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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之山纪行全文阅读

作者:帕尔苏     妖怪之山纪行txt下载     妖怪之山纪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一二、大天狗大会

    “大内义阵。”鬼一僧正坐在自己的白峰塔大厅的最北,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无数张椅子。今天本是值得庆祝的一日,但他却提不起任何精神。其余大臣都在为大天狗大会的筹备而忙碌,只有大内义阵留在这里,负责鬼一僧正的护卫工作。

    “末将在。”

    “不,别用‘末将’这个词眼。”

    “额,那……臣在?”

    “大会还有多久开始?”

    “等太阳一落,各位大天狗领袖就会出发了。”

    “那还早。”鬼一僧正软趴趴地躺在椅子上,展现出与平时的庄严完全不同的姿态,随后摘下自己的铁面,长吁了一口气,接着问道:“我让你派进监牢的那支搜救队,有消息吗?”

    “请恕罪,大人,他们杳无音讯。”

    “是吗?”鬼一僧正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情绪起伏,更多的只是疲惫,“那墨羽仲府最近的动静呢?”

    “他除了偶尔出入楼上的锻造房,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出白峰塔一步。他身边那位天狗精英保镖也没有离开过这里。”

    “他是个人才,可惜不能为我所用。我之所以不除掉他,是因为我寄希望于这场大会之后,他能够真心向我臣服。如果他依然没有改变态度……”鬼一僧正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大内义阵心领神会。

    “义阵啊,你跟了我多久了?”鬼一僧正突然问道。

    “从家父效忠令尊大人起,已经有两千年了。”

    “我是问,你跟了我多久了?”

    “抱歉,大人。在家父与令尊大人一同阵亡后,臣便从那时跟随大人您。想必有一千二百年了。”

    “一千二百年啊。鬼一无正、鬼一半兵卫、渡边信……”鬼一僧正念叨起一个个名字,那些是在这一千二百年里先后阵亡的将士,“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行军路上,已经走了这么多人啦。”

    “他们的牺牲是为了大人的伟业,属下也一样,愿意为大人肝脑涂地!”此情此景,大内义阵没有再数落那些政敌,也不合适在这种情况下想着打压对手。

    “我的这场行军路,我好像快看到尽头了。”

    “没错,大人,这场大天狗大会一过,您的理想就要实现了。”大内义阵恭维道。

    鬼一僧正却只是笑笑,继续讲道:“但是,你的行军路,还得继续走下去。”

    “臣的路就是大人的路,臣将为大人的行军扫除一切障碍!”

    鬼一僧正突然端正了身子,正襟危坐,对大内义阵说道:“你还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要的是,你把这条路,继续走下去。永远也不能停,永远。哪怕所有人都停下来,你也绝对不能停止行军。没有直到!”

    大内义阵先是有些惶恐和迷惑,沉思片刻,他才终于明白鬼一僧正的意思,眼里泛起了光。他跪在地上,沉重地磕了个头,答道:“是!”

    见大内义阵答应,鬼一僧正松了一口气,将手中的“鬼一门”卸下,捧着它走到大内义阵面前,说道:“我将‘鬼一门’赐予你,用它去扫平行军路上的一切吧。”

    “是!”大内义阵接过这尺寸与他的手完全不符的便携式手炮。

    “去吧,他们该来了。”

    大天狗大会是天狗一族五十年一次的重大会议,一般由大天狗领袖宣布召开,每一次会议都会对接下来五十年天狗一族的各种方针进行确定。百年前的那一次会议,确定了天狗城城墙的修建工程和全体天狗迁入天狗城的政策,暗中也策划了第一次百鬼夜行异变,摧毁了博丽巫女体系;五十年前的那一次会议,则策划了第二次百鬼夜行异变,以保密的方式摧毁了守矢神社的信仰,解除了来自山上的威胁。

    大天狗大会主要分为两个阶段,一是七位大天狗领袖的私密会议,出于对内容的保密,会议室被安排在白峰塔第四十五层,时间定在日落以后。二是所有大天狗的公开会议,参与者包括所有大天狗贵族,以及一部分白峰塔高层官员,会议的内容完全公开,因此地点在白峰塔一层大厅,时间定在第一次会议结束后。

    不过,在第一次会议进行期间,贵族们就会聚集在一层大厅中,提前准备第二次会议的议题。这个时候贵族们就会结成许多小党派,以便联名提交议案,或是反对其他人的议题。但是最终决策权依然在‘天魔’的手中,换言之就是在七位大天狗领袖的手中。

    由于已经有两位大天狗领袖因死亡而缺席,这次只有五人参与第一次会议,同时“确定两位大天狗领袖的继承人”也在这次大会需要讨论的话题中。墨羽仲府虽然是大峰前指定的继承人,但是他并没有大天狗的血脉,无法参与第一次会议,但是能以白峰塔高层的身份参与第二次会议,因此他也早早地来到大厅,与大峰御前坐在一起。

    大峰御前虽然是大峰家的最后一人,但是也没有权利参加第一次会议,只能以贵族的身份参与第二次会议。

    “人真多啊,”第一次参与大天狗大会的大峰御前感叹道,“所有大天狗都在这里吗?”

    “理论上来讲,有决策权的只有大天狗贵族和白峰塔高层。平民也能来,但是不能进白峰塔,只能在外面听着,”墨羽解释道,“当然,未到场的大天狗如果没有指定代理人,就会被视为弃权。”

    大厅的空间足够容纳一百多位拥有决策权的天狗,空间实在不足,可以到楼上几层走廊俯视大厅的位置。不过大多数天狗没有“俯视”大天狗领袖的胆子,就尽数在一楼扎堆。不过对于墨羽而言,还是需要留心那些坐在楼上的贵族,毕竟等会要是他们跑到楼上通风报信,可就麻烦了。

    “肃静!肃静!”一个负责维护秩序的天狗站在台上维护起秩序,那人是被大内义阵安排过来的上杉原,但实际上已经是墨羽这边的人了,“大天狗领袖即将驾到,中间的那几位大人,请让出一条道来!”

    那几位大天狗并不愿给这个指手画脚的鸦天狗好脸色,但是大天狗领袖是得罪不起的,只能不情愿地挤在一旁。

    “枭之大天狗彦山前大人驾到!”除了已经上楼的鬼一僧正,第一位到场的大天狗领袖便是这位最速大天狗。墨羽对于这位大天狗领袖那可是相当熟悉乃至于“亲切”了,作为自己老师的故友兼原上司、千鸟的幕后指使者、赚地子进城的人、众多鸦天狗的领袖,从夺枪战开始的整场漩涡都是因他而起。但是即便如此,彦山前最终还是委屈身段跟他们合作,作为暗中对抗鬼一僧正的势力之一。墨羽无法信任此人,但形势使他不得不借助彦山前那强大的情报网。在这天狗城,没有什么事是彦山前不知道的。

    彦山前身边罕见地没有任何随从,只是携带了一把长太刀,独自从他的府邸飞来,降落在大厅内。彦山前是混血儿的事情人尽皆知,因此有相当一部分墨守成规的人看不起这位白手起家的大天狗领袖。彦山前也并没有与其他人有任何眼神交集,自夺枪事件后,他的名声一落千丈。而在千鸟死后,除了他的情报网,他也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筹码了。

    彦山前还是按照规矩用走的方式上了楼。众人看着他离开大厅,此时的彦山前已经形单影只。

    “人之大天狗比良山澄大人驾到!”只见一位消瘦的大天狗在随从的簇拥下从大门外走来,亲切地与两边的平民招手。但人群中鲜有欢呼声,这并不是因为这位大天狗领袖的名望多差,而是因为他作为大天狗领袖的存在感实在太低。就连不住在天狗城的大山伯都知道宣传自己,而比良山澄作为外交长官只知道埋头苦干,几乎不参与内部事务,也无心争权夺利。

    虽说如此,但天狗与外族的事务极其繁杂。无论是前段时间与山童河童的外交危机,还是北门事变时外界对天狗的风评,都是由他亲自出面擦屁股。此外他还负责了相当一部分的民生问题,主要是不同种族天狗之间的内部矛盾。他每天的业务量比得上白峰塔好几位高层人士的业务量总和,因此他也勤工少食,在大天狗中也显得极为消瘦。而那些业务问题他总能端好水,化大为小,化小为无。因此只要是见过他办事的人,对他的评价不会差到哪里去。

    而比良山一族也是比较常见的天狗贵族了,虽不像爱宕山家族那样庞大,也不至于像彦山前那样完全没有家族势力。在天狗古代战争时期,他们就是各种争端的调停人,既不完全站在某一方,也不会得罪另一方。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比良山一族能够以有限的军事实力平稳地度过战争年代。而在当初决策是否发动百鬼夜行时,只有比良山澄投了反对票,大概是也是为了不引火上身。对于这股势力,墨羽也想过去争取,但是大峰御前安排的人全都只是喝了杯茶就被送回来了,似乎他们也不愿意掺和这档事。

    “狐之大天狗饭纲卧行驾到!”比良山澄上楼后不久,一位大天狗领袖骑着狐狸进来了。他的出现就伴随着一股寒意,让墨羽感到恶心。但是他的笑容不含一点杀意,这更令人感觉他捉摸不透。不过出人意外的是,这次骑在他的大狐背上的,还有一位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天狗,像是昏迷了一般靠在饭纲卧行的背上。墨羽本以为那只是饭纲卧行的情人,直到他们从大狐背上下来,墨羽看见那天狗摇摇摆摆的样子后,他确定她被施了某种傀儡术,那是饭纲一族用以操纵昏迷的人和死者身体的阴阳术。

    饭纲卧行亲自扶着那天狗上楼,随即一个不好的预感从墨羽脑中浮现。一般情况下,第一场会议大天狗领袖只会携带保镖或是非常信赖的亲信参与,但是据他所知,饭纲卧行不需要保镖,一向独来独往,不需要带任何人才对。除非……那个人是即将被作为谈判筹码的冲羽雏菊。

    墨羽想起了大峰前的话,若是让饭纲卧行得到雏菊,他就有能力引发第三次百鬼夜行,而且第三次的指定地点,很可能就在天狗城!墨羽慌了,他不知道雏菊是什么时候被饭纲劫走的,如果把饭纲卧行逼急,他很可能狗急跳墙杀死雏菊,直接让天狗城陷入那灾厄之中!墨羽甚至想现在就冲上去把雏菊救走,但这样一来他能不能逃得掉另说,之前所有人的努力都会白费!但是如果就让饭纲卧行操控着雏菊上楼,局面或许就会失控。

    这个时候,反倒是大峰御前看出了墨羽的心思,拉住了他。这一个月以来墨羽很少得知外面的情况,但大峰御前早已得知了这件事,她细声说道:“相信他们。”

    “他们”,自然指的就是蛰伏城内的地子等人。既然大峰御前这么说了,那说明其他人也已经准备好了相应的策略。没错,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只需要等待他特意安排的“第一枪”,那无人知晓的一步棋。

    若要以命搏棋,就需要掀棋盘的觉悟!

    外面突然响起了欢呼声,在众人的簇拥下,最后一位大天狗领袖入场——“相之大天狗,爱宕山荣术大人驾到!”百姓们激动地朝他磕头,像是见到了神明。贵族们也没有丝毫失礼,毕恭毕敬地朝他跪拜。在大峰前死后,爱宕山荣术便是唯一在世的“初代天狗”了。墨羽知道,五千年前吃下罗甸大脑的人,成为了第一批大天狗,爱宕山荣术便是其中之一。

    爱宕山荣术拄着拐杖,在两名侍从的搀扶下跨过门槛,咳了两声,整个大厅内外顿时一片肃静,比上杉原维护秩序的功效强多了。但爱宕山却只是保持着亲切而慈祥的微笑,跟在场几乎每一位天狗都打了招呼:

    “白野,恭喜你又得一子啊。”“没有没有,能得大人的祝福便是小人的荣幸。”

    “青山,我前几天托人送的药效果怎么样?”“多谢大人关心,小人身体无恙,药效很好!”

    “岸田,节哀顺变……”“谢谢大人……”

    “……”

    爱宕山能够喊出在场每一位天狗的姓氏,甚至走过来跟墨羽打了招呼:“墨羽,伤没事吧?”

    “已经无恙了,大人。”

    “那就好,改天我托清铃送点药来。不过她现在在城外,应该快回来了。”

    墨羽听出了爱宕山荣术的话中话,这意思是神代清铃已经控制了墙外的驻军,计划一切顺利。尽管他对爱宕山早就开始渗透驻军的行为颇有忌惮,但形势让他不得不接受这一点。

    “哎呀,这不是御前吗?长这么大啦?都是个大姑娘啦,以后一定能嫁个好男人。上次我看到御前的时候,她还只有这么大呢!”爱宕山像个老父亲一样亲切地笑着,比着半米长的手势,看向一旁的墨羽。大峰御前勉强地笑了笑,反过来问候了下对方的身体,她在家里学的贵族礼仪可没有落下。

    “爱宕山大人,其他大天狗领袖都在等您,该上楼了。”一个男声提醒道。大峰御前见了那人,表情凝固,捏紧拳头,花了极大的工夫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此人正是本多轻盛,他跟在爱宕山荣术的身后,脖子上还绑着绷带,看样子那时柘木缘稀等人对他造成的伤还没痊愈。

    墨羽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大峰御前能够在此时忍住仇恨已是万幸。但本多轻盛也只能出现在这里,没有爱宕山荣术,他什么也不是。爱宕山荣术需要对方的武力,本多轻盛需要对方的名望和权力。一个德高望重,一个身败名裂,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主仆组合了。

    本多轻盛看着大峰御前,露出了不屑的眼神,但是也不敢在这里动武,只能跟着爱宕山荣术上楼。本多轻盛的背后,是一片唏嘘声。

一一三、逢魔之时

    只有在日落时分,小山淳才能感觉到某种逼近他周遭人的气息。他们大多是在不久前的雪洪中失去家人和住宅的人,眼中饱含着怒火。这些愤怒被一座高得遮天蔽日的墙阻断,使墙内那些优胜惯养的人永远不会感受到他们的情绪。在五十年前竣工的这堵高墙,将天狗分成了两拨:墙内居民与墙外居民。其存在意义就和当初大峰前所预想的一样,创造出明确的阶级差距。将贫困与富裕、低贱与高贵从一开始就锁死,只留出那狭窄得可怜的通道。但就是这么一个通道,无数人出卖一切也要去索取穿过它的机会。

    此时正是逢魔时分,他能感受到周遭人的背后尽是那些死者的亡灵。亡灵们注视着他们最后的家人,或是期盼他们会为自己复仇、或是哀求他们不要行寻死之事、或是埋怨为何只有他们活了下来……但那些都是死去之人的亡魂,为何还要对生者纠缠不休?小山淳在心里渴求那些亡魂离开,不要再干涉生者的选择。

    若是以往,小山淳或许也会听到来自死者的细碎低语,随后任凭自己的一厢情愿左右,加入那种对所有墙内人的敌视情绪。但遇到了雏菊的他,在意识到并非所有“墙内人”都是他所想的那般傲慢与贪婪后,在保留着对掌权者的仇视的同时,以理智冷却内心。他站在众人的前方,第一次下达了命令:

    “战争并非我们想要的。然而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掐灭我们谋生的希望,我们迫不得已,只能选择这么一个日子,在他们以少数人的优越姿态,将他人的命运视作自己谋求利益的筹码,肆意左右我们的人生时,我们揭竿而起,要将这不公的体制摧毁!

    隔绝我们的并非是高墙,而是贫富与成见。他们以强者的姿态踩在我们头上、剥削我们,这是他们的原罪!若我们也以强者的姿态去滥杀弱者,那我们与他们又有何区别?因此,在出发之前,我颁布三道军令,不仅仅只是以规矩限制诸位,更是希望诸位明白这背后的道理!

    其一,不得伤及无辜!

    其二,不得劫掠财物!

    其三,不得强征百姓!

    上三条军令,违反一条,格杀勿论!”

    小山淳颁布完军令,眼前的士兵们面面相觑,但并没有人提出异议。神代清铃站在不远处望着这一切,一般的军中规矩她也已经定下许多,但小山淳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行为让她有些惊喜,这说明他们并没有看错人。自从成功发动当地军民掀起反旗以来,小山淳就沉默寡言。清铃本以为他还有所犹豫,担心他会在关键时刻退却,但如今他更进一步,约法三章约束士兵,这使得他们的行为有了“大义”作为底色,更加名正言顺。

    至于实际的战略方针,他们已经商议好了具体的方案。大天狗大会期间,鬼一僧正的兵力聚焦于维护城内治安,对于城门的监管相对松懈。等时机一到,城里的内应会打开城门,起义军便能畅通无阻地进城,不必像当初鬼一僧正的军队攻城那般经历惨烈的厮杀。

    之后,免不了与天狗军队的正面冲突,但他们只需要拖住天狗军队即可。接下来只要交给城内的墨羽,等到斩杀了敌人首脑,天狗军队自会溃散,起义军就能顺势控制整个天狗城。

    太阳落幕,小山淳最后一次清点了人数,一共三千多人,其中只有不到三分之一是经受过专门训练的士兵,其余皆是自愿入伍的当地平民,还有不少是老弱,他们的武器大多是用被冲垮的房屋的材料临时制造的钝器,或是农具和工具,甚至难以擦破天狗士兵的皮。而根据估算,原本五千人的鬼一僧正军队如今也还有三千人左右,他们是从那场惨烈攻城战中活下来的精锐,全身武装,使用精心打造的杀器,存在的目的就是杀害同胞。

    小山淳心里也明白,这是场不可能获胜的战役,神代清铃告诉过他这场进攻的意义,但是他不能将完整的内情告诉大家,这意味着不少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战斗的意义是什么就会死去。

    “最后一道命令,”他说道,“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来。”

    众人正为这道命令不解,他们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个东西吸引——一道流星从天边划过,仅在视线中存在了一刹,就径直冲向高墙之内。

    “那是什么?”

    “是流星?”

    “是神迹!神迹!该出发了!”

    让我们把时间往前推一些,在爱宕山荣术入座后,五位在世的大天狗领袖时隔多年齐聚一堂。

    “虽然大山伯大人一向是不参与这种会的,但是少了大峰前大人,还是有些清冷。”爱宕山荣术坐在榻榻米上,依然用拐杖撑着上半身,故作遗憾地说道。

    “那我们还是开始正题吧。”鬼一僧正并不想在这种话题上停留太久,作为本届大天狗大会发起者的他率先开始了正题,“首先是,关于两位大天狗领袖的继承人选择。我的提议是,不设立继承人。”

    “哦?这还真是出人意料。”饭纲卧行脸上浮现出戏谑的笑容,“敢问鬼一僧正大人有何高见?”

    “这是前段时间关于山顶事件的报告,来自渡边信和犬走椛。”鬼一僧正掷出有七份备份的文件,分给在座的大天狗领袖,专门为大峰前和大山伯空出的位置上也各放了一份。众人阅读完毕,鬼一僧正接着说道:“富士讲长期不服从白峰塔指挥,还是引发这次山顶事件等一系列事件的幕后真凶。再加上富士讲内有权有势的人士接连死去:先是大山伯大人、然后是山徒,富士讲的巫女也神秘失踪。因此,我认为富士讲已经彻底失势,没有必要为大山伯大人安排继承人。”

    “可是,富士讲城内办事处的大山髦还在吧?他的行为目前没有污点,办事能力有目共睹,又是大山一族的人物,为什么不立他为继承人呢?”爱宕山首先提出质疑。

    “而且,如果不给大山伯立继承人,恐怕会引起本就不服从的富士讲不满,”一向务实的比良山澄也说道,“安排大山髦为新一任大天狗领袖,可以给他们一个交代,也方便缓和矛盾。”

    “他们信奉的浅间神,木花咲耶姬,已经死啦。”饭纲卧行掰弄着指甲说着,“一群失去了神明的信徒,能有谁庇护呢?”他身边的黑袍女子依旧直言不发地伫立着。

    “即便富士讲如此,大峰前大人有指定继承人墨羽仲府,再不济也有最后的后代大峰御前,从他们之中二选一做新一任大天狗领袖如何?”比良山澄问道。

    “大峰御前年龄太小;墨羽仲府连大天狗都不是,怎么做大天狗领袖?”鬼一僧正反问。

    “那也无妨,大峰家的少主虽小,可以让墨羽仲府暂时摄政,直到少主成年,既符合由大天狗担任领袖的规矩,也没有违背大峰前大人对后事的安排。”爱宕山荣术淡淡地答道,他所争取的并非鬼一僧正的支持,而是率先表态,打探一下其他几位的意见。

    “那就按照规矩,搁在会议最后投票表决吧。”比良山澄说道。

    “亦或者,把这个话题放在第二场会议,让大家一起谈谈这事吧。”饭纲卧行狡黠地笑道。在场的几位都明白,把事情搁在第二场会议,那就是纯粹地拼势力了。但论势力,爱宕山荣术的势力依旧不小,哪怕是一个月前红毯祭典当夜的大规模刺杀活动后,爱宕山的亲信数量依然占绝对优势。

    爱宕山荣术心里清楚,这老狐狸多半是准备了什么阴招,他将视线投向饭纲卧行身边那被面纱遮住面部的女子,心里也隐隐约约猜到了那是谁。

    “也行。”比良山澄说道,“是该征求一下贵族们的意见。”他处在一个中庸的立场,并不会明确倒向某一方,这点其他人也清楚。一般情况下,这种摇摆不定的人才是需要争取的对象,但是爱宕山不需要。他要做的事很简单,那就是拖时间,这场会议本身不会讨论出什么结论,他只需要让这会议不断延长,直到墨羽他们彻底平定下面的事。

    但目前,场上最大的变量是饭纲卧行,如果他通过其他的途径得知了外面的事,很可能会撕破脸,直接用“冲羽雏菊”这张牌来威胁他们。但到那个时候,他就等于把自己孤立起来,就连鬼一僧正都不会站在他那边。

    “卑人还有个想法。”饭纲卧行开了口,“为了实现天狗一族的长久和平,免受外族侵扰,有必要提升一下全体天狗的战力。”

    “怎么提升?将全体天狗武装化?天狗恐怕没那么高的生产力吧。”

    “不需要,我们可以用现成的。卑人愿意割舍规矩,将饭纲阴阳术推广给全体天狗。”

    “那么,代价是什么?”彦山前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们一族凡是学习咒术者,需要由我为他刻下大咒印,以打通咒脉。这种咒印刻下的时候可能会有点疼,除了七日不能沐浴外,没有其他代价。”饭纲卧行拍拍胸脯保证道。

    “咒印?听上去不是什么好东西。”比良山澄对一旁的彦山前笑着说道。

    “那是成见,”饭纲卧行装出一幅很不愉快的样子,“卑族那么多人都刻了,也没见什么负面作用,不信大人问问他们。”

    “不过,我们缺乏对咒术的了解,这么快下结论的话也不太妥当。”爱宕山说道。

    “没事,”饭纲卧行摆摆手,“我们可以试点,筛选一批自愿学习的天狗,假如反响不错,我们就可以慢慢推广。这事不急的——”话说到这,饭纲卧行浑身起了一个哆嗦,似乎是得知了什么消息,脸上难得地露出了难看的神色,但下一刻又恢复了以往“和蔼”的笑容。

    随后,他背后的墙壁炸裂开来。

    楼下大厅的天狗们感觉到了白峰塔在激烈地震动,像是被什么撞击了。大厅内一阵恐慌,有人想起身逃窜。墨羽见状,知道时机已到,站起来从身上掏出铳朝天花板开了一枪:“所有人不许动!坐在原地!”

    收到信号的上杉原也从不知道什么角落掏出了铳,当众射杀了一个企图逃出大厅的贵族:“这是连大天狗领袖都能射杀的武器,所有人保持秩序,安静!”周围也冒出了十几个持铳的天狗,将大厅包围起来。这些是墨羽在前段时间陆陆续续收的私人武装,其中包括前段时间被迫和他一起盗走枪支图纸的苇原和为免灭口不得不追随他的死士。

    “上杉原,你这个家伙居然叛变了?亏大内将军那么重用你!”一个他的同事朝他怒斥道,自己的后脑勺却被枪口抵住。

    “大内义阵在哪里?”墨羽问道。

    “呸!去你妈的天狗精英!”随后只听见枪声响起,大厅内多出来一具尸体。

    其他娇生惯养的贵族那见得这场面?一个个卧在地上不敢吱声。

    “御前,这里交给你和天狗精英们了。”墨羽回头对大峰御前说道。

    “好的,墨羽哥,不过,那究竟是什么?”大峰御前虽是这场早已谋划好的政变的参与者,但是并不知道那剧烈的震动究竟是什么。

    “放心,我会处理好的。”墨羽没有回答,提着火铳独自上楼去了。这是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的情报,也是绝对不可言说之事。

    与此同时,会议室内烟雾散去,爱宕山荣术在本多轻盛的掩护下起身,看见一面墙破了个大洞。而饭纲卧行毫发无伤地将冲羽雏菊提在空中,与那个不速之客对峙着。

    “你是——?”彦山前惊愕地看着外面空中那个人。

    “肃清的时候到了,”那人背后长着三双翅膀,身着天狗甲胄,一手提着比她身子还长的大太刀,一手张开朝他们伸出,似乎刚刚的爆炸是她引发的,她背对着黑夜,冷冷地宣告,“今晚过后,天狗一族将被颠覆。”

    此人的存在出乎爱宕山的意料,但是他细细一想,很快就明白了一切,咳了几声,冷笑着说道:“别来无恙啊,射命丸文。”

    “不如看看我手里的是谁?半妖魔。”饭纲卧行提着冲羽雏菊,狰狞地笑着。似乎是因为得知了雏菊的存在,刚刚射命丸文原本能够击穿整间会议室的一击有所保留,“你身上似乎还有神的气息,不如我们谈谈,我把这孩子还给你,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成为‘半神’的?”

