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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暖笑无殇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txt下载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94 我们不是神(三更)

    钱嬷嬷从决定站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其实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很有可能,这个年轻的姑娘会将自己交给太子,以此来改善与东宫之间的关系,甚至自此就入了东宫。

    这不是没有可能。

    墙外的人,总觉得墙内的花都比外头的香,费尽心机挤破了脑袋都要走进东宫的围墙。便是他们这些个做下人的,也总觉得在东宫当下人,比别处的更有面子不是吗。

    不管最后的结局如何,自己终究是想要将弥补不了的愧疚,弥补在新主子身上,如此,也能求个心安。说到底,仍是一种自以为是的自私。

    所以她跪着,等待着姬无盐的决定。

    “呵……”女子轻笑声响起,和方才的嗤笑截然不同的笑意,似欣慰,像释然。衣袂窸窣声响起,很快台阶上出现了一双精致的绣花鞋,和衣裳同色系的鞋面,绣着未曾见过的花色,花蕊处嵌着几颗圆润的珍珠。

    撑在地面的手被抓住,女子倾身弯腰相扶,“请起吧。”

    她用了“请”。

    钱嬷嬷战战兢兢地起身,见姑娘确实没有责备的意思,才抬了眼看过去,蓦地一惊,“姑娘……您……”下着大雨的初秋,已经没有了暑意,可姑娘额头上,竟然一层细密的汗,一张脸白地半分血色也无,竟、竟似……

    “无妨。”姬无盐笑笑,笑容也疲惫,她搀起了钱嬷嬷,微微后退了一步,才道,“无妨,就是方才这一折腾,有些累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你今日说的话,我记住了……谢谢。”

    她诚挚道谢,即便这些话对自己用处不大——对东宫,她从未放下过戒备。

    但对于自己和钱嬷嬷的关系来说,这是突破性的一步。李裕齐在的时候,她就无意间瞥到了院门口有人徘徊而过的样子,穿着蓑衣,来来回回好几趟,步履迟缓,姬无盐就猜到了是钱嬷嬷,所以才在廊下等了这一会儿。

    钱嬷嬷千恩万谢地走了。

    桃夭一脸不赞成地从屋内出来,“姑娘,您不该任性。”说着,眼疾手快地搀扶住了脚下都踉跄的姬无盐,扯着脖子朝里头喊,“子秋,找陈老!”

    ……

    姬家,再一次地人仰马翻。

    只是,昨日还能面色如常撒着娇的姑娘,今日昏昏沉沉躺在床上。

    伤,的确就在右臂。

    任何一道尚未痊愈的伤口,都不可能经受得住尤灵犀那么用力地试探——伤口早就裂开了。只是桃夭擅伪装、最擅长制作各种人皮面具,包括……人皮手套。

    姬无盐将自己的整条胳膊都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绷带,又套了一层人皮手套。但也仅限于此,该裂的伤口必然会裂,该流出来的血依然会流,时间仓促,这一套伪装也仅限于右臂。

    若是真的如了尤灵犀的意愿试衣裳的话,尤灵犀很快就能发现,姬无盐的两条胳膊,并不一般粗细。

    只是,她俩终究不熟,更不曾情同姐妹地挽着胳膊,尤灵犀自然不清楚姬无盐原本的胳膊粗细,粗上一些自也不曾察觉。

    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可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桃夭为睡过去的姬无盐取下人皮手套时,看着人皮手套之下早已被鲜血浸透的绷带,当时就没忍住,红了眼眶。子秋在边上不停地抹眼泪,呜呜呜地哭,一边哭,一边替自家姑娘委屈,“姑娘何时受过这样苦了……这燕京城真是待不得的地方。大姑娘在这里没了,如今姑娘在这里又是伤上加伤……呜……姑娘在云州的时候,何时受过伤了……老夫人若是知晓了,不得心疼死呀!”

    不仅老夫人心疼,陈老也心疼,在场所有人都心疼。

    好好一个小姑娘,本来就没几斤几两,这些日子下来愈发地瘦削地脸都凹陷了。岑砚在旁看着,吸了吸鼻子,提醒道,“陈老……你可得小心些,姑娘爱美,别留了疤……”

    陈老自始至终黑着脸没说话,闻言也没说难听的话,只叹了口气,半晌,又叹一口气,“我是医,不是神……”这样的伤口,怎么可能不留疤?

    “能痊愈……便该庆幸了……”

    古厝一怔,想问这是什么意思,可这其中意思再明白不过,又何必再问?他看着缩在被褥里小小的一团起伏,声音都颤,“陈老……您该知道她的手有多重要……”

    那是一双弹天心的手。

    陈老没说话,也不再叹气。这位一直都刀子嘴豆腐心的老爷子,如今连嘴都不舍得吐刀子。他沉黑着脸抿着嘴处理完伤口,才松了一口气,支着双腿站起来,对着床边坐着的古厝唤道,“你……同我出来。”

    古厝看了看睡着的姬无盐,又看了看已经朝外走去的陈老,吩咐了几句,才跟着出去了。

    雨还在下,风已止了。

    两个人并肩站在门外廊下,看着大半日光景已经漫上不少水位的池塘。古厝先开了口,问,“她……如何?”声音沙哑暗沉。

    陈老背着手,没回答。

    气氛压抑又沉闷。

    半晌,陈老看了眼古厝,才开口说道,“既知道她的手重要,就不该由着她胡来。你也是,什么都由着她,觉得自己能替她兜住所有的摊子,宠地她天不怕地不怕……古厝,我不是神,你也不是。这世上总有我治不了的病,也总有你兜不住的摊子,总有你们整个古家都兜不住的摊子……到时候你又当如何?”

    江南的秋雨,大多缠绵悱恻。

    而燕京城的秋雨,却是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古厝看着院中满地的落叶,和无心收拾而被打地东倒西歪的兰花,低声承认,“我……没想过。”宠着她、护着她,替她收拾烂摊子,似乎已经熟练到成为了本能。

    “那你今日起……的确该好好想想了。”陈老没看他,只背着手低了头,那口憋了很久的气,到底是叹了出来,“我还是那句话……古厝,我们都不是神,护不住她一辈子。”

195 陈家“陨落”的天才(一更)

    背着手的陈老,脊背比平日里弯曲地更厉害些。

    古厝低着眉眼侧目看他,“您……还好吧?”老爷子身子骨不大好,医者不自医,平日里倒还好,就是一到冷雨阴寒的天,就浑身难受。具体难受到什么程度,古厝没见过,只听姬无盐说,有一回她撞见陈老疼地满地打滚。

    其实,陈老是不适合来燕京城的,燕京城的天气对陈老来说太艰难了,他在云州调理了多少年才算稳定了些,如今这一遭怕是功亏一篑。

    可他还是来了,义无反顾的。

    “老毛病了。”他说,容色平静得很,就好像是在说,这雨不错的样子,“习惯以后,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古厝斟酌片刻,“听说太医院院首,医术也不错,不若……找他给你瞧瞧?”

    “瞧什么瞧!”陈老顿时不乐意了,“论医术,是他好还是我好?平白无故的,让那些个还不如我的给我瞧什么,他们懂什么?”虎着脸,执拗地很,多少头牛都拉不回的样子。

    有些孩子气。

    “医者不自医。”似是哄着老小孩的样子,古厝劝他,“你这般讳疾忌医的模样,倒是和小宁有几分相像。往后你也莫要说她了,自己也是一般无二的。”

    “瞎说!”

    吹胡子瞪眼的,吼完,陈老也觉得自己看起来过激了,便是沉默。对方倒是不觉得如何,自己反而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尴尬,咳了咳,又咳了咳,看着大雨下吹刷地台阶,目光悠远深邃,似是看向更加遥远的、触手不可及的时光尽头。

    “年轻时候的老毛病了。那时候没顾得上治……后来,就治不好了。”算是对自己这病的解释,不过言语之间却似漫不经心的敷衍,说完,似乎还扯了扯嘴角。浓密的胡子遮掩下,并不明显。

    古厝没说话。

    屋子里,小丫头抽抽噎噎的,外头,雨势未歇,这一小片廊下的区域,竟然成了最闲适的地方。陈老拉了一旁矮凳,又踢了踢古厝的鞋子,“诶。”

    他说,“年轻人,想不想听听……老头子的故事。”说着,指了指一旁另一张矮凳。

    于是,肩并肩坐了。

    陈家,可以说是医学世家,据说从之前的老家主往上数,三四五代,都是在宫中做太医的,再往上兴许也是,只是乱世之中,没了记载,便无据可考。

    这样的家族,权势不一定极盛,但人脉一定最广,不管哪个犄角旮旯里,都能找到受过陈家恩惠的人。

    而陈老,叫陈崧,于四十多年前,他就是陈家那个声名鹊起的天才。

    “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吧?”陈老看着古厝,温和地笑笑,半张脸被花白的胡子覆盖,眼底却已经瞧不见半分年轻人的轻狂和志得意满。

    “是……晚辈晓得。”古厝颔首,并不否认自己暗中调查过陈老。姬家有好几位这样看起来“其貌不扬”的老头儿,平日里经常看不到人,有些无所事事,但关键时候却很镇得住场子。

    古厝自是好奇,问了姬无盐,又暗中调查了一番,当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世人都说,你是进山草药的时候失踪的……也有说您已经……没了。”可如今看来应该不是这回事。

    “呵……这些年,怕是连陈家的后辈都快要把我忘记了吧……”陈老笑着摇摇头,似乎并不在意这样的遗忘。他的情绪很平静,以至于古厝也很难从他的表情上看出半分端倪来,便只靠着背后的墙壁,一边看雨,一边听陈老娓娓道来那些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亦猜不到的内幕。

    一些年代足够久的家族,大多有些不为人知的陋习。而陈家……大抵不能算陋习,只能叫龌龊。

    他们痴迷医术,醉心于制作各种各样的药丸,并且以人试药。

    族中老弱妇孺,皆是他们用来试药的对象……包括,天才少年陈崧的母亲。当然,这些事情是不会有人告诉陈崧的,他被族长亲自带着,每天都有族中不同的长辈对他进行授课、测考,每十日才能半日,回一趟家,吃一顿饭,同母亲说说话。

    是以,母亲被迫试药之事,他从未察觉。

    直到……出了问题。

    察觉的时候,已过数日光景。

    那日回家,母亲没有在家门口候着,也没有他喜欢地饭菜,锅是空的,灶是冷的,而母亲,满脸虚弱躺在床上,冲着他笑,说是前两日偶感风寒。而父亲,坐在院中,一声接着一声地叹。

    “我自然看得出母亲不是风寒,我自是明白她吃了药吃坏了身子,可天纵奇才的我……治不好我的母亲。”时隔半辈子,那人早已入土为安、转世轮回,可说起此事陈老仍红了眼眶,他说,“我去族长那里求药,求能够治好母亲的药。可是没有……如此,我才知道,母亲三五日便要试药,而那药便是我的父亲所制……这个大半辈子于医术一途上毫无建树的男人,因为不甘被族人取笑还不如自己的儿子,便铁了心地发誓要解决族中数百年来都未曾解决的难题……”

    “我知道陈家有一颗足以起死回生的神丹,是老祖宗留下的。我求族长赠药……那年数九寒天,大雪下了整整三日,我在族长院中跪了三日,一双腿,就此废了。”

    “我是被人抬回去的,醒来后……母亲已经没了。心灰意冷之下,我自愿自陈家除名,又答应这辈子不收徒、不传道、不受业,远走他乡。母亲头七一过,我就离开了。彼时腿伤未好,途中也无心治疗,至此落下病根,药石难医。”

    漫天雨幕里,廊下的两个男人,一个已近古稀,一个刚至弱冠。彼时陈老和他差不多的年纪,是家族里最骄傲地、备受关注的、倾尽阖族之力培养出来的天才,几乎被所有人期待着,期待着他长成、带领陈家走上另一个不可及的高度。

196 猪肝补血(二更)

    只是,四十多年前的一场大雪,一代天才就此陨落。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伤,还有世界的覆灭、信仰的崩塌……一个对自己亲生母亲都不曾施以援手的家族,着实令人心寒。

    古家没有那么多腌臜事,数代以来,也没有什么天才。甚至,古家子嗣不丰,妇孺反倒是族中重点保护的对象。

    很难想象,那时候的陈崧,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情……

    古厝稍稍坐直了身子,侧身问他,“您……还恨陈家吗?”

