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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真之马全文阅读

作者:最小节奏     精真之马txt下载     精真之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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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雏礼

    冬天的阳光灼不透寒风给大地做的盔甲。

    歌声仿佛夜铃在空间里响颤。音频如叠,层次清鲜,气息邈远。

    一挂挂蓝冰悬在峡湾的峭崖。枯瘦、清冽的古石,一具具好似风干的兽骨,孤白点缀苍老岁月积淀在石面上腐蚀的黑斑。

    山,矗。

    高足拔立,带着天际旷远、冻裂的风声。两山铁铸一经峙立,高耀在两座山巅处,毗连如一座濒临脆断的浮桥。

    这是猎司里迪和冰卢厝。

    毗连处,被传说是冰塬祭祀巫才可能站立的地方。两山之间流淌着蔚蓝的海水。

    美好的东西,仰望就是希翼,还包括听到。

    流息如光滑自如穿梭喉腔的飞光。音声织锦,层次错叠的色泽感,快要在冰冷的空气中呼之欲出。

    梭黎领音祭祀的弦乐,唤灵歌仿佛快要让人看见:空气里飘动的烟篆状、暗青色的魂魄。

    枯石与冰凌斑驳的大地上,随光芒升腾的湿气,旺盛地蹙结形变不定的雾团。被声音赋予略带韵律的频颤。

    歌者双手欢浪,或如放逐一群群风阻的烈马,或如条播有形可触的光芒。

    拿格手执祭礼中、风里粹出的冰斧,抡圆的臂弯,暴躁地甩手一飒,叭当!

    冰斧飞轮般呼啸出带风的破音群,斧刃劈进一块巨型冰柱上。高翘的斧柄震动森冷短促的嗡鸣。模糊剧颤,遂脆碎一阵飞霰,刹静。

    祭祀中一个尾韵的果断。就是最终锐化成决定的强音。

    拿格猩红的目光抬起。他看见冰斧抡飞,从空无的时空掠出一道飞溅的雪光。目光眨动,血厉冷芒。脸庞拼出不多的笑容。

    判断,因为思索突然的断裂感而确凿。痛苦的思索比灵肉撑起强悍形状的努力,对拿格更难以承受。

    在猎司里迪族人的目光中,拿格好像他的目光一样,永远就是猩红发光的猎者。族人把他叫做单掳、卓刀或冰锋。

    但是,在族祭里,面对造化的启示,他的心也只是一块有形状的冰,遇到祭祀灼热之火舔食般的温柔告诫,就会垂落高昂、强硬的脑袋。

    健硕的肱腱,撑力的瞬间,显出造化冻物直锐线条勾勒出来的僵硬。

    “单掳!无用的屠斧是用行动完成了一个动作。身躯是猎司族祭司最简单的素材。你真的以为:有了力量,就能够完成往后猎司族所有的祭业吗?”

    梭黎从众人中缓步走出来。他说罢,回头看向和自己一众共同唱祭的人群。那些在神秘祝赞中变得亢奋而酡醉的人们,依然沉浸于快慰。

    拿格看着海水从罅隙滚流的蓝波,看似空落落的手中,在他的心里却攥紧一把沉甸甸的武器。

    他低垂的目光,缓缓对视梭黎一眼,高高地擎起右手,沉着道:“所有意志都在我此时有力量的手上。你现在可以停下你的歌声了。”

    “好吧。”梭黎淡笑,两手朝拿格绽开,好像在旷原放脱了一只久困的苍隼。

    “他是法典训练成熟的一把卓刀。所有生命的姿态包裹在法典启示的轮廓里。所以,猎司里迪的祭歌就是他看不见形状的保护神。”梭黎说罢,看着拿格的背影,对身后的族人们道。又叹惋一句,“可是,所有祭礼带来的好处,他浑然不觉。”

    老者龙耶柏用枯松枝一样的手形阻挠梭黎,“他应该在做——一个武者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古老诚意的说辞对他充满太多太多的疑问。”然后,双手叠合,看着梭黎,耐心道:“他也是猎司里迪的人,我不能一味站立在你的观点上说他的过失。”

    梭黎顿时满面通红,微微垂欠首,对龙耶柏致意族训的忏悔辞,道:“因为声音有力量,一把刀有力量,行为有力量,遵从有力量。尊者,我只愿奉行我的歌声,并没有执意诋毁卓刀的背影。”

    “嗯。我知道。”龙耶柏点点头。

    在猎司里迪,凡是有通晓祭祀力量者,就叫万物生。

    但是,梭黎还不是一个真正的祭者。因为他还不会操控猎司里迪、冰卢厝、图兰、羽焰火、盾马……各个部落祭歌之间无碍转换的通灵术。只能用猎司里迪的歌,牵强解释各部祖训古老的经本。

    所以,行祭的末了,只有从苍老得仿佛古松树一样的龙耶柏那儿获得订正,才能获取祭礼笃定的威力与信心。

    当然,行祭的秘密只有龙耶柏深谙其秘。

    在梭黎的心中,龙耶柏才是猎司里迪真实的保护神。

    “他将是抵御冰卢厝的勇者。但是,他的铁足还不配离开猎司里迪的土地。”龙耶柏看着走向森林狩猎的拿格,“族里的事,其实都是心灵招徕的。只是你们才刚刚学会长大,还不懂修行一颗稚嫩的心灵……”

    梭黎听罢龙耶柏的话,知道自己领祭的歌声,一定存在——与灵性感悟不相同频的瑕疵,不禁愧疚。

    “梭黎,在大海面前祭祀,犯的过失可以用包容去修正。拿格手中的刀,就是你手中的刀。你用歌声已经把力量给了他。”龙耶柏安慰道。

    “谢谢尊者!你的智慧就像丰屯的海水。我有一个建议:派遣族里可以胜任信使的人,寻找海洋和大地上技艺精湛无比的工匠。并采撷祭祀化过的海石做地板,刻镂大海深宫的红鱼、白鱼、锯齿蔓草、珊瑚礁……还要打造一具嵌花宝座……”

    “为什么?歌者。”

    “因为精美的装饰品,可以把祭礼变作永远记忆的一部分。”

    “别为消失的荣光做修饰了。你犯了一颗心灵真诚无瑕者的禁忌。这是行祭者最容易私著的过节。”

    两人说话之间,天际在海空之上滑过一道耀眼的光芒。

    “口在说,天地在听。你是白贲无染的歌者。偏颇了一颗心秤,很容易触犯惊兆。除非你不是祭礼的歌者,而是事礼者。”龙耶柏用朴素劝慰的手形,温慈地做着祈禳化厄的警戒之举。

    原来,祭礼和事礼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祭礼,在乎心。

    事礼,在乎训。

    “尊者!我终于知道自己不配做为一个祭祀主的真实原因了。我的祭算不上祝天神赞般的光辉啊。”梭黎蓦然抬头,看着猎司里迪和冰卢厝两座悬崖惊险毗连的浮桥,摇摇头。

    他知道:那个悬空的浮桥,除了古纪,已经从未站立过冰塬最灵性的祭司巫了。它,就像一个启示,只在古纪中有。

    就像老者龙耶柏刚才警示的话一样,让人刻骨铭心。

    “我的心灵太重……”梭黎喃喃道。感觉那浮桥是一弯遥远而古老的幻觉。

第二章 烈光

    清冽的空气没有像往常一样,从苍白色的大地上托浮雾辇。清晰风景粹亮的世界,已经是一块蓝色的水晶。

    干净的阳光没有给高大挺拔的树木和旷野大地——润画晕圆的光弧,消弭野生冻物外形尖锐的锋利感。反而让空间变得格外新鲜。

    眼前,大自然在光瀑下,万物变作挺拔站立的一幅幅木刻画。远处,厚重神秘的海水那熟悉的波声,起落如律。让人感到:整个空气重叠着古旧岁月一段段记忆般遗失过的恶梦。

    拿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变得沉郁而难过?

    他痛苦地垂低脑袋,狠劲用指颗敲击脑壳。

    刚才祭祀中锋利的心刀,此时被一股不可控的情味轻松揉烂成低迷如堕的死亡。

    森林里,闪电般奔竞的鹿群、追捕中携带滚流狼烟旋风的猛兽,还有高飙斜掠呼啸着滑翔的黑隼……

    空气中,蜂鸣的飞虫开始在暖光中寻找大地不曾腐烂的冻肉。

    旷风吹起来了。一个渺小的人瞬间淹没进立体的时空中。拿格感到:刚刚在族祭中太阳一样的狂热感,此刻,不再是那种心灵歌唱的情味,已经瞬间消失了美丽放浪的旋律。如火的激奋,随着自己一脚踏进真实的时空正缓缓熄灭。

    他对自己刚才嘲蔑梭黎的话,不经意感觉一丝懊恼。

    并不是因为梭黎做的多么好,而是因为:他感到——自己狭小的一把刀,在真正的大自然里也许勉强能够护身,甚至战胜不了一只凶猛的野兽。

    是的,瞧不起自己,才容易对嫉恨的万事万物瞬间释怀。

    凛冬的冰卢厝,在箭河的那边。冰雪下高隆的大地,沾著阳光,豁落生辉。形状带着鄙视般高踞的威仪。

    萦绕的风声时而随地形造化多叠的旋律,伴着远处大海渐渐变得彪悍的波涛,摹状着冰卢厝神话般崔嵬的大地。

    拿格摇摇脑袋,仿佛醒神的狮子。

    其实,狩猎仅是一个借口。从梭黎族祭的那一刻起,拿格的心就不断磨亮意念的武器。他时刻在意的就是冰卢厝。从祭歌唤起的第一个音篆,他已经将和声的歌唱,化作锐意铸炼、焠刀心灵的过程。

    他知道,虽然自己不笃的心念是礼祭的大忌。但是,法力不胜的梭黎在他心底本来就算不上高超领祭的主人。

    尽管梭黎的祭礼有龙耶柏加持的力量。但是,龙耶柏只是一个助祭。这让拿格感到异常沮丧。

    不过,猎司里迪多么需要一个新生旺族的太阳。龙耶柏渴望:在梭黎生命光中为族脉历练一块方正有型的护法戈。

    龙耶柏清楚:冰卢厝和其他族部最忌讳——自己用猎司里迪的祭火,亲证并点燃新生祭祀主的火焰。那样,征服者猎司里迪,就变得像不可用道理战胜的经本。这样的话,猎司里迪族的精神与魂灵,永远就不会是被异族火焰驱使的仆人。

    生命最不堪承受的,不是造化中最锋利无比的刀。而是摄刀的心灵光。这是冰卢厝和其他族部最不堪痛受猎司里迪的原因。

    一直以来,猎司里迪族就是太阳一样起落的神话。龙耶柏就是嵌在猎司里迪族脉的一颗心。

    “猎司里迪,出自律令。”每次抵御战,龙耶柏面对冰卢厝、图兰、盾马、羽焰火……精饰的战马与铁戈,他都会对族人平静地说这句话。

    平静与坦然,更像撩火的干柴,早就激燃了各族愤怒狂跳的神经线。

    曾经,当猎司里迪带着浩歌的风雷,铁骑踏溅飞光。不曾出征显化,各族已是马蹄之前臣服的尘土。

    不过,最大的坚强,也是脆弱的。冰卢厝的首领早就看破玄机。他清楚:龙耶柏才是真正支撑猎司里迪族唯一的原因。祭礼的精神灵,只需毁灭一次,维系猎司里迪的就只能剩下空气。

    果然,自从梭黎被龙耶柏用古老的族规——亲证成为族祭续薪的火,猎司里迪的律令不再是冰卢厝首领眼中望而生畏的神话了。那种一直不敢触碰猎司里迪的禁忌,从他心上消失了符咒般箍人的法力。

    虽然,这些接下来的日子,不连续的交戈中,猎司里迪屡战屡胜。但是,箭河流动的蓝波,不断变得浊红。那些浊红的色泽,开始点燃猎司里迪人视觉神经里极致敏感的疼痛。

    因为那些殷红泛光的一绺绺液体,也包含永恒冻裂在冰凌中、曲折痛苦的、猎司里迪人生命鲜血变成的猩红“火焰”。

    胜利的时光里,龙耶柏退敌后,总会站在箭河岸,看着翻卷红浪流向大海的河水,痛苦地将枯白的手缓缓搭在梭黎稚嫩的肩上,无声地垂首,皓发逐日变成迎风瓢泼的一片雪白。

    “箭河里只要滴进一次猎司里迪勇者的血,就足以唤动——族里古纪中所有灵魂悲唱的歌声了……”

    随着龙耶柏曾经说的话,此后,拿格再也不堪聆听海波复叠多变的摩挲声。各种积压的愤懑,愈发迁移到梭黎的身上。

    偶尔,他感到:梭黎就是自己暴怒密集的那个结点,真恨不得快刀破掉——这颗堵心的石头。

    “他的祭,载得动古纪吗?所有猎司里迪痛苦的古纪吗……”拿格被冻风割着,冰冷追杀着他潜在意念里的知觉,直到自觉一阵袭心的疼痛。

    他感到:一直以来,猎司里迪就是大地的律令,那是因为龙耶柏的存在,天灯一样,变作悬在猎司里迪人心灵中不灭的光。

    现在,那束照射中、替猎司里迪驱走暗霾的光突然消失的瞬间,拿格仿佛看见:古纪中那些因为这束庇护光的存在,而未能感触过的、古老岁月里曾经发生的族部战乱中、一幕幕逼真的灾难。

