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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之山纪行全文阅读

作者:帕尔苏     妖怪之山纪行txt下载     妖怪之山纪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二七、乱意

    墨羽坐在轮椅上,怀中随时抱着与他形影不离的那把妖刀——鬼切,被人推着乘坐升降台下到一楼。一楼大厅挤满了维修的工人,对这里的修复已经持续好几天,但墨羽依旧能认出建筑内每一处伤痕的来历。他将视线投向光亮处,太阳光从正大门毫无保留地照射进来,他能看见大门外的天狗士兵们挤在门口拦着什么人,这种架势这几天他已经见了无数次。

    他挥挥手,背后的侍卫将他推往那里。

    “墨羽!你可算来了!”为首的是佐久,他见阴影中有人坐着轮椅驶出,一眼便知道那是自己求见的人,扒开守卫就要越过门槛。守卫生怕他做出僭越的举动,相互之间把胳膊紧紧扣住,又将他压回门外。

    “你今天得给我们个交代!”佐久一边挣扎一边说,“为什么迟迟不安排新的大天狗领袖继位?”

    墨羽虽然这几天已经被各种事折腾得很不耐烦,但还是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克制:“这非我所能决定之事,但我会尽可能让另外三位大天狗领袖出面决策。”

    “你这话我们都听了多少遍了!”

    “因为决定权在相之大天狗大人和枭之大天狗大人手上。拥立新大天狗领袖兹事体大,不是我一人或是你们说立就立的,我何尝不希望有人能接过大峰前大人的衣钵?可是情况如你们所见,天狗城刚刚经历战事创伤,还没缓过来,二位大人又迟迟不肯出面,我也无可奈何啊。”

    “无可奈何?可我们听说,那天晚上你曾带着枪去杀爱宕山大人,这枪明明早被大峰前砸了,你那把又是哪来的?怕不是跟射命丸文和地子一伙的!”人群中质问道。

    墨羽皱着眉,心想他们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事?若是猜的,也猜的太准了。不过也不奇怪,毕竟那天太多人在场,就他一个人拿着枪上楼,而且大山伯也是被枪杀的,最大的嫌疑人就地子和射命丸文,他会被如此说也正常。他无暇顾及是谁放出的消息,反问道:“你亲眼看见我去枪杀爱宕山大人了?他老人家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谁知道呢?我听说现在谁也见不到爱宕山大人,去了也会被本多轻盛赶出来。多半是你枪杀不成,事后就跟本多轻盛勾结,把他老人家软禁在家里,鬼知道死没死!”

    “一派胡言!把你们大山髦大人请来,我有事与他谈。其余的,若是有诉求,尽可言说,若是来恶意污蔑造谣生事的,在下恕不奉陪了!”墨羽气不过,示意部下把自己推走。但没出多远,又觉得自己刚刚态度不太恰当,于是让人把这次的领头人佐久也请进来。

    墨羽把他领到了专门的会谈室,没过多久,大山髦也从他家里赶过来了。

    “凡事还需要墨羽大人您亲力亲为,不容易啊。”大山髦倒是很有礼节,第一句话就对墨羽表达关照。

    “无妨,富士讲的诉求也不是小事,在下可不能敷衍了事。倒是大人您是大天狗领袖的人选,让您亲自跑一趟实属冒犯。”

    二人客套了几句,很快进入正题,先是大山髦开了口:“我听说,当初大山伯大人不幸遇刺,是大人您派人去调查的。”

    “正是。”

    “可有什么收获?”

    “案情的细节我尚未公开,但是今天我就向二位坦白吧,当时那起雪崩事件背后有一位号称‘千鸟’的杀手的手笔。”

    “千鸟?”二人几乎是同时坐直了身子,这对于富士讲来说也不是什么陌生的名字。

    “没错,你们富士讲的巫女就是被他杀害,还有山徒、小山椊二人。山徒受他欺骗,让他带着小山椊下山诱杀巫女。随后千鸟再向山徒发起邀请,加入到千鸟背后之人的麾下,但是山徒没有为他所用,引发了雪崩,于是在我派上去的几位的努力下,雪崩被阻止,但是山徒被千鸟灭口。小山椊也被杀。这就是那起事件中我能掌握的细节。”

    大山髦与佐久面面相觑,墨羽竟然掌握如此多的内幕,佐久问道:“为何不提早公布?”

    墨羽答道:“那时我不过大峰前大人身边的小官,没有他的权限我不能公开。后来鬼一僧正起事,我就更无暇顾及此事了,直到今天总算有了将真相诉于二位的机会。二位若是不信,可以去问负责调查的人,他们知道的详情不比我少,而且那时他们分属于不同的大天狗,可信度较高。”

    说到这,二人差不多是相信墨羽了,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墨羽要把自己的“分析”也添进去,让二人相信“大山伯也是千鸟背后之人所害”。

    “接下来只是在下的一番愚见,关于大山伯大人之死,目前我们都知道的一件事,就是他是被枪杀的。根据被发现时的死状来看,是从正面命中了额头,没有反抗或者试图格挡。根据你们富士讲提供的情报,枪支是一位名叫长谷川筱次的男人从外界带过来的,一共两把。其中一把掉进了悬崖,另一把当时在地子的手上,从这点来看,她的确是最大嫌疑人。”

    “可是你们把她放了。”佐久怪罪道。

    “先听在下说完,长谷川筱次跟你们说他只带来两把枪,是这样吗?”

    “是的。”

    “没有带其他东西?”

    “没有。”

    “他撒了谎。”

    “什么?”

    “在列车通往山顶的轨道上,有一处断裂口,是长谷川为了阻止地子追赶他,于是他分离了前后车厢,并且用某种手段破坏轨道使列车脱轨。据我后来调查,长谷川当时使用了一种名叫‘手榴弹’的武器。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带的外界装备远不止那么点。那么,他私藏了多少,就不是我能想的了。”墨羽倚着轮椅,用眼神暗示二人。

    “你的意思是,不止两把枪?”大山髦问道。

    “没错,想想事后为什么千鸟和山徒一致要杀巫女,问题就很简单了。因为巫女长谷川咲耶是长谷川筱次的妹妹,而她很可能知道长谷川背后与‘第三方’的合作内幕,所以千鸟要灭她口,而山徒只是单纯想复仇,因为她哥哥骗了你们。而那‘第三方’,就是千鸟背后的人。当时那个人亲自出面,与大山伯‘谈判’,大山伯不肯,那个人便使用长谷川留下的武器,直接枪杀了他。”

    “那个人是谁?”佐久问。

    墨羽摇摇头,回答:“千鸟一死,线索就断了。我无从得知那个人的身份,但是他绝对不是一般人,很可能与长谷川筱次进入幻想乡有关。总而言之,这些只是在下的猜测,供二位参考,如果有进一步的线索,在下一定通知二位,还请二位耐心等候。”

    墨羽很少像这样忽悠别人,自己都差点信了。他暗中观察二人的神情,似乎他们除了相信,也没有别的办法。

    “也罢,我也不是非得那么快就继位,这事可以再等等。”大山髦突然提起了继承大山伯的事,转头对佐久笑着说,“没必要再麻烦人家。”

    佐久还是一幅将信将疑的态度,他总感觉墨羽肚子里卖着什么药,但见大山髦没有意见,自己也不好表达异议了。

    墨羽送走二人后,长吁一口气,脑中复盘着自己刚刚的分析有没有漏洞,忽然感觉背后冒出了一阵恶寒——他似乎无意间想到了什么。

    大山伯之死的背后,似乎隐藏着更深的阴谋。

    他已经知道,杀死大山伯的是随地子进城的名为“奈娘”的人类女性,但是根据椛转述山徒的话,那个奈娘绝非人类。那她究竟是谁?长谷川筱次兄妹的幻象入绝非偶然的神隐,而是被人特意带进来的。除了八云紫,也就只有那些神明能够做到。长谷川筱次十年前就出现在幻想乡,换言之,有人十年前就想利用他做什么。

    从木花咲耶姬突然出现在妖怪之山,再到石长姬的苏醒、百鬼夜行的复现、地子与射命丸文的决战……一切都如同安排好了一般,有序地推进着。

    他想起自己与射命丸文达成合作的那一天。射命丸文被关入大牢,而他作为典狱长有独自提审罪犯的权利,也是那时,他初步接触到射命丸文背后计划的冰山一角。

    “你或许不记得我,但我认识你。”墨羽那时如此跟她打招呼。

    “我记得你,你是那时候那个孩子。这么多年不见,你看样子确有长进。”射命丸文全身被束缚着挂在墙上,眼中没有一丝情感,只是盯着他,这与墨羽初次见到她感受到的类似“开朗的大姐姐”气质截然不同。

    “我看了看你的案卷,为什么要‘弑神’?”墨羽问道。

    “你不是很聪明吗?猜猜看?”

    “我想肯定不是因为看那些神明不顺眼,”墨羽回想起与射命丸文初次见面谈及的内容,“难道说,是想改变天狗社会乃至幻想乡的现状?”

    “你很聪明,老师他没有白教你。”

    “但老师绝对没教过你做这些。”墨羽说道,“你一定有后台,后台是谁?”

    “有时候,太聪明也不是好事。”射命丸文答道,“在无知中度过一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难道说,你的‘后台’会找我麻烦?”墨羽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可以这么理解。”

    “那我猜,他是个比大天狗还要高一档的人物。”墨羽说道,“是神?是贤者?还是谁?”

    射命丸文沉默不语。

    “我有一个提案,”墨羽说着,打开了牢房,“我放你出去,我来当你在天狗城的‘眼’。”

    射命丸文对面前的墨羽有些刮目相看,她问道:“我老师也没教你这些吧?”

    “或许能够成为他的学生,生来就不是安于现状之人。”墨羽说着,开始为射命丸文解除束缚。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我的愿望一致,都是为了颠覆现状罢了。”

    射命丸文苦笑了一下,随后对尝试解除自身束缚的墨羽说道:“不必再拆了。”

    “你不出去吗?”

    “不,已经足够我‘越狱’了。”

    墨羽回想起那天,射命丸文直接将他打昏以伪造成“越狱”的假象。不过从此他们便以各种途径保持联系,以至于后来共同策划了那场袭击大天狗会议的行动。虽说结果称不上好,但好歹对现状有所改变。

    但他至今都不知道射命丸文背后的人究竟是谁,今天,伴随着自己跟富士讲的人一顿半真半假的分析,自己也有了猜测。

    那个神明,一定是对幻想乡的现状极其不满的神,就像射命丸文和他对天狗一样。而这种不满,一定来自某种迫害,祂曾经因此失去了一切。

    而且那个神,一定对天狗了如指掌。

    弑神计划是祂在推动,但是祂的目的又绝不仅仅只是为了复仇。

    那个神在接下来还会有所动作,而且天狗在祂的计划中处于极其关键的地位。

    那个神,究竟是……

    “墨羽大人!”一位部下打断了他的思索。

    “什么事?!”

    “那个……在离天狗城几十里的深山里,有人目击到妖魔的行踪。”

    墨羽脑子一嗡,很快意识到了他们是谁。

    ——武殊丸光与四天王。那是渡边信死前特意叮嘱他要小心的存在。白峰塔地下监牢深处已经空了,那几只妖魔果然出来了。

    “备马,驾车,通知火铳队。我要亲自前去调查!”

    “大人……您确定要亲自去?”

    “又不是猎杀他们,只是调查一下,遇到突发情况我也好直接指挥,快去!”

    “是!”

    墨羽看着怀中的刻着“渡边”二字的鬼切,心想只有这件事,只有这件事必须放在第一位,除此之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一二八、迷茫

    见到前门聚集的人群,神代清铃特意绕开了那里,因为她不想被什么也不知道的人打成本多轻盛或是墨羽仲府的同谋。也没有走只有少数人看管的后门,而是到了当初地子与本多轻盛大战过的那一面墙下,用随手捡来的斧头劈开了粗陋的修补木板,从砖块的缝隙中爬进庭院。

    自那场起义以后,爱宕山大人的府邸里已经没有自己人了。就连她这个唯一能够照看爱宕山大人起居和用药的药师,也因为在那次行动中的巨大影响力,不被允许踏入这庭院。

    这绝非爱宕山大人的决策。她心想。她是在这府邸里长大的人,尽管并非爱宕山姓,但心早已属于这个家。她最仰慕的人——爱宕山克胜,同时也是这家中最合适的继承人早已被本多轻盛杀死,而在一切平定后的今天,什么也没能改变。本多轻盛借助爱宕山荣术大人的权威成为了上一场政治斗争的“获胜者”之一,没有受到任何一丁点的惩罚!这是清铃最不能容忍的。

    起义结束后,起义军被原地解散,有些回了城外,有些留在城里,大多失去了武装。爱宕山大人为她苦心经营的力量根基顷刻间化为乌有,她不理解当初爱宕山大人在大会上为什么要这么决策,难道也是被人胁迫?

    清铃正是想探查个清楚,所以偷摸着溜进来,但等她熟练地穿过庭院,到了爱宕山荣术的住房门口,却发现住房被高高的围墙围了起来。清铃这才确信这一切都是针对爱宕山大人的阴谋——他们监禁了那位老人。

    这几日,本多轻盛一直对外宣称爱宕山荣术身体不适,不见人,有什么公务都得交到他手上,说是由他转交。而爱宕山家的那些子孙,那些一无是处的酒囊饭袋居然无动于衷,只顾着从本多轻盛那里多分得一丝权力;或者盼得爱宕山荣术死,他们好争抢家主位。

    不过好在,人心都是向着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天狗的,像是她在起义军的一些同僚,或是富士讲的人,今天就堵在府邸门口非要见爱宕山荣术。只是三人成虎,这事在外面居然就传成爱宕山荣术已经病危,命不久矣。这也是清铃所担心的,爱宕山大人的身体状况她是最清楚的,所以才需要人照顾,怎么能连她这个爱宕山家的药师都不允许见爱宕山大人?

    她趁着本多轻盛在前门堵人,叩击那临时搭建的木墙,试图与爱宕山大人取得联系。

    “大人,大人?您还好吗?”

    墙内没有人回应。

    “大人?爱宕山大人?我是清铃啊,我来看你了,大人?请您听到就回一声,我才放心。”

    墙内依然没有答复,只是寂静得可怕。

    清铃心里的石头悬了起来,她现在恨不得用手里的斧子把这没有门的木墙敲碎,但是她又没法带着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从这里逃出去,她也没有可以投奔的人,就算去投奔那些爱宕山家的子嗣,也不过是让爱宕山大人换个地方受苦,从此成为各方争夺对象,陷入新一轮权力斗争之中。

    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爱宕山大人,您等着我,我一定会把您救出去!”她贴着墙轻声言道,随后转身,小步朝着府邸外跑去。

    她需要人帮忙。

    天子端坐在病床前,一言不发地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衣玖。在那次行动结束后,她就背着衣玖来到城外,寻求一位“老熟人”的帮助。

    “她的心脏功能受损严重,如果是一般人已经死了,但是龙宫使的生命力要强得多,幸亏送来及时,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八意永琳如此说道。

    但是即便如此,天子依然无法从内疚中自拔,她恨自己,她恨自己要一意孤行,置衣玖于险境。如果不是绯想之剑及时唤醒了她的记忆、如果不是八云蓝等人及时援助、如果不是万千巧合汇聚而成的奇迹,她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

    八意永琳并没有多说什么来开导天子,只是忙于照顾战争结束后被送到这里的大量伤员。许多人听说了她在这里后,不在环境优越的城里待着,也要跑到这里来治病。但永琳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循环着给伤员消毒、缝合、包扎的工作,就好像亏欠了他们什么。

    这里的军区职能已经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外城司。负责接管这里工作的外城司长官到任第一件事就是拜访这位闻名幻想乡的月之贤者,永琳也只是简单应付了一下,摆几张笑脸喝几杯茶,就又投入到自己的工作当中了。

    永琳在当地也招揽了一些女天狗作为临时助手,教她们医护知识,大字不识几个的穷苦少女,在她的点拨下,护士工作也干得像模像样了。

    天子偶尔还会看见几只兔子来找她,用天子听不懂的语言跟永琳说着什么,永琳则亲切地答复道:“告诉公主,我暂时还不会回去。不过放心,这边的工作很快就会结束了。”

    尽管永琳对他人几乎全程保持着笑脸,但天子在她这待久了,也看得出来,她心里藏着事。按道理亏欠了什么的一方应当是天狗才对,永琳即使不知道那场灾难的幕后黑手是谁,也不可能没有丝毫的察觉。早在木花咲耶姬事件时,永琳就在调查天狗了。但如今她却如同呵护孩子的母亲一样对天狗尽心尽力,这让天子感觉到反常。不过就像永琳未曾说一句话来开导天子一样,天子也没有向永琳多问什么。所谓人与人之间的沟通莫过于此,即使发现了对方有心事,若非关系好到一定程度,也不会轻易去打探。

    直到一个老人的到来打破了这缄默。

    他拄着拐杖,走路远没有天子初见他时那么利索,似乎是不熟悉外边的路。但对他来说,能独自走到这实属不易。他背着些行李,几本书的一端从袋子中露出头。他没有像在藏书阁里那样,把空荡的眼窝露出来,怕吓到别人,于是用不知从哪里扯下的布条系在头上遮住眼睛,这样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瞎子。

    也是只有在光天化日时,天子才能注意到之前没注意到的细节。老人的身上有一些从身体各处伸出来的线条,似乎曾连接着什么。如果还是地子,可能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对于天子,她清楚,那里曾经是老人的“第三只眼”,作为觉妖怪独有的器官,能够读取他人内心所想,与绯想之剑的能力有些类似。但绯想之剑只能模糊地感知他人情绪、以及在砍中时看见对方的“弱点”,而觉妖怪的第三只眼能够清楚地看见对方的一切。她不知道老人为什么会失去三只眼睛,或许是不愿意看见世人喧闹而寒冷的心声吧。天子认识两个觉妖怪,其中一位闭上了自己的第三眼,但也没有到把自己三只眼睛都弄瞎的地步。亦或者失去三只眼睛并非老人自己的意愿,而是一场久远的悲剧。这些天魔都没有告诉她,但是既然盲老人出现在这里,那多半是跟天魔有什么关系了。

    盲老人虽然失明,但耳朵很灵敏,即便天子这几日没有说什么话,他也能从旁人的闲谈中找到天子所在的病房。他已经来,就把行李放在桌上,打开,展露出里面十几本书,随后用他那沙哑但是和蔼的声音说道:“地子小姐,我找到您了。”

    “我叫天——不,随你喜欢就好。”天子侧对着老人答道,没有心情去纠正名字上的变化,对于那些在地子时期认识的人,也没必要改变他们对自己的称呼,毕竟自己在成为天人前,也的的确确就叫地子,“是‘那家伙’让你来的吗?”天子还是留了点心眼,没有在外面说出“天魔”这个词。

    “的确是那位大人让老奴来;另一方面,老奴也是想跟地子小姐您告个别。”盲老人躬着身子说道。

    “有什么事?”

    “那位大人希望地子小姐不要忘记约定。”

    “我记着的,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天子答道。

    盲老人却摇了摇头,说道:“还没有,天狗们还会继续犯错。”

    “你怎么知道?就算他们还会继续犯错,我也没有办法啊。”天子说道。

    “至少,不能让他们把自己引向绝路。”

    “你说说看,我该怎么做?”天子有些不耐烦。

    盲老人沉默了许久,随后还是摇了摇头,答道:“您知道怎么做的,但是我不能说。”

    天子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可怜的觉妖怪,自己可以帮他,但是却不知道如何接话。她也知道隔墙有耳的道理,但是这样她也搞不清问题的关键。

    盲老人见天子迟迟没有开口,就又答道:“假如一切都为时已晚,就请您亲手终结天狗们的罪吧。因为只有您能够做到。”盲老人扯下遮眼布,用空洞的眼窝望着天子,又把头对准了天子随时挂在腰间的那把剑——十拳剑。

    天子循着对方的视线低头瞧了瞧自己那把剑,大致明白了对方这句话的含义。“知道了,我会帮忙的。”天子答应道。

    盲老人终于松了口气,微笑道:“谢谢您,地子小姐,老奴最后能为那位大人做的事,也总算是完成了。”

    “你要去哪里?”

    “我没有去处,就到处走走吧。”

    “我认识你的同类,可以——”

    “不必担心老奴,老奴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但只要还有口气,就不会再糟践自己,伤了那位大人的心。”盲老人微笑着摆摆手,走到桌旁,将一本书从袋子中抱出来,递给了天子,“这是那位大人写的书,老奴以后就靠卖这书过活了。这一本就送给地子小姐吧,就当那位大人的一点心意。”

    天子没有拒绝,而是接过那书端详起来。它名叫《白峰物语》,没有署名,是找城里随处可见的天狗印刷店印的,战后这些店铺的生意很差,价钱很便宜。文章用幻想乡的人都能看懂的语言写成,似乎是本小说。未等天子仔细看书的内容,盲老人就在一旁重新将那一摞书装上,准备走了。

    天子将书丢在床头,站了起来,还是打算送老人一程。老人也没有推辞,在天子的搀扶下出了病房,一直送到外城的边界。天子想起自己上次送人走这么远,还是某位早已故去的人。望着盲老人一瘸一拐下山的背影,天子心中又多了一分凉意。

    等天子回到衣玖的病房,却见永琳坐在她刚刚的位置,正读着那本《白峰物语》,似乎是终于做完了手头的工作,暂时歇了下来。见天子回来,她便起身将书塞到天子手里,说道:“你应该看看。”

    “你忙完了?”

    “医生不会有忙完的时候,只是忙里偷闲罢了。”

    天子走到衣玖的床头,看着她安详的脸庞,问道:“她什么时候才会醒?”

    “我这还是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探究了龙宫使的身体构造,现在她还处于恢复期,我也不清楚她什么时候才会醒。龙宫使的身体,似乎一开始就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存在,会优先供能给生存机能,思维机能在其次。只有等她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她的意识才会开始恢复。”永琳解释道。

    “为什么会这样?”天子问。

    “如果你不介意我在她身上多做点研究,我就可以从中探究出更多的信息。但是现在,你只能去问她的祖先了。”永琳苦笑着摇摇头,“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她像某些人一样,伤还没好就出去拼命。”

    天子不知道永琳说的是谁,但是她也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替他们辩解道:“他们也只是……想尽自己所能而已。”

    “是啊,尽自己所能。那位也只是想尽可能多救一个人而已。”永琳淡淡地言道,“要是我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也不至于在永恒的恐惧中迷茫这么久。”

    天子听到这话,突然恍悟了什么。她看着手里那本书,翻开了它。

    或许这里面藏着答案。

一二九、蛆虫

    在那场惨烈的战斗结束后,犬走椛与岸飒羽这对好姐妹暂时没有被墨羽安排新工作,说是让她们好好休息一阵。不过她们也没办法让自己闲下来,四处打听射命丸文和雏菊的下落。几天下来,却是一无所获。鹪鹩先生也称病不出门,知道鹪鹩身体状况的二人也不好去麻烦人家,只能挨家挨户走访。

    “有什么可疑的人或可疑的事?没有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隔壁的老爷子倒是几天没出门了,他家里人早死干净了,只留他一个,也不知道他姓啥,看身材是个大天狗。”

    “我养的猫丢了,以前它每次走丢都会自己回来,打仗的时候一个士兵大哥还给我抱回来了,也不知道那位士兵大哥在哪。哦,我不是让你们帮我找猫,是想了解一下那位士兵大哥的情况。”

    “最近倒是有人在我家房顶上窜,不过我也习惯了,你们特务不都喜欢这样吗?”

    “最近生意不好做了,南门的报社因为战争损毁严重,我在北门的印刷厂上班,都没有生意来,好在前两天有个瞎子要找我们印一百本书,我们老板啥也没说就接下了这个单子。啊,这可不是非法出版,只印了一百本不算非法出版吧!”