    古厝没有问“恨吗”,而是问“还恨吗?”

    弑妻之过、见死不救之错,怎能不恨?若是不恨,怎么可能舍弃了姓氏、舍弃了家族,终生背井离乡。古厝只是想问,时隔多年,还恨吗……若是恨,不提姬家,便是古家便能助他拿到想要的一切。

    恨?

    陈老又笑了笑,似是释然,“怎么恨呢……陈家那么多人,我母亲只是其中最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凭什么她病了,就要将族中唯一的那一颗神药拿出来救她呢?是因为我不作为的爹?还是我这个很作为的儿子?”

    “其实后来,族长挽留我,说只要我留下,他一定能治好我的腿。若是治不好,他就把神药拿出来给我用……如此想来,他对我个人来说,也算仁至义尽了。毕竟,一颗神药,对陈家这样的世家而言,比祖宗牌位还要重要得多……当然,这是我后来想明白的。”

    “何况,陈家培养我,是真的倾尽全力地培养,若非如此,我怕也只是一个天赋较高的半吊子大夫罢了……要说恨,我只是恨我的父亲,对陈家……我只是失望。失望于这个家族古老的、腐朽的、不近人情的不把人当人的陋习,我失望,并觉得厌恶与恶心,无法与之为伍。”

    没有人说话。

    陈老的故事说完了,时隔几十年,彼时激烈的情绪被几十年的光阴反复涤荡之后,也就是剩下一些绵长的叹息。彼时碰触不得的伤口,也早已结痂、痊愈,至多也就是在这样的阴雨天里,隐隐作痛罢了。

    故人未曾忘记,但也不再记恨、不再原谅,不过是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做出的自以为正确的抉择罢了。

    古厝也没有说话。

    半晌,他轻轻地拍了拍陈老的肩膀,动了动嘴巴,还是没有说话。

    想说安慰的话,可到陈老这个年纪,又经历了这许多旁人所不能想象的事情,从天才少年,到生死未卜的查无此人,落差之大,大约和天堂落到地狱差不多。所以,再多的安慰,都显得敷衍和无力。

    所以,他只是拍了拍这个老人微微弯着的脊背,心里却打定了主意,总要想办法治一治……若是真的治不好,陈家的神药,也是要去拿的。

    ……

    门外,穿着蓑衣的妇人探头探脑,见了廊下的两人,低了头一边小跑着进来,一边小心翼翼护着怀里的什么。到了廊下,冲着两人行了行礼,才取出里头的食盒来,“陈、陈老……我听说,姑娘伤口裂开了,想着给她补补。特意去市场上买的猪肝,熬的汤……”

    “猪肝?”古厝眉头瞬间蹙起,“这能吃?”

    钱嬷嬷脸色微微一僵,瞬间反应过来……是了,动物内脏这些东西,世家公子小姐们是不会吃的。猪肝补血,不过是他们这样的普通老百姓的法子,贵人们有的是补血的药材……

    伸出去的手,往回缩了缩。

    食盒却被握住,是方才皱着眉头问这东西能不能吃的古厝,眉头仍然皱着,却偏了头问陈老,“能用?”

    好像并非嫌弃,只是真的不知道能不能补血一般。

    陈老颔首,“能。是民间常用的食补之法,只是……姑娘兴许不爱吃,她嘴比较挑。”

    “能用就给她用上,不吃就给她灌下去。”古厝两条眉毛都拧着,“她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哪还有什么说不的权利?钱嬷嬷……拜托你,这几日每日都做一些过来。”

    年轻的主子似乎确实很挑食,之前打扫院子的时候远远见过,吃得少又精细,的确不是会吃猪肝的样子。

    只是古公子既是吩咐了,钱嬷嬷自然是应地开心又热情,频频点头道好,搁下了食盒,才拢了蓑衣步入雨幕。跨出门槛之际,下意识回头瞥了一眼,见古公子抱着食盒走进去了。

    钱嬷嬷总是叫他古公子,即便府上下人都连名带姓叫他古厝,可瞧着这位气度,又不像是下人,于是她便多了几分恭敬。

    远远看着,是个有些冷漠的人。

    可方才举止,明显是顾全了自己这点本就不剩多少的脸面。

    和姑娘一样,是个暖心的人呢。

    钱嬷嬷低着头在大雨里走着,雨水打在脸上,也不觉得冷,心里暗暗认定,好好地在这姬家干下去吧。姑娘是个好人,这里的人都是好人。

    ……

    李裕齐回了东宫,一直有些心神不宁的。

    那时候在姬家无意间瞥到的身影带来的熟悉感让人有些坐立不安。姬无盐这人,平时看起来有些不起眼,但细细推敲起来,却又觉得哪里都可疑。以至于即便今日初步验过了伤,李裕齐还是没有放下心来。

    连带着那个有些熟悉感的身影也一直在耳边,闹得人心慌,总觉得这个人并不是特别熟悉,却又时常见过……就像是……

    思及此,倏地睁开了眼,唤道,“来人。”

    ……

    今日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天。

    午膳过去没多久的时候,钱嬷嬷的屋子门口,迎来了一个陌生男人。那男人穿着宽大的蓑衣,戴着斗笠,只露出一张被雨水打湿的国字脸,看起来有些不苟言笑。他敲了许久的门,也没人应门,倒是吵到了隔壁邻居。

    对面探了个脑袋出来,“嘿……小伙子,你找谁呀?这家没人。”

    “人呢?”国字脸转身看来,一张脸很严肃,像审问犯人。

    隔壁老太瞬间就不乐意了,阴阳怪气地,“俺哪晓得哟!又不是俺家里人咯……还能天天看着她哟?”

197 陆家送美人

    说着,又兀自小声嘀咕,“再说……这凶神恶煞的,也不是求人的态度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上门讨债的呢……呃!”

    话音未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眨眼对方已经欺身至前,脖颈子上一凉,整个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你、你作甚?俺可跟你说啊,这光天化日之下,可、可、可不兴动刀子啊!要进大牢的!你、你、你松开啊……”

    国字脸也不过就是吓唬吓唬对方罢了,心底里还真的不屑于对这样的妇人动手的。他慢条斯理地收了手中匕首,掀了掀眼皮子问,“说吧,这家人去哪里了?”

    想起方才自己惊慌失措的样子,邻家妇人口气自然也不好,不情不愿地开口,“你是问哪个咯,一个出去求学了,一个出去干活了,不然,吃什么咯?”

    “那在哪家干活?”

    “那俺哪晓得哟……真的!”眼看着对方脸色瞬间严肃下来,邻家妇人心下一颤,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俺真的不知道,只、只说是在一个姑娘家,去了之后便住那处了,我就见着她回来了一次,问起的时候,说是在郊外,说,姑娘人挺好的,月前给的多,说一个月五百文呢!事情少、银钱多,主人家还好说话……这说地老婆子我都心动了,钱婆子怎么可能告诉别人让人去抢了她的饭碗去,小伙子你说说,道理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嘛!”

    的确是这么说没错。

    只是没有问到想要的信息,国字脸也懒得同一个妇道人家寒暄着,只掏出一个银锭,在手里掂了掂,看着对方瞬间亮起来的眼神,目色微嘲,“过几日我还会来,若届时问到了我想要的答案,这银子,就是你的了……可明白?”

    “明白!明白!”邻家妇人频频点头,“那……不知这位壮士家住何处,若是老婆子问道了消息,直接去府上告知……”

    “不必。”国字脸冷声拒绝。

    妇人眼巴巴瞅着那锭银子忽上忽下的,眼神也跟着忽上忽下的,甚至下意识吞了口口水,迟疑着问道,“那……那您若是不来呢?”

    “不会。”

    对方显然没什么耐心的样子,妇人也不敢多问,一边还对方才脖子上的冰凉心有余悸,只唯唯诺诺地应着,目送着国字脸带着那一锭银子渐行渐远。一直到再也瞧不见了,才转身往屋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兀自嘀咕着,“往日里也没瞅见这婆娘和那些个贵人有往来,怎的如今这一个个的,倒显得她成了香馍馍了。”

    屋内,男人一边撸着袖子一边走出来,闻言问了句,“谁?”

    “就隔壁钱老婆子啊!那句话咋说来着……飞什么黄什么了……”

    男人摇摇头,对自家婆娘的神神叨叨实在没兴趣,只随口应了句,“飞黄腾达。记不住就不要用……”

    ……

    国字脸男人没打听到太有用的消息,但还是一五一十将所知的汇报给了李裕齐。郊外,姑娘……姬无盐似乎都符合,但也不能因此就确定是姬无盐。

    李裕齐心下怀疑,便总想着找个法子去证实一下。如今宁修远不在燕京城,宁家对姬无盐的态度也不明朗,姬无盐在城中无人护着,若那姑娘真的阻了自己的道,如今是最好的时机。

    尤灵犀这丫头,性子急躁,骄傲又任性,有些不成事。上回若非自己拦着,铁定就和姬无盐撕破了脸皮,成不了事。

    正盘算着,就听门房来报,说是陆家小少爷来访,还带了一个姑娘。

    自打上官鸢没了以后,陆江江也不是第一个想要往东宫塞姑娘的人,太子一听,脸色就冷了,想都不想地,“赶出去,回头派人问问陆老爷子,这是不是他的主意……若是,那麻烦他来给我个解释,若不是,那麻烦陆家好好管管这些个擅作主张的小辈。”

    “是……”门房颔首应道,退出去之际,又迟疑了,微微抬头,“殿下……”

    “嗯?”看过去的眼神,耐心已经告罄,生冷生冷的。门房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瞬间又咽了回去。

    太子看着对方欲言又止的样子,嗤笑,吩咐一旁候着的国字脸,“显然是又收了银子的,打上个几棍子,立立规矩。”

    陆家一直都想要来攀关系,之前在茶楼酒肆遇刺,怎么觉得都是陆江江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偏陆家啊……李裕齐自认为他自己还瞧不上。

    “真是什么犄角旮旯里的人都想要来分一杯羹……陆家……都没落成那样了,就老老实实的吃些老本,不是挺好?这以为家家都是上官家呢,握着那样的东西,就算是远遁江南,也跳脱不出这染缸去……”

    ……

    姬无盐是在两日后才醒的。

    醒来的时候天色很亮,太阳无遮无拦的从开了一条缝的窗轩里洒下来,睡了两日的眼睛一下子接受不了这样的亮光,她伸手挡了挡。

    院子里,是寂风在笑,咯咯咯地,很是开怀。

    还有个有些陌生的声音,“祖母其实一直挺挂心姬姑娘的,只是她听了那些个风言风语的,又担心自己大张旗鼓的贸然探望,又给她招致流言,就悄悄地、谁也没告诉地去了风尘居……当然,没见着人。如此才找了我来……这些个药材啊,都是她自己去库房里挑的,治外伤的、补身子的,都有。你说说你们,三爷不在,有什么事情来找我嘛!管他金疮药还是龙骨龙尾还是龙头的,我就算将燕京城的药铺都搬空了,他李裕齐敢来查我?”

