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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漫漫步归     天赐一品txt下载     天赐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闹事(4K)

    先前传的沸沸扬扬的陈礼杀了陈善之事,朝廷都恍若未见,以证据不足打发了,眼下又冒出一个另一个“杀人凶手”,朝廷当然依旧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善先前的身份是逆贼,就算议和了,交议和书的是他,但接朝廷任命的却是陈礼。当然,现在陈礼也死了。这件事真要分个是非黑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先前因为陈善已死,为一个死人赐予荣光很多事情没有那么麻烦,不必争个对错。而后陈礼接任,闹来闹去都是陈家的内事,说的难听些,陈礼死了,对朝廷来说不但少养个闲人,还可以少却不少麻烦。可现在这把火烧到了旁人身上,这个旁人还不是别人,还是大天师。

    “若是证据确凿,官府不会不闻不问的。”吴大人将地上的一堆文书纸张之流抱了起来,对他们道,“你们先回去吧!”

    围在门前的百姓没有动。

    虽然无声无息,却隐隐带着几分压迫的气势。

    大白天的,不得已关上了府衙的大门,吴大人从未觉得自己这个大人当得如此狼狈过。匆匆赶往正厅,看到了正和她那个“护卫”认真吃粥的大天师。

    周太医坐在一旁,面前的粥纹丝不动,愁眉苦脸一副半点吃不下去的样子。

    “吴大人来了。”女孩子抬眼看他,而后笑道,“你这里的粥煮的不错……”

    “都什么时候了,大天师!”吴大人大步走了过来,一记没留神,险些被门槛绊倒了下去。

    她还在吃?

    “不慌。”女孩子说着放下手里的粥碗,拍了拍桌子,“让他们闹,反正我们有兵!”

    是指借调了肃州府的官兵吗?吴大人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他们现在不敢冲进来,畏惧的就是门外那些肃州府的官兵。若不是那些官兵,你我现在说不定就要被绑起来了!”

    “或许吧!”女孩子点了点头,伸手去抓一盘碟子里的干果,一边吃一边同他说着,“所以,你暂且不用担心他们进你这府衙。”

    这般悠闲自在,倒跟一旁那个总是自己吓自己的周太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前朝末年就发生过府衙被全城百姓围堵的事情,”吴大人看着她这般老神在在的模样,忍不住道,“最后闹大了府衙里的人无一生还,均死于暴民之手!”

    女孩子轻笑一声,瞟了他一眼:“被派到此地镇压的官兵到最后也只能随意处理了几个为首的闹事者就匆匆了事了,这件事我听说过的。”

    “听说过就好。”吴大人坐了下来,伸手拿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看向她,继续说道,“因为法不责众,牵扯进去的百姓太多了。只我们这一城百姓就有几十万之众,这件事很可能西南十八城的百姓都牵扯在其中,加起来共计百万之众,就是来官兵镇压……这镇压的了?”

    毕竟是大楚三十四州府中最大的,人数不在少数。就算考虑最坏的状况,用武力镇压,到时候即便不计代价血流成河,也无法完全平息此事。

    因为人太多了,很难查清楚每一个人的生死。

    这是最坏的结果,也是身为一个父母官最不愿意看到的。

    “其实有个办法最好。”女孩子轻叹了一口气,“将我交出去,他们就走了。”

    “这怎么行?”吴大人一听本能反应的就是拒绝,“若开了这个头,往后,但凡有不顺应他心之事,便如此闹事,这还得了?”

    说罢这句话,他将手里那叠乱七八糟的文书放到桌上,又道:“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证据。陈礼的认罪书,指名杀人的是你,他只是从犯,上头还摁了个拇指印。如今人都死了,冒出一个乱七八糟的认罪书,这种证据也能称为证据?”

    越说,吴大人脸上愠怒之色就越发明显:“往后,他们若是看不上我这个州府大人了,也弄个认罪书出来那还了得?”

    “这件事不能妥协!”

    女孩子翘着二郎腿点了点头:“吴大人所言极是。”顿了顿,她又笑了,“陈善一死,西南府肯定要闹,如今闹出来也是好事,至少现在闹过之后,往后就能真的太平了。”

    “可眼下的问题是如何解决这些麻烦!”吴大人指向外头,“暴民随时可能冲进来,城外的肃州府官兵恐怕连城都进不了。”

    “所以,你这府里的米粮可以撑多久?”女孩子说道,“我们可能要被围困在这里了。”

    “十天半个月还是可以的。”吴大人愣了愣,随即反应了过来,算了算,肃容道。

    女孩子拖着腮帮子点了点头,道:“那应该够了。”

    “不怕那群暴民冲进来吗?”周太医仿佛方才回过神来,突然插话道,“我们怎么办?”

    眼下的他们不就像掉到狼群中的肥肉么?身为“肥肉”,这感觉可一点都不好。

    “至少现在不会冲进来。”女孩子瞟了他一眼,道,“周太医你再不吃就将你的粥给我的人吃,往后十几日,粗茶淡饭干粮什么的,可没有今日这么好的饭食了。”

    周太医吓的一个激灵,连忙端起桌上的粥低头喝了起来。

    ……

    ……

    听着守城门的官兵所说的城内之事,林萧和眉头拧了起来。

    “所以,他们现在不让我们进城?”

    官兵脸色难看的点了点头道:“他们说这是西南府内事,同肃州府没有关系。若是……若是……您强硬的要冲进来,莫怪他们也冲进西南府衙。”

    哟,都威胁上了!林萧和蓦地嗤笑了一声:“所以,西南府衙里的人成了他们手中的人质?”

    官兵点头:“我等根本挤不进去,只是那些百姓同我等说的,眼下整个西南府都乱了。”

    做生意的也不好好做生意了,那些拟定好出发的商队也被迫滞留在了城内。

    当然不是所有西南百姓都闹事,但不闹事的只有一小部分,此时也战战兢兢的不敢胡乱出门。

    “原来是民乱啊!”林萧和叹了口气,“这件事情必须要上奏长安了。”

    西南府归顺并没有想象中的安稳,在今日开始爆发了。

    这件事并不是只发生在一座城,整个西南十八城其他县衙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西南各城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往长安。

    前往金銮殿的路上随处可见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的官员。

    “原来还以为这西南府的归顺平稳度过了,没想到却是憋了个大招!”

    “只可惜了大天师,请她去西南治时疫,原来不过是个幌子,这些西南暴民委实太过分了。”

    “就是啊!大天师好好的去为他们治时疫,结果他们却想要大天师的性命,这种事绝对不能姑息!”

    “若是闹一闹就顺了他们的意,往后,但凡不顺意了,都学着闹起来,那还了得?”

    一个官员感慨道:“说来说去,就是大天师太尽责了,说到底当时就不能让她去往西南。”

    “你这话可就错了。”一位老者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正在议论的几个官员吓了一跳,连忙回身望去,却见出声的正是裴相爷,他身边崔王谢三位老太爷虽神情各异,却都不算不得好看。

    “她若不去,那些人也不会跳出来!”裴相爷笑着目光扫过他们,看向前方,“快到上朝的时辰了,边走边说吧!”

    这样的闹法朝廷自然是不会姑息的,更遑论他们拿出的要求证据根本站不住脚。就算因着闹事的涉及了西南十八城大多数的百姓,人数尽百万之众,法不责众,最初引导闹事的那几个也终究逃不过问责的下场。

    西南民乱的事情并没有被遮掩下来,不到几天的功夫长安城里便传遍了。

    “这群西南暴民真是疯了,随意捏造一些证据想要谁的命就要谁的命,当真以为朝廷会顺应他们的民意不成?”酒楼里食客议论纷纷。

    虽然说大楚不禁百姓议论时政,可这么个议论法,天天有人说到激动之处打碎碗盆什么的倒也罢了。只是一件事总有人持不同的意见,哪怕这意见再不合理,总也有人看法不同。但凡有人说什么“舍弃一人保全众人”的话,酒楼里的食客便会一拥而上,闹起来,你踢一脚我打一拳的。

    因为打架斗殴,五城兵马司几乎每一天都要去百胜楼里走一回。

    卫同知扫了一眼堂内议论纷纷的百姓,向最里头一间包厢走去,朝着守在门口的两个小厮点了点头,他便走了进去。

    一进门,朝屋内的人施礼过后,便开口了。

    “这件事,我家六姐儿应该不会有事吧!”卫同知看向坐在他对面的裴相爷与王老太爷,问道,“总不会真的舍弃她一人……”

    “她又没被人抓住什么把柄,你怕什么?”王老太爷哼声道,“再者说,就算真的是她杀了陈善,你去长安城里嚷一句,看有多少人大声叫好的?”

    这倒是!一个开门迎匈奴的举动注定要将陈善钉在耻辱柱上了。

    “可叫好的人中不包括西南十八城的百姓。”裴相爷在一旁开口道,“陈善经营多年的西南府,说句难听的,百姓心中早将陈善当做天子了。”

    也是这一闹,更让朝廷看清楚了陈善的威慑力,若非陈善失利,人死了,这样的威慑力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随时可能闹起来。

    “所以陈善死了,对陛下来说是一件幸事,陛下定会保住大天师的。”裴相爷和颜悦色的向他看了过来,“卫大人尽管放心。”

    卫同知这才松了口气,朝他二人俯身一礼,转身告辞了。

    待他走后,王老太爷才眯起了眼,道:“对陛下来说确实是一件幸事。镇压是要镇压的,若是那讨人嫌的丫头真的在西南府出了事,届时再发动官兵镇压,如此如此清算起来,不用顾及府衙、县衙那些官员,对于镇压的官兵来说,要镇压起来更容易吧!”

    至于大天师……焦氏、原氏的出现就代表了陛下的态度。只不过这话,并没有在卫同知面前提及。

    “这可真不好说了。”裴相爷叹了口气,举起桌上的酒盏朝王老太爷举了举杯,一饮而尽,“君心难测啊!”

    ……

    “又是张家平反,又是焦、原二族的,有太多人忘了还有我们啊!”刘凡站在西南城外拢了拢斗篷,朝城内抬手做了个抱拳行礼的动作,“我刘氏已做了几百年的恶人了,也不在乎多做一回了。就当是……还了之前欠你的情吧!”

    这些话说的真心实意,可是要告诉的人根本不可能听到。

    “公子。”一旁的族人递上一只暖炉,奇道,“公子觉得这位大天师活着对我们而言是一件好事?”

    “是啊!有她在,我刘氏还有一线生机,若是焦、原二族得手,他们不需考虑什么平衡之道,一切只会顾念着朝廷,不似她心慈。”

    “有些人呢,看着凶,但委实最是心慈了。对百姓如此,对我阴阳同道也是如此。”刘凡说着拉上了斗篷的帽檐,“我们走吧!”

    ……

    ……

    虽然每日会安排休息的时候,但有不少人已经开始吃不消了。

    “又有人染了风寒吗?”城中的冯老大夫正为大家免费搭脉开药,心情不知怎的有些复杂,这时候他已经有些茫然了。

    折腾这么一场,到底为了什么?为了侯爷吗?作为西南城土生土长的百姓自然是敬重侯爷的,可现在侯爷已经死了,他们拿着莫须有的证据还要去逼死那位大天师吗?

    如果这件事不是为了侯爷,他一定会觉得这是错的,可为了侯爷,这就是对的了吗?侯爷的所作所为真的都是对的吗?他不知道,也不敢说,在西南城里不能提及侯爷的不好,会被周围所有人斥骂的。

    侯爷是对的,冯老大夫默念了一句。

    发呆的功夫病人已经被抬了进来,他伸手搭了搭脉,微微皱眉:“你起来!”看着像是风寒,但又好似不太像。

    医者望闻问切四术缺一不可。

    那病人听了他的话支着身子坐了起来,额头滚烫,双目无神,看起来十分疲倦。

    “什么时候的事?”冯老大夫看了他片刻,提笔在纸面上边写边问。

    “就这两日,不知道怎么了,头重脚轻的。”

    冯老大夫点了点头,继续在纸上落下了几个字,而后放下笔,将药方递给他:“抓药去吧!”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哄闹(4K)

    西南府衙的大门微微拉开一条缝,一双眼睛从门内向外望去。

    “周太医,看什么呢?”恰巧经过的吴大人见他撅着臀往外看的样子不由皱起了眉头:这老太医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周太医回头,朝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而后指向门外,道:“人好像少了些,没有前几日那么密集了。”

    “累了吧!”吴大人说道,“好了,周太医你若是没什么事就把门关上吧,莫要一会儿再嚷嚷着人要冲进来什么的。”

    今日的周太医却不似往常,听到这话,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反而还仔细嗅了嗅,然后突然对他道:“闻到了么?有药味。”

    吴大人不以为意,说道:“都不回家呆在外头,秋凉易感风寒吧!”

    周太医栓上了大门,转身问他:“大天师在哪儿?”

    “在后院呢!”吴大人回道,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周太医点了点头,大步向后院走去。

    ……

    日光倾洒而下,虽然秋意寒凉,不过这点寒凉对于大天师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却好似并不觉得如何,她依旧穿着轻快的薄衫在石凳上一边抓着碗里的馒头就着小菜吃着,一边翘着二郎腿看她对面那个正在拿着一支木签子拨弄算筹的“护卫”。

    看到这一幕,周太医不知道为什么只觉的牙齿酸的厉害,他们在这里胆战心惊的,她倒好,看着人家生的赏心悦目的小伙子玩闹。

    真是个爱玩乐的主。

    “周太医。”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一般,女孩子回过头来,朝他打了个招呼,“又有什么事叫你害怕了?”

    什么叫“又”,周太医翻了个白眼,清了清嗓子,道:“外头人好似少了不少。”

    “大抵是累了吧!总坐在地上也是很累的。”女孩子说道。

    还真跟吴大人一个样。周太医白眼翻得飞起,咳了一声,又道:“外头药味很浓,依老夫看来,怕是有一大批人染上了风寒。”

    “那周太医要不要出去帮忙治一治风寒?”女孩子认真的说道,脸上神情真挚,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味,她道,“医者仁心,这是好事。”

    周太医有些迟疑:“可……那些是暴民……”

    “万物有灵,众生平等。暴民也是民,你要去治,我不会拦着。”她说着瞟了他一眼,“不过,周太医最好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前提下再出去。”

    周太医干笑了两声,道:“那些暴民要找的不是我……”

    暴民要府衙交出来的人只有一个就是眼前这位悠闲自在的大天师。

    “你若是出去,被他们拿在手里说什么拿我来换你之类的说辞的话,我可不会换你。”女孩子整了整衣衫站了起来,看着周太医蓦地变得难看的脸色道,“丑话说在前头比较好,莫要到那时候,你再指责我翻脸不认人。”

    周太医愤愤道:“原来大天师的万物有灵,众生平等也是看人的,暴民就不属于……”

    “至少在他们放下成见前不属于。”女孩子飞快的打断了他的话,撇过头去,并不看他,“他们现在是暴民,要我的性命,难道为了万物有灵,我就要将性命交出去不成?割肉喂鹰的是佛祖,不是我,我不是神,自然不可能答应。”

    周太医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末了还是转身走了。

    正在用木签子挑着算筹的裴宗之抬起头来:“他若真出去,事情当真发生了怎么办?”

    卫瑶卿摇头:“周太医胆子那么小,这么惜命,我这般吓唬他,他哪还敢去?”

    “因为去了也是无用的吧!”裴宗之转了转手里的细木签,沉思了片刻,看向她道,“这是你的安排吗?”两人如此形影不离的,他居然不知道这回事,手指无意识的敲了敲桌子,朝她看来。

    女孩子摇头:“不是啊!不过……刘凡说过承我一份情,要还我的,我想应该就是这个了吧!”

    “你有几分把握?”裴宗之抿了抿唇,说道,“没把握的话,我尽早想办法带这里的人离开。”这话说的真是半点不君子,更没有没所谓的义气。

    卫瑶卿“哈哈”大笑两声,伸手握住他的手,日光落在她的脸上,仿佛蒙着一层晕开的光一般:“有啊,而且是十成的把握。”

    “为什么?”裴宗之似乎有些惊讶。

    “因为陈善死了。”

    整个西南十八城的信仰支柱已经不在了,就算能支撑又能支撑多久,这样的信仰已经让百姓看不到头了。

    “如同那些蛊惑民心的民间邪教一样,教主一死,就是阴阳司的人不去,也会散。他们的信仰寄身于一人身上,这本来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更何况,寄身的那个人只是人不是神,所以结局已经注定了。”

    “这虽然与那些民间邪教看似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其实也差不多。”女孩子轻笑着摇了摇头,手指指向自己,“所以,这确实是阴阳司该做的事啊!”

    女孩子说着负着手在院子里踱起步来:“所以这件事没我还真不行!”

    裴宗之瞟了她一眼,低下头:“那快一些吧,这里的事情结束了,我要去金陵。”

    “很急吗?”女孩子诧异道,“什么事啊?”

    “私事。”裴宗之认真的想了想道,“你说过要陪我一起去的。”

    能有什么私事?她认真的想了起来,难得的对此毫无头绪。

    ……

    ……

    “冯老大夫!冯老大夫!”有人在外面喊着。

    正在医馆内写药方的冯老大夫抬起头来,但见医馆的门外堵了好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这么一堵,就是大白天的,也让医馆内蓦地一暗。

    “怎么了?”他说着看了眼身旁的伙计,不多时,几个伙计就挽起袖子挪到了冯老大夫身边。

    明明只是医馆切药的学徒,做着斯文人的事,偏偏外表看上去半点不斯文。

    围观的百姓也已经习惯了,这老大夫一贯如此,与好口碑不同的是他的坏脾气,是西南城医馆大夫里最“横”的那一个。

    眼见对方来势汹汹,医馆的伙计也不是好惹的,就围在冯老大夫的周围。

    正在医馆看诊的病人与陪同的亲眷们都不约而同的向门口望了过去。

    “怎么了?”开口的人学着冯老大夫的声音说了一句,而后蓦地脸色一变,“我还未问你这庸医怎么了呢!”

    “你嘴巴给我放赶紧些!”撸起袖子的学徒当下就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来人只哼了一声,看向那些那些瞧起来虚弱无力的病人,蓦地冷笑了一声:“还让他看病,再看下去都要见阎王爷了!”

    说话间,人已侧到一旁,百姓只见几个人从外头抬了个担架进来,担架上躺着一个全身罩着黑布的男人。

    “这是……死了么?”有陪同在侧的亲眷惊讶的问道。

    “没有。”开口说话的汉子冷笑一声,“不过也快了!”

    说话间那些抬担架的人就将担架放了下来,而后那汉子上前一把将那黑布掀开。

    这一掀立刻引来了一阵尖叫声。

    “怎么回事?”

    这时候离围堵府衙已经过了好几天了,比起最开始的郑重,百姓已经松懈了不少,反正,那些府衙里的人也不敢出来,顶多就是拉开一条门缝偷偷往外头瞧罢了。

    轮到他们时他们就去府衙门口坐着,没轮到时自然该干什么干什么。毕竟人也要吃饭的。

    闲着没有轮到他们在府衙静坐的百姓此时都堵在门口,争先恐后的踮起脚尖往里望去,不过却被前头排排的人墙遮的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到。

    尖叫声此起彼伏,好一会儿了都没停下来。所以……他们到底看到什么了?

    前几日还好只是看起来虚弱无力的汉子今日整个人已经脱了相,就像是骨架外头包了层皮,嘴唇发白,眼圈发黑。才一掀开见到了阳光,那人就尖叫一声,脑袋忙不迭地往黑布里钻,皮肤上滋滋的冒着热气,好似人快烧起来了一般。

    “这要是风寒就见鬼了!”那汉子气道,“姓冯的,你这庸医,我打死你!”

    说罢拳头就挥了过来,医馆养的学徒也不是吃白饭的,连忙还了上去,一群人扭作了一团。

    在一旁等候排队的病人与亲眷却谁也没有出面阻止,他们此时还在怔怔的看着那个脱了相的男人,那男人见了阳光还在就地打滚,似乎很是痛苦的样子。

    这不是见鬼了,这……这就像是鬼啊!哪有怕见阳光的正常人。

    这个病……真是阴森森的,好吓人啊!

    又是一阵尖叫。

    “怎么了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

    围在外头的百姓跳着想要看清楚里头的状况,前面那些人却仿佛顿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就是不肯让开来。

    “好了,别打了!”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叫道。

    他颤着手指向那个就地打滚的男人,“他……他到底是人是鬼?”

