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八章 中招
驿站的小吏忙前忙后的收拾出了屋子,还准备热菜热饭,大厅里顿时充斥起了饭菜的香味,官兵们也是几日未吃到这样热的饭菜了,正是食欲最佳的时候。枣糕端着煮的稀烂的粥向房间走去,进门,将粥放到床旁的小几上,便听外头一阵敲门声,她起身去开门,见门外站着的是崔璟、王栩和谢三爷。
谢三爷将手里的一盆热水递给她:“卫天师这两天还好吧!”
枣糕胡乱的点了点头,神情却又一滞:这样躺着不醒真的好吗?
正要说话,忽然听屋里传来一声轻响。
枣糕愣了一愣,而后连忙大喜过望,慌乱的跑进屋里。
热粥翻在了托盘里,女孩子原本放在被子上的手不知何时垂到了床旁。
“小姐,小姐是不是醒了?”枣糕轻轻推了推躺在床上的女孩子,还是没有任何一点反应。
短短的一瞬,惊喜变为失望,这样的落差有些让人难以承受。
屋内安静了一刻,崔璟出声了:“魏先生说她能听得到的看得到,只是因为主魂不在其位,不能说不能动而已,偶尔主魂相合的一瞬间,应该是有反应的。”
“你什么意思?”谢三爷问他。
“什么意思?”崔璟指了指泼翻的热粥道,“能看到能听到不能说,不就恰似人被紧紧束缚动弹不得,这般束缚都要挣扎着泼翻热粥,必是有事要警示我们。”
“你说粥有问题?”谢三爷吃惊。
枣糕也吓了一跳,连忙取出贴身的银针试了试泼翻的热粥。
银针没有变色,粥没有毒。
“没有问题啊!”谢三爷见状松了口气,对崔璟道,“是你多心了。”
“但愿如此。”崔璟看了片刻床上躺的人事不知的女孩子道。
……
……
眼皮沉的厉害,想要努力睁开眼睛,眼睛却似黏上了一般,怎么睁都睁不开,直到冰凉的水兜头浇下,官兵统领骂了一句跳了起来:“哪个杀千刀的……”
杀千刀的是崔璟,他手里提着一只木桶,以往淡漠的眼神有些凉凉的,正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是小崔大人啊!”骂到一半的话被及时吞了回去,官兵统领胡乱的扯过随手抓的衣衫擦了擦脸,“小崔大人怎么会来这里……”
这是他的房间,莫名其妙的,小崔大人出现在他房里,还拎了一桶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午时了。”崔璟眉头微微皱起,看向窗外直照进来的阳光。
午时?他记得他们昨日到驿站是傍晚了,然后吃了饭就休息了,一觉醒来午时了?
“哎哟,这群兔崽子怎的不叫老子呢?”官兵统领骂骂咧咧了一句,从床上跳了起来,起的急了还有些头晕站不稳,“这群兔崽子呢?”
“他们还睡着。”崔璟将木桶放到一旁。
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官兵统领一边穿衣一边骂道:“小崔大人,对不住,这群小兔崽子们太松懈了,竟都睡了懒觉……”
“这一路上,我从未见你睡过一日懒觉,就算今日特殊,睡了一觉,难不成,睡懒觉还要约好日子一起来么?”崔璟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不止我们,连驿站里的驿臣都睡了懒觉。”
“哎哟中招了!”官兵统领气的直拍大腿,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蒙汗药,银针试不出来。药下在后院的井中,分寸拿捏的极好,没有立刻见效,算好了你们吃完饭到睡觉的时辰,就算觉得困,也只会以为是赶路赶累了罢了。”崔璟道。
官兵统领骂了两句,才回过神来:“小崔大人,你怎么没事?”
“我并未吃喝驿站里的饭菜与水。”他道。他想起看到昨日她那碗泼翻的热粥,心中在意,便留了个心眼,连喝的水都是去附近村落里村民那里打的水。
“是这群驿站里的王八羔子搞的鬼!”官兵统领气的跳脚,“老子这就去将他们拿来审问。”
“他们与我们无冤无仇,何故要与我等结怨?”崔璟神色未变,“更何况,他们自己也中了蒙汗药。”
官兵统领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崔璟闭了闭眼,昨晚遇见的一行人影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应该是他们。”他记得那一行人离开时,还有人走近卫六那辆马车看了看,或许就是那时候被她发现的?
崔璟脸色很不好看:一个躺着不能说不能动的人都发现了,可他们却丝毫未觉,这真是……
慌乱的用水把人泼醒,一番折腾之后,才在驿臣们战战兢兢的神色中准备离开。
帮着将人抬上马车之后,谢三爷敲了敲枣糕的后背:“下次,你家小姐有什么反应,记得告诉我们。”昨天崔璟所言果然不差,她有所反应,必是警示。
说罢这句话,脸便是一红,一群男人,一群好好的、年富力强的男人,一群在京城自诩是个人物的男人,遇到这种事,居然还要靠一个不能说不能动的女子来警示,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长安城号称藏龙卧虎难出头,那只是对于普通人而言,就算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些靠祖上庇佑的世族子弟比起普通人来说有太多的优势了,光这一个姓氏,寻常人便不敢招惹,敢招惹的也不是寻常人,而这些非寻常人,真正招惹起来,又有上头的长辈挡在前面,比起那种孤身一人乱闯的女子,他们确实容易太多了。
在驿站吃了个亏,好在对方下的只是轻微的蒙汗药,若是别的什么毒药呢?那他们这群人怕是连怎么死都不知道,只待后来的路人发现这驿馆里一行人全死了,终成一段悬案。
记起这个亏,接下来的一路更是连闲话也没有了,更为低调,待到走了连续七八日的艳阳天之后,这日终于遇到了急雨,众人躲避不及,被浇了个正着,所幸舆图上所指离这里不远处有座村落,恰好可以用来避雨,洗漱换洗衣物。
可要不要去打扰村民呢?想到在驿馆里的那一幕,众人都有些犹豫。
“不能因噎废食。”王栩指向那个村落的方向,“去叨扰一番村民把!”
就这么湿漉漉的衣物穿在身上,夜风一吹,他们这一行人估摸着要倒一半。
第八百七十九章 布料
村民淳朴,在他们出示了身份之后,当即就收拾出了屋子。
外面大雨还在下,借了村民的屋子,打了热水,洗漱换上干净衣裳之后,村民又为他们端来了饭菜,当然他们不能白拿村民的事物,最后留了差不多的银两下来,这是后话。
作为队伍中仅有的两个女孩子,村里的女人自然就主动过来照顾卫瑶卿和枣糕。
王栩本想来看一看,见屋内几个村里的农妇正在同枣糕说话,手里还不忘做着活计,纳鞋底的纳鞋底,绣衣赏的绣衣赏,什么都有。
他在门口站了一刻,便离开了。她们的话题,他插不进去,唯一能与他聊得开的人又躺着。
休息了一晚,继续赶路,村民甚至还为他们准备了风干的肉干供他们路上食用。
谢三爷见状,忍不住感慨道:“这里的村民真是好客。”
“不仅好客,也淳朴仁善。”王栩看了眼堆砌了几盆的肉干,叹道,“此地气候得宜,连年丰收,倒是难得的好地方。”
谢三爷点了点头,看到枣糕爬上马车,不由问了一句:“卫天师……昨晚没示警吧!”
“没听枣糕说过……”王栩略一沉凝,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大步上前,“我去问问。”
谢三爷目光落在王栩的身上,见他上前同枣糕说话,两人说了几句,王栩便爬上了马车。
“这是不放心,还要自己去看一看么?”谢三爷说着摇摇头,正要转过身去,却见王栩跳下了马车,手里好像攥了什么东西一般走了过来。
“这次倒没有出声什么的,但我去时,看到她手里攥了一块布……”王栩说着,递给走到他们身边的崔,“我看着有些眼熟。”
“是我大楚军队士兵袍子里衣所用的布料。”崔说着将那位官兵统领喊了过来,问他,“这个你认得么?”
官兵统领捏在手里摸了摸:“军队里的里衣袍子。”
大楚律例严明,不同军队所穿的甲胄、里衣材料形状都有些微差别。
五城兵马司、军营、皇城禁军、各州府内兵每一类官兵身上的穿着皆有不同,而这一块布料属于军营中人。
“这里怎么会有军营中的布料?”官兵统领说着,自己也觉得奇怪。
崔和王栩却在此时脸色微变,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
王栩连忙让人去请村长:“她的屋子里昨晚呆的是那些农妇,或许是那些农妇的针线布料。这里村民淳朴好客,就连我等路过,都能准备如许多的肉干之流的事物,若是有人受个伤什么的,你说他们会不会救?”
“自然是会的。”官兵统领道,想起那些村民憨厚的模样便连连点头,“说不准村里有我大楚军营中人。”
或许是个普通的士兵,但也或许不是个普通士兵这么简单。
村长被带来时还在诧异,被他们这么一问,便连连点头,道一个多月前确实救过一个官兵,不过那官兵养好伤之后就走了,走了没多久,还有人来打听过官兵的消息,不过那时候官兵人已经不在了。
至于这布料,被叫来的农妇道,那官兵当时身上里衣的袍子都被划烂不能穿了,便将里衣扔了,农妇想着布料破烂可以用来打补丁,便留了下来。
崔沉默了片刻,问村长:“有人来打听过那官兵的消息?”如今的世道,普通官兵失踪会有人来打探消息么?
村长说不止一回,来了好几拨人问过那个官兵的消息。
抓逃兵也不会只盯着一个普通的逃兵抓吧!王栩看向崔,不意外的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几分慎重,要么就是这个逃兵犯了事,要么就是这个官兵身份特殊?什么样的官兵身份特殊到需要好几拨人来问?
得知那官兵伤好之后便自行离开了,崔便让村长回去了,而后转身去马车中拿来了舆图。
他们这一行走的是官道,毕竟有文书身份在手,官道总是最安全。这条官道曲折,此地在舆图上距离最近的是通县,通县倒还是大楚的地方,不过临阳江的支流恰巧经过通县,而临阳江的主流往上再走走便是战事最吃紧的几个地方,说起来那位好似就是临阳江上流的青州城附近失踪的……
越想越心惊,崔与王栩点头会意,当下一抬手:“启程!速速回京!”
这一次的“速速回京”可不是说着玩的,而是几乎日夜兼程,不停赶路,原本七八日的路程,硬生生的在第五日卯时的时候到了长安城门口。
此时天才蒙蒙亮,离开城门还有整整一个时辰,却已经有一辆马车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随行的一百官兵本都是他们的人,是以,崔王栩和谢三爷等人并没有避讳,只是让车马队停在路边,而后下马向那辆马车走去。
这辆马车比一般的双马马车要大不少,前头堪堪栓了四匹马,停在那里仿佛一辆庞然大物,比寻常马车大了整整一倍。
三人径自踩着足蹬进了马车。
马车里三位老太爷已经打着哈欠在里头等了好一会儿了。
叫了几声祖父之后,便开始说正事了。
“神迹的事情,我等已经上奏陛下了,神迹是真的,至于那些江湖中人连同薛行书也一起死在了济南城。这趟差事我等也算是尽力完成了,只除了卫六的事情……”王栩说着叹了口气,“路上她出过两次手,一次是泼翻了一碗粥,还有一次攥了块布料……”
王栩将前前后后的事情都讲清楚了,待讲完之后,便等三位老太爷说话。
“所以,你们几个好生生的男人还不如她一个躺着不能说不能动的人?”王老太爷转过头去,一副不想看的样子,“世族的脸面都叫你三人丢尽了。”
“现在也不是训话的时候。”相比王老太爷的怒气,崔司空的一言不发,谢老太爷倒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伸手拍了两下谢三爷的脑袋,他的位子没准备交给谢三爷,所以也不至于这般生气,只是说罢,还是有些唏嘘,“这算不算是天妒英才?”