    一刹那,拿格发现自己不再是一个别人眼睛的孩子了。自从龙耶柏淡出族祭,幸福感突然就变得不再真实。

    冻风中,拿格感到一颗心连着躯体,裸露在风中一样,渐渐冷到发疼。

    那些曾经在时光无垠静好中潜在的危机感,皮鞭一样,骤然暴起,凌空划着黑暗恐怖的折弧,很疼地抽在自己的身上。

    被痛苦感袭击的拿格迎着风刀,惊怵一颤,迎面,无形间被风刀割落的一道水滴,随风飘泼一道闪烁银光的亮线,从眼前掣过……

    当他敷揉酸胀的眼睛,才知道那是被风吹掉的眼泪,“龙……耶柏……”他喃喃自语。

    拿格浑身蓄满力量,挣脱感觉,仿佛挣脱压身的一座山。他拓足狂奔起来……

    风辇洪响。哗哗哗倒落一般,向身后撤退的景致从身旁飞光一样划过。

    森林里,狂飙的兽群,仿佛平地上快速涌动的一团团膨胀的乌云。

    那些平时屡屡让他感到惊惧的猛兽,一个个浑躯变得像铁铸的巨戈。面对突如其来的拿格,丝毫不掩饰灵敏吸嗅鲜味、变作激奋不拘的嗜血狂焰。

    野性生杀的暴爪,发威中瞬间骨突而膨胀。吼管弹颤的低吼,冲激着凶腥弥漫开来的、肆意毁灭的快感。

    冻风粹净空气随飘的土尘和雪霰。清澈到通透的时空,清晰逼人得反而有点失真。

    阳光不再煦暖,烈性线条刺目得如同天谴中,执杀不二的令箭。正造化着——超越犀利质感形状的神秘力。

第三章 白豹

    冻塬寻腥的白狼、白豹,已经被极寒的冻馁和饥饿刺激,只要吸嗅到凛冽空气中飘动的气息,就会射出的响箭一样,带着一瞬间挫杀的野性,将目视之物变作强袭的目的。

    飞奔的瞪羚,好像一道道闪光。出自野性本能的求生,极致形折、变线,诱掖、激厉猛兽血腥屠戮的凶腥与残忍。

    猛兽们不仅攻击猎物。相互之间,也将对方视作伺机猎杀中的块垒。极端冷酷境造化的血酷,使它们只在乎即时光中,淋漓浇灌口齿甘醇的嗜念。

    升腾的太阳,被天空冷蓝的色彩镶嵌。那种拼色形成的明朗与无染,让整个时空显示出坚硬锋棱的勾勒。

    拿格忽然身形一蹙。一道刺骨的风擦划胸襟,仿佛一把锐刀,要将身躯倾斜劈成两半了。清鲜袭心的痛觉隐隐可感。

    远处,一只白豹忽而偏转昂视的头颅。那种半潜式蹲踞、蓄势形绽的滞缓,显出凌厉掳食的腥烈。

    白豹将目光灼烧的视点,投落拿格身上。

    那种调校姿态的缓势凝固,让拿格更察觉:白豹浑躯精炼中搓磨锐意的威力。这是他以前从未经历过的体验。

    空间呼呼灌耳的风,有着硌疼肌肤的形格触碰。大地上辨不清方向的蜂鸣声,形成推迭的衬音,修饰着风线长刀的辅音丛。

    空气“嗵、嗵”地震颤。

    拿格辨不清究竟是自己剧烈的心跳,还是从森林传来的脚步声。就像沉重枷锁绞缠着自己,被看不见的、强硬的膂力摁在大地。那道力箍着肌肉、骨骼,奴役着,要他重重地跪地不起。

    拿格急剧呼吸。湍白气流随急促呼吸,炽烈得仿佛已经变成赤红的火焰。

    拿格生性就是猎司里迪单掳的刀。他精铁一般突兀身躯,头颅穿梭压抑的空间,怒茁如坚韧的新草。

    疼痛屈折中,拿格仿佛挣脱绳套的野马,一吒。极度破解折磨的身形,终于,从不折的一颗心冲出一飒无碍的喘息。

    白豹冲出森林那厚积的冰雪,弓躯迸射,如空气中激飞的一把白刀。

    拿格第一次感受被猛兽主动攻。逆力的压迫,更加强化了他那亢奋、摇曳的心旌。

    白豹凌空挟着翅翼般绽开的风刀,将拿格覆盖在一道扇面的风幕之下。愤怒穿插空气、发出悠长暴戾的尖音,足以刺透天空的太阳。

    拿格仰脸。翻叠的双手,就是逆划的锋刃。毫不迟疑地刺向白豹之腹。

    但是,拿格感到:自己的手刀白刃磕在看不见的风幕上。他根本不可触及白豹的一根毛发。

    拿格顿时震惊。他知道:被动发力中的自己,臂展之力其实已经被罩顶之威吞噬掉一半的力量。自己若不破解重夯之击,那么情势扭转就是可怕的一瞬间。

    就在拿格生出念头,变转力格形状的霎时,白豹如虎,略带飞翔的身躯,并非单向冲锋的直锐线条。前驱两爪已经化作两道抡动的鼓槌。带着风棱加粗的重袭,砸向拿格。

    这是白豹吗?

    印象中那种擅于敏捷扑击的猛兽,此刻完全变成粹硬的钝器。

    拿格被磕的手刃,弯折。他疼痛屈变两只嗜血般的暴拳,突兀而出。他知道:巅峰力决的瞬间,一丝犹豫的变念,退缩比攻击更容易——让浑整发力的自己支离破碎掉。

    力量在生命猝死的瞬间,似乎包含了一个完整的宇宙。一刹那,心灵浮现万千朵翻滚的云烟。所有在顺境中、已往的经历,突然惊醒般复生了——那些一直麻痹在惯性活动下的敏感神经。

    那格感到:肉体流淌激烈如沸的热血,瞬间变作力量化成的精铁。支撑自己缓缓挺起来的,除了骨骼,还有不屈的血液。

    空间、拿格、白豹一同震响了。力触放大了拿格感觉的界限。

    轰轰的雷鸣似乎清鲜地响在耳畔。空气裂开的折线,带着黑色脆断的残痕,酥落如飞扬的碎屑。

    当拿格看见雪白大地上,一个突兀的暗影……他才骤然惊醒:在感觉中已经碎散的自己,竟然还能活生生地矗在风烟中。

    “哐当——”

    白豹落地,仿佛一件重浊的铁具投掷大地上。

    拿格低头,看着身体上依然存在的手和脚。惊讶于新鲜活着姿态,不由浑身战栗。

    空气中呼啸的风似乎变盛了。雪霰冷屑密叠着,显化——冻风那令人恐怖的拓长之戈。一切看似结束了,其实,仿佛是决战对垒瞬间,一个静哑的休止。

    只见伏地的白豹依旧强硬地抻开肢节,弯弹中调谐身躯姿态。仿佛一匹被无形之力驾驭中的怒马,暴躁地打着鼻息,发出令浑躯震动的喉音。

    拿格抬头,他能触及空气中豁落沉响的风浪,扑扑扑地撞在自己冷得蹙小的身体上。这种被硌疼的感觉,使他隐隐约约感觉:一个压迫的力量,禁锢着自己已经撑开的爆发力。

    是的,正是这种沉潜的无形存在,才是拿格感到恐惧的因缘。白豹仿佛只是一个被强力驱动的工具。

    但是,铿锵力道仿佛植物一样怒茁的一瞬间,拿格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有一次如斯幸运的经历。因为被对方洞察到自己膂力的极端,就是自己被完整拿捏的开始。

    ”嚓——”拿格拔出佩刀。

    太阳看上去依然明亮。但是,色泽板结状的凝固,依然显出蓝天与太阳拼色的僵硬感。空间的风,仿佛被明暗光对比形成的有形河流。清晰到磕心的轮廓,完整显示出动态立体的雕琢。

    森林冰封的枝条上,蓝色冰挂闪闪发光。那些捕食的猛兽群已经在空间轰轰的震动后,惊惧于空间的剧变,逃遁得无影无踪。

    空间绕着拿格倔强的站立,以风形渐次勾勒湍流与低徊的界限——将这个蹙小的形格,变成立体变化的中心。

    拿格徐徐抬臂,目光随光滑弧线的锋刃飞出。他镇静地握紧左拳,身形力感凝聚的河流——正缓缓流向握刀的右手。

    被白豹逼冲而出的烈性,从呼吸中已经喷薄一股辛辣的况味。搓磨中新鲜弥生的骨肉,让拿格感到:空间力量中新焠的自己,迎风矗起。一切让他敏觉:自己仿佛是从古纪中——疼痛活过来的另一个灵肉。

    白豹从冰地撑立,蓬抖浑躯紧箍起来的肌肉。形廓精致拉伸间,骨节哔哔啵啵响起拔力的节奏。蓄势的潜伏,就像空间一把——又一次被提起的狂刀。

    倏忽之际,白豹隆起力突。身形线条随动时,边缘风已经掀动萧杀的飞刃……

第四章 洪叠迩厝

    白豹盘旋的涡流风,再次升腾,其实就是间歇式停顿蓄力中,剧烈增递——身躯拔力冲锋的加速度。

    空气簌簌震动起来了……声息贲张。白豹猛力拓拔瞬间,迎面逼压拿格而来的恐怖力量,在有形彰显的背后空间,已经变得风声鹤唳。

    在拿格心里,此刻白豹的威力远远超越一只强悍的虎。

    矫健、紧蹙、浑整,凝如精铁铸成的块垒。身挟攒射的一道道烈风。翻腾到凌空高位时,那道俯冲风的界面,严实而厚重地罩压在拿格的身上。

    风飒作刀,带有刻镂的疼感,瞬间从拿格的胸口,蔓延放大开——控制不住的痛苦火焰。

    冲击风清鲜勾勒出拿格似乎突然变小的身躯。

    拿格知道:应对绝杀无二的铁戈,相比之下,无论多么孱弱的自己,绝境中一丝犹豫的怯退,比舍命搏击的进攻更容易遭受灭顶之灾,哪怕失败。

    拿格暗暗守紧意识灵光精密蹙结的一颗心,他决然感到:此时的自己已经为一个亢奋起来的意念——执着如死。

    生命全部的活力,仿佛变作只存在一个方向流淌的河流,滚滚向前……瞬间又像火一样,疯狂地燃烧着越蹙越小的那个坚硬的自己。

    正午,猎司里迪的大地上依然平静。祭礼之后的空间,尚未脱褪祥和而徐缓的余风。还在用祭礼意念祈福的韵响,在猎司里迪人们的心底惯性地拉长,静好光辇中,摇荡着酡醉走动的一个个人影。

    然而,空间在这儿,分秒之际就要分辨出一个可怕的死亡。

    白豹腾起。宽幅蓬张的身躯驾驭绽放的狂风,逼面冲击拿格而来。

    拿格能够清晰敏触到:施力中的白豹悍然就是一尊铁铸的固体。

    哐啷啷……

    破裂的、厚重的钝鸣,被震动中突兀起来的雾烟包裹,形成短暂的停滞。雾烟里碎裂着瓦砾般密叠的杂响……

    此后,空间静哑了。松散膨胀的雾烟溅着火星子一样的飞渣。

    静静地散逸、稀落的烟气,淡化作清朗起来的风絮子,落辇一样无声地铺向冰冷的大地。

    森林里,僵直矗立的白豹、僵硬矗立的拿格,石雕般保持着刚才沉雄较力的最后姿态。

    哗啦——

    白豹仿佛一道石壁,敷在其身上的刀刃碎片,落屑纷纷……

    同时,站立着的拿格变得像稀松的泥土,那种锋线崚嶒的身形轮廓,模糊了线形清晰的勾勒。

    拿格仰后,眼光浮动松散的一丝儿明亮。仿佛一个久累变困倦的人,缓缓倒下……

    他的右手痉挛地微微抬起来,断裂的刀柄依然在手中。

    不力的手臂弯曲着,潋滟光照射着重创之际,袭心疼痛强硬压抑下、那肉体痛苦中本能呵护自我的脆弱感,流露出最后一线、生动尚活着的气息。

    那一刻,他渴于征服宇宙,却被宇宙折碎如柔弱的风。

    铺地的拿格没能爬起来……天空瞬间变大了,太阳变大了……

    空间里凝固般的白豹,耸石那样岿然不动。愤怒的眼光依然如锥般刺向拿格倒下的大地。

    这时,光线忽然润朗起来。

    所有冻物清冽笔直的线条渐渐消融了形状,变得流动、欢腾而无拘。阳光下的万类又在还原天然的模样……

    清晰如刻的装饰感消失了,风物里添进了原本柔谐的天真。

    白豹身后的大地上,渐次清楚地显示出魁梧端立的人。低垂的目光包含着一丝松散的蔑嘲。

    他像胜利者用威严的目光,轻扫芥草一样败如土尘的、小小的拿格。

    “嗯,你也只算卑小的一只猞猁。而且还没有学会——像虎一样对冰卢厝长啸……”