    “当然是人!”眼睛上挨了两拳如乌眼青一般的男人咬牙切齿的骂道,“若不是这庸医乱诊治……”话说到这里,突然一顿,那男人转向正在往这里看来的病人亲眷,“你们也是风寒吧……吃了这姓冯的药,仔细……”

    在外头竖着耳朵看热闹的百姓只听这人话未说完,前头就是一阵嘈杂轰动,而后不少人忙不迭地冲了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外头的百姓往里挤去,待看清楚里头的状况又是一阵尖叫,撒腿向外跑去。

    “我的药没有问题!”一向横的很的冯老大夫这次人多手杂之下也吃了两拳,此时顾不得擦去鼻血,大声道,“这个人的症状跟一般的风寒不一样,老夫这里有治好的风寒病人……”

    “好你娘个头!”那个乌鸡眼再次挥拳打了上去。

    冯老大夫只觉鼻间一阵剧痛,而后什么东西止不住的往下流,他知道这鼻梁骨恐怕就算没断也差不多了。

    怎么就闹成这个样子了?他愤怒不已。

    “有什么好吵的?孰是孰非我们到官府说个清楚就是了!”

    这话一出,哄闹的人群仿佛踩踏到了不知名的机关一般,瞬间安静了下来。

    争执不休找官府就是了。可……可现在官府让他们围起来了,这还怎么找官府?

    片刻的安静之后,哄闹如洪水般倾泻开来。

    ……

    “今天外头好热闹啊!”周太医站在门缝那里看的津津有味,“好多人跑来跑去,还有拿锄头的,像是要打起来了……”

    “喂,打牌九吗?”吴大人走了过来,推了推他的肩膀道,“大天师做了一副牌九,让我来问你要不要一起玩?”

    “玩你个头啊!”周太医骂了一句,指向门外道,“外头跟闹民乱一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就不管管?”

    “我倒是想管啊!”吴大人将手里的牌九塞到周太医手上,叹了口气,“可现在我们自己被围起来了啊,怎么管?”

    这……这倒是。周太医被这话一噎,看了他一眼,摸着手里的牌九道:“大天师呢?”

    “大殿里坐着呢!”吴大人道,“大天师让我们放心……”

    “她是真放心了,整天呆在这里,吃吃睡睡,闲了还做副牌九找你一起玩。”周太医说着,心里的情绪再次翻了起来,指着吴大人的鼻子:“你不急,她不急,感情就我急是吧!”

    “是啊!”吴大人抱着双臂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本官都不知道你一个看病的太医急什么?府衙被围,急的应该是我,那些暴民想要大天师的性命,急的应该是大天师,你一个太医急什么急?真是狗哭耗子,多管闲事吧!”

    “不要骂人!”周太医反驳了一句,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正厅了,跨过门槛走了进去,正看到支着腮帮子朝他招了招手的大天师。

    “你……”

    “你来的正好,周太医,我有事要问你。”正在整理牌九的女孩子先他一步开口问他,“先前诱我入局的那些‘病人’身上涂得染料叫什么?”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灵蛊(4K)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周太医有些诧异,却还是想了想,回道:“我看的书上说叫籽蓼青,发现这种染料也未多久,不过几十年,有什么问题吗?”

    “发现这种染料的地方就在这里吧!”女孩子笑了笑,说道,“在西南城与南疆边界山上,是这里特产之物。”

    周太医瞟了她一眼,口中道:“大天师知道的还挺多的。”

    女孩子说着抓起手边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凑到他面前:“周太医看看这个是不是就是那种叫籽蓼青的东西。”

    周太医这才注意到她手边这一堆东西并不是先前他以为的瓜子壳,他伸手去接才入手便只觉掌心中暖洋洋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放在她手边一直抓取的缘故。

    放在手里掂了掂,又拿了一个捏在手里轻轻捻了捻,他一边捻一边道:“看着倒是有些像,不过还要闻一闻才能确认。”

    众人只看着这周太医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放到鼻间,口中喃喃:“此物细闻起来有股香味,初时淡淡,愈久愈香,味……”

    边走边说话,突地一个没拿稳,周太医一个趔趄,倒抽了一口凉气,那一粒籽蓼青直接被他嗅入了鼻中。

    周太医连忙捏住一边口鼻向外重重的呼着气。

    这动作像呼气的牛一般委实可笑,可现在却不是嘲笑他的时候,吴大人连忙上前帮忙,一边帮忙一边问:“这东西吸进去不要紧吧!”

    “没毒是没毒,就是怪难受的。”周太医说着不停的搓着自己的鼻子开始打喷嚏。

    “要帮忙吗?”女孩子说着站了起来,走到他的身后,伸手一巴掌拍到了周太医的背上。

    “哎哟我的娘啊!”周太医叫了一声连忙退了开来,一副痛的龇牙咧嘴的样子指着她:“大天师,你是不是故意的?”

    女孩子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诧异的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你别拍了!还有姓吴的,你也别来了,左右过两天就出来了。”周太医嘀咕着“公报私仇”什么的走了出去。

    吴大人看看离开的周太医,又看了看他们,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在四方桌边坐下,打趣道:“大天师,您刚刚不会是真的故意的吧?”

    “当然不是。”女孩子回道。

    吴大人这才注意到一向言笑晏晏看起来甚是和气好说话的大天师不知什么时候收了笑容,脸上的神情……有种说不出的严肃。

    她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吴大人心道。

    目光在大天师和她那个“护卫”两人顿了顿,吴大人忽地生出几分尴尬来,于是站起来,拉了拉官袍道:“这个天越来越冷了,没想到这西南的天竟比北边冷的还要快啊,本官回去添个衣裳再来。”说罢,便走了出去。

    裴宗之推倒手里摆放整齐的牌九:人都走了,这牌九打不成了。

    “你刚刚是故意的吗?”他问。

    女孩子摇头:“所以我才觉得奇怪……还有,你有没有觉得这西南的天是不是冷的太快了些?”

    裴宗之看她:“观天辨云识雨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卫瑶卿抬头与他对视,目光是难得一见的严肃:“我的观天辨云识雨自从这一次来西南,一次都未准过。”

    一件外袍落到了身上,裴宗之脱去外袍看了她一眼:“难怪你这么冷的天还穿着薄衫,我以为你故意的……”

    她有这般不着调吗?卫瑶卿还了他一个白眼,她算的天气明明是大晴天,却一连下了多日的雨,一天比一天冷下来。

    “府衙的库房里备着炭呢,可以拿来烤火。”裴宗之说着站了起来,准备去库房拿炭,才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转身问她,“你拿这些籽蓼青做什么?”

    “我不知道。”女孩子摇了摇头,眼神中有些迷茫,“刘凡告诉我这次让我不用担心却没有同我说他们做了什么,所以我便把这籽蓼青拿来问一问周太医。”

    她说着垂下双眸:“我觉得有什么事被我忽略了。”刘凡就算真的帮她,她若是未及时察觉恐怕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

    ……

    这两日西南城中已经闹起来了,城里几个出了名的大夫都被围在人群中进退不得,面对来势汹汹的人群,几个大夫皆瑟缩着身子不再开口,也只有脾气最横的冯老大夫还在争辩。

    “尔等休得辱我不会治病,那些风寒病患哪个没有治好?我冯妙华行医几十年靠的就是这一身本事,这话放到哪里我都敢说……”

    “呸!”有人朝他吐了口唾沫,指向身后的宅院,前两日吓人的怪病之后,随后几天接连出现,症状开始时类似风寒,几贴药下去就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大家又惊又惧,好在城里的大户主动让了一座宅子出来暂且收留那些患了怪病的人。

    “现在怎么办?”有围观百姓大声嚷嚷,目光中隐隐露出几分恐惧来,谁也不想沾上那个病啊,那般活着简直煎熬一般。

    “怎么办?”冯老大夫看向周围的百姓,有人愤怒,有人恐惧,对于这等可怕的怪病,谁也不想沾染上。

    “怎么办?”冯老大夫再次重复了一句,忽地冷笑了起来,一把抓起一旁一个形容狼狈不吭声的大夫,道,“李大夫,你告诉他们,这是我医者该治的病吗?”

    那李大夫颤着身子看向众人,忽地眼泪就落了下来。

    百姓看的一愣,这李大夫怎么了?方才被人打也只抱着头一声不吭,现在被冯老大夫一把拉起来怎的突然哭了?

    “报应啊!报应!”李大夫哭的老泪纵横,“谎报时疫,触了瘟神,这回成真的了。”

    “想活命?”冯老大夫松开李大夫,也顾不得站不稳跌坐地上的李大夫,大声道,“去府衙啊,去府衙里求人啊!朝廷不是派了太医和阴阳司的天师来了吗?来了个治病的小天师,被你们杀了,现在来了个大天师也要被你们逼着要死了。都一起死吧,反正老夫这条老命再折腾下去也救不活他们,大家一起上路也好有个伴!”

    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病……原来如此。

    围观的百姓蓦地安静下来:难怪这些大夫三缄其口,还是被逼急了才说了出来。

    这怎么办?上奏朝廷吗?朝廷并没有对他们这些西南百姓差别对待,出了事,曾经派过阴阳司的小天师过来,然后……那位无辜的小天师死了。现在来了个大天师,他们又在逼着那位大天师以死谢罪。

    人都得罪的如此彻底了,眼下又要请人来救命?谁开得了这个口?

    “这是那位大天师的阴谋!”一阵苍老的声音自人群外响起。

    围观的百姓分开让出一条路,几个面容肃杀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们曾经一身战袍守护西南,是西南军营中的佼佼者,深受西南百姓爱戴,这一次,也是他们说动了大家。法不责众,朝廷就算怪罪也怪罪不到大家身上,他们会一力承担。

    事情就是如此闹起来的。大家也不用做什么,只需要跟在他们的身后,跑到府衙门口静坐就是了。

    “她动的手脚,她害的人眼下又要等你们去求救。大家不能去,去了就是中了那大天师的圈套!”为首的老者说道。

    百姓似乎被震慑到了,谁也没有说话。

    “可是她根本没有出来过。”

    有人却在这时候开口了,众人望去,见是冯老大夫。

    “她有没有出来,你们比我们更清楚。”谁也没有注意到,冯老大夫已经对他们用上了“你们”这个称呼,同“我们”不一样了。

    “而且这不是我西南城一城的事。”冯老大夫垂目望着地面,神情木然,“西南十八城都有这样的事情,那大天师是如何跑出来,又是跑到西南十八城……”

    人群里开始响起了低低的细语声。

    “那是因为她有同党!”老者飞快的出声打断了冯老大夫的话,双目锐利的望了过来,也不知道是在对他说还是在对周围的百姓说,“这些所谓的阴阳术士手段奇巧百出,什么事情做不到?冯妙华,你不要再危言耸听了!”

    说罢这些,又看向周围的百姓:“到轮换的时候了,同我去府衙门口静坐吧!”

    轮到的百姓跟着他们走了。

    原先堵的严严实实的人群中走了不少百姓,顿时空了不少。

    垂头不语的冯老大夫忽地抬起头来,脸上神情透着难言的冷意:“阴阳术士也是人。什么事情做不到?要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到,我们现在还能在府衙门口静坐?难道还能越过大家跑到外头,跑到西南十八城去害人不成?”

    “朝廷不怪罪?”冯老大夫冷笑一声,指向阴云密布的天空,“天也要怪罪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有未离去的百姓见他这副坚持的模样,忍不住劝道:“冯老大夫,你不要说了,让赵将军他们听到了不好。”

    “我冯妙华脾气虽不好,说的都是实话!”冯老大夫却仿佛疯魔了一般,指着不远处那座隔离的宅院,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大家发现了没有,出事的都是最先开始装病的,这难道不是报应?”

    居然还有这一茬!不曾离去的百姓眼里露出了几分恐惧:装病装到最后成了真的!

    纵使听到冯老大夫这话的人不算多,但传遍整个西南十八城却也足够了。

    “外头静坐的百姓好像又少了不少。”大早上的周太医一脸的喜色,破天荒的,对吴大人与卫瑶卿竖了竖拇指,“高明!真是高明!原来二位一早就知道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了。”

    正在喝粥的女孩子抬起头看向穿的严严实实裹了厚斗篷的周太医,半晌之后,忽然笑了:“其实我还真不知道这件事。”

    “那大天师您还如此笃定?”周太医这几天已经没有了前两日的焦虑,笑道,“您就不要谦虚……咦?”

    周太医只觉鼻中一热,下意识的伸手一摸,触手的黏腻感让他立刻叫了起来:“不得了,流鼻血了。”

    “等等!”正在喝粥的女孩子却似是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一般忽地放下手中的碗筷大步走了过来。

    “拿酒来!”

    这副严阵以待的样子看的就是周太医本人都吃惊不已。

    “你做什么?”他大声问道。

    女孩子根本没有理会他,只接过她那“护卫”倒在碗里的酒凑到他的鼻间。

    “干什么……啊呀!”一阵微妙的刺痛感让周太医眼前一花,待到回过神来正想破口大骂,却突然觉得什么东西在鼻间一动一动的,而后就在他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那东西就落了下来,直直的落到了那碗酒里。

    “这什么东西?”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的吴大人看着碗里的东西,露出了几分难以形容的表情,“这……好生恶心!”

    比米粒大一些的黑色小虫在那碗混了血的白酒里蠕动。

    女孩子手里抓着那碗酒,指间夹了一块薄薄的刀片,刀片上还有几滴血迹,方才就是这一下抓到了那只黑色的小虫。

    “好身手!”吴大人朝她竖了竖拇指,方才那一下真是快很准,他夸罢她,又转头看向表情同样无法形容的周太医,“你什么时候吃了这玩意儿进去?”

    “是籽蓼青。”女孩子松了口气,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一般,抓起桌上的那一把籽蓼青扔进酒中,但见那些瓜子大小的“籽蓼青”一下子活了一般在白酒里开始蠕动。

    “真……真是叫人倒胃口。”吴大人扶住眼看快吐出来的周太医道,“你这老儿居然还吞了下去。”

    “是那天呛进去的。”周太医说着,看向那些活动的“籽蓼青”奇道,“这怎么会?”

    “这些籽蓼青虽然可做染料但实则是一种灵蛊,前朝刘氏在当年曾经编纂过一本关于‘蛊’的书,上头有记载过这种类似普通草木一般的蛊,素日里总是休眠的……”她说着瞟了眼穿的严严实实的周太医,“周太医这两日借了炭火烤火了吧,遇热后就醒了,做染料时染的不是活物自然活不下去,接触到人就不一样了。它们以人阴阳精气为食,所以这两日,你总是觉得冷。”

    周太医吓了一跳:“这……这老夫中了这蛊会不会……”

    “不会,发现的及时,你又只沾了一粒自然无事,回头大不了补一补就好了。”女孩子说着向府衙外看去,“要担心的是那些涂了籽蓼青装病的人,这个天但凡在火源边呆了好一会儿的,可能都要出事了。”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不均(4k)

    吴大人和周太医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愣的看着她,待到反应过来,便猛地一拍脑袋惊呼了一声。

    “所以这两日城里闹应该就是为这件事闹起来的么?”

    “所以我们能出去了?”

    两句话同时响起,前一句是吴大人说的,后一句是周太医说的。

    两人说完之后又是一静,而后吴大人蓦地瞪向周太医,厉声责问:“周德昌,你这叫什么话?”

    “难听是难听了些,却是大实话!”周太医哼了一声,悻悻地看向一旁的女孩子,“大天师真是好运气!”

    “我一向运气都很好。”女孩子说着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比起这句我更信有因必有果。”

    这倒是。若不是为了诱她来西南,何必涂上那个籽蓼青,又何必杀了先前那个小天师?

    “这几日的怪天气也帮了他们大忙,若非如此,估摸着还要等一两个月才发现,届时消息传到长安,人再过来,怕是刚好赶得上入土了。”女孩子语气温和,但说出的话却很是难听了。

    毒!真毒!吴大人和周太医听的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周太医伸手拭了拭额上的冷汗,也直到此时,他忽地发现这位大天师对他是多么的和颜悦色。

    不过也是,谁碰到这样的事不会发怒?真当她泥捏的不成?

    女孩子说罢这句便大步向门口走去,吴大人和周太医忙跟了上去。

    “咯吱”一声,往日里只开一条门缝的府衙大门今日竟彻底打开了,正在府衙门口静坐的百姓循声抬起头来,待到看清楚出现在门中的人时,第一反应竟是向后退去。

    瞧这将人吓退的气势!吴大人和周太医跟在后头看着。

    “城里出事了吧!”女孩子站在门口目光扫过神情各异的众人。

    “所以,这就是你做的?”正中一个老者站了起来,看向周围的百姓,“我们绝不能中了她的奸计!”

    “奸计你个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老者一时懵了。

    说话的竟然是周太医,他从女孩子身后探出头来,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底气,大声道:“是中了蛊。涂了籽蓼青的人都是中了蛊!不信的话,回去抓一把籽蓼青放酒里试试就知道了。”

    “也别想着上奏朝廷了,等人赶过来都能给人上香了!”说这句话的事吴大人。

    话都让他二人说了……卫瑶卿看了他们一眼,看向惊疑不定的百姓,点头:“就是这样,病我能治,让不让我治随你们!上赶着投胎我也不拦着!”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看起来怪潇洒的。周太医生出了几分羡慕:这就是底气啊,没她不行!

    一技所长到了极致就是能潇洒到放完狠话就走,根本不用顾及听的人是什么反应。

    周太医抢在吴大人面前伸手关上了大门,将难题与麻烦隔绝在外。

    吴大人白了他一眼:“狐假虎威的感觉如何?”

    周太医笑眯眯的捋了捋长须,点了点头道:“还真不错!”

    ……

    “不要相信她的话,都是奸计!”老者再次出声提醒众人。

    百姓垂头不语。

    尊敬侯爷是一回事,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一句“奸计”就此揭过了?比起那位大天师所言的有理有据,赵将军的话显然难以服众。

    “高明啊!”府衙之内,周太医小跑着追上了大步走在前头的女孩子竖起拇指大声道,“大天师高明啊,不费吹灰之力就叫他们内里先乱起来了,跟这群暴民就不用讲什么道理……”

    “不,你错了。”女孩子却在此时突然停了下来,回头认真的朝他望来,正色道,“恰恰相反,不管对谁,我都是个很讲道理的人。”

    “路我帮他们指出来了,门也开了,怎么选就是他们的事了。”女孩子说道,“生与死,我让他们自己选。”

    周太医啧了啧嘴道:“……谁想死的?”

    “这可说不准。”女孩子说罢摇了摇头,扬长而去。

    ……

    ……

    今夜的西南城是自围堵府衙没了宵禁之后难得的安静,十多个佩刀的汉子在府衙门前走来走去,他们曾是侯爷手下最得力最信任的护卫,每一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此时他们拿起刀剑在府衙门前来回巡视,一同在街上静坐的百姓连大气都不敢出,也是头一回感觉到了来自西南军人的杀意。

    不远处一行人缓缓走了过来。

    几抬微晃的担架在夜色里看起来格外渗人。

    要来府衙就不可能避开他们,踟蹰了片刻之后,那一行人还是动了身,提步往这里走了过来。

    “赵将军不是说过了么?”那十多个佩刀的汉子走过去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手覆在刀鞘上,喝道,“是奸计,不要上当!”

    正在静坐的百姓循声望去,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错觉,只觉得那一行抬着担架的人脸色在月色下有种难言的悲戚。

    “可是……可是我们……”

    “没什么可是的。”常年在军中行军作战练就了说一不二的性子,他们沉声道,“回去!”

    表情坚定寸步不让,声音不容置疑。

    一股莫名的寒意涌遍全身。

    对峙了片刻之后,那一行人中领头的那个男人蓦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求……求……”

    拦人的汉子下意识的“唰”一下拔出了刀,刀刃在夜色下发出幽幽的寒光。待对上那男人眼中的惧意时又讪讪地收了回去。

    他张了张嘴,本能的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西南军军令如山,说一不二,不容置疑,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以往接触的也多是一类人,是故没什么感觉。可这一次,面对的是西南百姓,他们眼中的惧意是以往在西南军中看不到的。

    “求……求将军容我等一条生路啊!”那男人惧怕过后似乎回过神来了,不住地磕着头。除却抬担架的,其他人也跟着跪了下来,一边叩头一边喊着“求将军容我等一条生路”。

    一声一声的叩头求喊声响起,静坐的百姓只觉得浑身发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西南军士不是他们所尊敬的吗?为什么他们也会觉得惧怕。

    “起来!”佩刀的汉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收了刀上前想要将人扶起来。

    “将军将军,”见他们收了刀,那些百姓放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大声道,“我们想活命啊!我们想求大天师救命啊!我们不能看着他们死啊!”

    明明可以活着,为什么要死?谁都不想啊!

    “你们忘了侯爷了吗?”

    “侯爷已经死了。”这一刻求生的本能使得他们往常不敢说的话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侯爷爱民如子,也不会让我们去求死的。”

    已经站起来向这边走来的赵将军手指颤了颤,垂目不语:这就是侯爷生前最后一条密令。可……眼下让他怎么说?难道说侯爷的命令比一切都重要?难道说侯爷不爱民如子?不管哪一种都说不出口。

    沉默了良久,赵将军开口了,他看向领头的那个男人:“你……侯爷待你不薄啊!”

    这话一出,领头的那个男人便是一愣,而后放佛明白了什么一般,咬了咬牙站了起来。

    “钱……钱我不要了,什么都比不上我家二郎的命啊!”

