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回礼
温桃蹊一早叫丫头们开了库房,说是要寻一方好砚出来,可是忙活了大半天,也没能找到一块儿好的砚台,她有些泄气,又打听了温长青在不在家,领了白翘寻到了温长青的书房去。
温长青本来是要出门的,但是今日晨起天就不好,灰蒙蒙的,看着像是要下雨,他就没出去,一头扎进了书房里。
温桃蹊来的时候,他手里是有一本账册的,丫头敲了两下门,声音很轻,他根本就没听见,她似乎也根本就没打算真的叫他听见,径直就推开了门往里进,他吃了一惊,反手把账册合上,随手又拉了一本书,盖在了账本上。
这动作是一气呵成,却一点儿也没逃过温桃蹊的眼:“大哥?”
温长青见是她,松了口气:“这时候过来做什么?也不叫人回话,也不好好敲门,就这样推门进来了?”
她往来大哥的书房,一向是不大规矩的,自家兄妹,反正她来的次数也算不上多。
大哥刚才在看什么呢?那是背着人的。
因不知是何人推门进来,下意识要把手里的东西藏起来,唯恐给人看了去。
偏偏又那样慌忙,甚至来不及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慌乱给人敲了去,实在不像她大哥素日里的做派。
不过她也没打算问,提了提裙摆往右手边儿坐过去:“我本来想找一方好些的砚,托大哥帮我送给陆掌柜,可大哥知道我,最不爱写字了,库房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出个好些的,就想来问问大哥有没有,能借我用一用?”
这丫头说话也不脸红。
要拿去送人的东西,哪里是借去用?
这可不是成了刘备借荆州,有去无回了?
温长青见她也不追问方才藏东西的事,越发松了口气,自然也不再提她推门而入这一茬。
“你是思来想去,子楚送你那支桃花簪子是一片心意,也肯听我的话,说不得他真拿你当妹妹看,所以打算回一份儿礼?”
温桃蹊撇撇嘴,说了声是。
她心里并不这样想。
她本来是想着,重活一世,那是老天看她可怜,给了她重头来过的机会,她远远地避开林月泉,小心提防外头的人,不重蹈覆辙,就够了。
直到她在青雀楼见到林月泉,她突然发现,如此好像也是不成的。
林月泉本就是为着报仇而来的,怎么可能轻易就放过她呢?
纵使她有心避开,只怕林月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味的纠缠上来。
何况陆景明到底是不是同他一丘之貉,她如今也不得而知。
那样两个人,倘或真是狼狈为奸,她防不胜防。
与其坐以待毙,等着林月泉的后招,还不如她主动出击,试着接近,最起码要先弄弄清楚,陆景明跟林月泉究竟是不是一伙的。
要不是,那陆景明跟大哥怎么往来,她都管不着。
可要真是一伙的,她就不能眼看着陆景明把她大哥玩弄于鼓掌之间,看着他们阴谋得逞。
所以她想,那支簪子,她收了,备下一份回礼,主动接近,合情合理。
“我先前戒备心太重了些,昨日大哥说了那些话,我虽然当时听不进去,可过后也仔细想过,你说陆掌柜又能图我什么呢?”她倒真是一副心无芥蒂的模样,“我小小的年纪,在家里也说不上话,他本就出身不俗,并不贪图咱们家的什么东西,也许人家真的只是看在大哥的份儿上,拿我当个妹妹看待,再说他送来的东西,于他而言,可能根本算不得多贵重,我再三推辞,真有些不识好歹。”
温长青不疑有他,只当她是真的想通了,一时欣慰不已:“跟你说了好几回,你始终听不进去,再说的多了,你又不耐烦,反倒觉得我偏向子楚,倒像不是你亲阿兄,前头还威胁我,要到爹娘跟前去告我的状。”
打趣了两句,又怕她脸皮薄,一会儿再恼了,温长青就收了话头:“好砚台我那儿多的是,年前长玄还托人从定阳给我送了两块儿回来,不过你要真打算送子楚,就别送砚了。”
温桃蹊啊了声:“陆掌柜也不好舞文弄墨的吗?我看他像个无所不能的,连雕玉铸金都是好手……”
“我很少见他吟诗作对,舞文弄墨,大约觉得那不过是附庸风雅,并非真正的风卿雅致。”温长青略想了想,“他送了你一支玉簪,料子又是极好的,他一向又喜欢这些东西,你不妨回送他这一类的东西”
要说起金银玉石,陆景明手上真是不缺好东西,他自己没事儿喜欢做玉雕,就收藏了好多玉石料子,寻常的不入眼,凡是叫他藏回家去的,拿出来便都是极品。
那支桃花簪他看过,料子如何他心里有数,要说回礼过去嘛……
温长青乍然想起,眼中一亮:“你生日的时候,长玄不是给你带回来好些东西,我记得有一块儿鸡血石的料子,他说挺难得的,是从个胡人手上花了大价钱买来,送给你当个稀罕的。就是你嫌鸡血石红的太艳,压不住,收起来没用的那块儿。”
“把那个送陆掌柜吗?”
温桃蹊其实有些舍不得。
那块儿鸡血石是难得,通体的红,色泽、质地都是极好的,一整块儿收在库房里,她一直不舍得动。
她用不着印章这样的东西,本来还想着,等回头多练一练,拿那块儿鸡血石刻个章,送给她爹的。
要说送给陆景明……也不是不成,就是心头滴血。
温长青看她像是不情不愿的,咦了声:“你竟不是真心要送子楚东西的?平日里多少好东西,也没见你舍不得,那块儿鸡血石,你倒不情不愿?他那块儿羊脂白玉的料子,可比你那块儿鸡血石值钱多了。”
温桃蹊白他一眼:“那石头我本来打算留着给爹刻个印章的,哪里是因为名贵不名贵的舍不得,不过大哥一向同陆掌柜交好,既替他看上了我的鸡血石,那八成这东西他是会喜欢的,不然就送了他,既是要回礼,总要像样些才好。”
她狠下心来,又站起身,装模作样的施礼:“那就烦请大哥……”
“别忙着劳烦我,后天他在青雀楼请我吃饭,你去不去?”
第六十章:孙妈妈来了
连翘是在温长青的书房外那片小矮竹等温桃蹊的。
她知道自家姑娘很喜欢这片竹林,虽然姑娘并不常到大爷的书房来,可每回只要来了,总要好好看看这一小片竹林才肯回去,为这个,早两年大爷还打趣过,倘或真这样喜欢,不如就迁到小雅居去,叫姑娘日日看个够。
温桃蹊缓步而来,连翘却搓着手来回踱步有些着急。
她本来就时不时勾着头张望,此时一眼瞧见温桃蹊,一提裙摆,竟是小跑着凑过去。
温桃蹊往后退了小半步,一抬手拦了她,看她气喘吁吁地:“火烧你尾巴了不成?这样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呢?”
“我在这儿等姑娘好一会儿了,又不敢到大爷书房去,”她站定住,喘了两口,“孙妈妈来了。”
温桃蹊眼皮一跳,脸色登时难看,小脸儿也拉长了。
就连她身后站着的白翘也暗暗吃惊。
孙妈妈还敢回来?
她横跨上来小半步,虎着脸问连翘:“在咱们院儿里?”
连翘却摇头:“她从后街进府来的,后头的婆子们见了她,欢欢喜喜的就把人迎进门,叫她进内院,她却又不肯,只叫后头的婆子们替她传个话,说见见姑娘,还要回家去。”
总算她还有些自知之明,晓得不再踏入小雅居半步。
都说人要脸树要皮,本来孙妈妈做了那样没脸的事,就不该再回到温家来,可她偏偏又来了,尽管不进内宅,白翘心里仍旧是唾弃鄙夷的。
温桃蹊还没说什么,她先扯了扯温桃蹊袖口:“姑娘别见她吧?我跟连翘去,私下里打发了她,不管她想干什么,同姑娘都没有干系了!她不进内宅,就是知道了姑娘为什么叫她走,没脸进门,恐怕她也不敢声张!”
话不能这么说。
世人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孙妈妈为着什么来的,她尚且不得而知,但是她从后街进府,堵在后头,不进内宅也不走,这态度不是已经很明确了吗?
温桃蹊冷笑着,那份儿寒凉透进了骨子里:“你觉得她害怕咱们?”
白翘一怔:“眼下不是都不敢进内院来了吗?她要不是心虚害怕了……”
“她真怕了,就不会回来,堵在后头。”温桃蹊横过去一眼,“外头人不知道咱们屋里的事,仍旧看她百丈高,她还是我的奶娘,你说我能不能不去见她?”
其实也能,毕竟姑娘才是做主子的,奶大姑娘一场,真就成了顶尊贵的了?
但当日就是为了不撕破脸,顾全名声,连她素日偷盗都容忍了,只是赶出了府,还是给她留了脸面的送走,今日却要撕破脸,那当初何不直接把人送官呢?
白翘恍然大悟,一双杏眼顿时瞪圆了:“她故意在后头叫人家看着,逼着姑娘非去见她不可,她就是算准了咱们顾着脸面!”
说着白翘又啐骂:“真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老了老了,把半辈子的体面都不顾了,什么东西!”
她只管骂,连翘却心里着急,又想着怎么打发了孙妈妈,别给姑娘添堵,想了好半天,她犹豫着问温桃蹊:“要不回了太太,叫太太处置?或是姑娘传个话下去,我跟白翘去,请她进内宅来回话,她还不肯进,就随她去,便是说出去,也没有叫姑娘亲自到后街上去见她的道理。姑娘既请了她进来,什么体面都给了,她自己不端着,同姑娘也就没关系,是她自己的事儿。”
这法子当然可行了,再不济的,就说她今天不舒服,懒怠走动,孙妈妈要进府,就跟着白翘连翘进来,不进门,就自行离去,谁还能说出什么不是来?
但温桃蹊并不打算这样处置。
她实在是很想知道,孙妈妈回来干什么。
况且这样的人,胆子不是一般的大,为那样的事情被赶出府的,大家再心照不宣,事情总归是她做的吧?
她还敢堂而皇之的回来,又拿腔作势的拿捏主子,这样的奴才,温桃蹊两世为人也没见过,真是开了眼界了。
今日不弄清楚,不叫孙妈妈心服口服的离去,只怕来日她还要回来瞎折腾。
“用不着那么麻烦,我去见她就是了,也不用告诉阿娘。上回送她走,阿娘跟我都想着,她在咱们家伺候了半辈子,也是知道分寸的,往后不会再找回来,没成想,阿娘同我都想错了”
她拖了尾音,那语气实在嘲讽,背着手往前走,又打发连翘:“你先到后街上去,领孙妈妈去那边的厢房,我回去换身衣裳再过去。”
连翘欲言又止,到底没再言声,诶的应下来,一蹲身,做完礼,扭头往后街方向去了不提。
温桃蹊一路带着白翘回了家,果真是去换了身衣裳,磨磨蹭蹭的,临了了,她自顾自去取了先前那顶小金冠,往头上比了比:“还是好看的吧?”
白翘苦着脸:“姑娘生的好看,别说这样华贵的小金冠,就是簪根木藤,也是好看的啊。”
她把小金冠往白翘手上一递:“给我戴上。”
白翘哦了声,顺势接下来,等要替她戴的时候,才回了神,手上一顿:“姑娘?”