    伴随说话的声音,空间一团团雾气散开,从空白中亮显出来一个又一个的身影。

    只是随后出现的人群,都是躬身着示畏示敬。一个个环弧而立,谨心共待那魁梧的人。

    拿格瑟瑟睁眼……最温柔的天光,似乎也足以触碰他疼痛的身体,浑躯偶尔战栗着。

    那些刚刚断层的记忆,因为一丝儿鲜活过来的感知,又缓缓链接起来。他仿佛从模糊不清的幻念中,渐次经历着一个又一个古老的世纪。

    当他清楚地感到:冰塬上横躺的一个人。不禁双目发亮……

    “那……那不就是自己吗?不就是被猎司里迪族音呼唤的单掳吗……”拿格依然保持着猝死一样微窒的姿态。仿佛秋蝶落在凝霜的植物上、正一点点流逝生命最后的鲜活。

    但是,惯性杀戮的意念,延续到指端上尚未竭尽的余力,遂一振——

    咔咔咔……

    右手的刀柄遂化成碎沫,从手中簌簌落堕。

    就是那个终极孱弱的挣扎,猛然惊到魁梧站立的人。

    不过,很快,那人就显出舒尔长叹的快感。他似乎知道:那是最后流动在拿格身上生命的回光。

    “嗯,没错。你还有力量去自信手中拿过的一把刀?其实,意念早已质变,化作自傲与固执的劣迹。那个自信,的确是曾经的经验给你的礼物,只是在这儿早就发霉腐烂了。猎司里迪人,你也要学着知道——冰卢厝有比猎司里迪更敏捷的祭祀光。足够破解你修炼未熟的一颗心。”

    “尊者!就用冰卢厝的光,干净的杀了他吧。这才是对猎司里迪刚才祭礼对应的回答啊。”有声音从人丛里响起。

    魁梧的人沉凝着,低翔的目光扫落身后的声音。遂转首看向铺地的拿格。

    “毕竟,连祭祀主都算不上。小子,我没能立即杀你,因为一滴幼稚的血,溅在我的心上。那无疑会消弭冰卢厝的威严光,弱化灵性的力量和记忆。而且……”说罢,他看向猎司里迪大地,遂敛口。

    拿格被疼痛锁困着。他强烈挣扎一下,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样。

    是的,每次单独狩猎,他并非想要赢取族人的称赞。而是历练的同时,希望自己凭借胆力接近冰卢厝一步。

    龙耶柏说过:拿格不配走出猎司里迪的大地。那虽然是随口一说。但在拿格心里颇感逆味。所以,他早就想亲身窥视被龙耶柏话儿圈起来的秘密。

    他要看清楚那个对自己岸然说话的人。可是,身形僵着,能看见的只是凌厉高矗的白豹。仿佛一道恐怖树立的符咒。

    恍然,拿格感到:自己难以战胜的白豹,就是神秘法力加持的工具。原来,此时的自己遭遇的正是冰卢厝的首领——洪叠迩厝。

    随即,拿格听见那厚重冰靴远去的脚步声……

    “猎司里迪从来就没有:给陌生的脚,留存过可以白走的路。除非族礼有意愿去承受。”

    哦,龙耶柏?!

    随着这一声不紧不慢的话。那只白豹一刹那像崩动的冰山。浑躯发出脆断的震响。仿佛列缺霹雳!

    只见耸峙的白豹,匀衡地缓缓分裂两瓣,对称塌落……

    “所有的过程,最后都留有回答!”空气里飘动龙耶柏冷却如冰的声音。

    顿时,远去的冰靴声戛然而止……停顿片刻,遂极速风掣而逝了。

第五章 玄窍龙风

    空气渐渐欢朗起来。

    风的形状随着被阳光融消的雪霰、冰屑,渐渐看不见那被寒冷修饰出来的形廓。

    箭河的流水在正午阳光下,盈飘起了饱和的湿气。蓝水长臂翻腾着散播清芬的弯流,从遥远得看不见尽头的雾霭里,伸展到冰封的森林里去。

    氤氲的水汽如纱,冷烈中依然不忘显示:温柔素馨花一样,在动态中偶尔保持过静谧的一个个瞬间。

    ……

    冰卢厝。

    阳光变得旺盛了。

    洪叠迩厝金饰的船靴,踩在冰卢厝大地上。太阳高光被铁靴锃亮的棱角反射,迸出灵敏闪烁的金星。仿佛落辇大地的神灵,双足威严地统御了整个乾坤。

    洪叠迩厝将双臂擎起来,张开的两只大手,缓缓攥紧。仿佛驾驭了传说中太阳神战车的马缰。略带弓隆的厚背,彰显——猛烈拽力的强驭之势。

    远处,冰卢厝巍峨的宫殿,仿佛大地上嵌着的一颗钻石。

    形廓高矗的石棱,一根根挺拔的天柱,玲珑通透的一扇扇窗棂,洞开的拱门……每一个形构的方寸,曲纤之间都闪烁溜滑的琉璃光。

    阳光穿进精致窗扉,在宫内繁复多变的折射和衍射。让宫殿仿佛变作被点燃的烛台。

    太阳战车,太阳树,屋顶金色白色相间掐牙的灯盏,拼成七色形状的彩虹。

    石壁上刻镂着如剑、如刀的古老族语,深嵌的契痕,凝结着火红赤焰的渲染。让人感到:那是神性端严、不可靠近的律令。

    风,穿梭一个个的窗户,从宫殿内衍射出来、略带飘逸的光芒,显得整个宫殿仿佛玲珑镂空的玄窍龙风。

    冰卢厝族人们站立在宫殿外,他们的目光一直看向冰卢厝和猎司里迪毗连的箭河与森林。

    天空,阳光似乎染著一缕绯红……随即从遥远深沉的地方传来多迭如浪的呼叫声……

    顿时,天光突然变得异常明亮。熏染的红色不断变得浓烈。

    一匹匹掣鬃如风暴一样的火马,和一群群赤红燃烧的火人,仿佛从大地深处豁然飙起的火龙,将冰卢厝大地燃烧起来。

    烈性放浪的身形、摇曳青春脉动不竭、喷薄欲燃的肢节,在大地上奔腾。

    宫殿窗户明暗闪耀变异的光彩,升华空间不断旺长的烟篆。

    那些滚流的火风,交织成渲染的热浪,已经催熟了这些狂颠中、一刻也停不下来的人和马匹。

    散掷榴颗蹄朵的马匹,嘶鸣声不绝于耳。出自亢奋心灵的力量,已经变作永久驱遣他们奔竞不息的狂鞭。

    马群剽悍颠簸的脊背,好似泛滥滚流的河水。身形刀戈般突兀起——倔强搏杀的锋棱。将空间一波高过一波的冰屑和尘渣,涌浪一样,被疾驰的野风翻腾到空中。

    倾斜中不断鼓力的火马将冰卢厝大地变作雷响的大鼓。咚咚的响槌,让那些同频奔竞的火人,完全变作火马之上,一片片快要被撕得粉碎的蓝焰。

    跌落、破碎、跳闪……焕活的残酷形变,喧哗着生命极度暴烈的激情。

    冰卢厝族人毫不惊慌。他们以欣喜鼓聒的眼神,带着面颊赤烈的酡醉,鼓舞空间火马与火人燃烧起来的疯狂。

    这,就是昭著冰卢厝喜兆的地精。

    这些源自混沌古纪的生命,长年蛰伏在黑暗阴森的地底深处。一个个生性执着。

    他们喜欢形状、质感、精致的雕刀。只要掌控好独一无二的力感,就能激活大地固体元素鲜活粹变的每一个焦点。

    弯弹动力源源不竭中,昂扬挺拔的植物,粘著了地精们生命感官经历过的所有过程。

    但是,每当地精们不纯粹的手感和心思出现纰漏,灾难就会从最不堪承受的破绽,毫无例外地发生。

    当他们终于造化了精致的器皿,那一刻,他们就忽然兴致全无。所以,地精们更喜欢感觉屡屡发生中的一个个过程。

    神秘的圣言量堆叠如山。但是他们一点点都不晓:那些磕心的字句是什么意思。

    每次,当他们执着造物到濒临死亡的瞬间,就会看见毕加钵树冠。光芒落辇后,凝结成泥土一样的契物,地精们称之为古经。

    很奇怪,这些古经一旦被音声注解、穿凿和辨析,就会变作永无止境的轮回。就像踏上永远旋转中的摩天轮一样。

    “快乐,因为没懂!”地精们最喜欢这句出自地底深处、他们粗浊如土的俗语。因为只有这句话,足以终结他们很容易被修辞畸变的心灵。

    冰卢厝大地上,那些腾奋的火马,火蛇一样无状游离的火人奔竞不止。照耀得大地一片通明。

    从宫殿孔洞一样的雕花窗叶,灌入的风声仿佛吹响了古老的埙。回环搓擦的风声,足以唤醒:时空包裹的所有生命——随着乐声在冰卢厝大地逡巡。

    空间太壮美了。河山美化的修饰,完整招徕了大地从古老到达此刻的所有况味。

    冰卢厝族人看着火漾的地精带来绚丽的喜兆。随宫殿回响的风声,调谐合唱时此起彼伏的高音、低音、变韵、修饰符……

    他们唱起缥缈如风的和声,缓缓走向远处旷朗天光下、矗立的饰尊洪叠迩厝。

    地精高飙的姿态,已经从大地上御风而扬,将霞光一样炽烈的火焰燎燃在空中。

    他们粘著从未从祭歌中点旺的感觉火,呼呼风响着,将花朵一样触光形绽的欲望,渲染到空间。仿佛宫殿门洞喷射而出、呼呼掣动的火辇。

    洪叠迩厝知道:眼前这些绚丽的发生,也就是平常岁月的族事。不过,此刻他却显得振奋不已。

    虽然,他未曾目睹猎司里迪祭主梭黎的祭歌。但是,他看见了猎司里迪上空掠过的光兆。

    那是一道警化的光,这就说明猎司里迪祭祀中存在不谐的那种破绽。这才是他一颗心真实快慰的因由。

    当他穿上威严的船靴,趟过箭河之水,踏上猎司里迪的大地。就是要让龙耶柏承受:煞气增重的祭礼,再添加上冰卢厝硌心的刀剑——以加剧那颗受疼中萎缩的心灵。

    饰尊洪叠迩厝知道:自己在猎司里迪大地的出现,就已经摇荡了猎司里迪人的感觉,更何况教训了那个护祭的单掳。

    他根本不愿对猎司里迪诉诸太多的力量,有时候,袭心就是破解刀。

    宫殿玄窍,空灵之乐。鼓动造化之风,让冰卢厝贲威之饰,在洪叠迩厝意念里兀自腾冲。

第六章 迎迓光

    洪叠迩厝就是金靴载动的一只——桅杆高岸的船体。迎风走动在光中,身辇轻微的颠荡,都带着逆光的修饰和烈风随动放大的呼啸。

    太空浩渺的湛蓝色,染光造化着色谱的深浅系列,正以正午时分盈满的流动,晕光椭圆衬着身廓形状和带有符咒般威慑力的表情。

    太阳位移着——宫殿落影幢幢然立体投射的轨迹。

    各种各样的巨石城堡突兀盘亘在冰塬大地上。

    空间里,庞大构建物拼图着参差不齐的光影反差,突兀强化着——冰卢厝强硬统御的整个空间。

    太阳照耀的天空。

    天空下的冰卢厝。

    冰卢厝的宫殿。

    宫殿镂空的绚丽彩饰……

    族人用音律齐整、祭歌般芳醇的叶韵装缀漫天翩飞的呼声。正一点点用加饰的喜悦感,将自己的主人迎迓而至。让洪叠迩厝每一步以光蹙集的到来,显得格外神圣和尊崇。

    在冰卢厝族人的眼里,手执方锤的洪叠迩厝就是不可战胜的法器。出自他,每一个渺小的动作,都足以成为族部的律令。

    法师堡珈珥眨着一对渴于鉴别时空光感的眼睛,半仰脸朝向无法直面的太阳光,念诵出自法典的语句。

    意在祝愿——太阳神的法性能够加威族统,不断地为冰卢厝的饰尊增加无上的臂力和勇气。

    正午,逐光而嬉的生命最善于万感萌生,让心灵的热情一瞬间变成旺火的青春。堡珈珥那幻觉状跳频着弯流风变的手,谐柔光亮,娴熟得仿佛新光中蓦然长成的植物。

    谙于——性灵张力的仪式、错叠变转节奏的口齿、敏鉴时空光机灵性涨落的火候、让他每一种鸟一样、敏捷飞腾中带有目的方向的手形蹙结指点,瞬间生出宝石一样的光芒。

    所以,除过饰尊洪叠迩厝,冰卢厝族人比武者修峻更愿意信从法师堡珈珥。

    然而,在修武眼里,堡珈珥就像树立在自己刀前一道厚重牵绊的樊篱。在族祭里,为亲证一个仅有的肯定,仪式感足以完成一万个带着死亡气息的否决。

    所以,一见族人们一个个离开自己,仿佛一盏盏点燃的蜡烛,簇集向堡珈珥,修武难忍地将手按在佩刀上,厌恶地侧过身体。

    是的,在堡珈珥看来,修武每一个岸然的姿态都是萌于装佯的虚词。

    但是,在洪叠迩厝面前,堡珈珥从来不吝于——以火样的姿态放大修饰。作为冰卢厝的法师,他能察觉出有力量者浑躯无形携带的锋芒。

    洪叠迩厝双靴泊在的地方,就是冰卢厝的中心。堡珈珥带着仪仗队,他每一个前驱动作表现的礼拜,仿佛递进的一连串排比句,身后从事仪式的侍从次第传递着波澜不惊的姿态。

    “饰尊,出征猎司里迪,未曾聆听到:冰卢厝方锤雷音的震鸣。这是第一次。”

    “不配一招毁灭的东西,即便有生杀征服的快感。但是,足以弱化信念。”

    “嗯,我知道了——那是猎司里迪的一个单掳。不是龙耶柏。所以,饰尊只要一个心相就够了。”