“她出手两次。”崔远道沉思了半晌之后,开口道,“泼粥是为了救你们的命,这已经不算小事了,可比起第二件,这还真只是一件小事了。这攥的可不是布料,或许是命。”
前一个救的是人命,后来攥的布料若当真与失踪的黄少将军有关,那攥的可是大楚的命脉啊!一国之命啊!
第八百八十章 主意
“能看到能听到却说不得动不得,是不是很难受?”谢三爷连连摇头,“茶壶里的饺子倒不出来啊!”
难不难受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旁人有的终究只是猜测而已。
作为一个躺着不能动不能说话的人,进了长安城,她不需要再担心别的事了。觐见陛下,向陛下回奏此行收获等等这些事情都与她无关,没办法,她现在不是一个正常人,躺着休息就好了。
如果她现在能动,一定会松一口气,做个废人,显然比要做个正常人要舒服的多。
此时她躺的是宫中的瑶光殿,位置极好,不管是距离金銮殿、御书房或者陛下的寝宫,都不远。
枣糕灌了一碗热粥给她,抓着她的手紧张的手心直冒汗。
这种感觉很有意思,就像一个旁观者,在一旁暗暗观察着众人。有些人甚至做什么事都不避讳着她,譬如下药。
听说陛下在前头商量事情,等结束之后便会来看她。
才灌了一碗热粥,又替她洗漱了一番,外头守着的宫婢便带着一行人进来了,先进来的几个是太医署的老太医,枣糕这才退到一旁,紧张的看着太医们的诊治,诊治的结果同济南府的没有什么不同。
这一回,太医没有再开安神药而是退了下去,枣糕方才坐下,宫婢又自外头带进来一个人。
是孙公。
想来她的情况,孙公也是一早便知道了,此时过来,朝枣糕点了点头,便坐了下来,片刻之后便起身出去了。
“孙公,您不开方子?不开符么?”憋了半日的枣糕总算忍不住了,问了出来。
孙公回头看了她一眼,心道这个开什么符,开什么方子?本不欲理她,但看这丫鬟虽不算顶聪明,可好歹也算忠心便回了一句:“不必开方,你若不放心……便将你家小姐喂好一些吧!莫垮了身子,老夫要向陛下回报,就不多留了。”
卫瑶卿听的清清楚楚,她若是可以动,一定不会让枣糕问这样的傻话了。她的事情摆在那里,说来说去也变不出花来。
孙公前脚刚走,枣糕才坐了下来,宫婢又带进来一个人。
今日来来回回就没有空档的。
只是这个人却让卫瑶卿有些惊讶。
是薛大小姐。
薛大小姐进来只随便同枣糕说了两句场面话便站在一旁看了起来,她在看自己,卫瑶卿能察觉到薛大小姐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久久不语。
她生的如此貌美么?叫薛大小姐盯着看那么久?
看了有半个时辰,薛大小姐才离开。
殿内这才安静了下来。
太阳自两边微开的金柩雕花窗上照了进来,殿内暖洋洋的,卫瑶卿心头突然静了下来,不静也没办法,她眼下这个样子能做什么?偶尔趁着主魂在位的那一刹那有力气泼翻一碗粥、攥一块布料已是极致,她还能做什么?
这种突然平静的情绪让她很陌生,仿佛肩头的担子突然一松,心里蓦地冒出古怪的想法:偶尔做个万事不需操心的废人也挺好的。
相比这里的宁静安好,前殿却显得格外压抑。
“……所以这件事,刘家的人也掺和了进去,那些江湖中人也被打散了,说到底这些边缘人物若无人组织是起不来的,要杀也不可能杀个精光,但只要抓住主要的几个动手打了,便能一哄而散。问题还是在于纠集的有心人刘家……”说话的裴行庭,待到听完他们济南之行,便开口说了这么一番话。
“裴相说的有理。”安乐点头,将问题又踢还给了裴行庭,“不知相爷怎么看?”
“这些余孽到底难除,所以我大楚才会有阴阳司与之抗衡。”裴行庭回答的滴水不漏,还不忘拍一拍死去几百年的太宗的马屁,“太宗陛下果然英明!”
安乐沉默了一刻,果然如这裴行庭这等角色可不是会轻易上套的主。
刘家,又一个大楚顽瘤!大楚平和之下是一个个的顽瘤,有些是难以根除,有些却被这些臣子用来玩平衡之道。她是想借裴行庭之口找人除了刘家,但这样浅显的套,裴行庭自然不会往里跳。在世族那件事上吃过亏之后,她已经明白了,有些事情看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却并不容易。说与做永远是两码事。
如果卫六此次没有出事,想来在她看来,卫六也能将刘家除去吧!毕竟,她从未让自己失望过,就连这一次也一样。但差事是办好了,可卫六出事了。很多事情做起来没有那么简单,对手不是傻子,刘家也有十分厉害的人物。
事事不易。
还有更重要的,黄少将军到现在都没有消息,都让她怀疑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大楚安乐太久了,放眼城内望去,竟无一人在用兵之上能与陈善抗衡。
用兵抵不过怎么办?只有最笨的办法了。安乐深吸了一口气,道:“前线告急,朕拟诏征兵,诸位怎么看?”
征兵啊!众人恍然。
……
麻烦永远只会丢给正常人去做,作为现在不正常的那一个,卫瑶卿觉得自己受到了自出生开始从未有过的关照。
前殿的议事直到午时才散,随着外头宫婢的施礼声,安乐跨入殿内,走了过来。
她躺在床上,能察觉到安乐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察觉到目光在她身上顿了片刻,而后坐了下来。
安乐微微朝枣糕抬了抬下巴:“你下去吧!”
这个你对的是枣糕,枣糕虽说有些不放心,但天子之命不可违,还是乖乖退了下去。
“这个丫头看起来并不伶俐,不过瞧着还算忠心。”待殿内没有旁人之后,安乐开口了。
躺在床上的卫瑶卿自然没法回应,安乐大概也不需要她的回应,只是想说些什么。
“没想到,你也会出事。”安乐叹了口气,“朕觉得有些累,一身的麻烦。这个位子坐之前,人人都想,但坐上之后才发现,坐起来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
“朕知道你现在不能回朕什么,可朕就想同你说说话。你知道吗?我大楚已失三成疆土,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安乐叹了口气,“剑走偏锋,这偏锋该怎么走?如果你现在醒着,能给朕出出主意么?”
第八百八十一章 不忿
问了那么多,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却无法回答她。
安乐沉默了一刻,又默默道:“朕对你又爱又惧,你眼下如此按理说真的让人放心了,可朕却后悔了……”
卫瑶卿:“……”孙公他们没有告诉安乐她虽然人躺着,但是能知道外头的事么?世族怕是故意的吧!且希望安乐莫要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朕想过了,若真有一日需要朕御驾亲征,朕绝不推辞。朕恨父皇无担当,身为天子,责任总是该担的,哪怕是死。”安乐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噗嗤一声笑了,“朕自认识你一来,你还是头一回像现在这么乖的。”
说罢便站了起来,而后让外头的宫婢连同枣糕一起进来,又吩咐身边人:“朕允卫家人进殿探望卫天师,下去宣旨吧!”
平静的情绪突然有些不安起来,倒不是安乐做的不好,安乐做的很好,只是她自己突然不安,突然愧疚。好好的出去,却躺着回来,她自己不伤心,可身边人却是伤心的。她不喜欢这样的场景,甚至有些惧怕。就似张家,别人都死了,只有她活着。出事的人自己的感觉反而没有这般强烈,但活着的、好好的人却是最难受的。
她不想惹人殇,但这件事终究是瞒不了的。
一点不意外的,卫家众人的伤心难过她听得到感觉的到,原本自己不觉难受,眼下听着他们压抑的哭声,总觉得自己也难过了起来。
还好最后孙公出面说她没有大碍,不日就会醒来,孙公不擅撒谎,就连她也听出了语气中的不情不愿,不管是真信也好,假信也罢,至少卫家众人在她面前算是克制了不少。
不过也多亏躺着,她听到了不少卫家众人的肺腑之言,心里触动,却不能言,有些憋得慌。
这种时候,却忽然想起了裴宗之,他倒是比一般人平静的多,这也是她想要的。离开济南时他突然离开去实际寺,猜也猜得到是去做什么的,她有些期待他回来之后会为自己带来的结果。
关于长生,关于张家,至于她自己这件事,就算杀了天光大师也于事无补吧!
……
裴宗之确实不会对天光大师动手,他对准了自己。
“何故不放过自己?”天光大师早已屏退其余僧众,佛堂之内,只有他师徒二人相对而坐,“你虽七情有缺,我却放心你在外行走,不过是知晓这天下能伤你的人几乎没有。却忘了你自己却是最能伤自己的那个人。”
“有些事情,我想问一下。我怕你不肯说。”裴宗之坐在他面前,神情平静,“这个方法有点傻,但却有用。”
实际寺的传承不能断,以天光大师的年纪,少了他,怕是没有精力再培养出第二个传承人了,所以这个方法有用。
天光大师早已冷了脸:“你的尊师重道呢?”
“尊的,也重道,只是你瞒的一些事情与尊师重道无关。”裴宗之道,“我知道她怎么出的事,张家留在济南城的那座石柱阵上祥瑞之气满溢,属正道极致,她神魂与躯壳不合……”
总不是原本相合的魂与皮囊,再好,终究不是一具。
“太过正道的东西面对她这样神魂躯壳不合的人,自然是当作了侵占躯壳的邪道,怕是当时就要将她的神魂击退这具身体。能击退整个藏龙山的阴气,击碎阴阳两鼎,要击退一个这样的魂魄自然轻而易举。她应当是先一步反应了过来,自封五识之口,所以神魂被击退还留在了体内,至此,主魂不在其位。”
天光大师看着他:“那是张家自己的东西动了张家自己的后人,与我无关。你与自己过不去作甚?”
裴宗之问他:“你没有办法治她这个主魂不在其位的毛病么?”
“术业有专攻。”天光大师神情坦然,“孙公都没有办法,我何来的办法?”
“这个事,我本也不过一问。”裴宗之点了点头,“还有另外一件事。”
天光大师抬眼看他:“你说。”
“最早,你让我去京城找人,你说你是算出来的,知晓她在京城,而后翻阅了那一段时日京城表现特异的女子,后来找出了那位卫家六小姐,我再一算,一切相合。”裴宗之说道,“你怎么算的?你说本事已经倾囊相授,可为什么不教教我这个?”