“怎么?你觉得我去见孙妈妈,是为了跟她叙旧的?还是以为,我怕她声张,把脸面丢到后街上去,所以是要去哄一哄她,小事化了,结善缘的?”
看样子,显然不是了。
但白翘起初真的以为……
她没再犹豫,很快替温桃蹊戴好了小金冠:“可是姑娘,我看孙妈妈敢这样回来……要不多带几个人过去吧,省得她对姑娘不尊重,万一她还仗着奶了姑娘一场,倚老卖老的,咱们立时就拿了她,交给太太发落,看她还……”
“用不着。”温桃蹊已经站起身来,“连你都不用去,连翘在那儿陪着我就够了,对付一个老奴,还要兴师动众,我这个嫡姑娘未免也太没出息了些。她来就来吧,叫她晓得我这主子并不可欺,再不敢找回来,也就是了,再不济的,我就能着人拿了她,照样送交官府去,又有什么呢?机会本就是咱们给她的,不是她给咱们的。”
第六十一章:算账
孙氏离开温家连一个月都不到,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似的,可温桃蹊在厢房中见到她时,竟险些没认出来。
从前她在小雅居,倚老卖老,仗着奶大了自己,便很是目中无人,什么好的都要占上一份,平日又不干活儿,全是支使底下的小丫头替她料理,是以这十几年来,倒养的不错。
如今……
温桃蹊暗暗吃惊,面上却不显露,多看了孙妈妈两眼,皮笑肉不笑的:“这才多久,孙妈妈就见苍老了。”
她迈着步子往主位上坐,孙妈妈原本是满脸堆着笑的,只不过那句我的姑娘没出口,一眼看见了温桃蹊头顶的小金冠,心下咯噔一声,笑容僵在脸上,连亲近的话也说不出了。
温桃蹊是满意的,嘴角弧度越发扬起来,挂着淡淡的冷笑:“我原本以为,孙妈妈不会再回来了的。”
孙妈妈抿唇,脸上闪过苦恼:“姑娘,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她声儿戚戚然,往前凑了两步,冲着温桃蹊跪了下去。
温桃蹊一拢眉,稍稍侧身,膝头偏一偏,躲开了她的跪拜:“妈妈奶我一场,怎么来跪我?我是生受不起的。”
孙妈妈看她像是油盐不进,却偏偏只字不提偷盗的事,一时吃不准,竟觉得,她奶大的姑娘,她如今反倒不认识了。
其实要不是家里出了事,她大概真的不会再回到温家。
为什么把她送走,在她回家第一日就明白过来了。
太太和姑娘是给她留了脸面,成全了她十几年来的体面,她并不会一味的来闹,真把太太闹的急了,绑了她送官去,她还能怎么样不成?
孙妈妈跪在那里不动,连翘很有眼色,两步上前,把手从她腋下叉过去,几乎是半托半拽的:“妈妈有什么话快起来说吧,这是做什么呢?”
可是孙妈妈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劲儿,连翘越是要拉她起,她越是反身往下坠,竟叫连翘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拖不动她。
温桃蹊看在眼里,摆摆手:“她要跪,就叫她跪着,你拽她做什么?”
孙妈妈喉咙一紧:“姑娘……”
“当日送妈妈家去,妈妈如今还不明白是为着什么?”温桃蹊根本就没叫她开口,反问了两句,又自顾自的说,“我觉着不是,不然妈妈不会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可妈妈既然都明白,怎么还有脸面回来,又怎么敢来见我?”
孙妈妈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惨败一片,竟拖着膝往前行三两步,上了手想去攀扯温桃蹊的裙摆似的。
连翘一早就防着她,横竖这屋里也没外人在,丫头登时便整个人往她身前一横又一拦:“孙妈妈,有话你不肯好好说,非要跪着说,说便说吧,怎么却还要同我们姑娘动手动脚的?姑娘是金贵的人,你又要做什么?”
孙妈妈脸上挂了两行泪,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流下来的,她见碰不着温桃蹊,也只能跪在那里,朝着温桃蹊磕了两个头:“姑娘说的,我都是知道的,当然是感念太太和姑娘的恩德,再不敢腆着脸回到温家来。可是姑娘,我……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了。”
她好像生怕温桃蹊再开口拦了她的话头一样,喘了口气就接上前头的话:“姑娘知道我拢共得了两个儿子,小的那一个还算是乖巧懂事,大的那个……前些日子,他在外头吃多了酒,撒酒疯闹事儿,也是身边的狐朋狗友挑唆着把他教坏了,拉了好人家的姑娘就……就……”
温桃蹊到底十三四岁的孩子,她也不好把话说得太直白了,这屋里头,就连连翘,都是尚未出阁的女孩儿家,点到即止也就是了。
孙妈妈一抬头,见温桃蹊脸色果然又难看三分,讪讪的低下头去:“人家家里不依不饶,非说要我们拿出一百两银子,就当做聘礼,两家结亲,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不提,若不然,便要将我们告到官府,要青天大老爷来做主,叫我们既赔了银子,还要我大儿子去受那牢狱之苦。姑娘,这个事情,哪里成呢?我大儿子年前就定了亲了,如今说要退亲另娶,街坊四邻,那不得指指点点,不定说什么难听话的,所以我想着,人家要一百两银子,我凑一凑,拿出二百两银子来,给了他们家里,不要说他们一家子,就连他们姑娘的孩儿,也是一辈子吃喝不愁的了,还能不足意的吗?”
温桃蹊听到这儿才算是明白了,感情今天是要钱来的?
这是她的奶娘,她从前怎么不知道,孙氏竟不要脸至此了呢?
温桃蹊的声音彻底冷了下去,往昔的那点子情分,原就在她心中所剩无几,眼下更是荡然无存:“你今天想跟我要多少银子回去?”
“八十……就八十两……”孙妈妈听她口气不善,一时说话也磕磕巴巴的,“我在家里东拼西凑了好些天,可也至多拿出一百二十两银子来,姑娘,您抬抬手,指头缝儿里漏出来的,也够救我儿子一回的,您就舍给我八十两银子,我再不敢登温家的问了。”
她一面说,一面又频频磕头,可是到底温桃蹊不言声,她心里没底儿:“姑娘好歹也看在我奶您一场的份儿,救救您的奶兄弟吧。”
“放肆!”温桃蹊拍案而起,呵斥住她,“轮得到你在我面前胡说八道的!我家里有嫡亲的阿兄,有一脉相承的堂兄弟们,几时又多出两个奶兄弟?孙妈妈,说起话,你是真不怕闪了你的舌头啊。”
孙妈妈何曾见过温桃蹊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一时怔住了。
温桃蹊却俯视着她:“你张口管我要八十两,无非打量着我年纪小,耳根又软心又软,你说的和软些,可怜些,我一时不晓得怎么办,自然予了你,你倒得了大自在。看样子,是我想错了有些人,是纵不得的,不是我给了你脸面,你就肯自持机会的。孙氏,今儿我同你算一笔账,算清了,你再回我的话?”
第六十二章:狗急跳墙
孙妈妈还没反应过来,温桃蹊是要与她算什么账,温桃蹊那里已然黑着脸又坐了回去。
她看着孙妈妈跪在那儿,心里没有来的烦躁起来,略合一合:“你从前在小雅居,一个月是一两银子的月例,对吧?”
孙妈妈跌坐下去,一下子明白了:“姑娘,我不是……”
“你别忙着说话。”温桃蹊毫不留情的打断她,“算下来,一年就是十二两,我们家又从没有苛待过你,反而逢年过节的,都另有打赏,林林总总,我便算你一年到头,能从我们家赚个二十两银子。我记得,你一家子老老小小,全是靠你一个人养活的,你男人,你两个儿子,都是不出去干活儿的,是吧?”
孙妈妈不吭声,也不点头,连看都不敢再看温桃蹊。
温桃蹊分明看见她往后缩了两步,便嗤了一嗓子:“躲?往哪里躲呢?今儿可不是你自个儿送上门来,要我同你清算的吗?”
她冷哼着:“你们这样的人家,一年到头,开销几何,我是不晓得的,只是我从前听哥哥们说起,我一整套的头面要二三十两,竟是足够寻常三五口的人家一年的开销,想来,二十两银子,你们那一家子人,一年下来,也攒不住什么钱才对,更何况”
尾音拉长的时候,孙妈妈察觉到一丝不对,很快她就明白了。
温桃蹊的声音里满是讥讽:“你那个大儿子,可不是头一天花天酒地,结交狐朋狗友的吧?每每在外头挥金如土,难不成是他自己赚来的银子?孙妈妈,你大概其是忘记了,去年你还为这事儿,到我阿娘跟前去求过一回恩典,我阿娘赏了你五两银子,是不是?”
她盘算起来,头头是道,孙妈妈竟挑不出一处来反驳。
那五两银子,现在说起来,真是叫她无地自容。
温桃蹊看看连翘,连翘也看着她,主仆两个对视一回,连翘瞧着她目光沉沉,突然就明白了,往旁边儿侧身稍让了让:“是呢,我也记着,每回孙妈妈家里有点子什么事儿,太太和姑娘可从来没有说不帮不管的,我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现如今竟还敢回来找姑娘,一开口便是八十两银子,真是有意思的很!”
孙妈妈素日在小雅居是耀武扬威惯了的,只是她骂人的份儿,哪有别人数落她半个字的时候,她一抬头,瞪过去一眼,看起来还是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只是今天她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温桃蹊把她的举动都看在眼底,想来真是本性难移了。
她掩唇轻咳:“连翘这话虽难听,可道理却是再正经没有的,阿娘与我虽是打发了你离开,却也给了你二十两银子,连人参鹿茸那样的东西,也让你带回去了,你还想怎么样呢?”
她一面说,又哦的一声,自顾自的念了句是了:“差点儿忘了,你儿子轻薄了人家姑娘,毁了人家姑娘的清名,可人家既要银子,还要把姑娘嫁到你们家外面的人不知道你在温家出了错,再也回不来了,还当你是我这个温家嫡女的好奶娘,一辈子荣华富贵,吃喝不愁的,想着把姑娘嫁到了你家,以后有了依靠,说不得一家子都黏在你们家身上,要把你们家的血都喝干了。孙妈妈你呢”
温桃蹊拢了拢袖口,越发把膝头偏开了,不屑一顾的:“你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那一家子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断不能叫他们缠上你们,往后一辈子纠缠不清,就算是毁了,所以你宁可舍出去二百两银子。可偏偏你聪明之余,还是个贪心不足的人我且来问你,你在我家服侍十三年,而今你说你东拼西凑,凑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出来,你哪里来的一百二十两银子?”