    “无辜的孩子、纯洁的少女,却沦为了你们谋取利益的筹码。大天狗让我从骨子里感到恶心。”射命丸文充满阴霾的脸上,只有蔑视,就连胸口不知何时出现的八尺乌眼眸都在呈现出相似的情绪,似乎射命丸文并不打算跟他谈条件,“没关系,今晚你们都会死在这里。”

一一四、命运

    衣玖独自跪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估算着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正打算出门去,却感觉到自己随身携带的木盒在震动。

    她打开木盒,里面盛满了清水。一条鱼从水中蹦出,吐出了一张字条。这是她与有顶天的联系方式,但是自从将地子从那法场救下,她就没有再联系上面的人。

    字条上如她所想,写着来自上司的质问:“龙宫使永江衣玖,你在等什么?”

    她随手划了几行应付的文字,让鱼回到了水中。不久,鱼又从水中蹦出,吐出了另一行字:“快执行你的使命,将比那名居天子带回来,不要卷入天狗的纷争!”

    衣玖无奈,只能回复道:“在同她救出冲羽雏菊前,属下已无法将她带回来。此时的总领娘大人并非比那名居天子,而是地子。”

    对方回复:“你们已无法救出冲羽雏菊,名居守大人已经发动了‘有顶天眼’,看到了即将发生的命运。”

    “名居守大人会为了部下家的大小姐使用百年一次的天眼?”

    “我们无权猜测大人的想法。大人托我将接下来的一切告诉你。未来或许可以因你们的干涉而改变,但有些事注定无法改变。”

    “请告诉我之后的事。”衣玖回复道。

    “策划了一切的那个男人,名叫墨羽仲府的鸦天狗,你也已经感受到他身上的‘危险’气息了吧?他瞒了你们所有人,他跟射命丸文是真正的同谋。他们的真实目的是清算掉所有大天狗领袖。以下为天眼的‘预言’:接下来,射命丸文将会袭击大天狗大会,肃清大天狗。彦山前、鬼一僧正、比良山澄以及爱宕山荣术的护卫本多轻盛都会被半神半妖魔的射命丸文杀死。但是她没能杀死趁机逃离的爱宕山荣术,并且会在这过程中妖魔化。饭纲卧行带着冲羽雏菊逃离。而爱宕山,则会被上楼的墨羽仲府枪杀。墨羽仲府的天狗精英控制了整个白峰塔,而射命丸文则会因为变成了妖魔被八云紫处理掉。

    墨羽仲府以为自己的行动天衣无缝,但是他杀害爱宕山荣术的行为却泄露了出去。很快消息传到了起义军的实质掌控者神代清铃耳中,而同时,爱宕山荣术早就准备好的遗嘱被送到了她手中。遗嘱中,他将神代清铃安排为自己的长孙爱宕山克胜的妻子,并任命克胜为自己的继承人,但是克胜已经死去,则其妻子‘爱宕山清铃’成为爱宕山家的当家。怀着这股怨恨,她率军击溃了大内义阵的防线,天狗军队也在得知鬼一僧正死去的消息后溃散。

    爱宕山清铃率领军队强行进驻白峰塔与墨羽仲府对峙,两边剑拔弩张之际,白峰塔下的恶鬼突然出现并大开杀戒,造成了大量伤亡后离去。墨羽仲府和爱宕山清铃两边损失惨重,最后不得不相互妥协,联合执政。然而爱宕山清铃全盘接受了爱宕山荣术的思想,使墨羽仲府的改革无法推行,双方从此陷入新一轮的内耗中。

    而你们,在前往白峰塔的路上,将不可避免地对上逃出来的饭纲卧行。为了救走他手里的冲羽雏菊,你们倾尽全力与之厮杀,最终岸飒羽带着雏菊逃离天狗城,而你们为了掩护她们,相继牺牲。而后,饭纲卧行追出天狗城,被八意永琳杀死。

    至此,你们的行动毫无意义,天狗将陷入新一轮的权力斗争;鹪鹩在得知了一切的结局后吐血而死;岸飒羽和冲羽雏菊会被安置在竹林里,在郁郁中度过余生;柘木刽则会追杀爱宕山清铃直到一方死去;天狗什么也没有改变。最重要的是,不仅你带比那名居天子回天庭的任务将失败,你自己也会死去。”

    衣玖看完这些,神情恍惚地瘫倒在床下,眼中失去了光亮。她从未想到会是如此的结局,她本以为自己能够陪地子处理完一切后安然离去,但是没想到她们不仅不能脱身,还会丧命于此。而自己的一切斗争都毫无意义。墨羽仲府变成了“大峰前”,而神代清铃变成了“爱宕山荣术”,她的预感灵验了。

    鱼又吐出了讯息:“天狗的命运无法改变,但是你可以改变你和比那名居天子的。现在,带着她离开天狗城。否则,你们永远无法避免与饭纲卧行一战,一旦遇上他,你们将没有生还的可能。”

    “我们没法打败饭纲卧行吗?”衣玖还留着一线希望,毕竟之前鹪鹩先生已经分析了有关饭纲卧行的情报,已经得知了相当一部分咒术的能力,其中属“咒死”最需要警惕。且饭纲卧行的似乎通过某种手段用天狗式神作为自己的外壳,以达到“杀不死”的效果,因此只需要以救走雏菊为目的,得手后即刻撤离,不可久战,“哪怕只是救走冲羽雏菊后全员撤离?”

    “可能性为零,仅凭你们是做不到的,只有贤者级别的存在才能打败他,但是根据幻想乡的规矩,贤者们不能在天狗城内对天狗出手。无论是八云紫还是月之贤者都不会违背这个规矩。我们也无法提供援助。而如果撤离,就会如预言的那样,你们为了掩护岸飒羽接连牺牲。”

    “只有提前退出这个选项吗?”

    “是的,你无法改变其他人的命运,但只有你们的未来,是你能够改变的。龙宫使永江衣玖,踏出那道门吧。”

    “衣玖,该走了!”门外地子主动来敲门,经过了一个月时间的思想斗争,地子已经打起了精神,发誓要将雏菊救出。尽管她已没有曾经与永江衣玖的回忆,但此刻她以将自己当作最值得信赖的同伴之一。

    “啊,嗯。”衣玖支支吾吾地答应着,扶着床从地上起身,用满是汗水的手拍了拍裙子,收下水盒,打开了门,又见到地子那桀骜不驯的笑容。

    “终于能好好发泄一下了,一起去把饭纲卧行揍扁,把雏菊接回来吧!”地子挥着拳头笑道。

    “地子……”接下来她该怎么说,让地子放弃救雏菊转而跟自己走?地子怎么可能答应?而且既然她们都知道雏菊在饭纲卧行手中,就不可避免与之一战。永江衣玖眼神低沉,地子却拍了怕她的脸颊,说道:“怎么无精打采的?战斗前可不能是这种状态,打起精神来呀!”

    “知道了。”衣玖淡淡地答应道。地子呲着牙笑着,扛着剑去往客栈的前门,背对着衣玖。

    衣玖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趁着这个机会打晕她,强行把她带回去。或许自己早该这么做了,但是此时岸飒羽和犬走椛都在旁边,自己再快也无法得手。衣玖的心里如同缠绕的丝带被搅成一团,就在纠结的时候,地子拉着她出了门。

    “按照计划,救走雏菊后立即撤离,不要恋战。”鹪鹩嘱托道,“鹤琴和鹃筝会接应你们。”

    “鹪鹩先生呢?”

    “菊爱屋位于大道边上,很可能被战场波及,我要回家里避一避。不用担心我。”鹪鹩忍住咳嗽说道。

    衣玖心里明白接下来鹪鹩的结局,但是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注意身体,鹪鹩先生。”

    “感谢你这几天的关照,衣玖小姐。”老天狗苦笑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是什么状况他自己最熟悉,他只要能够熬到捷报到来,就没有遗憾了。

    “那么,按照约定,我们去白峰塔吧。”地子走在最前面,椛和羽紧随其后,衣玖在原地伫立良久,才跟了上去。

    “最起码,得有人活下来。”衣玖心想。

    “今晚你们都会死在这里!”射命丸文对室内几位大天狗领袖宣告道。

    “本多轻盛,从现在开始,不要离开我一步。”爱宕山在本多轻盛耳边轻声说道,“带我离开这里。”

    “知道了。”本多轻盛虽然也想跟面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射命丸文碰一碰,但是要是老家伙死了,自己可就没有靠山了。于是掩护着爱宕山荣术准备离开会议室。射命丸文注意到了二人的小动作,心想按照计划,爱宕山是最优先铲除的目标,于是瞬间追了上去。本多轻盛感觉到背后的杀气,本能地挥舞十文字,挡下了文的一刀。

    “这家伙的力量怎么变得这么大?”本多轻盛吃力地弹开了射命丸文的刀,下一刻射命丸文就绕到其身后,准备背刺之。

    “砰!”只听得轻脆的刀响,鬼一僧正替本多轻盛挡下了这一击。刚才的轰击已经让在场的所有人意识到——射命丸文今非昔比。如果此时不合作,他们都没法活下来。

    “就让你见识一下‘七持七斩’的大成!”自从卸下了鬼一门后,鬼一僧正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于是手持双刀,同时斩出十四刀!

    也只见得十四处火花,射命丸文仅用一刀,就将鬼一僧正的攻击全部化解!

    这只是吞噬了七个神的神格、并且半妖魔化的射命丸文的实力的冰山一角。对于射命丸文来说,这次行动也是趁着八坂神奈子前往畜生界管不着她才执行的。然而正如神奈子之前警告的那样,如果再进行剧烈的战斗,她的妖魔化就压制不住了。但是射命丸文没有选择,这是唯一的机会,唯一能够一次性肃清所有大天狗领袖、彻底颠覆天狗一族现状的机会!

    哪怕,化为妖魔也好。

    她发动木花咲耶姬的神格的权能,将周遭的几人全部冰封。但她不是神,她无法触及神的境界,因此这些冰被背后的饭纲卧行全部烧化。随后她的旧上司——彦山前也丝毫不顾情面,提刀以不亚于她常态的速度砍向她,被她挥动团扇吹到墙下。随后她胸口一紧,一阵剧痛让她迟疑了片刻,本多轻盛抓住机会,捅出十文字,被她勉强招架。大天狗们上一次并肩作战,还是鬼族刚来时。

    神格与黑焰,她体内的两股力量正在互相对抗。战斗会让黑焰那边变强,而使用神格的力量则会使神格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力量,反而会加剧她的妖魔化。射命丸文心里估算着,再用几次神的权能,她就会完全变成妖魔。

    “我是……射命丸文。”她努力地维持着心智,不忘记曾经因为这帮大天狗而死的挚友们。

    “【玉藻之术·阿修罗】。”饭纲卧行见射命丸文精神状态不稳定,使出了这狠毒的一招试图加剧她的崩溃。顿时,大量惨烈的画面涌入了她的脑海。

    她看见整个幻想乡被黑焰覆盖。她看见挚友们一个接一个死去。她看见自己珍视的生活被摧毁。她看见自己亲手杀死了朋友们。

    不,这些都是那些大天狗的错。

    她咆哮着挥刀砍向饭纲卧行。饭纲卧行的头颅被瞬间斩下,但那只是一层式神罢了,他仍旧没有停止施术,尽管这会加剧射命丸文的失控。

    “杀了……杀了你们。”射命丸文发动冬日神明的权能,将凛冽的寒风吹进白峰塔,让这帮大天狗们也感受一下冬日的寒意,让他们在冰冷中死亡。

    爱宕山见射命丸文移动到了外面,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开溜的机会,拄着拐杖,顾不得腰酸腿疼,拔腿就走掉了。而失控的文此时没有注意到爱宕山的逃窜,其他大天狗也无暇顾及那老头子,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敌人,手脚却被飞雪冻得行动迟缓,这与木花咲耶姬的冰封权能不同,冬日之神的权能能够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被夺走体温。哪怕自己已经不分敌我,这权能仍旧能够持续到杀死所有人。

    “我是……射命丸文。”她记得书屋的那个少女会帮着她在人里卖报纸;她记得自己常常跟某家客栈的座敷童子畅谈;她记得一个比她更重视新闻事业的鸦天狗将真相托付给她;她记得一个虔诚的巫女为了守护人里的孩子失去了生命;她记得……

    但她们全都死了,因为天狗的阴谋,因为他们所策划的“百鬼夜行”。

    她是射命丸文,因为她记得这些血仇,所以她是射命丸文。她要让大天狗们血债血偿!

    文拖着身子,朝着蹲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比良山澄刺出一刀,吓得那没有什么战斗力的大天狗领袖浑身哆嗦。但又因为大脑的剧痛刺歪了。

    “可恶,没法……锁定目标。”文只感觉天旋地转,她已经无法砍中敌人了。充满恶意的话语在脑海中回响,她已分不清这些是来自饭纲卧行的咒术、还是体内的黑焰、还是来自自己。

    “那就……再用一次那个。”文退回高空,准备再次使用八尺乌的权能。

    她这次瞄准了会议室,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但她不会打偏,胸口的赤之瞳会替他瞄准。只要以最大火力轰击那里,就能一次性消灭所有大天狗领袖!

    这样,就能为大家报仇了。

    然后自己……自己是谁来着?

    名字……想不起来了。

    但是,眼前的一定是敌人。

    把他们全部杀光就行了。

    杀光……

    “最大功率。”她的右手化作了炮口,空前的能量在那里汇聚。

    饭纲卧行见状,将倒在一旁的雏菊用护盾罩住,试图带着她跳下白峰塔。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其他大天狗的安危了,反正从几十层高塔上跳下也只会让他掉一层式神罢了。

    而原本失去意识的雏菊在蒙眬中缓缓睁开了眼,她看见了那个空中的身影。那是久别的挚友。

    “文文?”她喊了出来。

    听到雏菊的呐喊,文文模糊的视线突然明晰,她调转炮口,将那原本能够击穿白峰塔的一击转向了空中,随后那一炮如同庆典的烟花一般,在空中绽放、消失。

    “我是……文文?”她恢复了清醒。

    “文文!你是射命丸文!”雏菊拍打着护罩,激动地喊道。

    “我是……射命丸文,你是……”眼前又如潮水般涌入了另一些回忆,“雏菊?”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文原本是想调查五十年前的事件才接近她,引导她逐渐靠近妖怪之山,最后回到了这命运之地。换句话说,是自己害她卷入了这场风波。但对方从未怀疑过自己,一直将自己当作挚友。因为雏菊就是那么个孩子,一厢情愿地相信着每个人,却不知真正的家人早已在自己的身边。

    她是射命丸文,并非是因为她要替已死之人复仇,更是因为还有冲羽雏菊、九条老师……还有很多活着的人,他们在等着自己回去。

    饭纲卧行一言不发,带着雏菊跳下白峰塔。

    “别想带走她!”射命丸文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瞬间砍断了饭纲卧行一只手,打破护盾抱住了雏菊,无论如何,她不能让雏菊受难!哪怕错失这唯一一次肃清大天狗的机会,她也不能让雏菊受到伤害!因为她是射命丸文,不会再让重要之人受到伤害!

    “你——”饭纲卧行惊异于射命丸文还存有理智,准备再度施术。毕竟冲羽雏菊是重要的筹码,他可不能让她落入别人手里。

    他刚准备施术,却跟之前与百百世对阵时一样,咒脉像是被堵住了似的,施展不出任何咒术。这才发现刚刚射命丸文施展的冬日之神的权能已经夺取了他施术的体力。他只能看着射命丸文夺走雏菊后,丢下他径直朝着楼房群俯冲,消失在夜色中。

    会议室的几人感觉室内的温度回升,他们站在破损的窗口边,吹着寒风,尚未从惊恐中平复,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出现在他们背后,使得他们刚刚回暖的脊背又发寒:“各位大天狗们,好久不见?”

    众人回过头,认出了那个身影:“贤者大人?”

    “放心,我只是来追射命丸文的,因此我需要在城里待一段时间,”八云紫用扇子遮掩着笑容,“不会干涉各位天狗的内政。所以,请继续?”

一一五、抉择时刻

    在射命丸文从起义军头顶上飞进天狗城的时候,他们将那视作神迹,视作发起进攻的信号。而此时也恰恰到了与墙内众人约定好的时间,城内的内应将城门打开,在小山淳与神代清铃骑马走在前,引领着步兵们走进城墙大道。

    南门的城墙比北门高得多,一般情况下城防也更加严格,如果强攻,受到的阻力将不亚于当初鬼一僧正进攻北门。但是在鬼一僧正进城前,平常把手城门的士兵与城外驻军有极其密切的往来,如果有人想偷偷进城或出城,都会和守城的兄弟打声招呼。而在鬼一僧正进城后,为了筹备红毯祭典与大天狗大会,他调派了大批人手参与城门的防守。但是原本守城的士兵依然留在岗位上,因此仅此一次的开城放人还是做得到的。

    当鬼一僧正本部的士兵注意到这“来历不明”的部队时,他们已经完全控制了南门。

    “敌袭!敌袭!”传令兵快马加鞭地冲向鬼一僧正的原城内办事处,那里如今是大内义阵在掌管。在大天狗大会开始前一个时辰,他得到了鬼一僧正的授命,不用参与大天狗大会,而是留在城内维护秩序,因为今晚势必是那些人作乱的日子。他将鬼一僧正赐给他的连同另外四门“鬼一门”装在四轮车上,分别布置在天狗城的东南西北城区。多出来的一门留在这府邸,以备不时之需。

    “报!城外驻军叛乱!已经进城了!”当传令兵带来这一情报时,周围人皆大惊失色。

    “进城了?!守城军在干什么?!”有人问。

    “守城军有内鬼。”大内义阵猜到了成因,尽管驻军的叛乱出乎他的意料,但他还是保持着冷静,“但是现在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我们得全力迎敌,另外得把这件事报告给狼之大天狗。”就在他想到白峰塔时,又一个传令兵闯了进来,急匆匆地汇报:

    “墨羽仲府率天狗精英封锁了白峰塔!”

    “狼之大天狗大人呢?”

    “情况不明,天狗精英不让任何人进出,这个消息还是从外面围观大会的平民那问过来的!”

    “我们得去救大天狗大人!”有人建议。

    大内义阵沉思片刻,果断地回答:“不,我们必须优先镇压叛乱,再举全军之力营救白峰塔。”

    “难道要置大天狗大人于不顾吗?”

    大内义阵端正地站起来,回答:“墨羽仲府是个不稳定因素,但是天狗精英抽不出身子出来袭击我们。如果我们现在去营救白峰塔就会腹背受敌。所以我们应当举全力消灭叛军,再回过头来援救狼之大天狗。更何况狼之大天狗实力非我等能够比较,他将我委任至此,就是为了让我维护城内的安全。”

    在场的都是他的亲信,虽然不会明着反对他,但脸上的疑虑是藏不住的,见此,大内义阵绕过桌子走到众人面前,高声宣布:“众将听令!不得将白峰塔之事泄露给士兵们,违反者以扰乱军心论处!西园寺高雄,你率领部下去疏散群众,将他们集中在天狗广场及周边,隔开白峰塔与我军。其余各部与我构筑防线,以房屋与街道为界,包围南城区,不得让敌军向其他城区扩散!”

    “是!”经大内义阵发令,众将的眼中云雾尽散。

    大内义阵捏紧了腰间的刀柄,将它拔出,按在心口以行军礼。众人亦行军礼以表决心。

    反叛军很快就望见了天狗军队的阵线。当侦察兵带来情报,得知敌军统帅是大内义阵时,神代清铃还是心口一紧,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大内义阵没有因参与大天狗大会被天狗精英们控制,而是被临时调出来防备动乱。鬼一僧正赌对了。如果换作其他人,可能就会回援白峰塔,那时反叛军便可跟天狗精英夹击他们。但看着密密麻麻的天狗军人,神代清铃还是止不住打了个寒战,大内义阵不仅会举全力镇压叛乱,还是极其优秀的战术家,任何计策对他都不会起作用。

    “他现在一定把南城区包围了,为的是阻止我们向其它城区转移。”此时此刻,反倒是小山淳格外冷静,作为一个没有实战经验的少年,他能做的也只是凭借自己读的那点军事书,尽自己所能,“但是他背后也有麻烦,我们只需要拖住就行了。”

    “他们的阵线在不断朝内收缩,我们得想办法撑到墨羽仲府他们完事。”神代清铃说道。

    “他们的兵力与我们相当,但是不得不分兵以布置防线,我们只需要集中力量攻击一处就能突破他们的阵型。”

    “朝东边突破怎么样?西边有饭纲的势力,跟他们是一伙的。北边是他们的主力。”

    “不,他们肯定预料到了我们的想法。他们在南城区不是布置了一台鬼一僧正的新武器吗?很可能在东边。我们不能跟那东西碰上。直接朝北边突破。”小山淳说着,一位侦察兵的情报印证了他的猜测。

    “鬼一门被安置在东边了。”

    “好,我们就朝——”话音未落,只听得远处震天的声响传入他们耳中,与声音几乎同时到达这里的,还有一发炮弹。

    那炮弹从两百米外的街道径直飞来,落在人群不远处。虽然没有命中大部队,但反叛军中的一些人哪见得这阵仗,顿时慌乱起来。

    “全军列阵!列阵!”有经验的老兵立刻维护起秩序,但奈何这支部队的构成有大量平民,没有接受正规训练,因此被一发炮就吓得往回跑。

    清铃刚从爆炸中缓过来,来不及顾及身边似乎是愣住了的少年,骑着马赶向城门口,朝着士兵们呐喊道:“你们又能逃去哪里?天狗军队不会放过你们,幻想乡没有其他的容身之处给你们!你们又能逃去哪里?!别忘了我们为何来此,你们的家被他们摧毁,你们的家人被他们剥削,你们连下一顿饭都没办法保证,你们是为何举兵反叛?不是为了替被洪水冲走的子女和爱人报仇?不是为了摆脱这衣不蔽体的苦日子?逃走是死,对抗敌人的炮弹也是死,那不如向前行军,让那些敌人吃吃苦头再死!”清铃的一番话语让士兵们停下了脚步,她也立即往阵前安抚那沉默的统帅。

    “你在干什么?”她朝小山淳质问道。

    但小山淳没有理会她,没过多久,又一发炮弹从百米外飞了过来,依然没有命中大部队。

    “我在数,”小山淳平静地答道,“一分钟,他们装弹需要一分钟。”

    清铃被眼前这少年的觉悟震撼了,她本以为小山淳也被炮弹吓得愣在原地,没想到在炮弹落下来后,他的第一反应是计算对方装弹的时间。

    “不对,”他突然抬起头,望向刚刚那一发炮在地上炸出的坑,“那一发是从西边来的。他们在南城区有两门炮!”话音未落,第三发炮打穿了好几间房屋,径直命中了他们的后方……

    墨羽也听见了那几声炮响,那与他在北门事变听到的一致,是鬼一僧正的新武器——“鬼一门”。据锻行者说,鬼一门有两种弹药,一种可以连发,但是威力小,射程短,被鬼一僧正用来重创大峰前。另一种威力极大,射程长,但是装弹麻烦,一分多钟才能发射一次。可惜的是他没有机会将这些情报带出去。

    此时他也无暇估计外边的战况,他正提着铳,乘坐升降梯上楼。这个行动他没有告知任何人,也必须由他一个人执行。

    尽管他乘坐过无数次升降梯,但要说最让他印象深刻的,除了监牢里那两次,恐怕就数这次了。

    因为与此同时,相邻的升降梯也在运作,似乎有人要从下面上来。

    两台升降梯交互的瞬间,他看见了另一间升降梯上的人——爱宕山荣术。

    “爱宕山大人!”他朝对方招呼着。

    爱宕山荣术回过头,将头面向墨羽的一瞬间,墨羽从背后掏出了火铳,“砰!”

    墨羽咒骂着踹开升降梯门,扇动翅膀直接飞下去。他本想沿着计算好的角度,利用对方的抬头直接命中对方的额头,但是对方在自己掏出火铳前就选择回避,换句话说,对方已经猜到楼上的事是自己搞的鬼。

    墨羽降落到对方的升降梯上,对方立即停下装置,使得墨羽差点摔下去。爱宕山趁机冲出升降梯,跑到了无人的走廊里。

    “这个老家伙平时病怏怏的,这个关头身体却这么好!”墨羽无奈地追进走廊。虽然射命丸文没有如计划的那样一举歼灭大天狗领袖,但所幸这个漏网之鱼是最好对付的那个,本多轻盛也没有在他身边。

    “咳咳!墨羽!听我说!”走廊的另一边传来了爱宕山的声音,墨羽循着声音追了上去。

    “没有什么可说的,你比上面任何一位大天狗领袖都更值得‘肃清’。”

    “是射命丸文教你的这些?她现在自身难保。”

    “她已经做好了相应的觉悟,我要做的就是继承她的遗志。”墨羽转过走廊,看见了刚刚摔倒在地的爱宕山荣术。此时的他就是个无助的老人,伸着手示意墨羽不要开枪。

    “你演得很不错,就连我也一度以为,你只是想复辟大峰家,扳倒鬼一僧正罢了。”爱宕山改口称赞道,“没想到,你比我想得还狠。肃清所有大天狗领袖?呵呵呵,不愧是跟射命丸文一伙的疯子。”

    “天狗需要进化,”墨羽将枪口顶在爱宕山荣术额头,此时爱宕山荣术已经无力逃窜,五千岁高龄的他也不可能跑过墨羽这样一个年轻鸦天狗,“不肃清你们这些旧时代的余孽,天狗便只能停滞不前。”

    “进化?孩子,纵使你杀了我也好,作为未来天狗的领袖,我有真心话想要交代给你。”

    “看在你是大天狗领袖的份上,我给你整理遗言的机会。”墨羽将手指扣在扳机上。

    “你可曾想过未来你将面临的阻力?”