天光大师抬了抬眼皮:“你自己学艺不精,怪我?”
“骗人!”裴宗之摇头,“这实际寺所授,我都已学会了,有些甚至比你记得还牢……”
天光大师看着他,闻言抄起一旁的木鱼便打了上去:“敢骂为师老糊涂了,找打!”
脑袋挨了一记,裴宗之没有躲避,只继续看着他,摆明着想要一个答案。
“躺着还不叫人省心!她撺掇你来的?”天光大师瞪着他,问道。
裴宗之没有否认:“我也想知道。”
“阴阳之道在乎平衡,要求长生这样逆天的东西,所予是超乎人的想象的。张家没有长生这样的秘术,只有奇骨养魂和续命。”天光大师望来,眼神中风起云涌,“张家最大的秘密就是她。”
“但也不是长生,只是续命。没有奇骨,终究泯然众人。这世间出一个天生道骨已经不易,何况第二个?”
“我知道她有一次重来的机会,但我听张昌明说起他这个孙女多次,你七情有缺,她却与你正好相反,小小年纪便通晓世情,性情乖戾,她重生之后会做什么可以预见。”
裴宗之点头道:“她必然要报仇。”
“对,她要报仇,我特意派你前往,原是想试探她一番。”天光大师道,“我原以为她再如何也是个普通的小姑娘,有女子的通病,她年少怀春时遇见你,你若再出现在她面前,也能分了她几分心思,却没想到并没有。”去年自她出现之后,京城掀起多少风浪?
张昌明将这个孩子当男儿养,她也确实没有半点小姑娘的心软,至于曾经少年怀春的对象,也是半点扰不得她的心志。
后来更别说了,非但没扰了她,连徒弟都赔了进去。
天光大师有些不忿。
第八百八十二章 所知
他不忿?
“你出卖我。”裴宗之看着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有色相。”
自从被黄石先生说过,又被她侧面验证过,他心里对自己的相貌一向很有数。
“有色相还叫人拐跑了?”天光大师道,“现在拿自己来威胁为师?”
裴宗之沉默了片刻,道:“你没有与我说过。”
事先没有与他说过是要去出卖色相的,现在怪他?
“这种事怎么说?”天光大师道,说不出口啊!
裴宗之看着他道:“所以,你心不正,最后如此也怪不得别人。”
“骂为师咎由自取?”天光大师抄起木鱼又是一下,出家修身养性多年的心性此时一扫而光,“还有别的要问么?没有就给为师滚!”
裴宗之没有躲开:“她这样主魂不在其位,真的没有办法治么?”
天光大师挥手赶客:“没有了。”
“我想留下来看一看藏书阁里的书。”裴宗之沉默了片刻,道。
“不相信为师?”天光大师瞪他,双目圆如铜钟,“出家人不打诳语……”
“你的谎话不少,出家也不过是为了平心……”
“滚!”
“你修的是道,出的是家,就如人属兵部,却在吏部当职,根本不是同个衙门的……”
“巧言令色!好的不学,学那丫头舌烂如莲花,看打!”天光大师一巴掌打了上来。
挨了一巴掌,裴宗之起身,默默地退了出去,瞧着离开的方向就是藏书阁的方向。
“养徒如养儿,皆是债……”天光大师垂下眼眸,神情中有些无奈,原本以为收个七情有缺的弟子会好的多,事实证明,从小到大,他虽然性格古怪,但确实极少惹事。只没想到平时不惹事,一惹事便惹了个大的。
“张昌明的那个孙女眼下沾了一身泥,你离的那么近,必然也是要惹一身泥的。”天光大师双手合十,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她没错,你也没错,可实际寺的传承不能断在我的手里。我作壁上观,离得越远,才越能护住你。”
实际寺的小和尚们最近有些提心吊胆,自从裴先生回来以后,天光大师的脾气见长。藏书阁外头昨天挂了把大铜锁,今天那把大铜锁就被人敲坏了大喇喇的挂在门头上。
让挂锁的是天光大师,敲锁的是裴先生。已经连着好几日了,傻子都看的出来,这两师徒间发生了什么争执,小和尚们战战兢兢,不敢多言,生怕惹恼了这两位其中的一个,遭了秧。
“寺里没有几本医书,你还要在这里呆多久?”天光大师站在藏书阁门口看着屋中捧着一本书正在细翻的人,“她张家的东西打了张家自己的小辈,与我实际寺有什么干系?”
“你说这里的书我可以随便看的,我现在只是想看书,有何不可?”
“翻烂了这里的书都没有!你是觉得你于符医之道上能胜过孙公?”天光大师气道,“他都没办法,你能有办法?”
远远看到天光大师又堵着藏书阁的门训徒弟了,寺里的小和尚慌忙离远了些,生怕被波及到。
“她又不是病,自然不属符医范畴。”裴宗之抬头,眼中星光熠熠,“我已经知道该怎么治了。”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天光大师堵在门口,手里快速拨动着脖子里的佛珠,“我怎不知晓你于符医之道上如此厉害?看几天书就比孙公还厉害了?我把你抱来学国祚是不是埋没了你?”
“这不是符医,”裴宗之说着若有所思了片刻,又道,“看天赋的。”
天光大师从门边的书架上抓了本书就扔了过去,冷笑道:“那你还真是天赋异禀啊!”
一本书打过来,不痛不痒,裴宗之合上书册放回书架上,正色问天光大师:“师尊,你听说过女娲造人的故事么?”
当他是三岁小儿么?天光大师看着他,懒得搭理他。
裴宗之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女娲捏黄土与水造人,黄土为本,水为灵引。”
天光大师道:“那你去问问拿泥土捏的娃娃,看它应不应你?”
“泥娃娃不是人,非生灵自然不行,但她神魂俱在,缺的也只是个灵引。”裴宗之认真的说道,“她缺水。”
“早知你成了如今这副样子,我当时就不该让你去长安!”天光大师双目紧紧的盯着他,“那丫头乖戾偏执,是个疯子,你跟她走的太近,也要疯了。”
“她没有疯,我也没有疯,我们清醒的很。”裴宗之道。
“那你告诉我她这样多久了?不吃不喝撑了那么久么?她身边的丫鬟没帮她洗漱么?”天光大师道,“我怎不见她好。”
“因为水不对。”裴宗之说道。
天光大师问他:“为什么水不对?”
“因为……”裴宗之才说了两个字,却突然不说了,而后摇了摇头,“不告诉你。”
天光大师:“……”
“你不喜她,我怕你害她。”
佛珠扔了过去。
……
等了大半个月,终于等到了裴先生的信。
宋二取了信,郑重其事的交给了一旁的张小公子。
张解微一用力,撕开印戳,抽出了里面的信纸,先是皱眉,而后恍然,随即取了一旁的纸笔回信。
回信时,他并未避着他们,就算宋二他们识字不多,章宁还是认识的,看着张解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出来,章宁忍不住念了起来。
“放心,我知道了……没了?”章宁错愕,错愕的不止是他,还有其他人。
“没了。”张解吹干了莫急,将信纸叠好,放进空白的信封中后,交给宋二,“劳烦宋二哥哥再走一趟去寄信了。”
宋二一脸茫然,虽然不太懂其中的意思,却还是点了点头,不管如何,张小公子的意思照办就是了。
比起他们这些人的听命,章宁显然是有疑问的:“张小公子,裴先生在信里要你做什么?”
张解回道:“要给卫姐姐治病。”顿了顿,小小少年目光灿若星辰,“他知道怎么治,我也知道卫姐姐缺的药引了。”
第八百八十三章 拦路
缺的药引?缺什么药引?章宁愕然。
张解笑而不语,转身去屋里拿了一把短小的铁锹,又带上油纸与水囊走了出去。
他并未走远,只是在张家祖宅最正中的位置蹲了下来,而后拿铁锹开始挖了起来。
“张小公子,你在干什么?”
“挖土!”张解以铁锹挖了下去,带出一泥土。
“泥土还能做药引?”众人也跟了过来,或许是他们脑袋瓜太不灵光了,张小公子看懂的事情,他们看不懂,是以心中好奇更甚。
“别人我不知道,”张解将泥土敲碎,裹进油纸中,“但卫姐姐的病可以,不,卫姐姐也不是病……她是……”
是什么?章宁等人听的很认真。
张解没有明说,只低头小心翼翼的将油纸放入怀中:“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饮水尚且思源,更何况人?卫姐姐缺的就是这个源。”
土是张家的土,水自然也要济南城祖宅的水,张解俯身将水囊灌满挂在了自己的身上,双目熠熠生辉,眼底有兴奋更有期盼。
“鲁商商队还有几日经过济南?”他有些等不急了。
……
……
四月的天已经开始热起来了,马车上车厢的车窗早已拉开,王老太爷坐在马车中,倚靠在车壁上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天热起来,人也容易懒散,这个天放冰盆又没到时候,王老太爷在马车的摇晃中困意渐渐笼上心头。
直到……马车突然被逼停,饶是赶车的车夫是难得一见的好手,这样突然的逼停还是让王老太爷整个人往前一冲,险些撞到车壁上。
“怎么回事?”王老太爷皱眉发问,显然十分不悦。
等了片刻,外头车夫的声音传来:“老太爷,有个穿道袍的阴阳先生拦路。”
王老太爷掀起车帘的一角望去,见前面的阴阳先生二十来岁的样子,相貌平凡,苍白的脸色叫人看起来有些文弱。
“在京城敢拦老夫的车?”王老太爷挑眉,眼神中有些凉意,“你胆子倒是不小。”
那阴阳先生抬手施了一礼,而后起身:“司徒大人身份不凡,小民贸然上门打扰未必能见得到司徒大人的面。先前无礼拦车,让司徒大人受惊了。”
“你这一招不行,有人比你做的更好。”王老太爷目光落在那阴阳先生的身上,“去年有个叫七安先生的人,当街拦了太傅徐长山送老父出殡的队伍,将棺材里的人拉了起来,一时在长安城中引起轰动。”
“司徒大人口中那位同仁确实擅博人眼,”那阴阳先生不卑不亢的说道,“小民虽然不如他这般博人眼,却自忖手段绝不逊他。”
“他虽是为了名,却不是寻常沽名钓誉之辈,手段无出其右,你可知晓?”王老太爷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个阴阳术士道,“你如何叫老夫相信你不逊于他?”
“也是,要在长安城这样的地方引来大人们的注意,他的方法确实比我这样更好。”那阴阳先生自言自语的说了这一句,便看向王老太爷:“司徒大人,小民此番拦路只想同司徒大人说一句话。”
“什么话?”王老太爷问道。
阴阳先生道:“长安城将有灾祸降世。”
“哦?是么”王老太爷一哂,却不置可否,“你拦路告诉老夫此事是为了什么?想要什么奖赏?”
“奖赏么,其实也不算。”那阴阳先生笑了笑,看向王老太爷,“宫里那位躺着的天师与王老太爷关系匪浅,小民斗胆想请王老太爷带句话给她。”
“她又不姓王,与老夫有什么干系?能不能醒来都不知道呢!”王老太爷笑了两声,眼中却没有什么笑意,“就算姓王,老夫的孙女外孙女加起来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一个小辈算什么?”