    “你,真聪明。”修武看着从自己眼前走过的堡珈珥,好不嘲讽地从背后低声说道。

    堡珈珥漫不经心的回头,老道的目光仿佛打量一个只懂莽撞较力的傻瓜,他像蓄怒着余威嚼橛子的马匹,带着浓烈的鼻息,“嗤——你说的一点儿都不差,勇者修武!我还要提示你一句话……”

    堡珈珥说着,眼神轻巧地斜挑而上,眼光点击那些空间飞翔的火马和人影,“你可别以为:他们的出现,是因为你的缘分。”

    修武知道:法师堡珈珥拥有神秘莫测的唤灵术,但那仅仅是一些虚幻的装缀。他早猜到:眼前蓬草一样飞动的物象,是因为堡珈珥肆意动了手脚。

    “哼……我嘛,只在乎手中一把结实索命的刀。不喜欢吸嗅缺乏食材的烟爨。”修武说罢,用左胳膊触碰一下身旁的护卫,“我说的对吗?你替我,给他一个回答……”

    护卫拘谨着,一脸尴尬,微微垂低脑袋半晌不语。

    修武反而转回脸庞,看也不看护卫和堡珈珥,自个儿惬意地笑了。他这话就是故意给堡珈珥听听罢了。因为间接的话,更显得不屑一顾。

    堡珈珥本来就是惯于侍弄繁密心术的敏感者。触言间,那舒展迎迓前行的步辇,顿时有一丝停顿的惊乱。错了节奏,仿佛一脚临崖……不禁和身后前行的侍者撞了一个半颠。

    “迟早你会变作忤逆族统的恶魔。”堡珈珥回头,毫不掩饰对修武的愤怒。遂径直走向前方,迎住洪叠迩厝。

    “饰尊!方才,我看见流星雨飞向猎司里迪的方向。划过的痕迹,那应该是一个惊兆。”

    “嗯,没错。我注意到了。这也是我刚才前往猎司里迪族的原因。”洪叠迩厝点点头,蹙眉,“只是我遇到的只是猎司里迪的一个单掳。他的力量不及我半个意念的光。”

    “可是……”堡珈珥犹豫了一下,“虽然那是未成熟的力量,但我隐约感到:他的力锋带着猎司里迪祭祀的光芒。潜着无状灵性粹变的可能。”

    “那么,就该毫不犹豫地宰了他。”修武从堡珈珥身后走出来。

    洪叠迩厝微微失笑,偌大的两只金靴在原地挪动一下,忽而,身板一沉,金靴深陷进冰冻的大地,“冰卢厝最需要强硬的、可以磨砺的石头。我希望有修饰我这把佩剑的工具。”

    洪叠迩厝说罢,噌——拔出佩剑,迎空高展。抖腕,让剑刃放射一道闪电般的弧光。

    “对,迟早那是冰卢厝待宰的肥羊。”修武随声附和道。

    顿时,冰卢厝族人仿佛瞬间风卷的狂浪,汹涌起来。

    一直迎迓中长寂的空间,这一刻,随着饰尊洪叠迩厝高朗划弧的锋芒,共鸣起不竭的号子声……

    洪叠迩厝丝毫不掩饰族人用激烈情绪累加的呼声。

    他像大海那澎湃汹涌巨浪中傲然兀立着、微微颠簸的巨船,高矗。仿佛显示出——大地力量只能疲于承载的王座。

    欢腾的人群将堡珈珥挤出人丛。在洪叠迩厝面前,所有多虑的话只配消磨勇者的信心。他们渴望瞬间的感觉火,烧掉所有理智得接近死神的话。

    在人群欢呼涌动的大地,酣享快慰的洪叠迩厝蓦然回首,目光落辇在堡珈珥脸上,冷静道:“冰卢厝的法者啊!而我刚刚毁杀的,正是猎司里迪祭祀光传递的那个力量……”

第七章 萃光笑

    堡珈珥感受着——饰主洪叠迩厝在万头攒动的狂欢中,还能够冷静留意自己,不禁悠然荣享一丝感动。赶紧迎接洪叠迩厝逆回的目光,表达致意。

    半空,翩飞的火马和人像醉迷在冰卢厝冰塬大地上,通体灵动的形变,毫不拘谨地表现着欣喜触著光芒的快乐。

    他们就是法师堡珈珥用族语,从冰盖一样的冻土下唤出来的地精。

    这些久蛰冻土下的灵物,常居静哑、寒冷、僵硬的土壤,整理、收纳色泽颗粒,鲜味的气息,还有从语言生出的毕加钵树冠。

    他们无休止地在地底调转各种生机物,毫不停歇地驱赶生灵的形迹——踏上只有地精们自己可以用心灵看见的摩天轮。

    不过,这些地精只懂搬弄的动作技巧,知道拿捏力表现的轻重缓急。除此,基本什么都不太懂。

    堡珈珥口中错叠音声,无限变转时,生出带刺或蔓生的辅音丛与圆柔涵光的元音骨朵。总会像鲜艳挟香的植物,诱掖地精们追随音声,而从冻土厚重冰冷的门缝里纷纷出动。

    还好,每一次堡珈珥甜柔到发腻的召唤,总会把地精们当做尊贵的客人。所以,在整个冰塬大地上,地精们仿佛喜光植物,带着渴于死亡的欣喜,蹙结在冰卢厝大地,随堡珈珥音乐指挥师一样的招徕,充盈光线中。地精们一只只魔力翻变的手形,像快要疯掉一样在大地上狂浪,摇曳。

    他们希望在阳光下最短的时间里,竭尽——过剩力量繁复多叠的各种表现。没有在光芒下兑换掉力量的地精,心灵负重感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莫大的痛苦。

    他们不喜欢地上的人们。善于从空气摘取生命所需要的能量花苞。精力过剩的他们,触光喜嬗,时刻竭尽活力散发汗腥的爽快感。

    所以,那些冰卢厝族人心里只愿把他们看作神秘的光兆。除了燃烧起旺生的感觉火,地精们再没有任何用处。

    堡珈珥看着:族人们簇拥饰尊洪叠迩厝,一遍遍重复他在族祭中已经用得快要烂掉的话,轻轻摇摇头。那些音声重叠的嘈杂,足以让他迫于承受的灵性沉堕而死掉。

    看见堡珈珥就飞扬起来的地精,仿佛空间里点燃的一团团火焰。狭长奔竞的手足、摇摆烈焰狂鬃的马啸,随风助燃的火蛇人像电光一样激闪不息……

    堡珈珥心里清楚:自己用族语唤来助兴的地精,只为冰卢厝饰尊洪叠迩厝增益旺相族威的烈火,然而这些地精心底根本就不曾主动接受——堡珈珥私著目的指定的方向。

    地精们仅仅在意浑躯无限焕火燃烧的快感,野性而毫无收敛的目光,更喜欢泊在堡珈珥口齿搓磨间、流息飞翔燃火的语言。

    至于洪叠迩厝,对地精们而言,陌生得仿佛星际坠落在冰卢厝一块漆黑的陨石。

    堡珈珥停止祝祷的仪式,缓缓息落步辇。

    空间里,燃焰飘逸的地精们将狂欢盘亘的中心,渐渐从洪叠迩厝那儿移开。

    是的,没有了堡珈珥法师音声暗示的方向,他们就仿佛一团缓缓落堕的火烧云。

    修武目光虽然注视着饰尊洪叠迩厝,但是,心思不寐的他,察觉地精变转的风声和光艳,忽而,目光犀利地投落在堡珈珥身上。灵敏摄光般的眼神,仿佛射向堡珈珥的飞箭。

    他知道:谁是地精身后隐藏的灵性掌控力。

    “法师,要记住:在冰卢厝大地上,唯有一把鉴别生死的刀,才是可值尊崇的权威。”修武微微转动多棱的佩刀,刀锋在艳阳下打闪一枚枚瞬间猝生的锋利光锥,刺目得放大一片霹雳般的雪白,遂又削落一抹雪霰那样,瞬逝。

    堡珈珥被修武带满侮蔑的姿态惹恼。他仿佛一株风中柔韧摇曳的植物。身躯紧蹙略显微弱感的收拢时,凝着贲力涨旺的手足脉络,已经变作绷紧的弓箭。

    那些伴着仪式的仆从,能从堡珈珥法师敏感迁变的肢节,吸嗅出瞬间苍暗发黏的光感。那就是出自心灵隐藏的煞机。

    生命质变的因缘,就是从一颗心灵开始的。何况是变转念头的法祭师。

    空间旺盛的火焰逐渐褪色……

    洪叠迩厝感觉空间黯淡了些许,不经意地回看一眼。其实,正午的阳光依然很盛。他淡然地看着那些回落的光兆,表情并不显丝毫起伏的波澜。

    在洪叠迩厝看来,可以用感官触碰的灵矶、珠翠,有形重夯的铁器、律令可以驱遣的块垒……最是生命丰实、结实到可以膨胀灵肉感官的宝贝。

    所以,在饰尊洪叠迩厝的眼里,炫美的地精光兆,根本算不上点燃自己力量的生命火。他更喜欢硌手的东西。

    修武游弋不确的目光,仿佛萃光的宝石。他看罢法师堡珈珥一眼,短暂闪烁一丝温和的笑魇。堡珈珥已经感受到了一丝蕴藏的诡意。

    修武豁朗地拓开身躯,哗哗哗地拨开人丛,端直来到洪叠迩厝的面前。

    “饰尊,大地界目光可视的形戈,就是雕花的冰卢厝方锤。饰尊显化它的瞬间力量,就已经是折服万化皈依的法器。只是……”修武微微停顿了一下,脸面带着潋滟的一丝孤傲。

    是的,一直以来,饰尊洪叠迩厝能够落淀目光,用接近中庸口吻谈论族事的,似乎就只有法师堡珈珥。

    修武虽然是冰卢厝的护卫,但在族人们眼里,膂力永远蛰于洪叠迩厝的威仪之下。

    族里发生的任何区区小事,稍感觉到自我有被忽怠的地方,在修武心里,其实都掩不住自尊感放大的触疼。

    刚才,那些飙鬃如焰的火马,灵蛇光惊中的人影,不只是被冰卢厝族人看到了,而是被洞穿视觉,燃烧到了族人的灵魂。

    狂癫了感官的极端,地精们已经不乐意堡珈珥口舌间一绺绺回辙的呼声。

    “又要回到……只能计算方寸、守契刻镂的大地之下?”一个臂膀滚圆的地精诧异地将食指咬在嘴巴里,歪着圆乎乎的脑袋。目光眨动顽劣不驯的眼光。

    “也许我们掰开最厚重的古典,可以挑出一句圣言量的解词,替自己说情。”

    “粗鲁的手,很难拿住最轻的光。你个猪猡,与灵魂相关的事,千万不要犯戒。因为除了太阳神,我们根本看不见那些字颗的背面。”另一个地精一只细长的指头,忽而挑起一枚光,“这是警告!”

    “对呀,不懂和错误,偏偏就是我们避开灾难的理由。否则,肆意穿凿,你一定会连自己怎么消失都不知晓的……”有地精随声急忙附和,道。

    那个提说圣言量的地精,不禁用手掩住嘴巴。

    “啊——啊切——”他打了一个气味浓臭的喷嚏……随即,空气里飘过一团黑暗的乌烟。身形舒长,这下子,又变得率性极了。

    众地精纷纷扰扰地笑了,指骂他俗野,是一个不知道羞赧和矜持感的家伙。

第八章 钝马

    洪叠迩厝缓缓转脸,镇静地看向修武。他忌讳:不涉武事,族部里有人提说方锤。

    在他看来,可以任意攫杀有形块状物的双手,就已经是征服的工具。

    “护者,在冰卢厝大地上说话,隐晦就是鄙视。”洪叠迩厝认真地看向修武。

    修武眺望那些收敛快感的光兆——紧簇绣结如一团团堕云样的钝马、形格僵硬的人影,“他们本来就是冰卢厝无形的过客,从来没有当饰尊的面——送来一件有形的东西。而且,我可听说了,他们比我们能够想象的本领还要多……”

    洪叠迩厝略显迟疑了一下,随即将目光移到法师堡珈珥身上,道:“我知晓地精是大地的灵。我也想:他们不可能只会跟随祭主的心意——一味唱迎迓的颂歌。”

    法师堡珈珥急忙上前施礼,“饰尊!我虽然是冰卢厝的祭主。但是,从来都是心不遗尘,合盘净托。自己还从未逾越冰卢厝祭礼的规则,额外多做一件灵性忌讳的事。所以,迎迓和送神之间,我只能分辨光兆的启示和预言。除此,不敢肆意佐令而触碰禁忌的霹雳。”

    堡珈珥说罢,眼睛余光怒视修武。

    法师堡珈珥唇齿生涩摩擦的辅音群,并没有像所表达的语意那样中庸、缓流和齐整。灵犀、精致中,音声锋线飞刹的白气,透出瞬间挫杀、断辞的威仪。

    修武掠过一丝微笑。他靠近堡珈珥,将手中的佩刀摇晃一下,刀与鞘响磨的震动强化着他说话的目的,“我知道:在冰卢厝,你有两个神圣不可触犯的主人……”

    堡珈珥敏锐地看一眼修武,“你还不配超越祭礼说自以为是的话,护者。”

    “没错。但我对你一个人主祭的事有质疑的理由吧。这是不受神谴的,对吗?”修武不依不饶地道,声音不再显得隐晦。

    洪叠迩厝没有阻挠两人的谈话。以前,他的确没有过多采纳过除法师堡珈珥之外、其他族人的话。今天,反而更有兴致听修武带有质感穿凿的声音。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堡珈珥忽而直面修武,道。

    修武恭敬地仰视饰尊洪叠迩厝,“尊者,冰卢厝族统从来都是按照既定的良风美俗做事。饰主就是整个冰卢厝的唯一。”

    “没错。”洪叠迩厝点点头。

    “我是护者。判断族事,手中握着的一把刀就代表直接判断的工具。”修武说着,郑重地低头,看一眼佩刀,高耀的目光划掠一道宽阔的扇面,从冰卢厝每个族人的脸上扫过,突然大声说:“但是,我的刀知道:在冰卢厝大地上,此时,此地,就有一个心存二念的人!”

