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厉怼
正午的时光停滞了一样。冰卢厝大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蹙集着骇心的惊变。
大地流动着冬天稀薄的空气。呼啸的长风,挟着一道道银白的飞沫,浩渺的烟篆一样飘游得极远极远……
空间冰冷的物体,被寒气不断粘著的皓白冰封,在阳光下愈显光明。冰卢厝宫殿那样剔透而洁净。仿佛只需要一道精恰的阳光折射,就会隆拱一轮绚丽耀眼的彩虹。
没有冰卢厝族语和音箍。地精浑躯都显亮如盏。大地散发不尽的土腥味,就是滋润身躯力量与灵性不竭的活水。
受阻的地精在饰尊洪叠迩厝的面前,只能屈从。想要接近宫殿一步,都会遭遇逆风覆顶的拍击。
洪叠迩厝一经轰响着发怒,拳颗如轮,风线弧勾就会带起一波跌翻的身躯。显然,他不喜欢无故杀戮,只是阻挠。
地精们越是受阻,在他们的感觉里,那种极端境界的生命更容易接近于神。
他们在地底下打造每一种精致的东西,都是生命的一个念头,在接近执著的那个瞬间,遇见混沌死亡感中新鲜跃迁的灵光……
于是,色彩、清芬、形状……一刹那就拼图出一枚毕加钵树长出的新叶。华丽涵光的叶子摇曳起来,仿佛颂诗一样歌唱。
那些最新的唱辞,就是地精们认定的圣言量,出自语言音声落淀成形后,形成古典。
不过,地精们每次总以为:激情里火花一样迸溅出来的奇迹,就是百般穿凿、毫无漏洞、正法永驻的神谕。
可是,当他们将起初在感觉里、接近启示一样奇妙美丽的想象,真正化作毕加钵树叶。唱辞只响过一遍。第二遍的重复,就足以让他们厌腻到痛苦不堪。
所以,堡珈珥唤地精是打磨黄金的工匠,佩戴不起高贵发光的装饰。
被洪叠迩厝强硬阻挠的地精,激发了已往心灵执著的惯性。
洪叠迩厝隐约窥见:这些地精越是受阻,出功发力的动作更显精致和敏锐。那种在被动逆风漩涡中形绽的手脚毫不惊怵。繁密穿凿的攻击,寻找洪叠迩厝强大力量中的破绽。
地精看似被击得溃散落坠。但是,每一次触底反弹、新砺如刀的暴击力,都让洪叠迩厝必须重新面对。
正是这一点,使洪叠迩厝感觉极度不爽。
修武看见饰尊洪叠迩厝重夯的手脚下,随船靴踏溅的风烟,与尘翻滚的地精浊浪,那颗受挫的心再次翻腾——渴于助战洪叠迩厝的勇气。
洪叠迩厝嚯嚯踏风,身形如山震动,逼退地精人马。
修武仿佛斜掠的铁隼,飞步奔竞到饰尊洪叠迩厝身旁。
“饰尊!这些没有被遣返地底的地精,就应该是冰卢厝王统的一部分……”
修武说着,忽然停顿一下,道:“斩之刀破祭,就是要圈住这些供尊者操纵的工具。”
洪叠迩厝没有立即应话。他转头看向不远处倒地的堡珈珥,侧脸看向修武,才说道:“是这样吗?”
“是的,饰尊。”
“他呢?”
“无用、多余、重叠的存在,只能增加判断的干扰。那,就是!”修武指向堡珈珥。“他是从饰尊荣耀里衍生的虚像。一直以来,修峻因为相信你,才相信他。”
洪叠迩厝目光从修武的头顶上,缓落到修武的脚尖。仿佛打量一个陌生的异族人。
“我能够将你开始说的那句话记到这一刻,就已经给足了你一半的理由。”洪叠迩厝郑重道。
“一半?!”
“是。”
修武听着饰尊洪叠迩厝平静的声音,再也按捺不住瞬间变得亢奋的身形。带着剧烈的喘息,道:“饰尊,迟疑的刀最容易割伤自己啊……”
修武喘息着,再也压抑不住久滞喉咙的话,“……除掉他,冰卢厝的宫殿才会更加牢固……”
洪叠迩厝听完整他的话,冷酷回眸一眼修武,一句话不说,重响着迈动船靴,走开。
那些地精在他船靴两旁豁落足音里,不经靠拢,仿佛撞击在铁柱上,磕绊、仰翻。足见愤怒跨步时,洪叠迩厝力量执意佐动的烈风。
修武疾速跟上,他剧烈地呈着两手,道:“饰尊,难道护祭修武说的话,真不可信吗……”
“是!”
洪叠迩厝突然双目贲红,喷薄着欲燃的怒火,大声喝道:“信你?!那么,这一刻,冰卢厝王者之令,就不叫洪叠迩厝!”
修武身形一窒,僵硬地矗立,一动不动了。
“他暗自以为:自己就是给饰尊传谕的灵……”那些早就对修武积怨的侍从,终于吐了口郁气。
“没错。护祭脱离在祭祀中准确的站位和有秩序的语言,一眨眼,就化作变念的邪恶者。”一个族人中的老者说道。
族人们一个个不再低垂着脑袋。所有灵犀瞬变的心,因为有过短暂而剧烈的经历,感受如惊风骇浪中颠簸的船。
但是,这一刻,他们的心并不是静哑、平泰的湖泊。眼前,所有的发生远没有终结。
洪叠迩厝没有看向任何一个族人。他似乎无碍每一个族人的行举,然而又是冷酷严厉的。
他屈指,缓缓剥落肩上的冰屑。微小整饬的端然与自饰,显出致意造化的庄重与沉着。
是的,一切发生了,就让发生。执于隐藏带锋棱的形状,一定会让一颗心被硌的生疼。
洪叠迩厝舒缓的间隙,给地精留足攒力的机会。
火马绽力时拔响的肢节再次颠簸起来。因为单力的夯击无法破解洪叠迩厝力量高矗的风幕。那些火焰一样张扬开肢体的人与马合力,瞬间变作征战中的铁骑。
但是,在洪叠迩厝的眼里,这种形变并不算什么。
虽然不再遮挡地精铁骑锐直冲击宫殿的道路。但是,身躯吒动时,统御的风刀足以占领眼前的整个地盘。
洪叠迩厝亲临过堡珈珥祭祀风雷的威力。那种统御的临界,在他看来,就是掂玩的游戏。所以,他微露笑意,心里盘亘着彻底拿捏地精的终极手感。
恰卢利背对洪叠迩厝,眼前的堡珈珥就是他一直诺守的祭主。
恰卢利凝静如石,似乎堡珈珥只要微微一动,自己就会化作一飒冲腾、意纵天高的飞鸟——即时射杀出最快的灵性刀。
第十七章 绞煞
众侍者一起仰望——冰卢厝族与猎司里迪族山峰接壤、犹如弯弓的浮桥。一个个交叠两手贴在胸口上。
那个传说中、冰塬最轻灵的祭祀巫可以站立的地方,
意象辽远。空濛如镶嵌时空的灵符,更显神秘。
“因为看见,就可以疗愈……”
众侍者合声祈祷,他们希望堡珈珥一颗心,能从被破祭的灾难中快点苏醒。
“也因为看见,还要包括因果。”身后传来修武刺耳的声音。那种密嵌辅音丛的变调,让那句中性的话,变得更像凶狠的诅咒。
众侍者回首。只见不知什么时候,修武已经站立在身后。
众侍者没有执意对抗修武。他们知道:所有与祈祷有关的事,在与祭礼粘著过的护祭者语言里,都能变作刺心作痛的钢针。那种久经凝练,鉴辨、加威、毁灭的惯性,足以消弭——所有冰卢厝族人期望中的果报。
修武绕到众侍者面前,慢步走过。
众侍者不语,纷纷低下脑袋,直愣愣站立不动。修武目光缓缓划过去……好像一个个的侍者,就是被他敲击的果颗。
只有恰卢利脸色冷酷如冰。他依然保持着不变的姿态。不再委屈形变于修武施威的目光。
远处的冰卢厝宫殿,披着寒气不断腐著的冰晶,仿佛冰卢厝大地一颗镶嵌的钻石。太阳光虽然明亮,但是,冰塬大地丝毫不显融化的痕迹。
风线长痕因为挟着晶莹的飞沫,有形蜿蜒时空的形态,仿佛舒尔放浪的歌声,催生着所有灵鲜生命向往美丽的翅膀。
在堡珈珥族语与密咒加密的祭祀里,地精们仿佛是被严酷规格切割成方块的礼品,被堡珈珥有目的地放置在确定的地方。
不只是有形的身躯,还包括知觉、意念、闪光迸发的灵感……在祭礼中都是堡珈珥敏捷捕捉和拿捏的东西。
动作艰辛,但有形秩序、规格、节律和步骤,形成行动步辇张驰谐调的美感,让地精并不反感。
何况打开地底铁封的“门”,堡珈珥将他们唤到富丽堂皇的大地上,著光勇气、膂力、黄金王位、宫殿物什、彩虹之弓、星宿中许愿的流星、命运律……
所有这些都强化了——地精们飞捷快手,绝妙造化形状的技能。地精们唤祭主堡珈珥是冰卢厝的“万物生”和“方法论”。
虽然语言里带有敬畏,但是,他们更加时刻渴望:挣脱堡珈珥繁冗祭礼。体味大地之上、在他们眼里快要泛滥成灾的精美事物和器皿。并要像祭主堡珈珥一样,将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拿在手中。
阳光下,敷著冰晶的冰卢厝宫殿,剔透、晶莹。从那些洞开的厚重窗叶,偶尔跃迁不定向的琉璃光,鲜艳夺目。
鲜活跳动的生动色泽,已经完全诱掖了地精的占有欲。
饰尊洪叠迩厝屡屡阻挠的力量,彻底激烈了他们执着于生死抵触的逆反之心。
地精频频的触犯,让洪叠迩厝怒气陡增。看着溃散的地精再次形成的铁骑,暗暗凝力的双手,意念潜伏下毁灭的刀。
今天的洪叠迩厝,不遮不掩地趟过箭河,试探了猎司里迪卓刀还没有成熟的手脚。其实就是警化震慑拿格的心,镶嵌恐怖的记号。
一颗心的长大,比一把修炼成熟的狂刀更可怕。
此刻,面对眼前的地精,他瞬间有了断然出手的决定。他要像降服猎司里迪的卓刀一样,折断地精。
洪叠迩厝手形掣起,豁落身躯立时变得紧凑,动作凝练,触体的空气似乎与洪叠迩厝一同渐渐黯淡。
地精铁骑仿佛已经被洪叠迩厝尚未起势的风棱磕到……敏感的地精完全能够吸嗅出——眼前发暗冷风中隐藏的酷烈味。
所以,那些铁骑并没有像肆意出征那样放浪烈性。他们知道:零碎敲击的蹄槌和手中的铁戈,根本就不是直面撞击洪叠迩厝的钝器。
刚才盘亘中的屡屡败北的经历,迫使他们在极致被动的局面中——寻找致命破解洪叠迩厝的手段。
虽然在黑暗地底,他们拥趸用之不竭的手段和力量。但是在地上,除了空气,没有任何坚实依靠的壁垒。
洪叠迩厝瞬间形绽。厚重风,超前逼仄的沉闷声,仿佛从地下滚动的隐雷。
冰卢厝的族人们清楚:这种凝滞如堆积块垒的空气,才是积威不化、带有惩戒的重浊之力。
应感集结的铁骑,被厚重的空气压缩,群集的战队渐渐蹙成坚固有型的形状。仿佛被空间看不见的力量正一点点粹成结晶的坚硬、失去形变动能的固体。
族人们忽然唤起呼号……
“洪叠迩厝!”的名字,好像苍穹颂祭的歌声。声音从宫殿返来的回声,不间断地、次第共鸣起来。让整个空气都在轰轰抖动。
冰卢厝族人渴望:饰尊洪叠迩厝彻底扯断——地精们在冰塬大地上攀结的蔓。期望自己的王者洪叠迩厝——驱逐掉这些野蛮不拘的怪物。
持久的牵绊、纠缠,让冰卢厝族人颇感地精带来的恐惧与不安。
他们担忧:这些屡败屡战的地精,会变作冰卢厝人吞咽不下的铁蒺藜。
修武尽管被洪叠迩厝呵斥。但是,他依然期望:自己斩刀、从堡珈珥法相卸落的地精,真正变作冰卢厝王者手中任意拿捏的工具。何况刚才的自己被地精中伤过。
决意出手的洪叠迩厝,这一次并没有立即受到地精睚眦必报的抵抗。这让他有点纳闷。
铁骑越蹙越紧。整个铁骑战队仿佛绣结成一个固体。浑整佐动时,重夯大地的声波,抵触、削弱洪叠迩厝刚刚催化的闷雷。
洪叠迩厝心里不由震动一下。原来自己不断施加手段,即是胜利者。同时,也是强化中磨砺着地精手段的工具。
这个敏感的念头火星子一样迸闪,瞬间弱化了自己心里、那把目的刀绞杀的煞性。
洪叠迩厝猛地睁大眼睛。不知怎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恻隐,让他眼睛的余光掠过——不远处依然倒地不动的堡珈珥。
随即,又像鬃发纷披的雄狮摇晃脑袋。遂昂扬起势。
瞬时爆发的力,扯断最后那一丝碍心的判断。
第十八章 崩骑
时空最惊怵的就是:危险毗邻,自己一颗心皎月明察,万化却纤毫无觉。最靠近的安全,却拯救不了触手可化的恐怖。这样的感觉,比幻觉还可怕!