    “我不惧怕任何阻力。”

    “很好,说明你有大峰前那样的觉悟,他没有看错人。”

    “他看错了,我不会变成他。”

    “你会。你说这话说明你还不了解他。你以为他是等级制度的创建者?顽固的守旧派?不,在我们那个年代,他和你一样是个开拓者,不惜一切手段想要改变天狗的落后现状,而他直到今天,都没能实现他的初心。”

    “你说什么?”

    “在那监牢里,白泽或许给你看了很多,但那绝不是全部。你可知变成天狗之前我们是什么?”

    “我知道我们曾是人类。”

    “呵,没错。人类。饭纲卧行想要成为神,而大峰前倾尽全力想要完成的事业,就是把天狗变回人类!”

    “说下去。”

    “我们曾是障碍之民,在人类群体中也是相当边缘的群体。而当神明赐予我们恩惠时,我们天真地以为我们将成为超越人类的存在。可惜的是我们错了,那不过是神明试图引导人类的进化,而我们被选为实验品!当我们服下罗甸的血肉时,可曾想到,等待我们的并非赐福,而是诅咒!在那一刻,我们就失去了与人类一同进化的权力!变成了这副丑陋的样子。”爱宕山荣术深邃的眼窝里眼球直直地瞪着,几乎要把它挤出来。

    “歪理!天狗可以进化,近两百年大规模出现的天狗记者便是证据。”

    “但那改变了什么吗?什么也没有改变。那不过是换了种形式的情报机构。孩子,我记得你的父母也是鸦天狗记者吧?哪怕他们不知道,但他们早已是天狗话语体系的建构者。这种话语体系早在几千年前就开始建构了。我们美化与妖狐的战争,我们宣扬人类的渺小。早在天狗古代战争前,我们就在依靠鸦天狗的速度优势传播我们需要灌输给其他人的信息。就连今天,所有妖怪的思想,包括鬼族、河童,都是建立在我们的逻辑基础上。妖怪需要依靠人类的恐惧存活,这就是我们给他们灌输的,其目的,不过是为了让他们认为,我们妖怪比人类更高贵!

    在战争前,我们天狗各个氏族互不干扰,只有在交换奴隶时会有往来。但是当两千多年前,在西边的那个国家修行归来的那个男人,大峰前,想要模仿那里的人类,建立一个统一的天狗王朝。这个提议被猿田彦一口回绝。后来当天狗古代战争爆发后,他第一个进攻的就是猿田彦的氏族,最终导致猿田彦神秘失踪。但是我知道,猿田彦为了对付大峰前,拿出了那把罗甸骨剑,最终却被那把剑反噬了,尸骨无存!”

    听到猿田彦的下场,墨羽不住脊背一凉,假如他继续用下去,也会变成那样……

    爱宕山荣术咳了两声,干脆坐在地上,继续讲:“大峰前为了推行他的目的,受到了你无法想象的阻力。但他不择手段,他将那些不赞同他目的的家族灭族,一直到天狗古代战争结束,神明都不得不向他妥协,降下天魔建立了一个统一的天狗社会。

    但是那远远不够,上台后,他推行各种激进的改革政策,试图从骨子里改变我们天狗的傲慢与慕强、把我们打造成他心中的‘人类’。但是几百年过去了,他的改革成效微乎其微,当得知了外界的人类又进入了新的社会形式后,他才终于意识到,天狗的进化永远无法超越人类。于是,他终于妥协了,他赞同了那场为了遏制人类进化而实行的策略——黑焰咒域,也就是你们口中的百鬼夜行异变。

    你和他很像,唯一的区别就是你们所追求的社会面貌不同。他追求的人类社会形式早在几百年前就从外界消失了,而你追求的改变,又能坚持多久不被淘汰?”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天狗必须改变。”

    “那你将要面临的阻力,将要比大峰前面对的还要大!杀了我们就能解决问题?我们不过迎合天狗需要的一切。你们都想要模仿人类,但是你们不曾了解天狗!我们不是神明、不是人类,我们是天狗,被诅咒的障碍之民,数量最庞大的妖怪种族。

    正因为我们长寿,所以我们比任何种族都更害怕改变。天狗需要不变,天狗需要安稳,天狗不需要变革,天狗需要慰藉。我们用那些繁荣麻痹他们,让他们忘却诅咒的痛苦;我们让白泽在白峰塔底下发疯,为的是让那些丑恶的历史烟消云散;我们构建话语体系,让他们建立高贵的信心。这些都是天狗们想要的,而我,只不过是给予了他们这些。若他们真心想要变革,我也会给予他们!而你想强迫他们改变,那么,就做好杀光所有天狗的觉悟!来吧,让我来做你成为下一个大峰前路上第一块绊脚石!”爱宕山荣术摊开双手,毫无惧色地顶着墨羽的枪口。

    爱宕山态度的前后转变出乎墨羽的意料,但这正如他所愿,无论如何他都要——

    “‘假如你所推崇的武力没能带来和平,而是更多的暴力,你会怎么做?’‘我所推崇的武力,是保护弱者的武力。那些凭借着力量剥削伤害他人的人,我不会放过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在他脑海中浮现,一瞬间,他仿佛看见渡边信按着他的枪,说道:

    “我来代替你堕入魔道,但要引领天狗前进的你,绝对不能……”

    “我不会……变成大峰前,”墨羽放下了枪,爱宕山心中正喜悦,墨羽却拔出了刀,“天狗需要寻找适合他们自己的路,而非模仿人类。”他回身一斩,以全力挡下了从背后偷袭的那个男人的攻击。

    “但是,绝对不能倒退!”他说道。

    偷袭他的男人,正是本多轻盛。

一一六、狭路相逢

    墨羽将铳对准了本多轻盛的头,未等他开枪,本多轻盛反过来抓住了他的持铳手,只听得“砰”的一声,子弹的声响从本多轻盛的耳边擦过,引得对方一阵目眩。

    “本多轻盛!快住手!”爱宕山荣术阻止道。但此时的本多轻盛脑中尽是耳鸣在回响,根本听不见他的话。本多轻盛怒不可遏,抓住墨羽的脖子将其提起,用长枪刺穿他的翅膀。墨羽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感受如此的痛楚了,但是并不致命。关键的在后面,本多轻盛拖着他径直往窗边走,一举将其从几十层高的楼上扔了下去——

    “摔个稀巴烂吧!”本多轻盛狰狞地笑道。

    面对本多轻盛,墨羽弱小得像个蝼蚁。而丧失飞行能力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重力将自己拖向地面,他已经无能为力了。在他被爱宕山的话打动的瞬间,他就已经输了。不,或许从一开始,当他走上一条与所有天狗截然相反的路时,他就已经输了。

    他的敌人不是爱宕山荣术,也不是鬼一僧正,不是饭纲卧行。他的敌人,是这个支配着所有妖怪的意识形态和天狗身上的诅咒。名为“妖怪高贵论”的思想支配着所有妖怪,使他们麻痹,让他们不思进取。然而就算破除了这一思想束缚,他们也只能面对无法进化的残酷现实。

    天狗,真的不能进化吗?

    在得出结论前,墨羽的身体率先开始了异变。名为“绝望”的情绪在他身上流动,在坠落中,他逐渐变成堕落的存在……

    “本多轻盛!”本多轻盛终于听见了背后爱宕山荣术的斥责。

    “都扔下去了,没办法了。”本多轻盛傲慢地转过身。

    “你知不知道,杀了他,会让天狗精英们失控,他们第一个就会来找我们的麻烦。”

    “那就请爱宕山大人再去寻取鬼一僧正的庇护呗。”本多轻盛漫不经心地说道。见其如此,爱宕山也只能长叹一口气,压住心中的怒火,转而问道:

    “上面什么情况?”

    “射命丸文带走了冲羽雏菊,饭纲卧行去追了。八云紫来了。”

    “什么?八云紫大人来了?”

    “是的,说是来抓射命丸文的,不会干涉天狗的事。”

    “那位大人现在在何处?”

    “就在会议室坐着。”

    “带我回去。”爱宕山荣术整理好刚刚因仓促逃跑而凌乱的衣着,梳理好白发与白须,让本多轻盛扶着自己,乘坐升降梯又上楼回去了。全然忘记了墨羽仲府的事。

    等他回到会议室,八云紫正坐在上宾位,屋内只见得本多轻盛、彦山前和比良山澄三位大天狗,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等您好久了,爱宕山大人。”八云紫礼节性地起身,换来的是爱宕山更加恭敬的回礼。

    “许久不见,八云大人,您看上去更加年轻了。”

    “恭维的话就免了,咱们都是老家伙了。”八云紫用扇子捂着嘴笑道,“都请坐吧,大人们,你们继续。我就旁听即可,如果有不方便我听的,我退下便是。”

    “别别别,没什么不方便的,贤者大人还请随意。”

    “那请继续吧,‘大天狗大会’。”八云紫便继续坐在上宾位了。

    “在此之前,在下有些疑问要问贤者大人,”鬼一僧正出于礼节已经摘下了面具,此时的他面无惧色,“为何一个射命丸文要劳驾贤者大人亲自前来抓捕?”

    “若非我亲自出场,各位大人想必也拿她没办法吧?”八云紫淡淡地说道。

    “这倒是,让大人见丑了。”爱宕山荣术委婉地笑着。

    “如各位所见,射命丸文已是半神半妖魔,其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各位大人想必也清楚。此时的她,能够用神的权能屏蔽我的隙间,因此每次都能从我手中逃脱,”八云紫讲道,“但此时的她已经濒临完全妖魔化,已经无力反抗,只需找到她的位置,我便能一举将她控制。身为外族的我在天狗城内追捕射命丸文,各位大人想必没有异议吧?”

    “当然不会有,射命丸文已经不算天狗了,”彦山前说道,“虽然其中有在下的失职,但在下愿意协力将她找到。”彦山前明白,这是一次向贤者邀功的机会,如果事成,他或许能摆脱当下的困境。尽管到了这个时候,他都没忘记给自己牟利。

    “不必劳烦各位大人,我已经让蓝在城内搜寻了。各位大人手头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吧?”八云紫收起折扇,指向破损的那一面墙外,正燃着火焰的南城区。

    鬼一僧正心里明白那里发生了什么,尽管他信任大内义阵的本事,但是心里还是不踏实,向八云紫问道:“假若我们帮贤者大人找到射命丸文,贤者大人能否——”

    “你们不必自作主张,‘外族不得干涉天狗内政’,这是幻想乡的规矩,不是吗?身为贤者的我怎么能坏了规矩呢?”八云紫微笑着打断道。

    鬼一僧正明白,八云紫这是来坐山观虎斗的。至今下面也没有人上来汇报情况,说明白峰塔一楼也出事了,多半是墨羽仲府搞的鬼。虽然不知道射命丸文和墨羽仲府是不是窜通一气,但是他竟然能够在与外界毫无联系的情况下将一切安排妥当,说明白峰塔内不止一个内鬼。如今就算天狗精英杀上来砍掉他们的脑袋,八云紫恐怕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在下能否下楼指挥我的战士们呢?”鬼一僧正问道。

    “请便,你们做什么都不必跟我说,我只是个客人罢了。”八云紫故作谦姿地说道。

    “那我先退下了,你们继续吧,”鬼一僧正这话是给爱宕山荣术和彦山前说的,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一切与他们息息相关,此时再讨论什么都没有意义,他自己早已做好了准备,去面对接下来的一切,“告辞。”

    “祝你武运昌隆。”爱宕山荣术朝鬼一僧正作了一个揖,同时心中早已打好了算盘。墨羽仲府的真实目的应该没有跟其他天狗精英说,不然他不会一个人上来。这个时候天狗精英们大概已经看到墨羽仲府的尸体了,他们接下来会暴怒地杀上来,恰好遇见鬼一僧正,双方没有沟通便会开战,鬼一僧正不会是那么多人的对手,事后他只要将墨羽仲府的死推卸到鬼一僧正身上就行了。到那时,天狗精英便只能让年轻的大峰御前当首领,一切都会回归他的掌控。

    然而最近事态的发展接连出乎爱宕山荣术的预料。鬼一僧正回到一楼,却发现大厅空无一人。

    只有遍地断肢与人头。

    与此同时,起义军以两台“鬼一门”的装弹间隙为时机向前进军。时间一到就立刻躲到房屋后面。但是鬼一门的威力不是一般建筑物能够抵挡的,因此随着距离的拉近,每一次发射都必定有一座建筑物内的士兵被活埋。

    “这样下去,到不了大内义阵面前,我们就会全军覆没。”神代清铃说道。

    “再撑一会儿,”小山淳咬着牙,“我们只能趁着间隙前进,不然就是活靶子。”

    炮火击中了他们头顶的房屋,众人不得不立即散开以躲避倒塌。

    “趁现在!”小山淳发令,“进军!”

    大内义阵见敌军跟自己打游击,命令整条战线上的士兵做好迎战准备。“停止收缩,死守阵地。”他自己也拿起了武器,即使对方会以全部兵力集中进攻自己这段防线,他也不能收束包围网。他让士兵们用周边房屋搜刮出的所有建材堆筑防线,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御网。通过鬼一门的轰击逼敌军前进,让他们主动撞到自己的枪口上,这就是大内义阵的战术。

    “他们停止收缩防线了,停!”小山淳又命令调转方向往街道的右侧涌入。此时起义军距离大内义阵的防线仅有十几米不到,一条巷子的距离,刚好卡在最关键的节点上。如果起义军选择继续前进,就会正面撞上大内义阵的防御圈;如果大内义阵选择收缩阵线,阵线就会被房屋冲散,不得不陷入巷战的局面。

    大内义阵已经提前安排好,如果他们试图从东西边突围,那里的守军就将鬼一门改为近程射击模式扫射他们。总之这个时候就看谁耐得住性子。如果起义军拖得越久,鬼一门对他们轰击造成的损失就越大;另一边大内义阵拖得越久,天狗精英从背后夹击他们的可能性就越大。但是谁先主动接敌,谁就输了。

    另一边,在赶往白峰塔的路上,地子等人见到陆陆续续的民众朝着相反的方向逃窜。

    “看样子墨羽他们行动了。”羽说道。

    椛看着民众惊恐的脸上,却感觉到一股异样:“有些不对劲。”

    “不管怎么说,我们先过去。”地子说道。

    衣玖沉默不语,她不知晓该如何阻止既定的命运到来。

    越是往前,逃窜的民众就越密集,其中甚至不乏一些身着华丽的天狗的身影。他们不顾街上仅存的一些警卫的阻拦,肆意踩踏在摔倒的前人的身体上,引发了惨烈的踩踏事故。

    “真是惨烈,我们绕路吧。”

    “等等,那些……是大天狗贵族们。墨羽不是将他们都控制起来了吗?”眼神锐利的羽问道。

    “那个人是——”地子在人群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葛城!”

    只见一位鼻高天狗一改往日的严肃庄重,与那些民众一样,脸上写满了恐慌。他高高的鼻子都被撞瘪了,只能扶着建筑物的外墙小心翼翼地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走下台阶。所幸借着壮硕的身板,他没有成为那些人的脚下亡魂。

    众人吃力地逆着人群而上,终于挤到了那鼻高天狗面前。那鼻高天狗见到地子,像是见到了救命恩人,抓住地子的肩膀激动道:“地子!地子!我找不着大小姐了!”

    “什么?你先冷静!你们不是该在白峰塔里吗?怎么出来了?”

    “白……白峰塔?”葛城回想起来,止不住地发抖,“白峰塔里,出现了恶鬼!”

    “恶鬼?”岸飒羽即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是妖魔吗?”

    “是妖魔!它大开杀戒,我们不是它的对手!只能撤出来!”

    听到“恶鬼”这个词,衣玖猛然想起名居守的预言。白峰塔内突然出现了恶鬼,但是恶鬼是在神代清铃进驻白峰塔之后才出现的,为什么会提前?

    “墨羽呢?”椛问道。

    “墨羽?我不知道,我没看见他。他上楼去后就没下来了!还有大小姐,大小姐留下来与妖魔交锋给我们垫后,但是我找不着她了!”

    “那几个大天狗领袖呢?”

    “也在楼上。”

    椛转过身对几人说道:“按照计划,我们应该帮助墨羽他们控制白峰塔,解决掉饭纲卧行与鬼一僧正后,再反过来夹击天狗军队。但是现在的情况容不得我们支援白峰塔了,我们得改变计划。”

    “接下来该怎么做?”

    椛凭借着自己曾为队长的经验分析道:“只能分头行动。葛城,你去把剩下的天狗精英召集起来,我们率领残部去南城区援助清铃他们。地子,衣玖,你们去白峰塔处理妖魔,不能让它伤害到雏菊。”

    听到这个提案,衣玖的眼睛亮了起来:“我赞同这个计划。”至少,分头行动的话,起码有人能够活下来。

    “好吧。”地子点点头表示支持。

    “注意安全,我们会尽快回援你们。”

    “交给我们吧。”

    “那个妖魔……非常强,”葛城还惊魂未定,“大小姐都不是它的对手。”

    “怕什么,我的剑专砍妖魔。”地子把剑扛在肩上笑道。

    于是众人分头,地子与衣玖二人前往白峰塔。随着距离的缩短,人群也越来越稀疏,很快街道上便空无一人,不见百姓的身影了。

    “如果只是妖魔的话,说不定……”衣玖心中抱有一丝侥幸,目前事态的发展已经与名居守的预言出现了分歧,这样的话,她们说不定能活下去。

    “我的剑在发烫,妖魔就在附近。”地子说着,将已经燃起熊熊烈火的魔剑拔出,火焰的光芒照亮了昏暗的街道。熟悉的街道让她想起了不好的回忆,之前就是在这里,她与饭纲丸龙交战,随后又被千鸟偷袭。

    “白峰塔就在眼前,”衣玖催促道,“快进去吧。”忽然,她感受到一股极其强烈的不安感,直从背后袭来。

    “小心!”衣玖推开地子放出一道电屏挡下了某种火焰的袭击,随后当她看清袭击者的面容时,脸色煞白。

    “哦呀,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们呢。地子,和那个传闻中的龙宫使。”

    “你是谁?”地子举剑摆好架势,但是她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没有妖魔之气。那个传闻中的恶鬼不是他。

    但尽管身上并没有沾染黑焰,那个男人的笑容也与恶鬼无异:“哎呀,好像地子小姐确实没见过老身,无妨,老身正是饭纲卧行。请问你们有看见一只鸦天狗吗?”

一一七、血海

    鲜活的面容在眼前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上次小山淳看到这样的场景,还是在昨日的雪洪。那是由人祸酿成的天灾,而如今这场战争,是彻彻底底的人祸。

    在战场上思考这些没有意义,应该说,在战场上,除了胜利外任何事物都没有意义。但是小山淳还是忍不住去想,他无法忽视那些在他的指令下不得不牺牲的战士。在不久前自己还和他们畅谈未来,然而他们的一切转瞬即逝,自己却只能看着他们死去。

    他面临着一场赌局,一场只有以惨痛牺牲才能换来胜利机会的赌局。他必须在对方防线停驻的时间里撑住,要么逼得对手主动出击与他们巷战,要么撑到天狗精英们的援助。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们要在一轮又一轮的炮火中活下来。

    但对方也在赌,对方知道这种情况下主动出击会陷入巷战的泥潭,而对于对方来说,时间拖得越久,被夹击的可能性就越大。

    “轰!”又一间房屋被击穿,将数十位起义军战士掩埋在火焰浇注的坟墓之上。

    “无论如何,请一定要活下去。”他想起自己曾对士兵们说过这样的话,但是他自己却将他们置于险境。

    他心想,或许,他也只适合纸上谈兵罢了,他没有真正的指挥官那样的胆识与觉悟,他无法忍受珍视的人被炮弹击碎身体。

    “朝着大内义阵,进军吧。”他命令道。

    他赌输了。这场心理战,是大内义阵赢了。

    大内义阵见敌军停止了迂回,主动朝着他这里冲锋,脸上不由自主现出了喜悦。放弃拖延战术主动进攻,无异于飞蛾扑火,因为这道防线坚不可摧。

    “准备御敌!”

    “将军!将军!”一个传令兵从西边急匆匆地飞来,满身都是伤,像一只惊弓之鸟摔落下来。

    “什么情况?”

    “西边……西门那边的轨道,有一辆列车冲了进来!”

    “列车?那边的轨道不是被封锁了吗?不管了,是外族入侵吗?”

    “不……那支队伍是……富士讲!他们偷袭了我们!”

    话没说完,小山淳已经带着部队冲了上来,鸦天狗先锋部队率先飞过防御工事,被设置在后面的弓箭射了下来。但这也只是勉强抵挡罢了。大内义阵的打算是,在对方冲锋到这里后,立刻让两边的军队以钳子的姿态向内包夹,从而歼灭敌人。但是西边的部队已经被富士讲拖住,仅靠东边的部队的话……

    “顶住!无论如何都要顶住!”大内义阵挥动着太刀,站在高处,亲自斩下了一个敌人的头颅,就算是富士讲,也已经是丧家之犬,没有了神明与领袖的他们,不会是正规军的对手!

    小山淳察觉到了战场的微妙变化,首先是西边的炮火停止轰击他们部队的尾部,然后他注意到只有东边的敌军在向内支援,西边似乎是出了什么乱子,没有动静。

    “向西进军!”小山淳即刻改变战术,尽管这也可能是对方的陷阱,但对方对付自己明显有更简单的办法,不必这样诱敌。于是全军在他的率领下停止强攻,而是后撤向西。

    “撤的好,”大内义阵却暗喜,对方果然还只是乌合之众,如果对方坚持强攻此处,自己难免首尾难顾,但是对方主动往西边去,自己就可以一举消灭富士讲和反叛军!他将剩余的部队集结,调整阵型,朝着西边再次形成半圆的阵线,以最快的速度追击敌人。

    没过多久,小山淳远远望见一支队伍与西边的天狗军相互纠缠,不分上下,其中少数人会操纵冰与水的法术。小山淳对那些人很熟悉,正是自己父亲效忠的富士山信徒。这让他看到了希望,于是率领队伍冲杀过去,试图与那边的部队会合。

    神代清铃也认出了他们,自己当初在为大峰御前规划可争取的势力时,他们也是其中一支。但是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她没有机会去他们所在的山沟里游说他们,是谁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

    一位鸦天狗从对面滑翔而出,穿过敌军的拦截降落到他们身边,问道:“你们的首领是谁?”

    神代清铃望了小山淳一眼,小山淳便主动上前答道:“是我。我叫小山淳。”

    “我代表我们的首领前来传达我们的意愿:我们富士讲希望加入起义军阵营。”

    “你们的支援如同雪中送炭,感谢你们的加入!”小山淳的喜悦溢于言表,现在富士讲的人对他来说更加亲切了。

    “是谁通知你们来的?”神代清铃问道。

    “一个叫柘木刽的男人。”鸦天狗说完便回去了。听到这个名字,清铃眼前突然一阵恍惚,几乎要从马上摔下来,心里头有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他回来了?他来帮我了?但是,他怎么能回来?我气走他只是为了不让他随自己赴险,不让他为了我们牺牲自己,可是……他就连离开也只是个幌子吗?借着这个由头去游说富士讲,在关键的时候回来支援我们?”

    但无论如何,她都想要见他。

    ——————————————

    鬼一僧正坐在宝座上,看着遍地的尸体。

    它们大多成了尸块,只有零星几块他还能靠轮廓认出身份。里面有天狗精英,也有他自己的部下。他们并非是因为相互厮杀才变成这样,哪怕是战场上也不至于如此残忍。他们是遭到了某种亵渎之物的袭击。

    他注意到一处红得发亮的血迹,他靠着衣物认出来那里是谁的血,那是他那傲慢且贪得无厌的二叔,鬼一天正。

    “你也死了吗?”他的心中却闪过一丝悲凉,即使他从未真正信任过他那无时无刻想取代他的二叔,但还是看在血缘的面子上给了他权力。如今自己唯一的长辈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他感觉到冷血的自己的内心也有了波澜。

    或者说,自己从来不是真正的冷血之人。

    他戴上了铁面,反正此时也没有其他人需要他尽礼。

    铁面才是自己的真实面容?在虚伪和欺骗的裹挟下,他自己都不知道哪一张才是自己的脸了。

    但是有一件事永远不变。

    那就是自己的理想。

    ——将“天狗高贵论”变成现实,将天狗变成真正意义上的高贵种族。

    为此哪怕牺牲再多人也无所谓,就让他们见识一下,天狗的血性吧。

    鬼一僧正离开了宝座,拔出了自己的双刀。

    他踩过尸山血海,走到了鬼一天正的血迹边。

    “如果是父亲那一辈,或许可以——”他将刀刺入自己叔父残余的尸块,让刀沾上自己叔父的血。

    自己的父亲是鬼一族第二代天狗,距离初代天狗的血缘极近,那么,或许也可以像初代天狗和那些混血儿一样,以血液为薪柴,燃起灭杀妖魔的火焰。

    这是来自神明的“赐福”。

    亦是来自罗甸的“诅咒”。

    他要证明,这种赐福大于诅咒,才能证明天狗是高贵的物种。

    火焰沿着刀上的血液燃烧起来,他那冰冷的心也燃了起来。他将目光投向大厅外,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缓缓走进来。

    那是只“妖魔”,那是他自己创造的“妖魔”。它的刀上沾满了同胞的血,不,事到如今它也不能被称之为天狗了。但是这就是天狗背负的诅咒,在黑焰的影响下,天狗会比任何种族都更容易堕落。

    “居然是你吗?”鬼一僧正说道。

    妖魔没有说话,只是提着刀朝他一步一步走来。

    “那么,就由我亲手将你斩杀吧。然后我将会去结束这场战争。”鬼一僧正毫无惧色地走向那只妖魔,这在天狗古代战争,已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

    犬走椛与岸飒羽在一处被烧坏的房屋外找到了大峰御前,此时的她正抱着薙刀,神情恍惚地蹲在一堆废材旁。

    “御前小姐,你没事吧?”椛问道。

    大峰御前只是无神地看着前方,没有回答。

    “她怎么了?”