连翘当然知道,那些钱,怕都是素日孙妈妈从小雅居偷了东西去变卖,换来的银子。
孙妈妈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实在是没有想到,温桃蹊小小的年纪,牙尖嘴利,字字句句都照着人的心窝上戳,又都是一针见血,弄得她哑口无言。
温桃蹊也懒烦同她在这儿纠缠不清。
从进了门到现在,孙氏也没说上几句话,而她,本来也不想听孙氏说。
孙氏家里如何,今后的日子还过不过的下去,同她已经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她站起身来:“不要说八十两,如今就连八两银子我都不会给你,我说要同你算账,却也没有赶尽杀绝那样狠的心,不然非要叫你把你手上一百二十两银子全都还回来,这事儿才算完。其实我也知道,按着你的性子和行事,那一百二十两,也不是你所能拿出的全部,你仍藏了私,可我懒得追究了。”
她是一面说着一面往外走的,从孙妈妈身边路过的时候,脚步一顿,终于又低头看了孙妈妈一回:“往后,好自为之,只是再不要叫我见到你,不然我的耐心和宽容,也是十分有限度的。”
孙妈妈想要抓她裙摆时,只沾到了一片衣料,她走得很快,脚下几乎生了风,在这屋里一刻也不愿意多待。
她奶大的孩子,竟是个如此招惹不得的。
孙妈妈想想她从前在小雅居的所作所为,不免心惊后怕,怔怔的跌坐在那里,好半天没能回过神来。
连翘一路跟着温桃蹊出了门,小心翼翼的看她脸色,见她也并没有多生气恼怒,稍稍放心,叫了声姑娘:“可就这样打发了孙氏走,姑娘不怕她狗急跳墙吗?”
“她凭什么狗急跳墙?”温桃蹊回头看她,像听了天大的笑话,“我同她说的那样清楚,你是听见了的。这些年,她从我屋里捞了多少银子,怕她自己都记不清,我真要跟她清算,让她把银子全给我吐出来,那才是把她往绝路上逼。百十两银子是不少,但凡事总要留条后路给自己,她今后不来,一辈子不见面,就算了,可她要再敢上门来,这百十两银子的事儿,可就过不去了!”
第六十三章:叫她来
从后街回内宅的路上,温桃蹊突然想起周全家的那个来,是以脚步一顿,站在了原地。
连翘随着她顿住身形:“姑娘,怎么了?”
温桃蹊回身去看她:“你去一趟三房院儿的后街上,叫周全家的到小雅居来一趟,就说我屋里有两盆花,怎么也伺弄不好,想请她来指教一二,她要是不在后街,你就去三婶屋里找,回了三婶,把她带到小雅居。”
连翘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姑娘怕孙妈妈去找她?”
她点头,但其实不是因为怕孙氏去找周全家的借银子而闹起来。
她们那两个人……
彼此是什么样的德行货色,她们自己心里有数极了。
孙氏不会自讨没趣凑上去,周全家的必定一两银子也不会吐出来借她,谁看不出来,孙氏张口要的八十两,哪怕说是借,也只能是有去无回的。
况且她尚且能够拿捏辖制的了孙氏,周全家的呢?只怕周全家的还怕有一便有二,将来甩不脱孙氏呢。
而且……
“周全家的还不知道孙氏为什么离开咱们家,这时候可能也没反应过来,孙氏再回不来了。当日孙氏走得匆忙,跟谁都没能说上话,又有丫头们看着她,她想见谁也见不到的,今儿个她找回来……”温桃蹊往前走两步,身形缓慢,“阿娘既然说,三婶早晚容不下周全家的,是要处置的,那最好的,就是叫她仍旧不知收敛,还是那样的无法无天,这才是捧杀的正经道理。要叫孙氏见了她,说清了内情,她一时收敛了,三婶反倒没法子发作。”
连翘的一声应下。
她不是白翘,从不是那般的小心翼翼。
在小雅居伺候姑娘这么多年,她总觉得,她们姑娘是长房嫡女,本就该与众人不同,几时需要小心翼翼的活着了?
似孙氏和周全家的这样欺主的奴才,早就该乱棒打出府去,才算解气。
可偏偏周全对家里是有恩的,主子们把这份儿恩德看的比天高一般,孙氏倒是赶走了,周全家的还好好地待在三房太太屋里头,说她是养尊处优都不为过。
凭什么这样的刁奴,把手伸到了她们姑娘的小雅居来,却还能逍遥自在的在府里过活?
连翘蹲身一礼,什么话都不多说,错身过去就要走。
温桃蹊眉心一动,又叫住她:“你去叫了周全家的,再去阿娘屋里,告诉阿娘一声。”
丫头一时又拧眉:“姑娘上回不是说,太太说了,宅子里的事情,您多听多看,多思多虑吗?我虽觉得,您叫我去把周全家的叫到咱们屋里来,这没什么,可是去回了太太,怕太太要说您的吧?”
温桃蹊嘴角的弧度很明显,眼底的笑意溢出来:“说我做什么?我又不是要害人,也没存了坏心思去坑谁,只不过实在是见不得周全那一家子,在咱们家里作威作福,不想叫她们因知道了孙氏的事情而有所收敛,这也算错了?我不叫你先去回阿娘,是怕阿娘不同意,觉着不大有必要,所以打算先斩后奏,可这件事情我又没办错,阿娘说我做什么?便是将来三婶知道了,难不成她还要觉得,是我有心陷害谁,搅和她们三房的安宁?”
这当然是不会了。
三房安宁不安宁的,又不是她们姑娘说了算。
周全家的和周婵在三房不老实,没规矩,满宅子的人都知道了,只不过人家是“功臣”家眷,主子们都不管,哪里轮到她们做下人的多嘴多舌,至多也不过背地里议论几句而已。
连翘这才放宽了心,一溜烟儿的往三房方向而去了不提。
至于温桃蹊回到小雅居后,打发了玉蓉去库房,把温长青所说的那块儿鸡血石寻了出来,左看右看,又觉得太过单薄,东西是名贵东西,可单单一块儿鸡血原石,真要算做回礼,似乎还是有些小气,是以她又翻腾出许多玉石料子来,都是不错的佳品,一并打包了,打算后天跟着她大哥去青雀楼赴宴时候,给陆景明带过去。
白翘引着周全家的进门时,她才把一包的玉石料子收拾好,一侧目,瞧见了人,笑着招手,却并未起身:“我还怕你如今事多缠身,走不开,本来我那两盆花是小事儿,可我脾气倔,养了几个月,总是不得法,要叫我撂开手扔了,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花房里管事儿的如今也真是不顶用了,一个个的看过,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才想起来你,叫你专程到我这儿来跑一趟了。”
她这话说的实在客气,倒不像主子同奴才说的话,反倒像周全家的是她请进门来的贵客,她辛苦人家这一趟,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似的。
可偏偏周全家的竟然面不改色的生受了。
温桃蹊看在眼里,心下嗤笑。
这人呐,最怕的就是忘乎所以,连自己个儿的身份都拎不清了,还能成什么事?
周全家的在三房作威作福,在她三婶屋里头吆五喝六,到了她的小雅居,竟还是这般做派,真是作死。
白翘脸色也变了变,可是看温桃蹊仿佛没打算发作,她也就生忍下了这口气。
温桃蹊打发了周全家的坐下说话,才让玉芙去把那两盆花抱过来。
她原也不算是扯谎,她的确是在两三个月前得了这么两盆花,还是她四哥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给了她大姐姐两盆,她两盆,她精心养了一阵子,发现总是开不了花,还越发蔫儿头耷拉脑,就扔到一边儿懒烦管了。
今日也是突然想起这两盆花,才寻了这个由头,叫连翘去把周全家的叫来的。
周全家的养花是一把好手,大概其的看过那两盆花如今的模样,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态,与温桃蹊那里指手画脚了半天,说了一大车的话,大抵都是些如何养花,如何栽培的。
温桃蹊面上瞧着一一听进了,实则根本也没放在心上,只是等她侃侃而谈完了,敷衍的吩咐了玉芙两句:“你都记好了吗?可不要再麻烦周家嫂子一趟了。”
第六十四章:闹事
三房的云雀匆匆寻来时,脸色难看极了。
温桃蹊看见她面色不善时,心下一沉,便知道,三房出了事,且一定跟周婵有关。
她没起身,只是拧眉定睛看着云雀施施然行了礼,才柔着声儿开口:“是三婶有话叫云雀姐姐带给我吗?”
然而不出她所料的是,云雀果然摇头,紧接着眼风一扫,视线就定格在了右手边儿端坐着的周全家的身上。
云雀那眼神里淬了毒,能杀人,戾气十足,寒意刺骨。
周全家的何曾见过云雀这般模样。
饶是她素日在太太屋里不大本分,颐指气使,不敬着云雀这个陪嫁丫头,云雀也没这样子过。
她一时如坐针毡,扭了扭身子,似乎是想要躲开那样骇人的目光:“你这是干……干什么?”
当着温桃蹊的面儿,云雀像是不愿意多说,匆匆收回了目光,而后又同温桃蹊蹲身一礼:“太太方才开妆奁,说是要用的一支步摇不见了,那东西素日是周家姐姐收着的,便打发我来问问姑娘,要是问完了话,就叫周家姐姐家去吧。”
温桃蹊不言声,却知道这分明不过是借口。
她这个三婶也是富贵人家的出身,听说当初嫁到他们温家来,为着上面的两个嫂嫂出身非富即贵,她娘家生怕妯娌之间相处,两个嫂嫂看不起她,光是陪嫁的现银,就给了五千两,其他的珠宝首饰,衣裳头面,更是不计其数。
三婶的妆奁匣子,怕是一打开,能晃瞎了人的眼,偏就缺那一支步摇使了?
只是温桃蹊不动声色,噙着笑说问完了,又谢了周全家的一回,还叫了白翘亲自送她们出门去。
等丫头从外间回来,发现温桃蹊阴着脸,她凑过去几步:“要不要叫人到三房去打听打听?”
温桃蹊想了很久,到底还是摇了摇头:“多半跟周婵脱不了干系,但她是六弟弟屋里的丫头,还能出什么事儿,从前不是就……”
她说了一半,说不下去,毕竟是个姑娘家,这话说了太难听。
温桃蹊收了声,从拔步床上挪下来,穿好了绣鞋:“咱们去阿娘屋里。”
白翘忙去给她拿外衫,一应穿戴好了,也不多说话,跟着她出了门,就匆匆去了上房院儿。
彼时连翘才从赵夫人屋里出来不久,主仆就在上房院的月洞门下迎面撞上,连翘一怔:“姑娘怎么过来了?”
温桃蹊顾不上同她解释,沉着脸进门去,临到了垂带踏跺前,才把身形一顿,吩咐了两个丫头在外头等着,不叫跟进去。
连翘看着她身形匆匆的上台阶,打了帘子进门,仍旧一头雾水。
白翘轻轻扯她袖口,压低了声儿,把云雀黑着脸到小雅居叫走了周全家的这件事儿,同她说了个详尽。
连翘倒吸口气。
姑娘先前还跟她说,要想叫三房太太清算周全家的还有那个周婵,最正经的法子,便是行捧杀之事,越发纵着她们,早晚有一日,三房太太是再容不得的,却不曾想,竟来的这样快吗?
却说温桃蹊进了门,赵夫人看见她,显然有些诧异,招手叫她近前去:“连翘才从我这屋里出去不多会儿,你不是叫了周全家的去你屋里?”
她上前行过礼,才往赵夫人身边坐过去,又哝声说是:“原本是不想叫孙氏去见她,才把她叫过来,拘在小雅居说话闲聊的。”
赵夫人一拢眉:“她回去了?”