阴阳先生也不生气,只再次俯身施了一礼,道:“王老太爷是个趣人儿,若是那位躺着的天师醒来,请王老太爷告诉她‘长安城将有灾祸降世,济南一别,万望再见’。”
济南一别,万望再见?王老太爷双目如电的看向他:刘家!心思陡转也不过一瞬之间,王老太爷手指摸上了拇指上的扳指。
“王老太爷不必想着让暗卫抓小民了,卫天师会的奇门遁甲、九宫八卦,小民也会。”阴阳术士脸上笑意不减,“小民在这里等了许久可不是干等着的。”说罢便转身离去。
“不是干等着?”王老太爷扬眉,扳指一转,“抓人!”
两道人影从车厢上方掠过,落入人群之中。
王老太爷坐在马车中一言不发:那个阴阳术士身上的感觉让他很熟悉,这种熟悉感只在那丫头身上见过。躺了一个,又来了一个,这长安城还真没个消停的。
半晌之后,暗卫回来了:“老太爷恕罪,属下技艺不精,跟丢了。”
“跟技艺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个精通奇门遁甲的高手罢了!”王老太爷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对方既然敢放话,就必然有所把握,他本也没指望真的能抓到人,只是心中不忿罢了。
那个丫头虽然瞧着脾气古怪性格乖戾,却外冷内热,只要不惹了她,也算的上重情重义。这个却不一样,看起来人畜无害、身体瘦弱,但能在济南城如此以他人为饵,枉顾一城百姓性命做事之人又岂会是什么好人?那丫头虽然看着恶,却是伪恶,她手下除却该杀之人不曾错杀一人。
她,从来不是真正的恶人,只是叫人忌惮罢了。所以,他从未将她看成麻烦。这个却叫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王翰之活了那么多年,年轻时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自忖看人的眼光从来不差,这个人让他觉得是个麻烦,一个天大的麻烦。
可笑!忌惮了那么久,她还未变。眼下倒冒出个与她极为相似却心存恶念之人出现了。
忌惮成真什么感觉?
王老太爷闭了闭眼,再次出声:“去崔府,老夫有事与崔远道那老儿说!”
车夫应声扬起了马鞭,马车扬起一地的尘土,疾驰而去。
第八百八十四章 入寺
“你来的正好。”王老太爷一脚跨入门槛就听到了谢老太爷传来的声音。
谢老太爷朝他望来:“消息已经传回来了。陈善的人确实在找临阳江沿岸找什么人,黄少将军应该还活着,但不知为何却没有主动返回军营,也没有与陛下联系,这件事很奇怪。”
“原来你来找崔家是为了这件事。”王老太爷道,“巧了,我也有事要同你二人说。”
“什么事?”谢老太爷问他,轻哂,“瞧你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比这件事更麻烦么?”
“半斤八两。”王老太爷道,“方才刘家的人拦了我的马车。”
“什么?刘家?”谢老太爷也怔住了。
这里可是长安城,刘家竟如此猖狂?
“他敢现身拦车,便有猖狂的资本。”王老太爷道,“他让老夫带话,说长安城有灾祸降世。”
谢老太爷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转头问崔远道:“你怎么看?”
“老夫想回清河祭祖。”崔远道神情自若的说道。
“你想走?这可不像你崔远道做出的事情。”王老太爷撇了撇嘴,显然并未将他这句话放在心上。
“老夫的祖父忌日确实快到了,”崔远道说道,“回去尽孝也是应当的。”
王老太爷冷哼:“在我二人面前就不要拿那些沽名钓誉的说辞来搪塞了,说实话!”
“实话就是刘家这种时候突然现身,还“好心”告诉你长安城有灾祸降世你以为他只是出来看热闹的?他们与陈善未必无仇,但与李氏皇族仇怨更大,毕竟天下这座家产就是李氏夺走的,你以为他们出来会是为了相助李氏不成?”崔远道说起这些话来神色未变,显然不觉得自己方才提的话有什么不对,“至于黄少将军那里,他知晓躲避搜查的人马,可见他没出什么事,至少脑子还是清楚的。眼下却没有主动返回军营,也没有与陛下联系,显然有什么问题。不管什么问题,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陛下如今这样身边还有多少可用之人?带兵的黄少将军不见了,为她剑走偏锋的天师躺在那里同活死人无异,至于郭太师与乔环这两人,老夫就不欺负病重老人了。她靠什么?靠裴行庭么?裴行庭其实同我等是一类人,或许比我等忠心一些,那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他现在所做不过是为了不错,不想担上背主的骂名罢了。无人可靠,你觉得陛下对上陈善胜算几何?”
李氏皇族如今早已四面楚歌。
谢老太爷在一旁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个孩子,待到她长到陈善这个年纪,未必会逊于陈善。”当今陛下如今的局面真真比先帝登基时还要严峻。
“陈善可不会因为对方是个孩子而心慈手软。”崔远道神情淡淡地,“年长的欺负年少的阅历尚浅;年少的起伏年长的精力不足不都是常事么?”
麻烦事一件接一件,作为一个“废人”,卫瑶卿不需要操心这些麻烦事,眼下自己正被枣糕推着推椅在殿前的广场上晒太阳。
现在除却安乐偶尔会来她这里看看她,卫家的人每日进宫看她半个时辰之外,并没有别的人来打扰她。枣糕把她照顾的很好,好到卫瑶卿甚至有打算等自己醒来之后要给枣糕涨涨例银了。
阴阳司的几位同僚也来看过她了,枣糕对除却胡克明之外其他的阴阳司天师小天师表示出了极大的不满,只因为胡克明来看她还带了两斤牛肉,其余众人两手空空而来。
外头对她现在这样是什么态度,她并不清楚。她现在十分的清闲,安乐下过命令不让人随意打扰她,是以除却卫家人之外,素日里也没有旁人出现在她眼前。
枣糕拿了只矮凳坐在她的推椅旁跟她说话,小丫鬟不知道她想听什么,便用了最笨的办法,将她所能看到听到的一切都一一跟她说着。
“这是胡克明天师前几日送来的牛肉……”卫瑶卿察觉到一只油纸包放到了自己手里,感受了片刻,便被枣糕移开了。
小丫鬟抱怨着:“小姐现在这样,怎么吃得了牛肉这种事物,这胡天师真是没有眼力见……”
“那个大天师就没出现过,真是好大的谱儿,大天师再大能大过陛下不成?”
李修缘现在自身难保,胡克明虽然搞不出什么大风浪来,但一门心思盯着他,想来李修缘那里也是小麻烦不断。而且安乐虽然现在没工夫动他,但不代表一直不会动他,李修缘身上有多不干净,安乐心里也清楚,当然更清楚的是李修缘自己,照着如今的状况,清算只是早晚的事。李修缘这样的人真会什么都不做束以待毙么?她觉得不会,因为他怕死。
不知不觉间,就想了那么多,好似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枣糕说完大天师又说起了外头的事情:“小姐,听说陛下要征兵了,不过咱们家因为有小姐,陛下准备网开一面……前两日,有人在城里茶馆里闹事传大楚要亡了,被官兵带走了……”
皇城之外早已风起云涌,但作为一个“废人”,她只能在这里晒太阳。她安安静静的看着这一场风云变幻,却什么都做不了,就像一个局外人。
没有受到局势波及的不止皇城之内,还有距离皇城千里之外的实际寺,这座看似普通的寺庙仿佛隔绝于世情之外,战火流离也不曾燃烧进寺门。
躺在后院卧房中的裴宗之却在此时突然睁开了眼睛:有人在寺内走动。
寺内除却他与天光大师还有这寺里的三十多个和尚,有人走动当然正常,但这走动的声音却是从正前方传来的。
他的正前方是佛堂。
那些和尚起夜再怎么绕都绕不到佛堂去吧!
脚步声踏入佛堂之内便听不见了。
三更半夜的,谁到佛堂里去?裴宗之坐了起来:他不觉得实际寺有什么好东西,却不代表别人也这么觉得。人总是习惯于认定自己所想,对自己觉得的事实深信不疑。
譬如实际寺明明只是一座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寺庙,师尊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和尚,却一个被称为国寺,一个被称为高僧。
半夜睡不着:那起来抓个贼吧!
第八百八十五章 夜客
他坐在屋顶上,透过屋顶的缝隙看向佛堂之内。
那两个贼人就坐在佛堂之内,说是贼人也不太合适,因为那两个贼人眼下正坐在天光大师的对面与他说话。
不似贼人,更似客人。谁会三更半夜见客的?
看来师尊随着年纪渐长,秘密越来越多了。裴宗之在屋顶上看的很专注。
“天光大师,刘凡深夜拜访,叨扰了。”说话的男人身体羸弱,整个人拥在宽大的斗篷中更显瘦削。
他话音刚落,一旁蒲团上的那个人也跟着开口了,比起那位病弱之相的男人,他的说辞简单直白了不少:“天光大师,有礼了。”虽口道有礼,身子却纹丝不动,更似“无礼”。
佛堂长明灯的灯光映在这个人的脸上,这张脸他认识:陈善。
他孤身一人出现在了实际寺!
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莫名其妙的跳了出来:如果他现在跳进去把陈善杀了,胜算有几何?
杀意不过一瞬之间,正看着天光大师的陈善却猛地抬起头来,两人双目对视了一刻。下一刻,屋顶上的人就不见了。
陈善这才再次看向天光大师,笑道:“天光大师,令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你放心,他知晓轻重。”天光大师面上笑容不变,道了声阿弥陀佛。
知晓轻重?陈善嘴角扯了扯道:“大师对令徒可能不太了解。”
一旁那个叫刘凡的年轻人闻言忍不住笑了,对上陈善望来的目光,他也不急,只道:“确实知晓轻重,他觉得胜算不大,便跑了。打不过就逃,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这话看似劝说,却是火上浇油。
不过陈善也不是他一两句能说动的,没有理会,只是复又看向天光大师:“大师,今陈某前来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如今觉得陈某的胜算有几何?”
天光大师道:“王爷胜算极大。”
“陈某想听的不是这个。”陈善看着他道,“大师,若他日陈某有需,实际寺是不是也能为陈某出面?”
天光大师脸上笑容未变:“实际寺从不属于任何人,天子有需自然义不容辞。”但也要等陈善登基成了天子以后,实际寺才会照做。
“大师果然是聪明人,相信也能约束的住令徒,实在不行……”陈善瞟了一眼屋顶的方向,“换个徒弟也不是不可以。”
天光大师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了句阿弥陀佛:“实际寺祝王爷得偿所愿。”
陈善点头,起身抬手一礼,转身离开。
直到再也看不到陈善的身影,裴宗之才从门外走了进来。
“回来了?”天光大师脸上一直不减的笑容瞬时不见了踪影。
裴宗之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他很厉害。”语气似乎有些失望。
“要么别出现,要么就杀了他,你这样逃是什么意思?”天光大师看着他走过来坐下,“有为师在,还怕他敢动你不成?”
“他敢。”裴宗之道,“他对你并不尊重。”
实际寺的震慑来自于敬,陈善根本不敬,又哪来的震慑?