    这满不在乎地口气,可不就是李裕齐的死对头,白行么?倒是许久未见,有些陌生了……

    姬无盐支着身子坐起来,从她的角度,刚刚好能看到寂风趴在对方背上。寂风那小子,也没见白行几回,偏偏两人要好得很。只是……她总有些担心,担心瀛州之事,白大人也牵涉其中,如此,自己和白家,便多少有些尴尬。

198 姑娘睡着,哭给谁看呀?(二更)

    若非如此,姬无盐也不会刻意避开了和白老夫人的交集。

    她知道白老夫人去过风尘居,也想着通过老夫人行事,肯定更省心省力些。不管是李裕齐还是李奕维,都会因为白家,而对自己有所顾虑。

    可思虑再三,姬无盐到底是没有去接触白老夫人。

    她不愿对方最终不得不在故人和儿子之间做出抉择,毕竟,这样几乎没有悬念的抉择,既为难了白老夫人,也令远在江南的外祖母难过——即便所有人都理解,但这份故人之情,终不可能回到最初。

    她从不轻易试探人性。

    姬无盐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正和白行玩闹着的寂风第一个看到了窗口的人,微微一愣,瞬间手脚并用着爬下去,眨眼间就跑到了窗下,扒着窗沿眼神亮晶晶的,却又小心翼翼的,“姑娘,你是好了吗?陈老说你醒了,就脱离危险了。所以姑娘,你是真的好了吗?”

    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了。

    小小的孩子,也不见表情多委屈,甚至是笑着的,只是,一边笑,一边流泪,笑着笑着,又觉得眼泪糊了视线,就用袖子用力擦了,仍一脸天真地笑,咧着嘴,露出八颗牙,标准的笑,眼底却忐忑,矛盾地让这张脸看起来像戴了个假面具。

    姬无盐低着头看他,看他眼睛睁地很大,看他执拗的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的样子,缓缓地伸手,用帕子替他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净,才低声应道,“是。姑娘好了……”

    话音落,寂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扒拉着窗户爬进去,抱着姬无盐嗷嗷地哭。

    像一种压抑了太久之后的情绪宣泄。

    窗外,白行摇头失笑,一边吩咐子秋将石桌上的药材收起来,一边摇着折扇跨步进去,“若非宁三爷写信给我,让我这段时间照顾着你一些,我都不知道你最近将自己折腾成了这般模样。之前瞧着还是粉雕玉琢的,如今大约也就是个形销骨立了……万万没了之前的可爱灵气劲儿了。难怪世人都说,江南的水养人……”

    大腿被抱着,姬无盐坐也不是、动也不是,只站在窗边冲着白行打了个招呼,“哪有你说地这么惨……大约是瘦了些,可如今城中瘦弱之风盛行,我这般,正是为了积极融入……”

    “啊呸!”白行很用力地翻了个白眼,“走三步,喘两喘,有什么好的?我如今将这话给你搁下了,前阵子,我是被我爹送到校场里头去历练去了,老头子觉得我不中用。这是我不在城中,才让你吃了这许多苦头,我既将你当作了亲妹子来看待,就不会平白无故地让李裕齐那小子欺负了你去,尤灵犀也是,好端端的姑娘家……”

    说着,撇撇嘴,“不就是宁修远不喜欢她嘛!说到底,没有你,他宁修远还是不喜欢尤灵犀啊!”

    再看白行,的确是比之前黑了不少,人也瘦了,不过精气神却很好。只是这性子还是跳脱,有什么说什么。说着,见子秋端着碗朝这边走来,便过去提寂风的衣领子,“好了好了……方才还觉得你是个坚强的小孩子,这如今姑娘醒了倒是哭上了。不哭不哭,你家姑娘要喝药了。”

    寂风抽抽噎噎地撒手,姬无盐半条腿都是水印子,他看了看,瘪了嘴吸鼻子,“姑娘睡着,我哭给谁看呀……”

    嗯?白行瞠目结舌,哭这件事……还要有人看了才哭?这小子的心思怎么这么古怪?他拎着寂风,好奇地问道,“哭给你白哥哥我看啊!”

    寂风摇摇头,没有说话。很久很久以前,在记忆都模糊的那段时间里,他经常哭,饿了哭、冷了哭,被人打了、驱赶了,也哭。可是,他越哭,他们打地越开心,像是某种不太明白的胜利。后来,他就不哭了,再饿、再痛,都不哭。

    到了姬家,他仍然不哭,因为害怕被讨厌,害怕再一次被丢弃。

    而姑娘……是第一个抱着他告诉他小孩子难过可以哭的人……于是,他便只对着她哭。哪怕私心里觉得自己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只是,小孩子的时候,他没有遇到姑娘。

    所以,在姑娘面前,他想要再做一回孩子。

    寂风这次是真的害怕了,姑娘面无血色躺在那里,就跟印象里的许多人一样,他们也这样躺着,然后,再也没有醒来……他拉着陈老,一遍一遍的确认姑娘还能醒来,陈老被他问地烦了,直接将他丢出了门。

    他便在这院子里守着,吃饭、睡觉,都在这院子里,半步不敢离开。

    这会儿见子秋将碗递给姬无盐,当下又甩开白行,跑过去抢过那碗,“姑娘、姑娘,我喂您!”舀了一勺药,搁在嘴边吹了吹,递过去,手不稳,半道又给洒了一半在碗里……

    ……

    姬无盐嘴角抽了抽,眉头也跳了跳,看着一大碗汤药上悬着的那晃晃悠悠的半勺子药,实在想象不出,本来闭着眼两口就能灌下去的东西,如今这喝法,需要喝多久……

    可小孩子的眼泪还在眼眶里盛着呢,看着这眼泪鼻涕干在脸上的可怜样儿,拒绝的话却又说不出来。

    于是,低头,喝了一勺……

    整张脸瞬间就皱了起来,那一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的苦味,苦地她整个人都哆嗦,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一碗黑漆漆的药,试探着问子秋,“陈老……生气了?”

    子秋嘻嘻一笑,“哪能呢?陈老听说姑娘醒来,甚至开心……所以,让我给姑娘带句话,他说,感谢姑娘手下留情,没逮着他的招牌往死里砸……”

    嘚。这不是生气了……这是气大了。

    姬无盐讪讪地笑,看着眼前一大碗黑乎乎的汤药,愈发确定这里头满满的都是陈老的气性儿,偏眼前这个小孩子,一脸天真无邪的看着自己,一小勺一小勺地喂……正寻思着如何逃脱这样的“酷刑”,就听子秋又道,“哦对了,姑娘,下面还有一碗猪肝汤……”

199 同我说说她吧(三更)

    “猪、猪肝汤?!”姬无盐瞠目结舌,“能、能吃?……我是伤患,万一吃坏了肚子,怕是要丢半条命……要不,要不还是别吃了吧,或者,等、等我伤好些了?”

    子秋抿着嘴笑,难得看姑娘吃瘪,这机会千载难逢,加之陈老的确说过,姑娘今日若是醒来,便是无大碍了,心下一松,自然也有心情开玩笑了,她笑着摇头,“那不行,陈老说了,您这次流的血太多了,普通的补药见效太慢,得用食补,而食补之中,最有效的,自然当属这个……猪、肝、汤。”

    言语间,满满的都是戏谑的笑意。

    姬无盐嘴角抽搐般地颤,半晌,挤出来一句阴阳怪气地话来,“呵呵……原来,大名鼎鼎的陈大夫,毕生所学倒还不如一碗猪肝汤,这水平,倒也该自砸招牌了。”

    门外,冷哼声响起,“迟早是要被你砸掉的,倒不如我自己来砸。”声音落下,端着一只大碗进来的,可不就是陈老。

    姬无盐看着那只比她脑袋还大的碗,只觉得刚刚喝下去的那几口药,一下子有点往喉咙口涌出来……

    她颤着声音问,“我、我能不吃吗?”

    “不能。”寂风又递过来小半勺药,一边喂,一边耐着性子谆谆教导,“姑娘,讳疾忌医要不得。有伤就要吃药……就是因为知道姑娘您怕苦,所以寂风来给你喂药啊,是不是觉得顿时就不苦了?”

    一旁,子秋已经捂着嘴笑地花枝乱颤了,而白行白公子,看地津津有味啧啧称奇。

    “古厝呢?”姬无盐实在不想违着心说不苦,便顾左而言他,四下张望着,“古厝呢,我要见古厝!”古厝最是宠着她,肯定最后就会顺着她的意思的……

    大碗的猪肝汤往前一递,陈老一句话打破了姬无盐的幻想,“被我支开了。”

    姬无盐看着面前一碗黑漆漆的不知道放了多少黄连的药,再看一眼硕大的猪肝汤,那一瞬间的脸色,黑地喝汤药一般无二,最后,她求救似的看向白行,挤眉弄眼,说好的亲妹妹呢?见死不救?

    白行看够了戏,笑嘻嘻地起身,从寂风手里抢过药碗,“药凉了就没药效了,你这样喂不行的……你家姑娘怕苦,就该拿蜜饯,走走走,咱们去拿蜜饯。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该学会自己吃药了。”

    寂风不情不愿地被拉着走了。

    姬无盐瞬间松了一口气。

    最后的最后,到底是捏着鼻子将那两碗东西吃了下去,吃完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古怪的味道,满肚子的汤汤水水,一直堵到了喉咙口里。

    午膳时分,姬无盐看着一桌子的清粥小菜,摆摆手,让人撤了——实在吃不下,总觉得那两碗东西堵着呢,稍稍一躺下都能涌出来。

    撤下没多久,钱嬷嬷来了。

    还是一般小心翼翼的样子,搓着手,带着笑,温和唤着,“姑娘……听说姑娘午膳没吃。您还有伤在身,这般不吃东西身子就恢复地慢……这样吧姑娘,老奴会些江南菜色,要不,给姑娘做些清淡的?”