    什么?还有钱?什么钱?

    这话一出当即引起了轩然大波,在一旁静坐瑟缩害怕了许久的百姓放佛找到了等待已久的突破口,不少人相继站了起来。

    “哪里来的钱?你收了赵将军他们的钱?”

    赵将军并几个西南旧部脸色大变,手下意识的压在了刀鞘上,却突然发现无从下手,一股莫大的无力感扑面而来。

    “不要胡说!”慌乱过后,赵将军率先回过神来,厉声喝道,“什么钱,我看你是喝糊涂了!”

    这时候的否认却更像是欲盖弥彰。

    “赵将军,你们发了钱给他们?”有人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们没有?”

    “是买命钱啊!”你一句我一句,有些来自于收了钱的百姓有些来自于质问的百姓。

    “一开始赵将军他们没说这会送命啊!只让我们诱大天师入局罢了……”

    “我不要钱了,我要我家二郎的命啊!”

    “一起为侯爷做事,为什么我们没有,他们有?围堵府衙若计较起来也是大罪!为什么我们没有?”

    ……

    吵闹声愈演愈烈,正在静坐的百姓纷纷站了起来,要个说法。收了钱的觉得他们先前说的不要性命这种话是骗人的,眼下再不去请大天师就要没命了;没收钱的觉得都是豁出去为侯爷做事,为什么他们有我们没有……

    争执推搡声愈发哄乱。

    被夹在百姓之中的几个西南将领被人推来推去万分狼狈,也不知是谁趁乱挥了拳头,都挨了好几下了。

    “够了!”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唰”一下拔出了长刀,扬声道:“不要吵了!”

    赵将军脸色微变,还来不及开口忽听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拔刀了,西南军要杀人了!”以往城里的茶馆酒肆没少津津乐道西南军所向披靡,英勇善战,百步之外取人首级之类的事迹,却没有想到,有一日这样英勇善战的西南军拔刀对上了他们。这……这太可怕了!

    “救命!”

    “救命啊!”

    “快去报官!”

    ……

    西南府衙牢牢隔绝了多日的大门此时仿如破木板一般被人群撞开,众人争先恐后的往府衙里跑去。

    “快报官!”

    ……

    这么多日的坚持在这一刻成了闹剧,才入睡不久的吴大人被人从床上强“请”过来主持大局。

    “真是混账!”吴大人脸色不善的看向哄闹的人群,此时他只着了一件单薄的中衣,光着脚,鞋子也只穿了一只就这般被人“请”到了大殿。

    “让一让让一让!”手下忙不迭地抱着吴大人的衣物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本官做了几十年的父母官,头一回碰到如此胡闹的百姓!”吴大人一边手忙脚乱的穿着官袍一边道,“想围府衙就围府衙,想半夜撞门就撞门……你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吴大人拍着桌子,板着脸大声骂道:“有没有将本官这个父母官放在眼里?”

    这……先前还真没有。哄闹的人群已经在吴大人的怒骂中渐渐安静了下来。

    “出事了,现在知道报官了?”吴大人坐在椅子上看着手无足措的那群百姓,“你们这么厉害怎么不自己解决?”

    “大……大人!”有人结结巴巴的打断了他的话,“快请大天师救命!”

    “知道了,已经让人去请了!”吴大人说着撇了他们一眼,“好在你们只是将本官架了出来,今晚你们冲进房门架出来的若是大天师,哼……”

    这一声哼惊的在场的百姓心中一记咯噔:说实话,不是不想请,而是着实不知道大天师住在哪间屋子里,就冲着最大的那间去了,这才将吴大人从床上“请”了过来。

    “至于大天师……你们先等着吧!”吴大人说着皱眉向他们望去,“方才你们你们吵吵闹闹的,你一句我一句说的什么?怎的还有收钱不收钱什么的?”

    虽然方才乱哄哄的,但不得不说,吴大人抓到最大的问题上了。

    “是他们,赵将军他们给了钱。”

    “他们收了钱才得病。”

    “他们拿了买命钱,又想要命跟赵将军闹翻了。”

    “赵将军没给我们钱。”

    “他们一起分钱没算上我们。”

    ……

    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的响了起来,句句不离“钱”,听的吴大人头都大了。

    “都住口!”吴大人重重的敲了敲桌子,看向众人,“一个一个说,哪里来的钱?”

    百姓这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人群中有人开口说了一句“我来说吧”。

    吴大人点了点头,看着那个中年男人分开人群走了出来,而后走到他面前跪了下来。

    “大人。”那人重重的磕了个头,抬起头开口道,“最开始我们装病除却因为赵将军的恳求之外,还因为……因为钱。”

    “这种欺君之事,没个人带头一开始谁敢做?”那男人说着眼底露出几分悔意,“赵将军说若是事发了,法不责众,只会责令带头的几个人,他们自会投案,与我等无关的。”

    “真是古来钱财动人心!”吴大人忍不住唏嘘了一声,随即奇道,“装病的可不在少数……他们哪来的钱?”

第一千零三十章 夜乱(4K)

    既然装病的都给了钱……吴大人算了算,越算越心惊:这还真不是一笔小数目啊!西南十八城都有……那加起来这数目相当惊人啊!

    “给了多少钱?”有人忍不住问道。

    吴大人没有阻止,这话他也想问。

    说话的男人再次向他重重的磕了个头,而后便见人群散开,有人抱着一只木盒走了进来。

    那男人瞥了眼那只木盒,重重地叹了口气,再次磕了个头,开口时语气明显轻松了不少。

    “大人,我拿到的都在这里了。”

    所有人的目光此时都盯在了那只木盒上。

    “打开看看吧!”有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那位大天师!人群隐隐又有骚动的迹象,直到吴大人咳了一声,众人这才让开了一条路,让大天师走乐进来。

    木盒打开,在月色的清辉之下都难掩奢靡的光芒。

    “是金子!”有人惊叫。

    卫瑶卿拿起其中一块掂了掂,似乎在判断金子的真假,翻到背面,见金子右下角印着一块四方的印章图纹。

    “大通钱庄。”她念出了印章上的文字,脸色突然变得微妙了起来,似乎是想笑,却又忍住了。

    “吴大人。”卫瑶卿喊了一声“吴大人”,道,“先前大通钱庄丢失的金子应该就是这一批了。”

    当然曾经的大通钱庄庄家一家都已经莫名其妙的死了,现在补足账面亏空的是恒通钱庄,恒通钱庄背后是琅琊王氏。吴大人略略一理,便明白自己要怎么做了,他厉声道:“这是王家丢失的金子,之前已经上报了,如今找到这些金子的去处,自然要追回。”

    这话一出便有不少百姓大声叫好。

    不患寡而患不均,要么大家都没有,不然哪有别人有了我没有的道理?

    这就如同暗中千丝万缕的安排,此时冒出了一个头,只要揪住这个头,这笔金子的去处自然追的回来,谁也别想私吞。

    “先前大通钱庄一族死的也蹊跷……”吴大人目光落到了那盒金子上,忽地叹了口气,“如今倒是有眉目了。”

    这话就差明着说人是赵将军他们杀的一样了。

    “赵将军他们呢?”卫瑶卿却已不再管眼前之事了,看向人群之外。

    在同百姓起了冲突之后,赵将军他们并没有离开,或许也是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跑又能跑到哪里去,便干脆的没有跑,听到这一句,便带着人大步走了过来。

    他们身上肃杀之意并未做任何收敛,以至于闹哄哄的百姓不由自主的向一旁退去,瑟瑟的看着他们。

    “大胆!”吴大人厉声说罢拔出自己身边官差腰上的佩刀,都是军武出身,对方这副来势汹汹的架势,他本能的拿上了刀。

    卫瑶卿拍了拍吴大人的肩膀,这个时候,他没像周太医一样缩在她身后已经让她很满意了。

    “大通钱庄的人是我们杀的。”为首的赵将军道。

    女孩子平静的看着他们走近,忽地轻笑:“据我所知,大通钱庄在助西南军军饷上一向不小气,他们是得罪你们了?”

    “不曾。”

    “不曾?”女孩子一声轻笑,脸色陡然变得严厉了起来,“有恩于尔等,为西南军不惜惹来麻烦,毁了百年基业,你们也下得了手?”

    这话一出,便引来周围百姓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赵将军说着顿了一顿,看向她,目光愈发寒冷,“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大天师的性命不好取!”

    女孩子只笑了笑,忽地问他:“陈礼是你们杀的吗?”

    赵将军点头:“他敢害侯爷死不足惜,”说到这里,他看向她,“侯爷身上的刀伤是你动的手的吗?”

    “还真不是。”女孩子说着叹了口气,“这个我倒敢指天起誓,不过,听闻你们有最好的仵作,难道看不出来动手之人到底会不会武?”

    会武的人动手的力道方式都是不一样的,不会武的一般都是没头苍蝇一般乱扎,那一天陈礼就是这个样子。

    赵将军忽地留下眼泪,厉声道:“侯爷铁骨铮铮,就是被你们害……”

    话到一半截然而止,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吴大人只觉眼前一片刀光剑影,耳畔是百姓的惊呼声,一柄大刀向他颈脖砍来,他本能的抬起手想要反抗,大刀与他手中这柄撞击的瞬间,手腕便是一麻,而后人被猛地一下子推到了一旁跌了下去,肩上一阵剧痛,是刀剑入肉的声音,有几个人是同他一起跌倒的,不过对方显然没有他这样的运气,眼睛不甘地睁着,地面上随处可见的血迹,人已经死了。

    吴大人扭头看向推他的人大天师,此时一把抓起他手里的刀就迎了上去。

    “杀人啦!”百姓尖叫着四处逃窜。

    场面混乱不堪。

    衙门里的官差不是那些西南军的对手,在那些骁勇善战的西南军面前仿佛成了待宰的羔羊,不断有人摔倒在地,混乱之中,刀剑无眼,死去的有官差也有百姓。

    “亡命之徒!简直亡命之徒?”吴大人因肩膀上的那一刀,手根本提不起来,气的坐在地上怒喝,“口口声声声称军人,怎能做出这样的事?”

    大抵是因着曾经入伍上过战场的关系,吴大人心中生出了一股难言的悲愤:“将刀指向百姓……”

    可现在已经不是愤怒的时候了,方才拿了刀的大天师被几个人围在了正中间。

    吴大人吓了一跳,喊道:“大天师,你那个护卫呢?”

    那护卫素日里上蹿下跳的,看起来有些手段的样子?难道关键时候跑路了不成?

    女孩子没有理会他,他只看到一边刀光剑影之中不断有血迹倾洒出来。眼前顿时一黑:不能让她死!且不说百姓的病还等着她治,就是一介堂堂大天师若是死于西南旧部之手,他被责问办事不利还是小事,引发边境之上并入大楚军的西南军两军猜忌那才是不得了的大事。

    “快来人啊,大天师不能死!”吴大人扶着桌椅站了起来,左手吃力的抓起手边的椅凳扔了过去。

    椅凳落到半空中被一刀劈成了两半。

    地面震动,他看到兵马从府衙那扇早被撞破的大门外涌了进来。

    为首的真是那个“跑路”的护卫。

    “算他有点良心。”吴大人嘀咕了一句,支着身子看着肃州府官兵冲了过来,由肃州总兵林萧和亲自出手,卷入了那一片刀光剑影之中。

    这一晚,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从来没有想过的噩梦。

    对于西南百姓来说,他们看到了他们曾经所尊敬的英勇无敌的西南军将骁勇善战对上了自己。亲耳听到了赵将军他们杀了大通钱庄庄家一族的事实,侯爷不是说过以百姓为天吗?原来,他们不是天,连地都算不上啊!

    对于吴大人来说,这可是他为官几十载,直到多年以后致仕了仍然令他无法忘怀的一晚。上半夜被百姓撞破了府衙的大门,下半夜府衙血流成河。

    堂堂西南府衙一时间成了修罗场。

    混乱、血腥、杀戮看的吴大人一阵头晕眼花,倒了下去。

    ……

    ……

    一阵剧痛让吴大人一下子从床上走了起来,摸着火辣辣的人中,他抬头看清了眼前站着的人,弓着身子,一脸心有余悸的不是周德昌那老家伙又是谁?

    “你还没死啊!”吴大人一看到他脾气就涌了上来,“昨晚一闹起来,你躲到哪里去了?”

    “里桌底下。”周太医说着,忍不住唏嘘了一声,“老夫入太医署几十载,从未看到过如此乱的府衙。”

    “那是自然,你那是长安天子脚下当然不一样。”吴大人摸着人中随口说了一句,“跟这群有待教化的西南暴民自然不同。”

    “这话有趣。”周太医闻言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乐了,“你们这些做府尹的还挺有意思的,何太平在长安总唤百姓刁民刁民的,你这里就是暴民暴民的,不同的地方,遇到的麻烦也不一样。”

    “但本官敢保证昨晚那样的绝对不会再出现了。”吴大人说着就要从床上翻身下来,才一翻便觉得肩膀上一阵钻心似的疼痛。

    这疼痛激的他“嘶”了一声,连声道:“你给我包扎的?包的也太疼了!”

    “是大天师……”

    “哦,难怪我这么快便醒了。”吴大人看了眼蒙蒙亮的天,道,“大天师果然高明!”

    “你要点脸吧!”周太医白了他一眼,道,“大天师只给了你一碗符水养养魂而已,剩下的还要靠我。”

    “所以包的那么痛还那么难看?”吴大人斜了他一眼,在周太医的帮忙下披上外袍向外走去,“大天师呢?”

    “去帮那些百姓治蛊毒了。”周太医说道,“这件事可等不及,不止是我们西南城一城,是十八城这种事都出现了,大天师自然要赶在出事前赶过去了,不然人真凉了岂不又要怪到大天师头上?”

    “果真是我阴阳司的大天师,气度非常人所能及。”吴大人又夸了一句,想起昨日那一片刀光剑影,便忍不住身体颤了颤,问周太医,“大天师没受伤吧!”

    “没,厉害着呢!”周太医嘀咕了一句,顿了顿,又道,“她那护卫也不是一般的厉害,若非他,肃州官兵还不会如此快就将人拿下。”

    “林萧和呢?”提起肃州官兵,吴大人倒是记了起来,“本官不仅要上奏朝廷,还要当面感谢林总兵出兵。”

    “人已经走了。”周太医坐回一旁的椅子里,端起手边的热茶轻抿了一口,道,“肃州兵马已在此逗留多日,早该回去了。至于谢林总兵这种话,你写份奏折夸夸就行了,反正拍马屁什么的,我看你也挺会的。他们出现的如此及时,一直停留在外未入城也是大天师安排的,这份人情账记到大天师身上了,跟你没关系。”

    吴大人脸上闪过一丝愧疚,半晌之后,郑重的看向周太医,道:“本官一定要将这里的事如是禀报,大天师如此好……”

    “拍马屁的话就不要在老夫面前说了。”周太医说着白了他一眼,“一起来西南治时疫,老夫这个太医署的丹青圣手除了给你验了回秦越人的死因就是治你这条险些被废的胳膊了……”

    这话真是说不下去了:为什么听起来怪丢人的?人家阴阳司在这里又是平民乱又是治时疫,他就给这姓吴的治条胳膊?

    吴大人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向房门走去,边走边道:“大天师一切都安排好了,本官要怎么做?”

    周太医大步跟了上来,将一杯热茶塞到了他手里,伸手推开了门,指着一片狼藉的府衙道:“大天师说了,善后之事交给你了,一定要做好。”

    “还有,那个什么赵将军什么的就关在你的府衙里,等她治完百姓回来,她要亲自审问。”

    “知道了。”吴大人说着走了出去,不顾自己眼下这副狼狈的样子,看着府衙里还来不及处理的尸首:有官差也有百姓。

    “责任重大!”他突然说了这四个字,对上周太医一脸茫然的模样,他也不在意,只自顾自的继续喃喃,“来之时上峰同我说西南府不同一般的府衙,不曾乱一乱就坦然接受,这件事本身就有些奇怪,让本官小心,一定要教化好西南的民众,本官现在算是明白了。”

    “随你。”周太医哼了一声,他一个治病的大夫对这种大道理没什么感触,正想开口嘲讽他两句,这几日被他嘲讽惯了,已经憋了很久了。

    只是还未来得及整理好说辞,便见一个胖乎乎身着锦衣长袍的男人笑眯眯的从府衙门外走了进来。

    “吴大人!”男人朝吴大人行了一礼,向他二人走近。

    “你是?”吴大人皱了皱眉,印象中,他应该不认识这个人才是。

    男人乐呵呵的笑了笑,从身边人手中接过一物递了过来:“在下姓钱,名元宝,是恒通钱庄负责西南十八城的管事。”

    钱元宝笑的眼不见眼,只留一条缝,他指了指那块刻着大通钱庄印章的金块道:“大通钱庄现在是我恒通钱庄旗下的分号。”

    原来天不亮登门是讨钱来了。

    周太医和吴大人抬眼看了看还没有完全亮的天:什么叫无利不起早,他们算是见识到了。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归途(正文完)

    不过再怎么无利不起早,道理在对方那里,而且还有王家作为靠山,这钱自然是要给的,要追查起来也是一件易事。分出去的金子可以追回来,至于没有分出去的……人都抓起来了,难道还撬不开他们的口?这些金子对那什么赵将军他们来说只是一种手段,眼下人被抓起来了,手段自然也没用了。真正能让他们执拗不悔的还在于大天师这件事上,而不在于这些金子上。

    相较而言,金子真的只是小事了。

    “放心,本官自然会严查此事!”吴大人正色道。

    钱元宝仍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在来之前,他就知道不会受到什么刁难,闻言更乐了,而后伸手拍了两下,便见门外有人扛着两扇漆红的大门走了进来,他笑道:“今早才闻昨日噩耗,恒通钱庄对此事甚觉痛心,这是我恒通钱庄为百姓做的一点小事,还请大人不要怪罪。”

    门都定做完了,他还能退回去不成?

    两扇大门也不值什么钱,吴大人自然没有推却的道理,更何况他指明了替百姓赔罪。

    钱元宝带来的工匠在吴大人点头之下,当即便开始动起手来。

    “他们是怕你这府衙没大门,人跑了吧!”周太医想了想,道,“这群商人真是奸的很,为自己做事还要打着那么好听的旗号。”

    吴大人瞥了他一眼,召来了官差,善后的事也不好做啊!死去的百姓与官差这些抚恤家属的事他要做,那些关押在牢里的西南旧部也要看紧了,俱是些算不上难但麻烦琐碎的事情。

    ……

    ……

    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

    “我家的钱也是能随便拿的?不怕折寿?”王老太爷眯了眯眼,春风得意的指着站在车队旁的王栩道,“可要算仔细了,别少算了。”

    王栩笑应了一声,问道:“祖父,那孙儿这就出发了?”

    “走吧走吧!”王老太爷挥了挥手看向他身边那位随车队出行的赵大人,笑道,“大人也是巧了,染了风寒晚出行了几步,事情都解决了。”

    这位赵大人就是陛下派往西南的令使,结果临出发前染了风寒,断断续续的药服了十几日才好转,如今西南事情一了,他就好了,还真是有点意思。

    赵大人呵呵一笑,叹道:“还是我阴阳司大天师厉害,药到病除,治的了人也治得了事。”

    如此话中有话,王老太爷也不以为意:这风寒什么的当然不是赵大人自己的意思,是他背后的帝王权术啊!

    至少一件事可以肯定了:陛下忌惮她,扶持那焦氏、原氏二族之心昭然若揭,眼下还出不了什么事,再等个五年十年的,大天师与焦、原二族的争斗必然会至白热化。

    这样的事情,她当然不是不知道,也不是看不懂,不出手只是因为陛下不会希望自己座下的臣子太过齐心,如此而已。

    “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等个十年,有生之年见到那样的场景……”王老太爷嘀咕了一声,难得慈悲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就是等得到也插不了手了。”

    老了啊!这个家迟早是要交给年轻人的,代代更替,谁又会像个老怪物一般总占在那个位置上?