“是三婶让云雀姐姐来把她给叫走了。”温桃蹊抬眼,赵夫人的侧脸正好就入了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中,“阿娘,云雀姐姐来的时候,脸色难看的不得了,她也没收敛,就那样黑着脸进了门,说的理由,也挺牵强的。”
那样的话,她同赵夫人复述了,赵夫人一听便知道,是冯氏在扯谎。
但她还是那句话,冯氏分明是故意为之。
云雀是她贴身的人,知冷知热,贴心体意的,要不是她授意,云雀会不知收敛的黑着脸进小雅居的门?会叫桃蹊这样轻易的看出端倪?
其实温桃蹊也想到了,本来她可以不来的,但她再三的想过,还是选择来告诉她阿娘一声。
冯氏再一再二的,总是在疯狂的试探着,阿娘一次容忍,两次容忍,可就怕她三番五次,得寸进尺。
“我觉着,三婶还是故意的,本来我不想来告诉阿娘,随便她怎么折腾去,但是……一次不理会,两次不理会,她只会再三再四的打发人来搅和咱们,往后便越发的没有清净日子,而且……”温桃蹊掰着指头,低下头看了会儿自己的指尖,“我心里觉得,恐怕周婵在三房坏了事儿,三婶是真想发落了她,才叫云雀过来的。”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赵夫人听明白了,了然一笑:“想叫我去三房看看?”
温桃蹊点头:“阿娘虽然教导我,多听多看少掺和,但要我说,这个事儿,也没什么吧?”
是没什么,周婵能坏什么事儿,她用头发丝儿都想得出。
真要是做了那样没脸的事,发落出去没什么了不起,就是周全他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来,且为着姑娘的名声,他们自己家里就先不敢声张了。
包容这一家子也有几年了,总该有个头的。
赵夫人想着便站起了身,叫了知云领丫头来给她换衣裳。
温桃蹊还坐在那儿,看着丫头们忙前忙后的,直到知云取了荷包,她才起身,从知云手里接过来,上前几步,替赵夫人在腰间佩好了,也不抬头,瓮着声:“那我能去吗?”
赵夫人是有些犹豫迟疑的,那种事情不该叫她一个闺阁女孩儿见,不过赵夫人算是开明的人,横竖都是自己家里的人,还有她这个亲娘在场,便是叫她见一见这内宅中的豺狼虎豹,蛇蝎心肠,腌手段,也没什么要紧的。
于是她点了头:“难得你亲自动手伺候我一回,不叫你跟着去,怕你回头闹得我头疼不安宁。”
第六十五章:勾引
温桃蹊这个弟弟,出生的时候是早产兼难产,好在冯氏一向身强体壮,整整生了一天一.夜,也疼了一天一.夜,总算是把孩子给生了下来,保住了,只是孩子落地,便有些弱症。
为着这个弱症,温铎和冯氏着急上火,后来取了名字叫长乐,希望这孩子能一辈子顺遂喜乐,别的也就不求什么了。
不过如今温长乐长到了十一二岁,身子骨反而渐次好起来,就连秦大夫每每入府来替他瞧,也都说他越发的身强体壮,可见是温家祖宗庇佑,将来是个有福气的。
冯氏每回听了都高兴地不得了,但仍然不敢有丝毫松懈。
赵夫人带着温桃蹊到三房院的时候,是冯氏屋里的枕鹤迎着她们往温长乐住的西跨院去的。
丫头面色凝重,一路上都不多说半个字。
赵夫人看在眼里,心里便更有了主意。
温桃蹊跟在她阿娘身后,直到过月洞门时,才上前去,轻扯了赵夫人袖口一回,低声问:“就在六弟弟院子里发落,三婶看来是气得不轻啊?”
赵夫人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多嘴。
冯氏当然是要气坏了的。
温长乐很小的时候,小病小灾几乎不断,温铎为了这个儿子,更是在佛祖面前许了愿,只要孩子平安长大,他愿重塑金身,取银千两,设善堂粥棚,救济穷苦百姓,而冯氏这个当娘的,更是没日没夜的看顾着他。
赵夫人还记得,温长乐四岁那年,冬天很冷,北风刺骨,温长乐不肯安分的待在屋里,非要跑出去玩儿雪,结果冻坏了,高烧了三天,冯氏就几乎三天没合眼,守在他的床前,连他屋里伺候的人,也全都发落了出去。
当初周全救主,温铎和冯氏会把周婵放到温长乐的屋里去服侍,又是那样的意思,其实还挺出乎她意料的。
不过……
也许那个时候的周婵,的确是个乖巧可人的小姑娘,只是如今心志变了而已。
赵夫人敛了心神进门,这院子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唯独是正屋外廊下站着个人,她仔细瞧了,才认出那是冯氏身边的枕云。
丫头见她带着温桃蹊过来,却根本就不吃惊似的,连要进门回话都不曾,径直迎了人,打了帘子便把人请进了屋里去。
温桃蹊心下冷笑。
她这个三婶实在有意思的很,又怕人知道,又生怕人不知道,整天算计着这些有的没的,到底什么趣儿呢。
母女两个进了门,一眼就瞧见了脸色铁青,盘着腿坐在拔步床上的冯氏,还有跪在正中,肩头抖动,隐隐有几声啜泣的周婵,以及跪在周婵身边儿,脸色煞白的周全家的。
赵夫人眼尖,发现周婵身边儿有瓷盏的碎片没清理干净,地面上虽然没有水渍,可周婵的裙子却是湿的。
看来是发过一通邪火了。
她只当没看见,踱步过去:“这是怎么了?丫头们有什么不好的,叫凌霄慢慢教,你生这么大的气做什么?”
冯氏冷哼一声,是冲着周婵去的,等再侧目去看赵夫人时,稍稍收敛起来:“大嫂你是不知道,她如今在哥儿屋里都要成精了,今儿原还是凌霄拿住了她,才来回我的话,青天白日的,就衣衫不整的爬哥儿的床,不知是费了多少心思,竟挑唆着长乐把屋里伺候的都支开了,独留下她一个!要不是凌霄素日机敏,到后头厨房去的路上,左右想着不对劲儿,又半路折回来,眼下还不定如何呢!”
她越说越是来气,手往身边儿一摸,抓了一把什么东西,往地上一扔:“下作没脸的小娼妇,我好好的一个长乐,也容得你挑唆!”
温桃蹊突然觉得,她还不如不来。
冯氏说的话,实在是难听了些……
她轻咳了两声,往赵夫人身边凑过去。
赵夫人往地上看,这才看清楚冯氏扔出来的是什么。
茜红色的纱衣,真就是薄薄的一层纱,这东西穿在身上,跟没穿也没两样了。
她嫌恶的别开脸,掩唇也咳了一嗓子。
正巧温子娴听说了她弟弟屋里出了事,她母亲生了好大的气,她又早知道周婵是个不安分的,便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这会儿撂开帘子进门来,正把她母亲最后那句话听进了耳朵里去。
赵夫人眼风扫过,叫云雀:“快把这污糟东西拿去扔了,别脏了姑娘们的眼。”
冯氏是在气头上的,说起话来口无遮拦,哪里顾得上温桃蹊还在,这会儿叫赵夫人看似无意的提点了一回,才稍稍别开脸,沉默了须臾。
底下周婵还是哭,一开始是啜泣,听了冯氏几句骂人的话,声儿越发大了起来。
温子娴有一肚子的气,但她不能自降身份,冷冷的扫过周婵一眼,往冯氏身边坐过去,一只手替她母亲顺着背,又冷冰冰的开口:“你倒还有脸哭了?”
“不是……我不是……那不是我……”周婵哭的狠了,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的,叫人听不真切她说些什么。
温桃蹊听着她破碎的只字片语,嘶的倒吸口气:“你是想说,这不是你的主意?那便是有人教着你,唆使着你了?”
她一面说,目光已然落在了一旁瑟瑟发抖的周全家的身上。
周婵登时呆若木鸡。
这的确是她娘的主意,说是如今六哥儿才十一二岁,真要等到哥儿成了家,再把她收了,还要好些年,未免夜长梦多,索性如今豁开了,先哄着哥儿收了她,往后这院子里,还不是由着她横着走吗?就算将来哥儿长大了,娶了正头奶奶进门,她伺候哥儿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她们周家还有功劳在身,就连正头奶奶也要高看她两眼才是。
周婵自己是个没成算也没主见的,叫她娘一通唆使,竟也就听了。
可是……
可是眼下太太和长房太太都在,她怎么能说这是她娘的主意呢?
周婵抿紧了唇角,拼命摇头,却再不发一言,只是痛哭着。
第六十六章:巴掌
冯氏从震怒之中回过味儿来。
彼时刚得知这件事,她真是两眼一黑,差点儿没晕死过去,那是气急攻心所致。
她万万想不到,周婵竟真的敢干出这样的事情!
事实上,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周婵素日里有些逾越之处,不规矩的小动作,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暂且饶过了,只是吩咐过凌霄,在温长乐的屋里头,要格外的防备着周婵,别叫她真的把哥儿带坏了。
是她心软了。
从前总是想着,周婵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就算是有心往长乐身上靠,又能坏到哪里去。
可她竟忘了,周婵是年纪小,可她还有个了不起的娘。
温桃蹊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实则是提醒了她。
冯氏坐直了身子,拍了拍温子娴手背,示意她不要紧,才眯着眼去打量周婵:“那衣服,你从哪里弄来的?”
周婵浑身一震,越发的把头低下去,一个劲儿的摇头,什么话也不肯说。
她此刻恨不能把自己低到土里去,最好是就这样把她埋起来,谁也瞧不见。
这种事情闹开了,脸丢干净了,她实在是觉得羞耻难当。
周全家的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的紧了紧:“太太,婵儿她一时……”
“一时糊涂是吧?”冯氏冷笑着打断了她的话。
她还没开口问呢,周全家的还敢凑上来,真当她是个糊涂蛋,不晓得这里头全是她这个当娘的撺掇的吗?
冯氏在手边儿的四方剔红矮几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回:“我这院里头,精怪可也太多了,你女儿做这样没脸的事,背地里还有人帮衬着她,从外头买了这样不知羞耻的纱衣,好叫她去勾.引我的长乐!”
周全家的背脊一僵,到了嘴边的话,本来就被噎了回来,而今更是哽在喉咙里,说不出,也收不回了。
周婵频频磕头,她像是不知道疼,脑门儿磕在地砖上,砰砰作响,没磕几个,额头就全红了。
赵夫人一旁看着,冯氏是怒气难消,可照着这丫头的磕法,过会子头破血流,伤了皮相,倒像是她们家苛待奴才,虐待人似的。
于是她一拢眉,叫枕鹤:“话没问清楚,磕什么头?去拉着她,不要在我们面前这番做派,我最是不待见的。”
她话说的不客气,又是底气很足,虽然是淡淡的,却全是鄙夷。
枕鹤三两步上前,抓了周婵,钳制着她,叫她几乎动弹不得。
冯氏抿了抿唇,转头去看赵夫人:“大嫂,这个事情,我实在是……”
她想说什么,赵夫人心里全明白,没叫她说完,一摆手:“自然是你们家的事情,你说了算,我不插手,你只管处置。”
冯氏一颗心安定下来。
底下周全家的脸色一白,趴伏在地上:“太太,婵儿真是年纪还小,您就饶了她这一次,往后她再不敢了,一定尽心伺候哥儿,绝不敢再生出别的心思来的。”
“你这当娘的,倒是替她承诺的快。”冯氏斜眼扫过去,眼底全是嫌恶,“周全救过老爷和大老爷,对我们是有恩的,可是这么些年了,我们家,也从没有亏过你们周家吧?长乐是我的心头肉,我当年看着周婵小小的年纪,乖巧守礼,模样又周正,做了主,把她放到了长乐屋里来伺候,私下里,我也跟你说过,等孩子大了,收了房,名份上虽说不大好听,可做了姨娘,总归一辈子吃喝不愁,你也是同意了的,是不是?”