洪叠迩厝一念之间,思辨虽然豁落朗清。但一颗心却被空间看不见的一犀灵光刺中。
自己再不一拳击杀这些地精,那么,自己就是无形助旺这些异端的傀儡。太多的“胜利”比战死,更会让他屈辱不堪。
刚才昭著力量的骄傲,瞬间变得痴白而可怜。
自从成为冰卢厝的王者,洪叠迩厝从来没有这样心惊过。
这一瞬间的感受,让他顿时清醒得浑躯透汗:地精,就是他此刻真正的对手!战败容易,击杀难。
洪叠迩厝不再顾忌。扯断心里最后的恻隐。所有必须一眨眼消灭的判断,此刻完全交给原始贲力的两手来决定。
庞大的铁骑战队,已经蹙成如山的块垒。
平等傲视,目电交辙。
地精高矗的姿态,不再是洪叠迩厝躯体和膂力逼迫的工具。铁骑显示带棱的轮廓,极致锐化着同样猎杀的本能。
在他们接近合一的感觉里,占据那座他们曾经以喜兆祭祀过冰卢厝的宫殿,就是目的。
那些高耸的天柱,金色与银白掐花的宫灯,光滑、弯曲的高盏烛台,镶嵌宝石珠的太阳树,著光生威的太阳战车,古红锲刻符咒字迹的如血长痕……每一样都是堡珈珥曾经焠炼地精灵魂张力、以严密祭礼精饰过的臻品。
所以,此时的地精完全能够清楚地感受:站立在宫殿每一个器物上的另一个自己,正以高翔在风中、辉煌招徕的手形,殷切呼唤他们铁骑威风征战的凯歌。
此时,地精比饰尊洪叠迩厝更有腥红带血的目的。那些用灵魂祭祀过的,就是自己的。
空气瞬化流沙。在空间每一个粹硬的形格上,滞滞地摩挲,显化着——渐渐清冽如许的质感颗粒。
修武似乎吸嗅到刀锋磨砺的寒气,敏于辨察风烟流离呛味的他,已经触到隐遁空间、即将显化的威力了。
任何站立在风烟其中的他物,都是一个个苦弱的支撑。
从羽焰火、图兰、盾马……以及猎司里迪,光线似乎攒集起来似的照向冰卢厝。
其实,就是这些蹙结威力的地精正收集太阳光,增益火漾燎燃的膂力。
洪叠迩厝在频响波澜的共鸣中,以心听令力量奔动的锐意。悍直的臂膀,短促拉风的一瞬,砸击。曲折直角的臂弯狂饰拳朵。
空间隐动剧烈膨胀中、那重浊的风声。
拳凸落沉,衍生一层层扩张的虚影,仿佛坚果破裂的硬壳。
挤压中,极速形变的空气,裂解着袭击中庞大的地精铁骑。黑色屈划的风,撕扯着这些紧蹙如固体的战队。
触及拳风的铁骑,随拳朵骤然放大。强硬从大地飙掠的骨突,形显逆向砥砺的黑刀。受挫的马匹和驭驾的人,精敏谐振,更像强暴风摧残的火焰。
铁骑如火,未被击灭,反而旺生。
随风开阖的铁骑战队,并没有溃散。韧性形变中的地精,突然被扯开的同时,又以相互攀结的惯性,重聚。不再是零碎的。
所以,整个铁骑队伍,俨然一尊完整拓力的古兽。
受力压迫的马匹,倾斜身躯变作拉长的刀。在被动中依然强势崛起,弥合着形变的阵疼。马嘶声不断响起。
洪叠迩厝不再踏响拔步的船靴。而是电掣一样极速滑动。他知道:此时的自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劈开铁骑浑整的形廓。
所有心思盘亘的过程,其实都是极限状态中,对手敏察的玄机。
地精铁骑已经捕捉了洪叠迩厝流动迁变的心。
瞬间松散,瞬间弥合的铁骑,凝结的庞大形格,冲动飞飒的一道道风,撞向洪叠迩厝。
船靴飞滑的洪叠迩厝,步步加速。弓弩身躯灵猿一样拓张……
沉雄、矫健、重载……仿佛一把推动中的厚背阔刀。
暴躁不拘的煞气,让船靴划动中嚯嚯发响的洪叠迩厝,不再掩饰猝杀的血腥姿态。
冰卢厝族人知道:洪叠迩厝平静出击,都是造化中令人战栗的凶器。这样高拔姿态、拳锤落辇的形变,让他们感到:这就是挟着霹雳的一朵怒云,即时凝着覆没大地的风暴。
修武听着饰尊洪叠迩厝身躯剧变中、不祥的风。知道:洪叠迩厝已经铁心掌控着——自己一个人独力拿捏的乾坤。
高翔的船靴随洪叠迩厝猛烈驱力,从冰地飞如怒掷的铁器。
铁骑承载了刚才洪叠迩厝重拳暴扣的风雷,骤散骤聚。仓促“愈合”集结。依然呈现合力整体强化的锋棱。
地精不再是高耀炫丽的火焰。赤红身躯毫不畏惧地迎住洪叠迩厝佐杀的力锋,同频暴现抵触的形格。
铁骑突兀,精铁一样形成带棱的钝器,被叱咤的众马推向凌空,正迎住洪叠迩厝略带俯瞰的滑翔,狂啸着强袭而上……
高空中微微颠簸身躯的洪叠迩厝,看似缓缓调转臂展,果决怒吒的力箭,仿佛早已从一颗心超前激射。空气中已经响彻簌簌抖动的颤鸣……
地精铁骑还在凌空发力的状态,猛地一窒……随即,整队集结的铁骑矩阵突然停顿、固化、定格……仿佛镶嵌在空间的巨大冰雕。
大地滚动的隐雷,声响渐次增大。
一刹那,冰雕色的铁骑丛,激射出刺目的电光石火。崩摧的黑色碎屑飞刃一样,冷酷割划残断的线条,让空间显得斑驳支离。
窒息般的无声之后,溃散中掷飞的马匹、颠翻的人……随风落堕。
所有的图像已经发生过了,才听见突然间从空气里穿出的、振聋发聩的破袭声。
一切的发生,就似雪崩。
洪叠迩厝悍然铁矗,凝静的山一样,站立余烟与落辇的声音里……弯腕屈上,饱满攒握成颗的两只拳朵,俨然如蹲踞的虎。
冰卢厝族人瞬间爆发出的热烈呼声,从大地响起来。以前,他们只听得冰塬古纪的传奇。而只有今天,他们才真实亲历——那些古老恢宏的族事,神话一样在眼前发生。
恰卢利凝静而立,似乎眼前所有的发生,就是祭礼之外的事情。
偶尔,他会抬眼,温和落翔目光,静抚过堡珈珥孤寂的身躯。
第十九章 祈令
众侍者看着恰卢利的背影,在瞬间的欢喜过后,复又陷入沉默。
修武压根儿就不想再理会这些琐事。但是看见饰尊洪叠迩厝——彻底击毁地精铁骑,兴奋满溢。
“其实,你完全可以朝饰尊的威仪,用完整不缺一个音节的赞辞——念诵太阳神的诵句。”
修武走到恰卢利面前,泛红发光的笑魇,显得格外生动。
恰卢利略俯低脑袋,他好像有意规避修武的目光,以便谨慎呵护:心灵中那些柔弱易断的思绪。
修武看着恰卢利,摇摇头,道:“就这样固执着……宝贝!没有祭主,但冰卢厝不会阻挡你作——永久的侍者。呵呵……”
众侍者看着修武走开,想要过来劝慰恰卢利。可是,当他们靠近恰卢利,却又惶惑地缓缓退后。
恰卢利一只手紧攥,强压着似乎抽搐发疼的心脏。另一只手掌缓缓舒开,仿佛极力推开身前看不见的一道门。
“哎,可怜的恰卢利哦……其实,我能感觉到:他仍在祭礼中……”
“我好像看见……痉挛的手,要从胸口拔出一把带咒的刀。”
“祭祀者是苦味的,造化只会折磨那颗心。”
“我愿与他一道经受。太阳尊啊,告诉我:恰卢利的痛点在哪里呢……”
“让我们缄口吧。不慎的语言,最容易误导……以至毁掉灵性。”
众侍者随着最后一句话,一个个合十而立。不敢肆意说话了。
宫殿前,洪叠迩厝刚刚随喧嚣的欢声收拢臂膀。不经意的眼神落降的一瞬,猛见:那些跌足的马匹与扑倒的人群,伴着狼烟,疼痛翻滚。
好像惊猝般经历死亡的过程。那些痛苦流离的腥红染血,怒放灵肉最后悲恸的残酷与绝望……
洪叠迩厝没有恻隐。他知道:此时,冰卢厝正义的刀,必须毫不犹豫地擎在自己的手中。一切都应经历被界定的冷酷,并且瞬间生成独一无二的律令。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却见靴下尘风中,在他双目中已经死去的地精灵肉,触地新生的植物一样,柔韧贲鲜一枚枚闪烁的新光。
那种柔韧不灭的喜嬗,就像冰塬古纪不灭的学说。以诗意精彩的唱辞,描述永无毁灭的真谛。折服着——所有逆违生命、顽固不化的教条。
洪叠迩厝看见:空气中流离光促成的精美树冠。
大地哐啷哐啷的响声,仿佛从地底下发出来。那是多么熟稔的、铁骑精铁碰动的声音。
洪叠迩厝不由得心神震动了。
那些光芒蹙成的树冠旺盛生长与摇曳。就像招徕无数铁骑踏掳而来的法令。铁骑的声音越来越响亮,震动空气的波浪冲击着站立的洪叠迩厝,让他清楚地知道:这些即时发生,根本不是幻觉。
那些在洪叠迩厝重拳下,刚刚轰然垮塌的马匹和人群,被新鲜的风拂去枯槁色的死气,肌肤贲光,熠熠生辉。
火焰般撩动的手脚,张扬着无限冲动的野气,毫无顾忌地怒绽——青春茁壮的身躯。
这不就是那些在拳头下坠落的地精吗?但,又浑然不是。
地精们复辙原初的轨迹那样,从大地上拔起高昂的身躯。
奔竞的马步,极限放浪结实坚硬的蹄朵。驭马的人臂展如猱。焕活的旺力燃烧在叱咤的肢端。
“啪!”“啪!”“啪!”
飞扬中,抽动马匹的火鞭溅起一道道星光。
洪叠迩厝威慑的暴拳,丝毫没有给地精留下恐怖禁忌的伤疤。相反,让他们簇火的手脚变得更加激烈。
一个个铁骑悍然狂飙,放纵如奔腾的江河。洪叠迩厝只是他们擦身飞掠的过客。
喧腾、炸响的蹄风,踏掳大地渐渐膨胀的风尘雾烟,让大地顿时变得浊黄。
恰卢利双眉紧蹙。久滞的心灵痛苦,让他似乎变得更加倦怠。摁在心口的手没有挪动。另一只手好像要极力推脱逼临的危险,向前艰难地呈出去。
修武惊视眼前瞬间发生的突变,忽然低下身躯,飞快地翻看刻镂在裹体兽皮衣上、图腾一样古老字句。
这些字句就是他参与祭祀护卫,助祭中时时时刻刻谨记的箴言。
“执著逾越死亡的界限,新生的力量是无限的。”修武一字一句地用祭祀般的声音,完整念诵着。一直没有理解的警句,这一刻,他忽然敏感地触动开悟的灵性。
他知道:这些执著的地精,灵肉猝死的瞬间,未灭的心仿佛触碰灵兆,复活了。复活的他们比之前更可怕。
“地精触碰了什么呢……”修武眺着铁骑冲击空气、形成的一道道风浪,喃喃自语。
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因为,冰卢厝的王者洪叠迩厝就是足以用力量屠戮异兆的神话。没错,在修武的记忆里,洪叠迩厝的拳头就是符咒。这也是其他族部忌讳的事实。
修武希望兽皮裘衣上,能找到铁封刚才那句箴言的对策,但是,没有。
他郑重地裹紧兽皮裘衣。低下身子,从靴子拔出一把解腕尖刀。
旷朗之风,助燃地精簇火的旺相。燎起的蓝焰勾边滋滋滋地灼烧飞扬的雪沫。
洪叠迩厝裹在烟火之中,他感到:自己已经践行了杀戮的誓言,却仍然没有真正兑成事实。这让他变得异常懊恼。
“难道自己真的做不了统御地精的神主?”洪叠迩厝仰望苍穹耀眼的太阳。他双目赤红,心胸快要一吒冲出湍促的喘息。
地精飙焰的烈光映射着洪叠迩厝的脸庞。炫丽燃烧的快感,执意放大他们挑战洪叠迩厝的野心。好像从最初在冰卢厝大地上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们压根儿就没有胆怯过。更谈不上禁忌。
“但愿力量慑服灵肉时,也慑服那些异类狂妄的心。”一个族人道。
“嗯,饰尊比我们更懂……”
“力量是神赐的一部分。既能消灭铁骑和辎重,也能消灭灵魂。”
……
那些武士们忽然豁落地走出人群,一个个愤怒执刀环伺。迎风碰响的武器,哗啦啦响起威厉的钝鸣。
洪叠迩厝缓慢回头,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慈之笑。以前,在冰卢厝大地,一人就是一个洪荒的宇宙。此刻,他才流露出生命中一直忽怠过的顾念。
那边,众侍者静默着,心却罹难作痛。
因为地精狂涨的威风,让受惊中的他们不禁祈求:太阳尊的法性光,能够投下——给冰卢厝灾难立威的法令。
第二十章 时光之轮
宫殿那么光明,多棱折光反射相迭,仿佛冰卢厝大地点亮的银烛。
大地,高光时刻,荣耀火风。
地精欢浪、湍旋。紊乱的形格拉伸各种姿态变线的尺度。以欣喜光感隐含的激烈刀锋却喷薄生威,野性拿捏空间频变的风刀,昭著个性酷辣的热情与放纵。
洪叠迩厝能够察觉:复现的地精就像大地长成的新禾。旺生的朝气,一派欣欣向荣。然而,这不是堡珈珥给他敬礼带来的祭祀喜兆,而是刺向冰卢厝一把致命的毁灭刀!
