时也萌发了一个想法。她何不将毕业论文的研究对象,从非遗保护对象本身,比如“搓磋”舞或羊头琴本身,转移到围绕“搓磋”舞或羊头琴展开的申遗工作上来?

    当天夜里,云绣便与高瑜谈论起此事。高瑜虽不是云绣的导师,可也是大有成就的领域前辈,当然能够指点她一二。

    高瑜听了云绣的想法,问道:“你做这个研究的目的是什么?”

    云绣理了理措辞,回道:“民族学的研究,无论是做仪式、生计、语言,还是做考古方向的,做的都不是事物或事件本身,而是要透过事物或事件本身来探讨背后的人类社会问题,‘透物见人’、‘透事见人’,便是这个道理。”

    “自国家启动非遗项目申报工作后,对非物质文化遗产本身的研究,或是对非遗保护的研究层出不穷,但鲜少有把申报非遗名录这个社会行为作为一种文化伦理探讨对象的研究,我认为对申遗行为的探讨,学术意义上能够探索其中的文化价值与道德价值,现实意义上能够探析不同的人群在不同的阶段对申遗的价值认识,从而使人们能够更好地参与到非遗保护中来。”

    云绣一番话下来,高瑜若有所思,而后开口道:“你这算是给我做了一次简短的开题报告,论述研究价值与创新点吗?”

    云绣微怔,若论开题报告,这样的语言表述尚显“假大虚”,还需更确切的论证。她便不接话了,又听见高瑜说道:“如果是开题报告,我同意你的研究主题,但认为你的论证过于简单。”

    云绣一听,即刻便明白高瑜的意思了,高瑜是说,这个主题可以做,且有研究的价值,她博士论文做这个研究方向没有问题。

    她展开笑颜:“谢谢高老师指教。”

    高瑜的目光在云绣身上转了两圈,说道:“你这个状态,总算没给冯老师丢脸。回去后跟你导师好好讨论这个问题。我听冯老师说,你准备申请出国访学?”

    云绣点头,又听见高瑜说道:“那就尽早把题开了,出去后学习、搜集资料都更有针对性。”

    云绣将这些建议牢记于心。

103 祭三脚(一)

    云绣在日复一日的田野调查中等到了新年的到来。这不是云绣第一次在田野点过年,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无论在哪个民族中,年节都是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要做民族学调研,必不可缺失对年节的考察。

    申遗工作组深知村寨节庆的重要性,更知道这段时间是一年中乡亲们最为聚集的时刻。他们之前搜集“搓磋”舞田野资料时,听从冯华通的建议,趁着年节的机会走访各处,之后便得出了一个经验,年节前后所得的资料是最为丰富多样的。

    “搓磋”舞首次申遗失败的结果虽令人沮丧,同时也让他们更具动力,眼下“搓磋”舞的反馈虽然尚未返回,但他们想着,年节机会难得,离下一批非遗申报只有两次年节了,总要抓住机会,再搜集些资料。

    “搓磋”舞的申遗已经开始,便不会停下来。

    于是,这一次工作组放弃了春节休假的机会,再一次下乡走访调研,选择的便是具有最悠久的羊头琴历史的合水村。云绣于大年夜前,与高瑜、夏骥一道住到了合水村,有幸参与观察到普米族乡亲祭龙潭的场面。

    兰坪的普米族有祭拜龙潭与山神的风俗习惯,过年祭拜龙潭,七八月份祭拜山神。这两个祭祀活动都需要祭师主持,祭师要熟练祭祀仪式的过程,要会唱会跳,唱的都是普米族先祖留下来的调子和唱词,没有经过训练的人是没法顺畅唱完这些调子的。云绣此前去过的合水村亦有这些祭祀活动,只是她当时去的时间不凑巧,没能看到这些仪式。

    “我们普米族,过年的时候,最重要的首先是要祭祖先。”一道下乡来的工作组成员小邓,趁着调研休息的缝隙,向云绣介绍道,“普米族有尊老的传统,村里的老人是最受尊重的人,祖先更加要受到尊重。所以,祭祀祖先是一切祭祀活动的开始,祭祀祖先,就是从祭祀火塘上那个三脚铁架子开始。三脚架其中一根脚,代表的就是祖先所在的地方。”

    小邓是兰坪当地的老基层了,常年走访各个村寨,对普米族的传统习俗了解不少。

    小邓话音刚落,不远处便有人喊他,他起身道:“我过去跟他们谈事情了,等有机会再跟你将这些噶。”

    云绣谢过小邓,自个儿坐在大树下的石头上,拿出小本子来速记。

    冬日叶落早无影,枯枝迎风微微而颤,今日天气晴朗,天空尤为澄澈湛蓝,枯枝映于蓝天背景之中,宛如一幅寂寥之画。

    云绣坐在蓝天与枯枝之下,宛如画上一抹别于寂寥的色彩。

    “听说,你想看祭龙潭仪式?”夏骥缓步走了过来。

    云绣抬头,见是夏骥,站起身来:“夏老师,我不会耽搁大家的调研的。我问过高老师了,等祭龙潭之后,她和工作组趁着乡亲们聚集的时候访谈。我观察祭龙潭,不会耽误事情。”

    “……”夏骥微微皱眉,“我没有说你会耽误事情。”

    云绣了然,“哦”了一声。

    又听见夏骥说道:“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高老师已经和杨村长商量好了,你今晚可以住到他家,他老婆回来了,你住过去不会不方便。”

    云绣惊讶,这次他们来合水村,依旧是住杨明州弟弟的房子里,哪里空间大,他们住那里亦不会打扰到别人。

    “我住到杨村长家里?”云绣有些不解。

    夏骥笑了一声:“你不是要观察祭龙潭?当地人大年夜就开始为祭龙潭准备祭品,四五点起来祭拜祖先,你难道要四五点去敲别人的房门?”

    云绣了然,心中难免雀跃:“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夏老师!”

    她一手卷着小笔记本,一手拿着笔,略显欢快地往高瑜所在的方向走去,因心情愉悦,步伐便轻快许多,竟有了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轻盈之感。

    “……”

    夏骥远望云绣离去的背影,心道,果然还只是个小姑娘,平日里睿智冷静的模样,倒是与年纪不符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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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云归音介绍:
【对于我国领土以内的人类学调查,应由中国人负担起来才是道理。——中国民族学家、人类学家杨成志】
*敬那些虽脚陷困境,仍不忘仰望星空的理想主义者们*
于女人而言,恋爱婚姻、生育哺养、持家理事固然司空见惯,可她们应当拥有更多的选择,譬如人生事业、社会责任、家国情怀、民族理想。
爱上一个事业心极强的女人,该是怎样的感受?
那是很长的故事,长及一生;那又是很短的故事,短如一封情书。
越言辛:“她不会为我退居家庭,不会为我放弃追求。”
“过年过节,她或许不能时时与我同庆。如遇烦事,她或许无法及时知晓。”
“她可能要为了她的理想,与我多年异地,或许半年、一年,甚至更久,才能见上一面。”
“可我,倾慕于她,倾慕于这样为理想奋斗的她。”
“我爱她,爱她的相貌名姓,爱她的脾气性格,爱她的信念追求。我想我只有成为更好的自己,才能跟随这样美好的她。”
“云绣,你的脚步不必为我停留,你的理想不必因我停滞,我总会等着你,总会跟随你。”
“这样的你,才是真实的你,也才是最好的你。而爱着你的我,才是最欢喜的我。”滇云归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滇云归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滇云归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