这是要同她清算……
周全家的肩头抖两抖,翁着声说是。
冯氏念叨了句那好:“看样子你都记得可你们母女这些年,又干了什么?外头铺子上,你两个儿子倒是好的,老爷偶尔提起,也夸他们精明能干,说周全生了两个有出息的好儿子。至于你,还有周婵,这三年间,在眼皮子底下不安分,我念着周全的好,不跟你们计较,也不叫底下的丫头们与你们计较,却不成想,竟成了我的不是,原就是我不该心软,反倒纵的你们无法无天眼里没了人,真当这温家宅里,由得你们横行霸道,作威作福!”
周全家的猛然抬头,正与冯氏四目相对,她一时又惊又怕:“太太,是我吃了猪油……”
“你什么话也不要再说,今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最清楚。”冯氏一抬手,“领了你女儿去吧,你两个儿子照旧在柜上办事,没有人会为难他们,你们家的银子,每个月也照样会按定例送过去,只是你,还有这个”
冯氏说到生气处,指尖儿虚空一点,正朝着周婵的方向:“不知廉耻为何物的小娼妇,我们温家的内宅院里,是断容不得了!”
要赶她们出府。
冯氏要赶她们走!
周全家的立时慌了。
她盘算的很好,女儿做了温长乐的姨娘,往后她就更能在三房院子里横着走。
那时她想着,以往她也不大规矩的,冯氏从没有说过什么,所以哪怕事情败露了,给人拿住了,又怎么样呢?
她男人救过温致和温铎,要不是她男人,哪里还能有今日的温家?冯氏敢对她怎么样?
周全家的拖着膝盖要上前,却被枕云和枕鹤两个一把给按住。
温子娴看她那模样,横眉冷目的:“自己不惜福,闹出了事情还要腆着脸来求我母亲饶恕你们吗?你又要做什么?主子跟前,你还有一丁点儿做奴才的样儿吗?”
不是的,不该是这样的,这一切都不对。
周全家的奋力挣扎着,几乎声嘶力竭:“太太,太太您不能,您不能赶我们走啊”
她挣了几下没挣脱开,只能扯着嗓子喊:“我男人救过两位老爷,我男人是有功的,您怎么能把我们母女赶出府去?太太,您不能这么干,这是忘恩负义啊!是我男人换回你们温家如今的富贵的,太太,太……”
“啪”
一巴掌打懵了周全家的,连冯氏和温子娴也微微愣怔,只有赵夫人,看着温桃蹊收回手,嘴角微扬了扬。
第六十七章:威胁
周全家的叫打懵了,整个人诧异出神,呆呆地望着眼前十几岁的少女,右手慢吞吞的抬起,捂住了自己的半张脸,自然,她所有的话,也戛然而止。
温桃蹊居高临下的俯视,冷眼看她:“周全是有功,可那不是你们恃功自傲的理由!三婶说的一点不错,这些年,温家何曾亏待过你们?反要你这老奴今日反咬一口,说我们温家忘恩负义不成?”
她说着揉了揉手腕,不动声色的。
即便是前世嫁给林月泉,在林家掌家的时候,她也几乎没有动过手的。
刚才那一巴掌……
她听周全家的嘴里不干不净,说的越发不成体统,也是怒从中来,加之她年纪最小,纵使做的真的不对,也并不多要紧,只不过推说年轻气盛,一时听不得这样不堪的言辞,这才动手打了周全家的,也就是了。
更何况,她可没觉得这一巴掌有何不妥之处,至少她阿娘不就没有出言斥责吗?
温桃蹊本来想回头看赵夫人脸色的,生生忍住了,又冷嗤一回:“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温家能有今日富贵,全是凭着周全,这话,可是周全素日在家里与你念叨的?”
周全家的哑口无言。
她男人是个榆木脑袋,明明是自己赔进去两条腿,救了温家两个老爷,心里却从不敢觉得温家欠了他们。
这几年下来,温家养着他们一家人,在她男人眼里,竟然是天大的恩德一般。
周全家的不说话,温桃蹊心中了然,往回退了几步:“你弄错了温家的富贵从来就不是你们给的,但你们家的安稳,却全仰赖温家。”
她话音落下时候,人已经回到了赵夫人身边去,且她转身的第一时间,便把目光落在了赵夫人身上,见她阿娘非但神色如常,甚至平添了三分赞许,于是彻底放下心来。
周全家的满心不服气。
刚才她不过一时叫打懵了,才由得温桃蹊红口白牙,在这儿数落她。
这会儿她回过神来,竟理直气壮的挺直了腰杆,拿舌尖儿定了定腮帮,被打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着。
她也不再去看赵夫人和冯氏,径直把目光投向了温桃蹊那里去:“三姑娘这话不对,难道我男人救主,还救错了吗?难道三年前出事时,不是我男人拼死护住了大老爷和三老爷吗?要是照姑娘这么说,原来我男人救下主子,本是分内之事,那我倒想问一问,当年跟着两位老爷一起出门的奴才们,出事时,又都哪里去了?看起来,大祸临头各自飞,才是正经道理吧?”
救了主子,那是忠心,更是忠贞,可真的四散逃命,他们家也并挑不出错来。
难道温致和温铎的命是命,底下奴才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只是可恨周全家的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冯氏一听这话,气得浑身发抖,抄起手边儿一只茶盏就想摔到她脸上去。
温子娴在一旁看着,温桃蹊分明还有后话的样子,于是她手腕一转,按住了冯氏。
冯氏侧目过去,见她摇头,目光又顺势投向温桃蹊,便一拧眉,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温桃蹊面色阴沉,眼中泛着寒光:“也就是说,我方才与你说的那些话,你觉得,是我强词夺理,巧言善辩,而你们家如今得的一切,都是应得的,也为着周全的功劳,你,还有你女儿,不管在温家内宅之中做了什么事,三婶都该纵着你们?”
周全家的嘴上不敢应,但心里的的确确就是这样想。
她一向都觉得,她男人有功劳,温家如何高看他们一家人,都是不为过的。
这三年以来,她在冯氏屋里颐指气使,冯氏不也从没多说一句话吗?
至于今次她何至于挑唆着姑娘要去勾引温长乐,还不是温家办事儿不地道!
当初既然把她女儿放进了温长乐屋里去,那时为着温长乐年纪小倒也算了,而今哥儿也十一二岁了,外头的大户人家,这年纪上头,先纳妾收房抬姨娘的,不知有多少,偏偏老太太和太太只字不提,就当没这回事儿似的。
后来周全家的自然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味儿,别是温家又想反悔,那她可不干!
这才想着,等到生米煮成了熟饭,冯氏就是想不认,也不成了。
她虽没开口应声,然而高高挑起的眉心,却给了温桃蹊答案。
温桃蹊抿唇想了须臾,弯腰下去,附在赵夫人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话,谁也没有听清楚。
只是她说完了,再站起身的时候,赵夫人隐约是点了头的。
温桃蹊有了底气,站在那里叫周全家的,几乎一字一顿的问她:“你曾见过一顶小金冠吗?”
她咬重了小金冠三个字,分明刻意提醒着什么。
冯氏眼皮一跳,目光倏尔就转向了赵夫人。
温子娴因并不知这其中缘由,略一拧眉,扯了扯冯氏衣袖。
冯氏恍若未觉,只眉头越发蹙拢起来。
周全家的先前刚挂回脸上一些的耀武扬威,为着这一句话,荡然无存。
她目瞪口呆的望着温桃蹊,眼神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温桃蹊却噙着笑,嘴角微微上扬着,那弧度落在她眼中,刺眼极了。
她在威胁自己。
周全家的心一沉:“我没有……”
“我料想你也不该见过,可是有人说你见过的。”温桃蹊怒极反笑,是浅浅的笑出了声,又不肯让周全家的把话说完,“三婶脾气好,出了这种事情,都肯轻易绕过,只是叫你今日便领了周婵家去,再不许进内宅来服侍,你不知足吗?”
她一面说,又摇头:“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该是不知足的,我听你前言后语,也是个贪心不足的人才对。只是我的脾气不大好,你知道的,大约没有三婶这样好说话从前不是总有人说,温家三姑娘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轻易是不能得罪的吗?”
她眯着眼反问了两句,自己个儿把这话放在舌尖上品了一回:“我倒没觉着自己是这样的脾性,虽不是能容天下事的,但也不至于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只今日细想来,睚眦必报,好似也没什么不好,人家得罪了我,我报复回去,这多痛快,你说是不是?”
第六十八章:挑唆
周全家的到底是带着周婵灰头土脸的离开了温家。
冯氏眼下气不顺,这事儿还惊动了老太太,老太太上了年纪最是见不得污糟事儿,她一向又疼爱儿孙,知道出了这种事,只叫身边的丫头催了冯氏,尽早把人送走,别留在府里杵着碍眼。
如此一来,周婵母女两个,就更是无可分辨,再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为着老太太发了话,赵夫人也就不肯再多待在三房院儿里,劝了冯氏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领了温桃蹊出门,往长房回去。
冯氏目送着她们出去,才冷声叫丫头看着周婵母女收拾东西走人,不许她们多带一件,也不许她们多留下一样。
等到屋里的人都尽散了,温子娴顺着冯氏的后背:“母亲也不要再生气,横竖如今打发了,往后就都清净了。”
冯氏淡淡的嗯了一声,也不多说话,看起来还是没能消气。
温子娴犹豫再三,才又叫她:“桃蹊刚才……母亲,桃蹊刚才问周全家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低眉顺目的,说起话来也是柔声细语,却很仔细的在打量冯氏的神情,“我方才瞧着,母亲像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而周全家的……原本她说那些话,气焰那样嚣张,不知天高地厚,可怎么桃蹊几句话,就像是震住了她一样?”
她想起温桃蹊话里提起的那顶小金冠。
如果她没记错,也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数月前温桃蹊生日的时候,大哥哥送她的那一顶吗?
那会儿她们姊妹见那顶小金冠精致又可爱,偏温桃蹊是个不爱金钗银簪的人,她跟温时瑶还打趣过,不如借了她们去戴几日。
今儿好好的,怎么提起这个来?
冯氏眉头又拢了拢,侧目看过去,见女儿脸上神色淡然,深吸了口气:“前些日子,长房那边儿把孙妈妈送出了府,你知不知道?”