    姬无盐本来不待见她,毕竟那猪肝汤就是出自钱嬷嬷之手,如今余韵未散,自然有些迁怒了。

    受了伤的姬无盐,骨子里为数不多的小孩子性子悄悄露出端倪来,孩子气得很。

    这会儿听说她会做江南菜,倒是愣了愣,半晌,颔首道,“是了,之前听你说在东宫伺候过……东宫那位主子,也是江南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伤势的缘故,钱嬷嬷觉得姑娘说起这话的时候,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似的,正寻思着如何接话,又听对方说道,“既如此,你随便做两道吧。就做……那位爱吃的。”

    她唤“那位”的时候,竟有些无奈般的叹息。

    钱嬷嬷心下有些疑惑,但想着先太子妃的确是让人唏嘘,姑娘这般叹息倒也说得过去,便收敛了心思,道好。

    端上来的时候,是一道瘦肉粥,拌豆腐,还有一道酸醋鱼。

    姬无盐随便吃了两口,看着钱嬷嬷握着双手候在一旁,便搁了筷子,状似无聊闲谈般,问她,“同我说说她吧。”

    钱嬷嬷吃惊看来,复又低了头去,犹豫半晌,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轻声说道,“老奴……老奴不是近身伺候的,同她不大熟,只是有阵子她心绪不佳,食之无味。老奴便自告奋勇做了几道菜,只是如此而已……要说的话,也说不上什么。只是,她人极好,性子也好,对咱们这些个下人,都是客客气气的。”

    是啊,她的性子的确极好,自己是如何也比不得的。

    不管是上官家,还是姬家,都众口一词地称赞上官鸢的性子温和。

    偏,温和之人,并未被温和对待。

    姬无盐舀了一勺粥,肉被切成了细碎的末,肉味很淡,粥面飘着些碎叶,闻着反倒有些清香。的确是不错的手艺,她吃了几口,又吃了些鱼,轻声叹了口气,“幸好还有你……”

    上官鸢在东宫的日子,大抵是不如意的时间多,幸好还有这样一个老人,会在她心虚不佳的时候做些江南口味的菜色来。

    她的喃喃细语隐没在喉咙里,钱嬷嬷没听清,只瞧着姑娘似乎张了张嘴说了句话,便问着,“您说什么?”

    “没什么。”姬无盐摇摇头,“白行呢,回去了?”

    “没有呢。白公子陪着寂风少爷在花园里下棋,他说您伤着,好好休息,他瞧着寂风少爷年纪小,脑筋却不错,是个可造之材。”说着,抿了嘴轻笑,“寂风少爷和姑娘的感情真好,姑娘昏睡这几日,他在院子里寸步未离呢。”

    “那孩子……”姬无盐摇头失笑,眉眼却温和地一塌糊涂,她端了一杯茶在手里捧着,“他见过太多的死亡,最害怕别离。他害怕我跟那些人一样,一睡……就醒不过来了。”

    钱嬷嬷微微一愣,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200 想近身伺候,就要抓住主子的胃(一更)

    钱嬷嬷大抵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七岁的孩子,看起来也是金尊玉贵养着的小少爷,平日里也总是嘻嘻哈哈欢快得很,怎地就有那么一段伤痕累累的过去了。

    想着,便又想起自己那个不着家的儿子,虽不及大富大贵,但自己辛苦劳作的银子都花在他身上了,也算是极尽所能地好吃好喝地供养大了,如今却连他到底在想什么都不清楚。

    在外数年,竟是一封家书都没有收到过。

    思及此,叹了口气,当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真心劝慰道,“寂风少爷能遇到姑娘,便是他命中该有的福气。是个有福之人呢。”

    姬无盐吃完最后一口粥,鱼只吃了几口,便剩下了,将剩下的菜推过去,吩咐道,“端去膳房,分了吧。”

    钱嬷嬷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看着没这么动过的菜,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可是……不合胃口?”

    姬无盐含笑摇头,“没有。很好吃……只是,今日没什么胃口。不若这样吧,往后嬷嬷就不要打扫院子了,去膳房帮忙,月钱的话,你找古厝问问,这个我倒是不大清楚。”

    提着的心瞬间落回了胸膛里,稳稳的,连笑容都瞬间轻松了好多,她摆摆手,没当回事般,“嗨。姑娘您太客气了,您给的那些月钱,多地老奴都不安心呢,若老奴年轻个几十岁,还得愁着您是不是要将老奴卖了去……”

    说着,嘻嘻一笑,看得出来,自打那次“直言”之后,她对着姬无盐便多了几分适然和轻松了,“您既然喜欢,往后老奴给您做就成,这院子里的活,老奴也继续当着差,省得您再出去找人了……您放心,老奴嘴巴紧,事儿少。”

    理也的确是这个理,姬无盐颔首,“既如此,往后还是麻烦钱嬷嬷你了。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便是。”

    钱嬷嬷几乎是千恩万谢地端着碗筷走了。

    没多久,白行就过来了。

    说是有件小事相商。

    “你知道的,祖母爱热闹,隔三差五的喜欢找些夫人小姐的聚一聚,吃个饭,赏赏花说说话……这不,这回她想请若水过去弹曲儿,我听说她如今住这里,想让你开口同她商量商量,这银子方面,自然是该出多少就多少,半分不会少了去的。”

    “何日?”姬无盐问他。

    “后日。届时,白家的买车回过来接,你也一道过去吧,若是沈姑娘在,也一道,祖母喜欢热闹,人越多越好。”

    闻言,想起之前在白家的事情,姬无盐抿嘴笑了笑,道,“就不怕我们又吵起来?”

    “吵呗!”白行耸耸肩膀,满不在乎地,“不管你和谁吵起来,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再说,你以为没有你们在,这些个姑娘夫人的,就和和美美心无芥蒂了?那暗搓搓里互相攀比的劲儿,瞎子才看不懂呢!”

    若非如此,白行也不可能对每次的聚会都避之唯恐不及。想了想,兀自摇头,“好不容易回来了,昨儿个我去找陆江江,也没见着人,之前和我也算难兄难弟,如今总觉得多了几分陌生感。怪怪的……”

    “年轻时候的玩伴,总是要渐行渐远的。”姬无盐劝他,“就像你前阵子忙着自己的事情,他自然也有自己的事情。”

    “也是。”白行点点头,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反倒打量着姬无盐,唤道,“姬无盐。本公子就是喜欢你身上这点脾性,就好像旁人如何,都不会影响到你似的……包容!潇洒!智慧!相处起来,格外轻松!这燕京城里的姑娘啊,都比不得你。”

    说着,又道,“我瞧着往后你在燕京定居的可能性比较大,咱可是说好了啊,什么走着走着渐行渐远之类的,咱们之间可不兴这样,明白?”

    煞有介事地,正儿八经地叮嘱着。

    姬无盐虽不知白行为何就认定了自己大概率会留在燕京,但她也不解释,只是颔首道好。

    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即便是脐带相连的双生子都走散了,何况本就陌路的两个人?这世间,本就太多莫名其妙的离散,倒也不必在这个时候争论最后会不会各自天涯。

    诸多心思隐没在唇齿间,白行自是未曾瞧出半分端倪,得了保证之后笑嘻嘻的应着,“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哈。还有若水那边,你且去问问,倒也不必特意差人来给我答复,左右那日车夫要来,若是她应了,带上她。若是她抽不出时间,那就你和沈洛歆一道过去。”

    明明一开始还是为了若水来的,此刻听着倒像若水只是顺带……

    姬无盐歪着脑袋打量他,寻思着这人最初的目的,白行嘿嘿笑着,由着她打量,半晌,倒也不隐瞒,“本就是来请你的。只是你本就是爱清净的性子,又受了伤,加之上回闹地有些不愉快,祖母担心你不愿去,才想了这么一个迂回的法子……小姑娘,心思不要太通透,难得糊涂嘛!”

    “虽之前的确和沈家那位小姐闹了些许不愉快,但她是她,你们是你们,我既未曾断绝与你的往来,又如何会怪罪白老夫人……”姬无盐摇头苦笑,“何况,不过是些口角之争罢了,远远未到需要记着这恩怨的地步。”

    “嘿!我就说嘛,你这丫头最是通透,豁达!”

    姬无盐提醒他,“你方才还嫌弃我太过于通透,劝我难得糊涂。”

    “嘿嘿!哪能,哪能呢……”白行讪讪的笑,笑着保证道,“不过你放心,后日那位沈小姐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宴会之上的!这一点你可以放一百个心!原也没有她的,只是沈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咱们毕竟是外人,这送请柬,自然还是送去沈家的,不可能直接送去许四娘那……这不,就给那沈、沈什么的,有了可乘之机。”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姬无盐没搁心上,“沈洛歆也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性子,若非对方将她当假想敌,她怕是都懒得搭理人家。”

201 提他作甚,登徒子(二更)

    这倒是。白行认可地点点头,沈洛歆有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怪人”。

    不过许四娘本来就是个怪人,好好的诰命夫人不做,偏要去做那人人忌讳的仵作。沈洛歆也是个怪人,好好的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非要跟着许四娘过苦日子。

    可这样的怪人,却也怪地让人有些敬佩。

    金钱、权势、声名,虽然世人皆知不过就是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又有多少人,对其趋之若鹜?便是白行自己,心中佩服这般不俗之人,却知自己亦不过是个俗人,此生追求多是俗物。

    也正因为如此,他对许四娘和沈洛歆,多少有些钦佩。

    思及此,又多番叮嘱,让姬无盐带上沈洛歆一道,直言白家没那么多古古怪怪的规矩。姬无盐颔首道好,“不过她也有自己的事忙,若是得空,定带她一块儿去。”

    说着,笑了笑,自嘲,“如今这宅子里,倒是我这个伤患,显得最无所事事了。整日里这除了吃,就是睡的……”

    “你是该多吃些,你瞅瞅你那鸡爪子,除了一副骨架,也就剩一层皮了。届时,待宁三爷从瀛州回来,怕是要认不出你来了才是……”说着,突然又好奇,“你这整日里带着面纱的,这宁三爷……当是见过你面纱下的样貌的吧?”

    想起那人对自己诸多得寸进尺的举动,姬无盐面色微讪,嘟囔,“提他作甚,登徒子!”说完,只觉得面颊上都是一阵燥热。

    那羞怯模样,虽未回答白行的问题,答案却已经很明显了。

    啧……白行支着下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姬无盐,身形瘦了些,但也算是姣好的,纤细、挺拔,气韵也是极好,便说是皇室公主也不会有人怀疑的。容貌未曾得见,但……连宁修远都折了,该是何等倾城之色?

    宁修远很明显对姬无盐就是男女之情,若非如此,又有什么人敢造宁修远的谣?她尤灵犀倒也曾想着借舆论之口坐实了自己未来宁国公三少夫人的位置,偏那风声已起,又瞬间消弭,连朵水花都没有激起来。

    而这次……宁修远和姬无盐的那些风声格外地“顺风顺水”,若非有宁修远暗中纵容,那些个茶楼酒肆的说书先生能靠宁修远的传闻赚个钵满盆满的?听说有些说书先生,已经将姬无盐的画像给挂起来了,日日三炷香供着呢。

    宁修远这次,是真的半分遮掩的心思都没有,直接又霸道地将姬无盐护在他的羽翼之下,既是保护,也是宣示——这个女人是他宁修远的,谁也休想觊觎了去。

    “当真好奇呢……”白行摸着下颌,真是很想看看啊……之前以为,姑娘家家戴着面纱不示人,是因为容貌上有所缺陷,所以白行从未提过要一睹芳容的意思。如今看来,缺陷是不存在的,戴着面纱大抵是因为不想因为太好看的脸惹来麻烦吧?

    他犹豫片刻,张了张嘴,问道,“无盐啊,不若……”

    话音刚起,就被姬无盐无情拒绝,“不行。”

    这丫头……白行磨了磨后牙槽,这死丫头,小气!自己都跟她套了这许久近乎,她是半分没有感动呀!就算要拒绝,也假装摆出些为难的模样嘛,这么干脆利落……再说,不就看看脸嘛,就算国色天香,自己也不敢有半分肖想啊——和宁三爷抢人,又不是活腻了咯!