“还不都怪庙远和你?实际寺这是得罪了陈善了。”天光大师默然了一刻,终于叹了口气。
“得不得罪都没用,他想要你听话。”裴宗之倒不惧说实话,“对他来说,不听话就没用。”
实话伤人,天光大师冷笑了一声:“实际寺可以妥协,但他真想动我实际寺,就算不是玉石俱焚,也必然元气大伤,他不敢赌。”
刘凡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这二人说话,半晌之后,才出声打断了他二人:“两位好似全然没有瞒着我的意思。”
裴宗之看向他:“你跟陈善一样,不敬实际寺。”
“此话怎讲?”
“你姓刘,刘家的人吧!济南府那件事是你做的?”
刘凡点头,坦然承认:“正是在下。”对险些害了一城人的性命,他没有觉得半分不妥。
“国祚本是阴阳十三科的一种,刘家同张家一样阴阳之道家学渊源,你自然知晓传的再如何神乎其技,实际寺的人也不过是普通人罢了。实际寺是人,你也是人,而且是个极厉害的人。厉害者必然自负,自负自然不敬,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裴宗之道。
刘凡笑了,看向天光大师:“天光大师,令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这句话与陈善说的一样,意思却截然不同。
裴宗之不语。
刘凡却似来了兴致,问他:“裴先生可能猜出刘某此次登门所为为何?”
“你快死了。”裴宗之抬了抬眼皮,对上刘凡微怔的表情,又觉得话要说的委婉一些,便又道,“你活不久了。”
刘凡:“……”
裴宗之道:“实际寺没有让你续命长生的办法,你来应该是为刘姓一族而来的。”
“是。”虽然这个人古怪了点,但有些话却是一语中的。
刘凡不再看裴宗之,转向天光大师:“我为刘家而来。”
“你在济南城险些拿一城的人炼丹难道不是为了续命?”裴宗之不解。
“一城怎么够?”刘凡摇头,“长生的代价太大,没有人比我刘氏更清楚这样的代价。我付不起,也没准备续命。”
“那你为何会在济南城下手?”
“当然是报仇泄愤,还有……较量了。”刘凡说着说着便忍不住笑了,“张家的东西果然是好东西,救城诛邪,都是寻常阴阳术士所不能及的,那位阴阳司的天师也不知道还要躺多久……”
裴宗之显然有些不高兴:“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的语气听起来很高兴很得意。”
“哈哈哈,”刘凡忍不住大笑起来,待到笑够了,才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我若生的一副好身体,定然想有所作为。可刘某天生身体不佳,护不住族人多久,我想刘家长久,天光大师,你说我该如何做?”
天光大师问他:“刘家如今不长久么?”
“我若不在,刘家众人并非那位躺着的天师的对手。她这般能耐,得势是早晚的事情。待她得势,我刘家族人该如何?”刘凡说这话并没有避开裴宗之。
第八百八十六章 夜语
“刘家若是没了,她又能活多久?”天光大师摇头,笑看着他,眼神中有试探,“你们此前不是做的很好么?”
“天光大师不必试探了,”刘凡声音淡淡,说出的话却是惊人,“是张昌明想要越过那条线,他可不止想带走我们掳来的公主和太子,他还想除灭我刘氏一族。他破坏了我刘家与张家多年心照不宣的约定。”
果真如此!天光大师眼中有暗茫闪过:所以张家自大楚建朝起除灭刘氏到现在都未成功,以往的猜测如今从他口中算是得到了验证。
大天师手段超乎常人,呼风唤雨,几乎无所不能,民间又对这样的大天师十分推崇,若是刘家不在了,大天师还有存在的必要么?张家没有那么傻。
“张昌明是个异类,谁能知晓下一任大天师会不会是异类?”刘凡说道,“那位天师看起来脾气可不小,没人可以笃定她会不会做同张昌明一样的事?”
“就算不管那位天师,如今的陛下小小年纪就敢试探世族底限,对世族尚且如此,何况我刘氏?当今陛下与陈善,不管最后赢得是谁,都会拿我刘氏开刀。那位天师不醒,他们还有江湖人可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要纠集江湖中人并不是一件难事。我总该趁还活着,为族人多谋一些出路的。”
天光大师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刘凡笑看着天光大师:“看来大师无法为在下指点迷津了。”
天光大师仍然低着头,并未说话。
“也罢!”刘凡站了起来,看向天光大师,“大师这尊佛不灵,看来我要去另寻山头了。”
“你和陈善是结伴而来的么?”安静了好一会儿的裴宗之突然出声问他。
刘凡愣了一愣,而后笑了:“我说路上巧遇,你信不信?”
裴宗之沉默了片刻,点头:“信。”顿了顿,又问,“你与陈善在他羽翼未丰时是不是也有过约定?”
“什么约定?”
“同张家一样的约定。”
刘凡拉紧了身上的斗篷,叹了口气:“是啊,陈善那时需要我,我们便同他做了交易。不过我们与他相识多年,太清楚他了,什么承诺都是没用的,他若登基,定会先除了我刘氏,他不会允许我刘氏这样的存在。”他嘴角扯了扯有些自嘲,“我刘家还真是有用的很,张家需要我是为了保命;陈善需要我,是为了权势。”
“保命显然比权势更可靠。”裴宗之沉默了片刻道。
“是啊,保命是不得不为,权势就不是了。”刘凡转身看着他,“所以放心,我与陈善不是一路的。”
“至于张家,济南的事是我做的,他张家助李氏夺了我刘氏的天下,我想毁了济南城就是泄愤而已。不过张家灭族之事会出现确实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张昌明此人太过愚忠,得罪了那么多人,不出事才怪。”
他一早料到张家会出事,却并不会插手,反而乐见其成。
刘凡说罢,便施了一礼,转身走开了。
目送他的背影,天光大师这才斜了裴宗之一眼:“你不去追他?”
“追他干什么?”裴宗之挪了挪座下的蒲团,挪到了天光大师正前方坐了下来,“我以为实际寺半夜遭了贼,所以来看看,没想到是你的客人。”
这句话是解释了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陈善若是不成功便是窃国之贼,说贼也没有错。”天光大师叹气,“我只想守成,却没想到一个两个都来威胁我,真是麻烦。”
“实际寺上面几代都平平安安的,没想到传到你这里却波折横生……”裴宗之跟着他叹了口气,一脸忧愁的模样,“可怜的……”
“那也用不着你来可怜我!”天光大师怒斥他,“刚才为什么对陈善起杀意?”
“我在想眼下生灵涂炭,陛下和陈善,若是死了其中一个,这仗也就不会打下去了。正好看他一个人出现在了这里,”裴宗之看着他道,“这里是实际寺。”
实际寺是他们的地方,他孤身一人现身他们的地方,这谁能忍得住?
天光大师似乎不信:“不是因为私情?”
“不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跟她无关。”裴宗之道,“她跟陈善的仇应该不会想要我来插手。以陈善的性格,若是登基,恐怕还少不得一阵肃清。你慈悲为怀,少送几条性命总是好的,所以,我方才就想牺牲一下,也算为了百姓。”
“满嘴胡说八道,也不知跟谁学的,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光大师翻了个白眼,“那你刚刚怎么不牺牲一下,加上我与刘凡,也许运气好,就将陈善留在这里了呢?”
“刘凡都那样了,我怕动手,陈善没死,他先死了,那就可惜了。”裴宗之道,“再者我也不过想想而已,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不放在心上倒是可以,你能让陈善不放在心上?”天光大师瞪他,“若是陈善赢了,你我都得收起尾巴来做人。”
“收起尾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裴宗之想了想,“识时务者总是活的久的。”
“古人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天光大师道,“就让我实际寺如此活着?”
“天大地大,还是性命重要。”
听到“性命”二字,天光大师脸上现出了几分怜悯,最后终是叹了一声:“你刚才就算动手,加上我们,都留不住陈善。他先前在实际寺这里被庙远摆了一道,受了暗伤。庙远人都死了,这笔账自然不能同死人算,所以算在了我们实际寺的头上。就在实际寺山门之外五十步之遥,他早备下一百多精兵,若有个什么差池,实际寺今晚就要血流成河。吃过一次亏,他绝不会再犯第二次错。”
裴宗之点头:“我知道了。”
“刘凡也不是什么好人,但若所求相同,未必不能用。”天光大师开口,意有所指。
”裴宗之再次点头,“这句话,等她醒了,我会带到的。”
“醒?”天光大师听到这句话,白了他一眼,“你还真觉得你随便翻几天书就能胜过孙公了?”
第八百八十七章 征兵
“胜不过。”裴宗之摇头说道。
天光大师一哂:“那你哪来的本事能确定她能醒来?”说着又是忍不住一声长叹,今晚他叹气的此数格外的多,“烦心的总是醒着的人,她这样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可她的事情还没做完,自然还得醒。”裴宗之道,“我胜不过孙公,但我知道她想要什么。”
天光大师冷笑了两声,不置可否。
“我知道你不信,你就等着看吧!”裴宗之说着站了起来,他得回去睡觉了,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下次,你再有客人可以同我说一声,我就不打扰了。”
“来一次都够呛,你还想来几次?”天光大师随手抓了个贡果扔了过去。
裴宗之接过贡果,转身走入了夜色之中。
……
雨过天晴,从东海之滨出发的鲁商商队经过济南城停了一夜,再次上路了。不意外的,车队的后面又多出了几辆马车尾随。
车帘被掀开,日光照进车内,光影摇晃交错,张解探出头去,济南城的城头在视线中越来越小,直至变成一个点,消失不见。
张解这才收回目光,抱紧了手里的坛子:下一次再来济南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济南城中与往日也没有什么不同,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激起多大的风浪。百姓来来往往,依旧做着每一日该做的事情,为生计发愁。
黄石先生坐在府学的学舍中,身旁是几个府学的先生,此时他们正在说话。
“……哎呀,年纪虽小,却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呢!我原本还指望着这孩子考个童生秀才回来与府学添添光呢,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那孩子的才学去了京城前途只会更好!”
“若是家里有背景周旋,或者被国子监什么先生看中收于门下,那才是前途不可限量。”
“倒也是!哈哈哈,说不准下一回再见到他,你我都要俯首见礼了。”
……
“你们在说什么人?”正在看书的黄石先生突然凑过头去,问道。
见是黄石先生,几个聊天的教学先生吓了一跳,连忙施礼问好之后,才说了起来。
“是府学的一个学生,最近向府学辞行,要去京城了呢!”
“黄石先生应该有印象的,那个学生叫张解,是府学里最小的学生,功课却是极好的。”
……
张解?黄石先生愕然,待回过神来连忙将手里的书册抬了起来,遮了遮自己的面容,以掩饰自己脸上的惊讶。
至于后头,那些教学先生还说了什么,他已经没有去听了,脑海里来来回回只有张解的名字。
没想到张解居然回长安了,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卫六那个丫头现在听说还躺着呢,这个时候居然回长安?若是出了什么事,那该如何是好?
裴宗之、卫六还有张解连同他身边那几个江湖武夫到底在做什么?他怎么看不懂呢?