地精铁骑旋风禁锢的力量渐渐显化。这些姿态不拘、盈满笑倩的异类,不经意透露的凶腥,让洪叠迩厝高傲的姿态,随受惊的心而落辇。
洪叠迩厝清楚:自己不再是高弧光耀的王者之刀,同样是有可能随即被折碎的一介武者。那颗一直像天星一样照射冰卢厝王座的心烛,在感觉的境中变得黯淡了。
隆隆落降的信念,让洪叠迩厝再也不能低估这些见风就长的怪物。
曾经,自己嗜好对抗自己的敌人。品饮飒爽热血中猩烈屠戮的快感。肆意感受——那些对立崩塌、败局中孱弱不堪的呼声……
然而,此刻,以高卓之姿压抑自己信念的地精,正带着那些不属于自己的痛苦感,新鲜逼来。
洪叠迩厝略后仰,竭力拉拽臂力的瞬间,身板震动了一下。这种习惯较力,正是狂猛调整姿态、攥握方锤的手感。
谁料,洪叠迩厝却在一瞬的振奋之后,脸色更加沉郁发暗。原来,法相方锤只有镶嵌堡珈珥祭祀的光,才是冰卢厝大地唯一不可战胜的法器。
喧嚣、狂火、涡轮风……铁骑电掣,激刺着洪叠迩厝的神经。
压抑不住怒火的洪叠迩厝低头,凝冷的目光看着陡然呈出的铁拳。心中,被意念放大的愤怒,随着身形摇曳,滚滚如涛的力量霎时集结在亢奋的拳头上。
浑躯迸射的力箭,让板结成块状的身躯张驰如强硬的弓。
心猿盘力,加助意念,将拓开的臂展延伸到大幅度振摆的极致。
厚重身形巨载着——颠动中不断加速强化的重拳。空气里,完整拓开的风涡弧,一晃就形成光亮的圆环。
风廓推开的气浪对抗住紧箍的地精铁骑。洪叠迩厝的力量拽动大地上包括地精在内的所有物体浑整挪动。仿佛古老传说中,力控原始混沌,造化星光、天地、雷厉、山河形突……的巍巍神尊。
时间之轮缓缓逆转……
瞬时湍流的铁骑之河,被牢固镶嵌在洪叠迩厝抡动的臂展逆风里。
铁骑斡旋的洪流缓缓停滞了。洪叠迩厝重拳掣过的风廓,不再是浑圆光滑的弧。圆环均匀化作粗短翻张、密叠的白刀,一刀刀深深倾斜插入地精铁骑的涡流。
咔啦咔啦……
逆向掰力的重拳风刀,强势嵌套。地精铁骑停滞、凝固……随着一阵隐隐折断的破碎声,时空倒流……
看似狂暴催马奔腾的地精铁骑,冲前并没有位移。
滞滞后退的僵持感,仿佛正在时间逆流的河水中退入——渐渐变得陈旧的过去。
疾驰的马步走不出逆转的大地轮盘。刚才的每一个瞬间回辙到一个个原初的动作轨迹中去。
修武又在缓缓蹲身,显出抽拔靴刀的姿态。直到他突然惊诧地喊到:“时光之轮!”,才极力阻挠自己被空间一股无形力量掰动的手脚。
修武震惊地看向掣拳中的饰尊洪叠迩厝,突然的激奋让他变得浑身战栗起来。
曾经,他听说过冰塬古纪中的时光之轮。那是在族老们口口相传的唱辞里。
“那是虚无缥缈的诗歌,充斥荒诞不经的变辞。”
“你错了,武者修峻。”
“我没错!祭祀者堡珈珥。你是一颗被空想折磨得神智错乱的头脑。”
“嗯,这样执著地说话,更像履行作祭礼护卫的刀。但毕竟是护者。”
“是吗?你只是别人眼中的祭主。冰卢厝只有一个至上的洪叠迩厝。我是饰尊的护,不是你的!”
“温柔人讨厌:和一把只有一个方向的刀说话。”
“讨厌吗?你这蛊人,你这虚词,你这祸水之口,你这声音,你这违经的不祥光……我不允许:你在太阳光下,合掌说出否定一个冰卢厝护者的话,小心我敲碎你的脑瓜!”
……
那些和祭主堡珈珥发生的争执,忽然清晰地从眼前拂过。修武重咳着,冲空气啐一口唾沫。
空间低徊的风,如倒流的河水。那些刚才欢浪不羁的铁骑,在倒退的变迁光线中,渐渐拓大形状,散掷的姿态仿佛缓缓被风扯裂的乌云。时光回流,残忍销蚀着曾经犀利奔腾的锐气。
洪叠迩厝逆势作动中的右拳,刚刚抡击一个圆晕。早已蓄力的左臂,屈叠、打开、随共振的身躯涡旋起来,跟动右拳激荡的怒风,砸落。叠加在厚重如辇的那道怒风之上。
被拽入时光之轮的地精铁骑,激烈追逐洪荒中坠落的现实,不愿沉伦进——变得枯黄残颓的过去中去。
重叠的双拳,轮圆的鼓槌那样,一飒砸响浑整大地的空气。
整个空间在急促受力的瞬间,凝如厚钝的铁钟。
“嗡——”
罩如盖,鸣如雷。空气仿佛一具庞大有形的固体那样,破裂。从其里,崎岖穿行而出的黑色闪电,系带奔突而起的狼烟。
簌簌颤响的蜂鸣声中,穿刀般的破擦音让人不忍耳闻。风靡而倒的族人们带着本能守护的执念,踉踉跄跄地跌爬着,阻挡在宫殿的前方。
摇晃不定的勇士们拔出刀剑。他们知道:这一刻,饰尊洪叠迩厝已经竭尽生命喷发的力量。冰卢厝大地一人卓立、支撑的危险,已经让武士们出功不敢有丝毫的犹豫和怠慢。
修武疾速劈开时光之轮的旋动风廓,端持匕刀。冲前,划掠一道护体的斜风,削断袭击向人丛的黑色闪电,遂站在武士们的最前锋。
骨突如暗淡隆起的浊云。隆隆滚动的余风,已经完全覆盖了冰冻的皓白大地。
远处,传来海鸟惊惧的戾叫。箭河的流水声与空间激荡的风形成共鸣,听起来显得格外的鲜亮。
风冷。
风怒。
从风中粹生的冰珠,射向大地。好似一枚枚坚硬的弹丸。
第二十一章 璀璨之痛
地精铁骑从厚重的风烟中迸射出来。一个个像黑色的、不规则的石块,在大地膨胀的烟雾中,渺小如尘。
这些形变中跌落的块垒,并不是一味的承力者。即便在震动的波浪中颠翻,依然保持着倔强姿态。
马匹与人凌空飞冲时,韧性勾牵的一点儿连接,瞬间就能相互攀力。
堕地的马匹弯曲的肢节极力支撑,接近脆断的跨度,快要撕裂整个身躯。那些赤红得快要燃烧起来的人,腾跃中扯住狂飙如焰的马鬃。同样承忍着身形被风撕裂的极限。
马匹嘶鸣如噎。被疼痛折磨得发红的眼珠暴凸,滚落一颗颗硕大、浑浊的泪滴。火一样被风搓磨的赤红的人,仿佛一块块跌碎的血肉。
这些濒临瞬死的地精,原来有着比冰塬大地族人们更加不可想象的罹难光景。这些疼痛惨烈显示的画面,让冰卢厝族人不堪目睹。
号呼密集声中,人、马竭尽清醒中最后疼痛延长的一点儿复活,极致连接模糊的血肉。让那些极端亢奋中的号呼声,仿佛化作不忍耳闻的残碎恸哭……
毗连,毗连……
血,也似乎有了生命的形格。人、马幸运复合的霎那,合流着发亮的酷红。简直就是从黯淡中倔强生出来的植物。好像骨肉死掉入土,瞬间催生了灵魂般的新生。
这些欢浪火漾的地精,谁能想到:其实有着比冰卢厝族人更悲惨凄楚的经历。所以,此刻才足够承受极限之痛,用放纵的欢喜,尽情绽露鲜艳活下来的每一个瞬间。
璀璨的光,更多是——璀璨的痛。
发寒中,跌碎的惨声,声声漫漶。地精们以身形曲折延伸的痛苦,死死联结同类散发血腥味的骨肉。同时,铿锵昂首,目颗仰视天空。
在厚重、黑暗的尘土下,从混沌一直累积到此刻的古经,以无穷尽的规则苛责他们的手脚。每一寸肌肤,每一寸感触,遍历生命活鲜中灵动的极乐与痛恸的哀伤。
所以,他们依然不畏经受——洪叠迩厝重拳夯力划出的鸿沟。
是的,此时攀结力量的地精,本来就是铁骑矩阵在洪叠迩厝第一次强袭后,从死亡中触地新生者,力量更加强韧。
他们从惨烈的重创中,奇迹般结网,联立成体。就像地精古典中圆柔通透、足以诠解一切觉识境的字句,完美到无物可方。
“这就是堡珈珥祭祀中的那些……地精?”洪叠迩厝惊讶地看着自己两只拳头上依然缭绕的余尘,突然语噎。
铁骑战马承受住了洪叠迩厝的时光之轮。悍然雄起。
火马,火人。
被力量焠得精致的铁骑,骨突硕大的关节、足腕、肌肉疙瘩、拓拔的腰身……简直就是一具具精良无比的铁戈。
人马浑整如一,张驰谐动的飒风,渲染着丝毫不逊色于洪叠迩厝的威风。
傲岸的铁骑,凝视同样傲岸的饰尊洪叠迩厝。
可是,地精铁骑合众的目光,很快就逾越了身形高大的洪叠迩厝。他们高瞻飞翔的视线,仿佛一道道光芒,射向银烛一样矗立在冰卢厝大地上的宫殿。
一场惨烈风烟背景中的宫殿,显得更具神意。
高阔的朗风,净化空气落淀的尘渣。乱尘与明亮对比修饰的阳光,如高天倾注而落的瀑布。被宫殿轮廓折射出浑然成晕的衍生弧,让人想象到粉色发亮的卷边玫瑰。
洪叠迩厝微微沉目。他好像极力要记起什么,可是,又像突然忘记。整个人显得焦灼而疲惫。
大地上的冰卢厝族人们,在洪叠迩厝身后的余风中,依然淹在滚荡的余尘中,若明若暗。
地精铁骑瞭望宫殿的目光,让洪叠迩厝无比懊恼。
是的,在洪叠迩厝不断受挫的一颗心中,那些目光就是一把把杀戮之刀,不断消磨他张力叱咤的信心。自己那种锋刃一样,以力量决绝判断的质感,不再散发原初新硎的烈光。
取消掉凌驾之威,洪叠迩厝从一丝悲哀中凝沉意志。出自生命求生般的底线,出锋的执著力就是最后护佑宫殿的唯一。
洪叠迩厝冷酷的表情忽而带着一丝温暖的爱恋。他看着冰卢厝大地影影绰绰站立的族人。目光又飘到——远处、那倒地再也不起的堡珈珥。他口齿动了动,可是谁也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飒!”地一声,洪叠迩厝抽出佩剑,双臂缓缓驱开。
地精铁骑一个个精实之躯昂扬、挺拔。相互敏捷毗连的习惯姿态,让他们蹙结谐动的威风渐渐显现棱角。
火马谐律齐整地奔驰起来。被洪叠迩厝长剑逼仄,野性瞬间涨旺。嗜风饮噎的鼻息发出警戒的颤响。身形铁钩一触即发。
赤红的人蓄势中,身形已是绷力的铁弓。人、马一同摇曳,仿佛一团团被洪叠迩厝杀戮手段激烈催熟的旺火。
地精铁骑欢腾的姿态,带着慑杀的冷酷,所有野性的喜悦,其实都是感官激化的表征。掩映在表情下的暴躁心,就是终极刀。
修武、众武士纷纷撞响手中的武器。他们巨震的戈鸣除了彰显威厉,更是让饰尊洪叠迩厝听懂:每一个活生生存在的冰卢厝族人,就是洪叠迩厝生命包含的一部分。
闪电静哑。
光幕突然间掣起高帆。空间断如两个世界。冰山一样咔嚓裂开的风幕,仿佛一块崩塌的冰山。
洪叠迩厝的力量法相,斩断了地精铁骑令他懊恼的目光。
雪白刺目的一道截面,如帆竖起一道耀眼的屏障。
愤怒绽于肢端,强悍屠戮的力量,完整拓显出地精铁骑不可逾越的界定。
洪叠迩厝被这些不能彻杀的地精完全激怒。豁然挥剑的沉重手感,已经让身躯剧烈抖动起来。地精铁骑随倒塌的截面颠翻了。
因为已经熟化了洪叠迩厝力量的特质,不显惶惑的地精铁骑,敏感姿态好像绝境中挂角跃迁的羚羊。精确寻找空间取得平衡的支点。
惯于护卫的修武,早就看出这些不断晋升法力的地精——抗衡饰尊洪叠迩厝的手段了。率众豁落杀进重围。执意破袭地精铁骑的落脚点。
浑浊跌足的地精人马彻底溃散。
洪叠迩厝屠戮之心陡生,旋转剑锋,搅起风轮。法相衍射的光栅,就是密叠之刃。随风廓放大的厚重之辇,刺下……
第二十二章 光之树
看不见的力量,在洪叠迩厝的意念里,已经化作有形勾折的线棱。硌着目视中滚动如浪的人马。
人马急坠,衬托着他一人独霸之廓悍然的崛起。翻动的长剑,每一招形变姿态,都会随抽回的剑锋,带出一道淋离尽致贲射如柱的血液……
空间整体震颤酥响,闪烁新光灵动明灭,仿佛浩瀚苍穹惊落的星辰。
七角形的、五角形的、菱形的、八角形的……
这些只是渺茫如幻觉的点缀。随着洪叠迩厝拓力,臂展与剑切割般、残断的风暴里。响起地精人马酷烈得足以让太阳跌落的呼号。
那些濒临死灭,不甘屈服的身躯,跌落着赤红的血肉,昂然支撑不愿倒落的骨骼。
呼号不悲,苍穹如山。
冥冥中,浩瀚宇宙却有精致如微的法则……
从苍色背景中闪耀的光,纤细密迭。繁复造化出一株舒尔形绽的精美树冠。
那不就是毕加钵树吗?