    王老太爷脸上的笑容坦然,看向整点了一番车队货物即将出发去往西南的王栩,突地开口道:“早些回来,家里的账是该交给你了。”

    王栩一怔,就连一旁的赵大人也愣住了。

    半晌之后,他朝着王老太爷俯身一礼:“多谢祖父!”再抬头时,目光中再无半点犹豫,坚定带着对未来的期许,翻身上马,车队在日光中缓缓驶出长安。

    如此……也好。王老太爷目送着远去的车队,忽地转头看了眼皇城的方向:更迭总会来的,君如此,臣亦如此。

    ……

    ……

    周太医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真的走一趟只治了吴大人那条胳膊。

    “符水我来调,但是如这种引蛊解蛊之事你完全做得了。”女孩子手里捏着刀片,仔细的看着躺在那里的百姓容色道:“待到抓到这蠕动的蛊虫……”

    一刀落下,只划开一道指甲片大小的口,蛊虫便从体内落了出来。

    周太医既激动又认真的看着:“多谢大天师指教。”

    “不必谢我。”女孩子放开了那病人的手,拿帕子擦了擦手道,“符医也属符类又属医类,本就与太医署多有共通之处,先前你认得出这籽蓼青可见素日里是个好钻研之人,可教我便教你。”

    周太医连忙道谢:技多不压身啊,往后太医署里他就是唯一一个懂得解蛊的太医了。

    女孩子看了他一眼,站了起来,将位子让给了周太医,眼见周太医动作虽然生疏又慢,到底还是将蛊虫引出来了。

    “做的不错!”她拍了拍周太医的肩膀,称赞了一句,“这里就暂且交给你了,我去调符水,有事过来找我。”

    周太医应了下来,女孩子这才走了出去。

    院中的桂花树已经开了,空气中充斥着甜香的味道。

    “你忙完了吗?”斑驳的树影中多出了一道人影,卫瑶卿抬头看向从桂花树树杈上跳下来的裴宗之,他手里捏着一包不知从哪里买来的桂花糕,吃的正欢。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他最喜欢的时候。

    “还要去见一见那赵将军什么的。”女孩子抬头向他看来,身影娉婷袅袅,“做完这件事就陪你回金陵。”

    “那走吧!”裴宗之塞了一块桂花糕到她口中,“我陪你去,在外面等着,不偷听。”

    “嗯,是不偷听,因为光明正大的听就能听到了。”卫瑶卿挽起他的手向府衙大堂走去,两个风尘仆仆的路人在府衙大堂中已经等候多时了。

    一见到她,便激动的站了起来,俯身向她行礼。

    女孩子伸手将他们扶了起来:“你们是想要见一见他们吗?”

    那两个路人应声之后,神色坚定:“是,我们听说他们出现在西南之后,便赶来了,有句话一直想代我樊城所有百姓问一问他们。”

    “那随我来吧!”女孩子点头应了下来。

    ……

    ……

    沉重的铁门被四个人高马大的官差坚守着,他们是从军营中调来的官差,新定的西南府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太平,前些天的那一场暴乱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他们的出现,并不是说要以武力守住这座西南府,而是就算发生暴乱,有恶徒伤人,至少,他们也有能力拿得起刀剑来护住被波及的百姓,不会像那晚那样平白丢了性命。

    不见天日的牢房里打扫的很干净,但就算再干净,那种阴暗难言的味道还是挥之不去,这里关押的是犯人、恶徒,也是与善对立的恶,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牢门打开,铁链的响声从里头传来。

    “谁来了?”有人问道。

    卫瑶卿听出来是那个赵将军的声音。

    “你在外面等我吧!”

    将没吃完的桂花糕塞回裴宗之手中,卫瑶卿和那两个赶来的樊城百姓走了进去。

    阴暗的大牢里多了股甜香的味道,守在门口的官差忍不住向那个正在低头吃桂花糕的男人望去。

    “要吃吗?一起吃啊!”包着桂花糕的纸包塞了过来。

    官差推却了一番,还是耐不住对方的“热情”道了声谢:“大兄弟姓甚名甚,改日买了还你。”

    “姓裴名宗之。”裴宗之认真的回道,“不用还了,我买了很多,这一包是送的。”

    “噗”一阵激烈的咳嗽声响起。

    “你,你……”官差被一块桂花糕憋得满脸通红。

    “嘘。”裴宗之食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道,“别吵到他们。”

    相比牢门外还算融洽的气氛,牢门内气氛便有些凝重了。

    “你来了。”赵将军的目光落到女孩子的身上,他浑身上下被铁链锁住,但身上却没有什么伤,显然还不曾经过拷问,又或者,不需拷问,他能交待的都交待了。

    “我来了。”女孩子说着,向他介绍身旁的两个百姓,“这两位是樊城的百姓,特意赶过来见你们的。”

    “我不认识他们。”赵将军的目光在那两个百姓身上一扫而过之后,便重新看向她,显然,这所谓的樊城百姓在他眼里并不是什么值得留意的人。

    “你们不认识我们,我们却知道你们。”那两个百姓对上这显而易见的无视目光,眼里带了几分愤愤,“我们就是你们送给匈奴人的礼!”

    赵将军皱了皱眉,向他们看去,半晌之后,道:“这件事我很抱歉,但成大事者必有牺牲。”

    “你们的牺牲换来了什么?”那两个百姓愤怒道,“不还是同匈奴人翻脸了?既如此,又为什么白白让我们樊城的人丢了性命?”

    “失误在所难免。”赵将军撇过头去,一副不欲再与他们说话的样子,“你们不懂这些!”

    “翻脸是因为死了个姓钟的将领吧,所以我们可以牺牲,那个姓钟的将领就不可以?”

    赵将军本能的蹙起了眉头:“不是……”

    “姓钟的将领是陈善的义子。”许久不出声的女孩子突然开口道,她抱着双臂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口中的话却无比的犀利,“赵将军觉得侯爷此举难道不是因为私心?”

    其实是亲子。这个赵将军已经从死去的陈礼口中得知了,他皱了皱眉,一时想不到什么反驳之意,就没有说话。

    “在你们心里,侯爷是天,侯爷是神,侯爷不会犯错对不对?”

    赵将军向她看来,点了点头,冷笑道:“原来你也知晓啊!”她杀了他们的侯爷,他们如何能甘心?

    “樊城的事不是错那叫失误,旁人犯得错叫错,侯爷犯得错不叫错,叫失误!”女孩子轻哧一声,摇了摇头。

    那两个百姓神情愤愤:“你们说杀人偿命,要为侯爷报仇,我们也要为死去的同城百姓要个说法,我樊城死去的一城百姓,你们要怎么还?”

    赵将军愣了一愣:“大不了赔了这条性命……”

    “一命只能抵一命。”抱着双臂的女孩子再次开口了,“樊城百姓、越县百姓、大通钱庄庄家一族的性命,还有那晚死去的官差、百姓,你们要怎么还?”战场上的厮杀无可避免,但那些人的死却是被妄送的性命。

    “我们的话你们大可装聋作哑不听。”女孩子说着看向他身后墙面上被同样锁住的那些西南旧部,道,“道理就是这个道理,你们的侯爷是人,他也会犯错,而且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因为是人,所以有亲疏远近,所以自己的义子性命就是性命,百姓的性命有用时便是爱民如子,没用时便弃之如履。”

    两个樊城百姓听的嚎啕大哭:人都死了,再怎么都回不来了。

    卫瑶卿叫来门外的官差将那两个百姓带了出去,待到人离开之后,再次向他们看了过来。

    “你们把百姓当成一种工具,又怎能借着他们,利用他们的性命来诱我入局?”

    “我只有这条命可赔,大不了欠的下辈子再还……”

    “这辈子都管不好还管下辈子?”女孩子说罢,忽地深吸了一口气,“我杀陈善是因为他仇,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报,若是输了也不多说一字,但我赢了。”

    “我们亦是如此。”赵将军道,“为侯爷报仇而已,自然心中坦荡。”

    “你们要报仇是你们的事,把百姓牵扯进来做什么?”女孩子笑了笑,眼神发冷,“难道你们自己报不了仇吗?”

    赵将军怔了一怔,本能的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却发现找不到半点可以驳斥的话。

    “我今日来也不是来劝你们的,只是来见见你们。”卫瑶卿道,“我做的事,自然敢承认。赢也好,输也好,都不牵连他人。”

    “真是一股子江湖气!”赵将军抬头向她看了过来,“我倒是想不通卫家怎么养出这样一个江湖气的女儿的,还有,你说的仇……难道是因为青阳县主曾经杖杀你的缘故?”他们想了半日,也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女孩子闻言却笑了,她神情平静的开口道:“这两件事其实可以算作一件事,我自幼长于江湖。”

    赵将军本能的出口反驳:“不可能,卫家六女明明足不出长安,怎么可能长于江湖?”

    “卫家六女足不出长安,可张家大小姐可以啊!”女孩子说话间神情平静,目光中多了一丝怅然,“我张氏一族七十六口人的性命,你说我要不要找陈善报这个仇?”

    张家?原来如此!回过神来的赵将军看向她,神情古怪,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猜,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女孩子的目光一一扫过那群人,忽地笑了笑,而后收了笑容,淡漠的开口道:“你们犯下如此大的人命官司,还杀了我阴阳司的小天师秦越人,判决已定,今日午时斩立决。”她看了看地上的影子,道,“还有半个时辰……所以,临死前,我便让你们听个明白。”

    结局已定,不再看身后赵将军他们的神情,女孩子走出牢门,看到不远处正在和几个官差说话的裴宗之,向他招了招手。

    ……

    ……

    夕阳西下,一辆马车悠悠的出了西南城。

    “到底什么事那么赶啊?”坐在裴宗之身边的女孩子口中嚼了根青草,不解的斜睨了过来,“从来了西南就开始催了。”

    路边的桂花树发出浓郁甜蜜的香味。

    “带你回金陵见见他们。”裴宗之伸手接过飘落到掌心一瓣桂花,伸手抓拢,“赶在中秋之前,往后总是要做一家人的,见见也好。”

    她几时跟他是家人了?女孩子怔了怔。

    “包袱里有房契地契还有恒通钱庄的会票。”裴宗之道,“我这一次都带出来了。”以往都是藏在不同的地方,狡兔三窟,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但这一次不一样,所以他都带出来了。。

    “做什么?”女孩子斜了他一眼,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虽然我有吃软饭的资本,但男人吃软饭还是不太好。”裴宗之认真的说道。

    女孩子诧异的向他看来,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在向你自荐做大天师的夫婿,像我这般长相出色又有内涵的人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了,你赶紧同意吧!”

    这……真是从未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女孩子翻了个白眼,回了一句冷哼。

    没拒绝就是同意了吧!裴宗之一甩马鞭,马车缓缓驶向归途。

番外大漠边关冷(一)

    虽然今年上半年各地磕磕碰碰,天灾人祸不断,好在不管天灾人祸都解决了。

    解决这些事的离不开一个人大天师。

    说来也是怪事,不知道是不是大天师真的如此了不得,天灾过后今年的收成居然不减反增,长安城一片喜气洋洋。可这样的喜气在蔓延至卫家时截然而止。

    相比于真正的长安权贵,卫家底蕴仍浅,但就这样一个小小的卫家,说出去却连街头的百姓都知晓,因为卫家出了个大天师,一个了不得的大天师。

    不过,卫家并没有因为出了个大天师就削尖脑袋往富贵门户云集的朱雀坊搬,仍然住在那一群环绕着有几个小钱的商户门户之中,只是谁也不会再将这个卫家当做原来的那个卫家,而是多了几分隐隐的尊敬。

    “大天师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卫家对门那一排的铺子前坐着几个纳鞋底的妇人,午后正是没什么生意的时候,纳着鞋底的妇人便有一茬没一茬的开始闲聊。

    “从小就不一般,不怎么爱说话,看着不怎么起眼的样子但偏偏就同别人不一样……”

    有磕着瓜子蹲在一旁听着的伙计忍不住插话道:“怎么就看出来跟别人不一样了?黄大娘,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卫家六丫头八竿子打不出个闷屁来,一看就是没什么出息的,跟她娘一样……”

    “老娘几时说过这种话?”眉眼精细的黄大娘转了转眼珠道,“你听差了,我故意这么说的,因为知晓大天师要藏拙……”

    “得!你继续吹吧!”伙计笑着摆了摆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钻回了店里。

    那黄大娘还在外头吹牛吹的唾沫横飞:“小小年纪就知道藏拙,可见不是一般人。那句话叫怎么说来着?宠辱不惊才是真英雄,女中豪杰……”

    对面闭合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匹马从门中跑了出来,险些撞翻了那群正在纳鞋底的妇人。

    “哪个杀千刀的……”黄大娘破口大骂,在看到跟着冲出来的少年人时话音截然而止,随即变了一副脸色,迎了上去,“哎哟,这不是卫家那小公子嘛……”

    卫家小公子?这称呼激的卫君宁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拴住马,向他们抱了抱拳,做着从军营里学来的动作道:“诸位对不住了,方才马受惊,一时没拉住!”

    “不碍事不碍事,年轻人嘛就该如此。”黄大娘目光落到卫君宁的身上,见他听闻便将马拴在门头,进门也不知去干什么了,转头又对身边的几个妇人道,“这卫家老小就是这么胡闹,不过谁让人家有这么个姐姐呢……”

    这一句又未说完,便见那卫家小公子背着两个包袱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小周氏与李氏。

    黄大娘的话再次截然而止:真邪性,连批评一句都批评不得。

    “我这就去将大姐追回来!”卫君宁利落的翻身上马,“大姐肩不能抬手不能提的,又不像六姐比我还能打,这出去了万一出啥事了怎么办?”

    小周氏一边拭泪一边叮嘱他:“宁哥儿,一定要将你大姐找回来啊!”

    “放心放心!”卫君宁说着踢了踢马肚,“也不看大姐偷走的是谁的马?”他说着拇指指了指自己,话音之中不无骄傲,“我养的,会不听我的吗?”

    说罢一夹马肚扬尘而去。

    撞见了这一幕的几个街坊四邻听的目瞪口呆:是卫家最懂事的那个大姐儿跑了?跑去哪儿了?

    这么个知书达理,又会作诗写文的姑娘居然会偷了马离家出走?骗人的吧!

    还在惊愕的功夫,那小周氏与李氏已经回去了,卫家的大门重新关了上去。得,光顾着震惊了,还来不及问呢!

    一个最远只到长安城外山上道观、寺庙上香的姑娘就是跑又能跑多远?所有人都是这么以为的,更何况人不见踪影还不到半天功夫,最多半天一天的,宁哥儿就能将大姐儿追回来了吧!

    可结果却出人意料,就像从来不做半点正经事的卫君宁会不声不响的应征入伍却还能立下战功一样,从来知书达理,长辈心中最懂事的那个卫瑶宛平生第一次做了一件离经叛道的事。

    一向听话的孩子做起“坏事”来不比总是惹事的孩子差。

    马是卫君宁养的,他也确实找到了,就在城外的草地上悠闲的吃草,一同留下的还有卫瑶宛的一封信,让他们不要担心,自己会小心的。

    这还能不担心?可这件事显然是她计划许久的,以至于连半点音讯都没有。

    才回长安的卫瑶卿还未来得及进府,就在门外被卫君宁拦住了。

    “六姐,大姐离家出走了!”

    在他心里一向淡定自若,面不改色的六姐听完这话也露出了几分错愕之色,思索了片刻之后,对他正色道:“放心,大姐就交给我吧!”

    得了这一句保证,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的卫君宁终于松了口气,心头生出几分幽怨来:他容易吗?以前他不懂事,现在好不容易懂事了,他的姐姐们开始不懂事了。

    原以为做个纨绔是这世上最轻松的事,没想到纨绔也不好做。卫君宁感慨着走了。

    “你答应的倒是挺快的。”将从金陵带来的大包小包的特产往府里搬,裴宗之边走边道,“有眉目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大姐应该去了边境。”女孩子说道。

    这话一出,倒叫裴宗之停了下来,诧异的回头看来:“她一个弱女子跑边境做什么?不怕危险么?”到底是打仗的地方啊!他还以为那卫家的大女儿跑到什么有趣的地方玩去了:可以去金陵、可以去洛阳、可以去燕京,那些地方好吃的好玩的也不比长安逊色……

    似乎是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了,卫瑶卿笑道:“你不懂。我大姐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卫家几个孩子中她最是懂事……”

    “懂事还离家出走?”裴宗之嘀咕了一句。

    卫瑶卿无奈的叹了口气,道:“所以这么懂事的她居然会离家出走,必然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我二姐在我们上回离京之前成亲了,听说三姐也定了亲事,独她一个自从退亲之后就再不肯定亲,大伯母没少说她,估摸着现在也催的急了。”

    “原来是被逼婚才离家出走的……”裴宗之感慨着向她看了过来,“可惜,他们不逼你成亲。”

    卫瑶卿伸腿踢了他一脚:“本大天师年纪还小。”

    “不小了。”裴宗之道,“张明珠年纪可不小了。”

    “我若是想离家出走,找上几十年也未必找得到我。”卫瑶卿说着,顿了顿,踟蹰道,“我看她对黄少将军似乎有些许倾慕。”

    “倾慕英雄的姑娘多的是,更何况是黄少将军这种。”裴宗之道,“他现在又未娶妻,倾慕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你就不要倾慕了。”

    卫瑶卿白了他一眼,自动略过最后一句话,道:“你说的不错,可多数人不会付之行动,她应该是付之行动了。”

    裴宗之将手里的包袱放在路边,转身又钻去车里提包袱:“我觉得不妥,她不是你,那个地方并不适合她一个女子呆着,若是兵荒马乱的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所以,就让我看看她是真的懂事还是太过天真了。”卫瑶卿道,“真的懂事,我便让她随心一次,太过天真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自己的话,我会找人将她送回来。”

    ……

    ……

    夜色褪去,日光明亮,路边的驿站变得喧嚣了起来,休息了一晚,该继续赶路了。

    驿站外是一队装载货物的车队,车队前头那支醒目的官旗高高飘扬。送边境物资的车队,没有哪个有那么大的胆量敢拦的。

    卫瑶宛素着一张脸,提着水桶摇摇晃晃的经过大堂里正在热火朝天吃饭的官差,向马车走去。

    “宛姑娘。”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水桶,看她一声不吭的样子,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这姑娘若说容貌也不过清秀而已,但这样的清秀的长相在外行走确实比出挑的美人要安全不少。虽然第一眼看上去这姑娘并不起眼,却气质文静,而且写的一手好字,看得出是受过良好教导的姑娘。

    “你怎么会想到跟我们一起去狩城?”妇人似乎有些不理解,“那地方可不比长安。”这姑娘虽然容貌不过清秀而已,却生的细皮嫩肉的,想来也是家里疼着长大的,完全没有必要去狩城那种地方吃苦。

    “听我六妹妹说过临近边境的狩城物产贫瘠,很多百姓连书都没读过,我学识比不上国子监那些先生,但总也识得几个字,跟着先生学过一些,所以这才……”卫瑶宛说着,抿唇笑了笑,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羞涩。

    她也自知自己比起那些长安贵女可说平凡的再平凡不过了,离开家最开始确实有想见一见心里那个人的想法,只是见一见,如此而已,就算见不到,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呆着也好。可后来,翻着从枣糕那里借来的六妹妹闲来无事写的手记,她倒是真的想来这里了,人生一辈子,此前她只做那个乖巧懂事的长姐,但万幸有六妹妹在,她这个长姐不需要肩负这样的重担,所以这一次,她想为自己活一次,做一回自己想做的事。

    保育堂招先生的时候,她便偷了六妹妹留在大天师府里的副印,借着大天师的名号写了封举荐信,还告诉保育堂的人“大天师说过这件事不能随意泄露”,六妹妹的名号确实好用,她便如此名正言顺的跟了过来。

    这种事情可以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她自然做好了被抓回去的准备,不过,在被抓回去之前,倒是想放任自己一回。

    妇人闻言连连点头,对这位“宛姑娘”印象更好了:“难得有姑娘愿意过来的……你刚刚你六妹妹说边境百姓少识字的,难不成她也是保育堂的人?”

    保育堂的姑娘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妇人开始在心里推测着宛姑娘这位六妹妹的身份。

    “我六妹妹啊……”卫瑶宛笑了笑,清秀的脸上笑容柔和,“可厉害呢!是阴阳司的大天师。”

    嗯,大天师……妇人本能的点了点头,随后蓦地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大天师?

    “我姓卫,名瑶宛,是她的姐姐。”卫瑶宛轻叹了一声,目光坚定的看向前方,“做妹妹的如此厉害,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能太差劲啊!”

    姓卫啊,对哦!那位大天师也姓卫,名瑶卿。瑶宛,瑶卿……原来如此!

    车队里的宛姑娘是大天师亲姐姐,举荐信就是大天师亲自批的。这个消息不到半日就传遍了整个车队,卫瑶宛察觉到车队里众人望来的探究中隐隐多了几分尊敬的目光,不由哭笑不得,却从开始就没有隐瞒的意思。车队里有好人也有恶人,有这个身份在,至少在车队里,不会有不长眼的势利小人来欺辱她。

    原来……这就是六妹妹的威信啊!真好。卫瑶宛笑着坐在马车中,提笔记录着车队每一日的行程。

    ……

    ……

    长安城内,保育堂的文书小吏弓着身子站在那里,大气不敢出一下。

    坐在他面前那张桌后的女孩子翻着桌上的记录,不多时,就停留在了其中一页上,那张一看就是卫瑶宛字迹的举荐信上赫然落着一方大天师的副印,在一旁坐着的卫同知脸色已黑如碳底。

    “我查过了,我大姐姐离开长安的那一日正好是保育堂跟随运往边境的物资车队一起出发的那一日,比卫君宁追到城外的时间早了半个时辰,刚好错过。”

    文书小吏拿着袖子拭着额上的冷汗,瞧那样子快哭出来了:“卫家大小姐说是您的首肯……”

    “大天师忙着西南时疫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首肯这样的事?”卫同知气道,“用你的脑子想想都知道。”

    这不是太激动了嘛!以为大天师有什么安排呢!原来是做姐姐的偷了做妹妹的副印。文书小吏欲哭无泪。

    “现在清楚大姐的去向了。”卫瑶卿合上那一叠厚厚的记录,看向卫同知,“伯父,没想到大姐竟然还有这样的安排,如此看来大姐倒是颇有几分伯父的才干。”

    卫同知沉眉不语。

    “她应当是计划了许久了,趁着我不在长安的时候,骗过了枣糕那丫头,偷了我的印章,还还回去了,若非今日找来保育堂,我都不知道她做了这件事。而且虽说大姐以往最远也不过是到长安城外的道观寺庙上个香,没有半点远途的经验,却不是脑子一热冒失的往边境冲,而是跟上了保育堂的队伍。”

    “计划周密细致,分寸拿捏得当,真不错啊!”