    “不知道。御前?大峰御前?”椛在御前的眼前挥了挥手掌,对方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迟钝地看向二人。

    “椛小姐……还有你是……”

    “我是岸飒羽,初次见面,大峰御前小姐。”羽礼貌地回应道。

    “你没事吧?没受什么伤吧?”椛上下打量着御前的身体,所幸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

    “那个妖魔在哪里?”羽问道。

    “那个妖魔……”御前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脸上呈现出属于少女的惊恐,她趴在椛的怀中,止不住地发抖,“那个妖魔……那个妖魔……”

    羽有些理解御前的心情,她自己亲身见识过妖魔的可怕,无论是变成了妖魔的至亲之人,还是那个梦魇——千鸟,都给她带来了无法摆脱的阴影。因此,她也温柔地抱住御前,安慰着:“没关系的,不必再回忆,没关系的。”

    等御前心情平复,椛才说道:“大家还在等你,我们去跟葛城他们会合吧。”

    “嗯……”御前拄着薙刀站起身。

    “还能战斗吧?”

    “能!”

    “好,我们走。”虽然没让御前再提详情,但是椛和羽心里不免还是犯起了迷惑。

    那个妖魔到底是“谁”

    这个答案,恐怕要等到回来再揭晓了。

    ————————————————

    衣玖脸色煞白地看着眼前那个象征着她们的死亡的男人——饭纲卧行,却引来了对方的视线。

    “老身只是偶然路过而已,不必这么害怕我吧?”他诡异地笑道。

    “偶然路过还偷袭我们?这算什么路过?”地子不屑地反驳道。

    “确实,刚才确实是老夫失礼了,把你们当作了敌人,现在看来,你们跟射命丸文似乎不是一伙。”

    “射命丸文?她刚刚出现在这里?”

    “哦?你们果然不知道啊,老夫错怪你们了。”饭纲卧行走上前一步,衣玖下意识地护在了地子的身前。

    “如果你是在找射命丸文的话,就请不要靠近我们!”衣玖说道。

    “你在说什么?雏菊还在他手上啊!”地子对于衣玖的表现有些不满。

    衣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冲动,但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在这里与他作战,于是她继续说道:“雏菊已经不在他手上了。”

    “什么?”

    “嚯?你连这个都知道,老身有点好奇啊,看样子,你对你身旁那位同伴,瞒了不少事情。”

    “地子,不要听他瞎说!”

    “我当然知道。不过,雏菊现在在哪里?!”地子剑指饭纲卧行。

    “哎呀哎呀,老身真不知道,她刚刚被射命丸文劫走了哦。”

    “我们去找射命丸文——”衣玖拉着地子就要走,却被地子甩开了手臂。

    “衣玖,从刚刚起你就怪怪的,你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吗?虽然我也很想去救雏菊,但是当下我们也找不着她,先把白峰塔的妖魔处理了吧。”

    “你说的对,但是——”在二人交谈的间隙,几只妖狐的幻影突然朝她们扑过来。地子见识过这些东西,甩起燃着火焰的魔剑一刀将它们斩断,魔剑的火似乎对没有实体的它们有效。

    “你这家伙!”地子接着上一个动作旋转飞斩过去,一剑拍飞了饭纲卧行那肥硕的身体,打穿了好几间房屋落在街道对面。

    “地子!”

    “我知道,他是不死之躯对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衣玖还来不及叫住地子,地子就提着魔剑冲了过去,一剑将饭纲卧行的身体刺穿。

    “绯想。”地子踩在饭纲卧行身上发动能力,开始释放“天气”以寻找饭纲卧行的弱点,但是眼前只是一团迷雾,什么也没有显现。

    “怎么会?这家伙果真没有弱——”迷雾之中,一只手突然伸出,握住了地子的咽喉。

    “【玉藻之术·勾玉轰】”未等地子挣脱,饭纲卧行用另一只手近距离施展出强力的光束,又将地子击飞到几十米开外。

    “老身想了想,果然还是得先把你们除掉才行呢,”饭纲卧行拍了怕手,“就当是回礼。”随后他瞬间移动到地子身前,准备再次使用勾玉轰击穿她的身体,“让老夫做个实验,是天人的身体硬,还是我的勾玉轰更胜一筹。

    然而未等他行动,地子发动“地之力”,猛地从地上起身,反过来斩首了饭纲卧行。但是饭纲卧行的身体依然立在原地,再度朝他轰击。地子用剑抵挡,却被那冲击波眨眼推到西北城区的一处无人的宅邸中,将整座豪宅震碎。

    “感受到你我的实力差距了吗?你的力量或许能跟本多轻盛硬碰硬,但是很可惜,在老身这里,单纯的力量是不够的哦。你的力量,甚至不及大峰前的十分之一。”

    地子被埋在建筑残渣之下,此时的他没有与地面接触,甚至无法从大地那里借力量,这种状态下的她只能挣扎着从废墟中爬出,必须尽快与地面接触,她明白没有了“地之力”,自己是无法与这种程度的敌人交锋的——但当她推开压在她头顶的悬梁见到黑夜时,饭纲卧行已经立在不远处“和蔼”地笑着。

    “【玉藻之术·阿修罗】。”饭纲卧行伸手施术,地子眼前突然一黑,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若隐若现。看到“那个人”,地子心中一阵剧痛,但她很快意识到那是幻术,于是毫不犹豫的朝自己手腕上剜了一刀。很快,虚妄的情景消失,但下一刻,残酷的真实在她面前显现——

    衣玖挡在她身前,口吐鲜血,她替地子挡下了饭纲卧行施展的第二个法术。

    【玉藻之术·夺心术】。这是饭纲卧行紧接着施展的第二个咒术。这招对于精神越崩溃的人越有效,若是心中觉得毫无胜算,心脏会被轻易捏碎。若是衣玖没挡在面前,被捏碎心脏的就是地子了。

    “对不起……”衣玖向后踉跄了两步,随后倾倒在地子的怀中,地子看见她的脸上写着愧疚,“如果不是我犹豫……但是请您活下去……亲爱的天子大人。”她叫出了地子回想不起来的本名,她无论怎么说,地子也不肯接受的名字,随后,永江衣玖的眼中失去了光芒。

    这也是幻术的一部分吗?不,这是真实发生的事。衣玖确确实实倒在了她眼前。不对,就是幻术吧,衣玖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中招了,难道她一开始,就不觉得能赢?为什么?衣玖?你为什么要犹豫?

    “现实往往比噩梦还残酷,”饭纲卧行充满嘲讽意味地唏嘘道,“就让我,再度将你置于梦境吧。”他伸出手,再度施放阿修罗。

    地子的眼前重新陷入了黑暗,但这一次,她没有抗争,而是接受了那幻术。

    她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一一八、绯想之剑

    漆黑的幻影如潮水般涌来,在地子的意识被那些恐怖的幻象冲垮前,一个身影挡在了她的身前,将光明之外的一切隔绝在她的思绪边缘。

    “你是……”地子看着她,那是一个有着与自己相似背影的存在,唯独面容有些差别,但地子还是猜出了她是谁,“比那名居天子。”

    “我不是比那名居天子。”她却否定道。

    “那你是谁?”

    “你马上就知道了。”

    “不管你是谁,我可没那么多时间跟你在这耗,我还需要查看衣玖的情况.”

    “我不认为现在的你出去能扛得住那种程度的精神攻击。这里是你的意识空间,你无论在这里过了多久,外面也不过一刹那。”

    “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把身体交给我,接下来我来控制。”

    “他们说,这具身体的名字叫比那名居天子。可是你说你不是天子。”

    “我的确不是天子。莫非你到现在还没有明白?衣玖在倒下前,可是叫了你的本名啊。”

    “我的,本名?”地子低下头,衣玖仿佛还在她的怀中。

    “你就是比那名居天子。”蓝发少女如此说道。

    “可是,我什么也不记得。哪怕衣玖跟我讲过很多事,我也——”

    “那我就向你展示,她看见的一切吧。”

    黑暗突然被驱散,地子和蓝发少女进入到新的空间。那是一片残垣断壁,尽管场面惨不忍睹,但地子凭借着不远处高高耸立的白峰塔,认出了这里是天狗城。

    “天狗城怎么变成了这样?”地子惊愕地问道。

    “这里衣玖的上司向她展现的一种未来,但是名居守只给她透露了一种,这些预言会因某一个人的决定而改变,当然,改变之后的现实并不一定会比预言好到哪儿去。看看那里。”蓝发少女指着不远处惨烈的战场中央,那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

    在那里,有她在乎的人,有她不认识的人,有她曾经的敌人,也有她自己。

    “我们……这么多人一起上,都赢不了饭纲卧行?”

    “你悟性很强,的确,衣玖所看见的未来,就是你们所有人死在他手上。无论现实怎么改变,你们敌不过那个男人的事实无法改变。”

    “把身体交给你,你就能取胜吗?”

    “不能,但是我可以带着你们逃出去。”

    “其他人呢?雏菊、椛、羽、还有鹪鹩老爷子他们呢?”

    “你果然处于一种很矛盾的处境呢。明明嘴上说着只在乎雏菊一个人,救走她就离开天狗城,但实际上如果真要你舍弃其他人,你还是做不到吧?”

    “……”

    “你并非冷血之人,你早已被羁绊的锁链束缚得牢牢固固。我再给你看看他们在现实的处境吧。”不忍直视的画面如泡沫般消散,地子暂时松了一口气,但她们眨眼又到了另一处战场中央,“这里为战争的刹那,起义军的防线正在被天狗军用火炮击溃,而椛他们聚集的兵力十分有限,却仍不得不朝着天狗军的背后发起冲锋。我不是名居守,无法预测他们接下来的结局,但是我可以感知到他们的情绪,他们早已视死如归,他们将未来系在这一场战役之上。”

    “衣玖也看见了天狗的未来了吗?”

    “没错,那是个说不上成功的未来。比你们失败更残忍的是,你们的死没有任何意义。天狗的历史进入了死循环,充斥着权力争夺和理念冲突、最终仍旧避免不了你死我活的未来,这种未来终将诞生更多的绝望,而恶鬼将复行于世间。”蓝发少女毫无感情地陈述着。

    “怎么才能改变那个未来?”

    “我不知道,或许未来已经改变了。但是现在的你自身难保,怎么可能兼顾到他们呢?该做出选择了,是由我掌控身体,带着你和衣玖逃出去,还是出去跟饭纲卧行拼个你死我活?”

    “完全不可能打败他吗?”

    “可能性极低,但不是为零。”

    “读他的心,从他的记忆里找弱点。你不是可以做到吗?‘绯想’?”

    “你果然还是猜出了我是谁,”蓝发少女面无表情地说道,“没错,我是被深埋于你体内的‘绯想之剑’。比那名居天子,你最终选择要为了毫不相干的种族付出性命吗?”

    “并非是为了天狗,而是为了他们,为了我身边的每个人。告诉我吧,你能否看到饭纲卧行的记忆?”地子在意识空间内站了起来。

    “可以是可以,但是对方有做过预防读心的术式,没法直接读取。需要用我直接斩中他才行。”

    “那就从我身体里出来。”

    “可是这样的话,你就要自己面对那股强大的精神攻击了。”

    “那就我自己抗!”地子朝着蓝发少女伸出了手。

    蓝发少女终于露出了微笑:“不愧是比那名居天子,那么,我就将你的记忆归还给你,我此生唯一的主人啊,拔剑吧!”她的身体逐渐燃烧,随后在火的裹挟下化作了一把长剑,此为她的真身——绯想之剑。

    地子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剑柄,在她们相互接触的瞬间,记忆如同冲天的烈焰抵挡住炼狱的幻象,随后又如龙蛇盘旋后涌入了她的体内。恢复记忆的苦痛暂时抵消了精神攻击,地子的眼睛看清了真相——

    她的真名是,比那名居天子。

    她回忆起了自己与这片大地的缘分,她回忆起自己早在百年前就与地上的生灵有过交集,她想起了自己回到大地的使命。

    那个使命,名为“妖怪之山纪行”。

    并非是救赎,并非是融入,而是观测、监视。无论地上发生了什么,都万不可卷入其中。而名居守已然告诉她,妖怪之山即将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但是绝不可出手。但是原本就并非天人的她怎么可能旁观?天子拒绝了这项使命,于是她的父亲在名居守的授意下,将绯想之剑封入她的体内,只留下曾用名“地子”的记忆,将其推下天界,落入凡间……

    “我的女儿啊,你需成为神。”这是她被推下去前,她的父亲比那名居穹最后的嘱托。

    那些天人以观测为最终使命,因此“纪行者”的生命必须优先保护。为此他们将衣玖派来接她回去,但她早已无法脱身,反而将衣玖拖入了漩涡……

    但是她的意志并没有因记忆的恢复而改变,她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做的事。

    在那之前,她需直面那黑暗。

    ——————————————

    起义军以破竹之势迅速击溃了西面的天狗军,与富士讲的部队会合。小山淳与对方的首领见了面,对方也是个年轻人,不过比他大得多。

    “兄弟?怎么称呼?”他问道。

    “叫我佐久就行。”对方回答。

    “那好,兄弟也叫我小山即可。”

    “闲话就不必多说了,我们本想夺取这边的‘鬼一门’,但是他们先一步把它毁掉了。现在我们还是得面对鬼一僧正的大军和另外三门炮。”

    “准确来说还剩一门。另外几门在其他城区,暂时调不过来。你们有多少人?”

    “带了五百人,其中只有十几个是术士。大多数会使用浅间法术的术士都随着大山伯大人一同葬身于山上了。你们呢?”

    “还剩两千多个,正规军人出身的只有一千个不到。”

    “那至少在数量上我们跟他们差不多,整军吧。”佐久与小山一同整军,将两股力量合流,在短暂的时间内重新整队,接下来他们将从正面迎接大内义阵的军队洪流。

    最精锐的战士被调在前排,要靠着他们提振士气;术士和弓箭手被布置在后排;前一个战士倒下了,后一个战士拿起他的武器接着上;这是一场只属于力量与意志的比拼,此外,所有的战术都没有意义。

    一发炮弹从远处落下来,如同流星一般在他们的队伍前砸下、炸开。那是一个信号,大内义阵的先锋部队如同潮水一般从每个巷子里涌了过来。潮水只有磐石能够抵御,起义军行天狗军故事,用房屋的建材构筑临时性的防线,堵住每一个巷口。白狼天狗和鸦天狗们便直接迈过障碍物和房屋,从上面袭来。后排的弓箭手和术士即刻狙击他们,将他们打落在地,不管有没有当场毙命,后面的士兵会一拥而上补刀。

    一分钟过去,又一发炮袭来,精准地命中了一处巷口,将防线撕开了一道口子。提前收到信号后撤以免被波及的天狗军士兵正准备突袭那里,烟尘中突然窜出了一道黑影,以鸦天狗都拦不住的速度朝着后方的大内义阵冲过去。

    “是刺客!刺客!拦住他!”当有人放出警告时,那个影子已经闪过去,踩着人群直接杀向大内义阵。大内义阵见状,举刀格挡下来,“天狗精英?!”

    那人正是柘木刽,他第一刀架住对手,另一只手举起短镰就朝大内义阵脖子砍去。

    “不用管我!保持攻势!”大内义阵索性拖着对方从马上摔下去,翻滚的同时架开了对方。柘木刽翻滚几步躲开其他士兵的刺击,却锋芒一转,又朝着“鬼一门”跃过去,解决了炮兵后便开始自己调转炮口。

    “阻止他!”周围的士兵一拥而上,柘木刽一脚踹开一个,手一边挪动炮台一边装弹,准备瞄准大内义阵。大内义阵见此,左右相顾,从一旁士兵的手里夺过火把,径直扔进炮口。

    但这正中了柘木刽下怀,柘木刽见此直接跳开。鬼一僧正亲手赐予大内义阵的鬼一门就这样被他自己炸毁。但大内义阵没有多余的思虑,迎着爆炸追上去,拦住柘木刽将其包围。

    “你逃不掉了。”大内义阵说道。

    柘木刽见四周密密麻麻的士兵,举着短镰摆好架势,随时准备拼死一搏。就在这时,不远处划来一支箭,射穿了一个士兵的心脏。

    “有敌人!”比警告声更快的是岸飒羽的身影。她从人群后面窜出,跃向空中,朝地上张弓连射。

    大内义阵注意力还在上面,又察觉到背后的阴凉,回身被犬走椛突然的一刀斩退。

    “是天狗精英!他们从白峰塔那边——”刚说完这话的传令兵连同他身边的同僚被一道圆弧分割。那是大峰御前的薙刀术,她正率领天狗精英们朝着天狗军走来。

    “兄弟们!”葛城振臂高呼,“为大峰前大人和其他兄弟报仇的时间到了!冲啊!”

    人群的呐喊声响起,大内义阵无法分辨对方有多少人,但他可以肯定,白峰塔那边已经被控制下来了,所以这些天狗精英才会杀出来。事已至此,他本想血战到底,一个声音却在他脑海中回响:

    “永远不能停止行军。”

    “战术转移!”他命令道。

    “转移?去哪里?”有人问道。

    “去东门,离开天狗城!”

    “什么?可是鬼一僧正大人……”

    “这是鬼一僧正大人最后的军令!无论如何,我都要替他把你们这些战士保留下来!行军!”

    “别想跑!”柘木刽、岸飒羽、犬走椛三人一同朝着大内义阵袭来,周围的士兵却不惜用身体去掩护他们的上司。霎时,大内义阵周围的天狗军人士气高涨,天狗精英人数本就不占优势,此时竟然在这里吃了亏。

    柘木刽的决心更大一些,他再度冲杀到大内义阵面前,却被大内义阵与周围的士兵刺伤,即便如此,他也不顾自己的伤口开裂,拼命地挥砍,却被几个更不要命的战士拉住。

    见后方的队伍发布撤退的命令,前线的部队也大乱,开始四散而逃。起义军见状,便乘胜追击到与天狗精英们会合。鬼一僧正军队的败局已定!

    “不用追了,”小山淳说道,“暂时把他们赶出天狗城就行了,再追我们占不了便宜。”

    “得先封锁所有城门,然后清剿城内的残党,控制其他城区,包围白峰塔。”佐久分析道。

    “但是地子那边可能需要支援。”椛说道。

    “那你们先过去吧。”神代清铃骑着马说道,“我们现在腾不出多少人手,当务之急是找到墨羽仲府。”

    “可以,我和羽先回去。”椛同意了这个提案。

    “交给你们了。”大峰御前不安地说道。

    椛和羽二人便沿着大路赶到白峰塔大门口,却不见地子和衣玖的身影。伴随着战役的收尾和战场的远去,黑夜似乎在走向宁静……除了白峰塔的光亮仍旧如灯塔的光一般照亮了夜色。

    “她们可能在里面?”

    “我们先进去吧。”

    二人便迈着楼梯上去,却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白峰塔内似乎在着火。二人加快了步伐,迈进了大厅。

    尸骨不见,只有满大厅的火焰。红色的火焰与黑色的火焰夹杂着燃烧,似乎在相互对抗。

    一个物体突然落到了椛身边,二人定睛看去,那是一个比一般人大一圈的人头。

    那是鬼一僧正的人头。

    原本的铁面具已经破损了一半,露出了里面那悲怆的神色。椛先是震惊,但很快悲从中来,蹲下来,合上了自己曾经的上司的眼睛。

    火焰中,缓缓走出来一个影子。岸飒羽摆出架势的同时,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椛……你快看……”即使见识过几次妖魔的她也亦无法平息心中的震惊。

    “你是……”椛看着那个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几乎要将刀扔下了。

    那曾是他们熟识的人。

    那曾是与他们并肩作战的人。

    那是椛和羽绝对不想与之为敌的人。

    而如今,他变成了妖魔,杀死了鬼一僧正。

    漆黑火焰在他们之间熊熊燃烧着,此处没有救赎。

一一九、回归

    地子主动将自己置入了名为“阿修罗”的地狱幻境中,但不同于之前雏菊、射命丸文所看到的重视之一切皆丧于火海之地狱,地子所看到的,并非朋友们的死,而是一场蔓延天界的火。黑色的火焰在那些中式建筑上激烈地炙烤着,桃树枯萎、天池干涸,而在这些虚妄的绝景前方,是她的家——比那名居府。

    她感觉到有什么在呼唤着她,于是提着绯想之剑朝那里前去。归还了记忆后的绯想之剑不再有灵性,默不作声。

    黑焰被阻挡在府邸的墙外,暂时未能侵入,但是可以看到红砖色的围墙已经摇摇欲坠。地子迈过摔落的牌匾,进了那座熟悉而陌生的大院。一个男人正靠在庭院的古木之下,似乎奄奄一息,一个蓝发少女蹲在他的身旁,想用手去触碰他的伤口,却被他挥手击开。

    “莫挨老子!”男人骂道。

    少女无言地转过头,与地子对视。那少女与之前绯想之剑展现的面容完全一致,毫无疑问,那便是比那名居天子本尊。至少在这幻境之中,对方就是“比那名居天子”。

    “为什么你才回来?”“天子”朝她质问道,“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地子的脸上显出了惧色,她后退几步,意识到了这是怎样恐怖的幻境。

    “天子”接着问道:“是你害死了衣玖、害死了大家,你对所有人都见死不救,只顾着自己逃。现在,你连自己的家人、自己的父亲都不愿意出手救吗?”

    “我没有你这个女儿!”男人骂道,既是对“天子”,也是对地子。

    “我没有放弃任何人!”地子回应道,“我现在就在这里。”

    “那么,你为何还不肯认同我?神明将死去,你为何不继承你该有的使命?”男人问道。

    “因为我不能对地上的一切视若无睹。”地子回答。

    “所以你放弃了天界吗?比那名居地子?”“天子”问道。

    “我没有放弃天界,可是就连你们都无法阻止‘神之死’,我又能做到什么?”

    “继承神的权柄,成为新的神。总比你在地上也什么也做不到好!”

    “为什么选择我?”

    “因为你选择了绯想之剑,绯想之剑也选择了你。”男人答道。

    地子低下头,看着静默着的绯想之剑,它此时无法再给她答案。的确,一百多年前,是她自己擅自将绯想之剑带下凡间,引发了诸如地震的一系列混乱。然而当她回到天界后,名居守大人并未收走绯想之剑,原因很简单,那位大人在这位半吊子天人身上看到了某种特质,并暗自确定了自己的继承人。而“妖怪之山纪行”,则是她通过神的选拔的最后试炼,即拥有神的视野,看透凡尘,看懂世道的运转。

    不能直接干涉、不能卷入其中,只能引导、只能观测,这是身为神的品质。

    “比你优秀的人选有很多,我不明白名居守大人还有那些天神为何非要选择你,”男人毫不留情地说着,“我们家是半吊子天人没错,而你就是我们家的耻辱。若不是你,我们一家本可以远离竞争、远离关注,安安稳稳地作为名居守大人的不起眼的属下在天界生活下去,可是你就和为人时一样,永远不能安分!你把我们卷入到神明的视野里,被针对,被嘲笑,最后灾祸来临时,我们第一个被拿来开刀!这一切就是你想要的?!”

    “你想着拯救地上的生灵,可是你就连你身边那些人都保护不好,还想拯救苍生?”“天子”紧接着质问道,“他们都死了,你也看见了。雏菊、椛、岸飒羽……还有衣玖,他们都死了!还有曾经的那些人,早苗、慧音、小铃……还有射命丸文,你也救不了她。这就是身为‘地子’的你所见到的,明白了吗?你谁也救不了。”

    只听得摧枯拉朽的声音,黑焰腐蚀了墙壁,朝着三人围了过来。将亡灵的细语随着灼烤声回响:

    “都是你的错。”

    “你什么也做不到。”

    “你什么也没做成。”

    “半吊子天人罢了。”

    是啊,她是个半吊子天人,即使是亲身去参与、亲手去拯救,也无法改变任何事……

    为什么要选择她呢?绯想之剑?

    没有绯想之剑,她还剩什么呢?

    她还有……

    地子渐渐深陷于黑暗的池沼,难以自拔。

    “……”

    忽然,一束火光在黑暗中亮起。

    那是她的剑。

    并非绯想之剑,而是妹红代表命莲寺赠予她的剑。为何要赠与她,妹红没有明说。她只知道,这是一把可以斩杀妖魔邪祟的剑,只要感应到那些无秽,它就会燃起不可熄灭的火,将一切净化。

    地子在黑渊中漫步,朝着远处的火光前行,她能看到一个身影立在剑前。

    “别忘了你的出发点。”那是个女人的声音,那是早已“殒命”的家人,地子的家人、雏菊的家人。

    “奈娘……”地子迈开腿朝着火光跑去,但是那身影背过身,消失在黑暗中。随后,又一个影子出现在火光旁。

    “你是天子啊,比那名居天子。”那是衣玖的声音,但是她看不见对方的脸,未等她靠近,衣玖的身影也隐去了。

    “衣玖……”地子加快了速度,却怎么也无法靠近那里。

    “请你救救天狗。”这是大峰前的声音,但他的身影从未在火光旁浮现。

    “我想知道,这个世界的你们会选择‘变化’还是‘不变’?”这是相当久远的,某位已故之神的声音。

    地子摔倒在地上,黑暗拉扯着她,不允许她继续前进。

    “我……”地子向前匍匐,拖着沉重的身体,克服黑暗的吸力,向着那仅存的光明伸出手,“想知道……我究竟是谁?”

    “天子?还是地子?”