    岸飒羽回想起以前在彦山前手下的日子,作为天狗情报中枢,彦山前的眼睛遍布天狗城,监视、窃听、卧底……这些都是最基本的情报手段,像这样上门打听却是很少有的事。因为这种途径太张扬,效率和真实性也太低,很容易就被对手抓住把柄。而彦山前需要的是人们真实的一面,因此所有的情报工作都是在暗处进行。岸飒羽兄妹也曾在情报部任职,不过兄长的经验更加丰富一些,他常说,真正厉害的角色会在任何时候都包装好自己,哪怕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也不会说漏嘴。而破解这种几乎天衣无缝的伪装的方式不是没有,那就是在他需要用上他“真实的一面”的时候,自然就会暴露。为此,需要故意设置那样的情景,让对方自投罗网。

    有这么一个案例,彦山前曾经遇到过情报泄露事件,但是他在组织内怎么排查都查不出内鬼。于是他另辟蹊径,表面上放弃排查,实际上过了一段时间后故意给每个可疑的人放出了不同的假情报,那个内鬼一如既往地将假情报透露给他背后的主人,他的主人在按照情报行动的时候,就是内鬼暴露的时候。

    彦山前的情报搜集经验丰富到可怕,没有人能在情报战中斗过他,即使是如今已经失去了数条“臂膀”的他,依然拥有数不清的“眼睛”。想到这,岸飒羽有想过找自己这位老上司,求他帮忙打探雏菊的下落,但是一想到他曾经做的事,以及自己的“背叛”,自己也不愿再回去。岸飒羽知道彦山前做了很多不可饶恕之事,但是如果没有他,自己兄妹俩说不定就饿死了。因此一想起彦山前,岸飒羽的心情就说不清地复杂,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和他为伍了,但是正如彦山前自己所说,他从未亏待他们兄妹,自己的举动无异于忘恩负义。

    未等岸飒羽在心里想出结论,迎面却急匆匆地走来一个熟人,那人正是神代清铃。见她的表情,二人料定她是有什么事,朝四周张望了一下,没有其他可疑的人。

    “我有话要说。”清铃走近便说道。

    椛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清铃,她便明白了意思。三人回到客栈,这里已经成了羽和椛的临时住处,由鹤琴和鹃筝打点。鹤琴鹃筝虽然还是彦山前名下的人,不过她们说彦山前这段时间几乎不怎么在乎她们这边的工作,因此很安全。在确认了屋外无人后,清铃便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请你们救救爱宕山大人!”她的表情极为恳切,以往他们是见不到清铃露出这种表情的,只能看见严肃或是傲气。而如今清铃露出这番面容,只能说明真的出了什么大事。

    众人听清铃说完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犯了难。椛开口说道:“这件事牵扯到爱宕山一族和本多轻盛,仅凭我们也做不了什么。而且鹪鹩先生这几天身体抱恙,墨羽也不在天狗城,我们擅自行动的话,可能又会卷起一场血雨腥风。”

    “可是,爱宕山大人已经被关在里面好几天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他送饭、照顾病体,假如爱宕山大人出了差错,本多轻盛和爱宕山大人的那些儿子们肯定会趁着墨羽不在,为了争夺权力把天狗城搅得一团乱!”清铃的脸上早已不见以往的冷静,在她心中如慈祥的爷爷般的爱宕山荣术比谁都要重要。

    椛抚着桌面,来回漫步,低头沉思了良久,才开口问道:“你有什么计划吗?”

    “首先我需要有人翻进墙,打探爱宕山大人的状况。”清铃将目光投向了岸飒羽。岸飒羽知道,在场也只有自己能够执行这项“使命”,正要点头答应,椛又抢先问道:

    “然后呢?”

    “假如爱宕山大人还活着,就代我把一些药和吃的交给他,我们暂时没法把他救出来,但是可以尽可能保证他的身体能够多撑一些时日,撑到墨羽回来,我们再商量下一步;假如他已经……就将那些家伙的恶行公之于众!”

    椛点了点头,这确实是较为稳妥的办法,但是面对这种状态下的清铃,她还是不放心,又问道:“假如爱宕山荣术已死,你要怎么对付那些人?”

    这话问住了清铃,她低头支支吾吾,却说不出有什么办法,她们要面对的是势力庞大的爱宕山一族和本多轻盛,别说他们几个了,当初大峰前和全盛时期的天狗精英们都扳不倒爱宕山集团。

    “柘木刽呢?”她下意识的问道。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这句话,她应该清楚就算加上一个柘木刽也改变不了现状。

    “柘木刽?在战争结束后,我们就没见过他了。”椛答道。

    也是。清铃心想。他是天狗精英的一员,暗中执行“刽子手”使命的人,在战争结束后他们的合作就已经结束,柘木刽还有自己的任务,怎么可能还来帮她呢?

    见清铃犯难,羽也不忍心继续保持沉默,开了口,代替椛答应道:“我可以去一趟。”

    “真的?”清铃激动地问道。与此同时椛也投来责怪的眼神,很明显她并不希望羽又卷入一场争端。

    “我可以去看一眼,代你把药品食物给他,但假如相之大天狗已死,你先别公开,我会把这项情报带给大峰御前他们,等墨羽回来后再从长计议。”羽说道。

    “好吧,”清铃也只能接受这个提案,“我会去准备物资,还有口信,今晚就行动。”

    “真拿你没办法,”椛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要注意安全,爱宕山府的警备可不是一般地严。”

    “我可以提供路线,帮你吸引本多轻盛的注意力。”清铃说道。

    等到晚上,岸飒羽就带着清铃交给她的物资出发了。事前清铃提供了一张地图,是爱宕山府的结构示意图,并且指示了最佳路线。按照计划,清铃会在前门骚扰本多轻盛,岸飒羽就从白天清铃进去的那道裂口进去。

    清铃算好了时间,也走到前门,门口的侍卫见到她,像是见到自家老妈一样发愁。“我的姑奶奶啊,您怎么又来了。”

    “我可是爱宕山大人的药师,跟着克胜大人长大的人,你们还敢拦老娘我?”清铃叉着腰俯视着这两个比她还矮的天狗。

    “姑奶奶啊,您也知道,小的们只是奉命办事,没有本多大人的指示,就是爱宕山家的那几位大人来了,小的们也不敢放进去。”

    “那就把你们家大人请出来!我今天倒是要和她评评理。”清铃用手比划着,侍卫们也知道这位惹不起的主的性子,相视一眼,只得挑一个人进去请本多轻盛出来。

    本多轻盛扛着十文字枪出了大门,经历了这段时间这么多事,他的面容也苍老许多,但是对别人依然保持着傲慢的姿态,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一边打量着清铃的身体,一边冷笑着说道:“神代家的大小姐,怎么上爱宕山府来闹事了?”

    这话明显是在挑清铃的软肋,但清铃不吃这一套,毫无惧色地瞪着他质问:“你把爱宕山大人怎么样了?”

    “大人在养病,我能把他怎么样?”本多轻盛笑道。

    “让我进去照看他。”

    “大人说了,不见人,凡事都由我转交就好。诺,大人的手谕就贴在门口呢。”本多轻盛指着一旁墙上的告示说道。

    “你懂医术?”

    “我是不懂,但这么大的爱宕山府还没有个能照看大人的?我就实话跟你讲了吧,爱宕山大人不想见你。”本多轻盛走到她面前,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不想见我?”

    “毕竟是你带着那帮暴民冲进城的,你有这个胆子,保不准哪天就带着暴民冲进这府里了,”本多轻盛笑着放下手,顺手从清铃的胸口抹了一下,走回台阶,“你也知道,最近有人想对爱宕山大人图谋不轨,大人也是怕,所以暂时不见人。但是老哥我呀,是相信你的忠心和能力的,只要你跟我搭伙,把那些人给揪出来,我就可以替你说情,难道不好吗?”本多轻盛手中还作着抓取的动作。

    清铃知道本多轻盛这恶心的小人又盯上了自己,如果是为了救爱宕山大人,清铃也愿意把自己的身体当作武器,但是今晚还不是时候,她今晚有别的目的,那就是替岸飒羽拖住这个人。

    与此同时,岸飒羽也潜入了府邸,按照路线顺利地绕进了爱宕山荣术的寝室附近。正如清铃所说,这里被高高的木墙围住,但是对于岸飒羽来说,翻过这木墙可太容易了,需要注意的还是这里有没有别的陷阱。

    岸飒羽无声地跳上墙,她不能飞进去,翅膀扇起的风会惊动那些经验丰富的警卫。她小心翼翼地伸出头望向墙内,墙内就是房间门,门上的纱纸没有透光,房内黑乎乎一片,这让她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确认了墙内没有陷阱后,她便翻了过去落在地上。随后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侧耳倾听,里面也安静地可怕。羽怕门内也有陷阱,于是拔出了刀来,先是沿着门缝切开锁,再小心地推开门。随后,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即使是看不清房间内的状况,羽也猜到了里面发生了什么。她正打算跨入门槛,一只手却从她背后伸来,抓住她的后领子往后一拖。羽一惊,在空中翻滚几圈挣脱,随后举刀对准那人。黑夜中羽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只能勉强看清轮廓。那人戴着斗笠,披着山伏装,朝后退去数步就消失在黑暗中。羽追过去,却发现那人已经不在墙内。

    待羽冷静下来,才意识到刚刚那个神秘人并没有敌意,反而是救了她一命。刚刚自己跨进门的瞬间,好几支飞刺就从两边射来,若不是神秘人把她拉出,自己的太阳穴就被射穿了。

    那人是谁,羽不知道。她没有椛那样的嗅觉,能够凭着气味分辨人。但是她现在还有任务。房内的机关已经触发,但是她还是不敢再迈进去,只能掏出椛从河童那里淘来的手电筒往里一照,差点呕吐。

    她已经习惯了杀场,见惯了血肉横飞,本不会对尸体产生反应。但是她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以这种形态死去——屋内一具宽大的身体横躺在床下,依旧保持着大天狗的轮廓,但是身上已经长蛆,大半张脸都被虫子啃掉,苍蝇在上面乱飞,仅剩的皮肤也干瘪得发黑,与那身鲜艳的红色天狗服产生强烈对比。凭借那身只有大天狗领袖才能穿的衣服和脸上苍白的尸毛,大致可以推断,此人正是相之大天狗爱宕山荣术!那位从天狗诞生之初活到今天,就连贤者都敬他三分的德高望重的大天狗竟然以如此凄惨的方式死去!岸飒羽无法想象这位大天狗生前遭遇了什么,但很明显,他已经死了很久了,起码在大天狗大会结束后不久,他就死在了这里。

    岸飒羽后退数步,脑中一片混乱。她不知道怎么把这一切告诉清铃,也无法去想这之后可能发生的事。她以为自己做好了面对爱宕山荣术死状的准备,但没想到会是这么凄惨。她想起自己在八意永琳的境界中看到的景象:以猿田彦、爱宕山荣术为首的“人类”分食名为“罗甸”的巨鸟的尸体。

    而如今,蛆虫们也在毫无顾忌地啃食这曾为人类的老天狗的尸骸。

一三〇、冲动

    岸飒羽回到酒屋,就见神代清铃一脸疲惫地看着她,似乎也是刚刚回来,羽正想关照一句,却被对方先开了口:“爱宕山大人他怎么样?”

    清铃这样问,羽又回想起刚刚的场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见羽保持沉默,清铃睁大眼睛,从椅子上站起来,抓住羽的双肩,不自信地笑着问道:“喂,爱宕山大人跟你说了什么?他还好吧?”

    房内又是短暂的缄默。看到这般场景,其他人也猜到大概发生了什么,只有清铃反复追问:“你回答我啊?爱宕山大人怎么样了?喂!你说话啊!”

    “他就在那里,好几天了,没人看他,也没有人安置他。他就躺在那里……他死了。”羽终于还是开口回答。

    在听到“他死了”后,清铃的眼中似乎有什么永远地消失了。只见她松开羽,往后踉跄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里像是念叨着什么,但实际上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不自觉地一张一合罢了。沉默了良久,她浑身抽搐了一下,缓缓站起身,突然朝着门口冲去。岸飒羽眼疾手快,伸手便拉住了她的后衣领,一把将她扯了回来。

    “别拦我!我要……我要去给爱宕山大人……”清铃不住地哭喊着,一向冷静的她在众人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失态。

    “你现在去能做什么?!”岸飒羽往清铃脸上掌掴了一下,“你现在去能做什么?为他报仇?埋葬他?仅凭你一个,就算加上我们,也什么也做不了!”岸飒羽突然想起之前八意永琳也曾教训她相似的话,一时的冲动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将自己推向深渊。

    被岸飒羽这么一扇,清铃捂着那半边脸,啜泣着,但也不再失控,而是转过身,什么也没说,抚着桌面默默地坐下了。

    保持了许久的尴尬沉默,清铃才缓缓说道:“在神代家被灭门后,是爱宕山大人收留了我,把我当作亲孙女抚养长大。跟他相处了将近一千年,爱宕山大人对我而言,是比亲生父母还要亲的家人。在某些人看来,他可能是充满心机的当权者,但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一个心系天狗一族、想尽办法为他们做一点事的老人罢了。”

    屋内再次陷入了沉默,清铃找了间房睡去了。椛拍了怕羽的肩膀,说道:“辛苦你了,羽,好好休息吧,明天我们再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

    “好……”岸飒羽也确乎是有些疲惫了,拖着身子回了自己的房。

    第二天,羽听见了些骚动,揉着眼睛早早地起了,当她推开房门,却正好撞见椛急匆匆地朝她的房间赶来。

    “神代清铃她离开了。”

    “什么?”

    “她留了这个。”椛将一封信递给羽,羽翻开一看,那是一封诀别信:

    “致岸飒羽小姐、犬走椛小姐、地子小姐、衣玖小姐、鹪鹩先生还有柘木刽:

    很高兴这段时间能与各位相处,我在各位的身上看到了天狗们缺失已久的珍贵品质,你们突破了一道又一道难关,如今,胜利已经近在咫尺,想必天狗一族定在各位的手中走向繁荣。但是接下来的行动,我不想牵连任何人,我在这世上已没有其他挂念,唯独凶手必须付出代价,所以请不要来找我,若我能活下来,必会与各位重逢。

    伴随着爱宕山大人的离世,天狗城内将上演一出兄弟、叔侄相残的惨剧。我还有个请求,那就是——请将伤亡降到最小,不要再让无辜者被牵连其中。天狗城内外只有不到两万人口,占地不过妖怪之山的一个山头,但就是这小小的城市是无数家庭的整个世界,我不希望看到爱宕山大人辛苦构建的一切毁于一旦。

    另外,我还要单独对岸飒羽小姐说:谢谢你。你虽然不是那位立花千代,但是你有着不亚于她的宝贵的坚韧与勇气,祝你武运昌隆。

    神代清铃敬上。”

    “爱宕山荣术死了?你当真?”彦山前盘着腿,听着暗处自己的特务的汇报。

    “这话是在岸飒羽那边偷听得知,有一定可信度。”特务半跪在阴影之下,没人能看清他的脸。

    彦山前皱着眉,这几日城内所有的动静都在他掌握之中,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一个事实,那就是爱宕山荣术确实死了。

    “再探!”

    “是!”阴影中很快就没了特务的气息。

    彦山前在房间内来回踱步,不禁也感叹,爱宕山荣术竟然会是如此的下场。当年吞食罗甸尸体的初代天狗们,如今是一个也不剩了,原本以为那厮会活得更长一些。

    但是既然如此,也用不着他再去做什么,爱宕山的子嗣们自己就会开始自相残杀了。在墨羽仲府回来之前,他彦山前就能控制全局,不,墨羽仲府回不来了。

    他只是给了一个坐标,一个墨羽追查之物的坐标,他果真就出了城。彦山前知道那究竟是何等恐怖的存在,墨羽仲府没有斩杀妖魔的手段却敢带着一帮乌合之众就去调查,一向多有心机的墨羽居然也会被情感冲昏头脑吗?不过,虽然意气用事有时会招致毁灭,但也说不定带来新的邂逅呢?

    彦山前脸上现出了冷笑。

    “大人,爱宕山乌莲求见。”仆人汇报道。

    果然如此,那些爱宕山家的子嗣们开始争取他们这些拥有武装力量的人的支持了。虽然这些人自己有一定势力,但不过是借助爱宕山荣术的权威扶持的。他们需要寻求政治投资,而城内最好的投资人,除了那已经不在城内的墨羽仲府,就只有他彦山前了。

    如果其他人,彦山前只想笑笑应付过去,但这爱宕山乌莲,彦山前还是不能怠慢。他是爱宕山荣术的次子,长子爱宕山乌道早已亡故。在爱宕山荣术所有在世的子嗣中,他是最年长的一位,也是野心最大的一位。

    “请他到茶室,别怠慢了。”

    “是。”

    彦山前换了身见客时穿的服饰,便从楼梯间一跃而下,张开翅膀轻盈地落在地上,理了理领口,便往茶室去。进了茶室,彦山前见到了一位比他年长得多却格外恭敬的大天狗,此人便是爱宕山乌莲,还未入座,彦山前便进来了。

    “这不是乌莲兄吗?久仰久仰。”彦山前笑着作揖。

    “哎呀,枭之大天狗大人礼遇至此,小人岂能受?”刚要入座的乌莲连忙起身,向彦山前行礼。

    “论年龄您比我年长,还是相之大天狗之子,该是我沾了乌莲兄的光才对!”彦山前做出请坐的姿势,乌莲推辞了几下,彦山前不肯,便只好先坐。

    彦山前坐下,便让仆人将茶具端上,说道:“这是去年春天雨后采的刚出芽的茶叶,您也知道,咱天狗就靠卖茶来跟河童那些妖怪谈生意,整个幻想乡都要从我们这里采购茶叶。只可惜上个月发雪洪淹了不少好田,所以今年可能就没什么茶咯。”

    “我听说雪洪之事是鬼一僧正那帮人搞的鬼,这帮人真是无恶不作,哪里把我们天狗百姓放在心里?”

    “是啊,不过恶人已除,天狗城也可算太平了,都多亏了令尊还有诸位的努力啊。”

    听到这话,乌莲面露难色,彦山前见他有难言之事,假装不知,笑问:“乌莲兄今天来,恐怕不是为了喝杯茶吧?”

    “瞒不过大人,这几日家父一直在府里闭门不出,本多轻盛那厮不让我们这些当儿子的看望父亲,我担心啊,家父的身体无人照顾,病又多,这该如何是好?”

    “不愧是天狗城有名的孝子,乌莲兄,令尊的情况我也有所了解,可惜爱莫能助啊。”彦山前推辞道。

    “哎,阁下的手腕在下是知道的,倘若能助在下一臂之力,您就是我们爱宕山家的大恩人。”

    “不至于吧?”彦山前笑道,“什么事,说得这么严重?”

    乌莲的神色变得凝重,他跪着后退几下,随后朝彦山前磕头:“在下无非想让家父安度晚年不再受折腾,等我即了家主之位,定会让出白峰塔太政左大臣之位,到那时,您就是白峰塔太政总大臣!”

    乌莲这一下连彦山前都被唬住了,他没想到乌莲竟会开出如此高的价码,但越是如此,越不能轻易相信别人画的饼,他双手扶着乌莲肩膀说:“不至于!不至于!这毕竟是你们的家事,我这个外人还是不方便参与。”

    “本多轻盛也是外人,却擅自参与我们爱宕山一族的事,在下无非是想让那厮退到局外罢了。”事到如今,乌莲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可他毕竟是令尊的左右手,我怎么好干涉?”

    “他早就不是家父的左右手了,就是个仗势欺人的小人!在下已经替阁下想好了对策,只需要以白峰塔的名义传唤他,若他去,我便可以带人冲进院里救出家父,若他不去,就是违抗白峰塔,违抗天魔,可以借天狗精英之手将他就地正法!”

    “对于本多轻盛这号人物,若没有左右大臣的盖章,不能随意抓人。我是右大臣,但没有令尊的章,也无能为力。”

    乌莲的神色却变得狡黠起来:“彦山前大人无需多虑,只管签字盖章,剩下的交给在下便好。”

    “你难不成要去偷?偷此等宝印可是死罪!”彦山前表情严肃。

    “阁下可知,为何本多轻盛这几日将所有事务拦下,却不作任何决策?难道真的是因为他没那个本事?错了,因为就连他也不知道家父的宝印在哪里。没有宝印,他没有替家父作决策的权利,所以才封锁庭院,只为拖延时间找到那宝印。”

    “你的意思是?”

    “那宝印,从一开始,就在在下这里啊。”乌莲从怀着掏出了一只精心装饰的匣子,彦山前睁大眼睛,走上前去看,乌莲却把匣子藏在身后,说道:“家父神机妙算,为防不测,提前将宝印交给了我这个儿子。我却没有能力将他从府中救出,所以,只能恳请彦山前大人开恩了。”随后,他托着匣子又行了一个礼。

    彦山前缓缓打开了匣子,里面果真是那代表白峰塔太政左大臣权力的宝印,正发出碧绿的荧光。和大峰前的“大峰印”一样,若不是本人亲自赋予,这宝印是不会发光的。有了此宝印,你就掌握了天狗城一半的权力。彦山前用手抚摸了一下那宝印,手上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又嗅了嗅自己的手指,也没有异味,说明那是真货。他深吸了一口气,顶住了那象征权力光芒的诱惑,将匣子缓缓合上,问道:“相之大天狗大人将此物赐给你,说明你就是他钦点的继承人,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即使有了这宝印,没有家父的亲笔文书,我的兄弟们和侄子们恐怕难以服气,而且也不知道本多轻盛那厮会做出什么。在下只是想救出家父罢了,对于这些权力没有兴趣。”

    彦山前在心里敬佩乌莲的演技,如果他早几天来,彦山前可能真的会以为他是个孝子。只可惜过了好几天,把爱宕山荣术都活活饿死了,他才来假惺惺地求助。不过也罢,这笔交易值得他考虑。

    彦山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托起,和蔼可亲地说:“令尊与我素来交好,令尊有难,又有你这个当儿子的人拉下脸找我求助,我怎有不给面子的道理,你只管备好传唤令,我盖章就是了。”

    “多谢枭之大天狗大人!”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我还得请乌莲兄再帮我个小忙。”

    “大人请说。”

    “只是那些天狗精英的话,对付一个本多轻盛恐怕还不够,你得想个法子,让那位地子回到城里来才行。”

一三一、白峰物语

    在等待衣玖苏醒的期间,天子也试着融入这城外区的生活。这里的居民除了那些参与基础设施建设的工人,大多数都要在清晨离开,走一大段山路到山上山下的茶田去干活。那次雪洪淹了大量的田,这里的居民被断了生路,所以才迫不得已起兵反抗,最终他们争取到了几年的免税和物资补贴。不过茶田只能等春天到了再去捣鼓,大多数茶农也只能在村子里闲着,或者帮工。

    于是天子也加入到工人的队伍里,试着多做点事。身为“比那名居天子”时,她一直养尊处优,从来没有干过这些粗活。非得要工头亲自点她的名,她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你,去把那堆木头抬到那里!”工头并不认识天子,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但只要加入了队伍,就得听他的。

    只是力气活罢了,天子一把抱起一根需要几个天狗才能抱起的粗木,朝着指定的位置不喘一口气地前去,其他工人都傻了眼,看上去纤细如大小姐的姑娘居然有着比肩成年天狗几倍力气。

    这活对她来说虽然轻松,但是太无趣了,于是她开始加入身边天狗的寒暄。

    “老乡,”她学者本地人的口气问道,“这活能拿多少工钱?”

    “工钱?”老乡的语气带着些许戏谑,“没有工钱,全是我们自发参与劳动,每天能分配到当天的口粮,以前那雏菊姑娘在的时候,凭她的手艺我们还能吃些好的,现在她回城里了,我们只能啃干粮了。而且雪洪把咱们的粮仓也淹了,食物就更少了。”

    天子没想到雏菊这么快就跟当地人达成一片,她接着问道:“上面没给你们发补贴吗?”

    “补贴?你觉得那些大天狗老爷吃的是哪来的?还不是我们给他们种的?他们都没得吃了,还给我们发补贴?就算有,你觉得他们舍得把自己的小粮库打开给我们这些老百姓?”

    “那粮食供应源是哪里?”