    修武的话一落,整个大地上,冰卢厝的族人顿时沸腾一片。他们纷纷扰扰地追随修武一个人说的话,人群仿佛被旺盛太阳光照耀的蜂巢,嗡响震颤了冰冷的空气。

    推叠如浪的呼声遮盖了远处箭河欢活不竭的余响。

    “谁?”

    “揪出他……”

    “驱逐他。”

    “那应该是一个可怖的忤逆者。古纪里说:冰卢厝不呵护——任何一个生命拥有着两个可以辩言的舌头。”

    “是的。在这儿,饰尊是冰卢厝的唯一者。笃爱饰尊,应该超越所有祝祷带来的信心。”

    法师堡珈珥听着族人追随修武、一句句盲动助劲的语言,轻轻摇摇头。遂朝向太阳光,俯首不语。

    洪叠迩厝并没有阻挠族人渐渐高涨起来的情绪。他知道:此时,族人们每一个生疑的理由,都出自一颗颗真实的心。

    其实,他倒想看明白武者修峻真实确指的那个目的。他渴望把修武的话听的更彻底。

    修武感受着洪响起来的人声,突然,指定法师堡珈珥,“就是他!”

    人群瞬间静哑。那些刚刚变得冲动的族人,忽然敛口不语。的确,除了饰尊洪叠迩厝,祭主堡珈珥也是他们潜意识里、口舌必须绕过的话题。

    因为,在他们心里:祭主同样是不可触犯的禁忌。

    是的,生命的疑惑,往往在于:并不是感觉能够认知到的每一件事,都可以收获足以让心灵平静的理由。

    烈性狂涨起来的族人们,瞬间息语。他们似乎意识到:此刻,追随护卫和法师的任何之一,都是一个荒诞不经的选择。一个个不禁将诧异的目光转向饰主洪叠迩厝。

    仿佛替高悬的太阳拂过空间里的尘灰,洪叠迩厝右手岔开五指,从头顶划过一道风声。有力的手形紧蹙成拳,压在胸口,指节发出叭叭的暴响。

    “说吧!冰卢厝的护者。我有力量帮冰卢厝去驾驭太阳神战车的四匹烈马。只要你说的在理,我的话为你立证。”洪叠迩厝将深陷冰窟的金靴,从大地拔起,迈开阔朗的大步,走上一块突兀的冰地。咔咔咔……脆碎断裂中,飞铩的冰屑,仿佛大地晶莹闪烁的光芒。

    船靴泊定,突兀的冰地仿佛一座银饰的庞大御座。

    “除了饰尊,他还有一颗控动祭礼的心灵。”修武毫不隐晦地说,目光中射出冷光,“冰卢厝没有谁能断定:他行祭的每一礼拜心——真正指向我们冰卢厝真正的主人。谁能印证:他不是私著自己的心灵?”

    修武将脑袋高高地抬起来,看向洪叠迩厝。

    “修武,你真是太过分了?”从祭礼仪仗队走出一个侍者,愤懑得满脸胀红。

    “冰卢厝族为了获得祭祀应验的金果,就不应该去胆怕——出于正当理由的任何质疑。你倒是急什么呢?心虚是吗……”

    修武摘下佩刀,横着抻直,用带鞘的佩刀拨开那个侍卫,“别挡住我眼前的光,我的话本来就不是说给你来听。”

    堡珈珥直视修武,好像还要说什么。忽而又敛口不语,将脑袋垂落,微微地叹口气。当他再次仰脸,目视太阳,喉咙发出倦怠的呼吸。他忽而惊觉:修武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那些被回辙音声控住的地精,一个个遵循着堡珈珥音声镶嵌在空气中的律令,不断收敛飞扬的烈性。

    因为被修武羁绊了一颗心灵,堡珈珥感到:统御地精遣返大地,自己失谐的动作忽而变得异常吃力。仿佛一匹知觉迟钝的马,他滞后于——那些地精敛性时、依然不甘同频于律令的节奏。

    那些地精压根儿就不在意堡珈珥的心事,拼命撞击——口令一样驱遣它们的音箍。

    堡珈珥并不胆怯修武的任何设难。现在,他只想尽快地将地精谴尽。那样,自己就有足够的心力来化解修武制造的麻烦。

第九章 黑骑冻风

    生命的感官本来就是逐光嬉戏的灵虫。阳光下面,冰卢厝武士心里没有谁喜欢屈意模糊——极端神经穿梭的疑窦。

    不清澈见底的事,在他们感到就是看不见的灾难。

    为了心底能感受立时破解的那种爽快感,武士们一个个将手中的铁戈,相互碰击着擎起来。

    “哐啷”、“哗啦”……冰卢厝大地因为铁戈之响,似乎变得更加寒冷。

    只有参与祭礼仪式的那些侍者,一个个毫不犹豫地呵着法师堡珈珥,在堡珈珥前面仿佛一弧扇面屏风那般,侍立。

    听到哗啷作响的威厉之声,侍者恰卢利脸上轻轻掠过一丝孱弱的笑意。是的,他在为堡珈珥忧心不已。

    他知道:祭祀时一颗被侮的心其实是非常脆弱的。那些肆意飞刀般的杂念,每一个都是时空境中难于驯服的猛兽。

    堡珈珥看似轻松说话,其实,在心里每时每刻强硬牵力地精的那颗心,根本就不敢有丝毫的松动。

    堡珈珥走到恰卢利面前,随笑道:“冰卢厝的侍者,你那一颗心灵有了方向,我已经感受到庇护的力。”

    说罢,堡珈珥郑重地用有力的大手,反覆在恰卢利的拳头上,低声道:“祭主拥有一颗心就够了。切记,来自外力的帮助,只会弱化我思觉——极致张弓、攒射向目的的刀锋!”

    恰卢利闻言,赶忙揖礼,悄然回退到一边。其他侍者见状,也纷纷跟从恰卢利依次走开了。

    从法师堡珈珥犀利透彻的音声,恰卢利仿佛已经感察到——某种双手挟刀,带动强势屠戮的黑骑冻风。

    原来,看似文柔沉郁的堡珈珥,这一刻,远比自己过去感受的要冷酷得多。恰卢利知道:此时的堡珈珥才是冰卢厝的祭主。这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一切新鲜得有点儿陌生。

    空间,因为修武和堡珈珥的沉默似乎忽然拓大了。

    阳光照射着洪叠迩厝庞大的轮廓。浑躯棱角折皱反射出衍生的光芒,无形放大着统御大地之主的那种庄严感。

    一双眼睛罩着族人的每一张脸。因为凝静,敏锐闪亮的目光,落降之际,其实已经捕获空间的异象。

    宫殿就是冰卢厝矗立的山。庞大建构的形状,巍巍矗立,无言崇尚仿佛一种有形力量,催奋了生命万感张开信心与热爱的翅膀。

    方形城堡、鹅黄石墙、熏蒸的迭迷香爨烟、石墙嵌满的玲珑小窗……宫殿在那些净白穿梭空气的阳光里,展露出每一个生动细节活生生的美丽。

    远方鸣叫的海鸟,沿着各自兴奋飞翔在空间绵延的音韵,滑行一段段光亮的弧线。

    洪叠迩厝是静穆的。

    在冰卢厝族人的眼里,洪叠迩厝无声凝视,视线就是敏锐施法的两把刀。

    空气忽而有一阵喧腾。那些钝马一样,幻觉一样形蹙的地精,在最后收敛形格的一瞬间,骤然变得疯狂……

    这些直觉灵性的地精,很容易吸嗅出:掌控他们的音频瞬变的规律。

    刚才,看似被堡珈珥口齿挫磨的音声所控,地精们收敛了野性飞吒的狂风。其实,他们顺服的形拘,正是最后合力攒劲——企图共同破解堡珈珥口咒的终极秘密。

    他们似乎已经知晓:今天的堡珈珥一颗心还要承忍来自修武破扰的力量。

    而堡珈珥心里最清楚:如果自己在控制地精的手段上失误一次,那么自己此后驾驭地精成就祭祀的威力,就会永久化作泡影。

    这些爆发力量的地精,不再是过去火漾燎燃的喜兆。这一刻,躁动的火性驱遣鼓力膨胀的身躯,带着毁灭的风号,携起大地奔腾的狼烟,竭尽挣脱堡珈珥口咒控力的极限。

    一匹匹飚风中燃烧着欲望与激情的火马,不再是映照天光的火烧云。

    弯折的身躯仿佛触风拓张的铁钩。铁蹄踏溅纷飞的冰屑与沉泥,烟尘飒划一道道虚实相间的斜线。

    每一具拔力着的身躯都是时空里焠硬的精铁。高卓的人像不再是芳菲色洇染的吉光片羽,而是烈焰贲威的猛将。

    人、马张驰开身躯——接近撕扯到碎散的最大位移,生硬撞击着空气里音声无形竖起的壁垒。

    空气里,不断轰隆轰隆震响音爆,气浪弹击。无形触碰法柱的火马和人像,倾斜、逆光飞射出那些脆碎的肢节……

    风烟拉长的锯齿弧线,殷红,飞铩……仿佛血珠化沫、凄厉蜂鸣中飞落的骨肉,正从一片皓白的光刺之尖簌簌散堕。

    瞬间发红的血腥,熏染了冰卢厝族人一双双惊骇的眼睛。

    轰隆震响,包含了万千种变调、急促的衬音,透射出立体崩摧的悲恸。

    人丛发出一片颤栗的嘘声。那些刚才作势鸣戈的冰卢厝武士,渐渐松懈了——抖擞发威的烈性。

    被征服者惨烈的地精形格,蚕食、同化着他们利刃下隐蔽的怯弱心,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冷袭,那些武士们顿时感到:擎戈的臂膀开始困疼。

    修武被奔动的音爆和风烟逼迫,他强硬扎稳脚跟,不愿当着族人的目光,怯露一丝惊惧的痕迹。

    其实,他心里期望亲见:极端状态的堡珈珥——所能施展法相的所有手段。

    在他的知觉里,祭主堡珈珥是比饰尊洪叠迩厝更可怕的一个存在。他本来就不习惯在洪叠迩厝目光下,总会优柔浅笑的堡珈珥——那副一尘不变的表情。

    所以,修武毫不遮掩对堡珈珥疑窦百生的心。

    他蔑笑着,微微低垂的眼帘半掩敏捷善变的目光。

    侍者恰卢利默默合十双手。他虽然没有直视眼前的惊变,但一颗心能够触及飒风发寒、统御场面的那种铁音。

    是的,祭祀的每一个音声牵系一个完整出功的心灵。

    他知道:眼前显威的堡珈珥渴于控制地精,已经透出决绝佐令的烈性。这让他不禁担扰:祭主堡珈珥锐化的一颗心被修武看出破绽。

    正这样想着,侍者恰卢利浑身一蹙,他感到心底掠过一丝化不掉的冰冷……只见修武凝静的目光缓缓泊在自己的身上。

    恰卢利顿时感到重压在身上、推不开的压抑。同时,他感觉异常愤懑。

第十章 跌血

    出自大地造化的地精,已经被堡珈珥强硬施法的力量激活天生的野性。

    他们不再像平常那样、随音箍收束的法力甘于就范。因为没有修武护卫加持堡珈珥的力量,所以,这让他们不羁的暴躁,瞬间就有了疯狂挑战祭祀的勇气。

    堡珈珥知道:自己在时空虽然竖起天柱一样看不见的音箍法相。但是,此时,这些不怕猝死、也要亲证祭祀法力极限的地精,更加愿意触碰禁忌。

    火马、火蛇人像一波儿不愿蛰伏手足的地精,在冰卢厝大地跌宕翻腾。

    漫自游离的马匹和人像,不再是魂魄一样的云烟。而是渐渐凝实、形蹙、发黑……不断显现身躯质感饱满的膨大颗粒——直到拓展成一匹匹精壮的战马或一个个精壮披甲、手执铁器的武士。

    此时,他们更不是力钝形笨的傀儡——偶具一样变成堡珈珥音声随谴的工具,而是鲜活好动的生命。

    身体凝聚,形格粹变时浑躯飘逸汹涌滚动的黑烟,反衬着一具具有形肌肉与铠甲贲力如绽的锋棱。晶光闪烁的目颗,仿佛一枚枚冷蓝色发寒的星辰。

    曾经,他们强悍的膂力每次达到极致时,都是堡珈珥祭祀音箍封印的瓶颈——

    那时,强悍结实的肉体撑不起心相万感攥结的执着力。那些嵌满报复意念的魂魄,缤纷碎散在锋利音声前,肉身遂经历尸解的无尽痛苦……最终变作一摊血骨。

    过去所有习惯于在音声中痛受死亡恐惧的过程,虽然在意念里留有古老如契的轨迹。但是,此刻,地精们能够异常敏感地察觉:空间看不见的音柱,仅仅是威严高矗的屏障,不是生杀的毁灭刀。