    “你既是地子,也是天子。”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

    “我是大地的孩子,我先是地子,然后才是天子。”

    “你名为地子,后来改名成天子,但你终究是地子。”

    “我不在乎我是谁。”

    “那不就对了?”无数双手从黑暗中伸出,将她推向那微弱的光明。

    “拔剑吧。”绯想之剑说道,“将只属于你的另一把剑拔出。”

    地子将插于地面的命莲魔剑取出,朝着黑暗甩出了烈焰——

    黑暗被驱散,刚刚的景象再度浮现在她的眼前。一对父女在她的面前。

    “你不是我的父亲。”她说道,“你不过是幻象,将我心中最恐惧他的那一面呈现在我眼前罢了,他不会说这种话。”话说完,名为“父亲”的幻象破灭。

    地子随后转向“天子”:“你也不是我,你是他们理想中的‘我’,或者说,我所理想的‘我’。我既是比那名居地子,也是比那名居天子,但更重要的是,我要成为的人,由我自己决定!现在,还有人等着我!请你不要拦在我身前,不管未来如何,我都会全力以赴救每一个人!”地子又是一斩,幻境连同黑焰彻底破灭。

    两股火焰从残垣断壁中喷涌而出,盘旋而上直冲云霄。饭纲卧行“嚯”了一声,看着一个面貌截然不同的人从那里走出。

    “你是?地子?”

    天子一手提着绯想之剑,一手提着命莲魔剑,两把剑都燃着无秽的烈火,在天子的手中发光发烫。

    饭纲卧行再度释放“阿修罗”,对方却无动于衷,只是缓缓朝着他走来。

    “你的幻术无效了,饭纲卧行。”

    “你是——”不等饭纲卧行问完,天子挥动两把剑朝饭纲卧行飞刺过来!霎时,两把剑都刺入了饭纲卧行体内。

    “我可不是妖魔,你的火焰伤不了我!”饭纲卧行冷笑道。

    “你与妖魔无异!你的弱点,绯想之剑会看到的。”绯想之剑的剑端放出了迷雾,随后火焰将那迷雾驱散,将迷雾背后之物展现——

    天子看到了,名为饭纲卧行的男人的过去,他的弱点。

    ——————————————

    “前辈?”椛不敢置信地看着火焰之后的已经化作妖魔的白狼天狗,“你还活着?”

    名为“渡边信”的妖魔甩刀洒血,将刃上那些几乎是毒的火焰驱散,只留下纯净的刀刃,随后,向着二人报上了名号:

    “吾乃——武殊四天王之肆,‘牙’之渡边信。”他将双刀交错,对着二人。

    “前辈就是前辈,怎么——”椛刚要走上前,却被羽拦住。

    “椛,不管他在下面经历了什么,但是现在的他毫无疑问……已经变成妖魔了。”羽见识过相似的场面,尽管她也很震惊,但还是克服了情绪,平静下来,拔刀摆出了架势。

    此时的渡边信身上燃着黑色的不祥火焰,甲胄也扭曲得如同妖邪的爪牙,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眸毫无生机。

    “但是,前辈刚刚在说话啊?”

    “妖魔会残留部分理智,虽然我也没法理解他刚刚的自称,但是葛城说的妖魔,只能是他了。提高警惕!地子不知道在哪里,我们得把他拦在这里!”

    渡边信冷笑一声,忽地闪现到羽面前,一刀落下。羽连出七刀,才勉强招架。尽管岸飒羽已经今非昔比,但是妖魔化的渡边信给她的压迫感,全然不亚于他们的初次对决。

    渡边信亦瞬发七斩,剑气将白峰塔的地面和墙壁切出了七道裂缝。羽回避开,后撤接射击,却如强弩之末,被渡边信弹开。

    “羽!”椛这才反应过来,回身朝渡边信的背后斩去,羽也趁机举刀斩下——“砰!”只见渡边信伫立原地,轻松地接下了两边的攻击。

    随后,双手“七斩”。

    整个大厅被十四刀搅成一片碎屑,羽和椛一个被击飞出大厅,一个被击飞到宝座下。

    不等渡边信追出,岸飒羽又如弹弓杀回,以自己的极限速度刺进了渡边信的胸膛,也是在那个瞬间,岸飒羽看清了遍布他身上的恐怖伤痕,那已然不是常人能够承受的伤。

    “你究竟……”不等岸飒羽问完,渡边信双刀咬来,羽不得不踹开他,随后蓄力准备使出自己斩杀妖魔化千鸟的那一杀招。

    渡边信不给她蓄力的机会,飞扑过来,杀得岸飒羽连连后退。渡边信背后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翅膀,让身为鸦天狗精锐的岸飒羽都难以甩掉他。

    “把他引到地子那里。”羽本想这么做,渡边信却突然超越她,反身一踢,将她踹回了白峰塔。羽的脊背被地面的碎屑刮得鲜血直流,渡边信又冲回来踩在她身上,举刀准备刺下。

    “住手!”椛横刀杀来,渡边信后撤,椛的斩击斩出了刀风,渡边信架刀格挡。也是这时,椛看清了渡边信手中那明显不属于他的异样的妖刀。

    但椛无暇把注意力在那把妖刀上停留太久,渡边信的反击紧接而来。椛举盾格挡,那把刀如切泥一般将那盾切开,朝着椛额头砍去——

    “鸟之舞!”椛为羽争取了足够的时间蓄力,刹那间,羽就将渡边信的身体连同他挥刀的手臂切成了碎片,随后拉着椛躲开了妖刀的攻击。

    “嗖!”妖刀砍出的刀风切穿了白峰塔的一侧,径直飞向远方。

    羽抱着椛撤回到安全的地方,回身看着满地的尸块,松了一口气:“对不住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渡边信的尸骸所在之处再度燃起了黑焰。没过多久,他的身体开始如木偶般重新站起。

    “吾乃……武殊四天王之肆!”再度站起来的渡边信又一次宣告。

    “怎么可能?!”羽的脸上浮现出惊愕。不是说了只要切碎也可以杀死妖魔吗?千鸟就是这样解决的,为什么——

    “小心!”身下的椛突然抱着她翻滚,躲开了从殿外像蛇一样蔓延过来的红色火线。

    那火线所经之处,迸发出纯净的火焰,将黑焰驱散。渡边信也不得不跳开回避。

    “是地子吗?”

    “不……”二人看着从殿外缓缓走进的另一个人,不,另一只妖魔。

    渡边信的注意力全然被那人吸引了去,无光的眼眸中忽然亮了起来。

    如果不仔细看,可能会以为那妖魔是射命丸文,实际上并非如此。那是同样处在妖魔化边缘,用自己的刀切腹以阻止黑焰侵蚀意识的半妖魔。

    “墨羽……”渡边信喃喃道。

    墨羽拖着魔切丸,拖着异化的半个身子,朝着渡边信一瘸一拐地走来,微笑道:“你果然……还活着。”

一二〇、心脏

    即便已经放弃了道德、放弃了血脉、放弃了人性、放弃了“心”,他依然不会忘记他愤而离家的那一天。

    那是个满月的夜晚,这是星辰最黯淡的时候,他的族人并不信仰月亮上的神明,众星才是值得他们观测的对象。因此,也只有在满月之时,他们的夜晚可以迎来休憩与安宁。这对于青年来说亦是如此,然而也正是因此,他对于月亮的喜爱远甚于星空。

    白发青年独自漫步在旷野之上,享受着为他一人倾泻而下的月光。他不会去崇拜月光,他从不崇拜任何事物,他只会把月光当作自己的私有物。而从他离家的这一刻起,他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在,他再也不用为族群的未来操心了,也不用将一生浪费在毫无前景的观星术上,也不用再去奉承、再去迎合族人了。只有在这个时候,月光才是真正属于他一个人的。

    他自由了。

    青年躺下,躺在柔软的草坪上,想就此睡去,沉浸在无垠的梦乡之中。

    没有人能打扰他,没有人能比月光更能吸引他的目光。

    ——直到他注意到皎洁的月亮上存在污点。

    那并非属于月亮本身,而是有什么东西正飘浮在那里。他坐起身,注目那瑕疵,此时的他并未想到,自己的视线将改变自己的命运。

    “太……太美了。”他看清了那月光的瑕疵,不由得发出了感叹。仅仅只是轮廓,就能让月光都在那身影前黯淡无光。

    那是一个飘浮在月光前的女人的身影,但是他没有见过那样的女人。随着身影将月光遮蔽,他才彻底看清了对方的样貌。那是一位长着九条白色尾巴的人形妖狐,穿着道袍却露出结白的双肩,头上的狐耳悄然挺立,而其视线却显得不温不冷。

    “谁允许你注视本宫了?”对方降落在青年身前,与之保持着一定高度差,俯视着他,“收起你那痴妄的念想,凡人。”

    “您若是将我视为凡人,何必为我驻足呢?”青年答道,“您本可挥手将我化为乌有,却如同观察一只虫子般回应了我的视线,这是为何呢?”

    “本宫念你也是舍国舍家之人,投来一丝怜悯罢了,你该为此荣幸。”

    “能见到如此天仙,我的一生也不枉来了。可您说‘也’?莫非您也是弃国弃家之人?”

    “别将本宫与你们凡人划作一类!”九尾妖狐的脸上现出了明显的厌恶,换来了青年卑微的赔罪。见对方翻身磕头,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既然你如此有诚意,本宫赐你将功补过的机会。”妖狐说道。

    “请说。”

    “借尔心脏一用。”妖狐说道。

    “额……”青年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道,“请便。”

    对方来了兴致,悬坐在空中,裸露双腿,问道:“你不怕死?”

    “刚才我已经说了,能见到您,我此生也不枉来了,”青年心无二意地说道,“只是……”

    “你想讨价还价?”

    “不敢不敢。”

    “那本宫倒要听听,你想要什么?”

    青年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只为再一睹对方发芳容,见对方面无表情,他才开了口:“我想知道,小姐您的姓名。”

    妖狐却笑了,没想到这小子会问出这样的话来,说道:“这有何难?告诉尔吧,好好记住了,吾之姓名为——玉藻比卖命。”

    “果然是天仙的名字。”

    “也别把本宫跟那些神仙相提并论,我们妖狐可不像你们天狗,会对神明阿谀奉承。”

    “的确如此,奉承神明终成不了大事。”青年心里暗暗叨念着那些族人,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抬起头来,问道:“您知道我是天狗?”

    “早就知道了,在我们看来,你们与凡人无异。”玉藻比卖命用轻佻的语气说道。

    “没错。”青年的语气却显得有些愤恨,他愤恨的对象当然是族人、那些不思进取的族人、那些将他的话视作耳旁风的族人、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但这一切都无所谓了。

    “本宫马上就要取走你的心脏,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吧。”玉藻比卖命漫不经心地捻着细长的指甲。

    “多谢。小人名为饭纲卧行,是饭纲一族微不足道的一份子,如今也算不上是一份子了。他们不思进取,迎合虚无缥缈的星辰,终日为神的奴婢,不听我的劝告。如您所见,我舍弃了他们,独自流浪于此处,才有幸遇见贵人您。我本想于月光之下长眠,却能见到连月都自愧不如的您,我死不足惜。”青年这才向对方道出了自己的来历。

    对方的脸上有些波澜,又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本宫借你心脏何用?”

    “无妨。贵人愿意告诉我,我便洗耳恭听;贵人不愿告诉我,我也不会多问。”

    “也好,我就不多说了,来吧,摊开手,不许动,闭上眼睛。”玉藻一声命令,也不知是青年的决心太强,还是对方的言语中有某种不可违抗的力量,青年果断地撕开了衣服,将瘦骨嶙峋的身体暴露在月光之下,自己则闭上眼睛,不再看一眼月光。

    过了稍会儿,他只感觉到对方将自己怀抱,体温驱散了月夜的寒气,他感觉到安详。随后,胸口一阵刺痛,他动弹不得,只感觉有什么东西被交了出去,对方的体温也渐行渐远……

    “睁开眼吧。”对方命令道。

    青年睁开眼,却见胸口没有一点伤口,而对方的手中,正握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这是……”

    “我说了是借,又怎会取你性命?”玉藻比卖命用开玩笑的语气戏谑道,随后口气一转最初的高傲姿态,“此乃玉藻一族皇族才能掌握的术式——【茶吉尼天·交心】。此后,你便是我的式神了,但终有一天,心脏会还给你。在此之前,无论你的肉身如何毁坏,我都会再次将你唤出。我先回去了,几日后我们再见吧。”

    玉藻比卖命的身影消失在青年的身前,而那一天如同云雾一般远去。天子还没有看到结局,就幡然醒悟。

    “心脏……”她叨念着。

    “你看到了什么?”此时被她用双剑刺在地上的饭纲卧行脸色有些变化,“你看到了什么?!”

    “你的心脏在哪里?!”天子反问着,忽然注意到一只瓶子从他的衣服里掉出,那里面赫然装着一颗心脏。天子抽剑就去砍,还未碰到,瓶子却突然破碎,迸发出一股白色的气流来,天子连人带剑被吹飞老远,就连剑上的火都快要散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气在随着这股气流消散。

    她看清了烟雾中护在饭纲卧行身前的东西,那是一只九尾管狐。

    “原来如此,‘本体’是你吗?”天子稳住了架势,将目光盯准了那只管狐,“玉藻比卖命?”如此以来,饭纲卧行的不死之谜也解开了,饭纲卧行之所以能死而复生,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将心脏交给了别人,自己则变成了式神。虽然还有许多疑惑没有解开,但是只要把那只九尾管狐解决掉,事情想必就明朗了。

    九尾管狐无言,只是发出野兽的低吟。半透明状态下,天子可以看到它体内的心脏。当然她也不会贸然进攻那里,出于保险,她还是发动了【绯想天】来读取对方的弱点。但九尾管狐察觉到了这点,于是毫不犹豫地释放了比饭纲卧行本人强十倍的勾玉轰,从口中喷射而出!天子猛踩地面,震出一道石墙挡在身前,自己则趁着间隙跳过石墙飞斩过去。就在她要得手之际,饭纲卧行突然闪现,用肉身挡下。

    “可别忘了老身呐!”他笑道。天子“切”了一声,不过是式神罢了,她横剑一舞,便将饭纲卧行的肉身连同护盾一同劈开,随后直奔妖狐而去!但妖狐只是一扫尾,又将天子击飞。

    望着地上饭纲卧行的断肢,妖狐发出吟唱声,其肉身果然恢复如初。无论是外面的式神肉壳,还是里面的“真身”,只需身为“本体”的九尾管狐念个咒,皆能在片刻之间复原。

    天子在不远处拄着剑望着这一幕,从地上爬起,此时她已无需向“大地”借用力量,因为“大地”就在她的心中,这是身为比那名居天子时才有的权限,与绯想之剑一同埋入她体内的某块“石头”的作用。她交叉双剑,又是飞斩,这次无论是饭纲卧行的护罩还是妖狐的扫尾都不起作用,因为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妖狐的心脏!

    天子的猛袭在天狗城划过了一条清晰可见的火线,在那妖狐心脏上斩出了一道火十字!也是在绯想之剑斩中的瞬间,情绪从空气中迸发而出,天子又看见了新的景象——

    几日后,青年还是在月光照射的旷野上等待着,履行着几日前那位贵人与他的约定。他已无暇去顾及月光,只是闭上眼静静地盘腿坐着,等待那个身影的到来……

    忽然,熟悉的体温从他的后背传来,有什么人从他身后搂住了他,说道:“不许回头。”

    “是……比卖命小姐?”

    “连本宫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对方的语气略显疲惫,但还是强撑着那幅高傲。

    “在下怎么可能忘了您的声音?”青年回答。

    “那就好……”对方像是松了口气,静静地靠在青年背上,不发一言。

    青年也没有再打搅对方,只是默默享受着从背上传来的体温。心里偶尔会疑惑对方态度的变化,但是没有必要多想,一切听对方的就好。

    “你的心脏……”也不知保持了多久的沉默,对方率先用疲惫的语气开了口,“暂时还不了你了。”

    “无妨,”青年回答,“送给您便是,从此在下的身与心都是贵人您的。”

    “呵……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对方冷笑着,却依然靠在青年的背上,“不行,本宫可跟那些出尔反尔的族人不一样,说好的事一定会做到,心脏,总有一天会还给你,在那之前,先拿着这个替代吧。”对方从后面伸出手,将一块温热的东西塞进青年的手中。

    青年低头一看,认得那是另一颗心脏。自己并没有为此有任何波澜,是因为自己没有心了吗?

    “失去了心脏,会渐渐失去人性、道德,变成空无一物的欲望野兽,所以在你变成那样的存在前,请先用我的心脏顶替吧。”对方轻描淡写地说着。

    “可是……您……在下怎么配拥有您的心?”也是在这个时候,青年感觉到自己空无一物的怀中,有了虚无的悸动。

    “你都将你的心交给我了,我怎么就不能将心交给你?当作一场交易便是。失去的心,我会替你寻回。在那之前——”玉藻比卖命将青年的衣服轻轻扯下,“本宫要为你刻下【茶吉尼天·大咒印】,此后你便可以使用我族咒术了。”

    “可在下并不会什么咒术。”

    “等我们下次见面,我会教你。”

    “下次……是什么时候?”

    “下一次满月吧。”

    青年感觉背上又有了同样的疼痛,但对现在的他来说,疼痛尚能说明他还留有人性,还没有堕落成纯粹的欲望野兽。

    “好好记住这份痛楚吧。”

    天子回过神,惊愕地看着背后刚刚被自己同时斩开的饭纲卧行的肉身与心脏,二者也是同时恢复了原样。天子此刻陷入了真正的绝望——因为那并非饭纲卧行的心脏,而是玉藻比卖命的心脏。

    “你的心脏在哪里?”天子再次盘问。

    “我的?还是她的?”饭纲卧行装出一副糊涂的样子,指着一旁的九尾妖狐。

    “你的!”

    “哈哈哈哈,很遗憾呐,那玩意早在几千年前就找不着了。”饭纲卧行拍手嘲讽道。

    “你这家伙——”天子恨不得再上去砍一刀,但是此时她已然意识到,若找不回那颗心脏,对方就没有弱点!

    此时的天子,总算能够理解衣玖的绝望了。

    “不必找了,饭纲卧行,你的心脏,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一旁传出,只见一个身着道袍且同样是九尾的拘谨妖狐从一边走出,手里捧着一个木匣。

    “你是?”饭纲卧行眼中难得现出了惊愕,直勾勾地盯着那女人手里的木匣。

    “被你所灭的玉藻一族的遗孤罢了,现在我有另一个名字——八云蓝。”

一二一、登神

    几千年前,一只小狐妖从父母手中接过了藏有秘密的木匣子,逃出了自己的家乡。她不敢回头,她怕自己一回头,就不想走了;她也不能回头,那时的她还不能接受那血腥的屠杀之境。她只能跑、跑啊跑,直到踩空了脚,掉进了一片虚空……

    妖狐一族的祖先来自遥远的西天,习承神明“茶吉尼天”的秘法,但因不敬神被驱逐,几经辗转来到东之国,定居于此。后来他们与天狗爆发冲突,开战的起因早已被人忘却,但是两族从此挂上了血仇。

    妖狐不信仰神明,却掌有神明授予的神明秘术——茶吉尼天咒术。据说在这咒术之中,隐藏着登神之道。

    为了守护这些秘术,妖狐们在定居“东之国”后,就选出了领主,由他掌有起源性质的茶吉尼天咒术,其他妖狐只能研习改造之后的阴阳术。后来这些妖狐的阴阳术被一位名叫“玉藻前”的女狐妖改良统合,形成“玉藻之术”。

    在第二代领主死去后,玉藻前的后嗣凭借祖先改良咒术的功劳积累了大量人脉和实力,最终被选为第三代领主,但是他一上台,就强行废除了选王制度,改为“血缘继承制”,并凭借掌有的力量清除异己。从此狐妖一族的权力和茶吉尼天的秘术都被垄断于“玉藻皇族”手中。

    或许也是因为强行改制的代价,在第三代领主死去后,他的子嗣和兄弟就陷入了自相残杀。因为领主并没有选定继承人,于是妖狐内部分裂出多个派系,主要包括“兄终弟及”派和“子承父业”派,这其中又能再细分出多个利益集团。

    完全没有继承可能的第三代领主的女儿——玉藻比卖命不满于这种现状,她决心恢复选王制,却因为没有势力而屡屡受挫。心灰意冷的她选择了出走,却遇到了一个天狗青年,此人正是同样流浪在族群外的饭纲卧行。在与之对视的瞬间,玉藻比卖命的心中浮现出一个想法——成为神,以此来平息家族的内乱。具体的原理不明,但是据说需要异族人的心脏。于是玉藻比卖命借走了身为天狗的饭纲卧行的心脏,并答应会归还给他。

    玉藻比卖命回去窃取茶吉尼天的终极秘术,但是势单力薄的她又怎么可能得手,那终极秘术本就是所有人欲求之物,她被引入了陷阱,成为替他人找到秘术下落的诱饵,最终多方势力卷入,更大规模的内乱一触即发。

    她从混乱中出逃,却丢失了那颗心脏。重伤的她回到饭纲卧行的身边,出于愧疚或是别的感情,她献出了自己的心,让饭纲卧行暂时用那颗心缓解情感的丢失,从此二人成为彼此的“式神”。

    但是爱慕着她的饭纲卧行并没有将那颗心脏置入体内,而是保存起来,等待归还她的那一天。

    然而那一天再也不可能到来了。

    饭纲卧行在漫长的等待中,痛苦地看着自己的人性一点一点地消散,即便如此,他也不肯使用那颗心。直到他终于决定主动前往狐妖的聚落后,才得知所爱之人早已被残忍杀害。

    那一刻,饭纲卧行彻底变成了怪物。

    他寻回了玉藻比卖命被禁锢的灵魂,但那已经是被折磨得没有理性的孤魂野鬼,再也不认识他了。但是“契约”依然成立,她依旧是他的式神。从此,玉藻比卖命成为了世上第一只“管狐”。

    没有实体、没有记忆,纵使心脏被破坏,饭纲卧行也能够将其重组,而丢失了心脏的饭纲卧行亦被杀死后亦可以被玉藻比卖命复活。于是他决心复仇,依靠着“不死”与九尾管狐的权能,趁着妖狐内乱之际,参与其中。

    一个愚蠢的玉藻皇族希望利用他的力量登上皇位,却成了饭纲卧行摄政的契机,让他拿到了“茶吉尼天”的终极秘术。最终饭纲卧行挨个摧毁了各个集团,并且用他们杀害玉藻比卖命的方式折磨他们,让他们的灵魂屈服,将所有玉藻妖狐变成了“管狐”,此为“饭纲之法”。

    后来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饭纲卧行带着妖狐们的秘术回到了族群,最终引导族群放弃了观星术,触怒了神明。随后就是天狗古代战争……

    但他没想到,玉藻一族还有一位幸存者。

    那个孩子带着装有他心脏的木匣子逃离了家乡,被八云紫救走。八云紫看中了蕴藏在她体内的天赋,确信这小小的狐妖未来将会成为九尾大妖狐,于是将她收为式神,赐名“蓝”。在她修成九尾后,赐姓“八云”。即为八云蓝。

    如果是地子,可能不认识她,但是天子认得。贤者休眠期间,幻想乡的大事都是由她出面,尤其是近一百年里,八云紫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幻想乡不会有人不认识这位狐妖“准贤者”。

    天子并不知道八云紫就在白峰塔,自然更不知道八云蓝在这种场合出面究竟为何,是来平息这场乱局的?还是因为她的狐妖身份与饭纲卧行有什么过往?天子无从得知,但是看着饭纲卧行的表情,一向保持着虚伪笑容的饭纲卧行终于露出了他本不该展现的恐惧神色,令天子感到些许的舒适。

    不过,她听到八云蓝说带回了饭纲卧行的心脏,难道那木匣子里就是——

    “劳烦八云蓝阁下送来老身的心脏,”饭纲卧行强忍着颤抖的语气,“请问阁下是来做什么的呢?”

    “当然是把心脏送回你的体内了。”八云蓝的脸上表现出肉眼可见的厌恶。

    “老身认为没有这个必要,若要归还,老身自己过来取便是——”饭纲卧行话音未落,却见八云蓝瞬移到他面前,拿出心脏就往他胸口里塞,却被身边的九尾管狐撞开。八云蓝飞出数米,又平稳地飘落在地上,冷笑一声道:

    “你刚刚使唤式神对我发起了攻击,是吧?我刚刚的行为可不带有攻击性,是你先出手了,那么,你就不受幻想乡的规矩保护了,我可以将你就地处决。”

    饭纲卧行见此,一时竟不知作何解释。他知道,就算袭击贤者,他也不能让她把心脏塞回自己体内,那样就代表着自己有了“弱点”。更何况地子就在眼前,这关头暴露弱点,就会陷入前所未有的危险地步!

    “为什么?我没有做过得罪贤者大人的事。”饭纲卧行质问道。

    八云蓝却充满蔑视地回答:“你到现在都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恶行吗?你的罪罄竹难书!你以为紫大人不知道?百年前那场害死博丽巫女使得一百年来幻想乡再也没有博丽的‘百鬼夜行’,不,‘咒域’的主谋,不就是你吗?不过我今天并非是代表紫大人对你行使制裁,而是出于我的私人恩怨。你难道忘了你的这些力量来自何处?你难道忘了两千年前,我们玉藻一族遭你屠杀的惨剧?”

    即使已经过去两千余年,那场噩梦却至今萦绕在蓝的心头,她无时不刻不想着复仇,却因为身份缘故不能出手。直到今天,她终于等来了机会,趁着八云紫来处理射命丸文的间隙、在饭纲卧行遇上能够杀死他的人时,将他的“弱点”归还给他。就算饭纲卧行没有抗拒、八云蓝没有出手的理由,天子也能够将他斩杀。

    而如今饭纲卧行为了抗拒“心”的回归,操纵式神偷袭八云蓝,那事情就更好办了,蓝可以名正言顺地加入到对饭纲卧行的讨伐中来。

    “比那名居天子!”蓝招呼道,“在我将他的心脏塞回去的一瞬间,你要斩杀九尾管狐!”

    “我知道了!”天子认清了局势,明白蓝是来帮自己的,于是提起了双剑,“是时候终结你的罪孽了,饭纲卧行!”