    “我知道。”卫同知叹了口气,道,“她是铁了心的想要去啊!”

    卫瑶卿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这种事,她不便多插手,找来卫同知不过是知道只有卫同知认可这件事,小周氏和周老夫人他们才会同意。

    这种利国利民的事是一件好事,只是父母心也要考虑,她不能干涉他们的决定。唯一可以做的,不过是告诉卫同知卫瑶宛于此事上的坚定以及她并不是头脑发热,而是清楚的知道如何保护好自己。

    这件事确实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也对这位清秀沉着的大姐姐有了新的认识。

    倾慕英雄的多的是,敢勇敢的站出来的却很少,说不准还真成了呢?

番外大漠边关冷(二)

    确定了卫瑶宛的行踪,抉择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又有卫同知这个做父亲的来决定,卫瑶卿悠悠的回府了。堂而皇之放在桌上的大天师的副印已经收了起来。她曾以为没有人有这个胆子会跑到她这里来偷东西,但事实证明还是有的。而且偷副印的人做的破绽百出。

    对了,偷的可不止是副印,还偷了她的衣裳,一向乖巧懂事的卫瑶宛自然不会有适合出远门的衣裙,这种衣裙她最多了。或者准确的说,是翻出了她备用的包袱。她时常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突然出远门,便会备着一些出远门的包袱,卫瑶宛偷的就是她准备的包袱。

    真是从头到脚都是在她的“帮助”下离家出走的。

    难道是她这大天师府戒备太松懈了不成?卫瑶卿心道。

    “今晚吃什么?”裴宗之从门外走了进来,认真的问她要吃的,“我想吃梅子排骨。”

    府里的厨子是枣糕从找来的,做的菜出乎意料的对人胃口,尤其对眼前这位的胃口。

    “你那个贪嘴丫鬟找的厨子手艺还真不错。”他咽了咽口水,评价道,“做的菜怪好吃的。”

    这位方大厨不仅做的一手好菜,还做的一手好的小食,成功的博得了枣糕的好感还引得眼前这位自说自话的留在她府里的人的注意。

    “那你去让方大厨加个菜。”她说着叹了口气,看着面前这份写了撩撩几个字的奏折,眉头微拧。

    裴宗之探过身看了眼,“咦”了一声道:“阴阳司缺符医?你开始招揽天下贤士了?”

    “孙公年岁不小了,人又任性,以身试毒这种事没少做过。”卫瑶卿苦笑了两声,道,“我自然是希望他好的,但是如今阴阳司全赖这个人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孙公撑符医这个场面真不行,原先我倒是不得已准备用秦越人了,没想到去了一趟西南,他出了事,如今缺人啊!”

    阴阳十三科科科精妙,而整个阴阳司也不可能每一科都有颇擅长之人,有些素日里不大用到的,有她这种略通的坐镇就可以了,但符医不同。

    有什么不能有病啊,体病是病,灵病也是病,几时见过太医署无人的?可这治灵病的符医,阴阳司一个得以拿得出手的人都没有,寄希望于不见踪影的孙公么?这显然不可能。

    女孩子敲了敲桌子有些头疼。所以啊,这大天师也不好当,寻常小事,她不出马,但这种大事却要她来拿捏主意。

    “这个……我真帮不了你了。”裴宗之叹道,“我也变不出一个厉害的符医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也有做不到的事,寻常人自然更是如此了。

    跟着车队一路北上,越是临近边境,越是荒芜,就连路上所见的百姓多是脸色枯黄的。

    同车的秦大娘见她目不转睛的看向窗外,忍不住感慨道:“这一回,我们带了些易种的五谷来,也不知能不能种的好。”

    卫瑶宛的目光从窗外转向车内,向她望来,一副认真听着的样子。

    秦大娘见状,便指了指外头道:“宛姑娘没种过地吧!长安富庶地,不消为吃饭发愁,这里有时候却有了上顿没下顿,我们保育堂的人也一直在寻找适种的五谷来。”

    随队的米粮要运往军中,那些拿性命拼搏的军士自然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如何让百姓自给自足是保育堂的人要做的事情。

    “官府也拨钱财给我们保育堂,但月俸少的很,又常年呆在这样饭都吃不饱的地方,肯过来的人真的太少了。”

    “那秦大娘为什么会为保育堂做事?”卫瑶宛有些诧异。

    “我就是这里的人啊!”秦大娘指向不远处燃着烽烟的烽火台道,“家里长辈得了机缘去了长安,过了好日子,却忘不了这里。”

    卫瑶宛若有所思:“难忘故土吗?”

    “差不多这个意思。”秦大娘笑了笑,满面风霜的脸上多了些素日没有的羞涩,“我家汉子也在军队里,在这里也能离他近一些。”

    “虽然可能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次,可每离他近一步心里头就踏实不少。”

    卫瑶宛点了点头,目光落到了不远处的山峦上,喃喃:“这倒是。”不过比起秦大娘来,她的心思不可说罢了。

    ……

    ……

    这一次,保育堂带来的不仅是一些新品种的五谷种子,还有一位教大家读书的女先生。虽然这位女先生每每在大家唤她先生时,都会红着脸道自己只是个“普通人”,担不上什么先生,可大家还是乐此不疲的这么称呼她。

    不是所有人都买得起笔墨纸砚的,更多的人手里拿的是折的大小不一的树杈在地上歪歪斜斜的就着风沙一笔一画的写着学来的字。

    有大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平生第一回,卫瑶宛觉得自己读的书还是太少了,如果以前学的更多一些,那么是不是能教他们更多一些?

    今天似乎人比往常要少了不少,大抵是要忙着做事什么的,毕竟人要吃饭,所以总要有人劳作什么的。

    卫瑶宛握着一个怎么写也写不对急的哭鼻子的孩子的手,一笔一画教他写下了一个字。

    “这个字念汉,我们是汉人。”

    这个七八岁的稚童跟着她重复了一句,似懂非懂。

    卫瑶宛伸手揉了揉这孩子杂草似的头发,叹了口气,正想安抚两句,忽听外头一阵嘈杂声响起。

    有几个百姓兴奋的跑了过来:“黄少将军他们来啦!”

    同大宛、匈奴的交战有胜有负,但不管怎么打,他们都被牢牢的保护在大楚军士的身后,楚军并没有让异族人越过那条线。

    休养生息,不是每一日都有交战的,不管是楚军还是异族人,一场厮杀下来都有休整的时候。楚军的将士偶尔也会来这里,看一看他们所保护的百姓。

    “先生,今天先到这里吧!”有百姓收了打磨平滑的树杈,那是他们自己做的笔,他站了起来道,“家里腌的腊肉差不多了,给他们送去添些肉食。”

    卫瑶宛点了点头:“那今日就到这里吧!”百姓渐渐散去,不过一会儿,室内便只留她一个了。倒不是他们不喜欢读书,只是难得能见一回这些将士,百姓用自己朴素的方式表示着对这些将士的感激。

    卫瑶宛伸手覆在胸前: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想那个名字了,以为边境的风沙已经渐渐平息了她那不切实际的心思,没有想到,听到那个名字,心里便是一阵狂跳。

    重重的叹了口气,平复了一番心境,将桌上的书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笔墨纸砚在这里都是奢侈的东西,自然是最为珍视的东西。

    抱着几册书走出室外,才发现天空不知何时已经乌云密布,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雨的边境看样子要下雨了,这是好事啊,有雨水催发,那些五谷种子会长的更好,她抱紧了书册才走出没多远,豆大的雨点便打在了她的身上。

    下雨了。真是个好天气!隐隐似乎还能听到远处百姓的欢呼声。卫瑶宛脱下身上的斗篷,将书册紧紧的裹在斗篷里,可别打湿了这些书。

    只是还未跑出两步便被人拉住了。

    “谁?”卫瑶宛转过头去,被雨水打湿的脸上几乎睁不开眼,只能眯着眼,努力去辨认那个拉住自己的人。

    一把伞隔绝了突如其来的大雨,卫瑶宛伸手胡乱的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看清了替自己撑伞的这个人,待看清楚眼前这个人时,脸色立刻涨的通红。

    “黄……黄少将军!”喊出了这一声,她便飞快的低下了头,没有勇气再抬头看他一眼。

    天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的,眯着眼蓬头垢面整张脸都快挤在一起的回头看他,衣袍来来回回就那几件,出来匆忙,又是瞒着家里的,还偷了六妹妹的衣裳,这几个月来回穿早就磨的边都打毛了。

    本就生的不算好看,这下更是平生最难看的时候都让他看到了!卫瑶宛心头涌上一阵绝望的情绪。她若是男人定然也被吓跑了吧!

    “果然是你。”那道清越的声音中似乎压抑着几分笑意,“卫大小姐居然来了这里。”

    卫瑶宛胡乱的点了点头,抱紧了书册,低下头脑袋都快埋到书里了。

    “你身上的斗篷我见过,是大天师的吧!”黄少将军说道,“我还在奇怪呢!他们说的不是宛姑娘嘛,仔细一瞧真的是你!”

    居然还是仔细瞧的,卫瑶宛心头愈发绝望。

    对面安静了下来,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若是平日里遇到这样“相对无言”的场面,她定然早开口打个招呼走了。可眼下对面的人是他,她开不了这个口,心底也不想开这个口,这次见过之后,下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了。

    就这样尴尬的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对面响起了一声叹气声,似乎有些无奈。

    “卫大小姐,你可是丢了什么东西?要在下帮忙找吗?”

    “没……”卫瑶宛本能的回了一句,而后抬起头来,强迫自己看向他,“没丢东西。”

    他一身银甲战袍,看起来纤尘不染,她看了看自己灰不溜秋的鞋面,心底都快哭出来了,却只能强逼着看着他,勉强的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黄……黄少将军,我没丢东西。”

    黄少将军朝她看来,伸手接过她怀里抱着的书道:“边走边说吧!”

    卫瑶宛点了点头,走了两步,见他不说话,本能的有些害怕这样古怪的氛围,便开口道:“黄少将军方才是将我看成六妹妹了吧!”

    “斗篷是大天师的,我见过。”黄少将军说道,“不过来之前听他们说宛姑娘,我便猜是你,觉得奇怪便过来看一看。”

    “我六妹妹很好呢!”卫瑶宛道,“她去西南治了时疫,平了民乱。”

    “我听说了,大天师确实并非寻常女子。”黄少将军顺着她的话赞了一句。

    卫瑶宛又道:“是呢!我六妹妹最是厉害了,”语气中不由自主的多了几分与有荣焉,“大家都因着我是大天师的姐姐对我多有照顾。”

    “你……”黄少将军似乎想说什么,却顿了好一会儿都没开口。

    又安静了下来,卫瑶宛想了想又道:“我六妹妹生的也是顶好看的……”

    黄少将军似乎沉默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别的,没有搭话,他看向前头,快到保育堂了。

    “我便是看了六妹妹写的《边境风物志》才知道了不少这里的事情,她还绘出了西域的地形图,她……”

    “大天师当然不是普通女子,在下尊敬也欣赏大天师这样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不过卫大小姐,你在我面前不停的说大天师的事,难不成是要学人说媒撮合我二人不成?”两人走到了保育堂的廊下,黄少将军重重地舒了口气,“卫大小姐,你难道不知大天师与裴先生互生情义?”

    这……她当然知道,只是不知道刚刚怎么了,脑子乱哄哄的本能的就开始说起了六妹妹。

    “你见到我就是想告诉我这些吗?”

    当然不是。卫瑶宛本能的摇了摇头。

    黄少将军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我以为你来这里是为了我,现在看来不过是为了撮合我和大天师……”

    是为了你!不,也不全是。至于撮合他和六妹妹什么的真是跟六妹妹什么关系都没有,方才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懵了,卫瑶宛心头闪过一丝慌乱,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

    黄少将军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看向廊外,忽然开口道:“雨停了。”

    卫瑶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几个将士牵着一匹白马过来,她认得出那匹白马:昔年他出战离京就是骑的那匹马,那是他的战马吧!

    他要走了吗?卫瑶宛下意识的咬住了下唇:掩饰心头的慌乱与不安。

    “大天师很好,卫大小姐你也很好,不必妄自菲薄。”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而后将手里的伞塞到了她手中,翻身上马,“卫大小姐,伞便先放在你这里,下回还我吧!”

    看着那个清秀的女孩子脸色再次涨的通红,他轻笑一声,转过头去:这个素日里看似冷静温婉的女孩子的心思着实太容易看透了。

    他还以为有这样的胆量敢瞒着家人跑到这里来的女孩子会是大天师那样神秘到令人捉摸不透的女子,却没有想到全然不是这样。

    想到这里,他便扶额叹了口气:那位令人捉摸不透的大天师特地请他同当地保育堂的人说一声,麻烦大家“担待”一番她这个大姐姐。就冲着大天师亲姐姐这个身份,也没有人会来欺辱她吧!倒是信里“有意无意”泄露的这位卫大小姐“离家出走”的举动,让他恍然明白了什么。

    如此良苦用心,这位大天师知不知道她那位大姐姐险些浪费了她千辛万苦“制造”出的机会?所以任她如何测算风云,也算不到她这位大姐姐的心?

    想到这里,黄少将军便是一阵失笑。只是……没有想到,这世间会有一个女子居然会为了他走到这里,当然,也不全然是为了他。明明是众人口中有勇气有胆识的女子,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看起来却有些呆笨,不过却也自有可爱之处。

    他笑了笑,一夹马肚扬尘而去。

番外灼灼明珠(一)

    九月末的天没有那么炎热,张老天师坐在才撤去凉棚的院中,看向眼前站着的几个男人。

    往日里说一不二的张家老爷们在张老天师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弓着身子,缩着脑袋挨训。

    “很难吗?这很难吗?”张老天师指着他们的鼻子骂道,“我张家的独门绝技有这么难吗?”

    一个五雷轰天印到现在这一辈的都没一个学得会的。

    “真是……要是真指望你们,我张家真要后继无人了!”说到激动处,张老天师忍不住大力拍着面前的桌子,气道,“瞧瞧你们一个个的,像个什么样子?”

    站在正中间的张大老爷被几个兄弟眼神示意了一番,始终不肯站出来,开玩笑,傻子都知道这个时候站出来可是要挨揍的,谁那么傻?

    正这么想着,冷不防被人一推,张大老爷踉跄的上前一步。

    张老天师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到了他的身上:“老大,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张大老爷回头狠狠地瞪了那几个动手的兄弟一眼,支支吾吾的开口了:“父亲……父亲说的是,我们……”

    “真是混账东西!上一回河间府有邪祟作乱也没处理干净!”张老天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张大老爷愣了一愣,猛地回过神来:“不是啊,父亲,上一回去河间府的是老三……”又不是他,关他什么事。张大老爷本能的就要撇清自己这个嫌疑,却忘了对于正处在盛怒之中的张老天师来说,这种推却之话最要不得。

    “我看你是皮痒!”张老天师说罢就踢了他一脚。

    虽然在外人面前已经是张大老爷了,但在张老天师面前,他们依旧是做儿子的,被父亲教训了,自然只能硬着头皮挨着。

    就在这时候,一阵嘈杂的喧闹声响起,几个孩子从院外跑了进来,乍见他们这一群挨训的长辈不由愣住了。

    有几个还开口七嘴八舌的喊了起来。

    “祖父!”

    “爹!”

    “二叔!”

    “大伯!”

    ……

    在一群娃娃面前这般丢面子,说出去也怪丢人的。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张老天师脸上神色稍霁,随手摸了摸就近几个孩子的脑袋,哄道,“一边玩去,祖父有话要同他们说。”

    几个孩子七嘴八舌的告起状来:“祖父祖父,明珠儿欺负人!”

    这些孩子最大的有十一二岁了,最小的一个也有七八岁,论起辈分来,其实与这一辈最大的明珠儿还隔了辈,要唤一声小叔什么的了。

    一族过的时日久了,孩子的辈分间有隔辈也是常有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一个扎着两只团子的女孩子小大人一般负着手从院外走了进来。

    “害臊不害臊啊,几位叔叔们!”那女孩子生的粉妆玉琢,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滴溜溜的转着,灵气十足却又趾高气昂的样子,“打不过就告状!祖父可不能帮他们!”

    长辈见了如老鼠见了猫一般的张老天师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寻常长辈,眼神中不见半点惧色,没办法,谁让明珠儿是父亲最疼的孙女呢?

    “怎么回事啊?”张老天师方才不过稍霁的脸色此时已经全然放晴了,一把将女孩子拉了过来,笑道,“你又欺负人了?”

    一个五岁的女孩子欺负一群比她大好几岁的孩子们,这样的场景,放在寻常人家可是不容易见到的。

    “才没有呢!是他们不跟我玩!”女孩子皱了皱眉,指向那一群告状的孩子道。

    “没……没有。”最大的那个十一岁的男孩说着,向她看了过来,眼底闪过一丝惧色,“是她欺负人。”

    张老天师看了那哼了一声,一脸不服气的女孩子问道:“怎么欺负你们了?”

    “我们在画火符,她跑过来将我们的符纸都烧了。”

    张家的孩子自然从小就与符朱砂这等事物为伍,符纸什么的,自然早早接触了,一些简单的术法却是可以学的。

    “我看他们画不好,想教他们,他们不理我。”女孩子不服气道,“我就让他们瞧瞧我会的可多了。”

    天赋惊人的女孩子从一出生起就是父母口中的“你们看看人家明珠儿”,这样总被比来比去,而这个所谓的“明珠儿”脾气又这般霸道不可爱,他们便用他们自己的方法来表示对这位“明珠儿”的不喜欢:不理她,不跟她玩。

    孩子间的孤立,早慧的女孩子自然察觉的到,但祖父手里的掌心宝,这位骄傲的张大小姐自然不会放下自己的身段去刻意讨好他们,于是就开始张牙舞爪的“欺负人”了。

    张老天师哭笑不得,正想说两句,恰逢有人找,便先留了一句“都在这里等我”而后去见客了。

    张老天师一走,在祖父面前也不用刻意乖巧了,孩子们跑到一旁自己的父亲、叔叔们身后,探出头来朝她扮鬼脸。

    女孩子“切”了一声,明明才五岁,那股“不屑桀骜”的样子已经展露无遗。

    一看就不像什么乖孩子,就是个欺负人的主。

    张大老爷叹了口气,喊了一声“明珠儿”,别人家的孩子知道主动找爹爹,他女儿却是一副你到一边呆着去根本不用你出手的样子。

    “大哥被三哥欺负。”张家五老爷乐的在一旁看热闹,“不过不要紧,女儿给你欺负回来了。”三哥那个庶子就在被明珠儿欺负告状的那一群孩子里。

    这话真是触到了张大老爷身为男人身为父亲的自尊心了,他脸色一变,看向张三老爷,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的那一瞬间,当即动了手。

    这个家里可不缺会武功的好手。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张五爷唯恐天下不乱的笑道,而后将拧巴着一张脸,盯着张大老爷看的女孩子拉了过来,“大人的事,明珠儿就不要插手了。”

    “我爹被人欺负了怎么办?”女孩子皱着一张小脸一副为爹操心的样子,而后看向那个巴巴望着张三爷的男孩子,叫了他一声,待到男孩子回头,便朝他扮了个鬼脸,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大有一副“你给我等着”的样子。

    这个小混账还真会欺负人啊!张五爷看的目瞪口呆,再次转头看向那群被她视线扫过吓的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的孩子,只觉得好笑又无奈。

    “不要欺负人。”张五爷道。

    “我知道,我有分寸的。”女孩子认真的点了点头,“都是一家人。”说罢继续吐舌头扮鬼脸吓那群孩子。

    她的分寸是不是跟他说的不太一样啊!他让她不要吓人,瞧瞧那群孩子被她吓的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可这小混账的分寸是欺负起来稍微手软一些的意思吧!