脑中纷杂,几个孰面孔来回出现,一时便出了神。直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正在想事情的黄石先生吓了一跳,身体不由自主的弓了起来,回过头去,正对上了柳闵之那张好奇惊讶的脸。
“黄石先生,你在做什么呢?”柳闵之指了指周围空荡荡的椅凳,“人都走光了,还不走?我快饿死了,该吃饭了!”
“吃饭啊……”黄石先生点了点头,只觉脑子有点慢,他晃悠悠的站了起来,走了两步,突然拉住柳闵之,“我们要不要回长安?”
“回长安做什么?长安不安全啊!”柳闵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先生,不是你说要离开的么?现在要回去作甚?”他说着指了指济南城中的方向,“前些日子你又不是没看到那些石柱,济南城安全的很,我们长安那趟浑水作甚?”
“这……”黄石先生沉默了良久,才点了点头,“倒也是。”他草木皆兵了。
这天下安全的地方不少,长安城可不叫什么安全地,如此一想,还是济南来得好。
……
……
与张解这边的顺利不同的是长安城。
大清早的,卫家上下便已闹的人仰马翻。
“大哥,我家那臭小子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么?上战场就是找死啊!”卫家二老爷卫同远此时额头汗大如斗,揪住才下朝的卫家大老爷卫同知急的直跳脚,“大哥,快救救我家宁哥儿!”
卫同知青着一张脸,脸色也很是不好看:“他在征兵状上填了自己的名字,你们竟无一人知晓?”他忙于朝事自然无暇在这些小事上分心,六丫头人躺在宫里也怪不得她,那么余下这些人呢?没人发现么?
李氏已经哭了一早上了:“他一贯胆小怕事,谁会料到……”
“你的意思是宁哥儿这小子没用惯了,哪知道这种时候硬气了一回?”卫同知这些日子为朝事烦的头昏脑涨,回来又碰上这种事,开口便有些不留情面了。
“他字也不识多少,偏偏名字是会写的。”卫瑶玉咬着下唇,脸色发白,“我们谁也不知晓……”
“征兵状发到家里来的时候,恰巧是他在家的时候,没过多久官兵就走了,我们还以为是陛下看在六妹妹的面子上特赦了……”卫瑶玉垂头,一脸悔恨之色,“是我们没细问。”
“我们求到陛下面前,陛下或许会看在六丫头的面子上特赦我卫家。可如今六丫头躺着不能说不能动,陛下日理万机,哪里会分心注意到这等小事?”卫同知气的直拍桌子,“你们早些发觉还好,现在队伍都出发了,怎么救?”
李氏怯怯的问他:“能不能追……”
“怎么追?你当我大楚军律是儿戏不成?”卫同知喝道。
李氏眼泪簌簌的往下落:“可是六姐儿……”
卫同知冷笑:“六丫头自己都躺着呢!你们是不遇事不知事情轻重!济南一行危险你以为六丫头不知道?天子一令危险也得走!这从来不是儿戏。以往就是六丫头自己揽事揽的太多,你们什么都不懂。追这种傻话若是让外人听了,一个不小心,参我卫家藐视军规,你我都得死。”
这话一出,几人都出了一身冷汗,人也清醒了不少。
第八百八十八章 疏忽
“是我们的疏忽。”卫瑶玉最先开口了,问卫同知,“大伯,现在还有什么办法么?”
“我进宫一趟。”卫同知略一思索,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叮嘱他们,“这件事不要叫母亲知道,听到了没有?”
众人忙点头应允:这种事告诉周老夫人,除却多一个人着急之外,什么办法也没有。
待到卫同知离开之后,卫瑶玉转了转手里的推椅,看了低头掩面哭泣的李氏和一旁红着眼睛的卫同远片刻之后,突然开口道:“别人家的儿郎征得兵,我卫家的儿郎就征不得了?哪来那么矜贵?”
李氏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二姐儿,你怎么能这么说?”
“事实如此。这一家子若要征兵,除却老弱病残之外,大伯在朝为官,自然不行,父亲在匠作监也不行,大哥是国子监的学生,按律不能入选。选来选去,本也只有卫君宁这臭小子。”卫瑶玉摇头,“他留的书信上虽然只有几个字,却也写的够清楚了……他是家里唯一的闲人,自然该征兵……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们不舍得君宁这臭小子,谁家又舍得自家的孩子了?遇到战事,总有人要站出来的。”
“我们不过是习惯了向六妹妹求事,就像求神拜佛,她太过灵验了,才叫我们觉得这世间没什么难事。”卫瑶玉双眼微红,“大伯说的没错,她太惯着我们了。眼下突然一倒,我们遇事就不知所措了。”
“这件事本不对,就算能说和,也不过是陛下看在六妹妹的面子上罢了。”
“我们不过是长安城中寻常的官宦家眷罢了,能过得顺心如意,不过是因为我们是她的家人,她挡在前面而已。”
“君宁那臭小子都比我们知事晓事……”
卫瑶玉说着转着推椅走了。
……
夜色笼罩在长安城之上,愁眉不展的卫家众人终于等到了回来的卫同知。
“大哥,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若是求情便能退,那当天子之话是玩笑不成?”卫同知一甩袖子,喝退众人“陛下说会让人带话给他那一支的统兵将领,有陛下这句话,宁哥儿自己小心些总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这话说到后头,卫同知自己的声音也低了不少,打仗哪有什么安全的。不过先前他们说的也没错,宁哥儿那个孩子平时看起来不怎么着调,也不像是什么热血的儿郎,这种时候居然会主动站出来,那倒真是让人想不到的事。
……
待到夜色褪去,天边蒙蒙青光亮起来的时候,皇陵中忙活的工匠也相继开始做事了。
杨公身上披了件外袍,端来的清粥小菜早已凉透了却并未动一口。他眉头拧在一处,正望着桌上皇陵附近的山势走势图出神。
“杨公!”工匠监兵自外头走了进来。
杨公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口中却问:“什么事?”
“陵中井水已到底了,没水了。”监兵道,“特来问问杨公的意见。”
没水了?杨公愣了一愣,抬起头来看他:“怎么会没水?”
监兵想了想道:“许久没下雨了,便没水了。”
“才几个月吧,怎会水耗如此之快?”杨公眉头拧在了一起,连连摇头:“没道理啊!”
“有没有道理我们不懂,只来问问杨公眼下该怎么办?”监兵说着一摊手,“没水,这皇陵的修整如何继续下去?”
工匠关心的自然是眼前自己要做的事情,没水寸步难行啊!
“也罢!”杨公略一思索,便站了起来,“老夫出去看看。”
监兵闻言忙应了一声上前搀扶,跟着杨公走到屋外,便见杨公突然抬手遮了遮眼。
监兵被吓了一跳,忙问杨公怎么了。
“不知,突然觉得这皇陵有些刺眼罢了。”杨公手眯眼适应了一番有些刺眼的日光,环顾四周。
皇陵同往常没什么两样,一切如常,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头跳的厉害,好像有什么事情被忽略了一样。堪舆高手不管何时都不会忘了看天观地算风水。杨公看完皇陵,便抬头望天。
才一抬头,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便牵了牵,心中不妙感来的更甚了,今日的日头似乎格外的猛烈,刺的他眼泪直流。
监兵正不知所措的扶着杨公,也顺着他的目光向天上看去,虽然什么都不懂,但看看总不是什么大事吧!
正看着看着,突然听到身旁杨公闷哼了一声,下一刻便感觉到手一沉,杨公身子晃了晃捂着眼睛倒了下去。
……
最近宫里热闹的很,瑶光殿的侧殿继出事的卫天师之后又住进了一位杨公。
枣糕自然不会错漏这样的事情,一早便将这件事跟她说了。
“小姐,杨公搬到侧殿去了。听说是早上突然眼睛疼出的事,太医说是杨公劳累积郁……”
杨公么?虽然躺着,卫瑶卿脑海中却一刹那闪过诸多念头:不是劳累过也不是积郁,而是……
天谴!
昏厥了一上午的杨公此时也已经醒过来了,听着外头太医为拿捏药量而争执,他苦笑了两声,待到太医下去之后,忽然叫住身边服侍的宫人:“去请孙公吧!”
宫人怔了一怔,虽然口中应了下来,却还是忍不住道:“几位太医已经开始为您开药了……”杨公莫不是小看太医吧!
医有医道,符医再厉害却终究只是医道偏方,很多都是治不得的,这几位宫里的太医更是杏林圣手,寻常人有个头疼脑热,能得他们诊治,早烧高香了,杨公是不信任几位太医不成?
杨公虽然看不到,却也能猜到宫人的意思,不由苦笑:“公公,老夫并非看不起这几位杏林圣手,只是我这个并非因病所致。我这个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
“……天谴!”
天谴?那宫人早吓坏了,待到反应过来,连忙去了外头,过了片刻,才又回到杨公身边,这次回来,他声音颤颤,显然是被那句天谴吓到了:“杨公,您……您怎会天谴?”
天谴不是做了恶事才会遭的报应么?杨公怎么会遭天谴?
阴阳术士遇到这等事多了去了,是以宫人心里在想什么,杨公也差不多能猜到,闻言不由摇头:“我这天谴不是因我而报……”
不是因他自己而报,那是因什么而报他却没说。
第八百八十九章 眼疾
“看不见了?”孙公拿手在杨公面前晃了晃,见杨公毫无反应,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杨筠松,你这双招子可是要看风水、点吉凶的,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出了事?”
“可能是天谴。”杨公的眼睛茫然的看向前方,没有半点光芒,死气沉沉的仿佛嵌在脸上的一对装点物。
“天谴?”孙公忍不住眉头一挑,拉了张凳子坐了下来,盯着他看了许久,“你这老儿,一把年纪了,做什么缺德事了?竟招来了天谴?”
“我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所求的?又怎会无故惹来天谴?”杨公轻哂。
孙公从一旁的桌上取了一张空白的符纸,笔尖蘸了点朱砂,抬头看了眼杨公,道:“那哪来的天谴?”眼角余光瞥到离开的宫人之后,又道,“这里没外人了,你说吧!”
杨公嗯了一声,说道:“是皇陵。”
皇陵么?孙公的朱砂笔停落在了半空之中,过程虽然不清楚,但后来也有所耳闻,听说那一日皇陵里死了很多人,皇陵的地面都被鲜血染红。当时,他以为要出事,结果拖了那么久,一直没有生出事端来。
“我还以为你能解决皇陵的麻烦。”孙公叹了口气,“原来你也不能。”
杨公道:“我是人,当然不能。”说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不过稍加干预,就这样了。”
“赔上一对招子,但也能享享清福了。”孙公盯着杨公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话题一转绕到了瑶光殿里另外一位躺着的天师身上,“隔壁那个晒了好久的太阳了,你来了正好,两个一起做个伴。”
这话听起来幸灾乐祸的。
杨公竖眉轻喝:“你这老儿,这时候还不忘看笑话……不过说到隔壁的丫头,我倒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啊?”孙公看着手里的空白符纸若有所思。
杨公道:“她离京之前在皇陵求了晴好天,这一连晴了几个月了,还不见半点下雨的迹象。”
孙公听完便乐了:“这不是求的挺好的么?晴了几个月。”
“我担心再好下去要大旱了!”杨公道,“皇陵井水枯竭了,城中的事情我还不曾注意,不知道渭河水岸有没有下降,天谴之前,必有先兆,我的眼睛就是听闻井水枯竭出去查探时出的事。”
“如此倒是巧了,你二人同在这里养病,你正好可以同她谈谈是怎么回事。”孙公轻笑道,“这瑶光殿左右空旷的很,你二人一人占一殿,还有个侧殿空着,指不定不多时,连剩下那个侧殿都要满了……”
杨公摸到手边的瓷枕,一把扔了过去:“姓孙的老儿,一把年纪胡说八道!废话少说,我这眼睛,你看如何?”