    “哈哈哈哈哈哈……”饭纲卧行却冷笑起来,随后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和凶狠,“爱?人性?都随他而去吧!不管是你八云蓝还是你背后的八云紫,都会成为老身成神的垫脚石!【茶吉尼天·咒死】!”饭纲卧行没有多想,使用了杀招,强行给八云蓝下了咒死咒印,这样一来哪怕离咒发还有一段时间,八云蓝也会在那之前力竭。

    但是八云蓝却不为所动,照常唤出了式神围攻饭纲卧行。“无论是‘饭纲权现’还是‘玉藻之术’,我都还是学过的。早在我还是幼狐的时候,就已经刻下了大咒印。虽说不一定比得上你这位集大成者,但是在对‘式神’的使役上,我还是略强于你。”那些式神形态各异,或是轰击,或是啃咬,很快将饭纲卧行的几层“皮”剥下。

    九尾管狐见状,欲去支援,却被天子拦住。只见她哀嚎一声,九条尾巴尖端冒出紫光,一齐发射。天子只感觉不妙,立即跃身回避,那些光束却如同有意识一般,拐弯紧追天子。天子只得跑进巷子以房屋为掩护,那光束竟直接熔解了建筑穿透过来。九尾管狐只是一个扫尾,整片街区都被熔化。

    许多百姓从残垣断壁中逃出,但九尾管狐毫不留情地朝他们扫射而去。天子意识到不能再躲闪下去,举起双剑护在身前,主动承击那九倍于勾玉轰的光束,被推出几十米远,溅射出的余波使得她手指的皮都被烧掉了一层。但是毕竟这两把剑都是旷世神剑,不会被轻易击穿。天子便举着剑缓慢挪步,试图硬顶着冲击撑到九尾管狐面前,却不曾想那管狐有分身之术,在她背后显现了一个化身,一个扫尾便将天子架势击溃。眼见着天子的肉身要正面承受九道光束的轰击,空中突然落下一阵剑雨,替天子挡住了光束、击破了那妖狐幻影。

    “你对付我的时候可没这么吃力,地子。”一个蓝发天狗落在天子身前,撩了撩头发,优雅地回头取笑,却在看清“地子”的脸后,笑容凝固,一时间没认出她来,“地子?”

    “饭纲丸龙?你来作甚?”天子拄着剑从地上爬起来,充满警惕地问道。

    “如你所见,当然是来除掉饭纲卧行这么个祸害的。”

    “你不是他的人吗?”

    “你还信我是他的人?那天我说的奉承话也不过装模作样给他看,若不是我请来了蓝大人,你已经死在这了。”饭纲丸龙叉着腰说道,“合作吧,饭纲卧行那个家伙,伤害了你我最重要的人。但即便是蓝大人在此处,我们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必须得在八云紫察觉之前解决掉他才行。”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但是可别耍小手段。”天子提着剑从龙身边走过。

    “这就对了,毕竟这是双赢的合作呢。”龙转过身,与天子一同面对九尾管狐。

    “虽说你也是可怜之人,”龙似乎是在对那九尾管狐说,“但是很遗憾,今天必须要把你们一同消灭。玉藻比卖命。”说着,龙的手中突然出现一张无弦的弓,她伸手做出张弓状,忽地见她手中星光一闪,一支发光的箭射穿了九尾管狐的心脏。那管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看到了吗?虽然她的攻击很迅猛,但是形体很脆弱,轻易地就能射穿她。只要命中了心脏,她就会暂时变得迟钝,趁这个机会,你去吸引她的火力,我支援你,只要等蓝大人那边时机一到,就斩杀她!”

    “知道了!”天子几步飞跃过去,那管狐便朝着她集火,威力果然大减,毕竟饭纲卧行那边也不能随时远程修复她的心脏,这样一来九尾管狐就被牵制住了。

    与此同时,饭纲卧行与八云蓝斗了几十个回合的法,八云蓝一时占优,很快便消耗掉饭纲卧行的999层式神。饭纲卧行的真身展现,虽然已经听饭纲丸龙提起,但是第一次见到饭纲卧行真身时,八云蓝还是愣了一下,随后继续保持火力轰击。

    饭纲卧行在交出了心脏后,身体就停止变化了,依然保持着青年人的模样,但也符合其他人对于他的印象:阴柔而狠辣。他的皮肤和头发一样白,在如同凝固的血一般黑红的道袍之上格外显眼。脸上随时保持着阴笑,眼中却是漆黑一片,在白皙的脸上如同黑洞一般深邃。时不时会露齿笑,但那也不过千年来的肌肉习惯,除了装腔作势和嘲讽之外,那些笑容没有任何意义。

    几十个回合下来,饭纲卧行虽然一度占下风,但也察觉到自己的咒印在缓缓生效。八云蓝毕竟在辈份上晚于自己,即便因为有八云紫的亲自指导,花样多了那么些,但是还是不如自己这位阴阳术的集大成者。且随着咒印的发作,她的体力也快到极限了吧。

    因此,饭纲卧行越来越从容不迫,甚至开始出言戏耍起蓝来:“可怜的小狐狸啊,你既然是玉藻一族的遗孤,那要不要我把你家人变成的管狐唤出来,让你们团聚一下呢?”

    蓝却不吃这一套,笑道:“你不如想想怎么在地狱跟阎罗说情吧!”话刚说完,饭纲卧行却见自己的身体正在远去。“怎么回事?”他心想,“有谁把我的头砍掉了?”

    一只脚踩在他的头颅上,说道:“老娘我回来了!臭老狐狸!”听声音,正是之前被他下了咒死咒印的虫之公主——姬虫百百世。他居然忘了,咒死咒印一段时间里只能下一个,如果被施术者还没死,就对另一个人施术,那么咒死咒印就会从原本的被施术者身上离开。刚刚他心急之下对八云蓝下了咒印,百百世身上的咒印自然也就解除了。

    “我……居然……会犯这种失误?”饭纲卧行的头断断续续地说道。

    “现在,该把你的心脏归还了。”八云蓝走到饭纲卧行身体旁,将心脏塞回了他的体内。

    那个瞬间,饭纲卧行重拾了失去的情感。他回想起来了,回想起自己当初为何要离家出走,回想起那个月夜、回想起失去挚爱的痛苦。更重要的是,他终于感觉到“痛苦”了,千百年来的折磨,伴随着心脏的回归,在一瞬间涌入他的大脑。他承受着比他的“阿修罗”强不知道多少倍的精神冲击,叫也叫不出声,发出了干呕般的声音。

    “疼吗?”八云蓝冷漠地说道,“比起被你折磨致死的人、被你害死的人、被你变成式神的人,你的这些痛苦算得了什么?!”

    “喝……喝啊……”饭纲卧行睁大双眼,什么也说不了、什么也想不了,只有“痛苦”萦绕在他的脑海。他想祈求饶恕、他想祈求解脱,却连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得。

    这就是被他所害的人所承受的痛苦吗?

    这就是绝望吗……

    既然如此……

    也要将这份痛楚……奉还!

    饭纲卧行的身躯开始燃起了黑色的火焰,八云蓝察觉到不妙,回头呼喊:“快斩杀九尾!天子!”

    “就是现在!”天子直直地朝九尾的心脏斩去,却斩了空——她消失了。

    “蓝!”龙警告道。

    失去了头颅的身体突然动了起来,朝着八云蓝挥出一击。蓝回过头,却被那攻击正中了腹部。

    “老身……要……”饭纲卧行喊出了话来,“诅咒你们!”

    忽然,脑中的痛苦消失了。

    饭纲卧行睁开眼,身边是一片旷野。

    月光如两千年前一样,静静地为他洒下。

    “不用再受苦了哦,”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一双手从背后温柔地抱住他,“因为我一直在你身边啊。”

    玉藻比卖命从未失去自我意识。

    众人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只见九尾管狐的形体破灭,击飞了蓝和百百世二人,将自己的心脏也塞进了饭纲卧行的体内,驱散了饭纲卧行身上的黑焰,将他的头颅安了回去,将他从妖魔化的边缘拉了回来。

    “现在,使用那道‘秘术’,登神吧。”她在耳畔轻轻说道。

    那是妖狐一族隐藏数万年的秘密——登神之道。如今,条件已经齐全。

    一个自己的心脏、一个自愿交出的异族人的心脏、神明的血脉……还差一样东西——信仰。

    只需使用一道咒术,就可以把所以被自己刻下“大咒印”的人变成自己的式神,改变他们的意识。天狗中所有学习咒术之人,都需要由饭纲卧行亲自刻下大咒印才能打通咒脉,殊不知这是来自远古的陷阱,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成为神。

    尽管数量还没有达到他期望的,但是登神已经足够了。

    “【茶吉尼天·大护】、【茶吉尼天·觉悟】。从此无男女、无性格、无种族、唯‘我’独尊。”

    只听得远处一片哀号之声,那些咒术研习者全部被他变成了式神,朝着此处聚集。饭纲丸龙被这场景吓得腿都直不起来,这些都是她的族人,虽然殊途,但是好歹也是他和饭纲卧行族人。饭纲卧行竟然如此狠毒,对外推广阴阳术只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被他刻下茶吉尼天大咒印,好在这一天变成他成神的台阶!如果自己当初也选了这条路,岂不是——

    天子赶到八云蓝身边,将她扶起,蓝忍着腹部的疼痛,说道:“是我的错,我让他变成神了。并非通过修行或是夺取神格,而是直接用信仰来‘登神’。现在祂不是天狗,也不是妖狐,没有性别,已经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饭纲权现’。”

    “不就是神吗?”天子不屑地说道,“射命丸文那家伙都能弑神,打败过她的我又怎么不能了?我现在就杀给你看!”

    “就凭你?”飞升在空中的“饭纲权现”睁开了眼睛,“吾已是大慈大悲之无边权现,若你们举手投诚,吾可赐尔等无痛之死。”

    “这不是跟饭纲卧行没什么区别吗?”天子把剑扛在肩上,“我还以为有多大神通,既然你已经有了‘弱点’,那我就可以解决掉你!”

一二二、弑神

    平息天狗城各处的鬼一僧正残党的起义军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那些飘荡于高空中的哀鸣,而包围了饭纲家府邸的佐久也为眼前的这一幕手足无措:灰白的烟雾从围墙内成双成对地飘散而出,无视了与饭纲一族有着悠久仇恨的富士讲信徒,径直飘向天狗城的另一边。

    莫要去仔细观察那些烟雾,黑夜之下它们原本呈现着哀号着的人形,却又被迫改变了形状,变成了祈求着的信徒模样,向着他们崇拜着的“神明”朝拜而去。淳朴的富士信徒们无心考虑这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亵渎,他们光是理解这些幽灵的起源都极为困难,还以为又是饭纲一族的诡异咒术。

    饭纲一族中所有研习咒术者,都曾被他们的领袖——饭纲卧行刻下茶吉尼天大咒印,而他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了这一天。他们被转化成了式神,只为了让施术者凑齐足够的“信仰”而登神。而他们自己,则成了飘荡在神明周边的陪衬,既无法被消灭,也无法进行任何行动,就如同装饰品一般被挂在了空中。

    饭纲丸龙见了这一幕,惊得眼睛都要掉出来了。并非只是因为饭纲卧行变成了“神”,更是因为他在几千年前往族群中传播阴阳术的那一天起,就打算对自己的族人、支持自己的族人的灵魂做出如此亵渎之事。而不屑于学习阴阳术的饭纲丸龙自己也只是侥幸逃过一劫,即便那些人与自己并非一路人,但是毕竟是自己的族人、是与自己留着同样的血的家人!饭纲丸龙替他们感到了无边的孤寂和绝望。

    但这亵渎的场面所展现得却是那般神性,饭纲卧行的背后展现出金色的光芒,在夜空之中如同小太阳,那些族人的灵魂化作的迷雾则作为遮蔽太阳的阴霾,将光线清晰地从夹缝中射下来。若是不知情的人,见到这般光景后,可能会当场跪下,虔诚地请求神明的谅解。

    但饭纲卧行是何许人也?即使实现了他登神的目标、即使已经同时拥有两颗心脏、即使已经与爱人永远地融合,他也依旧不会变成当初那个充满抱负的青年了。如今的“饭纲权现”在恢复了情感之后,不属于生者的欲望进一步放大,他贪婪地望着这片城市,没人知道他此刻想的是什么。但是天子能够感受到,此时的饭纲权现无疑是个邪神。

    在神光之下,天子提着剑,毫不畏惧地朝着饭纲权现走去。

    “跪下!”饭纲权现一声令下,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从上方按下来,试图让天子屈膝。但是天子非但没有如他的愿,甚至从地面上唤出一块浮石,朝着空中的饭纲权现更进一步靠近。

    眼见着天子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饭纲权现心中只觉得厌恶,却装作自得的样子,笑道:“你真觉得凭你就能杀了本神?”

    天子却冷笑道:“你慌了,我能感觉到。”

    饭纲权现面色一转狰狞,挥动手臂甩出几十只式神扑向天子,这些式神光是一个就有一位修行百年的咒术师的实力。但是天子用绯想之剑读取了他们的“弱点”,看清了他们无非是只剩“咒脉”的孤魂野鬼罢了,而只要斩断了他们的咒脉,他们就会随风而逝。

    天子挥动命莲魔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火线,精准地斩中了这些式神的咒脉,下一刻他们就被火焰灼烧殆尽。

    但这些不过是饭纲权现的前菜,只是为了让他施展更高层次的“咒”所拖延时间。“【茶吉尼天·创界】。”只见他突然压缩自己,朝内坍缩成一个点,周围的一切都朝那里吸入,天子等人无法抵抗那股压力的办法,也被卷进去,落进了一片“无”之中。

    随后,坍塌成一个点的饭纲权现忽然朝外迸发能量,在“无”之中创造了一大片“有”,从而将天子等人冲进了一片荒芜的空间之中。这篇空间飘荡着各种由饭纲权现溢出的能量形成的诡异形状的巨石,颇有种翻版有顶天的感觉。但是区别在于这里的天空是紫色的,中间夹杂着金色的星云状体,以及那些似乎是星光的闪烁着的点。

    “看到本神的‘大显’之能了吗?对于本神来说,创造出一片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天地不过是略施小法,想必诸贤者和龙神也不过如此。”饭纲权现从“点”中扩展而出,飘在天子的上方,亦或者是下方,周围依旧是那些由“信徒”组成的云烟,将星空遮蔽,包裹在。

    天子环顾四周,被吸进来的其他人并不在此处,似乎是饭纲卧行有意利用这个空间的广袤,将他们分隔开来。即使已经成神,饭纲卧行对付她们还是保持着小心谨慎。

    “怎么?在找你的同伴吗?没事,等杀了你后,本神便挨个挨个解决他们。”

    天子没有理会饭纲权现的挑衅,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升,眼看就要用“绯想”斩中他,忽然身体一重,朝着下方的巨石摔了下去,竟击穿了它,朝着另一颗巨石落下。

    “这里可是本神创造的空间,换言之,本神是这里的‘创世神’,那么操控这里的一切也是理所当然吧?”饭纲权现摆动手掌,坠落中的天子突然被牵引着调转了方向,眼看着就要装上巨石尖锐的一角,天子果断用剑斩开那道巨石。但碎屑却如同子弹一般飞溅过来,在她身上划出大小各异的伤口。

    天子在疼痛中意识到对方操纵的似乎是这篇空间的引力,但是并不能操控不属于这篇空间之物,因此她自己的身体仍能够自由活动。但是即便如此,除自己以外任何事物都受他掌控,自己如何才能突破对方的引力,斩中对方呢?

    她的目光注意到了刚刚被一同吸进来的一些房屋建材和碎石。

    这里的巨石是饭纲卧行的造物,因此无法从中引出大地的力量,但是如果是原本属于那个世界的泥土,或许可以——

    天子决定孤注一掷,她找好了角度,朝着饭纲权现以极快的速度掷出了命莲魔剑,饭纲权现先是一惊,随后立刻操纵引力将那剑连同天子都朝通一个方向推去。但是这正中天子的下怀,天子接住剑,在引力的牵引下成功触碰到了那些来自原本世界的碎屑。随后那些碎屑立刻凝聚成一块足以让她立足的石块,她操控着巨石,突破了引力的束缚,朝着饭纲权现迅速逼近。

    饭纲权现睁大眼睛,故技重施却再无效果,天子像是粘在了那石头上岿然不动。饭纲权现连忙放出式神干扰的同时瞬间移动以回避,然而天子早已看破了这一招,在他施术之前击破了式神群,将绯想之剑刺入了他的咒脉。

    “绯想。”天子发动能力读取到了面前这位“神明”的弱点。

    神明依赖神格显现,而神格依赖信仰存在。但是饭纲卧行通过茶吉尼天秘法将自己塑造成神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神,因为他并没有“活着的”信仰。他的神格来自周遭被他转化的式神的信仰,但是这些式神却依赖于他的存在。换言之,只需破坏一次他的形体,他的神格便会不复存在!

    但是,如何才能破坏掉神明的躯体呢?

    天子想起了几个月前与木花咲耶姬的一战,那是她失去记忆成为地子后的第一次面对神明的战斗。虽说如此,但那场战斗的核心是藤原妹红与辉夜姬。辉夜姬通过自己操纵永恒与须臾的力量为妹红的火附上了“不灭”的特性,从而成功达到了“弑神”的境界。

    那么自己亦可以通过同样的办法消灭饭纲权现。然而自己的命莲魔剑虽然也有火焰附魔,但那是针对妖魔的武器。在感受不到妖邪的当下,它不会燃烧,就算会燃烧,也无法形成对妖魔以外事物的特化攻击。自己该到哪里去寻求辉夜姬那般“创造永恒”的力量呢?

    天子的思考陷入了瓶颈,但是饭纲权现不会等她想下去。他再度推开天子,并且拉开了将近千米的距离,随后释放出各种咒术集火天子。在那些光线命中天子之前,天子的胸口飘出了一朵花……

    “该死,我怎么把你给忘了。”天子伸出手握住了那朵花,那是石长姬不惜摧毁自己的形体也要托付给她的神格,代价是希望她去见证——见证这个世界会选择“变化”还是“不变”。而如今,天子终于明白石长姬背后的深意。

    不同于名居守和父亲强加于她职责,却只许她旁观。石长姬寄予她去“见证”,是亲身参与、亲身体会、并且亲身选择。因为她天子,亦是这个世界的一员。

    “我现在还无法给你答案,”天子说道,“但是我会带你去见证这个世界的选择。”她将那朵花放在胸口。“至少在那之前,请将你的力量借给我。”既然射命丸文能够夺取神格吞噬力量,那么她想必也可以承受神明的强大力量。因为——她有着成神的潜质。

    那朵寄宿着石长姬神格的花融进了天子的胸口,没有任何排异和剧痛反应,就如同荷取当初温柔地照料它一样,花亦能温柔地回应世界的期盼。天子与石长姬的神格完美地适配了。

    无数咒术落在天子身上,爆炸开来。饭纲权现得意地欣赏着那紫色的余火如同烟花一般绽放,心想这下总归是把她给炸裂了。但是等到光芒散去,他却见天子安然无恙地站在她那块浮石上。

    “怎么回事?唔!不仅毫发无伤,还……还和射命丸文一样,变成了类似‘半神’的存在?!你是怎么做到的?!”饭纲权现咬牙切齿,脸上青筋暴起,“不过,区区半神,怎么敢跟我这完全的神对抗?!看招!”饭纲权现将一整套茶吉尼天咒术释放,其中亦包括【茶吉尼天·咒死】。然而天子却像是免疫了所有咒术一般,身上没有任何变化。

    “试试这个!【茶吉尼天·森罗万象】!”他要以天子为中心,创造一个点,随后由那个点来容纳这个世界的一切,把她给挤爆!

    忽然,本属于他的星空却自发地闪烁,射来了无数支箭,瞬间将他插成了刺猬。

    “即使是你所创造的宙域,也不会没有‘星空’,那么我只要稍微研究一下规律,就能施展你所抛弃的观星术了。”饭纲丸龙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用星雨精准地命中了他的每一条咒脉,阻碍了他的施术。

    “怎么可能?你原本应该在几亿里以外。”

    “还得感谢你替我解除了咒印呢。”一条隙间在他背后展现,八云蓝从那里飘出,“我原本还愁找不到你,但是我突然感受到这里多出来一份神明的力量,所以就找来了。你所创造的空间,跟紫大人和真正的神明们想必,差得太远了!”饭纲卧行不是没有想到刚刚给天子施术的同时会解除八云蓝身上的咒印,但他没想到八云蓝会原本只有八云紫才会的隙间传送术,更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确定他的坐标!

    “就算切断了我的咒脉,我也是神!”饭纲权现准备用神力重塑咒脉,却见得一股压力从头上传来。

    “【权现·不动明王天象】!”八云蓝这招是针对神明的特化招式,能够暂时封住神明的力量,刚刚因为咒死咒印的缘故没能施展。

    “我还有——”饭纲权现还有底牌没施展,百百世从一旁的隙间飞跃而出,将他的肉身分割成了好几段,再度打断了他的杀招。

    “这几刀是替小狐狸砍的。”百百世说道。

    “你们——”饭纲权现惊愕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分崩离析,但是还没完,作为神明的他不可能就这样被杀死,他还有底牌,他还有底牌!于是他开始拖延起时间:“喂!老身可是大天狗啊!我知道很多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你们饶老身一命,老身可以告诉你们很多不知情的内幕。比如……比如说那黑焰的本尊?如何?还有冲羽雏菊体内的秘密,还有天——”未等他说完,绯想之剑的裁决一斩将他的头颅劈开。

    天子收起剑,说道:“去跟阎王说吧,饭纲卧行。”

    “唔!唔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无法熄灭的火焰在饭纲权现的全身蔓延开来,无止境的灼痛让他再也说不清话。而周遭那些“信徒”也开始消散,在火焰中一同化为云烟。那些是他的力量来源,而伴随着自己肉身的毁灭,那些灵魂也终于迎来了解脱。

    不只是那些饭纲天狗的灵魂,还有管狐们,几千年的奴役让它们早已忘却一切痛苦的根源,他们在不知不觉中也结束了没有终点的苦难,化为了一缕青烟。还有那些被饭纲卧行直接或间接害死的人,山顶事变、百鬼夜行……远到天狗古代战争中所有的亡魂,或许都会在这一刻安息吧。

    饭纲卧行被彻底消灭了。

一二三、余火

    面对寂寥的黑暗,渡边信从不会感到恐惧,因为母亲曾同他说过,与黑暗共生的生物会抛弃双目,只为索求活下去的机会。黑暗并非一无所有,唯有恐惧比黑暗更加可怖。

    “因此,无需害怕,孩子,朝着能够触及到的地方摸索前行吧。”

    渡边信轻声念叨着“母亲”,一边在冰冷的地面上爬行,他的眼前漆黑一片,但他并不知道是什么遮蔽了自己的双眼。是血?是无光的天?还是迷茫?这些都无所谓了,他只知道,自己答应了某人,要活着从这里出去。

    “我一定会回来救你。”一个声音在他心中闪过。

    胸口的炽热逐渐转为冰凉,他知道,血已经快流干了。他努力地用手指在地上挖出一道缝,随后抓着那道缝,拖着已经无力的驱赶前行。

    他不知道自己在往何处爬行,他不知道那三只魔鬼是否还在自己的后面,但是他能确定的是,自己还没有离开这一层地狱。他伸出已经没有指甲的手指,终于是抠到了一处似乎是地缝的位置。他心中生出一丝欣喜,奋力将自己拉过去,却没曾想那是一道空洞、是空空如也的升降梯间,他无力再阻止身体的坠落,朝着更深的黑暗摔下去……

    “母亲……”

    等他恢复意识时,自己似乎正躺在谁的大腿上。

    他心想自己已经死了吗?自己终于能够与彼岸的母亲团聚了?有人正让他睡在自己的膝盖上,用手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轻声吟唱着久远的童谣。是母亲吗?

    他有好多话想跟母亲说,他想告诉母亲,她的儿子后面怎么怎么出人头地;他想告诉母亲,她的儿子谨遵她的教诲,去保护那些弱者;他想告诉母亲,自己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生父,并且打败了他……他想告诉母亲,自己终于找到了能够托付一切的对象,从此放心地将理想交付。

    但是他怎么可能没有遗憾?他遗憾自己没有能够报答对自己有着养育之恩的鬼一僧正大天狗;他遗憾自己没能在履行与知己的约定;他遗憾自己与生父的初次见面就是那般毫无退路的厮杀,甚至没能多说上一句话。

    不过,在母亲面前,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了吧,他终于可以永远闭上眼,随母亲而去了……

    “还不是时候哦,孩子。”女人的声音响起,缕着他的头发说道,“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一直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啊。”

    渡边信缓缓回过了神。对啊……若就此放弃,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期待?辜负了上面所有人的期待?还有人等着他去拯救,还有人等着他……

    他的手似乎能够动弹,于是撑着地面,试图让自己从“母亲”的膝盖上离开。

    “来,妈妈牵你起来。”“母亲”说着,朝他伸出了手。渡边信没有拒绝,握住了女人的手。

    霎时,一股温暖的力量从“母亲”的手中,传导进他的体内。他只感觉浑身有了力气,从地上站起来,又是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忽然又感觉到了灼烧的疼痛,他看到一团火焰在胸口的伤口上燃烧,将那裂缝修复。

    那团火焰燃烧着黑色的外焰。

    “我……你……”他终于看清了那女人的真容,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任凭黑焰侵蚀自身。

    “终于等来你了,我的孩子,我的‘肆天王’。”女人的背后是数不清的铁链,将她牢牢地束缚在这房间内。但是她本人却端庄地跪坐着,黑色的长发散在周遭的地面上。那面容毫无母亲的特征,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少女”模样,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而体态在极为贴身的盔甲下则显得格外突出。这明显是一位大天狗“少女”,绝非他的母亲。

    “你……是谁?”