    他瘪瘪嘴,控诉,“寒心。”

    “寒心就回府多穿些衣裳。”姬无盐懒地搭理这个也就是和寂风一般大的男孩,“若水那边,我今儿个会去问问,你的来意呢,我也是知晓了,时辰也不早了,快些回去吧。”

    竟是下逐客令了?白行翻了个大大的眼皮子,遂又恢复了些正形,“说起来也是要走了。这几日老头子因为瀛州的事情烦地脾气都火爆多了,我若是日日里不着家,他又要拿我出气。”

    说着,起身即走,一边走一边还叮嘱了遍,“走了走了,后日哈,莫要忘了。”

    “成。”

    姬无盐起身相送,又被白行给按了回去,“你就别来同我这套虚礼了,好好休息,好好吃饭,若是有什么想吃、又买不到的,尽管让人来找我。我可是受命照顾你的,若不能将你照顾地白白胖胖的,回头宁三爷扒了我的皮去……”

    说话间,果然就看到白家的小厮急匆匆地过来请人了。

    姬无盐便也不寒暄了,摆摆手,让人走了。只看着白行疾步离开的样子,不由得眨了眨眼,寻思着……白父为了瀛州的事情烦心?只是这瀛州距离此处,山高水远路途迢迢,消息该没有这么快传到燕京才是。

    倒是不知,白父的心烦意乱,从何而来……

    入夜,门房小厮送来一坛子酒,说是江都郡王府的管事送来的,说是送姑娘的。

    姬无盐瞧都没瞧,直接让人将酒搁去酒窖里了——姬家本来是没有酒窖的。只是半杯倒酒鬼沈洛歆沈姑娘前阵子在她院子边上挖了个酒窖,她说她种了许多葡萄,准备酿葡萄酒。还将葡萄酒的美丽与醇香形容地天上有地下无的。

    姬无盐听了听……没信,也就随她去折腾了。

    于是姬家多了一个酒窖。

    小厮送来的酒,姬无盐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李晏先送来的酒,自然是上官鸢最爱的杏花酿。钱嬷嬷说,今日那几道菜都是那人喜欢的,菜味道是不错,只是……上官鸢,并不爱吃鱼。

    生于江南、长于江南的上官鸢,并不爱对北国之都而言显得比较珍贵的鱼。

    可钱嬷嬷却说,那人喜欢。那人喜欢杏花、喜欢杏花酿,可钱嬷嬷却不知道,整个燕京城里,怕是只有一人知晓,一个但凡事涉上官鸢,就有些精神不大正常的李晏先。

    着实有些讽刺。

    姬无盐叹了口气,缓缓地起身,走到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朝着若水的院子走去。

202 伏羲琴被扣押(三更)

    刚到若水的院子门口,就听到了压抑着的哭声。

    桃夭守在门外,寝屋的门关着。桃夭看到姬无盐,福了福身,指了指屋子里头,见姬无盐颔首,才抬了声音唤道,“若水姑娘……我家姑娘来了。”

    哭声戛然而止。

    半晌,窸窸窣窣地声音传来,又过了一会儿,门被拉开,若水吸了吸鼻子,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无盐?你怎么来了?快请进……”眼睛红红的,带着哭腔,脸上的泪痕还在,显然是仓促之间,没来得及完全擦干净。

    “路过,就进来看看你……”姬无盐跟着往里走,室内没有点蜡烛,光线有些昏暗不清。她只粗略扫了一眼,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便自顾自扯了一张凳子坐了,看向若水,“这是怎么了?又在叶家受欺负了?”

    若水咬着嘴唇摇摇头,没说话,眼底却慌乱,显然是被猜中了。

    姬无盐知她不愿说,便只宽慰着,“虽然叶家出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叶夫人和叶小姐的心情难免会差些。但是,此事终究与你完全没有关系,你能体恤她们,却不必委屈了自己……想要琴声被所有人听见,并不是只有这一个法子。何况,委屈之下,是作不出什么好曲子来的。”

    “我……”张了张嘴,若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只低着头搅着身上的衣裳,半晌,嗫嚅道,“我晓得……”

    安慰过了,姬无盐便直接开口问道,“后日可有空?”

    “后日?”

    “嗯。方才白行过来,说是后日老夫人办宴会,想着请你过去弹些曲子。你若有空,便去吧,到时候该怎么算银子,你自己同他们说就是。”

    “我……”她低了头,很犹豫。那犹豫感觉并非时间上的问题,倒像是更加难以启齿的原因。

    姬无盐微微蹙了眉头,突然意识到方才进屋时那一瞬间的不对劲从何而来——她没有看到若水几乎从不离手的琴。思及此,姬无盐又环顾了一圈,还是没有看到。那伏羲琴对一个痴琴之人来说到底有多重要不言而喻,平日里吃饭穿衣都有人伺候着的小姑娘,却从来都是亲自抱着伏羲琴的,从不假手于人。

    姬无盐眸色微黯,问,“你的伏羲琴呢?”

    若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几乎是在姬无盐话音刚落的时候,突然就从椅子上跌了下去,抱着椅子腿嗷嗷地哭,像是委屈,又像是发泄。

    姬无盐看着,没去拉她。

    也不知道若水哭了多久,一直到她哭到自己都觉得累了,终于不哭了,才抱着椅子腿沉默着蹲着,像路边被遗弃的小动物。她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抽抽噎噎地开口说道,“她说,我弹的就是蛊惑人心的靡靡之音,她说我这样的女子,惯会挑弄人心蛊惑男人,她说……我这样的人,不配用那把琴……她还说……”

    说着,偷偷抬了眼去看姬无盐。

    姬无盐仍然坐地端端正正地,闻言不动声色地问,“她是谁,还说什么了?”“尤郡主……”若水低着头,指尖的衣裳被她搅地已经不成样子了。

    姬无盐嘴角突然扯了扯,原来是她。听说她和叶家小姐交好,不过之前没听说,好似也就是最近才“交好”的,不过尤灵犀对外的形象一直挺好的,很少会亲自去针对什么人。

    姬无盐暗忖,今日这般针对一个琴师,大抵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说到底,若水大约是被自己牵连了。她见若水情绪平复了些,才弯腰去拉若水,“她说什么了?”最后一句话,一定是同自己有关,也是伏羲琴不在这儿的主要原因。

    果然,若水犹豫片刻,到底是说道,“她说……想请你去叶家一会。”

    “所以你的伏羲琴……是被她们扣下了?”

    “嗯……”若水点点头,又道,“她们明显是设计好了陷阱等着你去跳,无盐……你别去。伏羲琴的话,我找王先生说说情,请她出面,总能拿回来的。”

    姬无盐缓缓靠向椅背,问若水,“所以,你便没打算告诉我这件事?只自己一个人偷偷摸摸在这哭?”

    “我……我没事的。”若水又擦了擦眼睛,口中说着无事,眼泪却像是开了闸似的,完全不受控制,“你别去,真的。尤郡主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王先生桃李遍天下,若是我记得没错,尤灵犀也是她的得意门生。”姬无盐看着对面哭得两只眼睛肿成了一条缝的姑娘,心里却并不乐观,她直言提醒若水,“而你,终究只是可有可无的那一个。你觉得,若是伏羲琴在王先生手里,让她在你们之间择其一,她会给谁?”

    若水咬着嘴唇没说话,显然私心里也知道王先生愿意出头的概率微乎其微。

    但她仍然没有开口求姬无盐去叶家。

    在若水看来,叶家是自己要攀上去的,说白了,是上赶子去的,既如此,即便被羞辱、被欺负,也是自己该受的,至于姬无盐,不该因为自己,而入了对方的陷阱里去。

    姬无盐却觉得,若水是被自己牵连了,这事便不能不管。

    “这样……”她开口说道,“你明日去告诉尤灵犀,就说……也别去什么叶家了。择日不如撞日,就后日,白家老夫人的宴会上,我等她。但凡她想要做什么,就在那日都清算了吧。”

    “那……”若水也觉得,相比于去叶家,白家明显对姬无盐更有利些,只是,“若白老夫人没有邀请尤郡主呢?”

    “你就这样转告她,告诉她,带上伏羲琴。”姬无盐一手搭在椅子上,指尖无意识敲着扶手,目光幽冷深邃,“她既要见我,那地点就该我来定。若连白家的宴请请帖都拿不到……凭白让我看扁了去。若真是如此,倒也不必迂回了,我直接讨上尤家大门去。”

    愈发黯淡的光线里,眼前女子的眸子,却像是淬了星光。

203 若水的身世(一更)

    “无盐……”若水咬着嘴角,犹豫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口说道,“还是算了……她是郡主,听说宫中陛下还很是宠她,待遇上和公主也是没什么区别的。她若真的要当众给你难堪,便是白老夫人怕是也不大好一味护着你……”

    “那你的伏羲琴呢?不要了?”

    沉默。

    怎么可能不要呢……那是她唯一的东西。

    “那一年……家中蒙难。父兄皆被流放边疆,族中女眷都被发卖,母亲不忍受此大辱,一根白绫就此交代了性命。”揪着衣裳的手已经松开了,若水头垂地很低,几乎垂到了胸口上,声音从那处传来,模糊不清地。“后来……听说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父兄们,有些吃不了苦,想着半道溜走,被打伤打残,最后因为没有及时治疗,死在了路上。剩下几个,在这些年里,也逐渐凋零……至于那些同我一道被发卖的女眷,隐姓埋名间,也都失了各自的消息……”

    “金丝楠木伏羲琴,是母亲的嫁妆。母亲出自簪缨世家、书香门第,外祖为人低调,知道匹夫无罪而怀璧其罪的道理,是以,世人从来不知道,母亲的嫁妆里,还有这样一把古琴。彼时奉旨前来抄家的,是宁国公府大爷,他发现了藏在假山后抱着琴的我,他说这是圣旨,宁国公府也不能包庇……只是后来,也算对我多番照顾,若非如此,我怕是、怕是早已……”

    眼泪自眼眶里低落,直直坠在手背上。

    一滴,又一滴,如断了线的珠子,她抬起手来胡乱擦了擦,却仍倔强地不愿因此而让姬无盐出面,“家都没了,家人也没了……空有我抱着那一把琴做什么呢……若非大爷和三爷见我可怜照顾着些,便是凭我这一介孤女,又如何守得住伏羲琴。左右也是要丢的……”

    哭着的小丫头,和姬无盐差不多年岁。

    她提自己家破人亡,却只字未提因果缘由。只是,姬无盐从她的言语间却也明白,大约又是忠良之臣被构陷了,若非如此,宁修远他大哥不会说那番话,之后也不会多番照拂。

    可若水言语间,却并无怨怼。

    她为宁修远办事、打听消息,大约也是还一份恩情。而自己之前那般威胁惊吓于她,她仍不曾记恨于心里。

    这小丫头,在这些年里,长得很好。

    姬无盐四下张望了一圈,走到蜡烛前点燃,又回到若水身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把心放回肚子里去,今夜好好地睡一觉,明日去尤灵犀面前将我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她,然后……后日陪我去白家,拿回你的伏羲琴。”

    对方怔怔看来,眼底委屈又迷茫,那瞳孔被泪水洗过,干净地像是夏日暴雨之后的天空。她仰了头,讷讷地问姬无盐,“那你……”

    “没事。”姬无盐笑笑,“你该明白的,我也不是什么滥好人性格。为了你的琴,我也断断不会折了我自己……不过就是举手之劳,再说,我瞧着尤灵犀便是不喜,顺便去膈应膈应她,也是不错。”

    话虽如此,若水却也明白,姬无盐虽不是什么滥好人的性格,却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若不是因为自己的伏羲琴,姬无盐着实懒地去搭理尤灵犀的。

    她缓缓起身,后退半步,冲着姬无盐弯了腰,“谢字太轻,我便不言谢了。恩义厚重,时刻铭记,往后但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绝不推辞。”

    平日里软糯可爱的样子,这会儿正儿八经说着这样近乎于表忠心的话,倒是让人吓了一跳。姬无盐摇头失笑,“对宁修远你也是这么说的?”