    “城里城外没有存粮的天狗只能找其他妖怪甚至人类买粮食,哦,还有那些运气好的,家里头还有余粮的天狗。他们趁着这段时间坐地起价,完全不把我们这些曾经一起吃苦的同胞当回事。我们这些田被淹了的还能靠发的那点钱买粮食,那些田没被淹的、还有其他行业的天狗,缺少的税就加到他们头上。我一个兄弟,他的田就没被淹,结果今年要交的税是去年的两倍!”老乡咬着牙,把肩上的木头怀着某种怨气一把摔在地上,却招来了工头的骂。

    天子开始感觉这看上去偌大无比的天狗城,太小了。

    它太小了,没什么可供出口的物产,更何况是在市场在幻想乡逐渐兴盛的当代。

    它太小了,容不得哪怕一个老人。

    它太小了,仅一次战役就让这城市残破不堪。

    它不过是一座小小的城罢了。

    干完了一天的活,天子的手和肩还是有略微发酸,她扭着胳膊回到衣玖的病房,坐在床边继续读起了那本《白峰物语》。

    这本书用纪实的文笔写了一篇虚构故事。它讲述了世界边缘一座小岛的故事,这座岛上的人没有眼睛,但是却有着极其灵敏的听觉,他们可以根据声音的回响判断物体的位置、可以听见几百里外的蝉鸣。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白天与黑夜之分,没有色彩之分。

    在他们组建成国家之前的原始时代,因为没有视觉,自然也很难存在文字,而是需要“族群中有智慧的人”来记录每一种声音代表的含义。但是这种记录方式效率极低,他们需要通过触摸和雕刻来确定符号,这种方式赶不上发音迭代和断层的速度。直到一位“圣人”发明了“乐”制,他通过模仿各种动物的叫声来确定了最基础的乐,再通过他们对这些声音的“印象”创造出波形的文字,通过一边触摸一边发声来进行阅读。因此即使是记在纸上的文字,也只有通过触摸和发声才能知道上面的内容,如果缺少“发声”的环节,光是触摸是无法得知内容的。

    在形成文明以后,他们认知的“美”与“丑”,就是一个物体能够发出多好或多坏的旋律。因此他们的国家,也是一座“乐”之国。

    为了锻炼出极其优秀的歌喉以吸引异性或者提升自己的地位,他们让自己的身体变得丰满,这对于他们并没有什么,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只有声音宏润才算是“美人”。而对于建筑,他们采用空心的能敲出动耳乐声的材质,而且建筑不以体积判断大小,而是以声音传播之远近来判断大小。而当地的王,则是这个岛上声音最宏伟,且宫殿传播声音最远的人,以至于整个岛上的人都能听见他在宫殿里踱步发出的动听乐声和他那无时无刻都如同在高歌的说话声。因为只有声音够远,才能更好地管理自己的国家。

    但是这样一来,这个国家的国王凡事都必须透明行事,没有隐私。就算是写字,也离不开阅读发声。刚开始几代国王还好,到了第九代国王“阿里卖·讷”,他无法忍受没有隐私的日子,他命令下人寻找一种能够隔音的材料,贴在自己寝房的墙上。对于这里的人来说,没有声音便是未知,而这种未知会带来恐惧,没有人敢去寻找这种材料。于是国王处死了胆小的下人,并且贴出悬赏征求人才去寻找或研发这种材料。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位名叫“多莱米·器”的年轻人踏上了征途。

    器一路来到了海边,对于这个国家的人来说,岛的外面是无尽的海声,更远的地方让他们感到恐惧,需要有巨大的勇气才会出海,而且迄今位置那些出海的人从来没有回来过。而且他们也没有方位的概念,不知道太阳的存在,也就无法区分东西南北,在他们心中只有“岛的方向”,而当船行远到一定程度,他们就听不见岛上的声音,也就迷失了方向了。但是器抱着必死的觉悟继续向前,他依靠风来判断方位,最终,他找到了另一座岛上。

    这座岛上也有人,但是与他们相反,这座岛上的人有视觉,却没有听觉。当地人互相之间对话一是通过写字,而是通过手语,若不是当地人给了他一些吃的喝的,他都以为自己遇见的是一群野兽。

    但依靠声音判断文明的器还是下意识地以为这是一处未开化的蛮夷之地,但事实上,这座岛上的文明相当先进,已经有各种机器和工厂。不过器讨厌这里,他厌恶机器的嗡嗡声、毫无“美”感的建筑和不会说话的人,但使命在身,他在这岛上待了好几年的时间尝试与当地人交流。因为当地人没有听觉,自然不存在“语音”的概念,只有文字,因此他们只能通过最原始的方式进行交流,当地人给他一块苹果,器便画出对应的符号,就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地交流。

    过了将近十年时间,当地人终于搞懂了他画的字符含义,成功与他实现了交流。但他们依然无法理解器所说的“隔音材料”是什么东西,因为他们没有“声音”的概念。直到有一天器在大街上寻清净时,偶然发现了一处建筑无法传出声音,于是他告诉了当地人这就是他想要的材料。在得知了器的意图后,他们很乐意卖给他这种材料。

    最终器乘着那些轰鸣的轮船、带着外族人和满船的货物返回了故乡。故乡的人听到轮船的声音,吓得躲了起来。器告诉他们这些外族人愿意给他们隔音材料,但是他们必须用岛上的一种矿石来交换,外族人称其为“黄金”,岛民们不知道为什么外族人想要这种音色一般的石头,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们,这样的石头岛上到处都是。

    最终,不止国王能够给自己的房间隔音,每家每户都开始享受“拥有隐私”的便利,最后这座城市再也听不见“乐”的声音了,他们开始享受屋内的寂静,而不是嘈杂的乐声。国王也开始沉迷于“无声的政治”,开始清除那些异己,并且在自己的宫殿内骄奢淫欲,荒废了朝政。

    直到有一天,外族人不再与他们平等交易,而是开始掠夺和屠杀,前方的士兵们试图跑回皇宫禀报国王,却因为听不见乐声而一度迷路。当他终于找到国王的宫殿后,国王却不相信他的描述,因为他什么也没听见,直到他终于舍得离开皇宫,才听见了外面的厮杀与惨叫声。

    国王即刻发令,要求全体军民反抗入侵,但是因为每家每户都贴上了隔音墙,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而且国王的身体也因为纵欲而消瘦,再也无法发出以前那般宏亮的声音,前方的士兵也根本听不见他的命令。因为以前都是由国王在殿内直接发令,所以不存在将领制度,没有统帅指挥的军队毫无战斗力。而且他们落后的冷兵器根本比不上外族人的坚船利炮,最终,国王被杀。年幼的王子“席拉米·讷”被立为傀儡国王,整个国家被外族人所掌控。

    到这里,天子发现书只读到一半,故事还没完。虽然好奇心驱使她继续读下去,但是时候不早了,她明天还得早起干活,今天只能先读到这了。对天子来说,这是一种很新鲜的体裁,就算是读过一些外界小说的她也难以想象这是几百年来窝居在白峰塔内的天魔能写出来的。不过他究竟想表达什么,天子一时还悟不出来,或许要等看完全书才能得出结论。

    令她疑惑的是,书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白峰”的名字,难道是因为这是天魔写的故事,天魔叫白峰,所以才叫“白峰物语”吗?

    第二天,天子被永琳摇醒。她正埋怨永琳为何这么早就把她叫醒,永琳却说道:“有人想见你。”

    “是椛她们吗?”天子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问道。

    “不是,是一个你不认识的少年,名叫小山淳。”

    “小山淳?怎么有点耳熟。”天子挠了挠头发。

    “反抗军的领袖,不过现在没有实权了。另外,你跟他的父亲或多或少有点交集。他的父亲叫小山椊,曾是富士讲的人,跟你一同在那趟列车上,是少数几个幸存者之一。”

    “哦,我听说过他!”天子拍了下手,指着永琳说道,“墨羽和鹪鹩先生曾经说,他是能洗刷我冤屈的重要人证之一,不过后来死了。据说他是亲眼见到大山伯被杀的现场的。”

    “是的,不过他的儿子直到战争结束后才从富士讲的口中得知了父亲的死讯,因此郁郁寡欢,好几天没有出门,直到今天,一出门就来找你。”永琳侧着身示意天子出去见他。天子也不好拖延,离开了病房没多远,就在一颗大树下找到了那位神色不安的少年。

    “是你找我?”天子走过去问道。

    小山淳似乎是刚注意到她,被吓了一跳,有些紧张地答道:“是,您就是地子小姐吧?”

    “是。”

    “我从富士讲的人那里听说过你的事迹,啊当然,我知道这之间是有一些误会的,请您不要在意。”小山淳用着像是在道歉的语气说道。

    天子笑着“呵”了一声后答道:“没啥,毕竟我参与了对木花咲耶姬的讨伐、坏了他们的好事,这些也是事实,我不在意。”

    “那……那就好。”小山淳低下了头。天子见状,轻轻推了一下他,用勉励的语气说道:“精神点儿,你不曾是一支军队的统帅吗?”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会有那样的勇气。”小山淳低声说道,“当时,所有人都看着我,我的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有了某种情绪,鼓动着我做出接下来的一切。在得知了父亲的死讯后,这股情绪又……突然消失了。”

    “父亲吗……”天子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比那名居穹,那个混蛋,想到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天子大概明白了小山淳的感受,“也许是因为,你想向父亲证明自己,但是令尊的离世却让你失去了前进的理由。”

    “原来是这样吗?”小山淳似乎有些醒悟。

    “我只是也有个动不动给自己孩子施压的混蛋父亲罢了。”天子咬着牙说道。

    “不不不,父亲的用意是好的。”小山淳摆摆手解释道,“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出息罢了。”

    “既然如此,你就更不该颓丧下去,不是吗?”天子突然反问道。被天子这么一问,小山淳眼中恢复了些许光芒。

    “对……”他似乎坚定了某种信念,“我该做些什么。”

    “那不就好了?”天子见他恢复了精神,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就要走。“等等,地子小姐,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小山淳突然叫住她。

    “什么事?”

    “您是雏菊小姐的朋友吧?”

    “你知道雏菊在哪里?”天子快步走到他面前,激动地问道。

    “不……但是她肯定和射命丸文在一起。”

    “这不是人尽皆知吗?”天子有些失望。

    “我是觉得,地子小姐您还是早点回城里比较好,最近城里又有些不安分的声音,假如富士讲那些人知道了射命丸文的下落,肯定会去找她们麻烦,我希望地子小姐你能早点回去,以免出现变故。”小山淳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可是……”天子回身望了眼衣玖的病房,这段时间她还需要照料衣玖的身体,而且雏菊现在在哪里,就连那些大天狗都没查出来,她怎么会知道?但是,雏菊的安危确实也很重要,尽管她现在是“比那名居天子”,但雏菊依然是她作为“地子”时最重要的人,“我会考虑的……”天子点了点头,有点没精神地离开了。

    小山淳望着天子远去的背影,松了口气,随后急匆匆地跑入林间,在某棵树下找到了一个人。

    “我已经照你说的做了,地子这两天一定会进城。”他对那人汇报道。

    “做的好。”那人点了点头,转过身背对他。

    “等等!现在你能告诉我,雏菊究竟在哪里了吧?”小山淳追问道。

    “她在,城里——”那人忽然一转身,一只匕首就要抵进小山淳的喉咙。凭小山淳的身手根本躲不开这一刺,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鲜血已经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低下头,对方握着匕首的手已经被砍下来,落在了地上。

    他抬起头,一个男人出现在二人之间。男人只是随手一划,杀手的喉咙就被划破。男人只手握住了对方的脖子,堵住了血的流失。

    “八秒钟之后,你将会失血而死,”男人戴着斗笠,阴影之下看不清的脸让杀手感到了恐惧。他将杀手按在树下,冰冷地问道:“而现在能救你的人,只有我。现在,告诉我,你的幕后主使是谁?”

    听到这个问题,杀手的脸上反而浮现出更深的恐惧,他睁大眼睛,盯着上方,直到他咽气前,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男人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随手将杀手的尸体甩在地上,回身看着惊魂未定的小山淳。

    小山淳认识他,他曾经在神代清铃身边见过这个男人。

一三二、血脉诅咒

    “你是神代清铃身边那个男人。”小山淳悻悻地望着面前这个冷面的山伏天狗说道。

    “起义军的统帅,居然会因个人私情甘心被人利用吗?”柘木刽似乎是有些不屑地盯着小山淳。

    “我只是想——”小山淳正想说,自己是为了找到雏菊,但是这种话又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不必说了,我有几个问题要问。”柘木刽将目光投向地上的尸体。

    “我不认识他,”小山淳反应很快,猜到了柘木刽要问什么,“他昨晚闯进我家里,说是知道雏菊的下落,前提是要我想办法让地子进城。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但事实是他也不知道,或者根本不想告诉你,而是打算在利用完你之后就把你灭口。稍有点心机的人都知道,你死了,会引起这里的人的二次暴动。”柘木刽说着,开始翻尸体的衣服,但是那尸体身上没有任何关于身份的信息,似乎是为了预防这样的事情发生,避免牵连杀手的幕后主使。

    “什么样的人会希望天狗城再次发生混乱?”小山淳冷静下来后便开始思考。

    “能有几个人?”柘木刽开始处理尸体,他将首级切下,把杀手的衣服扒光并包裹住头颅。这个过程让小山淳这样一个少年感到有些反胃,他捂着嘴问道:

    “有必要这样吗?”

    “只是处理尸体的常规操作罢了,虽然我们没法知道他的身份,但也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更不能让他背后的人再找到他。上过战场的你还会嫌恶心?”柘木刽把尸体埋了,随后抱着那团裹着头颅的衣服就往河边走。

    虽然柘木刽什么也没说,但小山淳还是主动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解释道:“我看到这种场面……就会想起那天战场的惨状。我实在不希望再来一次。”

    “那说明你是个正常人。”柘木刽走到河边,将那团衣服连同杀手的首级丢了进去,因为裹得很严实,暂时不会又血漏出来。接下来它将会落入瀑布,掉进那曾经埋葬过无数死者的山谷。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小山淳似乎是想着做些补偿,“我不希望天狗再次陷入内乱。”

    “不添乱,就是你们能做的。”柘木刽望着那团东西随着水流远去后,便转身离开。

    “我不会添乱!”小山淳追了上去。

    “我是说你们,只要所有人都安分一点,天狗城就不会乱。城外居民是、富士讲也是、天狗精英也是、所有人都是。”柘木刽这话带着点脾气。

    “你不也是天狗精英吗?”小山淳反问。

    “我从来都不是,我不效忠于任何人。无论是大峰前还是墨羽仲府。”柘木刽否定道。

    “那你是为了什么才做这些?”小山淳追问。

    柘木刽的步伐停住了,他思索了片刻,才发现自己一时无法给出回答,但他的行动从来没有犹豫,他不会犹豫,所以他很清楚自己继续当刽子手的理由。

    “复仇。”他毫不掩饰地回答,随后继续向着林荫深处走去。

    小山淳留在原地驻足不前,他一时不清楚自己是否应该继续跟着那个男人。但是思索了片刻,他还是追了上去。

    “是本多轻盛还是彦山前?”小山淳问道,这只是他随口脱出的两个名字。

    “你没必要跟着我。”柘木刽只是加快了脚步,但并没有直接甩掉他的打算。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纠缠,就算是鸦天狗记着也不会追着一个刽子手问这些问题。

    “我会劝乡亲们,无论发生什么,让他们这段时间保持冷静,但是根本问题不解决,同样的事情还会发生第二遍。”小山淳鼓起勇气用威胁的口气对面前这个男人说。

    柘木刽却难得地冷笑,说:“你有解决根本问题的办法吗?你知道根本问题是什么吗?”

    “是体制!”小山淳答道,“大天狗什么都没做,却享有如此多的特权,他们一句话就可以让乡亲们的努力付之东流,盖个章就可以随意决定他人的生死,这难道不奇怪吗?”

    “你说对了一半,”柘木刽点点头,“看样子你没有看上去那么单纯。”

    “另一半是什么?”小山淳暗喜,自己能得到面前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的认可。

    “你觉得这个体制是谁构建的?”柘木刽又问。

    “是那些大天狗们。”小山淳回答。

    “仔细想想再回答我。”柘木刽似乎是否定了这个答案。

    小山淳低头思考起来,他开始努力回忆书上的那些内容,又想到了一个答案:“是神明?”

    “还不够。”柘木刽的这话有些模棱两可。

    还能有谁?小山淳陷入了更深的思考。他读过不少书,但是光凭书本无法给予更多答案,他必须结合现实,结合那场战争的过程与结果。但是一想到那场战争,他的内心就止不住地痛。他看到天狗们的肢体支离破碎地铺满于地;他看到乡亲们的血汗流淌在田野中、却最终流入大天狗的口袋里;他看到心爱的人被卷进漩涡之中;他看到这一切都没有改变。

    “没有改变……”他渐渐意识到问题的所在,“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们的战斗……毫无意义。”

    “你找到答案了?”

    “没错,我们本可以继续斗争,却在最后的关头选择了放弃,因为我们之中有不少人被爱宕山家族的人渗透,他们成了既得利益者,在达到他们目的后,自然不会再战斗下去了,在最应该斗争的地方……我们选择了绥靖。”小山淳意识到了神代清铃存在的目的,她在最后关头让起义军收手,只需要达到她背后的爱宕山家的目的就行了,如果让起义军战斗下去,只会侵害他们的利益。

    柘木刽补充道:“为什么起义军最终能够组建?因为你们被当成了新的投资对象。那些大天狗们害怕鬼一僧正的新秩序会破坏他们的利益,所以急于推翻他。渗透你们的不只是爱宕山家的人,神代清铃自己也只是个代表某种利益与思想的傀儡。渗透你们的,正是那种利益与思想、一种只属于天狗的特性。”

    “所以,这种体制,是那个时代神明和天狗共同的选择。构建起这种体系的,是所有人。所有人都是它的既得利益者。这也是为什么,在最后的关头,我们没有战斗下去。”小山淳得出了答案。

    “是的,他们需要维护只属于天狗的‘某种需求’,如果不能满足这种需求,他们便什么也没有。而如今的体制正能满足他们的需求。”柘木刽缓缓抬起头,望向城墙的方向。

    小山淳也望向那里,他看见了,即使有高高的城墙所阻拦,他也依然可以望见那从中探出头来的至高之塔——白峰塔。

    “这种需求是什么?为什么天狗们会把它看得比自己的切身利益还重要?”小山淳说这话,似乎忘记了自己也是个天狗。话说着,他已经跟着柘木刽回到了城外居住区的临时医院,即使之前他带领众人对这里进行了些改造,但这里的环境依然比战地医院好不到哪里去。

    自从战役后,这里的伤员大幅度增加,即便白峰塔下令要将伤员转移到城内接受较为优质的医疗,但是很快发现城内的病床根本不够容纳那么多病号,大多数伤员都还是留在了城外。即使八意永琳医术再精湛,她也只是一个人。她和临时培训的医生护士们帮了很大的忙,但是医疗物资依然短缺。很多医生用手术刀刚截完上一个伤员的肢,用抹布擦一下就去给下一个病人开刀。麻醉药的短缺更为致命,护士们只能给病人灌酒让他睡去再动手术。就这样酒也见底了,有些伤情严重必须立刻开刀的,他们只能将病人五花大绑,没有任何麻醉手段进行治疗。有些从村子里临时拉过来凑数、没有任何护士经验的姑娘在见到这些场面后呕吐不止,她们还是第一次看见开肠剖肚、切割四肢的场景,而伤员的惨叫声更是让她们心碎,她们中有些甚至当场昏厥。

    因为之前的外交风波,山童与河童已经不愿意再提供任何物资或人力支援,某种意义上也是天狗们自己作的孽。新到任的“外城司”倒是尽职尽责,许多事都亲临现场指挥,说是要跟老百姓打成一片。但是他们的业务能力堪忧,他们根本不懂医疗知识却对八意永琳和她临时培养的医护团队指手画脚。而且他们的官僚形式作风极其严重,即使是探望伤员,也要找一位鸦天狗记者在后面跟着拍照。

    八意永琳懒得理会这帮天狗官僚,只是默默地埋头工作。毕竟她是自愿来这里帮忙的,官员们也不好得罪她,把她气走了可就麻烦了,只好把脾气发在那些身为天狗的同胞身上。

    看着身体各种残缺的伤员——他的战友们,小山淳再一次回想起了那可怕的战场,只感觉头晕目眩,肚子里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涌上来。他踉跄地跑到一处垃圾堆边,用上半身所有肌肉的力气将那些东西尽数呕出,几乎要将他的脑髓也吐干。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拍了拍他的背,见他终于是吐干净了,问道:“好些了吗?”

    小山淳回头看,柘木刽还在这里,他原以为对方把自己丢下走了。他点点头,回到了医院,看着那些满脸痛苦的同胞,那种来自战场的恐惧和晕眩似乎是随着呕吐一并排出体外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不甘与愤怒。

    “你说我们不添乱就行,”他说道,“那么,不添乱的做法是什么?安于现状?”

    “有时候,必须安于现状,”柘木刽回答,“单纯由愤怒驱使、却缺乏纲领的行动没有意义。如果你们有一份理性的纲领,你们会发现,必须等待时机。”

    “时机是什么时候?”小山淳问。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是你们的事了。”柘木刽回答。

    “你不像个复仇鬼,如果你只是为了复仇,你不会对我说这些,也不会有这么多见识。”小山淳说道。

    柘木刽却捡起了地上一支被人踩过几下的烟头,走到一处远离医院的地方,用随身携带的火柴点燃,抽了起来。医院不许抽烟,小山淳估计是哪个病员偷着吸却被护士发现,还没抽完就丢在地上。

    “你别学,这不是好东西,”柘木刽咬着烟讲道,“我曾接近过某个大天狗权贵,就是那个天狗把烟带进了天狗城,除此之外他背后还有一大批不干净的赃款。为了完成任务,我染上了烟瘾。不过自从弟弟死后,我就没抽过了,直到今天。毕竟这东西也不好搞,现在能搞到烟草的只有大天狗和种烟草的农民。”

    “既然不好,为什么不禁止?解决掉那个权贵后不就该顺势禁烟吗?”小山淳问。

    “因为这东西带来了相当可观的利润,农民有新的作物可以种、商人有新的商品可以卖、大天狗有新的产品供他们享受。虽然这个产业还比不上粮食和茶叶,但是迟早会壮大。等到那位权贵落网,他已经建立了一套完整的供需链了,禁烟,就等于断了许多人的饭碗。就跟雪洪淹田一样。”柘木刽分析道,“更重要的,还是它的成瘾性,你看我,我这种人都不能戒掉它。所以一旦沾上,就很难摆脱了。”

    小山淳似乎是领悟了什么,说道:“所以,天狗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沾上了某种‘瘾’,这种瘾促使了天狗古代战争的爆发,而天魔降世后的新秩序终于让他们得到了满足。即便这种秩序如今已经开始荼毒他们自身,但是他们依旧坚持维护这种秩序。”

    “无论是爱宕山荣术还是大峰前,都只是在尽力地完善这种秩序。鬼一僧正是第一个挑战者,他想要构建属于自己的新的、由军队掌控的秩序,无谋让他最终失败;射命丸文试图肃清大天狗,将一切推翻重来,但是她忽略了底层的力量,于是成为了整个天狗族的敌人;墨羽仲府现在试图用改良的方式构建新秩序,却因为权力的不足而寸步难行;而你们的起义更是失败,在最后的关头你们居然主动放弃了斗争。”柘木刽毫不留情地批评了他们。

    “这个瘾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有如此大的力量,让所有挑战者都最终失败?”小山淳问。

    “那是产自天狗血缘中的自卑,”柘木刽说出了答案,“对古老之血的恐惧、对身为怪物的事实的憎恶,而只有当下这虚妄的繁荣,才能让他们从那种噩梦中麻痹自我。让他们忘记,自己曾是神明的弃子。”

一三三、天狗法庭

    白峰塔前宽广的街道,人群就如同无数的黑点白点忙碌地上上下下,而其中一个显眼的黑点正以自己平常速度的两倍快速跑向白峰塔的大门。那是岸飒羽,距离她发现爱宕山荣术之死以后已经四天了,爱宕山府邸依然没有传出一点动静。这件事她早已透露给大峰御前,不过得到的答复是“先按兵不动”,这是御前与葛城等人讨论后的决定,打算等墨羽仲府回来后再做进一步行动。

    不过岸飒羽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不能就这么拖下去,等墨羽回来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爱宕山荣术之死这件事非同小可,正如神代清铃信中所说,这将会在天狗城内再度引发一阵腥风血雨。这四天她又作了一系列调查,发现已经有数名爱宕山姓天狗失踪,她可以确信,爱宕山家族内部的权力斗争已经开始。

    爱宕山是天狗大族,势力在天狗城根深蒂固,他们家族内部的斗争一旦扩大化,想必危害不会小于鬼一僧正的军阀统治。

    目前她收集的情报虽然有限,但也不是没用,包括爱宕山家族内部的派别构成,以三大派别为主:比如以二哥爱宕山乌莲为首的“二郎派”、大哥爱宕山乌道的后代也就是爱宕山克胜的那些兄弟们组成的“大郎派”、还有众多年龄不到一千岁的小儿子小孙子们组成的“新生派”。

    二郎派主张二哥爱宕山乌莲继承家位,因为如今爱宕山乌莲是家中除已经死去的荣术外最年长着,所以威望最高,势力也最深厚;

    大郎派认为,按照长子继承制,本就应该是大哥爱宕山乌道继承,但是因为爱宕山乌道在天狗古代战争中牺牲,那么应该顺次由爱宕山乌道的孩子们继承,不过爱宕山乌道的长子爱宕山克胜也早被本多轻盛杀害,克胜又没有妻室子嗣,所以这帮人的处境极其尴尬;