    这里正说着,那边一阵巨响,正在打架的张三爷同张大爷分了开来,看着痛的龇牙咧嘴的张大爷,张五爷翻了翻眼皮:大哥自己怂的不行,从小人最大,挨打挨得最多,这个女儿倒是刚好相反,别说同龄人了,瞧瞧比她大的那些孩子,方才就似是被她赶着跑进来的。

    “大哥,你不行啊!”张三爷笑着伸手从怀里摸出几张符,拿捏在手中,眼里闪过意思势在必得:“从小到大没一次打过我的。”

    “废话少说!”张大老爷一咬牙冲了上去。

    “爹,你要输了,快跑!”女孩子叫道。

    大人打架,你一个小孩子哪凉快哪呆着去?张大老爷根本没有理会她的话。

    张五爷却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更何况真论实力,他要稍稍比大哥三哥好一些,自是能看得出眼下的状况,这丫头难不成也看的出来?他当然知道这孩子天赋厉害,毕竟天生道骨,又看她将比自己大的孩子欺负成什么样子就知道了,可这厉害到底也是孩子的厉害吧!

    正这么想着,忽地见怀里女孩子突地一矮身跑了出去。

    而后风云变色,晴天霹雳。一道细长的雷电直奔动手的那两个人。

    五雷轰天印!张五爷看的目瞪口呆。

    天雷之下,张大老爷和张三老爷抱头就地打了滚,而后连头都不敢抬,便跪了下来。

    “父亲,我错了!”

    “父亲,我错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这也太厉害了吧!张五爷回过神来,看着那站在正中的女孩子鼓着腮帮子吹着掌心的热气,大抵也才掌握不久,那道五雷轰天印自然不如父亲那般厉害,掌握的也没有那么好。可她才几岁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一定会以为这是吹牛。

    这就是天生道骨吗?或者可以说除了天生道骨,她本身的天赋也太过惊人了吧。看了眼一旁缩成一团吓呆了的几个孩子,张五爷忽然不觉得那几个孩子没出息了,别说那几个孩子了,连那两个大人恐怕真比起点煞的本事也未必是她的对手。方才她说的有分寸看来是真的有分寸了,若是认真了,那还了得?

    这个家里会五雷轰天印的只有父亲,是以那一道天雷下来,张大老爷和张三老爷想也不想便跪了下来。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那道高大的身影走近,直到张五爷带着隐隐压抑的声音响起:“大哥三哥,你们抬头看看这是谁?”

    张大老爷和张三老爷这才抬起头来,看着那个吹着掌心时不时冒出青烟的女孩子,她也朝他们看了过去,而后不等他们出声便开口道:“爹,你怎么不听我的呢?”

    她刚刚说什么来着?哦,说“他要输了,快跑”,张大老爷脸色微妙。他一个大人,听你一个小孩子的话干什么?

    “好一个父凭女贵!”张三老爷此时也回过神来了,悻悻的看向张大老爷,自动略过那个女孩子,道,“大哥打不过我,就让女儿帮忙,真有本事!”

    “这话不能这么说啊,三哥!”张大老爷没开口,倒是张五爷开口了,他笑欢快,“大哥和大嫂凭本事生出的明珠儿,这当然也是他的本事!”

    张大老爷脸色稍霁,只是下一刻又听女孩子开口了:“爹,你怎么不听我的?方才我若是不出手,你又要被打了。”

    什么叫又?这小混蛋!说的好像他这个当爹的很没出息一样!

    “看来父凭女贵也不是容易的。”张三老爷说着站了起来,揉了揉发酸的膝盖,放了句狠话,“大哥,我便看你能不能时时将明珠儿带在身边!”

    “刚刚的五雷轰天印是谁打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传了进来,与此同时,张老天师激动的声音跟着响了起来。

    张五爷道:“是明珠儿!”

    张老天师顿时喜出望外,大步走了过来,一脸把那个女孩子抱了起来,激动的问道:“明珠儿几时学会的?我张家后继有人啊!”

    “才会了半个月,不大稳呢!”女孩子说着将冒着热气的手往张老天师那身大天师的官袍上蹭了蹭。敢这么蹭大天师官袍的,这个大楚恐怕也只有她一个人了。

    张老天师却不以为意,脸上的胡须任她揪着,只高兴的问道:“那上一回给你的那一册书上的阴阳术法你都学会了?”

    “嗯。”女孩子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祖父还有吗?”

    张老天师愣了一愣,忽地转头看向站在那里的一群张家老爷们,冷哼了一声:“明珠儿既然都会了,我们去开天字库吧!”

    天字库啊!几个张家老爷们脸上的神情顿时转为惊诧:这个意思就是说张家对族中每一个人都开放的阴阳秘术她已经全然学完了?他们都有一些没有掌握呢,她就已经学完了?骗人吧……不,想到刚刚那个五雷轰天印,应该是真的了。

    张大老爷不由挺直了背,想了想,上前道:“爹,之前说的河间府那个事……”明珠儿如此有出息,爹现在心情这么好,他解释一下应该不要紧吧!

    “我要带明珠儿去开天字库,有什么事下回说吧!”张老天师却理都不理他,径自抱着女孩子大步离去了。

    “看来方才我说错了。”张三老爷看着被抛在一旁的张大老爷笑的幸灾乐祸,“大哥你就死了心不要想着父凭女贵了,爹只喜欢明珠儿,跟你没啥关系。”

    是啊,张家上下哪个不知道明珠儿是张家的宝,她的月钱比他们还多呢,虽然他们也不知道一个五岁的娃娃有那么多月钱能干嘛?买糖吃吗?

    “还有,大哥你也不要总想着靠明珠儿替你打架!”张三老爷说着看了眼一旁那一群抱在一起的孩子,道,“你们都看到了?以后不要去惹她!惹急了她,连你爹都敢打!”

    几个孩子吓得连连点头。

    这小魔王谁敢惹?

    张大老爷心情复杂,一边是女儿如此厉害的与有荣焉的骄傲感,一边又是为父不震的自尊心作祟,小魔王的爹也不是谁都能当的,三弟那混账更是逮着机会就嘲讽他父凭女贵。这真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啊!

    只不过张大老爷的复杂心境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那个让他辗转反复的女儿要出远门了。

番外灼灼明珠(二)

    家里的小魔王走了,对张家说一不二的张老天师来说是件伤感的事,以至于一连好几日坐在院子里长吁短叹。不过对于家里的大多数人,尤其是孩子们倒是松了一口气。

    半大的孩子对这世间的认知还停留在一知半解的境地,却也知道动口不动手是君子风度,可不动手是风度,打不过就是能力问题了。打不过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子,说出去简直太丢人了。

    对于外面的世界,这些孩子还停留在长安城天师道附近或者回园里的玩闹有趣上,只觉得定然是十分精彩,私底下是十分羡慕的,不过也仅此而已。

    那小魔王自从出远门之后,一年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或许是因为常年见不到人影,也或许是随着年岁渐长,家里的孩子们对难得回家一回的张大小姐变得无比客气了起来。

    而张大小姐似乎也收敛了不少脾气,看起来沉静乖巧,落落大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让人愈发害怕。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着,家里也习惯了没有她的日子,当然,没有她是不可能的,至少在张家,张明珠大小姐的名字是时常被人提起的。

    随着少女初初长成,那种客气疏离在张家愈发常见,就连张大老爷都有些害怕这个看起来沉静乖巧的女儿,只敢抱着才牙牙学语的儿子笑呵呵的做个“慈父”。

    听说张家的阴阳秘术她已经学的差不多了,又听说张大小姐的阴阳术甚至已经不逊于张老天师了,若不是因着年岁阅历太小难以服众,张老天师不止一次当着人的面说过“此能可堪大天师之位”。

    随着距离的疏远,这位“张家大小姐”越发的活在“传说”之中,长安城中的顶级权贵门阀背后当家做主的都在打听这位“张家明珠”的事。

    走出去,张大老爷有了新的名字,叫“明珠儿他爹”。每一回,张家明珠儿回来,张家上下跑前跑后的像祖宗一样供着她。

    “我这是养了个女儿啊,不是养了个祖宗!”张大老爷翻着白眼道,“这到底怎么了,我连抱一抱自家女儿都不敢!”

    “你就知足吧!”张五爷笑着打趣道,“不知多少人背后羡慕你呢!不过爹说了,明珠儿是大家的,可不是你一个人的。”

    父凭女贵的春秋大梦做了十几年也该醒了。

    “生来就不一样。”张五爷啧了两声,“明珠儿他爹。”

    对于这样一个女儿,他委实难以亲近,张大老爷心中有股难言的滋味。

    ……

    ……

    心里不是滋味的不止张大老爷,还有他们口中的明珠儿。

    “他们都怕我!”女孩子手里的树杈一扔,不满道,“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上一回回去的时候那副样子,怕我吃人吗?”

    小小年纪这洞悉人性的本事……啧啧。庙远先生喝了口酒,轻笑着摇了摇头:“都怕你总比都欺负你强啊!我就被人欺负……”

    “谁欺负你啊?”女孩子皱了皱眉,盯着他问道。

    庙远先生看着她这副难得认真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心里的话脱口而出:“你是要帮我出头吗?”

    “想得美!”

    果然可爱什么的只是错觉,庙远先生背过身去,不再看她:就这丫头可恶的很。

    “连我这样的小孩都要欺负,你这样的人谁来欺负你?”她哼着,一脸不信的样子。

    “谁?”庙远先生冷笑,“天光大师啊!还有你祖父啊!”

    “你要骗人也要寻个好点的说辞,天光大师和我祖父都是好人,怎么会欺负你?”女孩子自然不信,“说谎话也扯个让人信得过的话!”

    “你懂什么?”庙远先生提起手中的酒壶一饮而尽,“就是这种好人欺负人起来最狠!”

    “他们打你了还是骂你了?”

    “都没有。欺负人可不一定要用打和骂的,有时候声泪俱下、可怜兮兮的欺负人才是最狠的。”庙远先生说罢白了她一眼,见女孩子小脸皱在一起,一副难以理解的样子,不由笑了,眼神有些茫然,“不说么你要问个清楚,说了你又听不懂,啧……”

    有才华不得施展,难以大展抱负,天光大师和张老天师这样的好人,劝他不要干扰“天下时局”,引来“生灵涂炭”,他怎么能不同意?更何况对于他这种来自于异世的人,真正一出手,如蝴蝶效应那样,很有可能他这个异世的人也会消失在这个世上。

    这种痛苦真是多少杯千金玉酿都解不了的愁。举杯消愁愁更愁,这话说的一点没错。

    “我会懂的。”女孩子抿了抿唇,道。

    “你以为什么都懂是一件好事?”庙远先生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女孩子一脸倔强的样子,不由失笑,“这种事你还是不要懂的好。”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你这辈子应该也不会懂这些。”

    对于这位出生高贵天赋过人的张大小姐,憋屈愤怒这种情绪她一辈子也不会有吧!就如她的名字一样,这个女孩子不管什么时候出现都是骄傲自信耀眼灼灼的。

    “真像个小太阳一眼。”庙远先生兀自摇了摇头,一回头却见女孩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果然愁怨这种东西,在这孩子身上就没见到过。

    因为张大小姐是个不懂就问的“好孩子”,庙远先生的解释她听不懂,那么自然的,在这实际寺里,她便准备就近去找天光大师问个明白。

    风雨悄然而至,张大小姐皱着眉站在檐下看天地之间拉起一片雨幕。等了一两盏茶的时间,雨还没有停,倒是庙远先生打着酒嗝过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柄竹伞向她看了一眼,然后飞快的撑起竹伞步入雨帘:“我的伞可不给你撑!”

    这不识愁滋味的丫头,她祖父让他郁闷难抒,别的事上也欺负不了这孩子,这种小事上还是可以的。

    “真是不要脸!”女孩子全然不知道伤心为何物,只是抱着双臂站在檐下瞪他:“不要脸!”

    不要脸就不要脸,庙远先生小跑着走了。

    他这一跑,雨下的更大了,风卷起雨幕,天地间的雨幕如尘烟一般散开,一柄伞出现在了尘烟里。

    咦?女孩子睁大眼睛有些惊讶:庙远先生什么时候良心发现居然回来了?

    可惜,她多想了,以欺负小孩子为乐的庙远先生可不会良心发现跑回来,出现在雨幕中的身影比起庙远先生要高大挺拔不少。

    那人一身宽大的白袍,步履从容,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

    下雨天穿白袍?女孩子小恶魔的性子一瞬间升了起来,目光落到了他的脚踝处,却见那白袍周身仿佛隔了一层看不到的屏障一般,不沾半点雨星。

    这个人好像与这一片如尘烟般散开的雨幕格格不入一般。

    如果那把伞没有在此时倾斜过去,微微抬起,她大概要觉得这个人比她还会装模作样了。可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巧,伞面突然上抬了几寸,一张令她惊艳到一瞬间心悸的脸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一句话一下子冲进了她脑海中。自诩也是见多识广,在金陵风月地里也见了不少生的俊秀男儿的张大小姐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一个人生出这么大的冲击力,一瞬间觉得就连他夹杂着不少白发,实在称不上墨发如缎的头发都如此适合他。

    她本能的想开口喊一声,却第一次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这个人目不斜视的走近她,然后走到她跟前转了个弯,折身走到前面的檐下,收了伞。风乍时吹起,雨幕飘入檐下,让眼前的景一下子朦胧了起来,氤氲朦胧中,她隐隐约约看到那个人往这里看了一眼,

    隔着雨雾相视一眼不过瞬间,却恍如许久。

    等到雨雾散去,却只看到了倒放在檐下的雨伞,他人已经走了。

    所以,这把伞是留给她的吗?“聪明”的张大小姐得出了这个认知很是高兴,走过去拿起了这把伞。此时她还没有意识到什么叫爱屋及乌,只是平生第一回觉得一件事物如此的讨她喜欢,便转了转手里的伞,准备将这把伞改一改,改成一件趁手的兵器,可以时常带在身边。

    张大小姐高高兴兴的撑着伞回去了,至于找天光大师这件事也被这样突如其来的喜悦的冲的忘去了。回到住处正看到庙远先生诧异的张大嘴巴看着她:“你的伞……”

    女孩子冷哼了一声,对上这张早已“相看两厌”的脸,记起他方才的举动,再想起刚刚那个如谪仙一般的人,尤其人还这么“懂事体贴”,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有人送我的。”她喜滋滋的收了伞,将伞收了起来,转头问他:“你知道这寺里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好看的人吗?”

    “谁啊?”庙远先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道,“一群光头能比得上我?”

    “他不是光头……”女孩子说道。

    “那也快了。”庙远先生又猛灌了一口酒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和尚庙?不是光头也快变光头了,能好看到哪儿去?”

    “他就是光头定然也好看。”女孩子认真的想了想,脸上平生第一回出现了名为“羞怯”的情绪,“他还送了我一把伞……”

    庙远先生却一脸见了鬼的模样,手指指向她:“你……你……是不是中邪了?”

    “没有啊!”女孩子说道,“就是很好看很好看的一个人……”

    “就知道看脸,绣花枕头肚子里全是草包。”庙远先生“呸”了一声,道,“要有内涵,像我这样的,懂吗?”

    “说的好像你有那玩意儿似的?”女孩子翻了个白眼。

    这副熟悉的样子又回来了,庙远先生松了口气:方才她那个羞怯的样子快吓死他了。

    “对了,他的头发里头夹了不少白发……”

    “我勒个去!”庙远先生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似的,骂了一句脏话,“我说呢,哪个人那么倒霉让你看上了,原来是他呀,那还真不是和尚!”

    “那是谁?”意识到有那个人的消息,女孩子眼睛一亮,连忙朝他看了过来。

    “裴宗之,就是天光大师那个弟子,之前就是因为他,所以天光大师不肯教你国祚,还记得吗?”庙远先生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你之前可讨厌他了……”

    “原来是他啊!”女孩子认真的想了想,道,“那算了不计较了,反正以后也是一家人……”

    “谁跟你是一家人?”庙远先生嗤笑,对上女孩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惊奇不已,“你怎么做到什么时候都那么自信的?”

    “祖父说了,长安城里哪家的公子我都可以随便挑的。”女孩子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看上他了,就挑他不行吗?”

    “眼光倒是不错!”庙远先生打量了她一眼,“那你争取把人弄过来,气死天光大师那老和尚!养了那么久的白菜被我养的猪拱了……”

    “你才是猪!”女孩子一脚踢了过来。

    原本以为这次那倒霉催的姓裴的小子要遭殃了,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就看到几个小和尚在树丛里翻来翻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一般。

    庙远先生惊讶,上前问他们:“小光头,你们在干什么呢?”

    被叫了句“小光头”的小和尚们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的说道:“裴师叔昨日来寺里,伞被人偷了,今早走的时候,很是生气!”

    我去……就知道这小混蛋不干好事,还送的伞……明明是偷来的。若是换了个性别……真是有做登徒子的天赋。

    庙远先生青着一张脸回去了,而后一脚踹开小混蛋的屋门。

    那小混蛋一早起来了,见过她易容,知道她有一手的好的妆术,但认真在脸上以“好看”为目的的点妆还是头一回。其实这小混蛋长的很好看,耀眼灼灼的这个人皮相也十分耀眼,就是性子委实太可恶了。难得点妆一下,更是亮眼,走出去倒是能骗到不少“纯良”少年。

    “你干嘛呢?”庙远先生愣了一愣,问她。

    女孩子很认真的说道:“见裴宗之去啊,谢他送伞……”

    说到伞倒是让他想起来了,庙远先生当下便出手指着她鼻子骂道:“还送伞!分明是偷的,大早上的,那些小光头们在找他们裴师叔昨日丢的伞呢,听说他们裴师叔还很是生气……”

    “哼!”女孩子板着脸,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明明是送我的还不承认!给我等着!”

    瞧瞧这副嚣张的样子,跟强抢良家妇女的恶霸有什么区别?庙远先生乐了,朝她竖了竖拇指:“记着你今日说的话,定要把天光家里那颗白菜抢来!”

    他当时也不曾想到这一句话居然在多年以后成了事实。

番外灼灼明珠(三)

    长安城外十里,张家的几个老爷正在官道边等候。

    “大哥,”张五爷喊了一声神情木然,并没有多激动也没有多紧张的张大老爷,道,“别紧张。”

    张大老爷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不紧张。张大小姐要回来了,跟他这个做爹的关系好似也没有那么大。一年到头,没有书信来往,同这位张家明珠通信的只有爹一个人罢了。关系就是这么淡去的,一年到头家里呆不了几天,还总是呆在爹的院子里,一老一少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见了他除了一句“父亲”之外就没有了。

    有礼是有礼了,客气也是真客气,甚至偶尔他还会怀念起五岁以前那个恶霸似的孩子,虽然不听话,却也不至于这么客气,至少他打架输了的时候知道出手帮忙。

    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已经这个样子了,他还是好好教导解哥儿吧!

    只是,人他们还没有等来,先等来的却是一行七八个背着包袱赶路的行人。

    这里是官道,有赶路的行人也不奇怪,张大老爷看了一眼,便略过那几个行人,继续看向视野尽头官道的方向。可那一行七八个背着包袱赶路的行人却偏偏向他这里走来,看着越来越近的行人,张大老爷皱眉:“你们干嘛……”长安城附近也敢惹上张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

    为首的汉子抬头,一张黑瘦平凡的脸出现在了视野中:“讨碗水喝……”他伸出了手,空气被寒光撕裂。

    “小心!”张五爷一声惊呼,手里拿着的一枚正在掌心抛着玩的铜板就这么扔了出去。

    那道尖锐的寒光将那块铜板一分为二,周围景象如水波般散去,转为重重的迷雾。

    张大老爷勃然大怒:被算计了!而且出手的人还是同僚,这一手通阴阳的幻境布的委实精妙,对方应该是一早就做好了准备。

    “好大的胆子,不知道我们是谁吗?”张大老爷冷声质问。

    “算计的就是你们张家!”出手的人声音恍如隐藏在迷雾中一般,从四面八方传来,干扰着他们的耳朵,“谁叫张昌明多管闲事?”

    “你们要做什么?”张五爷与张大老爷背对背站着,警惕的看向周围,“与我张家何干?”