    “不是。”若水摇头,比之前老实多了,问什么交代什么,“宁三爷照顾我,本就是要利用我。我知道的。不过他照顾我也是真的在照顾,所以我很是感念,愿为驱策。可是我知道,你帮我……是真的只是在帮我……不一样的。”

    这么正儿八经的,姬无盐都有些不习惯。她看了眼外头天色,摆摆手,“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才能去艳压群芳不是?我还要去找洛歆,这丫头也是个能跑的,整日里见不着人……”

    说着,拉开房门,吩咐窝在墙角下和子秋说话的桃夭,“照顾好她。”

    桃夭嘿嘿笑着站直了身子,冲着姬无盐福了福身子,应得乖巧,“好嘞,姑娘慢走。”说着,准备转身入内,就见若水站在门槛之内,痴痴目送着姬无盐离开的方向。

    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里,有种“誓死效忠”的感动。

    桃夭一愣,回头又看了眼院门口,姑娘早走了,连衣角都看不见了。偏若水还站在那,维持这同样的姿势。

    ……

    沈洛歆在自个儿院子里狼吞虎咽的扒晚饭。

    这姑娘身上有种多少头牛都拉不回的执拗,对真相的执拗,也是对医术的执拗。一听白家宴请,沈洛歆愣是犹豫很久,才算是勉强答应了,“明后两日本来没什么事情,想着在你的藏书楼里窝上两日的,不过既然有事发生,我总是要去的,不能让你孤立无援不是……毕竟,御史大夫之女的身份,有时候在内宅圈子里,还是有些用处的。”

    说着,似是自嘲般,笑了笑。

    说起此事,姬无盐也想起来,“你娘还住沈家呢?不然,就接来这里住吧,空置的宅子也多,没必要去看人脸色。”

    “无妨。也不是什么大事,母亲大多早出晚归的,也遇不到那几个人。前几日去见母亲,倒是同她说起你,她说想见见你……大约是觉得,我在你这里住了许久,礼数上欠缺了些,她过意不去。”

    姬无盐眉头突然跳了跳,却又若无其事地笑道,“同我这般客气作甚?你也帮了我许多,若要算起来,我的礼数也不全了,咱们就你谢我、我谢你的,一个劲儿啥事不用干,就补足了礼数先?”

204 不够自私的傻子(二更)

    吃完了最后一口羹汤,沈洛歆耸耸肩,“上了年纪的人,想法总是和我们不大一样。我说她之前做的点心,姬姑娘就觉得很好。你再做些,我带过去给她,如此,便不算失礼了。她说我是个泥猴子……要打我。”

    姬无盐抿着嘴笑,“其实有些时候,挺羡慕你的。许四娘是个好母亲。”

    “你母亲呢?”沈洛歆问,“上官夫人?之前忘了什么时候……听人提起过,说是个性情温和的美人儿,瞧着你们的模样,便知所言非虚才是。”

    “母亲的确是个性情温和的大美人儿,是和许四娘完全不同的性子。她不会打骂我们,却也并不特别亲近我们,就好像什么事情都守着她自己的那套规矩,或者说,她像是给自己画了一个圈,从来不会跨出那圈半步。”

    外祖母总说,她教出来的姑娘,偏随了上官家的性子,当真也是命中注定。

    “母亲唯一一次跨出那圈,大抵就是要嫁给父亲时的勇气。”如此说来,上官鸢倒是随了母亲十分的性子,平日里温婉知礼,只在选择夫君一事上,谁劝也没用。

    “嗯。”沈洛歆闻言,颔首应承道,“若是如此的话,那还是许四娘处着随意些……同太美的大美人相处,我总觉着太有压力。”说着,嘻嘻一笑,又道,“届时,若是许四娘一定要见你的话,我就安排着你们俩一道吃顿饭就得了,茶楼酒肆都成。你也不必太恭敬,自打从沈家出来后,我们俩都没规矩惯了。”

    姬无盐敛眉轻笑,道好。

    门外却有小厮来唤,说是针灸时辰到了,陈老已经候着了。

    姬无盐容色寻常地起身,却被沈洛歆唤住,“什么针灸?我方才就觉得你身上药味有些重,还以为是你这几日吃的伤药……这会儿才闻着古怪,你泡药浴了?而且这伤,怎地还要针灸了?”

    一下子叽里咕噜的许多问题。

    姬无盐见她一下子紧张兮兮的样子,只觉得那满屋子苦哈哈的味道也能忍受了,笑了笑,解释道,“之前老眩晕,也找不着原因,陈老便想着跟我针灸下看看有没有效果,今日是第二回。”

    沈洛歆陪着她一道出门,闻言侧目问她,“那有效吗?”

    姬无盐没看出对方忐忑间隐约的试探来,只随口说道,“这才针灸了一回,瞧不出有没有效果,今日的确没怎么晕……不过这几日我躺着的时间比站着的时间都多,若是还晕,可说不过去了。”

    沈洛歆点点头,倒也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这几日她早出晚归的,其实都是去后山的暗室里了。陈老不确定姬无盐眩晕的问题,姬无盐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中招的,但是沈洛歆和姬无盐都觉得,大约是那暗室里的问题,所以她这几日去了好几回暗室。

    今日才得了些线索,只是还不能盖棺定论,所以她也只是跟着姬无盐一道过去。

    浴桶已经准备好了。

    整个屋子里都是一股呛人的药味,陈老只着一身白色中衣,跑前跑后地早已汗流浃背,看到姬无盐回来,眼珠子一瞪,抱怨着,“让你好好休息好好休息,偏还要乱跑……老夫的招牌迟早砸你手里……哟!洛歆回来啦!”

    态度瞬间转变。

    老爷子如今见了沈洛歆就跟见了首席大弟子似的,倒是见了姬无盐却像是见了债主般不情不愿的。

    自知自己这左右上下都是伤的,也的确挺招人嫌,是以这几日姬无盐在陈老面前乖顺及了,让喝药就喝药、让针灸就针灸,这会儿也不用指挥,老老实实地摒退左右,沐浴去了,半点不敢嫌弃屋子里药味太重。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甚至连如何出的浴桶都不知道,曾经闻之皱眉的浓烈药味,反而成了最好的助眠物。

    早膳还未端来,药先递到了面前。子秋看着姬无盐喝药愈发熟稔乖顺,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期期艾艾地唤,“姑娘……您不要怪陈老凶巴巴的。陈老也是为您好……”

    瞧,小丫头也看出来那老爷子凶巴巴的了。

    姬无盐哼哼,药碗搁进托盘里,又淡哼,“他也知道自己对我凶巴巴的了?派你过来当说客?”

    “那倒没有……昨儿个你睡着了不知道,陈老针灸完出门的时候,奴婢瞧见了……他是扶着门框出去的,差点儿摔了……”说着,又吸了吸鼻子,“今儿个一早,他又出门了。”

    目光落在那药碗上,姬无盐沉默半晌,才问,“他出门做什么?”

    子秋摇摇头,“奴婢不晓得。是和沈姑娘一道出去的。”

    姬无盐便没有再问,摆摆手让人下去了。子秋走之前,还是欲言又止的,最后什么都没说。

    其实不必说的,老爷子的身子骨根本不适合来燕京城,他在云州悉心调理了许多年略有好转的身子骨,在燕京城待上这些时日,便算是彻底前功尽弃了。

    便单单只是这个原因,姬无盐也永远不会同陈老置气。相反,于陈老,她永远亏欠。

    她是个自私的人,很多事情上永远都以自己为首,付出与得到间,习惯于先利弊权衡。

    所以,她格外珍惜这些不够自私的、看起来有些傻傻的心意。

    譬如,若水便是弃了先母陪嫁伏羲琴,也不愿意她去涉险的心意。

    譬如,陈老不顾这一身时时犯病的老骨头,义无反顾地走进这燕京城。

    陈老不是姬家的下人,也不是姬家养在府上的大夫,他是姬家的贵客,他远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可他偏偏来了……自己到底何德何能……

    再譬如,舍了一身尊贵,留在自己身边的古厝。

    还有,姬家那两位老祖宗,走出去跺一跺脚,哪一个不是让这天下都要抖三抖的存在,偏偏隐姓埋名,偏居在姬家对自己这个顽石倾囊相授……

    相比之下,那位教坊司王先生……又能算什么呢?

205 乱点鸳鸯谱(三更)

    时间过得很快。

    特别受了伤的日子,伤药里大约是放了些助眠之物,姬无盐这几日都睡地特别好,日上三竿才起身,吃了午膳,喝了药,晒着暖融融的太阳,又懒洋洋地睡了。

    平日里人来人往的院子,这几日明显没什么人来打扰,也就是子秋按着一日三餐地来送药。

    便是寂风,大抵也是被交代过,这两日不要来打扰姬无盐养伤,所以也就是早膳时分一道用了膳,之后乖乖地在院子里扎了一会儿马步,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就这样,两日光景很快过去。

    今日便是白家宴会的日子。

    姬无盐梳洗完毕,用了早膳,亲自去库房里挑了些礼物,又将角落里的一把琴抱了出来,走到院中小心翼翼地吹掉上面落下的灰尘,转身交给子秋,“抱着吧,兴许用得到。”

    子秋微微一怔,看向手中的琴。

    其尾犹焦,故名曰焦尾。

    姬家住着三个祖师爷级别的老人,一个陈老,平日不收徒,但偶尔收收礼,最喜欢收珠宝玉石,尽数送给了姑娘。

    琴界泰斗江老据说桃李满天下,关门弟子就是姑娘,姑娘年岁小,辈分却极高。有些桃李偶尔还有往来,其中不乏一些年岁较大的后辈,要叫姑娘一声“师叔”。他们中但凡得了些不得了的琴谱、名琴,都会来送给姑娘。

    姑娘手中名琴不少,故而她其实不甚爱惜,时常把玩。

    唯有两把,从未示人。一把,是束之高阁、成为整座宅邸阵眼的天心,是姬家不示人的传家宝。还有一把,就是子秋此刻怀里抱着的焦尾古琴。

    焦尾古琴,是江老送给姑娘的拜师礼——世人皆知,古琴焦尾在江家老祖宗手里,老祖宗如今云游四海,焦尾便也被带着云游去了。焦尾现世,也是某种意义上,江老的现世,自然也是姑娘身份的现世。

    子秋心中便大约知道了,这回姑娘是真的动了怒了。

    她亦步亦趋地跟上,抱着琴的手法也讲究,宽袖微垂,恰恰遮了半数琴身,隐隐绰绰间,瞧不清晰。

    四人一辆马车,若水看起来还有些心绪不宁,虽瞧着子秋难得地抱了把琴,可她诸多心思都在自己那把被扣押的伏羲上,旁的琴也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倒是沈洛歆,看了几眼,问了句姬无盐“你要弹琴?”便也没了兴趣。

    马车很快到了白家。

    管家和嬷嬷都在门口候着,白行也在,看到自己的车夫,当下步下台阶过来迎了,笑着打了个招呼,“等你们好久了。”

    若水满面愁容,却还是款款屈膝,行了一礼,“白公子,感谢相邀。”

    白行是不大认识若水的,不过这时候一马车四个人,三个他认识,剩下一个身份自然也明白了。当下颔首,做了个请的姿势,寒暄道,“请、请……里头请吧。今日有劳姑娘了。”

    客气,有礼,温雅,亲切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距离感,说完,复又靠近了姬无盐低声问道,“伤如何了?”