她点头说知道:“桃蹊说她家里小儿子病重,送了她回家去看顾的,临走的时候还给了药材银子,不过我看这都好些日子了,她也没回来一趟,大概是家里不大好。”
冯氏哂笑着摇头:“就数你没心眼,她哪里是回家看顾孩子的——前些日子她偷了桃蹊的小金冠——就是她生辰时候,长青送她那个,后来那小金冠辗转落到了陆景明手上,陆景明又给长房送了回来,也不知是怎么的,拿住了孙妈妈,又扯出她原来不知偷过桃蹊多少东西的事情。你大伯母和桃蹊碍着面子,不想叫外人说三道四,怕你大伯在外行走脸上挂不住,又或是有那些挑事儿的小人,背地里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却苛待嫡女的乳娘,这才扯了个谎,寻了个由头,把她赶走了。”
温子娴哪里晓得这一层,登时杏眼圆了一大圈儿,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大伯母可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啊?她是吃了猪油蒙了心吗?竟然偷了桃蹊的东西变卖出去!”
她一时话音落下,不免心里又不痛快:“这样的恶奴,大伯母和桃蹊竟也这样好性儿,还给了她银子药材,成全了她的体面!要依着我,就该拉到院子里痛打一顿,也叫阖府上下都看看清楚,收起那些下作的心思和手段来。”
处置内宅的事,各人有各人的章法而已。
这事儿要放在她身上,也是要这样办的,谁的体面不是体面?但这种恶奴的体面,还要去顾全?
不过放在长房那头……说白了,还不是温致太好面子,太重名声,走到那儿都要博个人仁义满怀,兼济天下的名儿,倘或赵氏下手重了,事情闹开,人家不定怎么说。
温家这样大的家业,外人眼红的多了去,长房又是标靶中的标靶,有一点儿风吹草动,都可能传的满城风雨,且难听至极。
人家才不同情你家里遭不遭罪,还不是可着劲儿往你身上泼脏水罢了。
眼下听女儿这样说,冯氏心情倒稍稍好了些,至少她这个女儿,虽小的时候在赵氏手上养了几年,好歹没学了长房那边的做派。
她是实在看不惯的。
温子娴心里有无数个念头闪过,见她母亲许久不言语,她也不是个傻子:“这事儿跟周全家的也有关啊?”
冯氏挑眉:“反正当日你大伯母是来说,周全家的跟孙氏合伙儿的。孙氏偷了东西,交给周全家的,周全家的再交给外头,变卖出去,银子是怎么分,那就不知道了。”
温子娴没追问这一层,她大伯母办事儿是很有分寸的,没有真凭实据,不会到母亲跟前说这样的话。
她虽不明白,孙妈妈何不自己带了东西去变卖换银子,非要过周全家的这一道手,但如今两个人都离开了温家,再也不会回来了,就是弄清楚了,也没多大意义,索性也就扔到了一旁,暂且不顾不想了。
但是这事儿既然发生有日子了……
温子娴面色一沉:“母亲既早知道了此事,长房那边又处置了孙妈妈,您也该早打发了周全家的去,何苦还留着她这样的祸害?素日里就不安分,逾越的事情干了多少,现而今手脚又不干净,这不是早晚要坏事儿吗?”
她唉声叹气的:“说起来我心里也不舒服,当初周婵在我屋里伺候,您把她拨到长乐那儿去,我是没话说的,那个丫头以前是个乖顺的性子,生的又周正,您做了主,自然再好没有。可您看看,这才几年而已?要我说,都是叫她娘给挑唆坏了。”
是叫周全家的挑唆坏了,好好的一个孩子,成了如今这不知羞的样子。
她想起来今天的事情便又气又心有余悸的,要不是凌霄激灵,她的长乐……
“反正也都过去了,这事儿你就当不知道吧,你大伯母打一开始就没打算往大了闹,你可不要到外面去声张,尤其平日一处玩耍,别叫时瑶知道了,她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转头就给你散播的人尽皆知了,到头来都是咱们落埋怨,知不知道?”
温子娴一一记下来,又安抚了她母亲几句,一切后话才都不提了。
第六十九章:挖坑
那天温桃蹊跟着温长青出门的时候,兄妹两个并没有叫人套车,只是一人一顶青灰软轿,一路往青雀楼去的。
陆景明是做东请客的人,自然要比他们兄妹到得早,且这日也不知是怎么着,素日里客满坐满的青雀楼,竟难得的透着冷清二字。
兄妹两个一前一后进门的时候,白翘跟在温桃蹊身后,手里抱了个小锦盒,看起来沉甸甸的,分量很足。
上楼梯那会儿,温桃蹊仿佛是心有余悸,一递一步,抬眼看着楼上,走得很慢。
温长青在后头跟着,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屋里的陆景明应该是听底下的奴才回了话,他二人刚在楼上站稳了,就瞧见陆景明推门迎出来,见着温桃蹊时,显然还有些吃惊。
温桃蹊也觉着别扭。
她先前那样的态度,不近人情,拒人千里之外的,今日却又突然跟了过来。
于是她下意识的闪躲,往后稍稍退了半步,等着温长青走到他前面去。
好在陆景明是个有分寸的人,不会叫她浑身不自在,没多问什么,只是笑着招呼了兄妹进门去,眼神甚至都没有过分在她身上停留。
为着温桃蹊一起过来,陆景明只好又吩咐明礼交代下去,新点了几样温桃蹊爱吃的点心和菜色。
温长青那头端着白瓷小盏细细品茶,给她递了个眼色过去。
陆景明把兄妹间的这点儿互动看在眼里,却只当没瞧见。
温桃蹊定了定心神,换了副和颜悦色的脸,叫了声白翘。
陆景明这时才注意到,这丫头手上是捧了个锦盒进来的,是以将目光转投向了温长青。
温长青不动声色,嘴角上扬,朝他挑了挑眉。
沉甸甸的锦盒自然落不到温桃蹊手上去,被白翘放在了圆桌上,正正好落在温桃蹊的脸前。
温桃蹊白皙的小手一抬,推着锦盒一边儿,往陆景明身前送了送。
陆景明立时明白了,看看那锦盒,又反手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她点头,倒坦然大方了很多:“陆掌……陆家阿兄前些时日送了我一支那样好的桃花簪,我虽觉着名贵,平日不大敢轻易戴它,但也想着,礼尚往来方是个正经礼数,所以请教了大哥,备下了这些回礼。本来今日不该过来的,可大哥说,既然是回礼,自然应当我亲自送到陆家阿兄手上,才显得诚心诚意,我仔细想了想,是这么个道理,所以不请自来了。”
她这话说的简直滴水不露,陆景明心中不免发笑。
——桃花簪收是收了,可我不会用的。
——并不是我要送你这些东西,都是我大哥的意思。
——我本来不愿意来见你,但是我大哥说于理不合,所以我来了。
听听,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陆景明眯着眼打量她,再没多看那锦盒一眼。
第一次见这小姑娘,是她生辰时,她脸上的笑容是明媚的,整个人是明亮的,像是这世间最干净,最纯洁的存在,惊鸿一瞥,在他心间经久不散。
第二次再见,是在她温家正堂中,小姑娘有些扭捏,也有些抗拒,只是那时不那么明显,他还以为她是害羞,试探了几句,也算是玩笑了几句,她落荒而逃。
后来知道她的消息,一是那小金冠之事,二是杜昶在扬州打死人的案子,他又觉得,这小姑娘其实通透伶俐,什么事儿都看得很透彻。
然后呢?
然后他发现她心思很重,几近偏执一般的排斥着与她毫无血缘的所有外人。
他茫然过,也困顿过,然后想通了,觉得是温家把她教的有些过分谨慎,一时又心疼她。
可今天再见——
她又变回了那个明艳的少女。
有着惊为天人的一张脸,富贵无极的出身,举手投足之间,贵气无两,而最要紧的,是她心中一片坦然,真正的坦坦荡荡,好似……好似她愿意敞开胸怀接纳这世间万物。
不过她再一开口,他才知道,那是她做出来的假象罢了。
这姑娘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敏,可又很周全,只是这话不失礼,也不算过分。
陆景明把锦盒收了,叫明礼拿下去:“三姑娘太客气了,这还要特意来回一份礼——”他转而去看温长青,学了他先前模样,亦高高挑眉,“太见外了吧?”
温长青一怔,旋即笑起来:“她就是这么个脾气,生来不欠人,从收了你的桃花簪,就总觉得欠了你似的,虽也知道你是拿她当妹妹,那样好的东西也舍得给她,但仍一直惦记着要回你点儿什么才好。”
温桃蹊眼角抽了两抽。
她大哥要是知道那天在青雀楼见面的时候,她曾经“出言不逊”,这些话,是绝不会说出口的,要是他往后知道了,回想起今日言辞,定然也追悔莫及了。
果然陆景明神色古怪,盯了她一眼,不过好在没说什么。
温长青隐隐觉得他可能说错了什么话,去看温桃蹊,她却别开了脸,既不看他,也不再看陆景明。
于是他几不可见的拢了拢,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那盒子里装的可都是宝贝,有些她都放了好几年了,有些是自得了便收起来,轻易连看都不给人看的,你不看看?”
那锦盒的分量他刚才试着掂量过,也轻微晃了晃,里头放的大抵是玉石一类的东西,他猜得到的。
况且小姑娘特意告诉他,那都是温长青选出来的东西,他的喜好,温长青还是知道的。
既然是要回那桃花簪的礼,自然是要投其所好,叫他欢喜的。
所以他自然而然的摇头:“三姑娘金贵,手上存着些名贵玉石珠宝也正常,不过既是送我的,这份心意最要紧,便是寻常不过的,我也不会挑剔。再者说了,三姑娘行事进退有度,待人接物又是不一般的周全,回礼这样的事情,当然也不会随意挑拣了东西,装进锦盒,拿到我面前,必然都是极好的,我不必看。”
温桃蹊略略惊讶,就差张大了嘴,要不是太失礼,她甚至想惊呼出声的。
这个人是不要脸的吗?
看着是把她往高处捧,可一字一句都是坑!
第七十章:嘲讽
温桃蹊满脸的尴尬,简直溢于言表,连一旁的温长青也听得出来。
他知道自家的妹妹,脸皮薄,经不住人几句玩笑。
陆景明呢?陆景明偏是个好玩笑打趣的人,在人家眼里,那算是谈笑风生?。
他略一拧眉,在桌下那脚尖儿踢了陆景明一脚。
陆景明侧目过去,不以为意的笑了:“三姑娘觉得,我说的对吗?”
温桃蹊咬牙切齿的随着他一起笑,可那模样叫人看来,像恨不得扑上去咬死他。
她咬紧了后槽牙:“陆家阿兄说笑了,我才多大,能有什么宝贝?即便有,也是家里头素日里送的,何况陆家阿兄原也是富贵出身,又在外行走这么多年,什么好的没见过,大约也瞧不上我那几块儿破石头。”
温长青眼角抽了抽。
破石头?
她可真敢说。
陆景明无声的笑着,头也没回,叫了声明礼。
明礼会意,把那锦盒又送到他面前来。
陆景明目光是落在温桃蹊脸上的,手上动作也丝毫没有停顿,打开了那锦盒盖子。
目之所及,是艳丽夺目的红。
陆景明眼一眯。
鸡血石的料子他见过的也不少,从前遇到好的,也会花大价钱收回来。
他喜欢玉雕,自然也喜欢刻章,现在他手上用的所有私章,基本上都是他自己刻的,而鸡血石又是刻章所用极佳的料,他当然会挑挑拣拣的,这么多年……
他从没有遇到过哪一块儿,似眼前这一块,质地、色泽,乃至于手感,都是最上品。
这就是小姑娘口中的破石头?