    “新生派”自知在合法性和地位上很难争过那些长辈,于是打出了“立贤不立长”的口号,抱团推举爱宕山荣术的第十四子——爱宕山乌天为继承者,乌天是天狗古代战争后才出生的孩子,也是爱宕山最小的一个儿子,年龄比他的长孙克胜还小,但是被推上台的他本人的立场摇摆不定,因为他从小就跟着他那比他还大的侄子爱宕山克胜一起生活、一起受教,关系很好,所以某种意义上他又算半个大郎派。

    另外,岸飒羽还得知了一个关键信息,那就是爱宕山荣术为防不测,在大天狗大会前就留下了遗嘱,那封遗嘱被封存在用符卡封印的匣子里,里面的内容只有爱宕山荣术本人知道,但是那匣子不知所踪。不过匣子本身并不是最关键的,而是遗嘱的合法性。只要上面有爱宕山的字迹、爱宕山的印章和他的手印这三样东西,哪怕内容是别人写的,这封遗嘱也会被承认为合法。字迹可以模仿,手印可以用尸体按,最关键的是印章,所以本多轻盛现在急于寻找爱宕山的宝印。

    岸飒羽要将这些线索报告给大峰御前她们,谁知还未到门口,迎面就走出来一支队伍,为首的正是大峰御前。

    “你们要去哪里?”岸飒羽仰头问道。

    “羽姐姐,你来得正好,”大峰御前还是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但是比起岸飒羽上次见到她要成熟很多了,“我们这是要执行任务,抓犯人呢。”

    “小姐,是传唤,不是逮捕。”葛城在一旁补充道。

    “墨羽回来了?”岸飒羽问。

    “没有,但是这封传唤令有白峰塔左右两位太政大臣的盖章,我们也得执行,墨羽哥走之前也说过,像这样的命令就算他反对也没办法,左右两位大臣的章都在,几乎就代表天魔大人的意志了。”大峰御前似乎是有些兴奋地解释道。

    “左右大臣……左大臣的章?!爱宕山荣术盖的?”岸飒羽激动地问道,“他不是已经……”

    “这传唤令是从爱宕山乌莲那里送来的,我们也不知道详情,”葛城替御前解释,“但是指明了要我们动手,我们就必须执行。”

    岸飒羽这下是明白了,原来宝印就在爱宕山乌莲那里,只要他能说服彦山前盖章,那就没有什么命令不能下了。

    “要抓……传唤谁?”岸飒羽问。

    “羽姐姐你跟我们来就行了。”大峰御前的语气虽然亲切,但是亲切地可怕,岸飒羽隐隐约约感觉她的眼中存在着某种杀气,尽管那杀气并不是对着自己的,但还是让羽感到了些许压迫感。想到这,岸飒羽也大概可以猜到目标是何许人也。

    岸飒羽跟着他们穿过了几条街道,很快到了一座宽广但熟悉的府邸——爱宕山府。大峰御前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传唤令高高举起,对着守门卫士和周围的路人宣告道:“奉白峰塔左右大臣令:传唤嫌犯本多轻盛!”她的语气中透露着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家族被屠的悲伤、仇人犹在的愤怒、即将逮捕仇敌的兴奋……但更多的还是一种可怕的平静,对于大峰御前来说,平静是一种武器,犹如镜面般平静的水面有时候比锋利的刀刃更加让人恐惧。

    门口的卫士见这阵仗也傻了,低着头什么也不敢做,但当大峰御前领着人就要往里走的时候,他们还是用胆颤的语气说道:“爱……爱宕山大人也说了,外人不得入内,门口的告示上有大人的手谕。”他指着贴在自己背后的爱宕山手谕。清铃却冷笑道:

    “无妨,那就请本多轻盛自己出来吧。包围府邸!闲杂人等不许进出!”御前挥动手中的薙刀,天狗精英们便分散开,分别镇守府邸的四面,就算本多轻盛是个鸦天狗也逃不掉。

    随后大峰御前又恢复了往日寻常的天真笑容,走向那战战兢兢的门卫,用女大天狗的高挑身躯俯视着他,温柔地说:“能请您去把本多轻盛叫出来吗?就说白峰塔要传唤他,不是逮捕。”

    “是……是!”门卫头都不敢抬一下,转身就被台阶磕到摔了一跤,也顾不上自己多邋遢,四肢都用上,爬进了门内。

    岸飒羽并不熟悉大峰御前的性格,但这明显不像之前那个会躲在角落蜷缩着哭泣的十七岁小姑娘,前后的转变让岸飒羽脊背发凉。不过一想到她面对的是杀害她全家的人,这又显得情有可原。

    很快,那名侍卫被踹了出来,连滚带爬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门内走出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岸飒羽可不会忘了他的样子,大峰御前更不会,那就是本多轻盛。本多轻盛叼着卷烟,摇摇晃晃地从府门走出来,眯着眼盯着大峰御前,似乎有些神志不清地念叨着:“神代清铃?”但很快他又猛烈地摇了摇头,似乎是从某种快感中恢复了神智,看清了眼前究竟是什么情况。

    “哟,怎么了这是?”本多轻盛环顾四周,看着面前这一大堆怒目而视的人,含着烟漫不在意地笑着,“全明星阵容啊,要开宴会?”

    “是有一场宴会等着你。”大峰御前冷笑道。

    “在下能推辞吗?”

    “不能。”大峰御前高举着传唤令,再度宣告:“奉白峰塔左右大臣令:传唤嫌犯本多轻盛!左右大臣印章皆在!违抗此令者可就地处决!”

    本多轻盛笑着点点头,低声道:“老家伙,你果然留了一手啊……好,我跟你们走。”本多轻盛说着就走上前。

    “把武器放下!根据《白峰塔法令》第三章第十四条:被传唤者不得携带任何形式的武装。卸甲!”葛城命令道。

    本多轻盛的脸色明显变得难看,但是他还是将自己的十文字递给一旁的侍卫,在另一个侍卫的协助下卸下的外面的铠甲,露出了里面的素衣。一名白峰塔警卫上前,搜出了他身上的匕首、手里剑等数量多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暗器后全部丢在地上,此外还从他的袖子里搜出了几包特制的烟,这种烟是手工自制的,跟常见的卷筒烟不太一样。本多轻盛假装委屈地说:“好歹把烟给我留着吧,万一等会问话的时候我想抽两口呢?”

    葛城示意那警卫把其中一支拆开检查,除了一些特制烟草外,没有别的暗器。葛城点了点头,警卫便将烟递回了本多轻盛手中。本多轻盛接过烟后,把刚刚被拆开丢地上的烟又捡了起来。“别浪费啊,这可是好东西。”

    警卫回身禀报大峰御前:“搜身完毕,没有其他武装了。”

    但大峰御前知道,本多轻盛真正可怕的地方不是他的武器,而是肉身,即使不依赖任何武器,他也可以轻松对付这里的大多数人。不过既然是传唤,就不能戴上镣铐,因此只能让他以现在的状态跟他们走。

    “走吧。”在众人的包围下,本多轻盛就这样被带去了白峰塔。很快人们就散去了,这里除了几名正在收拾本多轻盛丢在地上的装备的侍卫便没有其他人。岸飒羽并没有跟着天狗精英离开,而是混在人群中躲在附近观察起这里的状况,虽然她没想到本多轻盛居然就这样跟着天狗精英走了,尽管有些担心,但她必须留在这里。因为她知道,肯定有人会乘虚而入冲进院里。

    很快,一支队伍就出现在街道的另一边,但为首的不是爱宕山乌莲,而是爱宕山荣术的小儿子——爱宕山乌天。身边则是“新生派”的其他成员。他们大摇大摆地到了门口,侍卫欲拦,却不可能拦得住这帮人了,乌天命令手下把他们拉开,自己则推开门带着一半的人走进了大院,另一半人守在门口。

    如果传唤令是爱宕山乌莲提供,那么最早知道消息的肯定是乌莲,可是为什么先来的是爱宕山乌天?宝印不在他手中,就算准备好了假遗嘱也没用,难道——他的目的不是狸猫换太子,而是真的来救自己的父亲的?可是根据岸飒羽的调查,爱宕山家族内大多数人口风都一致,都认为爱宕山荣术已死,爱宕山乌天也在内,他不可能还蒙在鼓里。

    不久,又有一队人马过来,是“大郎派”的那帮人,他们急匆匆地赶来,一个个神情紧张,看见有人先自己一步,拿着刀就要与门口的“新生派”厮杀,就在这时,大门打开了。

    爱宕山乌天一脸沉重地走出门。门口的众人询问他结果,只见他掏出了一副匣子,举在空中,说道:“我已拿到盛放家父遗嘱的匣子,此匣封条仍在,没有打开,随我去白峰塔当众拆封!”此言一出,周围的路人哗然,一时议论不止。有些人立刻察觉到发生了什么,跪在爱宕山府邸门口大哭起来。

    爱宕山荣术之死,不再是秘密了。

    原来如此,岸飒羽明白了,爱宕山乌天的真实目的是那副匣子。可是没人打开过,他怎么就敢保证遗嘱指定的继承人是自己?还是说,他并无所谓继承者是谁,只是想公平公正公开的解决这事,以免再生祸端?如果是这样,岸飒羽觉得这乌天也算是为天狗城立了份功,将爱宕山之死以最直接的方式公开,所有人作证,即使有人有异议也没办法,避免了之后因为继承人之争而发生大规模流血事件。

    但是,这一切还有一个疑点,那就是——“二郎派”去哪里了?传唤令是爱宕山乌莲提供,可这位幕后主使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

    爱宕山乌天走在前,身后跟着众多新生派和大郎派,还有越聚越多的群众,很快,整个天狗城、整个幻想乡都将知道这个消息:

    最德高望重的天狗、天狗一族的实权者、天魔之下第一人——相之大天狗爱宕山荣术死了。

    尽管这短短一个冬天,就连续死了五位大天狗领袖,但群众们还是止不住地悲伤。爱宕山荣术对于他们的意义是非凡的,他是最初的几位天狗之一,第一天狗猿田彦的忠实亲信、没有任何战斗力却能跟大峰前、饭纲卧行、鬼一僧正等一众势力掰手腕的极智之人。他亲切地关照过天狗城内每一户人家,嘘寒问暖,完全没有任何权贵架子。因此即使在平民心中,他也是一位亲切的老人。

    岸飒羽也跟着人群,一直走到白峰塔的大门口。群众们被烂在门外,而门内是一场针对本多轻盛的“法庭”。本多轻盛站在重修好的大厅中央,被两名天狗精英夹在中间的围栏内,回过身望着到来的众人,表现得异常平静,似乎并不为面前发生的一切感到意外。

    岸飒羽看见,坐在主审官位置上的是彦山前。毕竟他也对传唤令盖了章,而那么在场的人中,地位最高的也是他,所有由他主审并不奇怪。而副审官的位置上,赫然立着“墨羽仲府”的名牌,但他并没有到场,而是由他的顾问、鬼一僧正的旧部伊贺成政代理,这也是墨羽临走前嘱托过的事。

    “人证、物证都到了,那么询问差不多可以开始了。这场询问完全公开,所有人都可以参加旁听。此外还请诸位注意,这只是传唤询问,并不是审问或者审判。这次询问的全程都会被记录下来,而本多队长您的去向,将根据您的回答和我们的判断决定。”伊贺成政说道。

    “我当然知道。”本多轻盛高傲地抬着头。

    “那好,有请白峰塔太政右大臣、枭之大天狗彦山前大人提问。”

    彦山前清了清嗓子,上来就问了一个关键问题:“本多轻盛,你是否承认,谋杀了白峰塔太政左大臣、相之大天狗爱宕山荣术大人?”此言一出,外面的群众又是一阵哗然。伊贺成政连续敲了三下木槌,示意全场肃静。

    “我否认。”本多轻盛淡定地回答。

    “你有一次改口的机会。”伊贺成政补充道。

    “我否认。”本多轻盛保持着原先的答案。

    “记下来。”伊贺成政对一旁的文官说道。

    “那你是否承认,通过直接或间接的手段,囚禁或者软禁了爱宕山荣术大人,使他的人身自由受限?”彦山前问。

    “我否认。”本多轻盛回答。

    “那你如何解释,你不许除你以外任何人进出爱宕山府邸,以及在爱宕山荣术大人的住宅周围立起的封闭围墙?”彦山前问。

    “不许外人进出,是爱宕山大人的命令,那则手谕就贴在门口,所有人都认得;至于围墙,在那之前就有了,说是用来防范刺客用的,也没有让拆掉。”本多轻盛回答。

    “那爱宕山荣术大人如何出入?”彦山前问。

    “由鸦天狗侍卫从上面抬进去。”本多轻盛回答。

    “那你是否承认,在爱宕山荣术大人闭关养病期间,没有尽到提供药物与食物的责任?”彦山前问。

    “我承认,”本多轻盛回答,“但是这也是爱宕山大人的指示。”台下又是哗然。

    “请说清楚,是‘哪位’爱宕山?”伊贺成政追问。

    “爱宕山荣术大人的指示。”

    “你的意思是,是爱宕山荣术大人自己不让你们给他送食物和药物,从而帮助他自杀?”伊贺成政问。

    “这是阁下您的理解,我只管回答二位大人的问题。”本多轻盛没有对这句话进行任何评价。

    “好,”彦山前靠在椅子上,手包胸口,看样子这本多轻盛虽然看上去无谋,但也精得很,在爱宕山身边这么多年不可能没学到点啥,“除了你以外,还有八名侍卫可以进出爱宕山府邸,负责轮班休息,休息期间不得出门;此外府邸内还有众多家仆女佣在正常工作,是否属实?”

    “是的,大人若是需要,在下可以把他们的名字挨个报上来。”

    “不必,本官只是确认一下。那么,有关爱宕山荣术大人之死的问题就先问到这里。再重申一遍,这不是审讯或审判,而是公开的‘询问’。接下来是一些别的问题。”彦山前说着翻开了另一张卷轴。

    “大人请问。”

    彦山前问了一个对于本多轻盛可以说极其致命的问题:“本多轻盛,你是否承认,在‘北门事变’时,你杀害了大峰府邸内的所有人,包括除了大峰前大人和大峰御前小姐外的所有大峰天狗、以及宅邸内所有家仆,并放火烧了宅邸?”

一三四、独臂仙人

    “本多轻盛,你是否承认,在‘北门事变’时,杀害了大峰府邸内的所有人,包括除了大峰前大人和大峰御前小姐外的所有大峰天狗、和宅邸内所有家仆,并且放火烧了宅邸?”彦山前双手抱胸,有些自得地问出了这个问题。人证物证俱在,本多轻盛不可能回避。

    本多轻盛深吸了口气,又环顾四周,从怀着掏出了一支烟,说道:“我能抽支烟吗?”

    “可以。”

    本多轻盛将烟头伸给一旁的警卫,警卫踌躇了一下,还是从包里掏出火柴,给他点上了烟。

    本多轻盛将卷烟嗦在口中猛吸了一口,随后陶醉地吐出了一团白雾,摇晃着脑袋,盯着台上的彦山前,低声回答道:“您不是没死吗?大峰前大人?”

    “你说什么?再重复一遍?”幸亏本多轻盛刚刚声音太小,彦山前没听见。本多轻盛发现自己刚刚那口让他致幻的特制烟差点害死了他,猛然回过神来,连忙回答:“我……我承认!”场内顿时沸腾了起来,彦山前连敲三下木槌才安静。

    “记下!”伊贺成政对记录员说道。

    “等……等等!我改口!”本多轻盛忽然慌忙大喊。

    “你说。”

    “我是被鬼一僧正胁迫的!”本多轻盛开始把锅甩给死去的人。

    “那你谋杀爱宕山克胜也是被胁迫的?”

    “没错!”

    在全场的哗然中,彦山前连敲三下锤,宣告:“本多轻盛,对相之大天狗谋杀案、大峰一族灭族案、爱宕山克胜被害案三起大案的主使地位都持否定态度,本官遵循流程,暂不下定论。但是由于其论据不充分、且能证明其罪行的证据大量存在,所以本官决定,逮捕本多轻盛,暂时拘留于白峰塔地牢,于明日开庭公审!”说罢,身旁的两名警卫给本多轻盛扣上了枷锁。本多轻盛虽然面露不服,但也不能发作,一旦发作,那他们可省事了,当场千刀万剐了他!就算自己实力再强,也不是这么多人的对手。

    “散会!”彦山前敲了下木槌,从位置上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下了台。伊贺成政则默默地收拾起了文件,开始监督本多轻盛的拘留工作。本多轻盛在一堆天狗精英的簇拥下被送进了白峰塔地下监牢。

    “大人且慢!”爱宕山乌天提着那装着爱宕山荣术遗嘱的匣子迈过台阶跑到彦山前跟前,“请容许我在这里当众宣读家父的遗嘱!”

    “不急,”彦山前慢悠悠地说,他是记着爱宕山乌莲与自己的约定的,“今天不是个好时机,你的兄弟们都没到齐,等你的兄弟们都在、还有比良山澄大人也在场的时候拆封比较合适。”

    “可是,这里面是家父的亲笔遗嘱,有他的手印和章,还怕他们不认不成?”乌天有些急切地说。

    “你就敢肯定这里面装的是遗嘱?”

    “这……”

    “本多轻盛处斩的那天,是最好的时机。到时候天魔都会到场,不怕有人不认。”彦山前温言细语的劝说下,爱宕山乌天这才作罢。彦山前便笑着拉着他离开了大堂。

    “伊贺成政!”大峰御前也急匆匆地跑到伊贺面前,“就不能当场处决他?”

    “小姐,这是流程,”伊贺成政解释道,“今天只是传唤询问,明天才是正式的公审,证据充足,本多轻盛就算有一千张嘴也解释不了。放在以前,这三大罪随便一个就够他关入地下监牢三十多层了。搁现在,就是直接处死。”

    “当真明天就能处死?”大峰御前并不是很信任这个曾经使毒计针对她的鬼一僧正旧部。

    伊贺成政当然也察觉到了大峰御前对自己的成见,无奈地回答:“只要不出意外情况,本多轻盛八成是要死。但是在下也不敢妄下定论,您放心,在下一定会还您一个公道。”望着御前眼中的质疑,伊贺又补充道:“您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内大臣墨羽仲府阁下吗?”

    听到这话,大峰御前可算是松了口气,问道:“墨羽哥什么时候才回来?”

    “毕竟带了不少人,不能按照鸦天狗的速度算。在下估计,三天内就会回来了。”伊贺成政充满敬畏地朝御前行了个礼,便去忙那堆成山的事务了,有时候他甚至怀疑,墨羽仲府是不是借着这个由头去度假了,把工作都丢给他。

    但是很快,接下来他收到的情报让他打消了这个怀疑。

    一名鸦天狗传令官飞奔到他面前,向他诉说了一个比起爱宕山之死更能让他震惊的消息:

    “墨羽仲府死了,我们在山沟里发现了他带出去的部队的尸体。他们全军覆没。”

    墨羽看着满地的断肢与鲜血,以及在其中若隐若现的士卒的那无神的表情,还保持着脸皮被削飞前的刹那。

    “真不耐杀,才几下就死光了。”提着斧头的面具男踢开了腿边的尸体,慢悠悠地朝墨羽走来。墨羽艰难地用刀拄起自己已经残废的半边身子,他本只是带人来侦察,谁知对方只出动了两个人,就将他带来的所有士卒全灭。

    另一个是那时同样在场的薙刀男,正从他的背后也缓缓向他靠近。毫无疑问,此二人正是他在地牢里遇见的“四天王”成员。区别是,这一次没有渡边信掩护他逃了。

    所以他做好了觉悟,要在这里战死。

    “武殊丸光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哪里?”他对这两只妖魔发问。

    “你没有资格问母亲大人的下落。”斧头男举起了斧子,眼看着就要朝墨羽的头上劈下。

    “那我呢?”一阵女声传来,刹那,斧头男的被整个踢飞,薙刀男见此,改变了斩击目标,旋转飞砍过来,却被那不速之客一拳打穿了腹部。速度之快,连墨羽仲府都没回过神来。

    一名头上有两块包子状发饰的粉发女人收回了她那裹着绷带的右臂,摆好架势又是一击,那绷带竟然是空心,如同弹簧一般扔出了拳头,将卷土重来的斧头男一击击飞!

    “你这家伙——”斧头男恼羞成怒,又和薙刀男同时发动进攻,女人的绷带手突然伸直,临空回旋,将两只妖魔切得七零八落。

    墨羽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朝她呼喊道:“小心,他们的再生能力很强!”话音未落,薙刀男又更换了目标,在恢复好的一瞬间就将薙刀劈向墨羽的脖子。墨羽忽然感觉背后有人一拉,是女人的绷带手隔着几米把他救了,下一个瞬间,女人又是一飞踢,将那鸦天狗踢了个穿。

    “收手吧,你们不是她的对手。”一个声音从林中传出,两只妖魔见此,终于是停下了无休止的进攻,但那斧头男还是不屑地嗞咧着牙齿,以恶魔般的语气回答:

    “母亲大人,她不过肉体凡胎,没有斩杀我们的手段,我们耗也能耗死她!”

    “她可不是肉体凡胎,她可是鬼王啊。”一个高挑的女人从黑暗中走出,墨羽的第一眼便被她吸引住了,那女人被束起的黑发长到触碰地面,而面容有着少女的清纯,与这种清纯相对的是她那充满母性色彩的身躯,在紧身的鳞甲的裹挟下,也能够看出明显的曲线起伏,想必隔着冰冷的铁铠,也能感受到她身上母亲特有的温暖。

    但是墨羽很快从那虚妄的欲望中清醒,理性告诉他,面前这个女人相当地危险,她一定就是那斩掉鬼王一臂的英雄少女、被封印在白峰塔最底层的强者、四天王之首、将渡边信变成妖魔的罪魁祸首……

    “武殊丸光……”被称为“鬼王”的女人警惕地看着面前这个看不出任何妖魔特征的大天狗“少女”,“是什么把你变成了这样?”

    “亏你敢说啊?茨木?”武殊丸光用她那温柔得可怕的语气反问道,“若不是你带着鬼族入侵,我还会有今天?”

    “也是,”茨木苦笑着举起了自己那空心的绷带手,“我能有今天,也得谢谢你斩去了我身上‘恶’的部分。”

    “所以,我们立场调转了。”武殊丸光伸出手,墨羽手中的“鬼切”突然颤抖起来,划拉一下飞回了武殊丸光的手中。

    “还给我!那是渡边的——”

    “这是我赐予那孩子的,”武殊丸光温和地看着墨羽,“作为母亲的我收回也是有资格的吧?”

    “你不配自称母亲!魔头!”墨羽怒吼。

    一旁的斧头男勃然大怒,抡起斧头就要冲向墨羽,“你竟敢侮辱我的母——”

    “好了,‘拔山’。”薙刀男拉住了他,“别打断‘母亲’的对话。”

    武殊丸光接着讲:“‘四天王’都是我的孩子,因为是我赐予了他们本就属于天狗们的‘赐福’的全貌。身为被世人唾弃的‘妖魔’,要将那位大人重新引回世间的我们,自然都是一家人啊。”她说话的内容极为可怖,语气却异常和蔼。这反倒加剧了墨羽心中的恐惧,他追问:

    “那位大人?难道是火神迦具土命?”这是他结合从锻行者口中得知的情报推测出来的。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没能成为我们的一员。”武殊丸光举起了那把鬼切,“要不,让你成为新的‘牙’?我就把这把刀还给你?”

    墨羽刚想回绝,自己那残废了一半的身子居然自己动了起来,朝着武殊丸光走去。茨木拉住了他:“别看她的眼睛!”听到这话,墨羽闭上了眼,整个身体也顿时瘫软下来。

    茨木将他扛在肩上,低声说:“接下来交给我。”

    “你究竟是谁……”墨羽问道。

    “我是仙人,茨木华扇。”

    话音刚落,武殊丸光拔出鬼切袭了过来,华扇扛着墨羽勉强躲过了这一击,但随后突然闪现在四周的几道幻影的斩击使她不得不用肉身格挡,那好歹是“鬼切”,即使是鬼族的肉体也被斩出了好几道伤口。

    “把我放下吧!”

    “别说废话!”华扇掏出了一支匕首,竟然硬生生挡下了鬼切。

    “鬼切的碎片?有趣。”武殊丸光有些惊奇。

    华扇单手挡下了武殊丸光的多轮斩击,但是颓势越来越明显,武殊丸光笑道:“你怎么衰弱到这个地步了?茨木?若是完全体的你,恐怕会让我更吃力吧?”