    姬无盐和他并肩走着,声音也低,“好多了。不碍事。”

    “那就好……”白行颔首间,又吩咐身后小厮,“去库房看看,挑先姑娘家补身子的药材打点好,待会儿让姬姑娘带回去。”

    小厮点头应好,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姬无盐摇头苦笑,抱怨着,“之前陛下赏赐了不少,这几日除了喝伤药就是喝补药,还要针灸、药浴,再这样下去,我整个人都跟药汤里捞出来似的,浑身上下一股子药味了……”

    “该。”白行笑道,“让你不省心。陈老头很大吧。”

    “可不。”沈洛歆在一旁跟着笑,“何止陈老头大,我也头大。陈老交给我一个任务,要看着这丫头,将所有的伤药、补药一滴不剩地喝下去,导致我这几日在哪都招人嫌,陈老嫌我没干好差事,姬无盐嫌我管她太紧……”

    说笑间,后花园就在眼前了。

    院中三三两两的已经坐了不少人,老夫人正同她们说话,似是有所感应般回头一瞧,看见来人当下急急起身,说了句“抱歉”就往外走,步子很大,甚至有些踉跄。

    花园里,夫人姑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白老夫人直冲冲地往姬无盐走去,一把抓起姬无盐的两只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下下上上地打量了一遍,见她看起来并无大碍,才倏地松了一口气,手里也拉着不撒手了,“丫头来啦!你这丫头……怎地还能伤了自个儿呢?看到歹人就跑呀,这道宗教抓没抓到干你啥事儿呀是吧……真实诚,这抓人的功劳不在你身上,这伤倒是在你身上……”

    “没事儿……”姬无盐由着对方抓着她的手,温温软软地笑,像是撒娇,“这不,受了伤之后,你们都挂念着我,还蛮开心的。”

    话音落,脑门上就被打了,很轻。

    老夫人到底是不舍得打这个孩子。这孩子的眼神莫名地讨喜,也有些熟悉,让她疼到了心坎里,连呵斥也不舍得重了去,“胡话!你不受伤我们便不挂念你了?我倒是挂念着,可去了风尘居也没见着你,朝云那边又守口如瓶的……后来还是听了传闻,才知道你住在了宁家幺儿的宅子里。可彼时那些闲言碎语的,我又担心贸然去看你会让那些个话更难听。”

    说着,一边牵着她往后花园走,一边拍着手背叮嘱着,“往后可得常来!可知道?”

    “晚辈晓得。”姬无盐笑着,乖乖巧巧的样子,漂亮又可人。

    “不知怎地,就喜欢你这丫头。”白老夫人眯着眼笑呵呵地,“第一眼就觉得有眼缘……哎,要不,你跟了这小子吧,做我白家的孙媳妇儿,如何?”

    声音不算低,花园里鸦雀无声。

    老夫人似是极喜欢这个提议,容色之间是真的欣喜与欣赏,看起来半点门第之见都没有。而白行,只觉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宁修远要是知道了,非杀了自己不可!

206 “祖母”(一更)

    后花园里,安静地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暗中互相交换了眼神,却没有人开口说话。在座大约都是抱着同一个心思来的,可如今,眼看着有人即将脱颖而出,怎么可能不急?

    这事情,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老夫人不过就是随口一说,甚至可能就是些玩笑话,可若是她们贸贸然接了话,这事反倒可能就变成众目睽睽之下的盖棺定论了。

    倒是白行,吓地心脏都跳到嗓子眼了,就怕祖母这话传到宁修远耳朵里去,讪讪地澄清道,“祖母,您老人家就莫要乱点鸳鸯谱了……姬姑娘哪看得上我哟……你就别为难人家姑娘了。”

    话音落,花园里气氛明显一松,笑的笑,说话的说话。

    “知道别人瞧不上你,还不知道好好改改!”老夫人伸手拧他胳膊,咬牙切齿地。不过到底是自个儿的宝贝孙子,口中说着嫌弃的话,心里却宝贝得紧。

    白老夫人也知道,宁家幺儿大抵是对姬无盐有些想法的,若非如此,外面也不可能这么传。前阵子还听说宁老夫人对外暗示有三儿媳了,那姑娘还送了一柄上好的玉如意给她,显然是满意极了。自家孙子虽好,可跟宁修远抢人……还是算了吧。

    思及此,又拍了拍姬无盐的手背,一道入了花园,含笑叹道,“罢了罢了……我家这小子看起来是个没福的……不过丫头,老婆子我是真喜欢你,不若,以后你也不要老夫人、老夫人地叫我了,便叫我一声,祖母如何?”

    祖母早逝,姬无盐没有祖母。

    听说是当年上官家远遁江南之后,祖母心中积郁最终成疾,没多久,就走了。姬无盐出生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白老夫人抓着她的手背,眼底期许显而易见,见她垂着头沉默着不说话,到底是叹了口气不忍逼她,“我就是……”

    话音未落,便听姬无盐低着声音唤了句,“祖母。”

    握着姬无盐的手微微一颤,眼底瞬间染上细碎的笑意,老夫人频频点头,应道,“诶、诶……好诶!真乖!”说着,去褪手上的镯子。

    被姬无盐眼疾手快地阻了,她按着白老夫人的手,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唤您一声祖母,并不是想图什么……不过是也想要同别人一般,有个祖母罢了。今日我受了这镯子,总觉心下不安,我还尚未孝顺于您,却收受如此贵重之礼,不合适。”

    小丫头的声音很低,压在耳边,花园里并无人听见。

    也没有人看到白老夫人宽袖下的举动。

    白行却看到了,他微微抬头,打量了一眼姬无盐,没说话。这小丫头也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场面上的事情总是做地极漂亮,便是拒绝,也能拒绝地旁人心花怒放,偏这哄人的举止里,又显得格外真诚。

    祖母到了这阅历,早已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丫头说几句好话就能哄好的。否则,她那么喜欢孙女儿,这燕京城多少名门闺秀愿意唤她一声“祖母”,她早该儿孙满天下了。

    白老夫人拉着姬无盐的手几步入了花园,眉开眼笑地像人介绍,“来来来,给介绍下哈。这是老婆子的干孙女儿,姬无盐。丫头,来,见过各位夫人。”

    姬无盐屈膝行了礼,打了招呼。

    姬无盐如今也算是燕京城的名人了,之前是听说和宁三爷走得近,后来是陛下重赏,如今又有白老夫人认亲,与之交好自是不错的。当下争先恐后地打了招呼,都邀请着姬无盐去府上坐坐。

    姬无盐一一应着,半分不曾落了任何人的面子,老夫人在一旁看着,愈发满意地频频点头。

    正在寒暄之际,却有轻笑声从外头传来,笑声动听温婉,“之前便听说白家的宴会很是热闹。只是一直无缘来此一睹盛况……”

    声音抬着,不算高,却足够打断花园里的寒暄。

    众人齐齐看去,就见管事带领下款步而来的竟是尤家郡主尤灵犀,她身后跟着两人,一个丫鬟打扮,抱着件绒布包裹着的物件,看形状像是琴。另一位……

    有人瞧着眼熟,一时间想不起来对方何人,便问身旁好友,对方悄悄动了动了嘴皮子,“王先生……教坊司的。”王先生姓王,但真名却已经无人知晓,只知道大家都尊称她一声王先生,有人说她师从江家那位老祖宗,不过她本人也没正面回应过,倒也不知真假。

    “灵犀郡主。”白老夫人也意外于尤灵犀的到来,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起身相迎,“郡主能来,蓬荜生辉。快请进请进。”一边迎着人进来,一边打量了尤灵犀几眼。

    今日尤灵犀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宫装,里三层外三层很是繁琐,款式是时下流行的款式,好看也是真的好看,行走间飘飘渺渺地,似烟云微笼。只不大适合尤灵犀的气质。

    老夫人乃先帝亲封诰命,自是不必行礼,但院中的夫人姑娘们却是要见礼的。

    尤灵犀含笑抬手,“今日我就是白家的客人,和大家是一样的,诸位都不必多礼了。”说着,笑着环顾一圈,目光落在姬无盐身上。若水悄悄的上前了半步,堪堪挡在了姬无盐身前,目光却落在对方丫鬟怀里的琴上……身形便是微微一颤。

    尤灵犀对着姬无盐点了点头,“姬姑娘,好久不见。”

    “郡主安好。”姬无盐也只是浅浅点了点头,和之前长袖善舞的热络截然不同。

    白老夫人在两个姑娘间来回看了看,寻思着今日这尤灵犀的扮相,倒是有几分仿了姬无盐的。如今城中明艳之风盛行,姑娘们都爱穿颜色鲜艳的衣裳,瞧瞧这满花园的姹紫嫣红,都不及姑娘们艳丽。

    而尤灵犀,尤爱红衣。

    虽如此想着,但念及尤灵犀对宁修远的心思,到底是没多说。却有急着搭话的,施施然从人群里走出来,“郡主今日这扮相,倒是让人眼前一亮呢……这衣裳,当真好看。”

207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二更)

    尤灵犀笑容微微一滞,眼神古怪地打量了对方几眼,笑容玩味,“真的?”

    “自然是真的!”对方点头点地用力,“郡主气韵雅致,容色出众,这身衣裳便是很好地衬托出了郡主的这些优点呢。当然,也只有郡主才能穿出这样的效果来,换了旁人,可就不行了……”

    尤灵犀表情有些古怪,她勾着嘴角转身问白老夫人,“这位夫人是……”

    对方正在同她说话,她不问,偏越过了对方,问身边老夫人。那位夫人面色一僵,张了张嘴,到底是不敢插嘴多言。

    白老夫人暗暗叹了口气,“郡主……这位是杨家的夫人。您离京数年,不记得了吧?”

    “哦……杨家。”尤灵犀淡淡颔首,复而看向对方,“原来是杨家的夫人,倒是有所耳闻。夫人觉得我这衣裳好看,我却觉得不大适合我……之前宫中娘娘赏赐,我瞧着倒是适合姬姑娘,特意亲自上门去送,奈何,人姬姑娘瞧不上,本郡主便只能又带回了……”

    说着,冲着姬无盐又是一笑。

    却没有人再跟着笑了——再后知后觉的人都看出来这两位之间不对付了。

    花园里的夫人小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在回忆方才尤灵犀过来时,自己在做什么,是不是和姬无盐显得太热络了些,会不会因此就不小心得罪了郡主?