她还真是,时时刻刻都能给他惊喜啊。
单是这一块儿鸡血石便已是难得的极品,更不必说这锦盒里躺着的碧玺石,青金石一类。
陆景明一一看去,没有一块儿能称之为——破石头。
他低笑出声:“看来是三姑娘与我说笑了。”
温桃蹊一挑眉:“能入陆家阿兄的眼便好。”
说话间小二带着人来上了菜,于是这话茬自然也就被揭了过去。
席间陆景明同温长青说了些生意上的事情,温桃蹊不大感兴趣,唯独是听见城外几间铺子时,眉心微微蹙拢,多看了她大哥两眼,却没追问别的。
眼见着吃饱喝足,连翘从外头推门进来,在温桃蹊耳边低语几句,她便柔着声儿叫大哥。
温长青手上的筷子也刚好放下去,侧目过来:“怎么了?”
“林蘅姐姐到府上找我。”
这个时辰?
温长青心下生出些异样,看看她,又看看连翘,到底是摆了摆手:“那你先回去吧,林姑娘这时辰到府上,大约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这话像是特意说给陆景明听的,而温桃蹊恍若未觉,已经自顾自的站起身来,同二人告了礼,转身就出门去,连一个眼神都没多在陆景明身上停留。
她很清楚,似陆景明这样的人,精明两个字恐怕都已经不足够形容他。
她前后态度差别这样大,要是再过分殷勤,只会更惹得他起疑心。
而且不管他是不是真的跟林月泉合谋了什么,也不是她三两天,三五句话,就能够查证清楚的。
这事儿急不来,要徐而图之。
出了门从拐角出来,温桃蹊长舒口气。
白翘和连翘跟在她身后,也松了口气:“姑娘非借口林姑娘来脱身,昨儿我就说,这时辰,林姑娘到咱们府上做什么呢?我瞧着大爷方才脸色变了变,可把我吓了一跳。”
是了,林蘅何曾这时辰寻到温家去呢?原不过是温桃蹊一早就交代过连翘的说辞,要她等吃过了饭,若是不见她出门,就借口林蘅找她,好让她从这席面上脱身出来。
她知道这借口未必好,但她本来就没想周全。
大哥不会当着陆景明的面儿戳穿她,而陆景明呢?
她巴不得陆景明一听就知道,她是为了脱身,早点离开,不想跟他待在一起。
她就是要陆景明知道,她骨子里还是透着一份儿抗拒的,也好叫他心里的疑虑打消,别盯上她。
是以温桃蹊什么都没说,只是噙着笑下了楼去。
可是她人才刚下了楼梯,身形一顿,脚步有千斤重,竟一步也迈不开了。
连翘看她呆站在那里,叫了她一声:“姑娘?”
温桃蹊喉咙滚了两滚,目不转睛的盯着门口正进门的那颀长身形,一动不动。
周遭的声音消失了,周遭的人,也全都不存在了。
温桃蹊很努力的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愿意失态,不想让人看出端倪来。
林月泉挂着那副笑脸,就是那样耀眼的,夺目的,让人一眼就再挪不开眼的笑脸,缓步而来,在她面前,站定住。
温桃蹊下意识想往后退,生生忍住了。
林月泉看她呆呆的站着,傻乎乎的望着自己出神,心下生出三分得意,却谦和有礼:“温三姑娘?”
温桃蹊这才回过神来,略和了一回眼,再睁开眼时,好似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与他蹲身一礼:“林公子?”
他说是,看看她,目光又转投向楼上:“子楚在楼上吗?”
温桃蹊心一沉。
陆景明是跟林月泉也约好的吗?
一步步的接近她,接近温家,后面不知有多少圈套在等着他们……
陆景明不是大哥的知交好友吗?现在这算什么?
温桃蹊一时气极,连声音都冷了下去:“是,陆掌柜跟我大哥在楼上,林公子快上去吧,这饭都吃完了。”
林月泉听她话里意思,便侧身把路让开了,可话还在说着:“我不是为着吃饭来的,子楚说叫我一起来,但我外头还有些事,一时不得空,所以约好了这会儿忙完了过来。”
果然是约好了的。
温桃蹊敷衍的点头,什么都不想再跟他多说,闷头从他身边过去,两个人就像是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头也不回的走了。
林月泉盯着那道背影看了很久,总觉得她像是……落荒而逃?
他摇摇头,大约是他想多了,收回了目光,转身上楼去,嘴角挂着一抹若有似乎的嘲讽。
第七十一章:初来乍到
从青雀楼中回礼相见后,陆景明也不知是动着了哪根筋,半个月的时间里,或是托温长青送来,或是亲自登门拜访时带来,总之又往温桃蹊面前送了很多稀罕东西来。
温桃蹊每每收下,却都兴致缺缺。
刚开始的时候她只是在心里骂人,面子上工夫还做的很足,备下回礼,不过每回都是托她大哥给陆景明送去而已。
到后来他也不收敛,就连赵夫人都过问了两次,温桃蹊便有些生气,连回礼也不给了。
温长青隐隐感到不对劲儿,私下里也问过陆景明——说穿了,他有心撮合,但也不是这么个撮合法。
陆景明一件一件的东西送进小雅居,却始终没个说法,他又像是不避讳人,外头有些个风言风语的,他全当没听见一样,但温桃蹊不行啊?
她到底是女孩儿家,要照着陆景明这么折腾下去,外间岂不是什么难听说什么吗?
可是温长青几次过问,陆景明也都是敷衍过去,该送的东西,照样一件不落的进了小雅居去。
到了四月十七这一日,赵夫人本来要带着温桃蹊到城郊道观去做礼,早起时候她却突然头晕了一阵,赵夫人不放心,也不好再带她出门,打发人请了小秦娘子来诊脉,自己领了丫头登车出城去。
等到赵夫人一出门,温桃蹊匆匆打发了小秦娘子,去告诉了温长青一声,便也领了丫头出门去。
原是这些日子为着陆景明的送礼,赵夫人有些摸不准,索性把她拘在府中,轻易不叫她出门,至于外头的些许流言蜚语,也都叫温长青去料理了。
她憋了半个月,早闷坏了,是以昨日就叫人悄悄地出府去给林蘅递了话,今儿一早又装病借口不肯一起出城。
林蘅就在永善坊的一间香料铺子等着她,也是昨日就约定好的,见她来时还鬼鬼祟祟的,噙着笑招手,又迎出去三两步:“在这扬州城里,真是难得,还能见你这样鬼鬼祟祟的模样。”
温桃蹊却又竖起指头,放在唇间,同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出来:“你不知道,这些天,我阿娘看我看的紧,还叮嘱了我大哥,就是不许我出门,说倘或叫她拿住了,要连我大哥一并罚了。”
林蘅皱了皱眉:“就为了陆掌柜?”
说起这个,温桃蹊小脸儿登时垮下去:“他这个人也太记仇了吧?”
这话是反问的,林蘅是知道先前她跟着到青雀楼赴宴回礼这事儿的,一时笑出声来:“你说那样冠冕堂皇的话,偏要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的,把一匣子的珠宝玉石送到人家手上,还不许人家记仇了?”
其实要她说,陆景明对温桃蹊真是挺不错的,且之前那些时候,也真没有什么十分逾越的行为和举动,只是温桃蹊不知道为了什么,气儿不顺,横竖看他都不顺眼,得了人家一片心意的礼物,还要拿了那一匣子石头去恶心人,这丫头气性大,这事儿也实在不太地道。
这会子人家也叫惹毛了,偏要使这样的法子折腾她一番,不过陆景明也算是……有分寸?
林蘅戳了戳她:“你也别抱怨了,我听我姑妈说,其实外面那些风言风语,还是陆掌柜出面摆平的,只是他又不好明着来,就全都借了你大哥的名儿罢了。”
温桃蹊却丢了个白眼过去:“那不本来就是他挑起来的吗?”
她两个正说话的工夫,这香料铺子门口又进来一人。
温桃蹊是侧身站着的,半张脸对着门口,眼下她全副身心都在同林蘅吐槽陆景明这件事上,就没大留意门口的人。
直到那人切切实实的进了门,又一声恬淡的声音传来:“温三姑娘?好巧。”
温桃蹊浑身一震。
巧?巧个鬼。
她僵着脖子扭过头:“是挺巧的,林公子也来……买香料?”
她咬重了那个买字,看看林月泉,又看看这一屋子摆着的香料瓶子,眼神古怪,还很适时的退了两步。
林月泉脸上的笑僵了须臾而已:“这是我开的生意。”
手上的香料瓶子像是什么脏东西,温桃蹊真是恨不得径直扔出去,唯恐脏了她那双白净的手。
林蘅选哪家不好,非要挑了这家铺子。
她们温家那么多好的香料香方,她偏偏不要,非说白拿了过意不去,要自己出来买,又说永善坊前些日子刚开了一家铺子,物美价廉,她买过几样,真挺好的,还要拉上自己到这店里来看看,说要她这个温家嫡女给掌掌眼,也品鉴品鉴这店里的香,到底好是不好。
她真是信了林蘅的鬼话,才巴巴的跑过来!
林月泉可真是有本事。
温桃蹊往后踱步,手上的瓶子顺势搁到了小桌上:“林公子这铺子开得不错,香料也都挺好的,我看生意也不错,可见林公子是个有本事的人,到扬州不久,生意就做起来了,果然身边有个能扶持帮衬的朋友,是极紧要的。”
这是说他不学无术,全靠陆景明?
林月泉记得,他可没有得罪过这个温家嫡女吧……
想想陆景明这半个月干的事儿,他突然明白了。
原来是迁怒。
他仍是那副谦和有礼的模样:“三姑娘怎就知这生意是我才做起来的?难道就不能是我从前便有经营,今次正好要把生意挪到扬州,定居扬州城,才顺道去看看少时旧友吗?”
他和陆景明不愧是年少时的至交,她大哥现在全是被陆景明那副无害的模样给蒙骗了,这两个才是臭味相投,一对儿的不要脸。
她话里重点分明不在此,他故意挑着话茬来问她,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且怎么答,都不大对!
活像是她私下里打听了他的事儿一样。
她才没对他上心。
温桃蹊眼皮掀一掀:“难道不是吗?那是我太想当然了吧,初见林公子时,陆掌柜你是他少时旧友,到扬州来看他,且从前从没见过林公子,更没听说过林公子这号人,我就以为,这扬州城,林公子是初来乍到的。”
第七十二章:殷勤
这扬州,他的确是初来乍到,可这城中的人,他却再熟悉不过。
只是温桃蹊几次见他,似乎都有些闪避不及的姿态。
起初林月泉以为是他想多了,现而今看来,怕不是他多心,而是这姑娘一直戒备心极重,也正应了陆景明之前回信中告诉他的——温家三姑娘,心思重了些,怕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本来想着,十几岁的小姑娘,能厉害到哪里去呢?可见了几回,再加上她对陆景明似乎不大看得上,越发连累了他。
念及此林月泉便有些想发笑。
这么多年他在外行走,温和有礼,谦逊风雅,再配上他这张脸,不知多少高门姑娘对他一见倾心,可他一概都看不到眼里去。
他林月泉要的,从始至终,只有温桃蹊一个。
温家三姑娘从小到大的这十四年时间里,没见过他,不认识他,甚至在他到扬州之前,都没听过林月泉这三个字,可是她的一切,他都知道。
她爱吃的,爱玩儿的,脾气性情,他一清二楚。
其实她小退那两步,香料瓶子立时就脱了手,他看在眼里,心里很明白,温桃蹊是在嫌弃。
只是他没想通,嫌弃什么?他的生意,就让她这么嫌恶?