洪叠迩厝忽然记起,自己当初毁灭地精铁骑战队的铁拳,从地精纷落猝死中升华的光之树,不就是这样的吗?
只是,那些光,在洪叠迩厝心里,以为是毁灭中的地精最后生命的回光返照。瞬显,瞬灭。
那些高光,显然是缥缈的,空灵如幻。就像任何质感的形状一经靠拢,光芒就会倏忽间泡爆。
但是,在他眼里,这些空洞的装饰,却是猝死中地精眼中绝美无暇、点燃灵魂蓬张、焕活的灵符。
宁愿被疼痛肢节残酷折磨,依然痛苦中擎起战栗、曲折的手形,以哀恸表达敬畏中——极致执著的皈依。
他们被剑刃削碎中,每个肢节本能憧憬高瞻盈满光弧的灯盏——毕加钵树冠。
因为有着剑锋下永远走不完的距离,地精人马,那些执念支撑、接近死亡肉体的感觉,被疼痛放大鲜艳活着的梦幻,让猝死之姿保持僵化到不变的一个方向……
仰望、仰望……
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喧嚣中的落泪。只有悲催中形格的枯槁。
这一次,洪叠迩厝不再有丝毫恻隐。他强悍地拔起身躯,以摇摆中剧烈震动的浑整体格,掣动终极之力,劈下雄浑声中滚风如雷的长剑。
剑之光,落辇。
光碎,粹生无穷无尽蜉蝣一样飘逸的星辰。不同星辰多棱角闪烁透彻明净的颗粒,钻石一样镶嵌精美的毕加钵树冠。并犀利剔除任何一丝沾染树冠的乌烟与色泽。
哗然一亮,绚丽怒绽的树叶,顿显旺生的惊艳之光。
洪叠迩厝目之所视,惊疼中仰面跌翻而堕。
此时的光之树,美泰风摇,艳光新粹。
而洪叠迩厝目触之光,不是华朗贲鲜的装缀,而是棱格清晰如锲的形物。曼妙柔谐的金丽闪烁,都是犀利光剥刺空间物体的铁戈。精真锐力,消杀忤逆时,毫不敛迹。
洪叠迩厝两手流离着赤血,疼痛痉挛手颤如钩。
他哪里知道:自己孤掷的终极之剑,早已脆碎成星光,变作镶嵌在毕加钵树冠的晶粒。自己所有凝炼在剑体中的杀戮感,在自己凝视毕加钵树冠的一瞬,一颗心已经被杀戮。
僵硬到猝死状的地精,触光之际,解禁了生命中被洪叠迩厝强行覆盖的那一层诅咒般的煞气。
对地精们而言,从感觉中复活,就像植物一样触土愈活了肉体。
地精人马赫然站起来。这些在冰卢厝大地上屡屡罹难,和他们在地底的经历同样残酷。
那种在执著中,以频死触生的毕加钵树冠,就是地底下他们完成精致法器的极点。
只是让他们感到惊讶的是,第一次脱离冰卢厝祭主堡珈珥的音箍,完成了他们在地上才能催生毕加钵树冠的愿望。
但是,他们一点都不敢奢望得到树冠,哪怕是最微小的一片叶子。
因为得到,就是丢失。
地精们仰视着枝叶明亮的树冠,一点滞意,让他们忽而变得犹豫起来。
其实,让他们迟迟疑虑的是:这丰赡盈光的树冠,并没有留下颂诗歌唱的启示。
树冠渐渐消逝……地精们不敢肆意提出任何阻挠传谕之光、神一般自然而然的消失。
旷地上,冰卢厝族人颓然倾倒。洪叠迩厝倒下了,整个冰卢厝忽然间就没有了存在的任何意义。只有高矗如山的宫殿依然是太阳光点亮的银烛。
地精铁骑哗啦啦响动,马蹄坚硬踏溅冰屑,威严地向着宫殿的方向驰去。
地精铁骑掠过洪叠迩厝,风声惊醒了噩耗中的洪叠迩厝。
洪叠迩厝吃力而痛苦地睁开双目,看着参差不齐的彪悍人马,浑浊的眼泪滚滚流下。
他左手支撑身躯,不堪地伸长右臂,“宫殿……宫殿……冰卢厝的……”遂轰然崩塌,倒下沉重的躯体。
修武看着倒地的洪叠迩厝,那个冰卢厝的传奇,那个冰卢厝的神话……瞬间从托起他信念不死的那颗心上,星光一样消失。
恐怖的、黑暗的窒息,使他即便站立在光辉闪耀的太阳光里,也驱散不开内心绝灭的阴森。
一个地精看见孤独站立中、呆呆持刀的修武,用手指一戳修武那颗僵硬的脑袋。
“嗵——”地一声,修武就像一根朽掉的枯木,直楞楞地倒下去,溅飞一地的冰屑。
地精铁骑哐啷哐啷地踏溅风尘。一直觊觎的冰卢厝宫殿就像最炫目的宝石,迷离光华已经激烈亢奋了——他们兴奋中频频剧跳的神经。
恢宏光弧,仿佛神谕般冉冉升腾着圆晕。
从洞开的宫殿之门,和镶嵌在石壁上一扇扇窗叶,投射的多彩新光,那么美丽、鲜艳。如盏的高烛上,金橘色的烛火,在白昼依然很旺盛。
掩不住的璀璨吉光,随着地精铁骑的接近,射出携带香爨檀香的风烟来。光彩与风烟,诱掖着地精们一颗颗闪烁发光、渐渐变得酡醉得快要模糊不清的眼神。
以前,在黑暗的地底下,他们制作的每一样精致异常的器皿,一经成形,就让他们厌恶不堪。因为,那些精美的东西连摆设都不是。反而拿着会硌疼手脚。
可是,在大地上,这些精朗焠光的东西,变成神灵一样高高悬缀的装饰,那种心灵中神秘潜伏的情欲与欢喜,不经意触碰光彩,就泛滥成无垠的海洋。
一切的高光,让瞬间变得极美,刺激着地精疯狂奔竞。阻也阻挡不了的那种占有欲,已经点燃了一个个攫取的手脚。
虽然,不明白华丽宫殿何以具有如此致命的诱惑,但理智已经箍不住地精失控的手脚。
第二十三章 统御刀
柔光晕圆,加饰冰卢厝宫殿。
厚厚凝结在宫殿轮廓上的冰晶,以舒缓线弧,美化了那些过于突兀带锋的真实线条。让晶莹闪亮的巨构美奂美伦。
冰卢厝族人看着地精们、风辇一样驰去的背影,罹难似的发出祈求的哀嚎。声噎残断……
火马,火人欢腾的手脚,从频死中走进浩波般的光瀑里。欣喜声复迭摇荡着滚流的风涛。
巍巍如山的宫殿,就在眼前。
所有必须像精致器皿一样拿在手中、才能感知存在的憧憬,地精们第一次经历这种奢侈与陶醉。
奇怪的是,地精铁骑仿佛走在一条永远无法到达目的点的道路上。看是并不遥远的距离,宫殿在他们的视域里,总是那种憧憬状态中、极其虚幻的美感。
地精铁骑突然止步。他们知道:时空境一定有一个看不见的存在,蛊惑他们前行的目的。
无形的障碍,就用无形的风鞭来惩罚。
那个领头的地精火人,将暴躁的粗手擎起。迎着光明的太阳张开。手中呼啸的风声骤然响起来。
手形攥握的一瞬间,那种持重拽动的力感,彰显出佐动风弧鞭挞的烈性。
却见遥远的地方,恰卢利身躯猛烈摇动,战栗如狂风暴雨中疯抖的枝叶。空气一道道尖锐犀利的暴鸣,吒起。
恰卢利强韧地呈着头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衣服上洇出一道道殷红的曲线。随风波迭的衣衫,好像极致绽开的旌旗,哗哗哗地作响。
恰卢利摁住心口,以原始力量抵压狂跳的一颗心。
这个手形曲折的形状,时刻以形触的力,警化他祭礼不灭的本能。
其实,就在祭主堡珈珥遣返地精的那一刻起,失去护祭和仪仗侍者的堡珈珥就依靠自己一个人的执着,孤军奋战。
颠动中那些桀骜不驯的地精人马,让他以祭礼控箍时,身心痛苦不宁。
就在堡珈珥极致佐动心力的那个终极时刻,敏察玄机的护祭修武,趁势而入。以咄咄逼仄的护祭刀,斩断了堡珈珥最后控制地精的法相手段。
也就是在那一刻,恰卢利一直暗潜的一颗心,瞬间延续、并链接了堡珈珥心灵最后的祭火。
因为曾是祭主堡珈珥最贴近的侍从,心心默契的无形传力,恰卢利自晓分明。
恰卢利看似平静,一颗笃定不二的祭心,已经跟动这些地精人马的踪迹。
堡珈珥虽然倒地不起,断掉了控动心灵的意识。但是,那种存在,就是恰卢利心目中、永恒唯一的冰卢厝祭主。
而恰卢利就是冰卢厝祭礼永恒的侍者。
尽管武者修峻极力嘲讽过恰卢利,但他并没有精敏洞察到——恰卢利一颗心真实隐遁的痕迹。
是的,在修武眼里,那些侍者就是奴化的傀儡,根本不值一哂。
空气里,震颤的风鞭,每一道显化的弧,爆满拉长。犀利惊吒中传递出剧响,让承力的恰卢利痛不可受。
鲜血从恰卢利的衣衫上滚滚而落,恰卢利随着每一声震动,浑身战栗。他微微阖目,感到骨节快要痛折迷离、碎断一地了。
众侍者瞬间知晓其中的原因。想要冲前护住恰卢利,可是,带咒的风鞭吒动的力量更沉、更准……驱开所有朝向恰卢利附加的庇护。
恰卢利痛摇身躯,偶尔发出难以紧箍的呻吟,双目滚落被逼仄而出的疼泪。
众侍者一齐跪地,弯折身躯,将脑袋重重地磕在冰地上,祈祷太阳尊。
狂鞭消磨恰卢利的肉体,同时也在消磨恰卢利祭祀的意念。恰卢利渐渐随风鞭落降身躯……
终于,地精们看见拉远距离的宫殿缓缓接近。他们知道:风鞭已经屈服了无形空间看不见的障碍。
众侍者听见恰卢利稀微、残喘的声息变得极弱。一个个不禁浑身发冷……
“恰卢利!”“恰卢利!”“恰卢利啊——”
他们竭力呼唤,以便惊醒尚未昏厥倒地的恰卢利。
他们知道:意念和身形紧绷到最后的恰卢利,只要一瞬间放松,就会轰然碎散成一地的血肉。
接近地精铁骑的宫殿变得更加高大、壮观。地精人马欢朗的呼声,随火焰一样腾起的身躯不断高涨。
穿进宫殿的声音形成不竭的回声与共鸣,让宫殿也嗡嗡发响。好像撞击了一口巨型的铁钟。
宫殿轰轰地响着……直到地精们看见:嵌顶的蓝色冰挂和碎裂的冰晶、石块簌簌坠落,他们才突然意识到:整个巍峨矗立的宫殿已经在呼呼风响着崩塌。
倾斜的石壁,以恐怖的阴影,覆盖了他们视域的界限。
恰卢利摇晃着……突然从心胸撤开右手,仿佛剧烈拔脱一直扎在心上的一把锥刀。
这一下,竭尽了恰卢利最后爆发的一道力,“堡珈珥——”恰卢利突然歇斯底里地喊道。
绝望中的众侍者已经热泪盈眶。他们知道:强力支撑到最后的恰卢利真的不行了……
“唵!”