    “究竟是‘衰弱’还是‘变强’,现在还不好说呢!”话说着,一只大鹫从树林上方袭来,武殊丸光回身一斩,竟然被它用利爪弹开。身后的两只妖魔见母亲受扰,也上前助战,又一只大鹫和一只猛虎从两侧扑出,这些看上去寻常无比的动物居然能与这种级别的妖魔对付。

    “现在的我可不是单打独斗了!”华扇自豪地说,“像这样的伙伴我还有许多!”

    武殊丸光不屑地“切”了一声,无视了大鹫的干扰,摆出了一文字的架势。华扇见状,急忙回避,只见那高举着的刀落下,鬼切在武殊丸光身前劈出了一道十米长的看不清深度的裂缝。但华扇知道,这只是接下来一整套连击的第一击,武殊一族的武艺讲究一个登峰造极,此乃【武式·一文字】,接下来对方的每一击都不会弱于第一击!

    “撤!”华扇号令动物们撤离,自己则扛着墨羽高速移动起来。墨羽刚才也一直在观察对方的出招,但比起这个,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

    “他们还有一个拿弓的没有出现!我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快送我回天狗城!”墨羽警告道。

    “我知道!但是你已经不能飞了,就算我全程扛着你跑,最快也要整整两天才能赶回去!”话音未落,那薙刀鸦天狗追了上来,刀尖冒出了电流。华扇躲开电击,一个回旋踢又把他踢到空中,两只大鹫从背后抓住他的双翼,径直往后拖,华扇才勉强甩掉他。

    华扇扛着墨羽跑到天黑,已经感觉不到那几只妖魔的气息,她将墨羽放下,就地生起了营火。

    “他们不可能追不上我们。”墨羽不安地说。

    “追上来也没有意义,我不会让他们伤到你。”华扇却安抚道。

    墨羽沉默了片刻,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道谢,拖着残废的身体朝华扇勉强跪下,说:“多谢相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要是我能来早点,或许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华扇反而是有些惭愧,墨羽也想起了那些跟着自己来的弟兄们,也感到了强烈的自责:

    “是我的错,我被一时的冲动驱使,竟然带着他们来送死。”

    “就这点上,的确是你的错,”华扇倒是嘴上不饶人,“你应该知道一般的手段杀不死妖魔,更何况四天王?就算是侦察也不应该一点准备不做。你在想什么?靠着鬼切杀妖魔?”

    墨羽低着头默默受责,自从渡边信死后,他就没有放下过那股怨气,发誓要为最好的兄弟报仇,而此刻的愚行正是由那执念导致。见墨羽沉默不语,华扇叹了口气,问道:“罢了,某种意义上我也中了计。你接下来要怎么做?赶回去恐怕已经晚了。”

    “什么晚了?”

    “他们的目的是让火神迦具土重现世间,你不会不知道火神迦具土被封印在哪里吧?”

    墨羽背上冒出了冷汗,保持了许久的缄默,他以颤抖的语气念出了他早已知晓的答案:“白峰塔……”

    “我本来该替八云紫看着天狗城的,听说武殊丸光在这里,也朝这里赶,谁知道他们留了一手。也是我考虑不周。”华扇自我检讨起来。

    墨羽低着头,开始思考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补偿,忽然想到了一个权宜之计,他对华扇说:“妖怪之山里,还有一支天狗游击队。”

    “我知道他们,他们不是刚被你们赶出来没多久吗?”华扇问。

    “没办法,当下只有他们能提供支援了。”

一三五、被审判者

    在整个天狗城都弥漫在相之大天狗去世的哀伤中时,“墨羽仲府已死”的消息就好比雷鸣声中针落地的声音一样,微小到并不会引起天狗们的任何一点反应。因为大多数天狗根本就不认识这么一号人物,即使他曾是大峰前的左右手、即使他是整场起义的设计者、即使他的位置几乎与白峰塔的左右大臣并列……但很可惜,并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消息,除了那些真正在意他的人。

    大峰御前一脸憔悴地靠在自己房间的墙下。虽然自己的家早已被焚毁,但是作为大天狗,她还是享有特权,被安排了一间无人的宅邸居住。这里远离市嚣,环境很幽静,是墨羽亲自为她选的,但是这一切对她来说不重要了,因为她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了,这座宅邸除了她,没有其他人,空空如也的宅邸无处安放她的心,她已一无所有。

    她早已不在意贵族的那些仪表与礼节,穿着松散无束的和服,头发凌乱地洒在地上,坐姿毫无优雅可言。反倒是这个时候,她才真的像那么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贵族少女”:殷实却空虚、风度却无神,独自留守空荡的房间,却等不回仰慕的人。

    唯独一样东西与这一切格格不入——她时刻抱在怀中的薙刀,它为这孤寂幽诡的屋子多添了一幅令人望而生畏的肃杀。即使有特务刺客在附近偷窥,也会被这场景震慑。

    宅邸里本来还有些家仆侍卫,但在今天早上的时候,大峰御前就把他们全部遣散了。如今这座大宅只有一个人有权进入,那就是大峰家最后的家臣,看着御前长大的葛城。当葛城遗憾地从白峰塔归来时,他见宅邸里的仆人全都不在,心里的石头悬了起来。他快步走上楼,在御前的门口敲了三下门,问道:“小姐,您还在吗?”

    大峰御前没有回应。葛城反复问了几遍,还是没有回应,他怀着不安的心情推开了门,才看见了在墙下落寞着的大小姐。葛城松了口气,但是当他看清御前此刻的状态时,又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大小姐啊,是什么把您变成了这样?”他怀着哭腔问道。他不敢相信,曾经那个大峰家最纯洁的花,那个天真无邪的十七岁少女,如今竟然变成这幅憔悴模样!在她身上已经看不到一点本属于青春少女的阳光与热情,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刽子手的冷漠。不,即使是柘木刽,也不至于冷峻到这个地步!葛城在心里暗暗地骂墨羽仲府,他怎么就没察觉到小姐对他的心意,竟然抛下她自己寻死去?!

    大峰御前的视线依然无神地注视着窗外那从树荫间透进来的日光,保持了不知多久的沉默,终于问道:“结果怎么样?”

    被问到这个问题时,葛城才从对墨羽的埋怨中回过神来,开始为自己感到自责,他回答:“证据不足,还得再审。”

    “证据不足?”大峰御前从床上坐起,眼神中有了那么一丝绝望,“怎么会证据不足?”

    “彦山前想稳健行事,等证据充足的时候再下判决。”葛城回答。

    “伊贺怎么说?”

    “他……他说他想辞职。”

    大峰御前听完这话,浑身一软,跪在地上。见此情形,葛城也连忙下跪,用渴求的语气说:“我的小姐,请您保重身子,您是大峰家——”

    “大峰家最后的遗孤,你是想这么说,对吧?”大峰御前苦笑地反问道,让葛城一时语塞,她接着笑道:“你们从来没有把我当作哪一个人,你们只把我当作大峰家的一个继承者罢了,不是吗?你也是、墨羽哥也是……你们从未把我放在心上,你们只在乎自己,你想要复兴大峰家,而不是我的人生,因为你效忠的对象是家主大人……”

    “不——小姐,我绝无此心,我的确效忠于大峰前大人,但是当下,我效忠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您!”葛城激动地回答。

    大峰御前的眼中似乎恢复了些许生机,但是接下来,她问出了一个她这个年纪绝不该问的问题:“那么,你能为我杀了本多轻盛吗?”

    葛城深吸了一口气,他明白大小姐这是要他做什么,但是……这件事并不是不能做,如果是为了小姐也好——“老臣遵命。”他恭敬地行了一个礼,随后起身,缓慢朝门口退去。

    “小姐,您保重。”他离开了。

    大峰御前的脸上突然现出了一丝悲伤,她朝着已经空荡的房门伸出了手,但是似乎已经无可挽回……

    本多轻盛庆幸地躺在茅草堆床上,把锅全部往死者身上推果然屡试不爽,昨天的传唤也是、今天的审问也是。自己在爱宕山荣术身边这么多年可不是什么都没学到。即使自己免不了罪责,但起码不用判死刑。但即便如此,本多轻盛心中还是感到了不快,没想到爱宕山印居然落到了别人手里,那人还跟彦山前狼狈为奸把他捉了进来。如果是这样的话,彦山前迟早也会给他判死刑,当下只不过是彦山前还不想落下把柄,想尽可能地公正审判罢了。

    “得想想办法。”他将手伸进怀中,发现神代清铃之前给他的特制卷烟已经抽完了。他许久以前就有烟瘾,但是这么劲的他还是第一次抽,只能说神代清铃真不愧是药师吗?那感觉比玩女人还爽。想到这里,本多轻盛不由得开始回想清铃的身体,手不自觉地在茅草堆上抓挠起来。虽然神代清铃还是像以往以往毒舌,但是最近的确没给他添什么麻烦。他就喜欢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特别是想到清铃自己也陶醉于她的特制烟时的样子,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把手往下面伸。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真会享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监狱走廊响起,本多轻盛急忙把手抽出来,坐起身怒问:

    “他妈的谁偷窥我?!”

    “这里是监狱,某种意义上也算公共场所。”一个红衣男子从牢房门边出现,“你就不为自己的处境感到着急?”

    “有什么着急的?”本多轻盛冷笑,“该咋办咋办。”

    “你的心态可真好,可惜,有人不会让你乖乖地死在刑场上。”红衣男子笑道。

    “谁?”

    “你得罪的人还少吗?”

    “哼,就凭他们也杀得了我?”本多轻盛不屑地躺了下去。

    “也是,不过这样下去,你还是逃不了被处决的命运。”红衣男子将兜帽摘下,露出了里面年轻的面容。本多轻盛一边躺着、一边开始仔细地端详起这位男子,这身红衣可不是谁都能穿的,再加上他健硕的身材,他大概猜出了对方是什么背景。

    “说吧?哪位大人想要救我出去?”本多轻盛漫不经心地问。

    红衣男子蹲在牢房门口,说道:“虽然现在不会有彦山前的特务窃听,但是我还是不能说,等你出去你就知道了。”

    “爱宕山家还是离不了我。”本多轻盛自得地笑了起来。

    “那是。”红衣男子掏出了钥匙,打开了牢房。本多轻盛从茅草堆上一跃而起,就这样毫无阻拦地从监狱出来了。等他往旁边一瞧,赫然望见一条走廊几十具守卫的尸体。

    “原本的那些狱卒,在墨羽仲府出来后不久就消失了,这些临时顶上的没啥本事。”红衣男子说。

    “你不怕动静太大?”本多轻盛问道。

    “没事,我已经找好了替罪羊。”红衣男子回答。

    “我该躲哪去?”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按照我的路线走,”红衣男子说着从怀中掏出了半张路线图,“另外半张路上会有人给你,如果你乱走或者太张扬,可就回不去了。”

    本多轻盛收下了路线图又问:“我怎么知道这不是让我落下个越狱之罪的陷阱?”

    “你已经出来了,所以你没得选。”红衣男子摔上了牢门,“留在这里,他们会说这些人是你杀的,你现在随便落下个理由,他们都能把你当场处决。”

    本多轻盛“哼”了一声,正要离去,没走多远又回过头问:“你呢?你不跟我走?”

    “我还要在这里善后,你走吧。”红衣男子阴冷地笑道,“那个‘替罪羊’,马上就要到了。”

    岸飒羽与犬走椛失望地回到菊爱屋,为了能够判本多轻盛死刑,椛甚至出场作证,将那天她偷听的本多轻盛与鬼一僧正的谈话公之于众,以表明他们之间是彻彻底底的合作,绝非一方胁迫另一方。而为本多轻盛说话的说客却说那只是不得已之举,形势决定了本多轻盛不得不为了守护自己主人的利益而私下与鬼一僧正妥协。屠光大峰一族是为了守护爱宕山的利益,而杀死爱宕山克胜则是无奈之举。

    椛也不知道这说客是哪里杀出来的,本想调查他,但是他作为反方说客的特殊身份,需要被保护,椛也就很难查到什么线索,只能无果而返。

    “要不,我们别掺和本多轻盛的事了?”岸飒羽指出,“就算判不了死刑,其他罪责他也逃不掉。我总觉得我们继续卷进去不太好。”

    椛有些遗憾地点点头:“也是,虽然出于正义感和责任心,我希望他能够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如今我们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别的事情上。”椛的意思当然是即将到来的爱宕山家的内乱,虽说爱宕山乌天已经得到了装着遗嘱的匣子,但不知什么原因,他至今都没有公开其中的内容。

    “最令人费解的一点是,爱宕山荣术之印的持有者爱宕山乌莲至今没有露面,无论是昨天的听证会还是今天的正式法庭,他都没有出来作证,以他的地位出来当证人的话,应该很容易得到认可。可是他提供了印章同意了对本多轻盛的传唤,却没有再采取任何行动,有点可疑。”岸飒羽分析。

    “那么他的目的很可能就不是制裁本多轻盛或是取得遗嘱和尸身,而是有别的考量。”椛根据自己多年的断案经验分析道,“他将本多轻盛推到漩涡的中心,或许只是为了吸引所有人的注意,自己就好行动。”

    “可是他现在只有爱宕山荣术的印章,没有彦山前的印章,还不是公认的继承人的他什么也做不了。”岸飒羽思考着,“爱宕山府也被新生派和大郎派共同看管着,他很难取得爱宕山荣术的尸身。”

    就在二人的推理陷入瓶颈时,菊爱屋久违地来了一个客人,他推开门就将一个鸦天狗甩进来,那鸦天狗刚被割破了喉咙,摔在地上奄奄一息。

    “是谁让你在外面偷听的?”冷峻的男人问道。岸飒羽已经拔出了刀,又认出了那人,即刻将刀放下。

    “我……我不会……”那鸦天狗即使将死去,也不肯暴露主人的身份。岸飒羽见状,飞步滑跪,用手捂住他脖子上的伤口,另一只手直接往他嘴里掏,从他的喉咙里掏出了用来自我了结的毒药。

    “他既然想死,就随他去吧。”站在门口的男人正是柘木刽。

    “我跟你不是一类人。”岸飒羽扔掉了毒药,随后开始为那鸦天狗特务紧急处理伤口,那特务还在挣扎,椛也只得上前帮忙按住他。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是彦山前派你来这里窃听的吧?”岸飒羽可相当熟悉自己这位前上司的作风了,“他巴不得在天狗城每家每户楼上都安排一位特务呢。”

    见岸飒羽将他戳破,特务这才放弃了挣扎,任由二人将他的伤口处理好后,绑在了椅子上。随后紧紧地盯着同样伸出菊爱屋的鹤琴鹃筝姐妹,冷笑道:“彦山前大人从来没有信任过你们俩。”

    “她们不需要他的信任,”岸飒羽说,“彦山前也从来不会真正信任任何人,他做任何事都会留底牌。”

    “你根本不了解枭之大天狗大人。”特务嘴硬道。

    “但是有人比你我更了解他。”岸飒羽指的当然是鹪鹩,她已经从他那里听了不少往事。

    “他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我们这段时间的所有事都被他汇报给彦山前了吧?包括爱宕山荣术之死,虽然这件事现在已经不是秘密了。”椛分析道,“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彦山前同意签署那份对本多轻盛的传唤令,因为如果爱宕山荣术还活着,他是不会这么做的。”

    “可是现在,本多轻盛逃了。”柘木刽补充道。

    “什么?!”众人连同那特务都将惊愕的表情朝向那门口的男人。

    “刚刚发生的事,不过彦山前还没有公开,因为这会严重影响他的公信力——没有在第一场法庭就给他判死刑本就让他的处境极其尴尬。神代清铃呢?”柘木刽话锋一转,突然发现屋子里少了一个跟他拌嘴的人。

    岸飒羽给他看了清铃留下的信,柘木刽紧紧捏着那张纸,岸飒羽可以察觉到这个一向没有什么情感起伏的男人脸上似乎有了那么一丝紧张。在柘木刽读信的同时,岸飒羽的大脑也开始急速运转,她开始整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首先是墨羽仲府离开天狗城,墨羽仲府是毫无疑问会因为什么事离开天狗城的,只是时间的早晚。关键是接下来的一切事件都是建立在他不在的前提下才逐渐失控的。墨羽的权力虽然有限,但是依然能够依靠能力稳住现在的局面,而且他的权力是爱宕山荣术赋予的,似乎就是为了上一层保险。

    而现在,这个保险不在了。也几乎是同时,爱宕山荣术死了。那么,一切都指向了彦山前,按道理,他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但是一切迹象证明,爱宕山荣术之死跟彦山前并没有关系,爱宕山荣术被她发现时,已经死了好几天了,也是她得到了情报后,由这个特务在第二天告知了彦山前,又过了四天,才有了那“传唤令”。

    而那传唤令是由爱宕山乌莲提供,在大峰御前他们得到召令时,上面已经有了两位大臣的印章。所以不难推测,爱宕山的印章就在爱宕山乌莲的手上,关键在于他的目的。他把彦山前拉进坑,自己却置身事外,如果他是为了拿到爱宕山荣术的尸身或遗嘱,在本多轻盛被传唤走后第一时间就该控制府邸;如果他只是想除掉本多轻盛,那么今天就该出庭作证推动审判。然而本多轻盛不仅没有被审判,还在今天就越狱了……

    岸飒羽顿时想到了一个可能。

    “或许,这整场阴谋针对的对象不是墨羽、也不是爱宕山荣术……而是彦山前。”她转向那特务说道。

    “什么?”特务有些不敢置信。岸飒羽便将她的猜测完整地告知了大家,并且附上了自己的结论:“从结果来看,彦山前被推到了一个极其尴尬的位置,如果他今天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下判决,就会落下审判不公的把柄,如果他不下判决,就会被一些人仇视……也就是天狗精英!”

    岸飒羽转身又问那特务:“你知道的一定比我们多,如果你对你的主人还保有忠诚的话,就告诉我们,是谁将有关那几只妖魔的坐标告诉给墨羽的?”

    特务还有点抗拒,摇摇头回答:“我不知道,大人又不止我一个部下,我们之间信息不互通——”还没说完,椛一个踢击踢中特务的脸,将他连同椅子掀翻在地。

    “回答她!”椛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也不想你的主人有危险吧?”

    特务吐出几块碎牙,流着鼻血却笑了起来:“呵呵呵……大人还有我们……都已经做好了为了事业付出性命的打算,我们不会白死的。”

    岸飒羽看出了特务的话中话,脊背一凉,走上前将刀插在他的脖子旁边的地板上,激动地问:“他给你们最后的任务是什么?!”

    “大人……无所不知!”特务向一侧用力一靠,主动撞上了羽的刀刃,划开了脖子上的伤口,未等众人救治,他就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岸飒羽深吸了一口气,瘫软地坐在椅子上。柘木刽用戏谑的语气说:“不必为他惋惜。”

    岸飒羽却摇摇头,回答:“我不是为他惋惜,而是在刚刚,我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爱宕山乌莲如果是为了夺权才陷害彦山前,那么他依然少不了对爱宕山荣术遗体与遗嘱的争夺。但是目前为止他没有任何明面上的行动。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确信爱宕山荣术遗嘱上指定的继承人是他?”椛问道。

    “不,即使是这样,他依然少不了跟自己的弟弟侄子们的斗争。而且就算彦山前倒台,权力也不会顺利到他的手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在本多轻盛被传唤走的真空期控制府邸都是最优解,除非——爱宕山荣术还活着。”

一三六、往昔不复

    彦山前在刑部官员的陪同下回到监牢,本多轻盛原本关押的位置是地下五层的审讯室旁的临时拘留室,没有定罪的嫌疑犯都会暂时关押在这里,之前的射命丸文和地子都是如此。一般情况下,这里会贴满封闭力量的特殊符卡,以保证嫌犯使不出力气,但等到警卫们赶来时,那些符卡全都被撕了,其他警卫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死亡人数十三。

    彦山前记得八百年前自己来这里劫狱时可不是这样,监狱从上到下几十层都热闹得很,四大区域都挤满了那些作奸犯科的人,但是现在,地牢里居然连个狱卒都见不着。彦山前是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的,只是时隔几百年再次来这里时,感到了些许冷清。

    “我们本来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还剩一口气。”刑部官员说道。在今天下午警卫们发现本多轻盛越狱后,满地都是警卫们的遗体,还有本不该在这里的人——大峰家家臣葛城阵左卫。他身上被刺了十几刀,头上还有被监牢的铁栅栏磕过的痕迹,是躺在这的人里“死状”最惨的一个。

    “我们尽力了,但是他还是撑不了多久,而且对我们他什么也不肯说,只说要见大人您。”

    彦山前走到地牢的医务室,见到了那位忠心耿耿的大峰府管事,他已经与死人无异了,彦山前猜到了为何要他来,因为这监牢里,谁也信不得了。

    “你们都出去,在外面候着。”彦山前对医务室内的医生和警卫命令道。

    等到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了,葛城才将他那裹着绷带的头转过来,细声道:“彦山前……”

    彦山前也不在乎什么礼仪之分,蹲在他床边侧耳倾听。

    “他们……想诬陷我,让我当‘替罪羊’,然后去死,让大小姐……迁怒于你。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如今只有一个人能够阻止小姐走向歧途……那就是墨羽。告诉我,他真的死了吗?”葛城吐出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没有,”彦山前回答,“他的部队全军覆没了是没错,但是他的尸身不在那里。有人故意引导错误的消息流传。”

    “那……你快告诉大小姐,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们相互残杀,有人好……获渔翁之利。我不希望……大小姐被人利用……走向歧途。”葛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彦山前,似乎是在等待他的答复。

    “我答应你。”彦山前站起来。葛城听到这话,终于是没有了动静,但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彦山前试图为他闭上眼睛,却发现对方怎么也不肯瞑目。

    彦山前回身便要开门,却发现门也被反锁了。彦山前此时可算是明白了——从一开始,这白峰塔就全是对方的人。但这点小技俩可拦不住他,彦山前一脚把门踹开,拔出刀朝着外面走去,只见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堵在走廊,而那群士兵的背后——是爱宕山乌天。

    “他已经老啦!”爱宕山乌天笑道,“谁拿下他的人头,白峰塔右大臣的地位就是谁的!”

    彦山前暗自嘲笑这个还蒙在鼓里的小鬼,对方连自己已经是牺牲品了都不知晓。手起刀落,靠前的几个士兵就被他剁碎了。

    “嗯,还算是没生疏。”彦山前挥了挥自己的刀,刀面上干净得连一滴血都没沾,而那几个士兵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怎么回事?!”注意到站在自己前面的队友突然就成了酱,刚刚还嚣张跋扈的爱宕山乌天的部下们顿时惊慌失措。

    “好久都没杀人啦。”彦山前笑道。

    “拦住他!”下完最后一道命令,爱宕山乌天拔腿就往后跑,但他还没听得几句部下们的惨叫,自己的上半身突然滑落在地上。未等他把遗言说出口,彦山前就提着那把干净如也的长刀,头也不回地朝地牢外离开,只留下背后一片用鲜血浸泡的“地狱”。

    “每当我闭上眼睛,我都会看到那样的地狱。”射命丸文对雏菊说道,“你也曾见识过吧?”

    “嗯,我理解那种感受。”雏菊时至今日,想到那样的场景,都会捂着头,那对她的刺激太大了。

    “纵使是这最后的避难所——幻想乡,也仍然有人想要将它置于那样的绝境中,但是妖怪贤者却没有任何作为,我们面对的敌人,不是她们能够应付的。因此,我们需要另辟蹊径。”射命丸文说罢。

    “这就是你们的整个计划……”雏菊这几日已经听射命丸文讲完了她的行为的始因与目标,尽管一开始射命丸文并不想将这些告知她,但是在雏菊的追问下,文意识到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雏菊早就把自己和她绑在一条船上了,自己不说反而是辜负了她。这一切情报,都是趁鹪鹩出门的时候,射命丸文告诉她的,因此不会有第三只天狗知道,射命丸文不希望再把自己的老师卷进来。

    “我已经沾了太多血,也该接受审判了。等我出去自首后,这些情报会成为你的保护伞,他们便不会动你了。但是一定要尽快跟天……地子会合,因为只有她才是你最坚实的后盾。”文文将手放在雏菊的掌心,嘱托道。

    “你告诉我这些,难道不是想让我阻止‘那位神明’?”雏菊有些震惊。

    “呵,我可从来不打算背叛我们的计划,而且如今已经没人能阻止她了,她的计划即将进入最终阶段,在天狗们将整个幻想乡的注意力吸引到这里来时,她恐怕已经在那边达成了她的目的。你放心,她不至于残酷到把你灭口。”文文笑道。

    “为什么?她又不认识我。”雏菊问。

    “她认识你,她从一开始,就一直在你的身边。”文文这句话让雏菊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很快,雏菊想通了文文的意思,顿时浑身一个哆嗦,心中有些发酸。

    “奈娘……”雏菊颤抖着下巴,低头轻言,“她……就是八坂神奈子?我父母还有族人们长久以来信奉的二神之一?”