    他们知道:眼前的法师堡珈珥一颗心,已经没有飞箭般犀利的锐气。

    触碰有形可方的大地,天然萌发生力的快感,顿时摇曳着地精们碧鲜心灵里长出的一芊绿嫩。

    他们像欢倩扬枝的喜光植物。心灵模糊的知觉,瞬间变成了从无到有的那种存在感。

    修武看着地精旺盛肢节突兀力量的块垒,隐秘的快感肆意放大了助威的火性。

    已往,作为护卫,修武就是冰卢厝祭祀的护祭。擅于分辨音声变迁的他,非常清楚祭祀中堡珈珥淬炼一颗心灵的过程。

    当然,在饰尊洪叠迩厝敏锐如刀的眼目之下,修武只能保持一种中庸的动作。任何相由心生所透漏的一丝偏颇之举,都是洪叠迩厝不会饶恕的细节。

    虽然,自己对堡珈珥质疑,但只要出于正当,就无所畏惧。

    明朗的对峙和心灵暗流的作祟,在冰卢厝族统里显然存在天壤之别。这也是饰尊洪叠迩厝没有决意否定:修武对祭主堡珈珥——明明白白提出质疑的原因。

    大地,方才的血雨腥风被一阵劲风,吹走一朵朵殷红的浓烟。不断清冽的空气净化出一块块石立般僵持的躯体。

    地精们染红流血的身躯,随剧烈呼吸起伏鼓浪的心胸,漆黑目颗迸射出星光……

    还有一匹匹滚流红汗的马匹……

    这些不再有装饰五彩流苏和铃铛的马,带着旷原未曾被人为调教的野蛮,粗糙踏掳的蹄朵,仿佛一枚枚砸地的响锤。弯曲弹动足腕,牵动凝重如石的钝击力。

    随着一声声马匹高昂着的嘶鸣,大地上斜掠起群集的破擦音,让人感到:飞刀般冲锋的呼啸。

    大地仿佛在轰轰的震响中塌落。粗黑交辙的身形,发出哐哐啷啷的碰响,交集一起。

    堡珈珥仿佛被万刀绞缠的目标。空间里,每一个黑色带棱的形格方寸,都朝着一个点滑落重载厚重的位移。

    堡珈珥仿佛淹没在暗夜的森林,连一点轮廓都看不见了。

    恰卢利忽然站立不稳。他感到那些钝器仿佛瞬间袭击在自己的身上一样。

    习惯心灵冥动的他,痛苦地蜷起被自我怯懦心掰弯的身躯。然后颤抖着将两手撑在胸前,迎着正午明亮的太阳光,摊开手掌,默道:“光明辉煌的太阳尊啊……请不吝嘉纳冰卢厝侍者的呼吁……愿光烛照耀……堡珈珥……”

    不知怎的,任凭他怎么祈求,这一刻却丝毫感受不到一丝儿心灵那种同感共频的脉动。似乎堡珈珥忽然距离自己很远很远……遥不可及……

    修武大踏步走到恰卢利面前,用庞大站直的身躯遮挡了太阳光,盯着恰卢利战栗的身躯和无望的表情,低声道:“不要这样。宝贝,你要慢慢学会记住:冰卢厝不光只有堡珈珥一个人。”

    修武缓缓将一只手放在恰卢利摊平的手掌上,“修峻才是太阳神赐的礼物。”说罢,嘲蔑地看着恰卢利。

    然后,他一把将恰卢利狠狠推到地上,呵斥道:“这,还不是你私自存念——救人的时候。这一刻,你偏颇一个念头,就是暗自逆违冰卢厝公平正直的律令!别以为你隐藏了别人看不见的一颗心……”

    恰卢利被冰棱磕破的脸流淌着鲜血,显得愤怒而又绝望。只会木讷地仰着脸,呆望被修武身躯遮挡得灰暗的一道阴影,血滴曲折滚落,仿佛一颗颗红色的跌落风中的眼泪……

    侍者们纷纷走过来,不敢冲前逾越修武森然半出鞘的那把护祭刀。

    恰卢利堕地的不只是身体。堕地的一颗心灵,似乎让他坠下的身体一下子变得更加沉重。

    众侍者一同挨近恰卢利,想要将恰卢利从冰冷的大地上拽起来。

    可是,满含绝望、身形颠翻中仰面塌落的恰卢利仿佛一座冰山,依然倾斜着倒下去……

    地精们仿佛一块块石头,暴乱中重浊发抖的夯地声,振荡大地成一艘摇曳在巨浪中的船。

    那些持戈的武士和众侍者,还有其他冰卢厝的族人们目眩那样,微微瑟缩了躯体。

    旷朗的蓝天,皓白的大地,色彩干净清澈的拼图……显现着生命力量勾勒在大地上的线条——

    人,马。

    质感分明的每一个地精,轰隆隆地响着,铁硬的身躯和武器,交叠黑色冷酷的短线,正杀戮时空里谁也看不到的对手。

    那些一旦奔竞,就不愿停息的马匹,拓拔身躯形变的技巧,任性追从一个个手执铁戈的野人。

    这些凝形质变出形格的人,阔幅踏步,踏溅飞光般的冰刀。浑身散发身形蜕变之际呼呼飘逸的烟雾,毫不顾忌地挥动手中的钝器。

    冰卢厝大地一瞬间腾起寒冷、浑浊的乌烟。激荡开来的气浪,蓬张开一道缓缓升起的黑幔,销蚀着——正午太阳光投射冰地、衍射的一片火旺。

第十一章 驾驭地精

    久滞的洪叠迩厝仿佛一道沉重的石门。被地精浩劫般涌动的气浪共鸣,躯体潜伏的烈性旺火,随暴躁的喘息,早已焠出嗜杀的锋刃。

    咯吱吱……洪叠迩厝展开双臂,骨骼发出攒力的响声。

    但是,他只是打开力量的门户。遂复归于静。

    是的,冰卢厝的王者,从来不会击碎无故的尘土。

    只有他自己知道:瞬间显威,就是在警示族人、地精、万化,冰卢厝大地上、宫殿前,有高高矗起的一双法眼。

    修武不慌不忙地抬起头,看向洪叠迩厝。他将身旁没有脱鞘的佩刀,用右手缓缓举起。镇静的目光仿佛朝一个方向生动流淌着的河流,表达了出自护者的那种敬畏。

    一个个侍者默默地垂低脑袋。聆听着,祈祷眼前咆哮风浪里能传出堡珈珥的声音。

    时而,会有侍者或族人将惊恐的目光投向饰尊洪叠迩厝,希望他能帮助堡珈珥摆脱祭祀的劣势。

    冰原大地上,旋风一样奔驰的野蛮人,挥动浑实的铁棍、板斧、响槌……随机集结,合力夯击空气里只有他们自己看得见的法柱。

    弹击的余震嗡嗡如钟。那就是堡珈珥音箍强硬树立的天柱壁垒。阻挠着这些肆行不拘的地精。

    那些冲锋的马匹,仿佛从高处呼呼风响着滚落的巨石,撞击着空间所有阻挠他们奔竞的法器。

    随着一阵阵轰轰隆隆的震响。波动的气浪冲击向站立在大地的冰卢厝族人。

    一直以来,祭主堡珈珥都是冰卢厝人期望中的寂光净土。

    行祭时,仪仗队里的他,就像一株鲜活修长的素馨花,浑身摇曳着旺生的新光。铃琅振动,音波密叠。每一步踩动大地如云流动的风尘。

    尤其是出自伶俐口齿的新辞。著光吟哦,音声足以模糊掉任何祈求不谐制造的歧义。

    所以,只要堡珈珥作祭礼。人们才会认为所有解词完全符合冰卢厝古纪中的原意。

    “失真一个韵,就是死掉一个族人的生命。”这是堡珈珥总会小心翼翼说的话。

    宫殿里每一样璀璨夺目的琉璃灯、玛瑙珠、玉翠颗粒,巨型石柱,雕花窗叶,太阳神树和光亮的天顶板……除了族人工匠的精良手制,还有他温柔族语与密咒打磨的光芒。

    和猎司里迪、图兰、盾马、羽焰火……各个冰塬族部一样,冰卢厝族人也认为:有形状的物体唯有用灵动如光的语素命名过,才具备美丽站立的威仪。那样,才会被认定是祭礼中的好物,足够用于富有传奇意义的族谱里去。

    那时,最僵硬的石头和最冷粹的冰凌,总是脉脉散发被族人惊叹而吐露出来的清香。

    侍者恰卢利每次配合祭主堡珈珥,即便偶尔有失谐的小动作。但是,堡珈珥都会耐心地靠近恰卢利,幽默地道:“宝贝,别担心。是你给我带来了完整修饰的必要。呵呵,是修饰,而不是修复……”

    而修武总会讨嫌地瞪眼恰卢利,暗自嘲讽道:“哼!笑话。嗤嗤嗤……像这样不开窍的石头,总有一天,大法师会手执一根乌黑的龙头拐杖,点一下那颗神智错乱的傻脑袋的。那时,他才会幡然醒悟,不曾说话,嘴角已经滚落闪闪发亮的珍珠和花蕊来……”

    所有已往发生的事情,的确都在堡珈珥轻松揉力、自我控制的范畴内。

    冰卢厝自从有了祭主堡珈珥,猎司里迪的龙耶柏,才渐渐在冰卢厝族人的意识里变得松动起来。

    但是,在武者修峻眼里,老是保持一副吉祥微笑的脸,是异常恐怖的一件事。

    他感到:堡珈珥比饰尊洪叠迩厝还难于看尽极端。于是,冰卢厝的祭主和冰卢厝的王者,在他的意识里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可是,此时,眼前的祭不再是珠光宝辇。而是燃烧着凶腥野欲的杀戮。

    不再屈于受控的地精,似乎也在试探:掌控自己的人,是不是配得上做自己司命的主人?

    是的,他们只信赖:法性超强的祭者——作冰卢厝大地统御灵性的教条。

    大地的气浪,已经化作一把把空间拓长、掠翔的飞刀。铁青色的钝器掣动时,极速划擦得灼热到快要燃烧的黑烟,散发出刺鼻微焦的呛味。

    空气里错杂交辙的风辇,仿佛一道道黑色的闪电。惊心怵目的轨迹,仿佛死神带着诅咒的图腾。

    豁!

    空间突然灿白的一道断裂面划过……仿佛沉重的幕布猛然扯开……

    只见一直淹没在风烟中的祭主堡珈珥,瞬间显现。

    堡珈珥俯低身躯,双手合十。微微翕动的口齿、镇静如石的脸庞、倾斜的脚步……临风保持着强忍的坚定。

    冻风如刀,凌厉刻镂着堡珈珥清晰如画的模样。周围参差不齐、突兀的黑暗刀戈,剪出这一刹那皓白中清鲜的身影,带着死亡枯竭的僵硬感。

    那种形状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成一地的渣粒。

    原来,祭祀音箍矗在空间的天柱,已经完全被力量旺盛的地精一一撞碎法相。

    堡珈珥似乎猝然惊醒。他瞬间发亮的目光眨动,同时,身形变迁中,仿佛一个持刀的武士。身形曲折形成逆力抗衡之际、弹射的弓箭。

    遂右手弧形卷起,看似持刀的手,其实空无。突然啪——一声,空气里发出响亮的暴击声。

    顿时,身前蜿蜒屈变的一道亮弧,柔软、光滑地飞起……应声落堕的尘烟里,迸溅一枚枚激射的碎屑。

    此时,堡珈珥没有口咒佐风的法相,却有心灵意念祭出的风鞭。

    修武曾听说过:堡珈珥勒令的口舌就是武器。但是,这一刻,他才意识到:音声只是祭祀者力量的一部分。一颗慧识祭礼精义的心灵,就是祭者最后护体的真正武器。

    风鞭仿佛牵系滚动的云雷。柔韧无拘的暴击,每一声惊吒的怒响,强力驱遣逼近的地精。

    那些手执有形钝器的地精,已经惊恐于空间看不见的武器。疯狂奔竞的地精,极速收敛了冲撞的盲动。

    然而,那些敏于驾驭迅风的马匹,却是任性喜嬉烈风的主攻。疾风就是驱策它们驰骋的响鞭。擅长迎面斡旋,随势拔力的野性,显化惯于旺势驭风而吒的贲动。

第十二章 听音

    响耳风。

    精实之躯的马匹。

    大地风滚的残断狼烟。

    次第错叠踏风的铁蹄,随马步交叉,竭力拔动势能的蹄朵,发出重浊的槌击。

    马匹驭风屈变鼓突的肌肉块,蓄力未拓,随陡峭身形,仿佛已经迎风飒划出线状的铁质长痕。

    一道道煞白如光的风棱,简直就是战马自身挟带的凶器。

    堡珈珥倔强地直面压迫自己呼吸的风浪。双手同时弯变、飞抖……从两臂蜿蜒起势的手形波涛,瞬间拉长的锋线,锐化轮圆、湍旋中蹦弹了两道弧圈,在冲锋陷阵的一溜儿马前,骤闪……

    “叭!”“叭!”