就在众侍者悲怅欲绝的时刻,却听见微弱应呼恰卢利的声音。
只见堡珈珥动了动,缓缓挣开身躯的冰封……
轰响的宫殿瞬间塌陷,覆没了靠近的地精人马。翻滚的风尘向四周突突突地扩散开来。
恰卢利猛地睁开眼睛,绝望中的他挪动缓慢带血的步伐,做着祭礼中侍者特有的姿态,挨近祭主堡珈珥。
“对不起,冰卢厝的祭主啊。我的心不配保护冰卢厝的宫殿。”
“我的侍者!你的续祭就是我的心延伸的那部分。宫殿与你无关!”堡珈珥郑重道。身上锋利的冰刃依然没有碎落。参差不齐的修饰,让人感受那些残酷罹难的过往。
“你看——”堡珈珥看着恰卢利,道。
恰卢利和众侍者疑惑地转脸。只见倒塌的宫殿将地精铁骑覆没。痛苦中跌爬的地精人马散掷开来……
可是,另一座巍峨的宫殿,依然稳健地矗立在大地上,发出璀璨的银光。
“曾经,他们是祭礼中、增饰宫殿每一尊物什的喜兆。那些物什包含了地精的灵魂与情味。包括整幢宫殿都是。”
“祭主,这就是拿捏他们野欲的祭祀刀么……”恰卢利略带迟疑,道。
“是。这是毕加钵树冠赐以轮回的启迪。在冰卢厝大地,出自冰卢厝祭礼的族语可以粘著灵性。侍者,宫殿法相就是音箍统御地精的一道工具。你已经说了——我本该在祭祀中说的话。”
堡珈珥说罢,竭力站起的同时,收紧了回辙的音声。
只见那些暴戾的地精,顿时随风辇回辙。经堡珈珥口咒牢牢箍力,被强硬地谴返地底。地上只留下飘堕的余烟。
“谢谢你,恰卢利!是你延续了冰卢厝祭礼的完整,我才因为祭祀不灭,能站在光中和你说话,否则……”
堡珈珥说罢,看向昏厥如逝的饰尊洪叠迩厝和修武……微微摇摇头,不语。
恰卢利突然簌簌落泪了。他将脸颊侧着,垂下,不堪记忆痛劫似的,躲开堡珈珥的目光,“过去了……就不要说——与生命灾难关联的话。祭者……”
堡珈珥点点头。
众侍者将手叠落心胸,默诵太阳神的光辉。
“光明的唵!
辉煌的唵!
太阳尊啊!
愿折叠刀戈,
化作高耸的桅杆。
祝赞新辞的欢朗元音里,
冰卢厝的银烛——
出自敬畏法,
才为你闪闪发光哦……”
第二十四章 虹弓
堡珈珥看着冰卢厝大地。
短暂的瞬间,宇宙的光珠就被神灵的指尖捏紧,形变、破碎了。
折断的刀,磕残的剑,惊恐折磨得不堪恢复的表情、身躯发黑的曲折……还有饰尊洪叠迩厝松褪、侧覆的两只船靴……
这些残拼的倔强图案,幽深、绝望……万感消沉,折磨——看着它的人。
天哦,一眨眼,大地就这样变化了铿锵如铁的冰卢厝吗?
那场迎迓王相的喜兆,为什么祭出一场浩劫?
冰卢厝古纪如契。族典庇护的良风美俗,以醇香之土加盖的大地、万灵,难道经不起一丝变念设障的残局?
祭礼的目光朝向光亮的太阳尊,后面竟然飞来致命的破风刀?
……
残酷就像一个被可怕宿命号定的死结。所有可以优柔讲成道理的族语,在事实面前就这样变得荒诞不经哦。
堡珈珥站在异常冷冽的风中。每一个经历的细节都让他惊惧于:冰卢厝族人身躯中——那小小、彤红、律动不息的心颗宇宙。
心灵一跳。于是,于是……一切就以完整的毁灭发生了。
鲜活的站立,是对立、致命的仇厉。背景高挂如瀑的阳光、河流与森林,却永恒如斯。
堡珈珥再看脸色黯淡,气息如绝的修武。那种带着死亡修饰出来的、最后凄楚挣扎的苦哀,被同样美好的风景化为作衬的底色……
他突然觉得:抗不过造化之烈的武者修峻何其碎小、可怜。生命天生以亢奋活着的模样多么美妙。残酷缩回记忆的故土时,发黄褪色的况味,也是更加刺激灵感记住有过美好的那些背景风。
堡珈珥吃力地一直走到修武身旁,将手搭在——这个足以令他诅咒的人的肩膀上……
“堡珈珥!别……”恰卢利忽然大声呐喊,遂又遮掩一下嘴巴,忏悔似的道:“祭……主……”
恰卢利知道:祭主从心念之仇所向的身上,抽走了心灵报复的刀。堡珈珥原谅护者修武了。就在——光明辉煌的太阳光、箭河依然欢朗的水流、遥远浮桥上万丈高挂的蓝冰……光影交织的风景里。
“即时!
岁月!
随一霎时光瞬逝、已变眷恋的——
故土哦!
别让——
光在,人变。
浩风犹无情,
魂飘形散的死,
由纯念的无怨——
复以茁生……”
堡珈珥缓缓挡住靠近自己的恰卢利,柔软推开……明亮的眼睛忽然变得湿润,侧脸看着冰冷的大地,执着地道:“从难以饶恕的万丈深渊,一颗祭祀的心,才配真正饶恕——整个冰卢厝完整的大地。”
恰卢利突然跪地而泣,“祭主!我知道了……”
众侍者听罢两人的话。慢慢迈出规格如刀般齐整的步伐,履行祭礼严谨的司仪。
太阳在头顶绽开,双目中却无休止地滴落月光。
侍者们次第从口齿,精致变化光滑如玉的音声。熟稔唱起的祭礼之歌,蜿蜒如山,流韵成水。层次波连不断地颤鸣。仿佛从浑浊、古旧、发黄的泥土,带着眷恋之魂,向造化索要庇护罹难者不死的最后一丝光明。
真挚情味如酷冷中嵌进一丝预热生机的春风,以不屈的温柔,随高、低音流利交辙的变韵,飞出灵犀点化的一屡屡谐律。
蜂鸣的颤音,修饰着蓬勃欲燃的阳光。
蓝空,一堆堆巨大的云朵,仿佛高高耸峙的一座座雪山。精妙浮云扯长的素纱,钝化刺目的光刀,让炽白的太阳,变作皎皎月轮。
大地上,从冰卢厝浩瀚延展的冰川,随地形蔓延的遥远与弯曲的起伏状,缥缈地通向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歌声往复回还的徘徊,挟着楚楚深遂透心的犹豫与缠绕,正一点点将那些从冰卢厝大地流逝的生机,又柔韧地拉回来、拉回来……
侍者们严谨的仪仗,让每一足精致的踩步,谐振风声,造化日晷精密的锲影。
堡珈珥缓缓起身,抬步。缓缓走进侍者仪仗队列的一刻,默然垂首之际,飒然一亮纯净的目光,终结最后潜心弥留、迟滞的痛怨。将双臂高高地擎到阳光里去。
恰卢利看着堡珈珥的背影,将右手很痛地摁在心口,挤兑:修武照射进自己目光,残酷放大那杀心过自己的恐怖姿态。
以痛,恰卢利接纳修武了……那么,冰卢厝大地上还有什么不能容忍?
恰卢利走近堡珈珥,看似寂静。心已贲动。堡珈珥侧目,略微示笑。
仿佛接引久盼中、迟到的一道光,堡珈珥将一只手,仰上而止。“来吧!”
“嗯!祭主。”
恰卢利将自己蜷曲的手,放进堡珈珥明亮盈光的手莲中。一丝感动,不禁让他浑身颤栗。那一刻,他又记起恐怖的修武。他口齿抖动了……
但是,他清楚:此时的自己就在消煞的祭礼中,一毫心迁,就足以毁掉此时祭礼目的的整个流程。遂坚定地抬起不再逆转的头。
箭河的流水,似乎响得更加欢畅。那些从水面上空濛的水汽,升腾中遇冷凝结,仿佛一颗颗精美剔透的珍珠。
水汽聚集空中,折射、衍射的光,隐隐绰绰地显化出一道绚丽的彩虹。
在冰卢厝的古纪传说里,彩虹就是太阳光赐给王者的弓。堡珈珥看向箭河的方向,刚刚焕然活鲜的双目,瞬间凝固。
只见箭河对岸,猎司里迪的大地上,豁然显现一个铁定的身影——正缓缓驱力拓开接近满弧极限的铁弓。
那种破祭的刺心感,顿时让堡珈珥浑身变得冰冷而僵硬。这是真的要毁灭灾难中的冰卢厝吗?
“太阳尊啊!难道原谅仇怨的堡珈珥,依然换不来拯救整个冰卢厝的慈悲与吉光?难道堡珈珥祭祀的一颗心带有不够笃定的灰尘?”
堡珈珥说罢。镇静地回目,看一眼身后的恰卢利和众侍从。
“冰卢厝的侍者!冰卢厝的祭!我就是祭礼中、最后化劫的器皿。”堡珈珥奋力拓步,走在前面。
“嚓——”
他将衣衫突然扯碎,裸露胸膛,仰视耀眼的天光,悲恸地道:“我是冰卢厝最后的那一个——祭。如山的灾难,以灵魂承载。让我趟过箭河的水,变作猎司里迪刀——所要仇杀的目标!但,别折断冰卢厝的桅杆……”
第二十五章 赌箭
箭河流进冰封的森林。
森林豁朗的外面,箭河闪闪发光的流水,亮滑柔婉,琉璃漂亮的弧形质感,仿佛高卓满盈醇香的牛角酒樽。
来自上游的水流,因为蓄着尚未彻冷的余暖。所以,河水流进冰封的森林时,氤氲的雾辇不断叠加晶莹的冰珠,照耀得箭河两岸分外耀目。
这让站在岸上凝神张弓的人,更像黑色清晰的剪影。
森林树木,笔挺修直。在阳光的照射下,形成清鲜的光栅。
所有变幻的风景明暗光,在这儿湍促完成——大自然高拔音声似的一阙抒情。
“拿格,我这儿有珊瑚石做的号角。可以调出最响亮的高音。可美了,只要你看一看,就足以伴着号角引吭高歌了——”
张弓的拿格身后,传来欢朗的说话声。
拿格就像一块冰冻的石礁,力弓依然倔强。
“听到了。不搭腔,变冬熊,不折不扣长后臀。没听到,就是没有长耳朵。”
“是吗?赶紧滚到悬崖找死吧,带煞的鸱鸮!”拿格气呼呼地啐骂一句。重新调节撑弓的手感。
“耶神,他白白咒了我们一句。显得人家像个很傻的挨差。”一个灰衣人刹地将厚背刀插在冰地上。手劲饱满,溅碎的冰屑,仿佛大地骤然簇生的一丛剑麻。遂转身,看着身后一对经风一吹就会倒地的可人儿。
站在灰衣人勒琉赛身后的凝蝶萝、尔珠用纤细的手指堵住两耳。
“我俩什么也没听到。猎司里迪的祝歌唱完,就不该粘著这些空气里的污浊。”
说话时,从树丛走出一群猎司里迪的族人。一个个手中持械,背上斜挂弓箭。
众族人忽然蹙到拿格的身旁。让拿格凝神贲动的一颗心,难以笃定——狙击佐杀的灵性。那种精准拿捏的感验瞬间紊散了。手感纤微变迁,让他顿时颓然地扯下挂在弦上的利箭。
梭黎站在挂满蓝冰的一颗杉树下,冷静地看着拿格。
“你在做你自己的事情。而不是猎司里迪族的!单掳。”梭黎走到人群中央,“其实,你真正要找的并非冰卢厝的堡珈珥,而是饰尊洪叠迩厝。”
拿格突然收势,骤转身躯,愤怒地指着梭黎,“这儿可不是你祝祭的道场。你总要记住:有时候,我的刀会比你那嘴巴快!”