    “一开始她来你的客栈,只是为了收集情报,顺便与我接头。不过她有时也会把你当作她曾经寄托了一切奇迹的那个少女……因此她跟着你进天狗城,一是为了观察天狗们的动向,二是趁机脱身,上山取得神格,三也是最重要的,那就是保护你,在你找到坚实的依靠前,她不会离开你。你放心,她会背叛任何人,但绝对不会背叛你。出去以后,这些话不要跟任何人说,地子也是。别人不会动你的,神奈子也不会动你的,只要坚守秘密,你就能安全。”文文说完了话,松了一口气,她确信自己已经没有什么顾念了。

    “文文……”雏菊的眼眶湿润了。

    “送我出去吧,我已经好不了了。”射命丸文最后一次请求雏菊。雏菊几乎都要答应了,密室的门突然被鹪鹩打开,他带进来一个情报:

    “地子已经进城了。”

    “什么时候?”雏菊激动地问。

    “昨天的事了,在她进城以后不久,白峰塔就颁布了对本多轻盛的传唤令,很难不怀疑不是巧合。”鹪鹩拂着胡须说。

    “她在哪里?”

    “她并没有直接去跟岸飒羽他们会合,而是先去了大天狗比良山澄的府邸。很明智,如果她昨天就去菊爱屋,岸飒羽他们的行动就会受到爱宕山家族的严密监视。”鹪鹩并不清楚整场阴谋的全貌,但是他还是可以猜测,这一切都跟爱宕山家族脱不开关系,而岸飒羽她们自发的行动也许是破局的关键,“我也帮不到他们了,我的行踪也被人看着,所以我这几天在外面乱晃,就是为了麻痹那些监视我的人,但是如果我不定期回来的话——”彦山前手指着自己的学生,用训斥的语气责备道:

    “说不定你就哄雏菊把你送出去了呢?!”

    文将头转向墙壁,偷笑。

    “你什么也不要听她的,”鹪鹩对雏菊嘱托道,“我不知道她跟你说了什么,但是绝对不能送她出去。她要是被人利用变成了妖魔,那这天狗城就没人拦得了这丫头了!”

    “我知道了……”雏菊低头似乎有些委屈地答应了,“可是,我相信文不会再变成那样子了,因为她打心底,就不想伤害任何人。”

    雏菊这一番话,让鹪鹩一时也无法反驳,他作为老师兼养父,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学生是什么样的人?这孩子若是怀有那么一丝纯粹的恶意,早就堕入邪祟之道了,可是哪怕她都已经犯下了这么多罪行,却仍然保持着自我,这是为什么呢?想到这,鹪鹩突然注意到从一直放在床头柜上的两只相机,是文文回来后才有的。

    一只是老式古董相机,她自己的;一只是翻盖相机,姬海棠的。

    恐怕这就是她永远不会舍弃的自我吧。

    菊爱屋的众人,再一次聚在一起商量对策,不过这次,少了不少人。就在这小小的客栈里,他们策划了无数次试图挽救危局的行动,每一次人员都不尽相同,每一次的目标也不一。这间小小的客栈,见证了天狗城这几个月以来的事态沉浮。

    岸飒羽记得,第一次的“集结”,是为了救地子,为此他们分头行动,最终阻止了山徒试图用雪崩掩埋天狗城的疯狂行径。雏菊、犬走椛、渡边信、墨羽仲府、鹪鹩先生、鹤琴、鹃筝、地子、衣玖、神代清铃、柘木刽,他们每一个人都曾是她的同伴。岸飒羽也曾幻想过,一切结束后,所有人都能聚在这间客栈里,开一次热闹的宴会,就像她曾经听椛讲过,一百年前的幻想乡众人,即使经历了各种离奇的异变和冲突,最后总能一起开怀畅饮一样。

    那已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但即便如此,岸飒羽也希望,最后所有人都能回来,回到这个“家”。

    “我已经大致了解的整件事的脉络了,”柘木刽说,“我去解决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爱宕山荣术。”

    “你要杀了他吗?”岸飒羽问。

    “有什么罪我来背就是。杀了他无法从根本上犁除天狗骨子里的‘罪’,但是可以预防滋生更多的罪,而且如果情况顺利,可以威胁他停下来。”柘木刽已经下定了决心,“他是比烟危害还大的‘毒’,如果不除掉这个毒,天狗一族就永远是‘瘾君子’,将在自我荼毒中走向黑暗。”

    “我没有异议,”椛眼神凶狠地说道,“如果他真的死了也罢了,但是他不惜假死也要为了一己私欲将天狗城推入深渊,那就让他生米煮成熟饭吧。”

    “那我去找彦山前,以免他鱼死网破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羽说道,“彦山前肯定留了后手,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就去找大峰御前吧,这里跟她最熟的就是我了。”椛想起御前对自己有过救命之恩,“我不希望她被人当枪使。”

    “我们呢?”鹤琴和鹃筝问道。

    “你们去街上观察情况,避免无辜者被卷进来。”羽吩咐道。

    “明白!”

    说罢,众人便一齐出了门,此时太阳已经落山,羽回头望了望已经冷清了许久的菊爱屋的招牌,那是鹪鹩先生亲自题的字,但是它的主人已经太久没有回来了。

    “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羽心想,“然后一切回归平静。”

一三七、彻骨之痛

    菊爱屋众人在离开客栈后便分头行动,犬走椛先赶往北门,路过白峰塔,发现这里的大门已经被警卫团团围住。在场身份最高的警卫刚好是椛的旧部,他看见椛路过这里,急匆匆地将她叫住。

    “犬走前辈!虽然我不该找您,但是出大乱子了!”那人有些手足无措,见到她如同见到救命恩人。

    “小白,你服从命令便是,有什么可紧张的?”椛知道会有乱子,但是她没空管这里的事。

    “就是没有命令啊!上面的人全都不在了!爱宕山家的大人和彦山前大人都找不着人!反倒是地牢里多出来一大堆死者,天狗精英的葛城前辈也死了。我们没办法,只能先把白峰塔围住,等待命令!”外号小白的白狼天狗无奈地说。

    椛摇摇头,为面前这位年轻的旧部叹了口气:“我现在没有任何权力指挥你。”

    “没有关系,前辈,您只需要给我点提示就行,您肯定应付过无数这种情况!”小白投来期待的眼神。

    椛本想说“这种情况我也没遇见过”,但是她还是不想引起对方的恐慌,于是问:“你现在是在场职位最高的人是吧?”

    “是的。”

    “做好承担一切责任的准备,天狗城内又要掀起一番风浪了,你要守住白峰塔直到第一个权限比你高的人接手这里。”

    “明白了!”小白听了椛的“建议”,眼神坚定了许多,对她行了个礼。椛无暇顾及太多,便继续朝着北门赶去了。她先赶到天狗精英的办事处,无论大峰御前要做什么,她一定会叫上这些无条件服从她的人,但是等她推门而入,迎接她的却是空荡荡的宅邸。

    “犬走椛?你来这里做什么?”一个似乎是奉命留守在这里的天狗精英问道。

    “他们在哪?”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不等那人说完,椛就摔门而去了,即使他不说,椛也猜到了接下来他们要去哪里。

    本多轻盛按照路线图到达了指定位置,这里是一间小宅院。设施齐全,却有些寂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年大天狗拄着拐杖正坐在庭院里乘凉,看背影还以为是他最熟悉的某位大天狗,但从他身上却散发出一种令本多轻盛这样的白狼天狗感到不适的恶臭味。本多轻盛心想那应该就是红衣男子为他安排的线人,走到他面前一瞧,却发现那老人的白发和胡须凌乱和缠在一起,看不清他的脸。

    老人见了他,起身挥挥手,引着他进了宅邸。本多轻盛有些警惕,进宅邸后不住地四下张望,但并没有任何刺客从墙中冲出来杀他。宅邸里面比起外面还要脏乱,尽管有不少藏书和珍宝,但是已经很久没人打扫了。本多轻盛猜测这位老人应该就是那种已经没了势力的大天狗,只能守着那点积蓄养老。本多轻盛正思索着会是哪个姓氏,老人已经到了一幅挂画前,画上赫然画着那位最有名的大天狗——猿田彦游猎图。老人掀开了画,随手扔在地上,一个暗道在墙上显现。老人用拇指指了指那暗道,将一个纸条交给他,便一言不发地从本多轻盛面前走开了。那纸条正是红衣男子所说的“另一半路线图”,上面用简略的线条指出这地下通道的路线。

    本多轻盛爬进暗道,暗道很狭长,照明很差,但是勉强可以看清前路。本多轻盛根据路线图走过一个又一个分岔路,就连他都不知道天狗城的地下居然藏着这么复杂的暗道网络。

    走到深处,暗道开始出现一些人影,他们一言不发,搬运着密封的箱子,见到本多轻盛也只是低着头从旁边挤过。这里大概是爱宕山家的人用于走私的秘密通道了,不过本多轻盛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在爱宕山荣术身边当差这么多年,他居然都不知道爱宕山家的地下产业,他还以为爱宕山荣术只会靠政治手腕给自己谋利呢,没想到居然牵涉这么大的黑色产业。

    “跟爷讲讲,这里面是什么?”他忍不住好奇,拦住一个运货的天狗问道。

    “一种新作物,从外界流进来的,前几年才开始在妖怪之山栽培,去年秋天终于培养完成了。”天狗也没有隐瞒,只要在这通道,那就是自己人。

    本多轻盛也不懂这些作物能带来什么利益,非要在地下搬运,难不成比烟草的利益还大?他冷哼一声,推开那搬运工继续往前去了。又走了一段距离,搬运工没了,倒是在暗道两旁出现了不少装着酒和珍宝的箱子,本多轻盛随手打开一瓶就往嘴里灌,好家伙,放了几百年的好酒,让他嘴里冒火。

    等他终于走到尽头,推开暗门,又是一道向上的楼梯,等他又推开楼梯尽头的天窗,发现外面是某人的房间,自己从谁的床底下爬出来。

    但很快,他认出了这间屋子属于谁。屋子的臭味还没有消散,因为不久前爱宕山荣术的尸体还躺在床下。

    “呵……这里就是‘最危险的地方吗’?”他走到门口,循着门缝往外看,被他堵在爱宕山荣术寝室门口的围墙已经被砸穿了。正巧有个人在往这里走,本多轻盛认出了她,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女人——神代清铃。

    神代清铃似乎只是来为爱宕山荣术整理遗物,刚推开门,一双手就将她拉到门后关上,一个粗鲁的男人开始猛吸她的脖子。神代清铃本能地反抗,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很快她便认出那人是本多轻盛。

    “你放开我!”她只感到恶心,但本多轻盛的动作却越来越激烈,甚至要扒开她的衣服。清铃急中生智,喊道:“你不想抽烟吗?”

    听到“烟”,本多轻盛立马换了个人似的,似乎那东西比清铃的身体更能吸引他,他伸手问道:“在哪里?!快给我!我好久都没抽了。”

    神代清铃给本多轻盛抽的当然不是普通的烟,而是利用了她所能掌握的一点爱宕山家的资源,从“地下”讨来的特殊作物原料,再经由她这位药师的调配合成的特制烟。某种程度上,不能说它是“烟”了,而是“毒”,它能给人以极强的快感,相应的也会从生理层面让人产生极强的依赖性,并且侵蚀身体器官最终导致死亡。清铃不知道爱宕山家想要用这些东西做什么,但是只要能让本多轻盛染上,她的计划就成功了一步。

    她从怀中掏出了两支随时准备好的用卷纸包着的毒物,递给本多轻盛。不过她想要的并不是让本多轻盛在这些快感中死去,她的计划是让本多轻盛无法摆脱这些东西时,在其中加入能够致命的烈性毒,使他在痛苦种死去。

    本多轻盛兴奋地夺过烟,清铃正要为他打火,本多轻盛却表情一怔,似乎他那可怕的直觉又战胜了毒瘾,他将特制烟递回去,用邪魅的笑容说道:“不是你抽过的我不抽。”

    “你不抽算了。”

    “诶别别别……”本多轻盛还是从清铃手中拿走了一支,但那支刚好又不是清铃加了烈性毒的那支,“我们一起抽。”

    清铃为他点上了火,看着自己手中那支,心里只发毛,她若是不抽,本多轻盛肯定会起疑,在此之前她为了让本多轻盛放下警惕,自己也染上了。

    但是为了杀眼前这个人,她已经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清铃为自己点上了烟,将那包毒含进嘴里。或许是药物的刺激,亦或是临死前的回马灯,她的脑中开始回想起一些久远的、她一直没能想起来的往事。

    她想起几百年前,自己出生后不久时候的记忆,她的亲生父亲、她的兄长和姐姐们围在她的母亲周围,表情各异地望着这个新生儿。她能回忆起那时母亲胸怀的温暖,也能回忆起那时房里的灯光是多么温柔。她记得母亲幸福的笑容,也记得父亲脸上的忧心忡忡。

    “叫她‘清铃’好了,希望她永远也不会沾染世道的浑浊,‘铃’会庇佑她的。”父亲定下了这个名字。

    “她当然不会,”母亲温柔地说道,“她会成长为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找到个好男人,我才不要把她嫁给那些她根本不会爱的公子哥呢。”

    “亦或者她不会爱谁。”她的一个姐姐说道。

    “无所谓,只要我们爱她就行了,是吧?”母亲对其他孩子们说道。清铃的哥哥姐姐们无不点头。

    清铃流着眼泪,强忍着迅速在体内蔓延开的毒素剧痛,将自己刚刚抽过的那支烟递到了本多轻盛嘴边。本多轻盛磕得正嗨,见是清铃刚抽过的,也没多想,拿过去狂吸。清铃亲眼看着他从一脸享受到察觉到不对后,浑身一软,瘫坐在墙下。

    “你这家伙——”本多轻盛吐出一口黑血,恶狠狠地瞪着清铃。清铃则是冷笑着,嘴角也流出了黑血。

    “你以为……你以为这种程度的毒就能杀了本大爷?!”本多轻盛进入了癫狂状态,他抓起清铃,掐住她的脖子。以往他只需轻轻用力就可以掐断对方的脖子,但是这次不同了,长期吸食毒物和这次致命剧毒的双重作用下,他的力量早不如当初。

    但是还不够,这点剂量还不够致死!本多轻盛被下过无数次毒,即便这是最严重的一次,他的身体素质也足够支撑他掐死清铃后去找解药。

    “本大爷可是——”本多轻盛的表情逐渐狰狞,“——最强的天狗啊!”

    就在他要了结这个不安好心的女人时,一把短镰打穿了门,本多轻盛的肌肉意识让他立刻扔下清铃躲开。一个飞影扑了进来,举起另外一把短镰劈向本多轻盛,被本多轻盛用手臂挡了下来。随后本多反身一踢,将那人踢飞到门外。那人平稳地落在地上,又反杀回来。趁着这个间隙,本多轻盛看了看对方的样貌,以为自己见到了亡灵——

    “你是……那个小子?”药物产生的幻觉使他把眼前的人错认成了柘木缘稀,但并不是,来者是柘木缘稀的兄长——柘木刽。

    “我是——”柘木刽的眼中已经被怒火充满,“一个幽灵。”

    本多轻盛用赤手空拳抵抗着柘木刽的双镰,即使他已身中剧毒、即使他的身体已经被药物削弱,他依旧势不可挡,将战场从室内推到了室外,又从塔上跃下,落在庭院里。上次他与地子进行殊死搏斗时,也是在这里。这激起了他不好的回忆,下意识地使出了全力,抓起柘木刽撞穿了好几颗树。但柘木刽也不是等闲之辈,即使已经头破血流,他依旧依靠灵巧的身段反骑在本多轻盛头上,准备收割他的头颅。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了本多轻盛的十文字枪,柘木刽急忙跳开。本多轻盛没有多想,抓住枪就朝着柘木刽挥舞而去!柘木刽也不打算回避,以双镰应对。二人刀枪激烈碰撞,溅出的火花甚至产生了硝烟,在庭院中点燃了一丝火星。

    本多轻盛怎么也想不到面前这个男人居然还能和自己打得有来有回,但是药物的刺激已经让他失去了理智,他毫无理性、完全凭着本能厮杀。柘木刽灵活且吃力地旋转双镰弹开本多轻盛的每一下挥舞,但他也知道拼力量自己还不是对手,于是他借着对方的力后退,跳到了身后的七重塔墙上,踩出一道坑,又一跃向前,让身后的整栋建筑物都摇晃了一下,想要借着这个力道突破本多轻盛的防御。

    见此情形,本多轻盛的肌肉反应居然是放弃了防御,朝着飞扑过来的柘木刽刺出了十文字。柘木刽见势不妙,在空中回旋身子以躲避,却还是被十文字击中,左半边身子连同里面的肺部都被横镰钩住,眼见着要被撕成两段,柘木刽也破釜沉舟,用刀切开了那里的肉,从十文字枪上落下,箭步向前。

    本多轻盛急忙收枪格挡,柘木刽的这舍命一击居然劈开了十文字的握把,径直切进本多轻盛的脖颈。

    那里是自己的弟弟没能斩断的伤口。

    柘木刽双镰齐下,终于将那切面彻底分割。本多轻盛的头颅在空中旋转了几圈,咚咚地落在燃烧的草坪里。柘木刽捂着胸口的伤口半跪在地上,他很快想起了自己来此的目的,但没想到居然耽搁在这里。

    他抬起头,望见一群人出现在黑暗中,其中有一个衣衫褴褛、头发凌乱的老头,在仆人的簇拥下,整理了白发与胡须、披上了在黑夜中也依然显眼的红袍,理了理衣袖,漫不经心地从宅邸另一边走出。柘木刽确信,那就是爱宕山荣术的真身,之前死的不过是一个替身。

    他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朝着他们走去,他要将天狗真正的毒瘤剔除。

    爱宕山荣术的护卫们拔刀护在爱宕山身边,但爱宕山却挥挥手,让仆人们散开,让出了一条道。

    现在只要柘木刽想,他可以用自己最后的力气扑上去杀了爱宕山,然后被爱宕山的部下捅成肉泥,只要他愿意,是可以做到的。柘木刽也没有别的顾虑,他已经做好了在此牺牲的准备。

    但是爱宕山却不屑地俯视着柘木刽,指了指七重塔楼上的一个房间。柘木刽双目圆瞪,他没想到爱宕山荣术竟然如此恶毒,他本以为爱宕山荣术起码还对一些人抱有真心,但是如今——神代清铃成为了他对付柘木刽的最后底牌。

    爱宕山荣术的那一指无非是在告诉他,神代清铃还有救。摆在柘木刽面前的无非两个选择:杀死爱宕山荣术,然后自己死去,清铃也将死去;放弃这次机会,去救清铃。

    柘木刽的身体自觉地转过了身,朝着七重塔蹒跚而去。爱宕山荣术冷笑了一下,随后在仆人们的簇拥下离开了府邸。他要去见证自己最后一个敌人的毁灭。

    柘木刽一边捂着伤口上楼,一边叨念着清铃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产生了感情的,刽子手本不应产生多余的感情,他的使命,就是清除天狗内的毒瘤。

    但是自己却放弃了也许是唯一的清除毒瘤的机会,去救那个看上去无关紧要的女人。柘木刽冷笑着嘲讽起自己来,终于爬到了清铃所在的楼层。清铃刚从爱宕山的房间爬出来,看样子她也没有放弃挣扎。

    柘木刽抱起清铃,此时庭院的火已经蔓延到了宅邸。

    清铃看见了他,欣慰地笑了,在意识消散前,她终于见到了自己最想念的人。

    柘木刽忍着剧痛,从塔上跳下,消失在爱宕山府大火中……

    这是今夜的第一场火。

一三八、堕落之影

    杀人者必遭复仇,复仇者亦遭复仇,循环往复,这便形成了仇恨的轮回。在彦山前的印象里,斩断这种轮回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一个不留”,将敌人灭族。无论是天狗古代战争还是如今,这种事在天狗内已经屡见不鲜,但要评个灭门数最多的,那想必是大峰前。大峰前深知这个道理,因此在天狗古代战争时期,凡攻打谁,必灭其门。家人、部下、朋友一个也不会放过。然而天道好轮回,如今的大峰一族竟然也仅剩一人了。

    而如今,属于大峰一族的复仇鬼找上了本不该来找的对象。彦山前的全身要害都被对方斩了一刀,已经无力再战,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栽在这里,几千年的杀戮生涯,居然会断送一个小姑娘手里。

    一切还要从黄昏时分他杀出白峰塔的时候说起,他并没有直接去爱宕山府邸问罪,他明白,爱宕山一族一定做好了一切的准备来应付他。他开始思索为什么自己会沦落到今天的处境,结合爱宕山乌天被当作弃子、爱宕山乌莲不合常理的行动,彦山前很快推断出这一切究竟是谁在操盘。

    “哼,果然没死啊,爱宕山荣术。”他喃喃道。

    这场博弈终究是他输了,如果他直接去爱宕山府,岂不是着了对方的道?但是不去也不是办法,在行动之前,他要做两手准备。

    他回到府邸,将手下所有的特务召集起来。但并非是要来个鱼死网破,因为自从千鸟死后,他就没多少拿得出手的人才了,也算是自己咎由自取。

    见彦山前在座位上沉默许久,一位部下知道,“这一天”到来了,于是开口言道:“我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是大人收养我们精心栽培,我们才有了活路,大人尽管吩咐,我等万死不辞!”

    “跟了我这么多年,辛苦你们了,你们在白峰塔的档案库里没有身份登记,我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出路,这次任务结束后,你们便能回归正常人的身份。”彦山前平静地说道,特务们听完这话,面面相觑。

    “大人的意思是……这就是您那天提到的……我们最后的任务?”一个特务颤颤巍巍地说,彦山前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告知了他们自己的打算。

    “不一定,假如不是便最好。”彦山前这话又让在场众人陷入了迷茫,于是他端起身子说:“我就直说了,或许我今晚就会死,但是我不想让你们也跟我陪葬,所以我要你们在我死后,去执行最后的任务,你们不许拒绝,当然,那时我都死了,也没人能管你们。”

    “若有人要伤害大人,我等应誓死守护!”

    “砰!”彦山前敲碎了面前的办公桌,震住了特务们试图以死明志的心愿。

    “这是命令!”他怒言,见部下只是摆着苦脸,不再说话,他便继续说道:“你们加起来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对手,倘若真有人能杀我,你们也拦不了。”说着他便给每个人分发了几卷报纸和一张符卡。

    “我死后,这符卡会自行燃烧,你们便以此为信号开始行动,把这些报纸分发到天狗城的各户,尤其是那些大人物的家里。如果天亮之前没有燃烧,你们便回来。”

    各特务接下了命令,但还是有些不舍,彦山前怅然:“如果我没死,就说明我并非彻底的输家,还有扳回一城的余地,但是若不作这一手准备,就再无人能够击倒爱宕山荣术,只有朝着他最大的弱点发起进攻,我们才能得胜,天狗一族才有未来!”