    女人没有沉默,温柔地笑着,答道:“我叫武殊丸光。”

    武殊丸光,对于天狗们来说,这是个家喻户晓的名字。那是在天狗古代战争末期,鬼族入侵的那段日子里,挑战鬼王茨木的英雄少女。她的家族“武殊丸”是有名的大天狗家族,却在对鬼族的抗争中全员牺牲,只剩下她一人。但最后她用那把名为“鬼切”的刀成功斩断了茨木的手臂,使鬼王茨木率领鬼族离开妖怪之山。她是将天狗从鬼族的统治中解救出来的英雄。自那以后,少女就销声匿迹,无人知其下落。但渡边信不敢相信,那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竟然就在自己的面前,在这白峰塔的最底层!

    渡边信心中有无数疑惑,他想知道自己和墨羽拼尽全力打穿监牢,最后见到的白泽悲音口中的“强大无数倍的怪物”竟然就是她?故事中的“英雄少女”,究竟是犯下了何等大罪,竟然会被囚禁在白峰塔的最底层?但是渡边信一句话也问不出口,他张着嘴却只能发出呜咽,随后,浑身一软,朝着武殊丸光跪倒在地。

    弥漫在自己身上的黑焰给了他答案。

    “这家伙难道就是黑焰的本尊?”他心想。

    “我还远远没达到能够与‘那位神祗’相提并论的地步呢。”女人似乎能够听到他的心声,说道,“不过距离那位神祗重现人间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毕竟,预言中的‘肆天王’,也就是你,已经到来了呢。”

    “我不会变成你的傀儡。”他在心中对武殊丸光说道。

    “可是你已经主动受赐了我的黑焰,变成了‘黑焰神的眷属’了。”女人摊开胸怀,渡边信的身体被某种力量牵引了过去,亦或者是自己走了过去,总之他迷迷糊糊地又倒在了武殊丸光的怀中。

    “怎么回事?我的身体……”他心想。

    不知是丧失了身体的控制权,还是他舍不得那久远的温暖,他再也不能从“母亲”的怀中起来。明明躺在对方的甲胄之上,身体的温热却能隔着甲胄传到他的身上,这是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感受到的温柔。他仿佛看见自己还是个孩子时,躺在真正的母亲怀中,安稳地睡着。那时他不用去战场厮杀、那时他不用卷入人心的漩涡、那时他不需要感受冰冷……

    他的思绪渐行渐远,被虚妄的幻象所包裹,只能听见武殊丸光那慈母般的细语:

    “那再睡一会儿吧,我的孩子,我的‘武殊肆天王’。”

    “现在什么也不必想,什么也不必做。”

    “感受这没有痛苦的‘赐福’。”

    “随后,让世界也沉入这温柔的火中……”

    ——————————————

    “你果然还活着。”墨羽半张还算正常的脸微笑着说道。

    “墨羽……”渡边信的眼中似乎恢复了些许光亮,但很快,他那光亮转而变成了某种情绪、某种难以名状的纠结。

    “墨羽?”一旁的椛也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那个半妖魔,“你怎么——”

    “很抱歉,椛,我已经无法回头了。”墨羽看着自己异化的半边身子,说道,“我从未感受到真正的绝望,直到我意识到天狗无药可救之后,我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而当绝望的情绪催生潜伏在我身上的黑焰时,我用这把刀暂时抑制了它。”墨羽举起了魔切丸。

    “究竟发生了什么?”岸飒羽问。

    “我在我完全变成妖魔前,用这把地子魔剑碎片打造的赝品——魔切丸切腹。不过即使是这样也于事无补,我终究会完全变成妖魔,就算没有堕落,我也不可能改变天狗社会……”他抬起头,望着伫立在原地一声不作的渡边信,“但看见你还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了,至少在我死前,我得将你从苦海解脱。”

    渡边信突然发出了凄厉的叫喊,朝着墨羽突进过去。墨羽举起魔切丸挡下,却被对方的力量推出了大殿。信的连续斩击紧接而来,但是墨羽亦是妖魔,伤口仅在刹那间恢复,而墨羽不顾身的斩击,却能靠着魔切丸的特性在信身上留下无法痊愈的伤口。

    不知是因为察觉到渡边信无法伤到自己,还是墨羽也已经在丧失理智,他的攻击逐渐变得没有章法、变得愈加迅捷起来。反倒是渡边信这边由攻转防,努力挡下由“魔切丸”砍来的每一刀。

    在岸飒羽看来,这是两只妖魔之间的厮杀;在椛看来,这是两个朋友之间的悲剧性的战斗。

    而在渡边信看来,他不过是回到了几个月前的那一场未竟的决斗罢了。

    他压着墨羽冲出了白峰塔,斩出数道刀风,瞄准了墨羽握着魔切丸的手。墨羽故技重施,退出数百米以回避风刃,但同样的招式对渡边信不起作用,他回身一斩,数道斩击斩中了从背后突袭来的墨羽的双臂和六翼。

    这场战斗悬殊太大了,即使是妖魔化的墨羽,也不可能是渡边信的对手,更别说已经受赐了黑焰的“武殊肆天王”。哪怕墨羽手中有能够斩杀妖魔的妖刀魔切丸,也只是让渡边信暂时吃了些亏。对于妖魔来说,被斩飞的双臂不会回归驱赶,而是在断口出再生一个。还未等墨羽去捡刀,渡边信就将他钉在了地上。

    “果然……我终究无法超越你……”墨羽苦笑道,对渡边信伸出刚长出来的手,“但是,我也并非毫无长进。”

    话音刚落,魔切丸从渡边信的背后刺穿了他的胸口,黑色的血从那里溅射出来。渡边信握住刀首,转过头,原来是刚刚岸飒羽眼疾手快,立刻拾起刀偷袭了他。

    “我并非孤身一人。”墨羽说道,“我也不是来和你公平决斗的,我是来让你解脱的。你可别怪我。”

    “哼……”渡边信突然冷笑起来,“武殊肆天王,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杀掉的。”他紧紧攥着刀,使背后的岸飒羽无法做出进一步的动作。随后他猛地回身一踢,将羽踢了开去。他自己拔出刀,眼见着就要朝墨羽的头捅下——

    白色的影子突然逼近,渡边信见状改变出刀轨迹,朝一侧斩去,被椛在空中螺旋翻身避开,拔出钉着墨羽的刀,回旋一斩。信岿然不动,原地弹开。墨羽拉着椛迅速后撤,暂时拉远了距离。

    也就在渡边信弹开斩击的刹那,羽又从背后杀回来,直指持刀之手。信预算到这一步,朝后挥出数不清的风刃逼羽后退。椛与墨羽又从左右袭来,信无可奈何,朝着四面八方同时挥出斩击,把白峰塔一楼大厅整个打穿。

    这一下是分别用“鬼切”与“魔切丸”两把妖刀斩出的,霎时烟尘四起。但他不曾想墨羽竟顶着能置自己于死地的魔切丸的风刃,从烟尘中窜出,在一瞬间,斩右手,夺回刀,往他胸口的伤口处连续挥砍。这点时间只够渡边信斩一下,于是他使出全力斩击——

    只听得刀刃断裂的声音,这场宿命的决斗分出了胜负。

    墨羽倒下了,魔切丸连同他的左手被斩断。而刚刚被魔切丸刀风刮伤的他已经无法恢复了。

    “做得不错,”渡边信拄着刀半跪在地上,“不惜死也要斩,你这不是……还留有对未来的希望吗?”

    “呵……倒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丧失理智吧。”墨羽躺在地上,苦笑道。

    “我无法反抗‘她’的意志,但是,我可以让你们杀死我。不过我又岂是那种引颈受戮之人?好在,你们向我证明了……证明了你们足够强大,值得我把未来托付给你们。”

    椛和羽从废墟中爬出,望着相谈的二人。

    “我已经没有未来了。”墨羽依然举着手,看着已经异化得发黑了的手指,“我本就奢求着在这场战斗中与你死在一起。”

    “恐怕你不能如愿了。”

    “你说什么?”

    “你还没有完全变成妖魔,因此我可以用四天王的权能,将你身上的黑焰全部吸收到我身上。”渡边信拄着刀,蹒跚着跪走到墨羽的身旁,按住他的胸口,黑色的气流从那里冒出,涌向渡边信的体内,“你别怪我,我已经将天狗一族托付给你了,你可不能就这样死了。”

    “你……”墨羽不敢置信地看着渡边信,却没有力气阻止。

    “我还有话要说。等一切结束以后,你必须团结整个天狗一族,不,整个幻想乡的力量,去讨伐另外三个‘武殊天王’,他们的实力远超于我们。还有,白峰塔底层封印之物——‘武殊丸光’,不管她曾经有着怎样的故事,现在的她无异是这世间最大的威胁。她已经出来了,在集齐四天王后,她便已经破除塔底的封印重见天日。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们、消灭他们。在他们为这世间带来无边的黑暗之前……”

    “我……答应你。”墨羽握住了渡边信的手。

    “大难将至,你一定……要带领天狗一族挺过去。不必绝望,你我不是都战胜了那诅咒吗?相信他们亦能够克服困难。”渡边信难得地露出了微笑,他完全祓除了墨羽体内的黑焰。墨羽身上的异化也恢复了正常,炽红的火焰也不再灼烧他的身体。

    然而只有渡边信身上的火焰无法熄灭。他将在两种火焰的相互斗争下毁灭。

    “我……我……”墨羽已经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能在战斗中壮烈牺牲,何尝不是我的愿望,”渡边信端坐在地上,脸上已经毫无波澜,“谢谢你实现了诺言。”

    渡边信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了,不再说一句话,直到他的身体随着黑焰的余火一同消散,只留下那刻着“渡边”的鬼切……

一二四、破晓

    如果说,在幻想乡里最早迎接清晨的破晓的,是至东那间破败的神社,那么最晚见到日出的,则是被包围在高墙之内的天狗城。即便仁慈的曙光已然从城门内提前照入,也无法熄灭废墟上的余火。

    从废墟中爬出的孩童拾掇着碎石残渣,在仅存的干净地上组成队形,学着大人们玩起了军队游戏,周遭幸存的孤儿们也相继聚拢,围在孩子周边,嬉笑着参与起来。对于当下的他们来说,似乎饥饿的苦痛还未到来,所以这并非他们需要考虑的事。因为他们期待着,期待着自己那万能的父母亲会在他们玩得尽兴以后抱他们回家。

    事实是,尽管大内义阵率领大部队撤出了天狗城,但是起义军在城内依然遭到了鬼一僧正残党的负隅顽抗,因此这场战火便从城南蔓延到全城,直到清晨破晓时,他们才以极大的代价取得了战事上的胜利。

    但也仅仅是战事上的胜利罢了。

    墨羽被椛和羽搀扶着走出破败的白峰塔一楼大厅,背后的一切都归于灰。而墨羽自己也已经半残废——渡边信为他清除了体内的黑焰,但代价是已经异化严重的部位再无痊愈的可能。

    对于墨羽来说,失去一手一脚并不足惜,重要的是其他人是否还有展翅翱翔的自由。他望着硝烟四起的天狗城,意识到这场变革背后的代价比他想象的还要巨大。

    他看见人们聚集在白峰塔前不远处的广场上,于是让椛为自己拾来一根勉强能作为拐杖的断梁,自己撑着它朝那里一瘸一拐地走下。椛虽然想扶着他走完全程,但也奈不过此时的墨羽,只能在其背后担忧地跟着他。

    人们围着的,是刚刚结束了与饭纲卧行的战役,从那片虚妄的空间回来的几人。墨羽第一眼就看见了地子,但走进一看,又发现“地子”的面容似乎有所不同,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在椛和羽的帮助下,挤过人群到了中央,与那几个人会合。

    “地子……不,比那名居天子。”椛之前已经从衣玖口中得知了地子的身份,但当她发现天子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后,还是略惊了一下。而当另外二人得知眼前这个陌生蓝发女子正是地子时,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不过更让墨羽在意的,是天子背后的饭纲丸龙和那位贤者的式神——八云蓝。

    “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吗?地子,不,天子小姐。”墨羽勉强地问道。

    “饭纲卧行已经被我们打败了。”天子回答,而他的这话明显遭来了周遭天狗的敌意,但她不仅没有改口,还补充道:“是彻底消灭了,他不会再复活。”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墨羽说道,随后他将视线转向了一边的饭纲丸龙,“那这位是怎么回事?”

    “如果你知道饭纲卧行不久前对他的族人做了什么,就不会奇怪了。”饭纲丸龙将她们与饭纲卧行对抗的始终清楚地讲给了在场的众人。三人听完,无不叹惋。

    “饭纲卧行大人是我们的大天狗领袖之一,他怎么可能会做出那种事?!一定是你饭纲丸龙想篡他的位,就找来这么一群外族人把他杀害了!还编造谣言妖言惑众!”人群中有人骂道。

    饭纲丸龙没有理会人群中那些针对她的辱骂,而是继续跟墨羽讲道:“现在饭纲一族损失大半,我也没有心思去振兴家族了,剩下的就听凭你处置吧。”

    墨羽却苦笑道:“我也没有处置的权利,而且现在还不是丧气的时候,接下来我们还有一关要过。”说着,周围的人群突然一哄而散,几支部队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南边是清铃的起义军,东边是富士讲,西边是大峰御前的天狗精英。他们已经结束了对残党的清剿,按照约定到这里集合。

    墨羽望着他们感叹道:“看呐,他们来了。”

    富士讲的人见了天子那标志性的蓝发,喊道:“那不是杀害大山伯大人的凶手吗?”

    “蠢货!你再仔细看看她的脸,她是不是你们口中那个人!”饭纲丸龙冲着他们骂道。

    “我哪知道她长啥样,只听说是一个蓝发持剑的外族人,不是她还能是谁?话说你不是饭纲丸龙吗?饭纲一族是个什么货色我们难道不知道,今天就连着你一起宰了!”

    “住手!”另一边的神代清铃却阻止道,“现在不是起内讧的时候!有什么话等第二次会议的时候再说。”

    “没错,我们推翻鬼一僧正的目的不就是为了给我们争取权利吗?”小山淳说道,“现在我们要进入白峰塔,以平民的身份参与第二场会议!表达诉求!”

    “那也得把这几个罪人绑起来!”

    就在两边剑拔弩张之际,大峰御前率领天狗精英直接将两边拦开,她自己则急急忙忙地走到墨羽身边,带着哭腔关切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墨羽哥?我好担心你!”

    “没有事了,小姐。”墨羽挤出微笑说道。

    “那个妖魔呢?”大峰御前转头问起了椛。

    “那个妖魔……”提到妖魔,椛却低沉下来,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个妖魔已经死了。”羽回答,“被渡边信打败了。”

    “渡边信?”

    “没错,渡边信。但是他也牺牲了。”羽低着头说道。

    “另外,鬼一僧正也被那只妖魔杀了。”椛补充道。

    “鬼一僧正死了?”众人问。

    “没错,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楼上下来了,等我们赶到时,他已经被斩首。”

    “尸体呢?”

    “被烧成灰了。”

    人群中发出欣喜的声音,这对于他们来说,是重大胜利,是值得欢庆鼓舞的事。唯独椛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她无法想象,当看见那妖魔是渡边信时,鬼一僧正的脸上是何种表情。即便渡边信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但正如他自己所说,自己正被什么人操控着,只能祈求有人能够打败自己。在场的人中,只有她和墨羽知道,鬼一僧正和渡边信之间是有着父子一般的情谊,而刚刚发生在大厅内的决斗,是一场父子相残的悲剧。

    “这世上谁都可以恨鬼一僧正,谁都可以杀鬼一僧正,唯独渡边信前辈不可以。”她只能轻声对一旁的挚友岸飒羽诉说。但羽也只能无奈地点点头,妖魔之害,她是最清楚的。

    “那其他几位大天狗殿下呢?他们不会也——”

    “老身好着呢。”忽然,一道隙间在人群中央显现,老态龙钟的爱宕山在本多轻盛的搀扶下走出,身后跟着比良山澄与彦山前。见到彦山前时,岸飒羽沉默地转过了头。

    一切就像都在爱宕山的计划之内一般,他从容地看向周围,却为两个人的存在踌躇了片刻——墨羽仲府与八云蓝。八云蓝从一开始就一言不发,看似没有存在感,但那比人还高的尾巴团本身就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了。而墨羽仲府,爱宕山以为他没可能在丧失飞行能力后从坠落中生还,但如今他竟也只是半残。

    等到几位大天狗领袖从隙间内走出,一位翩翩美人才在最后出现——在这幻想乡没人不认得她八云紫。只见她与天子对视了几秒,随后步行到八云蓝面前。蓝一见到她,就低下头朝她跪下。

    “对不起,紫大人,我——”话没说完,紫就掐着她蓝的脖子将她提起,吓得在场所有人胆颤。

    “在天狗城内谋杀大天狗,干涉天狗内政,光这两条,我就能当场把你处死。”八云紫冷酷地对自己这位属下说道,眼中毫无一丝怜悯,“当着众位大天狗的面,就请你以死谢罪吧。”

    “八云紫!”天子忍无可忍,用剑指着她骂道,“你是对内内行对外外行是吧?为个百鬼夜行的元凶,你就要把自己的属下处决?况且还是那老狐狸先动的手。你的尊严是一点不要吗?我都替你害臊!况且论干涉天狗内政,我是第一个,有种你冲我来啊?!”

    八云紫哪不知道蓝的“正当防卫”伎俩?但这话正中八云紫逆鳞,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直指天子。但天子毫无惧色,毕竟早在百年前她们就“对峙”过了。

    “八云紫……大人,是我蛊惑她卷入天狗的事端,这事在我不在她。”饭纲丸龙求起了情,“还请放过蓝大人。”

    爱宕山荣术眼睛左右转了两下,脑中立刻搞清了形势,也开了口:“虽说早在幻想乡建立之初,诸位贤者就与天狗立下规矩,不得互相侵扰。但是饭纲卧行僭越在先,蓝大人行使职责为民除害,本在情理之中,虽说手段或有不妥,但老身代表天狗,并不认为蓝大人破坏了规矩,所以也请紫大人看在老身面子上,宽恕蓝大人吧。”爱宕山带头行跪拜礼,其他天狗见状,也跪了下来,齐声应和:

    “请宽恕蓝大人吧。”

    紫冷笑一声,松开了八云蓝。蓝跪在地上使劲咳嗽,但还是勉强说道:“属下有罪,请紫大人责罚。”

    “看在诸位天狗的面子上,将你的过记下。”

    “谢紫大人……”蓝卑微地说道。

    “既然如此,我就没有资格待在这了,”八云紫开出了一道隙间,“善后的事就交给你们天狗自己了。”

    “当然,那老身就在此恭送紫大人了。”

    紫带着八云蓝离开了此处。这让在场的天狗们更加清楚地感受到了八云紫在幻想乡的权威,毕竟就连自己敬爱的相之大天狗都不得不向她屈膝请求。而她自己甚至会为了维护幻想乡的规矩差点杀死了自己的部下。

    但只有爱宕山荣术老早就看出来了,这是八云紫跟他们唱的一出双簧。她怎么可能处死八云蓝呢?八云紫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属下在干嘛呢?甚至可以说,她对于八云蓝的行为是默许的,而事后表面上是要处死八云蓝,实际上是要他们天狗给她一个台阶。若是在场的人尤其是他爱宕山无动于衷,那八云紫不会让他们好过的。而且这也是一种震慑,一种警告,八云紫已经知道百鬼夜行背后是有饭纲卧行等人操盘,但碍于各种缘故迟迟不能出手。今天这么做,就是在暗中警告爱宕山:她八云紫能让八云蓝除掉饭纲卧行,自然也能搞定你们天狗,不要再想着搞什么阴谋诡计,博丽巫女的那笔帐她是记着的。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八云紫是以追捕射命丸文的目的进的天狗城,如今却离开,就是把这个天狗自己创造的烂摊子丢给他们自己解决。

    想到这,爱宕山荣术站起身,掏出了一份在刚刚的会议上就已经确立好的“答卷”。

    “墨羽。”他招呼起墨羽来。墨羽警惕而不解地盯着他。

    “由你来宣布,大天狗大会第一场会议公文。”他将一份卷轴传出去,经由几人的传递,最终到了墨羽手上。

    “我来?”

    “没错,你来,稍后我会说明。”

    虽然不知道爱宕山打的什么主意,但墨羽还是遵循指令,将那份卷轴打开,念道:

    “天魔手谕:”墨羽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念,“自本尊降世一来,一心镇守,未生变故。然自去年秋风事起,天狗内多生乱事,扰我心智,困我心神。如今妖怪山,先有‘百鬼夜行’复现,后有鬼一僧正乱政。大山伯、大峰前二位大天狗,由神明钦点,各司其职,一心恪守神命,却害于硝火、卒于干戈,本尊岂不悲痛?遂令诸大天狗举堂议事,出安内之计、平神命之怒,抽丁拔锲,澄源正本,化荆棘为康庄,止啜泣于鼻息,扫污秽以除碍,还苍生以清明。

    诸大天狗叩首泣悌,无不以肝脑涂地之心呈策于本尊。本尊准之,遂陈列于其下,昭告众天狗:

    其一,命白峰塔太政左大臣兼礼部卿、相之大天狗爱宕山荣术以最高礼仪主持大山伯、大峰前二大天狗之葬仪,以平众天狗之涕零;

    其二,鬼一僧正、饭纲卧行狼狈为奸、图谋不轨,为一己私欲荼毒众生、谋害同僚、结党营私、滥杀忠良;想当年,本尊奉神命选拔之,以制众天狗,却有负天照、有负诸神,任此二人忘恩负义、为害一方;今着免去其一切职务,夺大天狗头衔,贬为庶民,永不录用,另交由刑部定罪;

    其三,由白峰塔外相兼户部卿、人之大天狗比良山澄兼任兵部卿;‘鸦之首’主事兼刑部卿彦山前升白峰塔太政右大臣;其余因鬼一、饭纲案空缺职位由诸位大天狗自行商讨举荐,以填补缺漏,不可耽误政事;

    其四,天狗城之外天狗民众,踏实苦干、恪守本分,只因鬼一、饭纲一党蚕食剥血,深受其害,不得已而入城靖难,其心可嘉。着凡参与讨伐鬼一、饭纲一党者,尽赏天狗城户、房屋一栋、食千石,可安家立业,此后若有苦楚,尽可言与相之大天狗,不必动起兵戈;

    其五,废除城外驻军部,设外城司,主城外之事务、供足月之食粮、防灾害之不测、护百姓之平安。

    具详疏漏,待次会议由诸位共商,本尊但愿不愧于众神之嘱托、以求天狗之‘永恒’。但愿诸君勿负本尊。

    ——天魔白峰显仁。”

    墨羽读完后,众人朝他跪下,感激“天魔”的英明决策。但他自己清楚,这是在鬼一僧正离开后,局势尚未明朗之时,由爱宕山荣术、比良山澄、彦山前三人商定,再交由天魔签字定下的公文。如果他们失败,这份公文无非作废,如果他们成功,便能成功稳住大局,瓜分胜果。如今,的的确确是由他们三人瓜分了这场斗争的果实,对于改变天狗现状根本没有帮助!倘若他成功清算爱宕山,或许——

    “墨羽仲府,现在开始,由你担任白峰塔太政内大臣,待会由你主持大天狗大会第二轮会议。而这次参与会议者,就破例,扩大到在场的所有天狗吧。”爱宕山荣术“亲切”地说道。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无不汗颜。墨羽才多大一个小伙子?竟能直接被钦点为内大臣与另外两位大天狗领袖平起平坐?但考虑到这是爱宕山荣术当众任命的,自然也没有说什么,只有本多轻盛的眼神有些异样。大峰御前察觉到这股杀意,护在墨羽身前与那虎狼天狗四目相对。

    墨羽很快理解了爱宕山荣术背后的深意,无非是想更好地控制他、利用他以制衡彦山前罢了。但这也意味着,他即将被卷入一场新的政治漩涡了。

    他环顾四周,望着众人。那些参与了起义的士兵们无不对他投以期许的目光,期待着他能够为他们带来更好的明天;那些侥幸生还的达官显贵轻蔑地看着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心里盘算着怎么把他斗倒;富士讲的众人希望他能够恢复他们在天狗政坛中的地位;而他的同僚们,天狗精英,则依然抛却了曾经的成见,将他视作了大峰前的接班人,将振兴天狗精英与大峰家的宗旨的希望寄托于他身上;只有天子、犬走椛、岸飒羽和饭纲丸龙对他一无所求,但实际上,他们才是他墨羽当下最想施以援手的人。

    “属于天狗的真正破晓,何时才能到来呢?”他心想。

    ——————————————

    鹪鹩蹒跚着脚步,跨过一处处残垣断壁,终于是挺到了自己家门口。

    他已听说了墨羽那边的事,虽说并非圆满,但至少,自己的第三个学生总算有机会施展他的宏图大志了。至少,他可以放心地将未来托付给后辈,然后在这破屋里安享晚年。

    只可惜衣玖在与饭纲卧行的战斗中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岸飒羽告诉天子城外有来自永远亭的医生,叫她把衣玖送去那里。天子便背着衣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天狗城,似乎也不再想管天狗的内事了,这对于她来说也是难得地离开漩涡的机会。

    鬼一僧正死了、饭纲卧行死了、大内义阵率军出逃、四分之三的饭纲族人被饭纲卧行害死。这场斗争最终以鬼一、饭纲一方的彻底失败告终。

    接下来,只要墨羽能够在第二场会议取得对自己有利的局势,一切都会向好发展。他相信自己的那位学生。

    只希望不会再出变故……

    鹪鹩跨过门槛,他的宅屋很幸运,没有被战火波及,至少他没必要麻烦学生再给自己安排一间新屋子。更重要的是,那间盛放着众多同僚的灵位的小屋没有损坏。

    他按照习惯,来到那小屋,点上了一炷香。不过这次,他还是注意到,在“射命丸霎”和“射命丸葵”的灵位上,不知何时多出来一炷香。

    又是彦山前来了?鹪鹩心想。不过仔细一想似乎不太可能,就算迅捷如那位深藏不露的大天狗,也没空从大天狗大会中抽身。

    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他拖着病怏怏的身子走入内屋,熟练但是吃力地推开了那面隐藏在书架后的墙,进了密道,快步走向曾经藏匿地子等人的密室,打开了那扇门——

    失踪已久的冲羽雏菊正坐在床边,望见他进来,便站起身迎接他。

    但引起鹪鹩注意的并非雏菊,而是她身后的床上正躺着一个人,一个半具身体都已经异化的人,六支翅膀收缩在背后铺满了整个床面。但即便那人完全变成妖魔,鹪鹩也不可能不认得她。

    “老师……”那人疲惫地转动脖子,缓慢地挪动视线,露出左半边因异化而发黑的脸颊,望着曾如父亲般待她的老师,惭愧地笑着。

    鹪鹩颤抖着声线,发出一丝低语,叨念起对方的乳名:“文文……”

    吊在他心上的石头落了下来,至少她还没有忘记微笑。

一二五、奇人

    紧闭的门扉透进来一缕阳光,让原本在昨夜被冻得只能全身蜷缩在被窝里的白峰伸出了头,又是一日清晨。白峰塔的塔顶是天狗城最早能望见太阳的地方,但是他却只能待在这幽暗的房间里,一边忍受着亡者的哀鸣,一边细数着光束下的灰尘。

    至少今天,他再没有听见那些刺耳的诅咒。距离那场大变动已经过去了数日,这场变动与他唯一的联系,就只有他给爱宕山荣术等人呈上来的已经替他写好了的“手谕”签字盖章罢了。

    如今天狗城已经回归平稳,至少在百年以内,不会再发生什么大变动了吧。他想起自己的前生,自己身为人间的天皇却屡遭挫折与背叛,而到了这一世身为“神明投于幻想乡的隐患”,至少不必忍受颠沛流离,而从一开始,就没多少人站在他这边,自然也不存在什么背叛。

    房间内的暗门嘎吱作响,一位无眼觉妖怪从那里走出,抱着一盆破书,放在地上。“天魔大人,这是仅存的几本没有被毁掉的书了。”老人用嘶哑的声音毕恭毕敬地说道,“藏书阁已经没了,此处,已经没有老奴的容身之处了。”藏书阁在一楼,而白峰塔一楼已经被那日的火焰烧得什么都没剩了,身为图书馆管理员的老人也自然被天狗们下了逐客令。

    白峰叹了口气,说道:“这将近千年的时光,辛苦你了,回旧地狱吧。我听说那里的当家如今是一位年轻的觉妖怪,她已经在那里立足了脚跟,去投奔她吧。”

    盲老人却笑道:“老奴哪还有什么家可回?老奴早就不记得自己失明之前的事了,也不在乎。能够侍奉天魔大人,老奴这一生也算是没白来。老奴今天来,无非是想再替天魔大人做点事罢了。”

    “我能有什么事拜托你做?如果非要说的话,还是请替我去见一见地子。”

    “要老奴把她叫来吗?”