林月泉笑着,尽可能让自己眼底的烦躁情绪淹没在那样虚伪的笑容中:“三姑娘看上了什么?二位姑娘到我这铺子来,是我的荣幸,是三姑娘看得起我这香料铺子,今日姑娘看上了什么,便只管……”
“我们只是随便逛逛。”温桃蹊作势蹲身一礼,“在家里待的久了,出来随便走走,听说永善坊新开了家香料铺子,就来看看,林公子不必破费的。”
林月泉下意识拧眉,却也只是一闪而过:“也是,姑娘家中要什么样好的香料没有。不过这阵子我正看着一处茶庄,等过阵子若能顺利谈妥了,姑娘爱喝什么茶?我给姑娘送些到府上?”
林蘅听着这话越发别扭,不动声色的扯了扯温桃蹊的袖口,又把那样的动作隐在了自己的广袖下。
温桃蹊疏远而有礼的回他:“我不大喜欢吃茶,林公子真的不必费心了,我们还要到别处去看看,不打扰公子的生意,就此别过吧。”
她说着拉了林蘅的手,两个人一前一后的错身从林月泉身边过去,一路出了门,连头都没有回。
不爱喝茶?真是个小骗子。
她最爱的就是祁红茶,是个爱茶如痴的人,怎么就不爱喝茶了?
还真是避他如洪水猛兽了。
林月泉转过身去,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眉心蹙拢,出神良久。
店里的掌柜的迎上前去,手里还拿着温桃蹊先前看上的那瓶香料:“您看这……这原是两位姑娘都看上了的。”
林月泉没回头,只是从他手上把那香料瓶子接过来,凑近鼻尖儿,轻嗅了嗅:“你叫人备一些,装了礼盒,给温府和李府各自送去,银子就不要收了,说是送两位姑娘的,事情办的漂亮些。”
却说那头林蘅被她拖着出了门,走远了些,气喘吁吁地拽她:“都走了这么远了,你也叫我喘口气。”
温桃蹊面上一红,松开了手:“我叫气急了……”
“这位林公子……”林蘅抿了抿唇,打量她的脸色,“你不是跟我说,他是陆掌柜少时的好友吗?”
她点头说是,一时兴致缺缺。
林蘅秀眉微拧:“那他方才那样子与你说话?”
温桃蹊心中一惊:“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林蘅看来,陆景明对温桃蹊是不同的。
她到扬州也有些日子里,从姑妈嘴里也好,表姐嘴里也好,所听到的,有关陆景明的任何事情,汇总起来,她便清楚地知道。
陆景明那个人,看似不羁,颇有些放浪形骸之外的模样和态度,但实则是个最清清白白的。
为着他出身不错,模样不错,又年轻有为,这些年扬州城里不知多少姑娘倾慕于他,而上门提亲的自然也不在少数,可是陆景明的身边,却从没有一个姑娘家,扬州城中传言纷杂,也少听说哪个姑娘与他扯上了关系的。
然而温桃蹊,却成了那个例外。
是以林蘅想着,林月泉是该避嫌才对的。
但方才见林月泉的言谈举止,分明不是避嫌的样子,反而……反而他所表现出的,是极力的想亲近,叫人觉得,他对桃蹊是极中意的。
她冷静下来,看着眼前那张绝色容颜,微微叹息:“你就不觉得,他跟你说话的时候,有些殷勤切切?”
她当然觉得!
温桃蹊脸色一变:“所以我才拉着姐姐赶紧走,更不想沾染他家香料半分,我又不缺那些东西,还要送我茶叶……我们温家难道买不起茶叶了?我喝不起茶了?要他送我?”
她这些话像是使孩子性子,林蘅揉了她一把,又笑了:“你有分寸就好,我还怕你傻乎乎的,叫人家把你绕糊涂了,何况林公子相貌堂堂,仪表不凡的,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温桃蹊心头一暖,拉了她撒娇似的又说了一大车的话,两个人才把先前的事情揭过去不提罢了。
等到在永善坊分别过,温桃蹊领了白翘和连翘家去,从后街上刚一进门,她就冷着脸吩咐连翘:“你找外头的小厮,脸生一些的,别叫人认出来,到林月泉那个香料铺子去,把他铺子里的各色香料都买一份儿,给我带回来。”
饶是连翘素日聪明机灵,一时也听愣了:“姑娘是说……每一样都买吗?”
她咬重了话音:“对,每一样!”
白翘呆呆的:“那林家的香料就那么好?姑娘这么喜欢吗?”
她当然不是因为喜欢,就没再理会白翘,只是摆手打发连翘快去,见丫头临走,还不往再多叮嘱两句:“把东西带回来的时候也小心点儿,别叫人看见了。”
连翘连声应下来,又给白翘递眼色,怕她多问,惹了温桃蹊不高兴,才掖着手匆匆办事儿去了。
第七十三章:本钱
直到林家香铺的香料被送进小雅居,温桃蹊才真正见识了,什么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她原本以为,陆景明足够不要脸,而林月泉至少与他不同——前世她和林月泉夫妻一场,他虽在生意场上有些手腕,却绝不是个胡搅蛮缠,脸皮极厚的人。
但目下看来,竟是她一点儿也不了解林月泉。
温长青面无表情的坐在她对面,看着桌上摊开的锦盒,盯着那香料瓶子看了很久:“你就不想解释解释吗?”
温桃蹊撇撇嘴:“这不是大哥替我收下的吗?要我解释什么?”
“你——”
他一时气结:“人家说了,是你和林姑娘都有,是人家的一番心意。这个林月泉,我听子楚说起过几次,也跟他见过几次面,吃过两回饭,倒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他那个生意开张,我还去捧过场,人家既然有心交好,难道我把东西打包扔出去?又不单送了你。”
是不单送了她,所以林月泉才是心机太重。
单送她一个,这样的香料,他们温家要多少有多少,谁稀罕似的,压根儿就进不了她的门。
可他说是和林蘅两个人都送了的,那就是场面上的客气,是他会来事儿,会同人打交道,反倒叫大哥对他印象不错,还不好推出去。
温桃蹊便有些赌气,看着那些香料瓶子,恨不得一股脑全给扔出去。
温长青看她气鼓鼓的盯着那些瓶子看,咦了声:“这么不喜欢?林掌柜可是说,你跟林姑娘在店里头看上了这几样,他才特意派人送过来的啊?”
倒不是看上这些……
林蘅拉着她去逛那家香料铺子,她心不在焉的看了一圈儿,也就这几瓶是能入眼的,香气扑鼻,清冽之中泛着一丝清甜,是她喜欢的味道,所以才打算花钱买下来。
可后来知道那是林月泉的生意,她一两银子也不想给了!
她冷眼看着:“咱们家里什么好的香料香方没有,我要看上他这些啊?”
温长青笑着去揉她:“你这是迁怒林掌柜?因为子楚?”
她略微怔了怔,旋即摇头:“陆景明是陆景明,林月泉是林月泉,我迁怒人家做什么?人家又没得罪我。”
“是啊,林掌柜既然没有得罪你,反倒送了香料来示好,你怎么反倒很不高兴,很不待见他?”
温长青看她想开口,先拦了她的话头:“我看过,这几瓶都是你素日喜欢的味道,你在林家香铺的时候,八成也是真心看上了吧?自己家里的香料用多了,外头的总是新奇的。可这会儿人家给你送来,你又不肯领情,除非是你不待见林掌柜,不然我想不出别的缘由了。”
温桃蹊小脸儿垮下去:“我几次见林掌柜,都不大好……总觉得人前失礼,太丢脸了些,不想看见他罢了。”
她话音落下去,又细想了一回。
林月泉是有目的的在接近她,接近她大哥,她知道,且林月泉和山泉香渊源颇深,她也知道。
只不过她重生归来,其实尚没有花太多的心思在那段往事上,也怕问的突兀,引起父兄的怀疑。
而林月泉出现了,这事儿就不能再拖下去了——
林月泉同前世一样,出现在她面前,但她却不能任由事态像前世那般发展下去。
于是她定了定心神,沉声叫大哥:“我小的时候,听爹提起过一个名字,后来也问过大哥,但是年纪渐长,爹渐渐不提了,大哥也不再告诉我过去的事,不过我今次见林掌柜,又想起来……”
她声儿渐次弱下去,温长青脸色却古怪起来:“你是说,苏林山?”
她喉咙一紧,忙不迭点头:“大哥还记得?”
小的时候她听来,可是爹说起这个人的时候,情绪总是复杂的,有惋惜,有愤怒,还有一些遗憾,所以她很好奇,缠着大哥问了很久。
她还记得,后来有一次,在爹面前说漏了嘴,爹追问她,知道是大哥告诉她这些事,将大哥痛骂了一顿,有好几天没搭理她。
那之后她越发觉得奇怪,但好像……好像也就是从那以后,慢慢的,爹提起苏林山这个人的次数越来越少,大哥在她面前更是三缄其口。
瞒着她吗?应当不是的。
那是外头的事,原没有必要刻意的瞒着她。
难道说,前世她临死之前,林月泉说的那些话,其实并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而是真的?
山泉香本不该是温家的秘方,是她爹窃来的……
她捏了捏拳心:“这个林月泉,我第一次听见他名字时,想起那个人,还有我们家的山泉香,那念头一闪而过,就再也没多想过什么。后来几次见林掌柜,虽然觉得他看起来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可也不知怎么的,言谈举止,总是透着一股子精明算计,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不过人家在外行走,总归不跟我打交道,我也没放在心上,直到今天,我在林家香铺看见他……”
温桃蹊抬眼过去:“大哥,你不觉得有些奇怪?”
他就那么巧,在扬州城中做起了香料生意?
温长青的面色有一瞬间的凝滞,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匆匆闪过,又恢复如常。
他甚至拍了拍温桃蹊的小脑袋:“一天天胡思乱想,这有哪里奇怪的?我听子楚说,林掌柜这回到扬州,原本就是为了做生意来的,而且他也不单单是开了香料铺子,好像这些日子还在谈着一处茶庄。”
是有个茶庄。
温桃蹊眉心却越发蹙拢起来:“他小小的年纪,哪里来的这些本钱?”
这个事儿,温长青心里也存疑过。
他听陆景明说起来,林月泉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所以小的时候在扬州城没少被人欺负,即便是后来跟陆景明交好,外头人还总觉得是林月泉高攀着陆景明,狐假虎威。
这样的出身,哪来的本钱去开香料铺子,还能去买下茶庄呢?
而且他在商行那儿买下的宅子,三进的院落,敞亮又排场,处处透着精致,位置又极好,自然也要花费不少的银子。
但存疑归存疑,总不至于为这个便对人家刨根究底的深挖。
眼下温桃蹊说起,温长青心底的迟疑又稍稍泛起,只是很快被他压下去:“也许常年在外,他经营有方也未可知,子楚不也是只身在扬州经营了这些年吗?你眼下是不待见人家,所以怎么看人家都不顺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