    这内宅后院的风向,素来都是说变就变,比朝堂上快多了。

    内宅后院的女人之间的战争,往往兴起于一些细枝末节的原因,甚至可能只是几句不大中听的话、一些失礼的举动就会在一段时间里互看不顺眼、针锋相对,当然,也可能随时会休战、甚至和好。

    至于家族地位稍低一些的夫人们,便只能从中投巧,左右逢源,尽量谁也不得罪了去。

    若是往常,此刻站谁那边压根儿不用考虑,可如今,却有些为难了……

    有夫人轻笑着当起了和事佬,“姬姑娘想来不是不喜,是觉得太贵重了不敢收。宫中娘娘所赐,便是换了旁人,也是不敢收的,何况……”

    虽是和事佬,可言语未尽处,意味深长。

    白老夫人在一旁看着,已经有几分不悦了。但她是东道主,若因此就发难,倒显得小家子气了。此事传出去,别人不敢说她不好,便只会说无盐这丫头不好,便朝着白行使了个颜色。

    白行呵呵一笑,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倾身附耳低语,看似只是叮嘱般,声音却不低,保证所有人都能听得到,“莫要听她们瞎说。没什么敢不敢的,即便是御赐之物都收过了,倒也不至于不敢收一件衣裳。何况,宫中贵人们都好说话,不会计较太多礼数的。”

    姬无盐颔首道好,脾气绵软、性子乖巧的样子。说完,又转身朝向尤灵犀,微微屈膝一礼,“郡主想来是记差了。宫中衣裳自是极好的,这颜色款式也是我极喜欢的,只是郡主彼时强人所难,一定要我当场更衣试装……可我这左肩的伤还在,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能不动就别动,不然会留疤……姑娘家左肩若是留疤,往后可……可……”

    “可”了许久,到底是说不出后面无人不晓的担忧来,只低了头长长叹了口气道,“郡主彼时不听,在我院中大发雷霆便也罢了,怎地如今还颠倒是非说我嫌弃娘娘所赠的衣裳呢……我与郡主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实在不知郡主为何这般屡次针对……”

    低了头的姑娘瘪着嘴,看起来可怜地都快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哭了。

    沈洛歆在一旁看着,差点儿给姬无盐鼓起掌来!啧,这演技、这白莲花的程度、这意犹未尽的深意……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看起来的确是如此,那尤灵犀为什么要针对姬无盐?很简单……宁家三爷嘛!

    沈洛歆觉得,若自己是尤灵犀,怕是得冲上去揪着姬无盐的头发打上一架才是了。

    心中小人已经在摇旗呐喊,死死抿着的嘴角也有些控制不住地要往上翘起来,沈洛歆一把揽过姬无盐,遮了自己嘴角的颤抖,一边拍着姬无盐后背,苦口婆心地劝,“人家是郡主,她若是看你不顺眼,便是你的错处,怪谁呢?怪你自己不讨喜呗,怪你自己不会投胎呗,怪你自己讨了某些人的喜呗……”

    前面听着还好,就是普通的路见不平,听到后面却不对劲了……

    尤灵犀脸色“唰”地一下冷了下来,半分笑意也没有,厉声呵斥道,“沈洛歆!你真以为靠着姬无盐,就傍上大树了是嘛?!你是不是忘了,她姬无盐,在这燕京城里……什么都不是!”

    话音落,白老夫人轻声唤道,“郡主。”

    老夫人的笑容淡了些,看似温和,却带了几分气势来,她说,“这两位姑娘都是老身请的客人,何况,无盐丫头还是老身刚认的孙女儿,‘什么都不是’这种话,郡主还是少说为好。”

    说完,又带着几分笑意斜睨沈洛歆,“沈家丫头也是,和许四娘一般的言语无忌。这可不好……得改,可晓得?”

    沈洛歆笑呵呵的,有种混不吝地点头称是,“是是是、改……改,您说改,晚辈即刻起,就改。”

    说着,冲着黑着脸的尤灵犀嘻嘻一笑,“不好意思了灵犀郡主,我这嘴呀,它有时候就是快,不受控制……白老夫人教育地对,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所以给您道个歉,您大人大量,别搁心上哈。”

    尤灵犀咬着牙,脸色仍沉着。

    沈洛歆这算什么道歉?她说她自己嘴快,便是暗指那些话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是不该说出来而已。呵……沈洛歆,沈家瞧不上的女儿,如今也敢在自己的前面耍嘴皮子功夫?这两人这会儿言语快活,却忘了自己手里还有伏羲琴?

    是真不打算要回这琴了?

    尤灵犀冷笑,“沈姑娘倒也不必急着道歉……今日本郡主来,也是有些事情要讨教讨教姬姑娘。”

208 响亮的算盘(三更)

    正题来了。

    姬无盐眉眼微敛,余光扫过一众全神贯注、心思各异的夫人姑娘们,不动声色地挽住白老夫人的手,悄悄地摇了摇头。

    白老夫人轻叹了口气,到底是将尚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几个姑娘家的口角之争,若自己掺和进去,便注定闹大了……这丫头,显然也是想到了这层关系,才拦着自己的。思及此,愈发地对姬无盐心疼了几分。

    却不知,姬无盐就是要尤灵犀开了这口,若非如此,伏羲琴又要怎么拿回来?她温温一笑,道,“郡主请说。”

    尤灵犀提了提裙摆,跨前一步,低着头笑了笑,“是这样的。自打本郡主回到这燕京城之后,本郡主就听不少人夸过姑娘琴音……正巧,本郡主近日遇到些瓶颈,也同恩师王先生探讨过,她建议我听一听与自己不同风格的琴音,兴许会有些突破。本郡主觉得呢,姬姑娘就是那极为合适的人选。”

    姬无盐笑笑,不予置否,“是嘛……”

    尤灵犀又问,“不知……姬姑娘意下如何?”

    “这瓶颈之说倒是听了好几回了……”姬无盐讪笑,敛着的眉眼微挑,轻笑,“也不知道尤郡主是瓶颈比常人多些呢,还是这同一个瓶颈始终没有跨过去?若是前者,郡主该找的人是王先生,若是后者……嗯……大抵郡主可能天资不够。”

    尤灵犀倏地变了脸色,呵斥,“你!”

    “噗嗤!”沈洛歆没忍住,笑出了声,若水尽管满腹愁绪,却也被逗笑了,她不敢笑地太过,只抿了嘴偷笑。人群里,也有人抿着嘴撇过了头,或者用手帕掩了嘴角,眼底细碎的笑意却泄露了真实的情绪。

    “这姬姑娘倒是有趣……”

    “嘘!别说话!”

    窃窃私语声压得很低,但花园就那么大,又怎么可能听不到呢……尤灵犀捏着拳头,死死咬着牙,声音一字一句地从牙齿缝里挤出来,暗含警告,“姬、无、盐,你今日当真是要同我,破罐子破摔吗?你且不看看,我丫鬟手里的是什么?”

    话音落,那丫鬟像是炫耀是的,一把将裹着的白布扯了开去,露出里头一把琴来,微微抬着下颌,趾高气昂、与有荣焉的样子。

    若水眼眶瞬间就红了。

    姬无盐没看那琴,只看着丫鬟边上不发一言的王先生,半晌,敛了悉数情绪,只唤道,“王先生。王先生不想说些什么吗?”

    王先生微微颔首,表情得体,带着上位者对小孩子胡闹间的宽容,“不知……姬姑娘是何意?”

    姬无盐回头看了眼若水,小丫头的眼底,都是不可置信地绝望和悲戚,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自己敬之重之的恩师,眼眶里的眼泪都快要盛不住了。

    越发觉得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姬无盐叹了口气,暗中握住了若水的手,看向王先生,“我知尤郡主是王先生爱徒,只是,若是记得没错,若水也是王先生的学生,彼时王先生意欲邀请我入教坊司,便是请若水当的说客。没错吧?”

    王先生沉默着点点头。

    “竟然还有这种事……”有人惊讶,问身边的人,“这姬无盐的琴,当真如此好听?”

    “好听。”那人点点头,又皱着眉头解释道,“不过我也就是上回在白家听过,风尘居虽然去过两三回,但挺不巧的,都没遇上……听说若是有姬无盐的节目,需要花十两银子买请柬的。”

    对方诧异地看向姬无盐,戴着面纱的女子,看身形挺瘦的,一身烟雨色的长裙,本就不是宽大的款式,穿在她身上还有些空荡荡的。脸看起来巴掌大,眼睛却很大,笑着的时候微微上挑,这时候没笑,直勾勾看着对面。

    王先生悄悄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仍状似无意地开口说道,“姬姑娘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

    “呵呵……那,我就直说了……”姬无盐指尖微抬,直指那趾高气昂的丫鬟,“金丝楠木伏羲琴。王先生不会不认得……那么请问,若水的琴,为什么会出现在尤郡主的丫鬟手中?若水和我不同,我这人懒,很少应夫人们的邀请,我的琴长什么样,想必在座夫人小姐们没一个知道的。但若水用什么琴,即便不知名讳,见,却该是见过的。”

    白老夫人低声问白行到底怎么回事?琴师的琴,就像战士手中的剑,是荣耀的象征,如何能随便到了旁人手里?

    姬无盐目光环伺一圈,有人避开了视线,有人抬了脖子张望。她轻轻笑了笑,直直看着王先生,“王先生……如今可仍是什么都不想说?”

    王先生低着头,捏着拳。

    最初收若水为徒,的确就是看中了这把琴,倒不是说想要占为己有,只是下意识觉得,拥有这把琴的姑娘,只要肯勤加练习,都不会差到哪里去。然而,若水还是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惊喜。

    是以,昨日听说了尤灵犀和若水之间的争执的时候,她的确是不悦的,也不愿意出面走这一遭——这手段不光彩。

    可……对方是郡主,还是深受宠爱的郡主。

    而若水呢,只是一个琴师,一个无父无母的琴师,并无来路,亦无归属,就像尤灵犀说的那般,“这世上又有谁能够证明这把琴就是她若水的,而不是她若水偷盗了尤家的呢?”

    王先生捏着拳头,强自镇定地笑了笑,“实在不知道姑娘何意。”

    “姬无盐,你处处针对恩师做什么?”尤灵犀探出一步,挡在了王先生身前,“金丝楠木伏羲琴,传说中的古琴,无价之宝……便是将风尘居整个儿卖了,也换不回这么一把琴来。你却同我说,这琴是这样一个小丫头的?那么我且问她自己,若水姑娘,请问你……这把琴从何而来?”

    姬无盐的嘴角,微微抿了抿,舌尖抵过后牙槽……她想,她大约知道尤灵犀的算盘是如何打的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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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介绍:
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姐姐,有一个做江南首富的哥哥,上官宁以为,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最美的景、去品最烈的酒、只需纵情山水间,逍遥又快活。
偏……东宫一场大火,世间再无上官女。她覆起容貌,走进繁华帝都,走进鬼蜮人心。
眼见它楼又起,高台之上,琴音高绝,她盈盈一笑间,道一句,小女,姬无盐。
……
宁国公府宁三爷,面慈而心狠,燕京城中横着走地主儿,从未有人能入其眼,偏总低声唤她,“宁宁。”
宁宁,宁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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