    “不,只是提醒她不要忘记我与她的约定,在一切无法挽回前,阻止天狗们继续犯错。如果为时已晚——”白峰深吸了一口气,“就请她,亲自终结天狗们的‘罪’。”

    盲老人从暗道离开后不久,房间的正门被打开,也是一个矮小的老人穿着木屐独自走进来,但他似乎很快注意到了自己的不敬,于是退到门口,脱下鞋子再走进来跪拜:

    “臣有罪。”

    “你又能犯什么罪?锻行者?”白峰无奈地笑着。

    “那把为天魔大人您铸造的剑——魔切丸,老臣将他借给了别人,结果断了。”

    “断了吗……我猜,是借去斩杀妖魔了吧?”

    “那家伙是这么解释的。”

    “无妨,既然是斩杀邪祟,那我又能多说什么?”白峰只是微微苦笑,从床上下来,坐在桌前。锻行者见此,亲自为他倒茶。

    “老臣已经开始重铸,很快会修好。”

    “十年磨一剑,命莲寺花了百年才铸造出能够媲美那把十拳剑的复制品,你又急什么?总不能把人家住持叫过来,帮你再造一把?”

    “其实老臣也未尝没有去那里求助过,不过圣白莲前段时间携着几个随从去了魔界,还没回来,暂时抽不出人手帮忙。”

    白峰笑道:“我也只是说说罢了,你还真找人家去。天狗现在名声多臭?人家没把你轰出来就不错咯。”

    锻行者依然保持着卑微的跪姿,低着头说道:“老臣只恨……不能为天魔大人您排忧解难。”

    见锻行者如此,白峰又叹了口气,把扶起来,说道:“在这天狗城,真心忠于我个人的只有三个人,古明地老头一个、你一个,还有那不知道是生是死的白泽·悲音一个,其中两个甚至不是天狗。这么说来,也就剩你一个天狗心里装着我这傀儡。你也别待在这城里遭罪了,跟古明地老头一样,离开天狗城吧。”

    锻行者泣涕,拼命地摇头,说:“没重铸出魔切丸,老臣就算是死,也死在白峰塔里!”

    “诶,说什么不吉利的话。等我需要了,自会过来取剑。”白峰拍了怕锻行者的肩膀宽慰着。锻行者一边流泪,一边后退,直到退出房间。

    白峰走到门口,扫了一眼已经熟视无睹的风景,随后自己关上门,回到桌旁,看着茶杯,茶水中他的倒影逐渐模糊。

    “那个少女,终究还是出来了吗……”他自言道,“那么……距离第三次大火,还有多远呢……”

    ——————————————

    雏菊拧干毛巾,往文文的脸上擦了擦,这几天她脸上那些因妖魔化产生的异变竟然奇迹般消退了许多。但即便如此,射命丸文也不对自己能够好转抱任何期望。

    “外面的人在通缉我吧?”文文问道。

    “不知道。”雏菊答道。

    “八云紫会放过我,天狗们不会。我自从带你躲到这,你就没离开过,凡事都是老师出去应付。”

    “我一出去,他们就会知道你在这,至少在你好起来前,我不能走。”雏菊又打湿毛巾,拧了一下,开始擦拭文文的身子。衣服下面那些异化更令她瞠目结舌,但她还是强忍着心酸,为文文净身。

    “你这话不就在说,他们在找我?”

    “瞒不过你。”

    “他们迟早会找到这来,你们会被我连累。”文文劝道,“你们最好是把我供出去。”

    “我知道他们会对你做什么,”雏菊的语气有些激动,“现在,就连地子,我都不能告诉她我在哪。”

    “我还巴不得她来结果我呢,至少我少受点苦。”文文苦笑。

    “你和她到底什么时候结的仇?”

    “我和她无冤无仇,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只不过刚好站在了对立的立场上罢了。非要说的话,我跟整个幻想乡都不在一边。”

    “就不能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而做了这么多?我听鹪鹩先生说,自从你那位名叫姬海棠果的师妹被害死后,你就性情大变了。”

    “那只是个导火索,”文文说道,“我不能将这一切的阴谋主使告诉你。”

    “难道不是那些危害百姓的大天狗们吗?他们都已经被推翻了。饭纲卧行和鬼一僧正都已经死了。”

    “你还是太年轻了,雏菊。”文文摇了摇头,“天狗只是个定时炸弹,而那个人要的,就是将火蔓延到整个幻想乡!如果不将那些罪魁祸首肃清,我们迟早会被‘清洗’掉。”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雏菊为文文擦完了身体,将毛巾扔进盆里拧了起来,“但是我知道,你在做伤害自己和他人的事情。所以,我不会离开这里半步,我不会让你再伤害别人,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你是我离开兽道以后第一个朋友,也是我的‘家人’之一。”

    “家人?”文文有些惊讶于这个词。

    “没错,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家了,”雏菊抬起头,“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地子、奈娘、小羽、椛、衣玖小姐……还有我所珍视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家人。也包括你,文。”雏菊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文文松了一口气,说道:“雏鸟终于找到自己的巢了,你已经长大啦,雏菊。”

    “你说什么?”

    “欸嘿。”

    雏菊玩笑似的拍了拍文文,二人放声笑了起来。

    “家,真不错,要是我也能有家就好了。”文文感叹道。

    “说起来,还没听文文你讲过自己的父母呢。那天只见你去给他们上了香。”

    “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在任务中牺牲了。所以我对他们其实没什么印象,老师也不肯与我讲他们的故事。”

    “这样啊……”雏菊心情有些低落。

    “对我而言……我还真不知道哪里才是家。或许有风的地方便是家吧。”文文笑道,“只要能自由飞翔,任何地方都可以是我的归宿。你知道,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是鸦天狗记者。不过我拍照的目的并非只是为了写新闻,而是在这世上留下自己与众人的痕迹。我去偷拍别人的黑历史,既是记录众人真实而淳朴的一面,也是要让后人知道,这些照片是我射命丸文拍的。”

    “我还不知道你居然是这种坏心眼,得亏我认识你时你已经不当记者了。”

    “我们家雏菊能有什么黑历史呢?”文文笑道。

    雏菊也跟着笑了片刻,随后突然愣住了,沉默了小会儿,问:“你刚才是不是说,‘我们家’?”

    “啊呀,有说吗?”

    “你说了你说了!”雏菊抱住射命丸文,弄得她直叫疼,“你终于肯把我当家人了!”

    “啊呀呀……”文文被雏菊捆得差点断了气。

    “啊,抱歉。”雏菊松开文文。

    “没事……咳咳咳……”射命丸文不住地拍着胸口。

    “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欢迎你回来,我会让大家重新认识你的。”雏菊坚决地说道。

    “如果真有那一天,就好了。”文文苦笑道。

    ——————————————

    “虽然已经好多年没来了,但是感觉并没有什么变化呢。”一位披着破布袍的人站在城墙上,望着城内的芸芸众生。天狗们正忙于修复战争留下的创伤,南门大开,人力与物资源源不断地从城里运进来。没有人会注意到城墙上站着一位不速之客。

    “八云紫那家伙,居然把这种事丢给我,明明知道我是最不方便处理天狗事务的人选啊。隐岐奈说是去应付山里头那些天狗游击队,但估计又去哪里偷闲了。”她对自己肩上的老鹰抱怨着,鹰似乎是听得懂她的话语,做出点头的动作。

    “好了,该办正事了,分头行动吧。”她吩咐道。鹰随即从她的肩上飞离,朝着白峰塔的方向滑翔。而她自己则从城墙上跃下,轻盈地落在地面。周围忙于清理建筑残骸的工人们并没有注意到她,她便大摇大摆地走上了天狗城的大街。

    比起八云紫,同样是贤者的她很少为人知晓。不过这倒是为她提供了便利,若是要让天狗们知道了她的身份,那恐怕会引起不亚于一场战争的骚动。

    她名为华扇,比起这个后来新起的名字,她的姓氏更令人闻风丧胆一些——茨木。

    不过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纵横妖怪之山的鬼王茨木,在手臂被砍断后,恶的一面便伴随着那只手的分离而失去了。如今的她,只是作为幻想乡的贤者,一边处理着乡内杂事,一边寻找自己的“天道”。而八云紫委托她来天狗城,不过是为了两件事——寻找射命丸文和调查白峰塔底下所封印之物的动向。

    不过她还是披着可疑的破布袍,以防在大街上被某些“老熟人”认出来。

    她先是来到了一处酒馆,刚干完活的工人们在这里歇脚寒暄,她直直走进馆内,问道:“老板呢?”

    “你说老板?这酒馆老板一个月前就失踪了。”一个嘴闲的工人说道。

    “失踪了?”

    “说是被鬼一僧正的人带走了,估计是没命了。反正被鬼一僧正的人折腾死的不差这一个,但是至少他家里还有些库藏,上头就把他的库藏充公,让我们这些干活的随便喝。”

    华扇不在心里对此进行任何评价,而是转头望向街对面似乎是谁的府邸,问道:“那里那些人是谁?”

    “小姐你是外面来的吧?不知道也正常。那里是原大天狗领袖之一山之大天狗大山伯的城内办事处,现在是大山髦大人在管着那里。至于那些守在门口的人,是从富士讲老巢来的,本来来帮着我们讨伐鬼一僧正,条件是事后让大山髦大人接任大山伯大人。结果大山伯大峰前两位大人的葬礼都办完了,也迟迟没有让大山髦大人接任,所以他们正不乐意呢,隔三岔五就要跑到白峰塔去闹事,说要见那个叫什么……墨羽什么的。没听说过这号人。”工人说完口干,便自顾自走进库房倒酒喝。

    华扇也转身准备离去,却见一位不起眼的鸦天狗老头走进来,也往库房里走。工人们拦住他,问道:“干什么来的?”

    “我听说这里有免费的酒喝。”老天狗说道。

    “只有干活的才有酒喝,老头你这样子不像个干活的,倒像个要饭的。”

    “管事的在哪里?”老天狗问道。

    “没有管事的。”

    “既然没有管事的,那我拿酒与你们何干?”老天狗质问道。

    “这是死人的酒,上面说了,只有干活才配拿。”

    “酒的主人有说过干活的能白拿吗?”

    “这……但是上面——”

    “那上面也没资格拿!”老天狗突然怒斥道,“死人的东西,死了也是他的。你们拿什么拿?!”

    “可人都死了,这些东西摆这,不是浪费吗?上头这么说,不也是为了让我们这些干活的休息的时候有口喝的啊?”

    “对啊!”老天狗走到他面前直勾勾地盯着那工人,“反正人都死了,那为啥要分谁能喝谁不能喝呢?要喝都可以喝!要人不喝,那都不许喝!”

    工人有些不耐烦,也没力气动手动脚,只好从一旁走开:“行行行,拗不过你个老东西,随便你喝。”

    老天狗心满意足地走进库房,接了杯酒,随后走到屋外,对着这间酒屋敬了一杯,才喝。

    华扇心里头觉得这是个奇人,便问道:“天狗城最不缺的就是酒馆,为何偏挑这一家不要钱的?”

    老天狗却笑道:“要钱的酒,再便宜,能跟不要钱的比吗?”说罢便一饮而尽。

    “好!”华扇笑道,便转过身朝库房走去,“既然如此,我也喝一杯。我倒要尝尝,这不要钱的酒,是个什么滋味。”

一二六、论天

    华扇跟老天狗坐在一桌上,饮酒言笑。喝到尽兴时,华扇装出一幅微醉的样子,一边用余光注意那些“盯着自己”的人,一边跟老天狗问起城里的情况来。

    可是老天狗也没有糊涂,一开始问什么就说什么,唯独问到关于射命丸文的事情时,却一问三不知。

    “老先生,请问您尊姓大名?”华扇开始转移起话题。

    “姓名?已经不重要了。叫我鹪鹩就好。”

    “鹪鹩?‘任自然以为资,无诱慕于世伪’?老先生为何要取这样的外号。”

    “你不都说出来了吗?‘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虽说我自号鹪鹩,但还远没有达到那番境界。”鹪鹩摇摇头。

    “大隐隐于市,这幻想乡本就是仙隐之地,何处不能隐?”

    “据我所见,唯天狗城不能隐。”鹪鹩答道。

    “为何?”

    “天狗城有三不能隐。其一,亲友疏朋之所在,不能隐;其二,勾心斗角之漩涡,不能隐;其三,无处不在之视线,不能隐。”

    华扇又用余光瞥了一眼站在酒馆外那几个装作是路人的男子,笑道:“那不过是你未能抛却尘世之牵绊罢了。不过依我所见,这天狗城确实不是什么好的归处。若是求个清净,不必来此;若是追求‘天道’,恐怕还未求得,便已葬身于人祸了。”

    一听到“天道”,鹪鹩的眼睛亮了起来,问道:“难道贵客您也是寻求天道之人?”

    “我曾犯下杀戒,后来一心追求‘天道’之所在。天命无常,人命有归,万事万物皆有其自己的命运,而我也不过想寻得自己的归处罢了。但后来我才领悟,我早已是世外之人,这幻想乡每一寸角落皆能成为我的容身之处,我又何必在意那些虚妄的能被人操纵的‘命运’?”华扇笑道。

    “‘天’真的存在吗?”

    “你们天狗城不是就来了一位天人吗?虽说她还未成为‘天神’,但她迟早会化为那‘真正的天’,与之相伴的,也会有人化为‘真正的龙’。这就是她们的‘天命’。”

    鹪鹩一时像是顿悟了什么,一时说不出话来。而华扇也只是一口将杯子里的酒饮尽,笑道:“不要钱的酒,确实无与伦比。”

    鹪鹩深吸了一口气,起身作揖道歉:“恕老身失礼,有眼不识泰山,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姓名不重要,不是你说的?叫我独臂仙人即可。”

    “好,仙人阁下,老身还有些问题,只是不便于在这里详谈,可否另寻他处?”鹪鹩也早已注意到街上那些监视他们的人。

    “好,好。等我再饮一杯。”

    等到华扇喝完了酒,便随着鹪鹩到了一处偏僻的无人处。那些特务的跟踪技术在鹪鹩这无异于班门弄斧,仅仅只是晃了几圈,二人就甩掉了那些人。

    “你们天狗招待客人的方式真是独特。”华扇感叹。

    “若在平时,让他们盯着我也无妨,唯独这几个问题,我实在不希望有别人知道。”

    “那我倒是有点好奇,什么样的问题只能到这问?”

    “如果有这么一个人,她无家无国、无亲无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样的人,能找到容身之处吗?”鹪鹩问出这话时,眼中是泛着光的。

    “嗯……”华扇思索片刻,答道,“幻想乡没有不能包容之物,全在于她能不能包容我们,或者说,她能不能包容自己。”

    “那若是天不容她呢?”鹪鹩接着问。

    “你说的是天神们的‘小天’,还是真正的‘大天’?众神之高天不容人,司空见惯;但那悠悠苍天,亦是众神难以窥探。人的信仰造就诸神,而世间之大道造就诸人,岂有不容人之理?小天不容人,人必揭竿而起为求一处容身地;大天不容人,则是不容万物,天无绝人之路。我曾追寻的天道就是‘大天’。”

    “那您追寻到了吗?大天的本质是入世还是避世?”

    华扇笑着摇摇头:“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有。大天的本质非我这等人可以看清,心明者,天道便明,心有惑者,天道便惑。天无法给你答案,但是我等‘人’可以为自己寻得答案。”

    “您的答案是?”

    “天命在苍生。”

    “天命可改否?”

    “追寻天命者必为天命所困,逾越天地者无天命。”

    鹪鹩沉思良久,虽不能参透其中天道的本质,但至少,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于是他躬下深深地行了个礼:“仙人阁下一言,如拨云见日,令老身茅塞顿开,老身无以为感谢,深表歉意。”

    “哪里哪里,实际上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华扇摆摆手苦笑道。

    “什么?”

    “我本是寻人来,但你所问之人与我所寻之人,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呢。不过放心,我并非是要加害她,而是想知道,那个人如今有何打算。你如今一问,我大约是知道了,也算是完成了使命。此后她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就看她的选择了。没想到啊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奇妙之缘分。”

    听完这番话,鹪鹩脊背冒汗,他意识到面前的这位仙人的身份远没有那么简单,于是战战兢兢地问道:“您究竟是……”

    未等他问出口,一只鹰忽然从远处滑翔而来,落在华扇肩上。华扇侧耳作倾听状,神情庄重,其间不断作附和语:“嗯……这样吗……原来如此……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华扇抬头对鹪鹩说道:“我有要事,就不在天狗城逗留了。今天的事你不必替我保密。”

    “您要去哪儿?”

    “哈,去做该做之事。临别之前,我还有一言相赠。”

    “您说。”

    也不知刚刚那鹰对华扇说了什么,华扇此时表情严肃,用如同训责一般的态度说道:“在大天之下,妖怪与人无异,尤其是天狗。但是天狗背负着与生俱来的罪,若要克服这因罪而招致的诅咒,全赖你们族群能够发自内心地接受自己的身份。并非虚妄的粉饰,而是直面自己的丑陋。话说得有点重,还请包涵。”华扇说完便转身离去。鹪鹩品味着刚才的话,突然想到了什么,正欲追去,却发现对方早已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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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在给大峰前当差的时期,活就不少,但自从墨羽接过“白峰塔太政内大臣”的职务后,工作比起以前只多不少。一方面是靖难之战后有一大堆后事要处理,比如埋葬死者、清算余党、安抚民众、修复家园……像这些杂务,基本上都是由他来批文盖章,有些事甚至需要他亲自出面监督。至于左右大臣那两个老家伙,则是把这些看上去无关紧要的事全部推给他。他想起大峰前在世时,爱宕山也是像这样把事务推给身为右大臣的大峰前,而大峰前则是将更加细枝末节的事交给他这个少数的文职天狗精英来做。白峰塔内有不少文职,但那些大多是爱宕山提拔的,墨羽如果想有一番作为,少不了与那些人搞迂回。如今他虽是内大臣,但这个职位是爱宕山临时设置的,论实权也大不到哪里去,所以总体上与往常没有什么变化,最大的遗憾,莫过于他不会有大峰前那样的靠山了。

    不过他并非一无所获,在清算鬼一僧正余党的时候,他有意赦免了一些罪行不多的人才为己用,其中包括一位名叫伊贺成政的白峰塔太政参议,原天狗军队人事部副部长。当初向鬼一僧正建言,诱骗大峰御前与他们合作、让天狗精英亲自镇压反贼的人正是他。墨羽研究了鬼一僧正的每一个部下,此人是少有的谋士,善于在端水中和两方意见的同时提出一个更加完善的计策。更重要的是,墨羽需要得到伊贺成政背后的“伊贺氏”的支持,伊贺氏虽不是大天狗,但其与鬼一一族有联姻关系,在天狗内的地位也不低。

    为此,墨羽在清算鬼一氏的同时,对伊贺氏可以说是大加宽容,不仅没有牵连一人,还将伊贺成政官复原职。并且墨羽还以他是长辈为由,将他安置在自己的办公室的主位,自己坐在客位。伊贺成政备受感动,心里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于是以官职低于墨羽为由推辞,坐在了客位,帮助墨羽处理公务推行政策。

    墨羽也不是对他毫无戒心,不会让他参与关于清算余党的事,唯独在提到“是否需要追捕逃离天狗城的大内义阵残党”一事时,墨羽故意向他咨询了意见。

    “天狗在天狗城内,尚有幻想乡的律法保护。但到了城外,大内义阵便不再有任何被保障的权力。如今他带着残党在妖怪山内干起了土匪的行当,势必会成为其他种族的眼中钉,我们不出手,其他妖怪甚至贤者也会帮我们处理了。我们要做的,就是当其他妖怪解决掉他们找我们问责的时候,我们负责就行了。”伊贺成政献策道。

    “如果他们暗中派人和城内的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残党勾结,或者联系某些有野心的人,怎么办?”墨羽接着问。

    “我了解大内义阵这个人。这个人在那次事件开始前就被鬼一僧正托付了一切。以他的性子,他是不会与如今城内任何势力勾结的。如果非要担心,也只能担心有人利用他们。”

    “什么样的人能利用他们?”

    “拥有那等智慧的人在幻想乡比比皆是,但拥有那等手段与能力的人不多。如果事情真发展到那局面,就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了。”伊贺成政一番分析,墨羽点点头表示认可。至少此人既没有落井下石、也没有试图让墨羽宽赦他们。

    说着,一位部下敲门,在墨羽答应后进来,此人正是上杉原,他报告道:“大人,白峰塔楼下有人闹事。”

    “又是佐久他们?”

    “没错……”

    “唉——你先招呼一下,我过会下去。”

    “是。”

    墨羽对伊贺抱怨道:“爱宕山这几天一直窝在他的家里不见人,彦山前又在复立新的大天狗领袖问题上再三拖延,富士讲的人当然不满意;而我又在处理饭纲一族的问题上显得过于宽容,与饭纲一族有着血仇的他们自然就会把脾气发在我身上。”

    “我记得您还与地子有合作,还尝试解除对射命丸文的通缉令。富士讲对这两个人也是恨不得千刀万剐。在下愚见,您不如退让一些。”

    “怎么退让?饭纲一族死了大半,剩下的人包括饭纲丸龙都是没有参与阴谋的无辜者;复立大天狗领袖这事也不是我能决定的。至于地子和射命丸文,地子是击败饭纲卧行的有功之人;而射命丸文本就在通缉令上,有彦山前那家伙和民情所在,我想赦免她也赦免不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想拥立大山髦为新的大天狗领袖,不如就召这位大山髦前来会谈,听说这位大山髦性格软弱随和,可以让他暂且安抚信徒们;另外关于杀害大山伯真凶一事,至今未有定论,但是可以把罪名戴在死者身上,毕竟目击者虽死,但是有几位参与过此事调查的人的口供……”

    墨羽听着伊贺的话,陷入了回忆,当初也正是他为了洗清地子的嫌疑,暗中渡边信、岸飒羽与犬走椛上山调查,寻找最后的目击证人,但得到的答案却是——那位随地子等人进城的“人类”奈娘。没等问出太多,山徒又被千鸟所杀,最后的幸存者小山椊也被千鸟灭口。他从未将此事的详情公开,知道这件事底细的人除了渡边信三人,应该只有他自己、鬼一僧正、大峰前和鹪鹩先生……

    “等等——”墨羽这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人,“千鸟。”

    “没错,此人虽然已经死去,但是罪名犹在,可以把杀害大山伯的罪行按在他头上,人证物证都有,不怕没人信。”伊贺点头道。

    “而且,可以借此向千鸟背后的人施压。”墨羽思索道,他早该想到,当初山徒事件的背后就有彦山前的手笔。

    “难道大人已经知道千鸟背后的人是谁了?”伊贺问道。

    “啊,不知道,”但墨羽还不能当着伊贺的面说出来,也是为了他好,“但是此举肯定能够震慑那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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