    安排好部下们的任务后,彦山前离开了自己的府邸,接下来他要前往天狗精英的办事处,按照葛城的遗言阻止他们作出不冷静的事。这便是他的第二手准备,假如能说服他们协助自己那便最好,就算他们按兵不动,自己仍然可以接受。不过如果飞过去就容易引人注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彦山前还是决定走地面。

    刚出门没多远,彦山前看见了几个还在街上嬉戏打闹的孩童,他们手举着风车,想凭借跑步的风力驱使风车转动,一个落后的鸦天狗孩童似乎不想输给其他同伴,便扇动翅膀准备飞起来,却没飞多远就重重地摔在地上。风车落到了彦山前的脚边。

    彦山前捻起风车,走到那鸦天狗孩童跟前,那鸦天狗孩童没有哭,而是自己站了起来。彦山前点了点头,将风车还给了他。“没有哭,很好。学会飞不是一间容易事,多摔几遍就会了,”他慈祥地摸了摸孩子的头,随后又拍了拍他的背,催促道,“不早了,早点回家吧,回到父母的身边去。”

    “我没有父母,家也没了。”孩子平静地说道,语气中并没有多少悲伤,似乎已经有无数人问过同样的问题。彦山前想起,自从那场鬼一僧正讨伐战以后,有无数孩子失去了双亲,他们吃着白峰塔的补贴,却无家可回,只能像这样在大街上放养。彦山前记得,自己也曾收养过无数个这样的孤儿,因为他自小也是跟自己的弟弟相依为命,不过不是因为失去了双亲,而是被自己的亲生父母遗弃了。

    “我给你们开个字条,你们去这里住吧,”彦山前便掏出纸笔,给孩子们写了个地址,但并没有留下自己的签名。

    “我不认识字……”孩子说道。

    “就在南门边上,有个完好无损的报社,给那里的人看这张字条,他们就会收留你们。”彦山前指了指南门的方向,那里受战事影响最大,没有多少完好的建筑了。孩子接过纸条便跟自己的同伴们往那边去了。

    “耽误太久了,”他心想,随后加快脚步朝着北门跑去,但没走多远,一路人马拦在了他的面前。

    “哼,太迟了吗……”他伸出手,抓住了从一侧偷袭过来的鸦天狗,将他摔在地上踩住。

    “你该去杀本多轻盛和爱宕山一族的人,而不是我。”尽管彦山前特地没有取偷袭他的天狗精英的性命,试图与对方的首领——大峰御前沟通,但大峰御前却平静地反驳道:

    “你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间接害死墨羽哥的人、害死葛城叔的人、没有对本多轻盛降下应有之审判的人都是你,你最想看到的就是我们与爱宕山一族的争端,你好渔翁得利。”

    彦山前冷笑一声,她这话倒说得没错,已是孤家寡人的彦山前唯一的取胜之道,就是利用天狗精英与爱宕山一族的仇恨让他们相互厮杀。如今自己竟然被反将了一军,说什么也没法开脱了。

    “顺路解决了你,我再去找爱宕山家的麻烦。”大峰御前用薙刀指着他,“顺路”这个词说得极为轻描淡写。也是,彦山前手里看上去已经没有什么牌了,讨伐他不过是顺路的事。

    只可惜,他们把对付这位顶级杀手想的太容易了。彦山前心想着,将脚底的天狗精英踏进地里,只听见脊椎骨碎裂的声音,彦山前踩着他飞扑上前,横刀腰斩了十几个敌人。天狗精英们也不是吃素的,面对这无人可及的速度,他们尽自己的全力让队伍散开,将伤亡降到最小。而站在最前方的大峰御前更是夸张,作为彦山前的第一目标,她竟然以一个完美仰面回旋躲开了这一击。

    彦山前回头一瞧,那女孩竟然毫发无伤,便没有多想,反身朝着对方连出数刀,竟然全都被回避。

    他曾经听说过对方的能耐,作为大峰家的杀人兵器,在进入一种“无心无我”的状态时,能够如同羽毛一样无法被任何攻击斩中。虽然彦山前不明白如此冲动的她如何能够进入这般状态,但毫无疑问,如果真让她对上本多轻盛,那结果是毫无悬念的。

    但很可惜,她对上的是大天狗里的速度之王。

    大峰御前回避彦山前攻击的同时挥舞薙刀,面对彦山前这种体型较大的目标,她本不会存在劈空的可能,但正如她所见,彦山前也能轻易地看穿她的每一次攻击,并且及时作出反馈,连翅膀都不用扇,仅凭身形脚步就可以避开御前的大开大合。

    就这样二人互相纠缠了十几个回合,连对方的毛都碰不着。此时其他天狗精英也重新整好队形,朝着彦山前从四面八方围攻起来,彦山前一跃而起,斩落了空中的几只鸦天狗。但他身下却是紧追而上的大峰御前,她踩着建筑物如同台阶,挥舞薙刀如同小棍,在彦山前试图张开翅膀回避的瞬间,斩开了他的左翼。

    作为鸦天狗与大天狗的混血,这种程度的伤不算什么,但恢复起来需要时间,彦山前通过飞行脱离战斗的算盘落空了,他只能落回地面,与这些天狗精英硬碰硬。

    天狗精英们举着各自的武器,打算在他落下时戳个对穿,彦山前双手握刀,在空中纵向旋转,形成一个锯子,随机劈开了地上的一个敌人后,又如同车轮一般横冲直撞。天狗精英们不能招架,便用上模拟了无数次的战术,拉开铁链拦住他。数条铁链并列横在街道上,彦山前劈不开,便后跳恢复了常态。天狗精英们用纵深几米的铁链将他围住,形成了一个擂台。擂台中央除了彦山前,还有御前与好几个精锐。这几个精锐是被特地训练过,配合大小姐的战斗节奏的,一般的队友恐怕只会拖累她甚至被她的刀波及。

    彦山前一边要回避御前愈发凌厉的刀法,一边要抵挡这几个抓着空荡在擂台内逃来跳去偷袭他的敌人,索性一脚踏碎地面,用刀刮起极其密集的飞石,御前只能挥动薙刀格挡,而空中的几个敌人要么被乱石击中,要么被彦山前抓住机会,掷出手里剑命中。大峰御前无暇掩护那几名队友,眼见着又有人牺牲,眼中的情绪愈发坚毅。只见几道残影在她跟前显现,同时从几个方向朝彦山前袭来,彦山前竟然也躲避不及,被命中了三刀。

    彦山前摸着胸口的伤口,心想有多少年没有被人砍中了,这使他不自觉地笑了。御前不给他怀旧的机会,化出更多残影,从上到下十几个,一齐朝他袭来。却见彦山前一发怒吼,斩出一道火线打散了大多数残影,甚至烧到了御前的本体。就在御前震惊之余,她看见彦山前胸口的血竟然在燃烧!彦山前刚刚是用手盛了半个掌心的血,随后朝她们甩开,再补一刀,那些血竟然炸出了一道血线,不久突破了残影的围攻,还将周围作为擂台的天狗精英们一并震散。

    大峰御前曾经听墨羽说过,因混血产生多种性征的天狗实际上是返祖,因此他们拥有更加接近天狗始祖的血脉,他们的血可以燃烧起屠杀妖魔的火焰。墨羽曾经在地下对峙彦山宗行时见识了这一招,作为他同胞兄长的彦山前,自然也会用。

    彦山前感觉不到胸口的灼痛,只是将血抹在刀上,那刀便像地子的魔剑一样,燃起了熊熊烈火。

    “小姑娘哟,见识一下罗甸之火吧。”彦山前甩了甩刀,飞溅的血液点燃了一侧的房屋。他们的战斗离彦山前的府邸不远,彦山前刚在那里交代了一些事,便从府里出来,迎面便与天狗精英们碰上了。天狗城的建筑大多是木质结构,一旦出现火灾便很难控制。但此时双方都无暇顾及这些,他们在这场大火中对峙,不将对方彻底毁灭,他们便不会停止。

    彦山前率先发起进攻,在罗甸之火的加护下,他斩出的每一刀都能化作火刃飞溅过去,不断地打乱天狗精英们的阵型,而他的刀速也极为出神,如同厨师剁肉,他选中了几个不好处理的目标,将几个离他十几米远的天狗精英剁成渣,随后便以大峰御前为主要目标,不断进行十字形挥砍。大峰御前也没有再顾及队友的性命,在建筑物之间来回横跳,任由火线劈倒它们,随后在接近彦山前到十米的距离处,突然化出一道残影线,穿过火刃的缝隙,直接切开了彦山前那三米长的刀,又是一阵回转,将彦山前来不及缩回的右手手指切断。

    刚刚彦山前一阵狂砍,天狗精英们要么死亡要么重伤,周围的建筑也尽数成了废墟。只有御前此刻正蹲在彦山前的肩上,准备给他最后一击,彦山前并没有刚刚的失利而晃神,在原地后空翻,踹开了中心还未立足的御前,顺势拾起了断刀,朝着未落地的御前刺去。

    然而也是下一个瞬间,彦山前明白了御前的可怕。

    作为一个天狗少女,在越过了“杀人”的红线以后,却不再有任何顾忌,成为了大峰一族倾力培育的毫无感情的杀戮机器。在那种“无心无我”的境界下,哪怕是取人性命也不会有任何心理波动,只有杀死敌人的纯粹目的。

    太扭曲了。

    她只是个十八岁不满的少女,哪怕作为人类也太过年轻。

    然而就是这样的少女,在自己倒悬于空的刹那,同时化出了无数残影,朝着彦山前的每个要害部位都斩了一刀。

    彦山前倒在地上,刚刚御前的几刀不足以直接致死,但自己也没有任何行动能力了,放着不管,他也会因流血过多而死。

    “你不该成为一个杀人机器,小姑娘。”彦山前看见,御前的头发开始变得苍白,他知道这是什么征兆。

    “你有资格说这话?想想吧,你直接或间接害死了多少孩子?彦山前。”御前似乎从“无”的境界回过神来,以一种强者的姿态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彦山前,犹如一个要降下审判的裁决者,但彦山前明白,大峰御前这一切行动的根本动力不是正义,而是冲动与仇恨。

    “如果我今天对本多轻盛判处死刑,你还会杀我吗?”彦山前问道。

    “但你没有。”

    “我是为了程序正义。”

    “说的好听,在你这里还有程序可言吗?”

    眼见已经没有商谈的余地,彦山前彻底放弃了,他笑道:“来吧,给我个痛快,这是我罪有应得,然后让爱宕山他们尝一尝十倍于我的苦难!”

    “我会的。”

    御前没有多犹豫,举起薙刀眼见着就要刺下,一把刀却拦在了中间,将她连人带刀推开。

    “等一等!”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一侧,“还不能杀他,御前小姐!”来者正是岸飒羽。

    “羽姐姐,你在做什么?”御前却质疑起岸飒羽来,“为什么要阻止我?”

    “他已经失去了战斗能力了,虽然他罪该万死,但是眼下还不能杀他——”羽还未说完,御前突然横刀袭来,岸飒羽在空中回旋一圈,勉强地躲开了。

    “你们也要背叛我吗?”御前完全没有听羽解释,她的头发已经全白,眼中燃起了岸飒羽极为熟悉的火焰。

    “不……”岸飒羽不敢相信,最不该堕落的人居然在她的面前一步步堕落,“冷静一点!彦山前还有后手,而且是等他死了以后就会触发,我们得——”不等她解释,御前毫无保留地化出了几十个残影杀向岸飒羽,岸飒羽无奈,只能一刀刀招架下来,随后抓准空挡拉起彦山前,拖着他逃离。御前正欲追击,又一个白色的身影拦在她面前。

    “你不是这种人!”椛架着她的刀悲痛地喊道,“快醒醒!不要走向那个极端!”

    “大家都死了!墨羽哥、葛城叔、还有我身后那么多人……为什么连你也……连你也要背叛我啊!!!”认出了眼前的椛,御前的情绪愈发不稳定,也是因此,她无法再进入“无”的状态,接下来的几招几乎是毫无规律的乱砍,都被椛挡下。

    椛最不愿看见的便是朋友的决裂,也不忍心向御前挥刀,只能一边拖住她,为羽的撤离争取时间,一边苦口相劝,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御前走向堕落……

    岸飒羽将彦山前背到了他自己的府邸,她注意到府内人员已经遣散,于是只能自己想办法为彦山前包扎。

    “呵呵呵……”彦山前苦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你想多了,我只是要从你嘴里揪出你的最终计划。”岸飒羽冷冰冰地回答道。

    “谁都可以杀我彦山前,唯独你不行。”彦山前笑道。

    “你说的没错……”羽没有否定,“若不是你,我们兄妹已经饿死了。但是也是因为你,无数人失去了生命、失去的家人,我救你或许有报恩的因素在里面,但更多的是要阻止你夺走更多人的生命。”

    “已经……太晚了,”彦山前笑道,“我明白,天狗城内没人能跟爱宕山荣术斗智,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被他反过来利用罢了。事到如今,我都还在挣扎,试着从正面扳倒他,事实证明我错了,作为天狗之民心所向,他不可能被你我打败。”

    “我们会打败他的,”岸飒羽肯定地说,“哪怕不是今天,哪怕不是明天,我们都会阻止他。”

    看着岸飒羽那无畏的眼神,彦山前心中有了一丝触动,他回想起多少年前,他也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的时光。

一三九、无家可归

    大约是两千多年前,一个落魄的天狗武士背着箩筐在山间采集药材,武士的姓名和出身已不得考,只知道他曾经历过一番惨绝人寰的同伴相残,从此心灰意冷,隐居山林。

    偶然间,他听到了婴儿的啼哭,但是这茫茫深山,连个人家都没有,怎么可能会有婴孩呢?他只当作是幻听,便头也不回地往自己那搭在山脚下的破宅去了。

    第二天,当他又上山采药时,却发现那婴孩的啼哭依然回荡在山谷间。他不禁纳闷,难道不是自己的幻听?可是就算是婴孩,早该没了力气,难道说这山里其实有人家?于是他循着声音去找,却只找到了一个山洞。

    山洞没有任何照明,武士点起了火把走了进去,婴孩的啼哭近在咫尺,很快,他便发现一块石头上赫然躺着一对襁褓。走近一看,是一对双胞胎。武士正奇怪,会有谁把这么可怜的两个孩子丢在山洞里自生自灭呢?他双手各托起一个,却发现重量比一般的天狗婴儿重得多——是两个幼年大天狗。如果是因为家族卷入了某场斗争而不得不把孩子藏身郊野,也不奇怪了。

    但是他的手心却有种奇怪的触感,似乎婴孩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在动,他打开婴儿的襁褓,发现他们竟然还长着鸦天狗才有的乌黑翅膀!他们是同时拥有两种性状的是混血天狗。

    这下武士想通了,多性征在天狗族群已经是不吉利的象征,他们还是一对混血双胞胎,那么他们的父母迫于族群压力把他们丢掉或弄死也不是稀罕事了。迷信与愚昧催生悲剧,武士见得太多了,但他是不信这些的,看着两个因为被发现而暂时停止了啼哭的孩子,武士动了恻隐之心,他把两个孩子重新用襁褓包好,装进背后的箩筐,下山去了。

    回到自己的破屋子,武士先是烧水,打算给两个孩子洗个澡。再次拆开襁褓,武士才发现两团个婴孩脖子上还各挂着一块铭牌,刚刚在山洞里没注意到,上面写着两个孩子的姓名和次序。

    “兄:彦山前;弟:彦山宗行。”

    武士估计是孩子的父母舍不得就这样把孩子丢掉,于是故意留下了铭牌,至少能让见到他们尸身的人能知道他们的身份,不过好在被他捡到了。武士为了区分二人,便没有取下两块铭牌,哪怕是给二人洗澡也不会取下。

    至此,彦山兄弟便在这位武士的抚养下长大,很快十几年过去,二人长得比武士还要高,这也是大天狗血脉的特征。兄弟二人也逐渐认识到自己的身世与混血天狗悲惨的命运。武士心想着,这二人将来还是得离开他,自己去闯荡,在这险恶的世道,可不能没有一身武艺,于是武士开始教二人战斗技巧。

    二人身为同胞兄弟,天赋是一致的,但是武士并不打算教他们俩一样的东西。除了基本功以外,武士对于哥哥彦山前的培养侧重于“技”与“速”,而对于弟弟彦山宗行的培养侧重于“力”与“迅”,为的是让兄弟二人能够在配合中互相弥补不足,未来不至于在同一条路上走死,遇见不同的对手也能够灵活调整战术。

    又过了几十年的修炼,两兄弟的成长突飞猛进,而身为天狗的武士却在这几十年里加速老去,但是看着自己视同儿子的彦山兄弟,武士感到很欣慰。

    有一天,两兄弟外出修行,只听到山间不寻常的鸟鸣,他们有不祥的预感,于是赶回了家,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武士。武士被乱刀重伤,血溅满屋,已经无药可救了。

    “是……往日的仇家找上我了,无论躲在哪里,旧仇迟早会追上我。别在意,这是我应得的,”武士对兄弟二人嘱托道,“你们别去追凶,冤冤相报何时了,仇恨在我这里终结就行,我培养你们并非是为了有一天你们能够替我报仇。”

    临终前,武士终于告知了兄弟二人自己培养他们的真实目的:“我希望你们能够走上一条,使你我这样的天狗不再受压迫与歧视的路,不会再有人因为他人之利益卷入无端的冲突、不会再有孩子因为天生的原因而被遗弃,你们要守护,守护更多无辜的孩子,守护他们的‘家’,等他们成熟一点,就让他们自由地在天上飞……”

    武士嘱托了对二人的期待后,便咽了气,兄弟二人把他埋在了破宅不远处依山傍水的位置。二人知道,从今天开始,他们再无避风港了。

    尽管武士曾嘱咐不要追凶,但兄弟二人还是决定去追查凶手的身份,他们来到了一间天狗村庄,用披风隐去背后那宽大的翅膀,暂且投靠这里。他们从村民口中得知了最近从山外边来了一群不怀好意的土匪,本想去调查一番,但没过多久那帮土匪就来打劫这个村庄。兄弟二人恪守武士的嘱托,从土匪手中保下了村子,但是他们混血天狗的身份却在战斗中暴露。

    村民们因为混血天狗的身份,并不感谢他们,认为是他们招来了厄运,于是打发他们走人,二人非常失望,只能离开了村庄。但没走多远,一群孩子追了上来,为他们各献上一顶花环,兄弟俩十分欣慰,摸了摸孩子们的头便继续上路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群“土匪”来头不小,是某位大人物的私兵,扮成土匪劫掠村子只为筹集物资打仗。当那位大人物得知山中居然有能够打退他的喽啰的村子时,认定那里藏着敌人,于是派了一大帮人去袭击那村子。夜晚,兄弟二人在山上望见村子燃着大火,急忙飞回去查看,却为时已晚:村子里无论男女老少,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想起刚刚还为自己献花的那群天真无邪的孩子,他们对自己没有任何偏见,如今却已是火焰中的一团灰烬。兄弟二人首次感受到了世道的残酷。

    “是厄运,我们果真为他们带来了厄运。”弟弟彦山宗行自卑地说。

    “不,带来厄运的不是我们,而是那群强盗。”哥哥彦山前否定道。

    尽管兄弟二人在这件事上首次产生了微小的分歧,但是二人还是一致决定:要让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付出代价。很快,他们追查到了强盗背后的那位大人物的身份以及他的住所,就在他们闯进宅邸要为村民们报仇时,却发现这里已经被人先一步屠杀干净了。

    一个杀手,独自杀光了整个家族。

    那杀手切下了大天狗的头颅正准备回去,刚好撞见了闯进宅邸的彦山兄弟,双方短暂交手后不分伯仲,互相一问才知道他们都是来要这家大天狗的性命的。

    也是这次短暂的交谈,兄弟二人才对外面的世界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此时天狗社会正陷入内乱,各方势力攻伐不断,时常有人聘请他这样的专业杀手来谋杀自己的敌人,为了防止有人寻仇,往往需要肃清所有血脉,在这场无休止的杀戮中,已经有数不清的姓氏永远消失在了历史之中,而且永远有人比你先下手。

    杀手自知拖在这没有意义,于是跳出窗外离开了。看着满地尸体,兄弟二人一时有些空虚,现在仇已报,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余光下,彦山前瞥见了一具婴孩的尸体,没想到刚刚的杀手果真连孩子都不放过吗?如果换做是自己,恐怕不会忍心下手吧。但是谁又能保证,放过这一个孩子,他长大后不会来寻仇呢?或许就像那位武士……

    兄弟二人从此放弃了为武士追凶,而是开始四处流浪,在这漫长的乱世中生存,他们收养弃婴、孤儿,并且聚集在一处建立了一个大家庭。后来彦山前又一次遇到了那杀手,这一次那杀手伤痕累累,已经到了生死边缘,彦山前将他带回去救治。

    杀手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满是孩童和少年少女的小屋,唯二的成年天狗是之前遇见过的那对兄弟,不,即使是彦山兄弟,此时也还没到天狗的成年期。他自己不也是吗?

    一个小女孩看她睁开了眼,对着彦山前喊道:“他醒啦!他醒啦!”

    “小点声,葵,还有人睡着呢。”安抚好名为“葵”的小女孩,彦山前毫无防备地走到他身边,关切道:“你好点了吗?”

    “你救了我?”他问道。

    “我只是把你带了回来,做了点包扎,这几天我和孩子们轮流照顾你。”彦山前回答。

    “为什么这么多孩子?”他看着满屋的天狗孩童问。

    “别想打他们的主意,”一旁的彦山宗行对这位杀手时刻保持着警惕,手里没有放下过他的剑,没好气地说,“这些都是因为你们这样的人失去家——”

    “别当着孩子面说这些,”彦山前打断了弟弟的口无遮拦,回过头对杀手低声说道,“如你所见,我们收养孤儿和弃婴,不过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新家。”

    杀手看着这些孩子,沉默良久,才开口道:“九条华。”

    “什么?”

    “我的名字,九条华。我的主人已经死了,而我现在是自由身。”九条华,也就是后来的“鹪鹩”,向众人讲述了自己同样可悲的过去,从小就被当杀手培养的他经历了无数的人间炼狱,他为自己的主人尽忠直到主人被敌人刺客杀死,自己则满身伤痕地从那宅邸里逃了出来,他告诉众人,不要招惹姓“爱宕山”的家族,他们的势力深不见底。

    尽管一开始还抱着诸多猜疑,但彦山前还是同意让他加入到这个大家庭来,很快九条便用自己的能力证明了自己。作为杀手的他有丰富的情报处理经验,他根据一些微小的动向察觉到这里不久以后会被卷进一场大战,于是力劝众人转移根据地,彦山前相信了他,果不其然,他们成功回避了大峰一族与鬼一一族的军事冲突。

    这场持续千年的天狗乱世看不到尽头,为了养活这么多人,彦山前会带着九条华出去接一些保镖任务换取酬金,再用酬金购买粮食带回根据地,而平时则由彦山宗行看家保护孩子们。但随着收养的孩童越来越多,彦山前明白光这样还不够,于是三人对其中有天赋的年长孩童进行训练和培养,让他们也能为这个大家庭做贡献。等到其中一些人能够独当一面了,便可以让他们选择留下了或是自己出去打拼。

    经过几百年的努力,这个大家庭也逐渐扩大、成熟。有出去自己闯荡的,也有留下来为大家庭出力的。他们游历诸地,保护村庄不受战争波及、暗杀大姓为平民打抱不平。他们会定期改变根据地,这样那些有不轨之心的大姓不会抓到他们的尾巴。他们制定了一整套行为规范以防有人置家庭于不利。家庭内部像射命丸霎、葵、姬海棠羽下、贞光等一系列鸦天狗高手层出不穷。

    那是这个大家庭最辉煌、最团结的时候。假如能回到当初,彦山前一定还想回到那个时候。

    但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在天狗古代战争晚期,彦山前为已经生了一女儿的射命丸夫妇安排了一个任务。当时没人会想到,这个决定将使整个家庭走向分崩离析。

    ——调查饭纲卧行。

    当时饭纲卧行与富士讲冲突不断,甚至在某处引发了一个村庄的人皆被管狐吸干的惨剧,彦山前对此担忧不断,他非常忌惮这种能够杀人于无形的“兵器”,于是安排家庭内速度最快的二人——射命丸霎与葵去调查他们的底细。

    后面的事,就人尽皆知了。

    夫妻俩先后惨死,只带回了一个令人绝望的情报:饭纲卧行是不死之身。

    从此九条华与彦山前之间首次产生了裂隙,他怪罪彦山前为何要把夫妻二人都派过去,就算出了事,好歹还有人能照顾尚在襁褓中的射命丸文。但彦山前沉思于这项情报,并没有回应九条,事实上,并非彦山前派葵过去,而是葵担心自己的丈夫,于是主动跟了上去。

    再后来,家庭内不断有人牺牲,各方势力似乎也开始把这伙神秘组织当作一个威胁,摆在了台面上有意针对,彦山前明白这个大家庭作为“家”的发展已经到达了极限,要想守护好他,必须有与那些大姓正面扳手腕的实力才行。

    身为家长的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属于所有人的“家”变成只属于他一人的“组织”。

一四〇、雏鸟归巢

    一开始,彦山前对内部的改组并没有多少成员反对,因为即使是改组前,也是他的一言堂,所有成员都对这位领袖兼大哥的角色抱以无限的信任和尊重,如果是为了这个大家庭,他们当然支持彦山前的改组。

    改组后的结果,当然是由彦山前做组织的最高领袖,九条华为参谋,他的弟弟彦山宗行作为新成员的教官。他将组织拆分为多个职能部门,有负责收集情报的、有负责执行护卫的、有负责搞暗杀的、有负责后勤的……所有部门直接对彦山前负责。彦山前看人的眼光很准,每个成员都被分配到能最大化发挥其能力的部门,这大大提升了组织的行动效率。

    组织的行动理念很简单,那就是创造一片“天狗们能够自由飞翔的天空”,不止局限于鸦天狗,这理念的含义是“创造一个不再有压迫的天狗社会”。那时他们的目标就是如此单纯,还没有建立十分完善的行动准则与方针,说起行动准则,组织对所有人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服从”,所有成员必须无条件服从彦山前。