孙公垫着手心一边画符一边问他:“杨筠松,你且将怎么突然间看不见的告诉于我。”
“就是听闻井水枯竭之后,我便去了外头。当时只觉得皇陵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你也知晓,我观风水几十年,便是闲着也会忍不住看天看地看景,当时便忍不住看了看天,而后眼睛就突然尖锐的痛了一下,若说感觉的话,就像是一根银针猛然刺了进来,当时眼前一黑,就不知道了,”杨公说着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此时仍有些无法接受,“再醒来人就已经在瑶光殿了。”
杨公说完,孙公手里的那道符也已经画完了,将朱砂笔扔到了不远处的案几上,他站了起来,慢慢走近杨公,口中直道:“那你还真是糊涂,说了这么多同没说有什么两样?”
“是啊!”杨公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苦笑,“我隐隐有感觉应该同天谴有关,叫你来也是为了印证是不是当真是因为天谴。”
“杨筠松!”孙公停下了脚步,此时他距离杨公不过半步之遥了。
杨公本能的回应了一声:“怎么……啊!”
殿内突然响起的惨叫声,将外头守着的两个小太监吓了一跳,忙慌慌张张的跑进殿来:“杨公,您怎么样了?”
“没……没事!”杨公捂着眼睛说道,此时眼周烫的惊人,隐隐还能感觉到眼周冒出的热气,孙公那符也不知道拿什么画的,快烫死人了。
见那两个宫人紧张的浑身发抖又不敢离开,孙公让了开来。眼见杨公除了上半脸有些红之外,确实没什么事,两个小太监这才重新退了出去。
“一把年纪了,这点疼也忍不得?”待到两个小太监退出去,孙公翻了个白眼,虽然杨公现在也看不到他这个白眼,他却不吝自己的鄙夷,“叫的跟杀猪一样,让两个小太监看笑话!”
“你自己来试试?”杨公拿手背贴着眼周降热,“你到底拿什么画的符?”
“普通的驱邪符罢了,你却痛成这个样子。”孙公点了点头,“看来你这老儿猜的不错,确实是天谴。报到你身上来了。”
不等杨公说话,孙公便站了起来,语气中满满幸灾乐祸的味道:“这个不是小老儿我不帮你治,是真没法治。待到因果报了,你自己就好了。正好趁这时候,和你隔壁的病友聊聊天什么的,她一个人也怪无聊的。”
“病就病吧!”杨公摸到一旁案几上茶杯辨了个孙公大概的方向扔了过去,“你这般看笑话,这里还空一个侧殿,我杨筠松等你一起进来!”
孙公闪了闪身,躲过了茶杯,将碎片踢到一片,转身走到门口时却又停了下来:“你就安心养病吧!像隔壁那位一样不是挺好的么?既然病了,外头的事还是不要掺和了。”
待到孙公离开之后,杨公才叹了口气,脸上的神情有些无奈:“你以为谁都像你这老儿一样,敢放手不管的?这件事,我就算想不管,陛下也不会准许的。天谴天谴,不是不说就不会来的,提前告知天下此事,是杨某该做的事啊!”
枯坐了片刻之后,他开口将外头的小太监叫了进来:“这位公公,老夫如今有眼疾,行动不便。劳烦你去向陛下通禀一声,就说杨筠松有要事禀报陛下。”
第八百九十章 归来
日光穿透窗户照入佛堂之内,天光大师坐在日光之中,口中不急不缓的讲经,座下的小和尚听的无比认真。
直到有人站在窗外遮住了照入窗内的日光,天光大师身上的亮光暗淡下来,有坐不住的小和尚瞥眼偷瞧站在窗外隔断日光的那个人:裴先生。这实际寺里也只有他有这个胆子敢打扰天光大师讲经了。
裴先生并未等多久,因为今日的早课早早结束了。
等小和尚们走出佛堂,裴宗之才走了进去,而后转身拉上了佛堂的大门。
见他如此“贴心”,天光大师冷笑:“鬼鬼祟祟,非奸即盗,你又想干什么?”
“辞行。”裴宗之捏碎了手里揉成一团的纸条,说道,“我让你看看我怎么把她治好的。”
天光大师瞥了眼碎裂一地的纸片,依稀从中拼出了两个字:离开。
“那我等着看你妙手回春。”天光大师的声音波澜不惊,“对了,京里来消息了,杨公的眼睛看不见了,你帮忙一起治治吧!”
裴宗之道:“这个我治不了。”
“你连孙公束手无策的难题都能治好,杨公的眼疾怎么就治不好了?”天光大师嘲讽了一句。
裴宗之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只是看着他道:“你有什么要我做的么?”
居然问了这个?天光大师脸上的嘲讽之色僵住了,半晌之后,没好气挥手赶人:“你还能做什么?走走走!”
裴宗之看了他片刻,忽然双膝一屈,跪了下来。
这个举动……天光大师脸上的惊诧更甚,两人虽为师徒,可自始至终,这对师徒却更像是剃头猴子一头热,他抱来的孩子,他按着脑袋去教授,裴宗之自始至终只是默默接受而已。
平日叩拜这种繁文缛节,他知晓自己这个徒弟情况特殊,便不曾要求过,跪拜不是没有过,但更仿佛是在行一种任务规矩,像这样突如其来的叩拜还是头一回。
天光大师目中的光芒渐渐转暗,神色复杂的看着他。
他磕了个头,而后坐了下来:“我知道你在护着我……”
天光大师心头一滞,忽然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来:养了那么久,也算没白养一场。
“我有你,有实际寺护着,所以过的舒心;她无人相护,所以步步为营,过的艰难。”裴宗之道,“见她如履薄冰,方知我的自在。所以这一跪是谢你师恩,不过,我也不是孩子了,也没有我这么大的孩子了。所以,有什么事,你要说。”
眼底有些发热,天光大师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便是一声怒斥:“谁敢对为师不敬?”
裴宗之道:“那天半夜里来的两个客人……”
“滚!”
裴宗之看了他片刻,见他当真不再说话,这才站了起来,默默地施了一礼,走了出去。
……
快要进五月了,长安城的天也愈发炎热,守城门的官兵带着官帽,站在门边的荫蔽处检验入城的行人。城外途径长安城附近略作休整的商队排起了长队准备入城。
住在长安城郊外每日进出城的百姓一边看着这长长的队伍一边拭汗闲聊。
“……已经好久不下雨了吧……”
“……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还没到最热的时候呢,再热下去怎么办……”
“……莫不是老天爷发怒了吧……”
……
城门边巡逻的官兵经过听到这里的嘈杂,呵斥声当即就响了起来。
“不得聚众喧哗!”
“散开散开!”
坐在商队最后头准备进城的马车中探出一只脑袋看了片刻,又缩了回去。
“热死了!”宋二拽起衣袍两角对内扇了扇,“长安城怎么那么热?”
对面的宋嫂子瞪了他一眼:“心静自然凉。”
“死人才心静呢!”宋二辩解了一句,低头拭汗。
章宁拿沾湿的巾子擦着脸上的汗,嘴努了努角落里抱着泥坛不吭声的张解:“张小公子不是好好的么?”
众人望了过去,果见他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脸上虽也流汗却比他们好上太多了。
宋二啧了两声,感慨道:“那是修身养性,我们学不来的。”顿了顿,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又嘀咕了起来,“也不知道要排多久……”
这一排一直从早上排到了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中午他们也不过是干粮充饥,好在是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
夕阳西下,没了白日里的炎热,车厢里也凉爽了不少。
马车不急不缓的在路上走着,街道上是零零散散做完工回家的百姓,两旁茶楼酒肆外头的灯笼已经挂了上去,长安夜市快要开始了。
虽然此时还不到夜市最盛时,但只光看这来往的行人和酒肆的炊烟还有风月之地的美人,繁华便可见一斑。
这不是他第一回来长安了,但章宁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感慨:“京师果然是个好地方啊!”
马车走过繁华的黄天道,终于在天师道口停了下来,听到外头赶车的李三喊了声裴先生,几人便走下了马车。
裴宗之已经等了很久了。
稀稀拉拉的几声问好声之后,裴宗之只是略略点了点头,显然对这些虚礼并不在意,他只是看向张解手里抱着的坛子,问:“东西带来了么?”
“带来了。”张解将抱了一路的坛子递到他面前,脸上是不合年纪的成熟,朝他微微颔首,“有劳裴先生了。”
他将济南张氏源头的水土抱了一路带到了长安,交到了裴先生的手中,接下来就要看裴先生的了。
裴宗之点了点头,接过坛子抱在手中,想要走,但看着他们却沉默了片刻,有些犹豫:“我现在有急事要做……你们可以住在这里。”
急事就抱在他的手里。
张解不等众人说话,便点了点头,朝裴宗之施了一礼:“裴先生去吧,我们先在这附近走走,待你回来再说。”
裴宗之将门锁的钥匙交给他,转身便走了。
还是一样的干脆,众人心道,而后跟在张解的后头跨入了裴园,裴园的门后,一景一石同他们离开时的几乎毫无变化。
章宁见状忍不住感慨了一声:“裴先生是个念旧的人。”
宋二想了想裴宗之连句废话都懒得说的举动,道:“可能只是懒。”
众人:“……”
“罢了罢了,懒又怎么样?正事不落下便好了。”章宁说着手一勾,勾住了张解的脖子,“方才在路中走着就已经饿了。这长安米贵,在章某找到活之前,得省着点花,张小公子请客吧!”
“你也好意思,欺负个孩子!”一旁的李娘子忍不住了,白了他一眼,将张解拉到了自己怀中,做保护状。
手里一空,章宁也不以为意,只笑看着面色沉静的张解:“张小公子可不是孩子……”
“他也没资格做个孩子。”
第八百九十一章 作弄
要在皇城禁军守卫的巡逻中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宫中有多难?枣糕不知道,但想想也知道是困难重重。
这个认知直到看到眼前突然出现的裴宗之时才被彻底打破了。
“裴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才帮小姐洗漱完,转身就看到了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一个人。
裴宗之抱着坛子:“有密道。”
自古皇城内外总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密道,皇城之内有一条密道是冷宫到宫外的,这样的密道是帝王后宫倾轧所留下的。如今安乐登基,后宫连个人都没有,更别说冷宫了,要进宫不就轻而易举?