    同频,同声。

    落雷滚火,裂音迸射……

    意念蹙集于膂力,韧性之具放大风鞭任性袭击目标的截面。风稍蝎子尾一样在末了霎时高跷的尖锋,短促一凝,短暂定格。不曾显示出击的过程,就见冲前的两匹马,不再是驭风踏浪的通灵古兽。

    因为风鞭袭击的霹雳,超越马匹身躯浪颠迟滞的风。所以,触疼翻滚的两匹头马,在空间颠簸战栗的玉肉白浪,仿佛一眨眼就会肢解残断成模糊的浊流,而滚落一地。

    不过,跌翻的马匹并未重创。带着余恐未泯的痛楚,艰难站立,瑟瑟抖动着。

    堡珈珥看着风鞭强阻的两道马匹烈风已经停滞。抽回施力的手腕,泰然而立。随风屏张的礼服如哗哗绽开的旌旗。贲红的目颗,洇散微微血红发亮的光辉……

    顿时,那些狂躁跟动而来的马群被风阻的两匹马羁绊,好像被分流的河水,劈开堡珈珥的“石头”,擦身而过。

    但这些马匹毕竟是从大地灌满力量的地精。只要铁足不曾离开坚实有形的大地,一粒熟稔的土腥味,都足以弥生出源源的生机。

    那两匹马看似形钝。但是,很快就像沾足水汽的枯草,舒尔摇曳风响的躯体,渐渐长旺振作的勇气。

    堡珈珥知晓:这些地精只要未曾被自己遣返地底里去,每一刻都是自己必须用族语、意念和法相,执着统御的工具。

    不连续意念的残断,只能给眼前这些泛滥成灾的力量,留下封堵不住的豁口。

    果然,稍稍的停顿之后,这些血脉一直澎湃涌流的生猛躯体,又变成力格饱满的凝实之具。唯有被弑心的恐惧感,让它们不敢直面正视堡珈珥殷红贲威的眼神。

    征服,就是从一颗心灵开始的。

    修武吸嗅风中的烟呛。虽然没有作动,但是依然可以灵敏鉴辨鏖战的况味。

    堡珈珥的音声法柱被撞碎了。那一刻,他感到:一个祭主出自音声、族语的威力已经涣散破解。

    所以,堡珈珥从空间里,随灿白闪光显现了难以遮掩的身躯时,他知道:堡珈珥已经失去了音箍的外套。

    他极度憎恶堡珈珥法咒加护的掩体。是的,他就是要看到:显露血肉实躯的堡珈珥。他才不会相信:擅于口舌风雷的祭者,会是力量如山的猛士。

    修武看着站立在马匹狂澜中的堡珈珥,掂动沉甸甸的佩刀。嘴角显出一丝不羁的微笑。

    堡珈珥略显单薄的身躯,静如插入大地的一枚楔子,一动不动,散发飘荡绵延的长河。

    从脸颊缓缓滚落的汗珠,坠似闪烁流星光芒的冰颗。短促滑落,在众侍者的眼睛里,就像次第减掉的一部分生命。

    众侍者同样知道:一个祭主没有了音声佐动的法力,这在他们的习惯里简直就是不堪想象的事。

    虽然,堡珈珥立威的风鞭,强阻桀骜不驯的马匹。但是,众侍者们依然担忧——灵性叱咤的法相,会失去通灵的纯粹,沾染众念、堕入力量交戈的世俗界。

    他们隐隐感觉:堡珈珥被地精绞缠、疲于透支的身躯,不断挨近艰险撑力的极限。

    恰卢利看见风烟中清朗站立的堡珈珥。仿佛被有形可见的电光惊醒。

    他曾是最贴近堡珈珥、完整经历冰卢厝祭礼的侍从。身体语言无声传递的细微恻隐,都会在意念里放大真实感觉跳动的脉搏。

    即时、烘热、心心相印……

    共频,让鲜血激流的饱满感,足以触碰到:每一滴血都是硌人的有形质物。

    此刻,堡珈珥的出现,一下子在感觉上拉近距离。但是,恰卢利悠地垂落脑袋。

    他知道:眼前不是仪礼庄严而又华贵的祝祭,需要繁缛铺陈——为敬畏心设计的每一个细节。

    只是,这是凶祭。是施展祭祀法相,征服所有乖舛与忤逆的战场。

    在祭祀者眼里,行祭的失控比死亡更加恐怖。法相统御的祭,接近神圣不可穿凿的法典。足以消弭所有解释的迷惑和曲意附会的断辞。否则,泛滥的感觉,比死神可怕一百倍。

    恰卢利麻木的身体已经和地面的冰冻在一起。无力挣扎的半匍匐,显示着无望到僵硬的痛苦。

    咔咔咔……他剧烈拔身,瞬间从冻馁中撑起身躯。仿佛是从一道倾斜的白刀中脱难的勇士。

    “堡、珈、珥——”

    从来都是呼唤“祭祀者”,“祭主”。不知怎的,第一次他清亮地呼唤了堡珈珥的名字。

    自从成为冰卢厝祭祀的侍者。崇尚诺守的他,只有从冰卢厝族部堡珈珥祭祀那儿,才能收获到巧妙运用族语最灵性的部分——解词成理的密码。

    在他眼里,堡珈珥就是圆显嘉慧的智者。

    堡珈珥听到:熟悉音声,带着丝柔与芬芳的修饰音韵,风披一样覆盖自己。清晰可触的每个字颗仿佛——正是自己粘手掂玩的果子,小小、圆圆、香香的。

    狂戈、黑烟、粗糙皲裂的线段、枭鸣……空间暴涨的野气弥足——血肉即将痛折迷离的腥味。

    似乎为了让恰卢利觉察:自己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急促中的堡珈珥微微半侧脸,清灵弧线勾勒出可以感觉到的微笑。

    恰卢利无累地站起来。双臂自然舒开,又垂下来。仿佛迎迓眼前惊显的一道光亮。

    马群起伏的身躯,仿佛黑色的波涛。堡珈珥略俯首,缓缓抬起刚才较力时震疼的双手。孤独的沉默,显出刚韧中隐约的悲恸。

    是啊,冰卢厝的大地上,自己是征服者,也是即将被征服的目的。

    生命恢宏的那么多生与死,拼图各种生命盛衰的过程。此刻,祭祀状态中的堡珈珥,心里瞬间流淌的灵感,每一个信息包含的意义,似乎比生与死还要多。

第十三章 飒手

    冰卢厝大地上,族人们渐渐变得亢奋起来。

    那些质疑祭主堡珈珥的武士,虽然很容易用激情的火焰点燃战斗的刀锋。

    但是,他们崇尚力量与荣耀。第一次亲历祭主堡珈珥征服地精的威力,不再暗自嫉恨堡珈珥。

    当族部面临真实的危险,此时,没有谁不渴望——堡珈珥能够战胜地精。那些擎在空间造势的刀戈,仿佛被冻风折磨得俯低的枯草。

    原来,这些狂欢喜嬗的幻影并非点燃感觉火的装缀。随变念,也会是爆闪沙场、慑心夺魄的一件件凶器。

    平地飞煞的黑烟,带来的恐怖,让站立的每一个族人们——心灵带上负累的沉赘感。一个个有形的身躯仿佛渐渐蹙小……一个个禁不住将目光投向饰尊洪叠迩厝。

    洪叠迩厝吸嗅一下空气里腥味浓重的狂风,身形板结。目光里却投射出精敏拿捏的灵犀。直锐、透杀、刺白……极致剔落——时空变迁里、所有非主流的线条。

    那种逼视,足以冷粹魂魄成有形、对称格的晶体。

    是的,这一刻,他反而变得更加庄严、肃穆。仿佛整个空间都是鉴辨中的卑小微粒。

    只有修武深懂:越是刻板的饰尊,越能洞察冰卢厝大地上每一道流动的风声。其实,刚才,他警示恰卢利与众侍者的举止,全被洪叠迩厝看在眼里。

    修武清楚:饰尊洪叠迩厝没有阻挠自己,其实,就是无形支持、甚至怂恿自己——去触碰祭主堡珈珥性灵的张力、决事的极端。

    也就是说,作为冰卢厝王者的他,也在质疑:堡珈珥皈依族部的那颗心。

    修武看着堡珈珥凝立的身躯,抬起眼帘,迎着堡珈珥看向自己的目光……

    他缓缓将佩刀拔出,笔挺地一竖,在阳光下划一个湍急而又炫丽的光圈。遂又郑重地收拢刀势,咔!将佩刀复又插入刀鞘中去。

    那种蔑视样的摆头,瞬间激奋了堡珈珥按捺不住的震怒。

    原以为武者修峻会拔刀助祭,却料,修武带来一个变本加厉的讽刺。

    堡珈珥深知:暴怒就是毁灭祭祀的魔鬼。此刻,心灵很容易变作情味的俘虏。深知祭礼玄机的修武,触碰的不正是堡珈珥那颗隐隐作痛的心?

    修武并未就此罢休。他仿佛后脑勺长着一只明亮的眼睛。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转过身躯,径直走到恰卢利的面前,挡住恰卢利看向堡珈珥的目光。

    “你不希望看见灾难。但是,有了这样的杂念,往往就会……”修武每一个字就像冰冷落淀的雪花。

    恰卢利心胸狂躁地起伏着。呆呆地、长久地盯着修武。他好像一个极度怯懦中、被逼疯的人,浑身战栗不已……遂痛恸地掩住耳朵,侧过脸——躲避修武如咒的嘴巴……

    没有听见任何啜泣,只有止不住的眼泪簌簌滚落,划过胸襟一道湿亮的线,落到双脚前。

    冰卢厝的古纪说:祭礼的哭泣,只会招纳晦气弥生的幽灵。恰卢利不敢逆违族礼,雕塑一样将两手呈到胸前。

    好像自己每一个不洁的动作,都是对堡珈珥增加痛苦的羁绊。

    他突然感到好累好累。也许,修武再推他一把,自己也许就再也倒地不起。

    是的,在冰卢厝大地,没有饰尊阻挠的口令,护者修武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毋容置疑的法则。

    恰卢利痛苦地垂首,双手紧紧摁在狂跳的胸口,心里祈祷:“愿不洁的污秽……只粘著恰卢利。让祭主堡珈珥纯粹的祭祀归于纯粹……这些不吉的泪,但愿只在恰卢利一个人该受的苦行中……轮回……”

    直到感觉脸颊光芒温暖舔过的那种余热。恰卢利才发现:修武已经从眼前挪开了——厚重、恐怖的黑影。他感到:自己一瞬间就是经历了四季荣枯的草木,在偌大的自然里,能做的就是全部的承受。