梭黎摇摇头,毫不怯懦地道:“一颗出箭的心,如果没有了支撑你去杀戮的真正理由。那颗心其实就是虚假的、孱弱的。”
“你射杀不了堡珈珥的。”
“即便中伤,也只能将私仇,因为无故误伤,错铸成后劫无穷的族祸。”
“不是无故,更是趁人之危!”
……
族人们纷纷说道。这些道理清澈可鉴的辩白。就像一枚完美的六棱雪花,精致到无可挑剔。
“这就是你屡屡恻隐、无法真正凝力——射杀堡珈珥的原因。”梭黎毫不含糊地道。
拿格顿时无言以对。因为激怒,变形的姿态显得异常粗鲁。他仿佛一头狂暴的狮子,冲梭黎喝道:“自从你成为猎司里迪的祭主,猎司里迪大地上,族人的流血足以让箭河水涨。难道不是因为你这张铁打的嘴巴?”
拿格说罢,嚯嚯地走到梭黎的身后。
“咔嚓!”拿格攒力,扳落一根粗壮的树枝。他将树枝呈到梭黎的面前,环视一圈围绕自己的族人。
凝蝶萝忽然风一样冲向拿格,目光中带着惊恐的柔弱,护在梭黎的面前,“拿格,你真的……疯了吗……”
拿格狠气地瞪着凝蝶萝,“我看,你才是!”
拿格说罢,两手较力,将粗壮的树枝折断。冲着梭黎一板一眼地道:“今天,当下,我就跟你赌!如果我一箭射死了堡珈珥,那么,他就是献给猎司里迪人的祭……”拿格说着,盯着梭黎的眼睛,“那么,你们刚才说的每一句话就是全部的谎言。”
梭黎叹口气,轻轻地摇摇头,自语着看向天空,“这样可怕的话,只配对神去说才是哦。”
梭黎垂落脑袋的瞬间,又缓缓昂首,走到拿格面前,久久看着拿格,苦笑着很累地道:“拿格,你刚才独自狩猎的事,我们都知晓了。单掳再厉害,只是猎司里迪人敬仰的一个符号。”
“那,只算一个飞出去的流镞。射杀的一刻,就是永恒的丢失……我……们……不愿失去你。”凝蝶萝瑟瑟地补充一句。
“是呢,我们来这儿,就是庇护你,将你带回猎司里迪族幸运的城堡。真的!”尔珠伶俐地说道。
“嗤——”拿格低头,笑了。遂扔掉手中折断的树枝。再次一声不吭地走到箭河岸边,从背上倔强地摘下弓箭。“这,就给你们看!”
勒琉赛不禁身形一震,提起厚背刀。却被梭黎阻挠到一旁。
拿格调好屈力的节奏,身板猛地一挺,冷静侧脸时,粹冷的目光忽然发亮。
“咯——吱——”
铁弓拓张发出令整个空气发颤的声响……
却听空气涡旋的一道风轮吒然掣过。拿格突然仰面跌翻。拿格痛苦地从地上趴起……
只见龙耶柏站在拿格面前。依然保持沉思冥想的姿态,驻杖的手微微抖动。
“你小子记着:我龙耶柏老了,不行了。但依然有——可以打人的拳头。”龙耶柏说罢,他用杖尖微微一磕拿格掉在冰地上的铁弓。眨眼,那张铁弓就悄然脆断了。
“你难道忘记了:自己刚才在森林狩猎遭遇的白豹?你应该知道:击杀白豹的那把刀:不只是你的。你还走不过洪叠迩厝一个人的法力,就妄想冒犯冰卢厝的祭?”
龙耶柏说着,枯瘦的手形一蹙,就将拿格拎起来。
“孩子,别再做犯祭的事。因为除了猎司里迪,羽焰火有眼睛,盾马有耳朵,仑陀有意念,图兰有嗅觉……我知道你一颗执著的心灵。”
龙耶柏将拿格仿佛一个物什那样,放到地上。“当你站立的时候,别忘了:这是猎司里迪族给你支撑的大地。”
拿格虽然不能完全听明白——龙耶柏那些话其中的道理。但是,再也找不出任何抵对的理由。
他知道:自己嫩小的身躯,只有被龙耶柏攥紧,自己才足以感到浑身有形存在的力戈!这是唯一不折的信心。因为,在拿格心里,龙耶柏包含了猎司里迪全部的古纪!存在就是一座山。
他拍掉身上的尘渣,谨心地朝龙耶柏合十致意,道:“尊者!让光线记牢我冒犯猎司里迪的每一句话,以比宿命可怕的东西叫醒我吧。我知错了!”
那支没有射过箭河的箭,白色的箭羽,仿佛飞遁中逃避灾难的鱼儿一样,漂进封冻的森林深处,看不见了……
第二十六章 风葭
冻风,在枯燥得只剩白色的莽原,依然有着涉足千里、纵马如浪般不竭音声的欢歌。
箭河,在僵硬的冰塬,就是唯一流动着的形状,像希望。
流淌的水,上面飘着蠕动的雾团,浸润着各种挨近它的物体。
猎司里迪、冰卢厝,图兰,盾马、羽焰火、仑陀……冰塬上的族部,都知道这样青春一样鲜活欢朗的水系,一定有着生机旺盛的渊源。
但是,他们只知道:那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沼泽地,绝非可以肆意涉足的地方。
所以,各个部族的人就会带着神秘感,好笑地说:“那是祭祀巫才可以到达的地方。像猎司里迪和冰卢厝挂蓝冰的浮桥。”
……
风葭。
牧河之卷。
漫野的和光温暖了膨胀的濡湿,大地酥软而蓬隆。滋滋碎声中,饱和水滴催生枝叶旺生着的植物。
新泥的土腥味里,凝结着光芒还没有熟稔预热过的一屡屡清芬。
陈年枯死的腐殖质,已经变作沃壤黑朽的湿土,轻覆的力量,盖不住鲜活碧嫩——妖冶似的华丽成长。
原始的大自然并不是枯竭了肌肤、生机发黄的老人,而是——以不可知的元素神秘化合,从光中一瞬间欢蹦到大地上的孩童。
这儿,所有的东西都在闪闪发亮着。毫不沾染感官肆意的那种初光,楚楚然活着的模样,出自天光与地理原生态赋予的本能。
这样的风,这样滋润的水滴,这样的光,这样的醇土,这样连生命念头都没有触碰成多叠判断的境界……
时空,似乎从宇宙混沌里,忽视了造化的这一块地方。
所有来自箭河下游的族部,仿佛从这儿延伸虬曲枝叶——并结成的一串串鲜艳多汁的葡萄。
而所有出自箭河水哺育的繁庶生机,都是水系赐给的。古老的部族是背景条件下附著的衍生物。
猎司里迪族人把河水之源称作“万物生”。并以此给族里的首领龙耶柏命名如此,就是要像真谛一样记住这个地方。
冰卢厝说:遥远的水,是生命华贵的装饰。他们打造精美的宫殿,竣工时,祭主堡珈珥说:“从最高的顶巅,冰卢厝的祭可以看见最辽阔的原初。”
图兰用高大的树木祝福,羽焰火用点燃的冰,盾马用吉祥的神话,仑陀用冥想。
还有许多族部用精致的语法、香果或歌声……得不到的东西,神秘力接近于神性。正是如此,各个族部都不愿提说箭河之源。恐于不慎的解词,销蚀了心里无名的敬意。
每次,当各族纷争,互相激辩的时候,就会指着箭河,说:道理已经到达了无以复加的源头。
白昼,太阳的光在这儿总是立体的。光和影清鲜的对白,都是大自然点化风景的诗意。盛放的光芒昭著每一种动态鲜活的生机。
绿得发光的叶片,瞬间触光而绽的新花……摇曳微小枝干,仿佛唤醒古老尘泥中每一个受惊的灵性。
不愿相叠的草木,纷纷挣扎着接受被太阳点亮的欲望,怒茁蹙结着的一丛丛绿光。晕染着湿润蓬勃的空气,让整个空间在白昼的正午,焕然变作生动盎然的春天。
缥缈辽远的旷风,和大地熟稔的湿润风,在远远的廓边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与形态。对峙中错叠的锋面上,总会洒落间歇频落的骤雨。
骤雨爽朗消失,新粹的空气就会在廓线拱起一道光滑、鲜艳的彩虹。
彩虹一会儿出现在这里,一会儿又出现在那里。随机造化的闪烁,仿佛身相不拘于法的神灵。
从那些锋面频生骤雨时,浮闪的电光和涟漪一样,震颤着如波气浪的雷霆,发出余韵不竭的雷鸣。意外地打碎——持久沉凝中静哑如山的静谧。
来自深邃地底温热的活水,发散缓慢上升的雾汽。水汽之辇还没有超越茂密的树丛,就已经被疯狂生长中摇曳的树枝和叶片粹尽了。
生动舒展的狭长草叶尖,缀着饱和的每一滴露锥,摇荡闪光。完整折射了天空中炽烈发白的太阳。偶尔,露珠一闪,光芒刺激足以让直视的眼睛目盲。
旷朗天野,无形放逐风的界限,带着多事诱掖的快感,让那些正午繁盛生出来的露珠,比清晨更加明亮和顽劣。
随风跃迁,转换调频、站立枝丫上欢鼓不累的节奏,好像一只只触风惊飞的珍珠鸟。
露,贲极无色,却折射了七彩的、滚圆的钻石质颗。看似温柔的浑圆,光似硎刃,带着一瞬佐杀不滞的飒意。
这些水润饱胀的露,从玲珑精致的完美形状,快要让味觉同化掉视觉,让看见那些痕迹的人,品尝甘甜新鲜的滋味。
所有这些即时鲜生的灵物,骤现骤灭。坚韧而又微弱,只要不慎,就会一风而覆,消逝得踪影皆无。
叹为观止,法格笃定。温柔中带着决绝的断句,规划出感觉的界限。所以,每一滴露,都带着造化卓尔的不同,完成一瞬有形的启示。
太阳光盛了。
从黎明前的黑暗积攒了能量的光芒,正午时刻,已经璀璨绽放。
万化蓬勃涌动的生机,以各种流动在生命躯体之内的力,造化着鲜活着的神秘环流。
湿润的空气里,看不见形状、却发散蜂鸣的声音,在通明透澈的光海,震颤着欢嬗不竭的频响,让人感到那种煦煦烘热的膨胀。
猎司里迪、冰卢厝、图兰……看上去那么遥远,因为无法靠近箭河之源,被认为是除过祭祀巫,只有旷风与草可以存在的地方。这,一点儿也不是真正的笑话。
于是,各个部族一直沿用古老传说中、陈旧得快要被忘记的称呼——风葭。
风葭,被风压低的荻草地。缥缈之格,清疏到荒芜。
空间的蜂鸣就像聚集在光中、飞翔中的虫唱。带着熏香,让茂盛的大地变得更加欣欣向荣。
谐律如颤,那种以光点燃的、猝然间无由亢奋的激情,比鲜活闪动的水泊更加牵染魂魄。
“猎司里迪的族语说:看不见的东西,别说没有。”
即时熟稔颤响、风靡不绝于耳的谐声之光下——
古纪里,诗曰:
“风葭,
牧河之初,
歌如典……”
第二十七章 美桃
柔肢,驱赶着带有欲望的水流。细脚伶仃奔竞在草叶上。
偶尔,逐风张驰中拉长飘摇如枝叶一样轻盈的身躯,刹止而静。仿佛凝落植株上、竖直翅翼的花斑蝶。
美桃攀缘风形多棱的块垒,随意翩转无重的身躯。
她在清风弧弯的波里踮足而行。逗弄碍眼的芦苇絮,摹状飘风的一簇簇白柔。
滋事的小手,叶片似的。有时,触碰一滴重浊的露水,就会惊讶地蹁跹手足,仿佛那是整个惊心动魄的海洋。
空间里,每个有形状的东西,都会是硌到手足的东西。她惊喜的尖叫,激活甘甜无比的笑浪,仿佛从荒诞的梦境中惊起。
玩累了,她会飘落在树丛堆叠的绿云上,蜷曲休憩一下,按秒计数的睡眠,短暂而快乐。
这一刻,她睁开眼。再看宇宙,似乎眼前的世界——沉重、冗长地在时空进化过一百年,一切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美桃摇晃脑袋,乌黑光亮的秀发,闪闪烁烁。那婆娑落堕的“乌云”,弹性跳跃在光滑白净的肩膀上。以匍匐着各种黑色火焰一样的形状,表达喜动姿态——随发型造化那盈人的丰隆与膨胀。
整个人那么清鲜。即便慵懒蜷曲,也像投落到皎洁的月轮上,安恬、静哑如画。
这会儿,她看着光泽鲜艳到迷幻的时空,绽放清澈纯净的笑意。
美桃绕过艳红的达玛儿,尖锐的鹤望兰……这些大朵的花,她在水草里掐朵淡蓝的野花。
耳鬓插一枝这样半湿的小朵,仿佛精致发光的一颗星晶。
她从大地捡拾一二瓣新鲜零落的花骨。回忆一下这些芳华凋谢的完成式。
风葭语法古老的修辞以音声的奇妙变位,佐动诠释的过程。于是,美桃瞬间就顿悟了——花骨秘密变迁的古纪风云。
“这些可怜的花叶宇宙喔。姐姐不会用哪怕最清浅的一枚光——叫醒你去记起:忧伤凋零过的那些回忆。”