密道?小丫鬟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却还来不及惊讶,便被裴宗之出声赶人:“今晚你的事情做完了,可以去休息了。”
枣糕如梦初醒,忙点了点头,带着疑问退了下去,裴先生不是小姐,不会事事为她解答的。
屋里只在屏风外留了一盏夜灯,以防万一所用。这点亮光,对寻常人来说或许也就照个明而已,但对裴宗之,却足够看清楚床上的那个女孩子了。
尽管小丫鬟照料的再如何细心,床上的那个女孩子还是肉眼可见的瘦了下去,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已经捏不到肉了。
还真瘦了不少,裴宗之心道。知道她听得到,便开口了:“我来给你治病了。”
“这是济南的土……这是济南的水,是张解从济南带过来的……那个孩子应该猜到你的身份了,不过却没有说破。”
果真是姐弟,都一样对于有些事情宁愿放在心里,也不愿说。
床上的女孩子不无意外的没有回应他,裴宗之也不气恼,只将湿泥涂到了女孩子的脸上,他伸手慢慢的帮她涂着,等到一坛泥涂得差不多了,才收手。盯着灯下女孩子微微震颤的睫毛,伸手戳了戳,很是满意:“照这样,明天应该能醒了,我明天再来看你。”
卫瑶卿在心里暗骂了他一句,她现在的感觉很微妙,就像人身体的一部分被什么东西强硬的粘在了一起一般。她不知道裴宗之这方法哪里弄来的,那种湿湿的黏腻的感觉让她疯狂的想要挣脱开来,却怎么也睁不开。力虽细小,却后力无穷。就好像身上栓了跟弹力十足的绳子,不管她挣脱着跑多远,在泄力的一瞬间又被拉了回去,跑的越远,拉的越狠。但她一贯不是什么肯放弃的人,越是拉的狠,越是跑的远,如是再三,直到神魂劳累不堪,她才睡了过去,准备明天再来。
……
……
又一次踏入瑶光殿的大门,孙公心里有些发憷,前几日,才跟杨筠松吵了一架,又被他放狠话等着他一起进来。自那日之后,他几乎是绕着瑶光殿而走的,直到今日一大早被陛下召见,君命难违,他才不得已进了瑶光殿。
也不知道主殿里躺着的那位怎么了,竟叫陛下一大早的便将他召来了。
才一进大殿,便察觉到了殿内的压抑,殿里的宫婢太监跪了一地,连躺着的那位贴身的那个丫鬟都一起跪在地上。
陛下青着一张脸正在斥问:“到底是谁做的?竟趁着卫天师如今病重如此害她?”
孙公一抬眼,便看到了撤掉屏风的床榻之上,那个躺着养“病”的丫头好像比平日里“黑”了不少。
他上前施礼叩见陛下。
安乐坐了回去,看了他一眼,道:“孙公,你去看看卫天师身上脸上涂得是什么东西?看看……可有毒?”说到“有毒”两个字,脸色便是一沉。
对于一个躺着不能动的人,要害她简直轻而易举,因为她根本不能反抗!是以安乐今日心血来潮过来看看,在看到身上脸上涂满一层奇怪东西的女孩子才大发雷霆。
宫婢太监跪在地上浑身发抖,若是卫天师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出了什么差池,估摸着他们这些人今日都要跟着下去陪葬!
原来是涂了什么东西,孙公心道。方才离的太远,到底年纪大了,一时没看清楚,还以为个把月的功夫,那丫头晒黑了呢!走到床榻旁,看到上面的人时,孙公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想笑却还是强忍住了。毕竟陛下在这里,还在发怒,他这么一笑,怕是会惹怒陛下。
只是床榻上的那个人眼下却委实叫人看的想笑,身上脸上涂得乱七八糟的,脉搏平稳有力,看着不像是要害她,到更像是在玩闹。
脸上涂得到底是什么?孙公倒是想直接上手,但此时陛下在后面盯着,免得叫陛下以为他敷衍了事,不得已,孙公取出了医箱里的刮刀,轻轻刮了一些下来。
在安乐的注视中,又是火烧,又是水淹,许久之后,终于确定这是什么东西。只是确定之后,孙公脸上的讶然更甚。
看着孙公一脸惊诧的模样,安乐心中一紧,手不由自主的抓紧了凳椅的扶手:“孙公,你直说无妨。”
孙公道了一声是之后,才支支吾吾的开口了:“回陛下的话,是泥。”
安乐愣了一愣,随即出声询问:“可加了什么东西?”
就怕里头掺了什么毒或者什么药,歹人其心可诛,就是不想让她醒来!
“就是普通的泥,什么东西也没有加。”孙公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安乐道,“那人或许是跟卫天师开个玩笑。”
安乐拍案而起:“荒唐!竟敢如此作弄于她?还将没将朕放在眼里?”
若说原本还以为是混进宫的刺客所为的话,现在听孙公说只是泥,安乐脸色当场就变了,视线一一从那些跪着的太监宫婢身上略过,半晌之后,才出声道:“卫天师是朕最信任的天师,朕派你等前来是照料于她的,你等若是不满,大可来朕面前说。若有下回再让朕知晓你等作弄卫天师,其罪等同加害朝廷命官!”
跪了一地的宫婢太监忙呼不敢。
等到陛下离开,跪了一地的宫婢太监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心中满是埋怨:也不知哪个不懂事的,竟作弄一个如此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要不要脸了?
枣糕此时早已在周围宫婢太监的安慰声中低着头去端水了。她怕一抬头就叫旁人看出什么了。别人不知道,她大概知道是哪个人做的了。
想到昨晚裴先生手里的那个坛子,答案显而易见。
第八百九十二章 醒
孙公将一大早的闹剧当笑话一样说给杨公听了一遍,还未说完,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杨公听罢,倒是没有笑,只是沉默了片刻,问他:“那她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老样子呗!”孙公说着将杨公面前的一盆冰移到了自己面前,舒服的眯眼轻舒了一口气,“你这老家伙,倒是会享受,居然弄来了一盆冰。”
“先享受享受吧!”杨公坐在位子上感慨道,“就怕再往后冰都买不起了。”
“你还真觉得会有大旱啊?”孙公垂下眼睑,手指掐了掐,半晌之后,便放了下来,“阴阳司前面的星轨没有任何问题,看不出有灾祸的样子。”
“大灾大祸面前,不管是阴阳司还是钦天监,有几次算的准的?”杨公嘴角翘了翘,嘲讽之色更为明显,“这种事十次中也不见得算得准八次,光靠算没用的。”
孙公翘了个二郎腿坐在那里,闻言便轻哂:“不靠算靠猜么?”
“也不能说是猜,皇陵大吉变大凶,长安城能承受皇陵大凶的吉地全无,要靠人力压制,我这双招子,”杨公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就是自不量力的结果。”
“不压难道看着大灾降临么?”孙公摩挲着下巴,瞥了他蒙在眼睛上的布条一眼,若有所思,“你这老家伙怕是不会放手不管的吧!”
“食其位,终其事,这是你我避不开的。”杨公叹道,“此事我已经同陛下说过了。”
“陛下怎么说?”孙公听罢,不意外的问出了这一句。
杨公道:“陛下说让我们求雨。”
孙公啧了啧嘴,问:“要是求不来呢?”
“求不来就不仅仅是我阴阳司的事情了。”杨公感慨道,“百姓会对陛下质疑。”
一个被百姓质疑的天子,又能存在多久?更遑论如今还有陈善虎视眈眈。
朝局危矣,牵一发而动全身。
……
早上闹了一场,床上女孩子身上脸上的污泥被擦洗干净,又换上了干净的罩衣。她依旧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合着眼胸膛微微起伏。
小姐在昏睡之中,只是这一觉睡得也太长了。枣糕拿袖子胡乱的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忽然落泪了。
“小姐,你什么时候醒?”
“家里出事了……”
“二公子征兵入伍了……”
“他谁也没说,一声不吭的就走了……”
“谁能想到平日里那么混蛋的一个人,居然会做这种事呢?”
……
就算家里的下人嘴上不说,但心里想的却是差不多的。二公子是个小混蛋,这样一个纨绔,坏事他做来不稀奇,他们甚至会觉得习以为常,但好事他若做来,难得一件,能叫大家楞上半天。这一次的事也一样,这件事是好事,却是一件危险的随时有可能送命的好事。
家里人不舍归不舍,却又不能说个不来,大难来临,谁家儿郎不上战场的?大老爷说了,他们这些享了盛世太平的人,都是靠旁人的血汗换来的,这一次轮到自己了,又怎能退缩?
她一个丫鬟,不懂那么大的大仁大义,但也知道大老爷说的没错。不能总伸手拿别人的好处,自己也是要给的。
絮絮叨叨的说了半晌之后,床上的女孩子依旧静静的闭着眼睛。好在也没期待小姐的回应,枣糕才端着水走了出去。
殿内依旧一片安静,只有微风吹得床头的帐蔓微微晃动。
躺在床上的女孩子突然睁开了眼睛,脸上笑容绽开,双目灿若星辰,而后憋了许久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那么久了,可快憋死她了!
……
月色入殿,烛火摇曳,瑶光殿内,有人从横梁上跳了下来,落地无声。
躺在纱蔓帐内的女孩子却在此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四目相对了片刻之后,裴宗之在一旁的小几上坐了下来,而后开始上下打量着她。
察觉到他的打量,卫瑶卿也不急,一身素缎罩衣坐在床上,乌发垂落,脸色虽然苍白,眼中熠熠生辉的看着他任他打量。
“你醒了。”裴宗之点了点头,很是满意,“果然还是我厉害。”
“我都听得到。”卫瑶卿笑道,“这段时日,多谢你费心了。”
“不费心,费这里而已。”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张解已经到京城了,就在天师道不远处租了一家民宅,你有什么安排可以同我说。”
“你做的很好。”卫瑶卿脸上笑意更甚。
她躺在那里,听着外面的动静,有人为她伤心有人为她难过,这是情谊;不过对她来说,此时可能更需要的是来自情谊之外的东西。他没有伤心没有难过,坚信她会醒来,替她想办法,她很高兴。
这种高兴是不消她说一句话,有人就已经明白她到底想要什么了,所以她高兴。
“你那个卫家弟弟应征入伍了,而且还是瞒着大家入的伍。”裴宗之道,“这件事,你那个丫头有没有同你说?”
“说了。”卫瑶卿点了点头,对这件事表现的很平静,“我会担心,却又不得不承认宁哥儿这件事做的很好。我想过,我若一辈子都好好的,那么护个不那么爱闯祸的纨绔也不是不可以,他可以一辈子没出息也不要紧。可这一次的事情让我知晓,人生在世,世情艰险,谁也不能保证能不能护他一辈子。我对解哥儿要求高,解哥儿懂事是因为有家族重任压在他肩头,他必须懂事。但谁能保证卫家能够苟全于如今的乱世?宁哥儿自己能立的起来总好过总是求人。”
裴宗之点头,对她所说不置可否,于他而言,只要把这件事告诉她,至于她的决定,他不会干涉。
说完这件事,便提到正事了。
“我现在还不想醒,”卫瑶卿对他说道,“所以很多事情还要麻烦你。”
裴宗之应声,问她,“你想要做什么?”
“长安城是不是许久没下雨了?”
裴宗之点头。
“我想借这场天灾,为解哥儿求个正名的机会。”
张家的孩子早晚都要以自己身份现于人前的,女孩子的眼神这一次显得无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