    “他要去往南疆就是与天下阴阳术士为敌!”来人一声轻喝之下,风声自四面八方呼啸而至。

    察觉有什么东西过来,张大老爷抬手一掌挥出,却扑了个空。

    “小心。”张五爷忽地一把扑倒了他,而后就见一道寒光自眼前闪过。如今迷雾越来越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兵刃直到眼前似乎才能看的出来。

    “五弟!”张大老爷伸手想要将张五爷拉起来,却听张五爷喊了一声“没事”而后忽地一声惊叫,整个人飞快的向远处而去,其中似乎还夹杂着拖拽的声音。

    “不好!”张大老爷几乎想也不想的就凭着本能朝张五爷被拖拽的方向追去。

    他的一双阴阳眼在这样厉害的通阴阳幻境中竟半点察觉不出到底是真是假,可见对方手段何等厉害。

    时不时有兵刃贴身闪过,虽然没有触中要害,却浑身上下多了不少割伤,伤口痒得很,也不知道有没有毒,不过这时候张大老爷已经没有功夫管这些了。

    “五弟!”前方仿佛陡然多了什么一般,那种沉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脚下本能的一顿,而后想要向后折返,整个人却不知为什么,竟突然提不起半点力道来。

    隔着迷雾,看不清那种沉沉压迫感的到底是什么,只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压过来了。眼见那东西就要兜头压下,忽地斜刺里伸出一只手,一把将他向后拽去。

    外力突然出现,那种被浑身禁锢的古怪感也随之消失了。

    “你……”他回头看向出手相助的人。

    对上的却是一张漫不经心的脸。

    是他家明珠儿。距离上一回见已差不多一年了,她又长高了不少,五官也更明艳了,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几乎一年一个样,她当然也不免俗。样子倒是年年在变,这副愈发琢磨不透的性子倒是没什么变化,甚至还变本加厉了。

    “爹。”女孩子喊了一声,脸上并没有多少欢喜的情绪,仍然这样漫不经心的看着他,仿佛方才只是看到路边的野草随手一抓罢了。

    张大老爷扯了扯嘴角,干干的给了一个“嗯”字,而后双目一亮,看向从迷雾中跌跌撞撞冲出来,一身狼狈的张五爷,“五弟,你没事吧?”

    张五爷吃力的摇了摇头,看向他身旁的女孩子,似乎十分高兴:“明珠儿来啦?”

    女孩子点了点头,道:“我见张家的马车就停在路边,人却不见了踪影,便顺着零星的脚印找过来的。”这话听起来简单,但要找到这通阴阳幻境的入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些杀千刀的阴阳术士呢?”张大老爷此时已经记起了方才的事,不由愤愤道,“敢对张家出手,我张氏若是不还以颜色,还如何在天下立足?”

    “走了。”女孩子说道,“我一来他们就走了。”

    “走了?”张大老爷愣了一愣,惊讶道,“摆下那么大阵势,却连还手都不还手,见了你便跑了?”这句话倒不是质疑女孩子的能力,而是纯粹觉得这件事有些说不过去罢了。

    “自然跑了。”女孩子说着抬了抬眼眸,目光扫了过来,“因为……”

    她说话的语气淡淡的,从一出现开始就是这样,仿佛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噗”一声兵刃插入身体的声音,周围为之一紧,只这一紧也不过眨眼之间,张大老爷还来不及紧张,便看到眼前血迹喷洒出来,一旁的张五爷捂着身体倒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快到让张大老爷根本无法反应过来,女孩子动手之前连半点预兆都没有,就这样突然间的来了一刀。

    “你……”张大老爷大惊失色。

    对上的是一双仍然平静不见波澜的双眸,女孩子语气依旧同方才没什么变化:“五叔身上被下了点东西,我刚刚替他拿出来了。”

    这一刀下去,倒地的不仅是张五爷,周边的迷雾渐渐散去,张大老爷这才发现他们三个人就在离官道不远处的农田里。

    “别……别怪明珠儿。”张五爷捂着肚子吃痛的说道,“她把咒取出来了。”

    趁着体咒还未完全潜入他体内,一刀真是快狠准,快是他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手起刀落,而且那样的位置,还没有伤及他的五脏,只是就是因为太准了,这么痛都让他无法昏厥过去。

    饶是他自恃男儿坚强,张家孩子又自小习武,磕磕碰碰也早习惯了,可这样的痛还是让他吃不住,忍不住细碎的呻吟了起来。

    女孩子只是朝他们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包药粉递给张大老爷:“被匕首碰到的外伤处涂抹,几个时辰之后就不痒了。”

    张大老爷看着她怔怔的没有出手去接:她救了他们,这他当然知道。虽然阴阳术天赋不算顶高,是非他还是懂的。不管出手还是做什么,她都是占理的。可这样平静的出手捅了五弟一刀,如今又同样平静的对上他们……当然,这没错,是一种理智的做法。可这样的理智不知道为什么,竟让张大老爷生出了几分惧意。

    那种温柔客气有礼之下的疏离感以往让他一直很难找到一个确切的词来形容她,这个曾经的小恶魔,现在的张家大小姐。这一刻,他突然找到了凉薄。对,是凉薄。

    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张大老爷忽然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愤怒,这个天赋不算顶高,这么大年纪还时常挨训的张大老爷突然出离愤怒了起来。

    “不用!”他伸手,这一刻两人身份仿佛颠倒了一般,他如孩子一样出手打掉了那包药粉。

    女孩子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不过旋即转为平静,摊了摊手,道:“不用也不要紧,反正没什么毒,熬一熬,明天就好了,我们走吧!”

    她身上有种古怪的平静,平静到对待周围所有的人和事都仿佛千帆过尽看透了一般。

    这哪像个孩子?张大老爷很愤怒,他说不出为什么自己被这样的情绪冲斥着,往年也是这样,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见了她,让他如此愤怒。

    她是他第一个孩子,那个刚出生时让他喜不自胜,有初为人父心境的孩子在变,从可爱的小丫头变成了小恶魔,现在又变成了这副凉薄的样子。

    “大哥,你在做什么?”张五爷捂着肚子吃痛的嘶声连连,“回去,我们回去吧!”

    他并没有如张大老爷一般感觉到明珠儿有什么不同,不还是那样嘛,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这几日家里正在为明珠儿十五岁生辰做准备。

    她天生道骨出生在中元节,原本说好了中元节当天回来的,哪知道突然起了兴致提前回来了,家里正是一团乱的时候。毕竟女孩子的十五岁代表及笄,这生辰自然与往年不同,更要庄重不少。

    看着爹乐呵呵的带着他最喜欢的孙女回院里说话,张大老爷只能愤愤的回屋里生闷气。

    半夜里,再一次被浑身上下的奇痒所惊醒了,张大老爷实在忍不下去了,虽说扛到天亮就好了,可这样的痒岂是一般人扛得住的?他一边轻轻抓挠着,一边去往张老天师的住处,让他找自家女儿要解药他是不愿意的,宁愿去吵了张老天师,事后挨顿骂好了。

    如今这座张府最正中的院子里只住了张老天师一个人,自几年前张老夫人去世之后,张老天师的院子里便没有旁的人住着了。

    “爹!”张大老爷在门外轻敲了两声,房门意外被推开了,他怔了一怔,走了进去。

    屋内虽然没有点灯,却因开着窗,今晚月圆又亮,有一双阴阳眼的张大老爷自然也看得清屋里的情形。

    那道十八折手抄平安咒的屏风后坐着一个人。

    张大老爷看着一怔,心里一酸,脱口而出:“爹,怎么一个人坐着?是在想娘了吗?”

    坐着的人影动了动,站了起来,绕过屏风,女孩子平静的脸出现在了屏风后:“父亲,是我。”

    这不止一次了,自己爹管自己叫爹。

    女孩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般,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不过这丝笑意转瞬即逝,她收了笑容,看向张大老爷,再次开口了:“祖父病了,这几日家里便由我代掌。”这句话一出,张家上下任何人都不会反对,谁都知道,这张家未来当家做主的就是张大小姐,她要什么,只要能办到,就是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张家上下都会为她去做。

    张大老爷嗯了一声走了过来:“爹怎么病了?白天还好好的。”尤其是看到最喜欢最疼爱的孙女回来了,精神比往日都要好了不少呢,怎么好端端的就病了?

    女孩子并没有说张老天师什么病,只对他道:“我看过了,没什么大碍,过两日就好。父亲,明日一早,让所有人到正心堂来,我有事要让大家去做。”

    张大老爷点了点头,对上一脸平静的女孩子,心里突然发憷,也不想再同她说什么,转身就要走。

    一包药粉再次塞到了他怀里,不等他回应,女孩子已经转身去了屏风后。

    “记得把门关上。”她道。

    ……

    ……

    听着脚步声远去,女孩子重新在床头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看向躺在床上一脸愠怒的张老天师。

    “祖父,听我说。过了中元节,您要做什么,就是要了我这条命我都不管!”她说着,叹了口气,“可这件事我一定要做!”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明珠儿!”张老天师脸上的愠怒转为复杂,多了几分欣喜,却也更多了几分愤怒,“你爹那个老实货若是有你半分机灵,方才就应该已经发现不对了。”

    可他这个老实的长子一如往昔的回去了。

    “祖父可以出言提醒的。”女孩子笑了笑,说道,“但是祖父没说。”

    “说了又有什么用?”张老天师目光看向头顶的帐蔓,“多个人躺着,得个禁言咒罢了!”

    这副自嘲的模样看的女孩子脸上闪过一丝酸涩,不过随即便转为坚定。

    “祖父,你很快就会发现你是错的。”女孩子说着站了起来,从来骄傲自信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不会让张家重蹈覆辙。”

    这种奇怪的情绪充斥着她全身,这一次回来之后,明珠儿就有些怪怪的。

    张老天师很认真的再次打量了她一番,从刚才起,他已经打量过她好几回了,也能确定眼前这个确实是他家的明珠儿,所以……

    “我要个解释。”张老天师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番外灼灼明珠(四)

    解释吗?女孩子并没有立刻给出这个解释,只是站起来,在张老天师看得到的地方给他施了一礼:“让祖父受惊了,是明珠的错。”

    张老天师没有说话,他要听的也不是这个。

    “今日我回来时父亲和五叔遇险的事,祖父已经知道了吧!”女孩子施完礼,重新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若是这点小事他们都躲不过去,只能说明素日里偷懒罢了。”张老天师闭了闭眼,道,“技不如人,丢了性命也是一件没办法的事。”

    “祖父知道这些江湖术士为什么要对付五叔他们吗?”女孩子问他。

    张老天师声音平静:“张家树大招风,招宵小之辈妒忌也是正常的。”

    女孩子笑了笑,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只是又道:“其实,祖父,我前两日就已经到长安了。”

    张老天师朝她望了过来:“那为什么不回来?”

    “我去营外云麾归德两营看了。”她说道,“营中有兵马调动。”

    “云麾归德两营几乎隔月便有行军操练,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女孩子继续笑了笑,对张老天师的反问也不做旁的回答,只继续说道:“我在回来的路上看到有军队经过的痕迹。”这几日有雨,路途泥泞,行军队伍的痕迹与一般赶路人留下的足迹样式大小都是不同的,这很容易分辨。

    “有军队过来了。”她道。

    “这些与我张家有什么关系?”张老天师道,“与你对我出手又有什么关系?”

    这张家迟早是她的,若是以寻常想要上位的想法来衡量她做这件事的目的定然是错的。而他这个老头子又是她上位的最大助力,所以明珠儿对他出手,这是张老天师怎么也不会想到的,没有防备之下,自然轻而易举的便中招了。

    “过两日就是我生辰。”女孩子没有回答这些,只是自顾自的说道,“我在中元节出生,天生道骨,百鬼不侵。”

    张老天师点了点头,思绪也转到了过去:“是啊!”他说着目光中闪过一丝怀念,“天生道骨,张家等了多少年,你出生时,家里高兴的拜天地神佛,你祖母翻烂了多少本书想要为你娶个能配得上你的名字,到头来却取了个再俗不可耐的名字,因为大俗即大雅,再没有这两个字更能体现张家对你的看重。”

    女孩子再次站了起来,朝他施了一礼:“没有张家就没有明珠儿。”

    “那你要做什么?”原本怀念的声音陡然拔高,怒不可遏的质问声在屋内响起,“我不觉得你是为了权,为了老夫这个位子!”

    “祖父,你知不知道,你得罪了很多人?”女孩子幽幽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

    “老夫做事无愧于天地,清清白白,那些宵小之徒,不理会也罢!”张老天师默然了一刻,开口说道。

    女孩子却笑了笑,还是那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祖父当然无愧,可祖父能保证,你无愧的那个人值得你如此吗?”

    “大胆!”张老天师脸上的神情转为暴怒,“明珠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女孩子点了点头,道,“我……”

    “知道你还如此口出狂言?”张老天师死死地盯着她,眼神转为不可置信,“你在外头到底学了什么?”

    “学了该学的,也做了该做的。”女孩子平静的看着他,道。

    “我真是后悔送你出去!”

    “我却感激祖父送我出去。”女孩子看着他,叹道,“陛下他……”

    “住口,你……”

    一张符纸出现在她手中,轻轻落在了他的身上,全身仿佛被禁锢住了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

    张老天师冷冷的看着她:真是厉害啊!行阴阳术连半点声音都没有,都快赶上,不,已经超过他了。

    “祖父,你这个君没有什么主见,很多事他不会做决定,你为他做了再多,因他而死,他连屁都不会放一个。”在江湖之上野了十年,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明珠儿再如何知书达理,终究不过是伪装的,那十年江湖上的经历,已经融进了她的骨子里,以至于此时一开口就说出了一个大族小姐绝对不会说的“粗鄙之语”。

    “所以,有些事,我们该为自己打算。”

    张老天师瞪着她。

    女孩子笑了笑,替他掖了掖被角,道:“正是因为我姓张,我才不能看着祖父这么错下去。”

    “这件事我意已决。”她说着站了起来,向外走去,“祖父,你便看好吧!”

    ……

    ……

    “好端端的,爹怎么病了?”几个张家的老爷都聚在张氏正厅里,抿了口茶,感慨道,“昨儿还好好的!”

    “许是见了明珠儿,哭哭啼啼,鼻涕眼泪的,染了风寒吧!”张三爷说着看了眼张大老爷,“是明珠儿说让我们过来的?”

    张大老爷点头:“是呢!”一提起明珠儿,又想到昨儿半夜里那一声“爹”,张大老爷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

    正想说什么,听到外头一阵嘈杂声,随着七嘴八舌,和气的问候“明珠儿来啦”,一个女孩子就这么走了进来。

    明明不过是个穿着普通衣裙的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踱步而来偏偏有种旁人没有气势,以至于他们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等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女孩子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对这样的举动没有多高兴也没有多得意,她根本没有在意,只是走到大家面前开口了。

    “祖父这几日病了,有件事让我对大家说。”

    “什么事啊?”张三爷开口问道。

    “昨日,我父亲和五叔遇袭的事大家知道了吧?”

    “这当然。”还是张三爷接的话,“是几个江湖宵小之徒做的恶事。”

    “是也不是。”女孩子朝他点了点头,在张三爷受宠若惊的目光中缓缓开口道,“对方是有图谋的,我父亲和五叔遇袭只是一个开始。”

    啊?大厅里几个张家老爷怔怔的看着她,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没办法,虽然张家是长安城内数得上名号的大族,奈何自诩清贵不沾俗事,当然俗事一般也不沾他们。几个老爷虽然这个年纪了,却难得的还有几分单纯,那些阴谋阳谋长这么大他们就没遇到过。顶天了也就是背后使个小绊子捉弄捉弄人而已。

    突然有人告诉他们“张家被盯上了,这还只是个开始”,所有人都有些怔忪,以及手足无措。

    “这件事祖父交由我来做,毕竟这个江湖,我比诸位要熟悉的多。”

    这倒是,这丫头虽然年纪小,但论江湖走动的资历比他们这些人都要多,众人不疑有他。

    ……

    ……

    大街上一抬一抬的红木箱子被抬往天师道的方向。

    路过的行人见到这样的阵势,不由愣住了:“这什么呀?有人娶亲吗?少说也有几十抬了吧!”从城中数得上名号的绣庄、首饰铺还有珍贵的器具铺子甚至还有当铺中不断有木箱被抬往天师道。

    跟着木箱走在一旁的伙计闻言往这边望来,回道:“不是娶亲,是张大小姐十五岁及笄礼用的物件。”

    乖乖,只是个及笄啊!就办的这般隆重?要知道自诩清贵的张家就是老天师六十大寿办的也没有这般夸张啊!

    “张家的这颗明珠啊,不知道哪家能摘了去。听说啊,她就是要天上的月亮,老天师若是能办到都能给她摘下来,及笄礼又算个什么?”

    这厉害了。有不知张大小姐是何人的又在路人七嘴八舌的“听说”中知晓了个大概,若论权贵门阀,能与张家比肩的自然有,可若是论后辈受宠程度,恐怕多少个后辈都比不上这一个来的受宠。

    感慨了一番这位张大小姐“真会投胎”云云的,行人便渐渐散去了。

    本也不过是个小插曲罢了,艳羡一番也就过了,岂料等到傍晚,又有木箱子从张府里抬了出来,听说张大小姐不喜欢,一个不喜欢把人一来一回折腾的够呛的。

    有见过这一场闹剧的行人开始揣测起这位张大小姐来。

    任性肆意妄为,没准又是个如青阳县主一般叫人头疼的货色,也不知道张家怎么把孩子宠成这个德行的。

    门外说什么,门内也听不到,张家依旧一切如常。

    一转眼的功夫,中元节到了。

    家家户户皆早早熄了灯睡觉了,长安城里冷冷清清,灯火昏昏,也只有天师道其中一户灯火辉煌热闹的很。

    是张家。

    张大小姐的生辰也是及笄宴正在热闹的庆祝着,人声脚步声嘈杂声隐隐从府内传了出来,看样子,正是开心的时候。

    黑暗中,从一旁回园以及邻近几户中悄无声息出现的官兵渐渐将整座府邸包围起来。

    府邸中仍然歌舞升平,仿佛没有察觉到自身已处于危险之中。

    领兵的将领微微抬了抬下巴,让人去敲门。

    “叩叩”的敲门声在夜色里响起,一下一下,直叩人心。

    门里脚步声一步一步传来,清晰的仿佛就在人的耳畔一般响起。

    门栓被拉开的声音被无比放大,两扇大门被拉开,一张明艳少女的脸出现在了视野中。她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笼微微晃着。

    “你们是谁?”她开口问道。

    门外聚集的官兵愣了一愣。一个女孩子为他们开了门:这个……看起来好似挺正常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竟让人心里有些发毛。

    他们也说不出为什么害怕。

    那女孩子手里的灯笼微微打着转儿,又开口了:“你们找谁啊?”

    音色软糯,声音平静。

    对这样一大群全副武装的官兵仿佛也不觉的什么不对的。

    为首的将领回过神来,手里一张明黄色的圣旨在夜色里显得格外违和:“圣旨到!张氏一族接旨!”

    女孩子看着他,对他们这般携兵刃而来仿佛没有察觉出半点危险,只是伸手将大门拉开,做了个“请”的手势:“请进吧!”

    他们身怀密令而来,对方非但没有半点察觉,甚至连挣扎都不曾挣扎就放他们进来了……真不知道该说是这女孩子心大还是她太单纯了。

    亲手将危险引入了家中。

    对他们留了一小半人马围住张府,还有那些重重包围在张府周围墙上的弓弩手,她也恍若未见。对大队的人马跟随她进府的举动,女孩子更是没有半点反应,只是提着灯笼在前头带着路。

    呆的过分了吧!

    兵马进门的时候只看到漫天烟火炸开,人声庆贺声似是离得很远,却又仿佛近在咫尺,就这么传了过来。

    这么喧闹的声音,人应该都在吧!

    执刀的官兵伸手在刀鞘上压了压,朝着女孩子的背影做了个“砍”的动作,这意思就是将他们带到张氏族人面前之后,格杀勿论。

    众人点头明了。

    他们走了很久,明明听到声音就在不远处,这条路看起来也很短,可不知道为什么,依旧没有走到。

    两盏茶的时间了,意识到这一点,那个前头带路的女孩子不过一个眨眼间就被他们抓了过来。

    她连半点挣扎也没有,就这么被他们扣住了肩膀。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官兵怒道,兵刃架上了她的脖颈,“怎么走了那么久还没到?”

    这时候再没有发现出不对,那他们真的就是傻了,这古里古怪的女孩子有问题。

    女孩子没有说话,只是抓紧了手里的灯笼。

    这个举动自然没有逃开这些训练有素的官兵的眼睛,他们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灯笼拿到手上端详了起来。

    “别弄灭了。”女孩子目光盯着那盏灯笼,说道。

    官兵一脚踩灭了灯笼:“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那样似远却近的嘈杂声仿佛也随着这一脚仿佛瞬间被扼住喉咙一般不见了,灯火辉煌转为一片漆黑。

    “怎么回事?”官兵大惊失色,而后本能的喊了起来,“先生,快来瞧瞧!”

    他们这次要动手的对象是张家,虽然听说过中元节当日是阴阳术士本事最薄弱的时候,几乎使不出什么阴阳术法来,可他们还是带了一位厉害的“先生”过来。

    隐在官兵中的“先生”开口道:“别慌,大家看前面!”