美桃说着,轻轻叹口气,空间落翔的声波,仿佛暗夜里空灵飘游在城堡上的幽怨歌唱。
“其实,我看到的一瞬间,那些痛苦的痕迹已全部落辇在我那心上。你只知晓心中流动过的痛苦之一,我却记住了整个完整的你!哎,最难过的其实只有我自己……”
美桃说着,低下脑袋,粉红的脸颊埋进婆娑的头发里,抖动一下两肩。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一忽儿变得无比悲哀。
美桃知道:整个空间里,没有谁在意一朵花的凋谢,一枝草的枯竭……只有他们为某件不开心的事难过,才会把可怜死去的花草——当作装帧他们忧伤的道具。
恰恰这一点,美桃与他们存在质别。
所以,美桃讨厌从风中传递来的那些部族的痛哭声。
“是啊,即便他们有时候会擎着一朵花垂泪,其实,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他们在哭自己心想的事情呢。”
美桃知道:那些死去的花朵和草木,只要在最后的一刹那感受到:灵感里有一个和他们在一起的伙伴,那么生命的终极,就会脱离孤独的恐惧感,瞬间变得快乐。
那些看似闪光一样短暂的快乐,在他们最后的感觉境里,却是永恒不灭的。
“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谎言。因为永恒的快乐感是不可能有的,这一点只有我知道。”美桃又变的兴奋起来,将两只被太阳光照耀的红彤彤的小手,呈到异常温暖的阳光中,“还好,太阳光知晓:那些谎言不是出自我那心灵……”
“但是,也不能说与你无关哦——”空气里一个声音传过来。
美桃生气地嘟着嘴巴,看着空无一物的空气,好像对隔壁的小孩子搭话那样,道:“去去去,一边呆着去。这个时空境,能存在与万化毫不相干的东西吗?岂有此理。”
“下游的那些族部,从仑陀到猎司里迪,都是自欲望河水生长成的粗浊泥土。”
“美桃姐姐收集过那么多、精密透彻的生命痕迹。仅仅从那些族部的声音里,就能感知负重的业力游戏。”
“是的。嗯呀……我不愿听谁重复强调这些——牧河之卷里的话儿……”
“这算什么呢。其实呀,美桃姐姐极轻纤的手感,却拿着最重的大捍刀。”
“……在精细到极致的对比里,瞬间找到杀戮的目的。”
“这是为什么呐——”
“因为精细辨鉴出感觉里藏着的光迹,只有她看得见。”
“据说,她是牧河之卷的编撰者……”
“之一……从萨朵丽儿,碧霎榴,毗娑罗……一个个丽尊那儿,次第传递了被瑜伽火熏香过的手莲。但是,我们从未亲见古卷……”
“她的原名是风葭美桃。出自古老精致的诗歌。”
“嘻嘻!每一次你就像陌生人一样解说这一句,竟然没有感到太倦。”
“你个傻瓜,如果你也像风葭美桃姐姐那样。我也会用接近太阳神的赞辞,把这话念成千万年也不会变更的经本喔。”
……
空气里,传来鸟儿一样叽叽喳喳的声音。都是风葭大地上一尘不染的音素。
美桃陶醉地歪着脑袋,听着空气里随机变迁着语调、灵敏调节褒贬感觉、使她欢倩兴奋的风葭语言,又咯咯咯地笑欢了。
遂绽放手脚,踩上风形光滑流利的小船,不滞一痕地飘得无影无踪……
后面,玲珑滚珠一样弹跃的笑,不绝于耳。仿佛看不见一物的空气里,那些顽劣淘气的鸟儿,飒飒地追逐遁形中的风葭美桃。
风葭大地的光芒渐渐变盛了。
从清晨到正午,时空在这片湿地上,不断地变幻水流动态中万物的形状与光泽。
与冰塬大地毗连的遥远廓线上,清晓响起的雷阵雨已经渐渐落辇了。那些随光变折射衍生的彩虹也消失了。
簌簌响动中,漫过绿草、鲜花、树丛的水流,闪烁不定,好像隐在蔓草下的锦鳞鱼儿,欢浪不竭地游弋。
整个盛满光芒的大地,熟稔的澄亮。变作温醇郁香的琥珀。
清朗的风与光,因为同步预热,凝沁的水汽已经变得饱和、丰盈、缓动着。
所有经历过一番喜嬗的灵动,这一刻,似乎正一点点将意念里那些最美丽的发生,从亢奋催生到——真实有形可触的那种熟稔。
第二十八章 牧河之卷
美桃站在绿得微微发蓝的树丛里,静谧得仿佛一道月光。
眸子顾盼,以素淡光泼落的视线,带有轻盈频闪的跃迁,随狭长的睫毛一同跳动。那种从万化中提粹的敏捷,有着灵犀勾勒的锐意。
此时的她,不再显得任性、好动。姿态里那种发自一颗心灵凝露的冷粹,让她的站立显出冷色调雕琢的清晰与逼真。
她轻盈翻转手形,蹁跹十指仰上的一霎,手上豁然出现一本蓝皮古卷。
书卷好大,几乎和她等高。不过,这不是古老的风葭语法。没有纯音素随发音可以点燃的火焰和唇齿之光,之风。
宝石兰的色泽,有一块斑驳的黑色封印。
美桃将古卷放在一块巨大的磐石上。举重若轻的姿态,显得那本装帧精美的古卷,仿佛轻薄可弹的一片纱丽。
天光正好,煦风满盈。
柔蓝,芳绿。天与地,轮廓接壤。
美桃眼中,可以看见那空间风的形状,正翻动着浩渺无垠的海花。传递着:古卷出现的这个瞬间,造化的万物都会一律跟动。
古老岁月,敲着木铎传达时令的信使,仿佛已经从天空走向大地。
美桃蝶落的两手栖在胸前,不动。带着凝固的矜持,保持着一种半张的姿态。好像那本古卷就是一件庞大的乐器,需要整个生命以心灵驱动的力量去驾驭。
风拂过风葭。空间似乎彻底揭掉——那层熟稔琥珀色一样略略朦胧的纱。青碧的植物变得明亮、精炼。即便是大地匍匐的蔓草,枝叶也显出昂扬形绽的挺拔。
带着形拘时空的灵性,美桃芊芊指作结,作扣。看似轻纤,却带着佐动质物般的凝重。
那样明亮发光的逼真手感,显示出以柔力掌控无形与有形的神秘。
美桃触动黑色封印,空间仿佛突然凝固。空气猝冷的雾白色,显出晶莹的冻霜。带有法性凛冽的威严,让美桃突然抱肩,为之形蹙一颤。
那种厚重的、化不散的意念黏著与灵肉牵缠,就像艰顽持久的业力那种。让承受的美桃,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法性羁绊的阻尼。
美桃脸颊像一块冷白的冰。一眨眼,目瞳冷厉而执一。以一颗心逆对的坚韧,强化形格不怵的锋棱。
她端严凝视古卷,食指挑动坚硬的封页。翻动时,仿佛打开一扇厚重的门。卷轴沉钝的吱咯声,好似挣脱古老混沌天地的尘泥。空气中簌簌落屑的声音,清晰可辨。
“箭河之源,因为牵动整个水之欲望的枝干,所以知道下游的一切。”
美桃将纤细的右手食指挑在空中,让垂照的太阳光染著手指如烛般点亮的光芒,在空中写道:“猎司里迪的祭,冰卢厝的祭,都是心灵带有私著目的的执着刀。那些刚发生的劫,出自流星修饰的那道光兆,就像箭河之源。”
随美桃落坠的手形,那些因为手指频动遮光,形成日晷一样短促投影,连缀起来,飘到纸页上,形成一颗颗榴红泛光的字朵。仿佛每个字出自太阳。
“天哦,每一个字经得起阳光的穿凿……唠,没有一个可恶的消字符咒。赞美喔,自己!第一次说了这样中性端严的话。没有触犯宇宙禁忌的那道篱笆墙。牧河之卷!”
美桃自语罢,飞快地收敛手形。仿佛伶俐之手,从一团厚重碍人的空气敏捷地抽离。顿时,就见牧河之卷悄然形销。
感觉,心思,意识……所有快如闪电的无形存在……即便真实,但是,如果没有诉诸形状的精致勾勒,就会丢失在看不见的时空里。总有一刻,那些稍纵即逝的东西,一定能变作重复敲击的重锤。
美桃扳着指头,仿佛计算劫的数量。
她挺拔而站。直到空气里的霜寒渐渐化散了。
一字磐石,巨载如辇。精准的知事,无形控制了——造化中所有与之相关的散逸的目的。那些榴颗红字就像统御野马的缰绳。将意象纵情的飞奔,强硬系结在时空原点的铁橛子上。
美桃缓缓攥紧白净的小拳。那种精致的盈满一握,仿佛整个世界已经操之于手。
复现生动喜致的脸颊,又焕发青春鲜艳喷薄的弹性与活力。
欢倩的绯红面庞、手脚,让娇小的她,在浩渺的风葭大地,显得格外生动、清晰与纯粹。
美丽乌瞳,闪闪发亮,仿佛弯翘长睫挑起的两颗星辰。
那些依然在正午强光下没有消失的露,一颗颗安逸地以柔软的椭圆,在碧翠的草叶上荡着秋千。
其实,美桃消失的一刻,他们一直追逐呀追逐,直到累的不行……
现在终于,又看见站立在天光云影下的漂亮美桃。甘露们便在空气里散发声音不竭的呐喊“美桃!美桃……”。嗔怪:刚才的美桃——一瞬间抛落他们的无情。
美桃狡黠地笑着,只是不语。
“刚才,我被太阳光触动了。好像只是一瞬间,我就感受了:整整一年,自己才会经历的那么多感觉。”
“不只是经历过,应该是被风葭语法给标识了。因为作为甘露,除了鲜活的即时。你永远记忆不了太多定型的那种痕迹。”
“是啊。空间隐藏的、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物事人非,以风的变迁显示征兆。晴天的干燥,雨天的濡湿,温度骤冷从身上提取的霜寒,垂直光辐射的热点。各种对立,锐化了造化万象的形状。”
“我们在这些感验上,经历完全一样啊。”
“为什么刚才美桃一消失,我们就会感受到那些业力一样有形的、被硌的时空。”
“世界变得仿佛网状格。记忆太清鲜的感受,已经在我的心底画了形廓。时空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
“可不是吗?时令旋转的摩天轮那么逼真,似乎就是一刹那,我经历了春夏秋冬。竖立一样翻折的页面,就像折叠四季风光的屏风。难道你们没有看见:光影之下,植物色泽幻觉似的变化吗?”
“本来,我的感觉是模糊的。经你这样一说,风葭语法的精致芳辞,足以在我心里刻镂出——那些自己无法描述的真实形状。”
“我也是……要不是你们提醒,那些感受一定会在模糊境死一万年,我都不知道。”
“美桃带来对比,奇妙感。温柔的脸颊,一定藏着法性冷光。不要被她的笑魇欺骗了哦……”
“那个粹变的临界点。”
“就是美桃!”
“还是美桃。”
“美桃!”
“美桃……”
第二十九章 萨漪纳和婵薇
风葭,午后。
光芒打开了花草的香囊。
即便是新草,也会带着丰熟的快乐,将诱生魂魄的清芬,欢鲜不拘地散播到空气的海洋。
光辇带着摇晃感,错落出明暗交迭的灵动。树丛罅隙倾斜的光线,立体投射更显示植株娉婷尔雅的曲纤嬗变。
明暗对比中的光,总是崭新的。之间,飞虫共鸣,相互攀越个性表达的极点。欢朗带来鼓翅相碰的微疼,激奋着野性不羁于形的丰隆感情。
从大地深处涌出的泉水,飘起淡薄的水雾。
风葭因为泉,似乎总是鲜活的。草木玲珑姿绽,巧弄婆娑。
从树丛掩映的光辉里,撩拨狭长竖琴似的一对长臂,波荡水流状,蜿蜒着拨开繁密的树叶。
枝叶半遮,月轮上挑。
随即,蓝绿色浓淡相叠的树丛,匆促一晃。一个人影就像一株旺盛挺立的植株,撞在一道明亮的光线上,略带惊诧的生动,摇乱了造化在此刻幻觉似的迷离光辉。淡彩裙裾被风撑开,像吊钟花,风铃或附生蔓枝的紫喇叭。
“萨漪纳!你属于牧河之卷里的萨朵丽儿。连走动时,带起的足音,都是吟游诗人唱出的歌声。”
“快别说了,狡猾的婵薇。夸张的话都是带有目的的。你可千万别学会:在我与风葭美桃妹妹之间挑事,好不好?”