    旷野的冷风,带着削碎的、晶亮闪光的雪霰,让空气的温度骤减。

    从图兰、羽焰火、仑陀吹来酷寒的气流,仿佛夹裹在空气中的一把把冷刀。

    寒流飕飕穿过冰卢厝,余威钝力依然刚硬,仿佛有形可见的羽箭,逾越箭河,射向猎司里迪。

    森林挂冰的一丛丛枯木,被寒风雕饰如嵯峨的冰刀。

    然而,冰卢厝大地放浪的风声更加响亮,几乎遮盖了箭河流淌的水声。

    只见,鼓力咆哮起来的地精马匹,瞬间就变成黑色的火焰。腾隆翻滚的壮硕身躯,张驰着贲力中绽开的饱满肌肉群。

    每一匹触风起势的马,狂烈颠动四蹄不羁溅射般的威风,刨飞的冰屑与石砾叮叮当当地击响空间每一个有形的物体。

    后随的马匹,痛受头马前锋后掷的飞屑,暴戾嘶鸣中,身躯亢奋如悍然隆起的一道道虹弓。

    每一匹马一瞬间都是响亮出鞘的狂刀。

    而那些起初困于堡珈珥风鞭霹雳的人,一个个仿佛从大地捡拾刚刚跌碎的手脚,再次鬼魅一样黑魆魆爬起来。

    堡珈珥弯折弓躯,缓缓张开身形最大屈伸的弹性。

    从未显化身躯膂力的他,极速锐化——与触风起势马匹同频相逆攻击的手段。

    此刻,堡珈珥清楚:绽露的手脚,力量附加着旺盛的意念。是啊,祭祀心生出的执着力,其实已经嵌入系结魂魄的精神。这些谁也看不见的东西,正是一点点粹硬的铁戈。

    铁青的脸,透显出从未有过的冷酷。锐利闪烁的双目,晶颗玉朗。

    当他自下而上,逆风抽掌化刀的瞬间,手形豁现一弯异常锋利的光。仿佛那只从黑暗大地抽出的右手,就是一把决绝杀戮的短刀。

    这个极速锐化的动作,顿时惊得修武仰着身躯,不禁向后退了半步。

    修武从来没有经历,一直护祭祭主堡珈珥的自己,瞬间发懵了。好像眼前犀利如光般出手的堡珈珥,完全就是一个不可捉摸的陌生人。

    短暂的凝立,让他饮噎一口湍急冰冷的风。窒息那样……随即,他剧烈咳嗽不止,一阵疼达肺叶的痛楚,让他那种泰然的心划过一丝微弱的酥颤。

    这种模糊中,短暂、清鲜与逼真的感觉,似乎潜着一根化不消的隐晦尖针。

    自己不是一直渴于洞穿祭主堡珈珥的法性光吗?此刻,看似如愿的心里却多了一种惊怵之隐痛。

    凝定在风中的堡珈珥,静化飒冲……

    快捷历练的干净手感,一霎促就风凸。他已经毫不掩饰——力箍众地精的威风。

第十四章 斩之刀

    迎风长势的马群,瞬间拓大法相轮廓,合力抗衡堡珈珥逆袭手形佐动的风雷。

    高昂的马群,撞击着堡珈珥法相制造的风雷。巨响中,空气震抖。波叠如云,猛烈扩散的气浪,掀翻着空间每一样有形的物体。

    仿佛飞驰的辎重被夺路的大石羁绊,重创而在缓速停滞中,哐啷叭咔地松褪与解体……

    一匹匹黑马颠簸着结实、颤动的肌肉,浑整垮塌、跌地、翻滚重浊抡动的蹄朵。

    大地震动的浩波,让那些旁观的冰卢厝族人,仿佛站立在一只狂澜中摇晃的船上。

    不远处巍然高矗的宫殿随轰鸣共振起来。风波形成的气流,化作挟满能量的脉冲,穿孔动窍。将精致嵌花的窗叶击得啪啦作响,开阖如重磕。

    一道道通达射过窗叶的太阳光,顿时让整个宫殿玲珑剔透的光彩,随窗叶与门扇的形变——通体衍生的五彩闪光幻明幻暗,诡异而恐怖。

    这一刻,修武不禁悍然出刀。本能护体的潜意识,让一直安然用判断推动的心机,一刹那变得紊乱不堪。

    那些地精暴力频升的威风,渐次颠翻着修武平静想象中的那些形状。

    手脚杂沓的冰卢厝族人完全变作一具具傀儡。一堆堆仿佛大海上随波飘游的泡沫。

    修武虽然被眼前飞铩般的风刀逼仄,不能靠前。但是,头脑里繁密推演过计谋的所有链接,瞬间凝炼,飞旋的思索极致蹙缩一念:这已经接近——堡珈珥统御地精濒临的那个极限。

    这样一想,他好像瞬间站稳脚跟的铁骑。按捺住心中一时的惶惑。

    从高处俯视的洪叠迩厝,依然静哑如未被撞响的铁钟。

    金色船靴,半陷冰地,依然是空间硬挺刻镂、没有变更的装饰。

    他撑开右手五指,抬高。从眼前徐划,撩拨开碍眼的一屡屡风烟。双臂较力散发出骨骼久滞累积的余响。手背隆起暴躁的筋脉,仿佛从僵硬的血肉里点燃了曲折、猩红的火焰。

    一眨眼,双目射出明亮鲜活的快感来。

    力量,是他嗜好的东西。所有空间展现的无形力道,似乎每一样欠缺超越船靴笃定的界限。

    是的,空间突兀的风雷中溅射的风刀,被他夯实站立的身躯阻尼,散射光一样沿那具庞大的廓棱飞脱,一道道切线画出洪叠迩厝身后拓大的暗光扇面。

    修武侧目。看饰尊洪叠迩厝——那种身形卓尔的站立,更觉逼真和神性。

    修武不禁微微点点头。刚才被震动的一颗心随之镇定下来。

    恰卢利背转身躯。他不愿直视:极端显化中,堡珈珥接近残酷变形的生命。他憎恶那些地精:一味放纵情味,变作祭祀的敌人。

    堡珈珥的手刀,随催生的风雷之后,突然强行收拢手形。重袭之后的混合回力,很快就能实现掌控地精残勇的膂力。

    顿时,那些在风雷震颤中失去节奏和规则的地精,还没有稳住身体,那些马匹和蛮人就变作堡珈珥整饬中箍力的工具。

    就在堡珈珥强曳无形法缰,绞缠地精的同时,修武突然毫不迟疑地举起——长久蓄势的狂刀,迎住堡珈珥攥紧的手形劈下……

    刀光惊吒的粗线,仿佛切断了一个错位滑落的时空。

    “修武?!……你……”

    堡珈珥仿佛从斩断的绳索跌落。极速堕地的他因为惊怵,睁大的目颗霎时变得异常明亮。

    他没有料到:极致用力中的他,在最后施动法相的极点,瞬间失去控制整个祭祀的力。

    这些放浪形骸的地精,本来就是堡珈珥用族语和音咒从地底唤出来的。所以,意念始终系牵于堡珈珥统御的法力。

    堡珈珥极度凝练的心灵,涣然松脱。随沉重坠落的肉体,还有溃散中完整碎散的灵魂。瞬死一般,萎缩收敛的疼痛,保持着最后的僵硬。

    冰卢厝大地上,曲折勾勒的身躯,触冷着,蹙小……仿佛简练画笔勾勒的剪影。

    “堡珈珥,别责怪我的刀太快。”修武说着,凑近倒地不动的堡珈珥耳旁,“因为,你还没有到——值得我这把刀信赖的时候。”

    修武说罢,悠然翻动太阳照射下的刀锋,“往往看不见的,就是你欺骗冰卢厝族部的儿戏。我的刀正好校正了你那祭祀礼给——族人集结的一部部经本。”

    堡珈珥孱弱地呼吸着冰地的冷风,眼睛猛地睁开……看了修武一眼,又慢慢闭合……

    额上的汗没有滚落,凝成坠在面颊的冰晶,闪闪发亮。

    突然的惊变,给了地精一个充分调息的机会。眼看他们一个个被堡珈珥最后猛拽的法缰拖住,谁想,瞬间被哗然释解。

    他们知道:重雷震慑,正是堡珈珥施法的那个临界。

    失去祭祀统御的地精不再黑暗如漆。粘著阳光,焕然蓬张的烈性手脚,仿佛冰地激烈燃烧的火。

    但是,此时的他们不是喜嬗的光兆。而是血性贲满的生命,拥趸自主杀戮的野性与无拘。

    地底黑暗中造化色泽,转载清芬,稽首礼拜古纪的圣言量,无休止地修葺毕加钵树冠……这些在地上生命敬仰的东西,在地精们看来,却是静哑、枯燥的事情。

    他们厌倦:自己做着永远不懂,在人们心里却充盈神秘至理的那些存在。

    片刻,热力火漾的地精好像冰卢厝大地漫游的王者。

    从大地上一骨碌、一骨碌翻腾而起的马匹,剽悍拓臂的人群,呼啦,点旺控不住的激情。

    马,人,身形就是攒力的弓弩……

    这些燃火的人不再是孤勇的斗士。追求速度飒风踏掳的狂力,一个个飞扬跨越中,驭马驰骋。怒放着——在地底成千上万年被压抑的烈性。

    冰卢厝变得通明透亮。

    火马、火人倾斜奔竞中、形变狭长的手足,躯体豪迈摆幅显示出不可征服的霸气。

    就在他们艳羡地将目光仰射向巍巍耸峙的宫殿,地底黑暗蛰居的他们,第一次体味玲珑剔透的彩著光亮。心里笃定:那就是等待他们占有的珍藏和目的。

    地精们回视倒地不起的堡珈珥,没有嫉恨。

    毕竟,堡珈珥曾是用祭祀为他们打开启示、撕掉大地铁咒封印的一道门。

第十五章 饰如桅杆

    震动的空气不容纳任何调适的状态,所有变局的发生都是即时的。

    修武本以为:地精是自己的刀从堡珈珥手里夺来的武器。

    却料,步辇奔雷的马匹和燃火的人群,竟然从那劈下的刀锋截面上完全脱落一样,形格不拘,逐风放纵。对修武高擎的刀,丝毫不显禁忌和恐惧。

    修武登时惊讶不已。

    本来,在修武心思周密盘亘里,太阳法性天光投落大地,应该这样昭著神迹——

    黄金色的高盏宫灯之下,青春期壮硕的人马队伍,威风而至。看着他护祭的刀向,接受宿命一样派遣的指令,哗啦哗啦地震动精致的披挂,走向宫殿,接受饰尊洪叠迩厝的旨意。

    这样的场面,堡珈珥曾用地精为喜兆,在宫殿竣工的时刻,如此祭祀过。

    那天,金色与银白金属以绝妙密制的手工掐牙,嵌花苍穹一样的殿顶。完整七色凝结华丽的琉璃珠,璀璨如星。

    还有太阳树、太阳战车、如剑生威的古红锲字……

    所有森森巍峨的石柱,旷朗通明的天窗,让通灵如咒倾斜照射大殿的光,仿佛高贵传谕的天歌。

    空间有限,感悟辽阔。

    那样生动的场面,就是堡珈珥曾经祭祀中经历过的情景。

    而那一刻,堡珈珥就是冰卢厝天地独一无二的灵媒。无论语言和姿态最靠近饰尊洪叠迩厝。

    此刻,修武手中竖起的刀,迎风发响。所有逆违意愿的地精,仿佛大地上古怪走形的妖魔,没有散发如意吉光。

    修武抖擞身躯,悍然站直。冷静中粹亮的目光鄙视那些风滚涌动的地精。

    惯于执刀问事的他,虽然不是灵性十足的祭主,但是却是精敏校正祭祀的法性手段。目光下,从不放过时空造化中的任何畸变。

    眼前,情欲暴涨的地精,必须是自己护刀作堤坝,绝意加固中有流动定向的河水。

    修武魁梧的身躯从寂静中,猛地拉长。敏锐拔力瞬间,宽阔身躯随势推动力凸。超前位移的风朵仿佛身躯衍生放大的巨石,砸向地精汹涌的队伍。

    那些放浪肢节,冲向宫殿的地精,被身后的呼啸风声惊动。人、马带着极速叱咤的野性,回眸中熟稔反戈。

    高翔钝击的马蹄或抡圆的响拳,逆向,砸风。

    顿时,修武聚力摧杀的风凸猛刹……

    “嘭”地,风凸震裂了。却见身形摇曳着摆动幅度、加速的修武,以飒冲的刀尖——啸鸣着穿透被地精击碎的风朵,直刺马匹。

    可是,野风粹炼的马匹,如电光激闪……榴颗铁蹄抖闪……

    修武的刀,遂脱手划掠而飞。惊疼中极力扼腕的他,止步。仿佛前面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山。

    飞刀长啸,画一道弧光,坚挺地插在远处的冰地上,溅起一抹随风飘散的白光。

    修武隐忍手腕疼痛。他忽而感到:自己不再是拥趸神秘法力的冰卢厝护祭,而是,知道灵肉疼觉的米食之躯。

    不知怎的,他低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回视身后……

    堡珈珥还是保持着不变的姿态,倒在冰地上。恰卢利半跪着,匍匐。向堡珈珥伸展着僵硬的胳膊。一群侍者像冰雕。冷静而各自孤立……

    修武的目光忽然落在恰卢利的身上。

    只见恰卢利微微颤抖的手朝向太阳光,绽开,绽开……冻红的手,就像曲纤张开的红莲。

    恰卢利叩光。仿佛整个以光点亮的空间,就是一个坚硬透明的固体。

    他是堡珈珥的侍从,祭祀是堡珈珥的魂。原始、纯粹、中性的光,让他不敢私著一丝心灵放纵的悲痛。

    因为,堡珈珥没有收敛祭祀最后的那声“唵!”,完整的祭礼就没有终结。

    修武心里余怒未消。他恨不能大踏步冲过去,劈手打断恰卢利的胳膊。但是,此时的恰卢利毫无怯惧,如锥的目光直视大地。莲手结出的骨朵,仿佛一杆枯枝倔强的梅。落淀在心胸上。

    恰卢利冷粹如死的目光,不动……却格外犀利,暗显——甘于低眉绝杀一切忤逆、而隐忍着太久的哀恸。

    那种冷酷表情,让修武浑身不禁为之一冷。

    修武没有走近恰卢利和众侍从。他不愿意在这群孱弱的、被他鄙视的人身上消磨心情。

    当他转头之际,只见饰尊洪叠迩厝豁落拔动金色的船靴,横臂展绽的铁拳拽动身躯高矗的桅杆。

    顿时,铁拳拓宽风扬的高帆之幕。湍急涌流的地精,瞬间受阻,掀起巨浪一样冲激——洪叠迩厝双靴跨步拓开的“船舷”。

    撞击风幕,更像敲击了一只竖起来的鼓。地精人马响亮弹落,形成回卷的浪,和随后次第涌动的人马撞在一起。

    地精赤红飘动的火焰不再嗜风助燃。零落的姿态变得低迷。通往宫殿的地精们,幡然醒悟:冰卢厝的饰尊洪叠迩厝才是大地上一道最厚重的门。

    以前,地精们带着喜兆的光,增益冰卢厝族事,加饰宫殿、显化王者荣耀……他们更期望:那些精美发生着的每一个过程,能够变成自己真实的经历。

    只是祭主堡珈珥用禁忌的法相,遮挡了他们多欲的眼睛。用音声箍住他们的力量和心灵。直到把他们调谐成——擅于祭祀的法器。

    所以,地精们一直认为:祭主堡珈珥才是大地上能够统御他们的主人。

    现在,他们才真正知晓:冰卢厝大地上,还有一只沉重得难以载动的船。

    但是,身形被撞的地精,丝毫不惮于力量。他们绝不会受迫于力量,而轻易跃迁——真正皈依顺从的心灵。

    冰卢厝的族人们并没有因为修武斩刀破祭而高兴起来。虽然他们也质疑过堡珈珥,但是,修武说出的话,也不是出自古纪书、法契和启示。

    这一刻,他们心里呼唤熟稔的良风美俗——消除内讧。渴望复归冰卢厝原初的安详与平静。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饰尊洪叠迩厝。

    洪叠迩厝浑躯移动,看似沉重的缓步,身形带起的风棱依旧显化着毫不残断的余威。绽力瞬间,爽意拓拔步履的姿态依然高迈。

    金色船靴高翘,洪叠迩厝双目俯视大地时,略微的压迫感,显得:眼中的地精,只是一簇簇难于逾越船靴的荒草。

    修武看着饰尊洪叠迩厝缓步踏动风雷的战靴,心不再沉郁。

    他低下头,一把扯下系挂的刀鞘。“叭啷!”将刀鞘折成两段,掷到地上。

    冰卢厝护祭被挫折的刀,就是被超越祭祀法力禁锢的魔咒,不配再次拿在手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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