    然而很快有人发现,彦山前在决策的过程中逐渐背离了最初的行动理念,他不再着眼于拯救那些被战火摧残的无辜民众,而是自己卷入到那些天狗大族的争端之中。他先是向鬼一一族发起挑战,却在军队的铁蹄下差点被一锅端,从此他便明白,以他们的实力,不可与任何大族发起正面冲突。组织的决策开始变得谨慎、变得保守,彦山前没有再为受压迫的民众做些什么,而是醉心于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更大的利益。

    有人不满于彦山前行事风格的变化,决心退出,第一个便是姬海棠羽下,他携着自己的妻子孩子离开了组织。随后,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他选择了离开,彦山前并没有拦他们,但是很快他也意识到组织内部人心离散,于是他做了一个残忍的决定——

    他制造了一场谋杀,让昔日姬海棠羽下未能彻底清除的某个家族的后裔将他杀死,随后立刻将姬海棠的家人纳入组织的保护之下。没人看出彦山前的手笔,就连九条华都没看穿这背后是彦山前操盘,所有人从这件事接收到了一个信号:旧日的仇怨迟早会追上这些手上沾血的人,只有组织能保护他们。

    不久姬海棠羽下的妻子在悲伤中离世,九条华收养了他们的女儿,就像他之前收养了射命丸夫妇的女儿一样。九条将友人的女儿既是作为徒弟、也是作为自己的孩子来培养。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两个孩子未来将会有怎样的作为:其中一个为了颠覆天狗一族而选择燃烧自己,另一个的牺牲则促使前者选择了这条道路。

    后来鬼族入侵,天狗一族暂时停止了内乱,但是在鬼族的压倒性实力面前,天狗毫无胜算,选择了臣服。唯独少数几个青年不满于这种屈辱,前去挑战鬼王,其中便有组织的成员。“贞光”,一位使用薙刀、能够斩断水流的鸦天狗,在对鬼王的反抗中失踪了,这也意味着组织失去了最后一位实力上不亚于“三巨头”的成员。

    等到鬼族退去,天狗一族又陷入了内乱,天狗古代战争进行到了晚期,各方阵营形势已经颇为明朗,在大峰前解决掉最后两个大家族后,神明终于亲自干涉了这场乱局——天魔降临。

    彦山前走到了他此前从未想到能够抵达的境界——他被神明钦点,成为了七位大天狗领袖之一,与爱宕山荣术、大峰前等人并列。在七位大天狗领袖中,他是唯一一位鸦天狗姓氏,也是唯一的混血儿。这意味着他奋斗半生的目标成功了一半,因为他的存在,天狗社会逐渐抛弃了“混血儿是不祥之兆”的迷信。

    但是祸福相依,他的弟弟彦山宗行就没有那么好的归宿,彦山宗行被神明钦点为守卫白峰塔地下监牢的四位典狱长之一,只因他作为混血儿有着更为接近罗甸的血,需要他来镇压白峰塔底层的黑暗存在。因此直到他结束使命的那一天到来,彦山宗行都不可能见到太阳了。不过他也不愿见,因为给予他这份使命的,正是天照本身。

    至少彦山宗行在走进监牢前,十分坚信他们的理想已经接近成功了,组织在他的哥哥的带领下一定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至少他没有亲眼目睹后来发生的一切。彦山前有时会心想,假如当初那位武士搞混了他们,彦山前被误认为是弟弟,彦山宗行被误认为是哥哥,那么他们的命运是否会调转?彦山前甚至有些羡慕自己的弟弟,因为他不必再面对绝望的现实。

    因为大天狗领袖亦有高低之分。

    作为大天狗之首的爱宕山荣术通过一系列手段,顺利地拆分了彦山前的组织,因为天狗社会已然统一,不必再存在一个什么“组织”,许多成员被调到了没什么实权的部门甚至干脆“被离职”。还没有什么政治经验的他们对爱宕山的这些手段毫无反抗之力,甚至等他们反应过来时,留在他们身边的已经不剩多少人了。

    彦山前从此开始醉心于权力斗争,他很快召集了自己的旧部,成立了地下组织,并且利用那些被调走的成员渗透天狗城的方方面面,很快掌握了整个天狗一族的情报中枢。就这样过去了几百年……

    他还是没有胜过爱宕山的反渗透,到最后,他居然没有什么人可用。某种意义上也是他自作自受,假如他没有让千鸟杀死姬海棠果,最后的挚友九条华——如今的鹪鹩或许就不会离开他。但那也不是他的意志能够左右的,五十年前的山顶事变,他给千鸟的任务就是杀死所有知情者,而他自己也不过是执行大天狗大会的决议,他也没有想到姬海棠果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不过归根结底,沦落到这般境地,也还是他自作自受的。

    “呵。”他笑了。

    “你笑什么?”岸飒羽问。

    “我在笑自己。”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的伤口,在岸飒羽的抢救下,他暂时是没有生命危险了,“我不记得我教过你医术,谁教你的。”

    “一位与这场乱局毫无关系的人,现在你该告诉我了,你让你的部下们在你死后要做的究竟是什么?”岸飒羽质问道。

    彦山前躺在地上,望着漆黑的天,不远处的火光依然照亮了夜空。他爱夜晚胜过白日,因为夜晚承载着许多久远的回忆,他每一次出任务,都是在晚上。

    “仇恨,终究还是追上了我。”他想起了那位武士临终前的话,包括他自己在内,无数人用生命一次又一次应验这个道理,但即便如此,后人还是重复着同样的错误。

    但是,即便如此,他的理想,他们的理想,也不能因此而断送。

    彦山前又笑了,他事到如今才理解九条华所说的“传承”是什么意思。如果他彦山前没有那么操之过急,也不会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如果他肯潜心培养自己的下一代,如果他肯把希望传承到下一代,那么终有一天,以后的天狗会看到那片自由的蓝天。

    但是在此之前,如果不彻底破解这死局……

    “只有一个办法,只有一个办法能够彻底击败爱宕山荣术……”他喃喃道。

    “什么?”岸飒羽贴近了耳朵。彦山前突然抽出了岸飒羽怀中那曾属于岸飒弦的断刀,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你还是……不够快啊……”彦山前对着岸飒羽笑道。

    “你……你在做什么?!”

    “已经……来不及了……”彦山前举起的手中的断刀,那把断刀已经沾上了他的血,从断口向前凝结,形成一把完整的红色刀刃,燃烧着炽热的火光,“那个孩子早已被卷入了命运的漩涡,她已经逃不掉了,所有天狗都将直面自己血脉中的命运!现在,用我的血,去斩杀妖魔吧,岸飒羽!”彦山前眼看着岸飒羽接过了刀,放下了手,眼睛直直地望着天空,低声言道:

    “我将是天狗一族有史以来……最大的罪人,对不起……”

    彦山前死了。

    他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天空,或满足、或伤感、或沉静。

    与此同时,漫天报纸洒向天狗城的每个角落,即使是已经入睡的人们也被激烈的喊报声吵醒。

    “射命丸文找到了!射命丸文找到了!”

    整个天狗城都沸腾了起来,他们从床上爬起来,拿了份报纸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射命丸文当下的藏身处。

    射命丸文自己也被外面的动静吵醒,敏锐的她对雏菊说:“他们找到我了。”

    “你说什么?外面怎么了?”雏菊还睡眼朦胧,还未搞清楚事情的动向,密室的门突然被鹪鹩撞开。

    “富士讲的人找上来了!你们快从后门逃!我来拖住他们!”鹪鹩激动地说道。全城都得知了射命丸文的下落,那么跟射命丸文有仇的人——富士讲自然会第一时间找上门来。

    “不,”射命丸文自己从床上爬起来,“你们该把我交出去。”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呀!臭丫头!”鹪鹩骂道,“快带着雏菊逃!”

    射命丸文没有再理会自己的老师,而是一股脑上楼,走到了庭院,鹪鹩已经用重物堵住了正大门,但还是有鸦天狗翻了进来。雏菊和鹪鹩也追了上来,鹪鹩见状,横刀挡在二人身前:“你们敢伤害她,就先从我这把老骨头身上踏过去!”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把文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即便她已经犯下了难以饶恕的罪过,自己也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暴怒的富士讲成员已经撞开了大门,高声宣告道:“射命丸文,谋害我们神明的人!今天就是你赎罪的日子!”

    “不会让你伤害他们!”另一边又翻进来了一群天狗,为首的竟然是饭纲丸龙,这些人是饭纲一族的残余,是没有接受饭纲卧行的咒印的友善势力,如今他们站在雏菊的一边,得知了射命丸文的下落后,果断前来掩护雏菊。

    “饭纲一族?来得正好,今天连你们一起肃清!”为首的佐久骂道。两边不由分说就刀剑相交。饭纲丸龙放出一阵幻术作为掩护,回头对雏菊说道:“雏菊!你们快逃,他们交给我们!你们去找地子!”

    “对,去找地子,”鹪鹩也赞成饭纲丸龙的主张,“她现在就在比良山澄的府上,现在只有她才能让你们彻底脱离这漩涡,逃吧,逃离天狗城!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雏菊点了点头,背起没反应过来的文文就从后门逃。

    “雏菊,你把我放下!”文文还在挣扎。

    “你在说什么呢?你就不能替自己考虑一点吗?!明明都已经把我们当作家人了,明明你以前也为幻想乡和天狗做了那么多,明明……你也曾是大家的朋友,为什么就这么糟践自己呢?!”雏菊一边跑一边哭着对文文说道。

    文文一时语塞。

    “我才不管你们什么远大的目标,我已经不想再失去谁了!地子、奈娘、还有你!我只想回到当初那个大家一起在客栈团团圆圆的日子,为什么就那么难呢?!我知道,我很自私,两次回到天狗城是我自作主张、想要去看一看自己的故乡也是我自作主张,为此我让你们,让地子、让阿典、让阿龙、让那么多人为了我前赴后继地被卷到危险之中!但是今天,今天我想要救你,我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我也不会让你变成什么怪物!等我们见到地子,我会替你向她说情,向贤者们说清,到时候我们继续过回那个无忧无虑的日子,好吗?”

    文文不再挣扎了,她知道自己再反抗,就是对这位付诸真心的少女的理想的亵渎。

    “只要见到地子……”雏菊扇动起背后的翅膀,开始了许久未曾做的事——飞翔。

    她想起自己的第一次飞行,是从自己那被灾厄火焰蹂躏着的故乡逃离。

    这一次,她要从天狗城这混乱的火焰中脱身。

    飞到远离纷争的净土;

    飞到大家都在的地方;

    飞到自己真正的“家”;

    飞到她的身边。

    转过街角,她看见了看见了一个蓝色的身影。那长发,是她,一定是她!地子就在那里!终于能再见到她了,终于能够——

    “地——”还未等她喊出心心念念之人的名字,一支箭从黑夜中划出,射穿了她的喉咙。

    雏鸟从空中坠落。

一四一、最后一人

    雏鸟自空中坠落,她背上的射命丸文也在惊愕中滚落在地,当她抬起头时,仍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雏菊的脖子被一支箭射穿,鲜血喷涌。少女无助地呜咽着,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两位友人,但却再也喊不出一句话,只能用那悲怆而不安的眼神注视着她们。

    附近的天狗平民听到动静,纷纷从屋内探出头或是出门察看,很快便看到了这凄惨的一幕,他们围在巷子口,或是议论、或是摇头、但不会有人走上前去,因为那位远近闻名的“天狗叛徒”就在一旁趴着。

    文文爬到雏菊身边,夜晚的地面让她感觉到刺骨的寒凉,她将雏菊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小心翼翼地颤抖着双手试图堵住血的外流,鲜血滚烫,但雏菊的身体逐渐冰凉,这种致命伤无药可救。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雏菊将一只手伸到文文的脸颊上,另一只手则指向了朝着急匆匆赶来的地子。

    “雏菊————”天子发出一声悲鸣,滑跪在雏菊的身旁,捧着她伸出的那只手,用自己的脖子温暖它,但已经于事无补了。

    看着眼前的二人,雏菊流着泪微笑,张着嘴说着什么,尽管已经发不出一句话,但二人还是通过读唇语理解了她的意思:

    “你们都是我的家人。”

    说完这话,雏菊缓缓闭上了眼睛,她的手也逐渐放松下来,永远留在了二人的手心里。她的身体变得冰冷,但她心中的余温长存。

    又是一场黑夜、又是一条巷子,文文又一次失去了重要之人。她抬起头,看着堵在巷子口议论纷纷的天狗们,看着他们事不关己的眼神,文文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因为这些家伙,根本不值得拯救。

    “魔鬼……”她站了起来,用凶狠的眼神盯着面前这帮愚民、这群加害者、这些恶行的帮凶,她缓缓地走上前“你们这群……魔鬼!”仇恨催生了她身上的异化,她的背后又长出了两对黑翼、她的指甲变得锋利、她的眼中燃烧着无穷的黑焰。见到她这副模样,天狗居民四散而逃,但射命丸文只需一瞬间就可以夺走他们的生命,只见她伸出了手——

    一道炽热的红焰架在了她的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你想践踏雏菊的愿望吗?!”天子横剑以对。

    “在她最后时刻都没赶到的你有什么资格说话?!”尽管文文恶眼相视,但她的身体似乎是感觉到了那专门克制黑焰的剑,不自觉地褪去了异化,“她到最后都在找你,你这段时间又去哪了?!”

    天子无法反驳射命丸文的质问,因为她这段时间的行动确实极为保守,自来到这天狗城起,她就处处受制、行事不便,但她也知道,自己是天狗重点监视对象,自己的一举一动或许都会被反制,自己纵使拥有震天动地的力量,也对这残酷的天狗社会无能为力。

    如果她再果断一些、再强一些、再聪明一些,或许就能将雏菊从这命运的漩涡中拉出来,但是她没有做到,她没能履行自己的诺言,在最后一刻,亲眼目睹了珍视之人的殒命。

    在她回到天狗城后,并没有第一时间与其他同伴会合,因为她也无法确保对方的行动是否被监视、或是自己的行动受到了监视,以防万一,她以“有顶天的大小姐、比那名居家的千金”的身份前往了负责一切对外事务的人之大天狗比良山澄的办事处,试图以外交身份对他施压,配合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尽管比良山澄这位大天狗对内没什么势力,但是对外也不是软骨头,天子软硬兼施才说服他。至于她画的那些饼,回头就丢给自己老爹吧。

    她要求比良山澄在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天狗城内乱期间保证她给的名单上人的安全,如果这些人受到人身伤害,她会以有顶天的名义问责;随后她要求比良山澄立刻实行那天大天狗大会上定下的对城外区的支援方案,以外务省的名义,这一手是为了防止城外区被有心人利用,发生暴动危及到衣玖乃至城内众人的安全。

    在比良山澄落实之前,她暂时不能行动,因为这可能会引起“敌人”的警觉。于是在此期间,她看完了《白峰物语》的后半段,得知了“那位大人”蕴藏在文字之后的秘密……

    上次说到,沉浸于“寂静”的乐之国面对无声之国的坚船利炮毫无抵抗之力,国王被杀,年幼的王子“席拉米·讷”被立为傀儡国王。无声之国从此开始了对乐之国的奴役与剥削。

    年轻的国王在这种屈辱中长大,他无时不刻不想拯救自己的国民,但是自己却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直到有一天,他察觉到一个人走进了软禁自己的庭院。

    “你是谁?”他一边用嘴问一边用无声之国的手语比划道。

    “你不必比划,我听得见。”对方用深沉的男音回答,他的声音对于乐之国的审美来说简直是“美男”,国王感觉很亲切,放下了戒备。

    “你想要拯救自己的国度、解放自己的国民吗?”对方问道。

    “想,当然想。”他匆匆点头。

    “我可以帮你,我可以赐予你‘眼睛’。”对方说道。

    “真的吗?”国王知道何为“眼睛”,那是只有无声之国的人才有的感官,尽管如此,他也难以理解这种感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并非乐之国人,也不是无声之国的人,我来自第三个国度。我们可以赐予你一双能够看到千里之外的眼睛,比无声之国人的眼睛还要厉害,它可以透过一切事物看到背后的一切,你可以用这双眼睛观察你的敌人,指挥你的国民反抗他们,我们也会为你们提供武器。”

    “这……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国王激动地说道。

    “不必感谢我们,我们是这世界的和平主义者。把你的脸凑过来,我来赐予你‘眼睛’。”

    国王伸出了头,他感觉对方将什么东西塞到自己鼻子上方,很快,一种“奇妙”的感觉在他“前面”呈现,那并非触觉、并非听觉、并非嗅觉、并非味觉,以上四种感官都无法感觉到“它”的存在,但是“它”却如此迷人、如此令人向往,“它”让他意识到自己曾经身处的是怎样的沉寂。

    “这是……什么?”他摸着自己的脸问道。

    “这是‘视觉’,无声之人的世界,你‘看见’的,正是名为‘光明’的事物,乐之国的人,欢迎来到光明的世界。”

    在男人的帮助下,国王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理解了他眼中的一切,自己房间内的一切事物与他理解的“轮廓”一致,但是他们却呈现出自己平常所不知晓的差异——色彩。

    很快,国王又注意到一点,他可以听见男人的声音,却“看”不见他。

    男人这才坦白了他的身份——他是来自“无形之国”的人,那个国度的所有人都是透明的,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但是看不见他们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无声之人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无形之国拥有着比无声之国更高的文明程度,他们反对无声之国的殖民行为,不过无声之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而他们作为和平之国也不能出兵干涉,所以只能支持殖民地本土的反抗。

    “我要离开了,在这王宫的地下室,我放了一些‘看不见’的武器,但是你们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存在,用他们反抗侵略吧,”无形之人临走之前说道,“另外,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拥有‘眼睛’。我给予你的是特殊的眼,你不会因为觉醒新的感官而发疯,但是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于是,在国王的努力下,他成功联系到了王宫外的贵族和军队,通过一系列无声之国人察觉不到的行动,他们成功取得了地下室的武器,在国王的指挥下,赶走了无声之国的侵略者。就这样,乐之国恢复了和平。

    重新掌权后,国王开始着手改革,但是由于对视力的依赖,他作为乐之国人引以为豪的听力等感官却退化了。大臣们很快察觉到了这一点,认为他不具有治国的能力,再加上他的某些改革举措——比如拆除国内所有隔音墙侵害了许多人的利益。即使隔音墙曾经导致他们被奴役,但是他们再也无法舍弃这份寂静的福音了。明白隔音墙危害的国王不能记着无形之人的嘱咐,不能告知他人关于他眼睛的事,而听觉退化的他没有察觉到大臣们的密谋,最终贵族们联手发动政变架空了这位国王。

    饱受背叛的国王认为眼睛带给他了祸害,渴望无形之人收回他,但是听力退化的他再也听不见无形之人的声音,而他自己也早已无法脱离光明了。终于有一天,他无法忍受这种孤独与背叛,对着外面高呼了自己能看见东西的真相。

    但是因为隔音墙没有被拆除,再加上他嗓门的衰退,大多数国民没有听见他的控诉与呼喊。贵族们听见了以后,立刻处决了所有的知情者,并且以防万一毁掉了他的声带,从此国王再也发不了声。

    大臣们试图挖出他的眼睛,却发现国王的眼睛一被挖出,就会立刻再长一颗,他们便开始无止境地索取,将眼睛塞在自己脸上甚至身上。但是正如无形之人的警告,他们并没有做好接受色彩世界的准备,他们没法理解自己“眼前的一切”,突然觉醒了新的感官让他们精神受到了冲击,很快他们便开始挖眼,却和国王一样又会长出新的,所以他们索性把挖出来的眼睛塞到别人身上,很快整个乐之国都拥有了视力,同时又因为全民的疯狂,陷入了无止境的内乱与自相残杀中。

    国王悲哀地看着自己的国度走向毁灭,他的哀号终于得到了无形之人的回应,他恳请无形之人拯救自己的国民,但是无形之人拒绝了,因为这正是他们想要的。

    无形之人告诉了国王一切的真相:

    无形之国拥有着超前的科技与无法被窥见的身形,一般的国家根本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因此对于他们的一举一动,其他国家都将其视为“神迹”,而无形之人,自然就在其他国家的人心中成为了“神明”,被他们顶礼膜拜。

    但是有一个国家是例外,正是“乐”之国。

    乐之国的人拥有超强的听力,并不会把他们当作神明,而是把他们当作一般的存在对待,这种态度是高傲的“神明”无法忍受的,而且更可怕的是,他们会向其他国家告诉无形之人的存在,甚至他们的听力会被拿来当作对付无形之国的“武器”。

    这样的国家对于无形之国,绝对不能存在。

    于是他们决定毁灭乐之国。

    但是直接的侵略和毁灭太过大动干戈,不仅可能会降低其他国家对“神明”的信仰,对内也会被当作那些“和平爱好者”攻击的把柄,现任元首可能就会失去选票。所以他们采用了赐予“眼睛”这样的方式,只需赐予国王一个人可以无限再生的眼睛,眼睛就会在整个国度流通开来,而且不能让国王在一开始就把眼睛分给国民,那时候的国民众志成城要反抗侵略者,新的感官无法击垮他们的意志;只有在安逸的时候,在国王没有话语权的时候,让他们通过掠夺取得眼睛,这个国度才会在疯狂中将自己毁灭。

    国王理解了这一切,绝望了,他戳瞎了自己的双眼,却意外地发现这一次没有再长出新的。恢复了往常听力的他立刻抱住了那无形之人将他殴打致死,随后夺走了其身上的武器,他要去猎杀无形之人。

    但是失去视力的他无法区分无形之人与自己的国民,他开始了无差别的屠杀。

    从此,乐之国在内乱中灭亡。

    只有一个据说可以“杀死神明”的存在在四处游荡。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结尾是国王留在自己寝宫的一行字:

    “希望能有一个英雄,杀死他这个不得不为王国复仇的人。”

    读到这里,天子彻底理解了,大概也只有她能理解。这白峰物语一句未曾提“白峰”,却处处是白峰。她没有再管比良山澄的行动落实完否,提起双剑就冲出了府邸。

    然后就见证了这场悲惨的诀别。

    来不及了。

    在雏菊殒命的瞬间,白峰塔顶端一间漆黑的房间,名为“白峰”的天魔吐出了一口血,他感觉到了,那个悲哀的灵魂。

    五十年前冲羽一族的最后一人,死了。他费尽心力救下的无辜少女,最终还是被卷进了命运的漩涡,惨死于这天狗城。

    “即使是她……即使是这么一个孩子,都不为天狗所容吗……”他扶着身子缓慢起身,“神明、天狗……都是一丘之貉!你们容不得一个孩子,你们还能容得什么?在无止境的内斗中,你们众将为了争夺‘眼’而将自己毁灭!”

    他放弃了,他为了这天狗,压制了将近千年的大怨灵。

    事到如今,五十年前的最后一个“祭品”刚好也死了。

    那么,也不必再压制了。

    “在你们把自己、把这世间的一切拖入深渊之前,就由我天魔、就由我白峰显仁、就由我崇德天皇、就由我‘黑焰之神——火之迦具土命’终结你们的痛苦,结束你们的罪恶!天狗啊!高天原众神啊!这就是你们所期待的一切,黑焰将为这世间带来‘赐福’,以世间弥苦苍生之‘诅咒’,毁灭你们!”

    黑夜之中,一股浓烈的黑烟从白峰塔顶端扩散开,笼罩了整个天狗城,没有人察觉到这变化,直到黑焰裹挟着天灾从空中陨落,对这片大地降下洗礼。

    察觉到这一切,射命丸文和天子停止了对峙,望向白峰塔的方向。

    “我来迟了,他开始了。”天子说道。

    “你是说……天魔?”文问。

    “他不止一次请我用十拳剑杀了他,恐怕就是担心这一天的到来。”说罢,天子提着剑朝着前方赶去。

    “你要去做什么?”

    “去履行约定,在他把一切毁灭之前。”天子扔下了剑鞘,两把燃烧着烈焰的长剑自她双手显现,她唤起一片浮石,朝着远方飞过去。

    文文低下头,看着永远沉睡的雏菊,蹲了下去。

    “你把我当作家人……”文文低声说道,“那我也不会背离你的心愿。”她发动神明的权能,将雏菊的遗体“冰封”,随后又是自嘲般的苦笑:“啊呀,我什么时候,也变得跟那家伙一样了。”

    “因为你从来没有变过啊。”雏菊似乎早就给了她答案。

    她是射命丸文。

    她是风神少女。

    文文展开翅膀,追着天子飞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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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同人长篇小说。
这是在没落后的幻想乡,失忆少女的奇遇与误入,孤独的旅行中却不知自己已经陷入了一场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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