“太过了吧,你这话,足够把太阳惊吓成月亮的。”
“你再这样闹,我可真生气了。记住:不要随便用不带修饰的话,提及古卷的原句。否则……”
“哎呀,我的好姐姐呢。这样的口气比古经的咒言要可怖,干嘛较真哦?丽尊萨朵丽儿永恒属于古纪的牧河之卷。对吧。”
“嘻嘻嘻,看把你吓的。你已经忏悔了,姐姐压你口风的大山已经搬走了。呵呵,试试这会儿你能不能张开嘴巴说句好话?”
“萨漪纳——姐姐。你的心比嘴巴更加充满智慧。我是永远吵架失败的小鸟。这下行了呗——”
萨漪纳婉转飘动的手,遮住月轮似的面庞,优雅一笑。美丽裙裾仿佛喜嬗不宁的枝叶。她伸手,和另一只从树丛里探出来的手,搭连,将婵薇从牵绊的枝叶间拽出来。
太阳下,一对形格舒展摆动的女子,笑倩。光芒似乎一瞬间粹亮了。动态的雅致随一飒风过后的勾勒,完成了被整个风葭大地的装帧。
萨漪纳明亮的金发,被太阳光照耀,泛起一轮晕光,蓬勃欲燃。发丝偶尔被风吹散,仿佛火焰跳动不定的飞边,清澈、焕光、缭绕……
“这是一朵明天就会开放的太阳菊。”萨漪纳欣喜的眼睛闪闪发亮,澄澈的瞳孔浮闪星光,“那时,星宿会以运动的空间感,标记一个生命独一无二有过的痕迹,而不用时间。因为存在的东西,即使用最精致的时间来维系,在心灵上其实都是脆弱的。”
“姐姐,时光易老,第一次我知道了岁月修辞的弱点。嗯,这朵花,应该绽放在——宇宙只存在形状的某个空间。”婵薇叩着脑门,凝思快要让她脑袋隐隐发痛。忽而垂首,自语:“我滴神,别让我这样辨辞了……真要命——”
萨漪纳微微一笑,轻轻用手拂拢一下婵薇泼落的秀发,“好妹妹,姐姐在说心里的感觉光。不要太在乎了。”
“你把思维搅浑浊了,却来安慰人家。说的真轻巧呀。”
“得啦,就当我没说,这下行了吧。”
婵薇依然噘起嘴巴,垂着脑袋。她狡黠地暗笑一下,不悦地道:“哎呀,你站在风葭大地上。无论怎么说话,都是主题。让我信也由你,不信也由你。这能行吗?”
萨漪纳看着婵薇不开心的模样,有点难为情地回过头,认真地盯住婵薇的眼睛,“直说罢,天使妹妹,你究竟要我怎么着?”
“那就是,让我借用时间作修辞,唤你‘未来的萨漪纳’,这样才算心理对称。怎样……”
“算你狠!我滴天使,真是服你了。”萨漪纳点了一下婵薇的额头,瞋笑,脸上掠过一片绯红。好像自己在与婵薇的辨辞中,丝毫没能沾到一点儿便宜。
这下,婵薇嘻嘻嘻地笑欢了。葡萄红的秀发,随颤动荡漾着多叠的波涛。
草叶上,那些经历过正午太阳热光的露,因为濡湿的空气,依然没有消失掉。午后倦倦的慵懒,让她们只愿静静地发呆。
不过,风葭大地上各种敏感的光变,都足以惊动她们毫不安分的眼神。
萨漪纳、婵薇粉红的鞋子、颤动的饰珠与鲜艳的流苏,那么俊俏。让轻盈走步的萨漪纳和婵薇显得异常妩媚。那些易醒的花苞,带着俗气的热烈,挣扎着摇曳枝干,碰动那芳醇的妙莲之足,一朵朵已超前纷纷开放。
这一切,让露珠们艳羡不已。
“一个是天空落下的光,一个是风葭大地碧鲜的水滴。还有神秘内敛的风葭美桃。她们一经出现,就是大地上最完美无缺的礼仪了。”
“风葭,因为族部那些重浊的脚无法接近,才如此纯粹。可不是嘛,这些风华丽人,简直就是出自神灵的光。”
“据说……”一个露珠结巴了一下。
“据说,据说……也太老调了。这种话头,连吟游的穷诗人都不说。应该是古纪传奇……”
“嗯,古纪、传奇、逸史、契本……”那个结巴的露珠搜罗记忆的渊源,显得痛苦不堪。因为除了风葭美桃的牧河之卷,她真的再也记不起别的经本。
一旦探索出处,其他露珠也登时语噎。
“除非我们弄懂完整的风葭语法,读遍风葭古纪的词汇,才能知晓萨漪纳和婵薇。”
“你可真笨。想想,本来就是——只有神灵懂得我们。嗯,我们能知晓神灵,这可能吗?即便是风葭美桃,我们也只算看见她的模样罢了。太阳尊,我说的对吗?”
“闭紧嘴巴,得啦。这种祈求,连我都烦,不要说别的谁。这话你简直说过一百遍,连个否定的回应都没有。”
……
空气里那些细碎的声音,萨漪纳和婵薇已经听到了。她俩就像风葭美桃,只笑不语。
萨漪纳遥望箭河水流的方向,看了一眼冰雪覆盖的冰塬大地,点点头。
遂婉转回首,和婵薇的目光对视一下。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第三十章 灵契
风浪相叠摊开的界面,朝箭河下游像折扇一样不断打开。
由煦热趋于寒冻的风,被一道道不可逾越的寒冷,将温暖阻挠在无法接近冰塬的外面。
“姐姐,你还是别瞭望冰塬大地的浊泥了。只要你朝向下游走动,哪怕带着一颗万分禁忌的心灵,因为一颗心在空间上的接近,那些正确或者错误的私著目的,都会从绝境中一瞬间恢复生机。包括你这一刻在天光下的出现,都是唤醒一切寂灭的天星符号。”
婵薇谨心地提示萨漪纳,并温柔地伸长手臂,曳住萨漪纳的裙裾,说道。
萨漪纳平静地眨着眼睛,戏水缓流一样的两手,回撤。托起婵薇曳住自己的那只手,仿佛轻抚一枚芳醇的树叶。
“婵薇,你说的没有错。因为触碰过瑜伽火,所以生命万化所触动的无穷无尽的感觉光,都会在一眨眼间,跃迁进我那心空,变作可以点亮的星辰。也包括你刚才说的这句真诚的话。”
“对!箴言的告诫,就是特定条件下、一刹那万坚可摧的真谛刀。足以破解一切犹豫、逻辑、伦理和疑惧。”萨漪纳两眼照耀出通透的光辉,她冲着因为担心、而略带矜持的婵薇,点点头。
“姐姐,这么说,你……接纳我的心意了……”婵薇慢慢松开那只手,遂将双手叠握成小小的柔拳,贴在胸口闪光的星形蓝钻上。
“你的话儿,与万化平行。就是我心烛光芒照亮的一部分。所以,最小的忽怠,也算伤害哦。”萨漪纳温柔的声音,让周围欢朗飞绕着的风也为之颤鸣。
“萨漪纳,我听懂了你用风葭修辞说出来话儿。胜过了最精致的雪花。”
婵薇不禁浑身微微颤动。被信任的感动,该是多么新鲜和奇妙。最渺小的应诺,简直点燃了整个发光的生命。
在婵薇心里,萨漪纳的话就是即时最锋利的法器。让她鉴微之目,变得更见明净。
婵薇知晓:萨漪纳和风葭美桃,就是风葭大地上,两道无与伦比的启示光。正因为如此,才让她敏于辨鉴的眼睛,光毫擅于灵犀穿凿。
午后煦暖的光,让空间熟热的空气,变得饱和而醇香。
清晨与正午时光,那些崭新的嫩禾,一到午后,完全丰熟地打开枝叶形绽的极限。灵性通透的生机,已经被光和大地摸熟了天然成型的属性。
每一草,每一木,每滴水,每颗土粒……都是浑整力量体化合新生的真正开始。
所以,美丽浑炼的午后光,被风葭草木视之为孕育。看不见的新生光,已经脉脉潜生了未来灵。
那些露珠虽然蹙小了。然而,似乎变得更加快乐。因为,她们知道:西斜的太阳,会一点点收敛金光。
丰润起来的水汽,很快会让她们心澈冷粹,以清新的锐意与饱满的历练——团簇最大的颗儿,去歌唱静谧的夜月。
“午后的生长,留在清晨绽放,这是一天最好的渴盼。嗨——莲足踩来喔……萨漪纳!萨漪纳!”一个露珠带着惊险的碰撞,从萨漪纳的鞋尖上擦划而飞了。顽劣之姿,搅扰着萨漪纳和婵薇舒缓悠然的步调。
“你还别不信,萨漪纳脚步碰触过那些草叶和花朵,助长了欲望形变的轨迹……瞧,那些膨大得超越本能属性的模样,美丽到失真。”另一颗露珠道。
“难怪婵薇非要唤她‘未来的萨漪纳’呢。原来……”
一颗露珠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语塞了。被另一颗露珠堵死嘴巴。
“不可以模仿灵性的丽尊说话!你个笨瓜。一旦丑化,会遭……因果的……嗯,等会儿,你就会发觉:你那嘴唇肿淤的线条,足以连接到屁股之弧。嘿嘿!”
“你这只可恶的芒果,迟早钻进一只蠕虫,准烂掉不可的。”
“萨漪纳有燃火的语言,婵薇有最锋利的刀剑。”
“没错……还有风葭美桃。都是我们千万不可以犯戒的法律。而且,一旦动触最微小的情味,比错误的话更可怕。”
“冰塬族部之所以未敢涉足风葭大地,除过他们重载的身躯,也许慑于丽尊们身上看不见的法性光芒。”
露珠们纷纷扬扬地说着。庞大聚众荟萃的风葭音声,不断丰富着——他们对丽尊们越来越精准的见识。
萨漪纳敏于音声变迁的情味。她一点儿没有苛责这些造化中,语素粗浊的俗话。她和婵薇走在这些狂肆不羁,错对相杂的音声中。一任舒袂飘飘,纤足随风高蹈。
那样轻盈如光的姿态,仿佛卓尔一奔,就能飘摇到风葭无垠的远方。
“冰卢厝消煞的祭,依然没有焕活生机。厚重的冰卢厝族语,压抑着祭主堡珈珥一颗心的灵性。”婵薇瞄一眼冰塬大地高矗的宫殿。
“可怕的猜忌,更接近致命的毁灭刀。”萨漪纳叹口气。
“萨漪纳的叹惋,就是拯救的痕迹了。”
“不是。我在叹息:私著心,这个附体冰卢厝的魔鬼。”
“按说,堡珈珥原谅了修武和洪叠迩厝,猜忌的污斑,应该从冰卢厝大地上抠掉了。”
“没错。但是,看不见的憎恶弥漫在冰卢厝大地的空气里。这才是堡珈珥消煞破不开的咒语。”萨漪纳眼瞳仿佛照耀的太阳光,闪动。长睫如挑光的刀。
婵薇芊芊指叩叩脑门,豁然开朗似的,舒开紧蹙的眉头,“我察见了。原来除了冰卢厝族人的内讧。还有猎司里迪施加的怒怨。”
“对,冰卢厝饰尊洪叠迩厝,傲慢地破扰过猎司里迪的祭礼。”萨漪纳点点头。“祭主堡珈珥难以解封:来自猎司里迪族的诅咒。因为那是龙耶柏施压的封。”
“嗯,我猜,堡珈珥运用音箍,一定会复唤地精的力量助祭的。”婵薇敏感地道,忽而又摇摇头,“只是,这一次可是龙耶柏的封……”
萨漪纳将婵薇的手捧起,“不过……妹妹,你不建议姐姐走近冰塬大地,就像一个绝对的预言。那些私著就是心灵的极致,它需要另一个极端去抵兑掉……”
婵薇温柔地笑了,纤手藤萝一样攀住萨漪纳光亮的脖颈,不禁黠笑了,“姐,除非龙耶柏一颗心解禁。当然,龙耶柏会解禁,就怕解禁的时光经历一万年呐。”
萨漪纳半带苛责地对婵薇道:“我真的不愿第二次提说:一朵太阳花开放的时光。当然,这句话是装饰龙耶柏的。”
原来,萨漪纳早知晓:明天正午,龙耶柏的诅咒会化释掉。
婵薇忽然浑躯震动一下。拘谨地敛了手脚,恭敬地合掌,赶紧对萨漪纳致意,“出自瑜伽火的莲花,在时空,竟没有一个多余的风葭之辞啊!这,真是我最该修炼的灵契。”
两人说罢,遂飘然不见。风中,只有露珠们如歌的惊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