    灯火再次亮了起来,只是这时候,原本昏黄的灯火不知道为什么带了几分幽幽的深蓝色,看起来诡异的很。

    更诡异的是灯火之中,缓缓走过来的那一群人,张氏几位老爷的脸,他们是认得的,那些熟悉的赫然脸就在这群人之中,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看他们的举动,让官兵们竟心里有些发毛。

    方才还被他们扣押住的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那群人的前面,他们都不知道她是何时挣脱开的。

    在一群人木木的脸色中,女孩子脸上的神情倒是自然鲜活了不少,她跪了下来,向他伸出了手:“张氏一族接旨。”

番外灼灼明珠(五)

    那一群人如木偶一般跟着她跪了下去。

    这张家上下看起来怪怪的。官兵心道。

    “先生……”他问了问。

    “给她。”“先生”言简意赅的回了两个字。

    官兵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将手里的圣旨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这是一份言及张家谋反的圣旨。

    等到最后一个字落下,那女孩子抬起头,神色平静而认真。

    “张氏一族接旨。”她说着向他伸出了手。

    官兵有些发愣。

    张氏有没有谋反,他心里清楚的很。这样甚至可以说“可笑”的圣旨下来,张家连半点别的反应都没有吗?就是那些真造反的接这样的圣旨也要来两句“冤枉”,他们就这样接了?

    是他疯了还是张家疯了?

    “把圣旨给她,不要犹豫。”那“先生”说道,“然后动手。”

    官兵愣了一愣,将那一份伪造的圣旨递了过去。

    女孩子接过圣旨,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倒是更显鲜活了不少。而她身后那群张氏族人,看起来还是那样木木的。

    “那就赐白绫……”

    话未说完,忽听一道急促的声音响起。

    “不……不是我,刚刚不是我在说话!”

    一个身着甲胄,身形矮小的男人从官兵中走了出来,一脸紧张急切的模样:“快……快走!这里有古怪!”

    “那是谁在说话?”官兵愣住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是我啊!”

    眼前那个女孩子开口一张一合,朝他笑了笑,突然又用那个“先生”的声音开口道:“怎么?不敢相信?”

    官兵“唰”一下的拔出腰刀:“你是谁?”

    “张明珠。”女孩子开口看向他们,而后将圣旨收了起来,平静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说不出的诡异,“来了就别走了!”

    那身后木木的张家族人也渐渐变了样子,带着诡异的神情向这边逼近。

    “中元节不要出来乱走,忘了吗?”她笑着向后退去。羽袖翻飞,落入那群“人群”之中。

    一束烟花窜上夜空,诡异的照亮了张府的上空。

    在外等候的官兵看到这一束烟花当即就要往里冲,却不知为什么,整座张府仿佛隔了一层屏障一般,怎么都进不去。

    在外指挥的官兵脸色微变,一声令下,在救人与杀人中选择了后者,巨大的弩车与数十把连环弩射向张府之内,嘈杂、慌乱与救命声自张府内响起。

    分不清敌我,不是不顾及昔日同僚,而是他们接到的命令,要让张家在今晚灭族。既然进不去,那就杀个干净吧!

    “轰”的一声,一把火出现在了张府上空,火势熊熊,但因为这附近的人早已被提前清理干净了,是以根本没有人发现这场大火。

    夜风里,血腥气伴随着越来越大的火势,在外等候的官兵忍不住拭了一把脸上的汗。

    “没有办法,只能如此了。”他喃喃了一句,又转头厉声吩咐身边的人,“传令下去,不管是谁,就连一只苍蝇都不能活着离开张府。”

    他们会看着这座偌大的张府消逝在这个中元节。

    ……

    ……

    天光渐亮,有早起倒泔水的汉子推着板车走近天师道,其实在街口就已经闻到了,那股浓郁的烧焦气息太过刺鼻,以至于路口的商贩已经忍不住披着袍子开了门出来看了。

    “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呢!昨天睡得早!”商贩说道,“中元节谁出来乱走啊!”

    倒泔水的汉子推着板车同商贩说了两句,继续向里走去,不多时一阵惊呼,围在路口的几个商贩就看到那汉子惊慌的向这边跑来。

    “不好了不好了,张府被烧了……”

    那可不得了,围观的百姓大惊失色,众人慌忙向里跑去。

    火已经烧至尾声了,曾经低调繁华的张府被付之一炬,到处皆是残垣断壁,至于人……也到处都是,只不过都是中了箭、挨了刀穿着战袍的官兵。

    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躺了一地。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张府的人呢?

    这个中元节,点煞除恶的张家却出了这么一件引得全城轰动的大事!

    连饭都来不及吃一口闻讯赶来的何太平见状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怎么会有那么多官兵出现在张府?就是烧,确实将张府烧的差不多了,但这些官兵却好端端的,虽说多少波及到了,但几乎还能分辨的出本来的面目。

    这当然是一件令人发指的恶事,可既然都已经做下如此恶事了,怎的却又做的如此不干不净?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那些箭,一看便是弩箭,而且是连环弩机射出的箭,傻子都知道是出自军营,怎么查很清楚了。

    半夜三更,又是中元节,这天下懂阴阳术的没几个,但知晓中元节阴盛阳衰,阴阳术士手段比平时弱不少的几乎是个人都知道。那么多官兵在中元节出现在张家,目的显然是为张家而来,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死在了这里。

    目的明确,犯下恶事,却又处处留下把柄,他不知道这个作恶的人是怎么想的,只觉得这件事怪怪的。

    “张家的人呢?”何太平道,“去……去将张家的人找出来!”

    昨晚这里一定是修罗地狱,这时候还没有看到活人,何太平心里一凉:张家的人应是凶多吉少了。

    ……

    城外的义庄上,

    在箱子里窝了一晚上,当箱子从外面被人打开时,张大老爷快疯了。

    “唉哟我的腰啊!”他扶着腰站了起来,看向眼前那个手里拿着一道明黄色圣旨不语的女孩子,道,“圣……圣旨?”她不是说是江湖中人要对他们下手吗?江湖中人这么厉害,还搞得到圣旨?

    “假的。”女孩子抬了抬眼,将手里的圣旨抖开,“不是陛下的字迹。”

    “那这……”

    “说我们造反,要让我们张家去死。”女孩子握着手里的圣旨,语气平淡中带了几分玩味。

    只是这话一出,当即将才从箱子里钻出来的张家众人吓了一跳。

    “我们几时造反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造反?”

    “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

    “父亲把大家放出来吧!”女孩子并没有理会一头雾水的族人,只是看了眼张大老爷,而后大步向里屋走去,“我去看看祖父。”

    屋里的木箱子已经打开了,张老天师负着手站在屋内看着她,那点禁言咒和手段困的了他一时,却困不了他一世。

    女孩子上前施施然的施了一礼:“见过祖父!”

    “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抗旨!”张老天师怒喝了一声,向她伸手,“圣旨呢?”

    女孩子将圣旨递了过去,依旧不咸不淡的开口了:“祖父要不要试一试?您若是不立刻出现……看看假的会不会成真的?陛下会不会应下来?”

    “不必。”张老天师看了一会儿圣旨,收了起来,“我一会儿便进宫面圣。”

    “也好。”女孩子笑了笑,对他的举动显然是赞成的,虽然神情淡淡,但话里锋芒毕露,“试探君意并非明智之举,结果会让人失望的。”

    “你到底知道了什么?”张老天师抬头向她望来,眼神闪过一丝复杂,他确实有很多事没有瞒过她,但是有些事情她似乎知道的比他以为的更多。

    “祖父要替陛下去南疆救出被掳多年的延禧太后还有太子与安乐公主,但是,最重要的……是要灭除刘氏,对不对?”女孩子笑了笑道。

    虽然是问话,但她的神情之上不见半点疑问,显然心里对这件事已经有了答案。

    张老天师道:“这是自然的,刘氏这种顽瘤自然是要除的。”

    “因为祖父要除刘氏,所以引来了天下阴阳术士的不满。”女孩子说道,“如今江湖阴阳术士已经盯上了我张家。”

    “那又如何?”张老天师脸上不见半点异色,目光清明,“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我张氏该做的!”

    “祖父,你破坏这世间的规则了。”她幽幽的叹了口气,“所以,如今的张家成了众矢之的。”

    “我张昌明一生堂堂正正,所作所为,无愧于天地良心。”张老天师的声音在屋里回荡,“你不用说了,这件事我一定会去做。”

    女孩子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张老天师也不再多言,一甩袖大步离去。

    大门微晃,有道人影落在门前。

    “父亲。”站在屋里的女孩子叹了口气,看向门外,不多时,便见张大老爷从门外走了进来,还转身关上了房门。

    “明珠儿,有一事……”张大老爷纠结了片刻,道,“我不知如何开口……”

    “父亲是指这两日让族人听我差遣的事?”女孩子笑了笑,望过来的目光中带了几分古怪的笑意,“就是你想的那样,祖父着了我的道,在床上躺了两天。”

    居然是真的!虽然隐隐有所猜测,可亲耳听到她承认还是吓的张大老爷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你……”居然连爹都敢动手,这丫头果真心狠的厉害。

    仿佛猜到了他所想的,女孩子斜睨了他一眼,缓缓开口了:“若是听祖父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再加上那些官兵,我们张氏昨晚就灭族了!”

    “为什么会有官兵?”张大老爷惊道,“你不是说江湖中人……”

    “这要问祖父了。他做了一件事,引来江湖阴阳术士视我张氏为敌,又引来官兵与护龙卫要置我张氏于死地。”女孩子似乎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祖父脾气太倔了,我若不出手,昨天我们就要死了,你们想死吗?”

    当然不想。这活的好好的,谁想死的?

    “明珠儿,那你赶紧劝劝爹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张大老爷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

    女孩子没有告诉他祖父做了什么,只是朝他看了一眼,认真叮嘱他:“父亲不要出去乱说,尤其是三叔五叔他们,至于祖父,我会想办法劝的。”

    张大老爷点了点头,应声而去。女孩在站在窗口,不多时就看到了不远处同张家几位老爷凑作一团,才让他“不要乱说”的张大老爷,果然回头就“乱说”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缓缓地在屋内坐了下来。

    虽然不一定侄女莫若父,可知父莫若女,对自己这个父亲,她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

    女孩子说起昨晚的事只是轻飘飘的以一句“官兵出动”带过,可当亲眼所见这样的情形,张家众人还是被吓到了。

    满地官兵的尸体,周围还有好几辆遗弃的弩车,光那些损毁的连环弩,就看的人心惊胆战,若是他们昨晚在这里,死的就是他们了吧!

    不,或许还不到用弩车的地步,因为那些冲入张府的官兵就足以将他们张家众人击杀干净。特意选在中元节动手,又个个身配长刀,着战甲,想也知道是了不得的高手。

    这……还真不知道她昨晚是怎么逃出来的,又做了什么?还拿到了那份假的圣旨。

    那孩子还是那副样子,话不多,人平静的近乎凉薄,可此时,张家众人已经不再以原先那样客气疏离的目光看她了,转为欣喜以及探究。

    昨晚可是中元节啊,她居然逃得出来,还成功的击杀了这些官兵。当然,应该不是她动的手,却也一定在里头做了些什么。

    “爹已经进宫面圣了,此等恶行简直令人发指!”几位张家老爷叹了口气,相视了片刻之后,过来唤住她。

    “明珠儿,你可劝劝爹不要意气用事,有什么事情从长计议啊!”

    “我会劝的。”女孩子安静的点了点头,看向他们,“届时还请父亲与三叔、五叔你们相助。”

    “这是自然。”张三爷拍了拍胸脯,此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乖乖,逃过一劫啊!

    不过相比他们的庆幸,女孩子却自始至终都很安静,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安静了片刻之后,向张三爷他们看来:“父亲、三叔、五叔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事。”

    他们答应了什么?哦,对了,是劝爹。

    张三爷大声打着保票道:“放心,明珠儿,这件事我们怎么可能忘?”

    毕竟性命相关啊!明珠儿也是傻,这种事用多问?

    “不忘就好。”女孩子点了点头。昨晚经历了那样的一场狙杀,不,甚至可以说是屠杀,她很安静的找了个废弃的墙角,坐在这些断壁残垣中出神。

    这一次,她再也不会让他们死,哪怕背负上重重的骂名她也无惧。

番外灼灼明珠(六)

    其实很多事情是可以预料到的,尤其预料的对象还是她如此熟悉的祖父。

    这件事背后是谁动的手猜也能猜个七七八八,老实说,对如今位子上的这位君,她并没有太高的评价。上一世,她同张氏一族所有人一起死了,并没有看到之后的事,但以她这么多年在外所见所闻,这位君委实优柔寡断,没什么魄力。连自己生母,儿女被掳都能忍,又能忍西南侯任其壮大这么多年,可见他是惧的。

    寻常人胆小也没什么,可一国之君没有半分气魄,并不是一件好事。祖父忠的君,并不是他想象中可堪大任的君,当然,这些话不能说,尤其不能在祖父面前说。

    她回来已经三个月了,自从回来的那一刻起,就在查上一世张氏灭族的事,江湖上的风声打听起来并没有那么困难,她也意外的了解到了一些她曾经没有想到的事,所以,江湖术士会对张家出手也在她的意料之中。为昨晚的事她也准备了许久,侥幸逃过一劫,但她知道,这还只是个开始。不是没想过劝,但祖父这个年纪的人,他的信念坚守了一辈子,岂是那么轻易能够劝服的?

    被烧成灰的张府在重新修缮,张府上下都搬到了城外的别苑中,虽说身上有自由进出城门的令牌通行无阻,可这座城墙却仍仿佛是隔了他们与长安城内的联系一般,半点风声都听不到。

    至于祖父,也有好几日没有回来了,只让人带话在宫中有事与陛下相商。

    “明珠儿,你说爹他怎的还不回来?”张大老爷终于忍不住了,叫住了正安安静静的站在院中,看着路边的野花野草出神的女孩子。

    女孩子笑了笑,道:“这件事,祖父自然是要同陛下商议,博弈一番,没个十天半月的,恐怕不会回来。”

    “博弈啊!”张大老爷点了点头,感慨道,“那是应当的,我张氏险遭灭门,爹一定要为我张氏求来一个说法才是。”

    “这个怕是有点难了。”女孩子抓了一把野草,在手里把玩着,仍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祖父忠君,一切以君为先。”

    “那我们呢?”张大老爷问道,不过随即便笑了,道,“我们也与陛下不冲突啊!”

    “那可说不准。”女孩子笑了笑站了起来,把玩剩的野草塞到他手上,“爹看着吧!”

    又是这些言简意赅、不尽不实,云里雾里的话,张大老爷听的有些头疼。将明珠儿的话带回去同几个兄弟说了一番,自然引来诸多不屑。

    商议了十天半个月之后,张老天师终于带着结果回来了。

    “这件事就此为止,就说是生辰宴的烟火不小心烧到了库房……”

    什么意思?是让他们白白咽下这口气吗?素日里的话,这个结果或许大家虽然难以接受,却碍于张老天师的面子,都会应下来。可张老天师不在的十天半个月里,在明珠儿那些冷嘲热讽的话里,他们多少次据理力争与不信,谁知道结果真的如她说的那样。

    女孩子不远不近的站在人群边,抱着双臂轻笑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轻笑,不知怎的,给了大家以往没有的胆子,竟开口问了起来。

    “爹,这件事为什么这么算了?”开口的是张三爷,也是几位张家老爷中最大胆的一个。

    “你们懂什么?”张老天师皱了皱眉,出口训斥。

    “总要给个理由吧!”张三爷道。

    张老天师冷哼一声:“没有理由!”

    这话一出,方才还有胆质问的张家几个老爷立时噤了声。

    这就是张老天师,心慈受百姓爱戴,但在几个儿子面前却是实打实的严父,在张家说一不二。

    见张家几个老爷噤了声,张老天师没有半点意外,又出声质问他们:“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在场众人。

    几个老爷当下缩起了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没什么想问的。”女孩子清亮悦耳的声音就在此时响了起来。

    这个时候敢接话的整个张家除了明珠儿也没别人了。

    张老天师看了她一眼,难得的没有理会她,只对张家几位老爷道:“一会儿去府衙走一趟,同何太平说是我们失误引来的火势。”

    几位老爷连忙低头应是。

    张老天师这才转身大步离去,从头至尾连看都不看他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儿一下。

    女孩子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眯眯的跟了上去,在经过张家几位老爷身边时,被张大老爷叫住了:“明珠儿,这……你去劝劝爹。”

    “好。”女孩子点了点头,“爹、三叔五叔,你们也过来吧,在外头等我就是了。”

    几位张家老爷大喜过望,望着女孩子的背影,忍不住有些艳羡。

    “这时候还能有如此把握劝服爹的也只有明珠儿了吧!”

    这受宠程度真是让人羡慕啊!

    ……

    ……

    一老一小走入屋内,那个小的还转身关上了门,几位张家老爷在门外等候。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只听到屋内一声轻响,似乎有不知道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几位张家老爷吓了一跳,正要进屋去,却见门已经开了,女孩子手里拿着一支弩箭,一件沾血的外袍走了出来,那件外袍……如果他们没记错,这是爹的吧!

    “这……”几位张家老爷看的吓了一跳,“发生什么事了?明珠儿,这……”

    “不是你们让我劝祖父的吗?”女孩子说道,“现在劝好了。”

    几位张家老爷看的目瞪口呆,等到回过神来,当即脸色大变,连忙向屋内冲去,女孩子站在原地,也不阻拦,只悠悠的跟在他们身后。

    屋内没有他们想象中的狼藉满地,只有一张椅凳踢翻在地,张老天师正安静的坐在床榻上看着他们。

    “爹,你怎么样了?”几位张家老爷上前问道。

    “祖父没事。”女孩子抱着外袍走了进来,道,“大家听祖父的,去府衙一趟,同何太平说是我们失误引来的火势。”

    “可你这……”张大老爷看着她手里的外袍与弩箭,惊道。

    “这是祖父回来途中为人暗算受的伤,把这个交给何大人吧!”

    “真是混账!”张老天师终于出声了,脸上神情有些复杂难言。

    “祖父莫生气,不是都听您的了么?”女孩子说着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张大老爷他们,安安静静的将那张踢翻的凳子扶了起来,坐了上去,“您的事听您的,这是另外一件事,不相干啊!”

    几位张家老爷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对哦,爹说的已经做到了,但这是另外一件事,阴阳司大天师遇袭,堂堂一品大员遇刺这种事自然是要报官的。

    “真是好大的胆子!”张老天师冷笑,“这东西哪来的?”

    “中元节那天藏了几支,祖父折了这一支我还多的是。”女孩子不卑不亢的说道。

    她居然不声不响还藏起了弩箭!这弩箭来自军营,两样东西交上去,虽然依着爹的话说了,可该牵扯出的事还是会牵扯出来。

    张家几个老爷为难的看着这相对而坐的一老一小:听谁的?一个是现在说一不二的,一个是往后说一不二的。

    安静了半晌之后,女孩子再次笑了起来,自从这次回来之后,她似乎很爱笑,没有什么理由的,也不是嘲笑,只是眼神平静温和的看着他们,笑着,也不说话,更没个理由。她转头对张大老爷他们道:“你们去吧,祖父这里有我,放心。”

    就是有你才不放心!看爹这般安安静静坐着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着了她的道,这丫头连她祖父都敢动手,他们这些做爹的,做叔的……自然不用问了。

    而且……想到她中元节那日做的事情,几人就背后一寒,隐隐生出几分惧意,比起爹来,眼前这个摸不清心思的丫头看起来更可怕。

    对峙了片刻,张三爷一下子抱起了外袍和弩箭向外走去。

    “我们这就去,这就去!”

    随着那一阵零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女孩子转头看向张老天师:“祖父不要生气,父亲他们也不想死,我张氏一族上传承至张道陵,多少年了,谁也不想就此断送吧!”

    这并不是代表在他们心中祖父的威望不如她,只是他们清楚,听她的,更有可能活命。

    “胡闹!”张老天师轻喝了一声。

    “是不是胡闹,祖父心里清楚。我若是不胡闹,中元节那晚,我张氏的传承就断了。祖父忠了你的君,可曾想过我张氏一族的血脉?”

    “明珠儿,”张老天师突然出声打断了她,“你可知道一句话……”

    “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女孩子脸上没有半点意外之色,“更何况君只是要我们委屈求全,拿我张家的事为自己谋利?”

    “看来你都知道。”张老天师看着女孩子一如既往平静的脸色,有些惊讶,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要如何,我们为臣子的,除却听命还能做什么?”

    “祖父为什么忠君?”女孩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反问他这句话。

    张老天师愣了愣,道:“为人臣子自然要忠君。”

    “我是问为人臣子要忠君的理由。”

    “因为君治天下,使万民和乐,为天下太平,为人臣子自然要辅佐君主。”张老天师想了想,认真的说道,“老夫已经多少年没有被人这般问过了。”

    会这般被细问还是在他年少读书时候的事了。

    “所以忠君的目的是为了天下太平,为了万民,对不对?”她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张老天师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那么我张氏要这个大天师的位子也是为了万民,对不对?”女孩子轻笑了起来,“道理说通了其实很简单,只是很多人不愿意去往源头处想罢了!”

    张老天师倏地朝她望来:“明珠儿这话是在说老夫?”

    “是。”女孩子回答的斩钉截铁。

    张老天师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已有很多年没有人敢这般质问训斥老夫了!”

    这孩子总会做些他意料之外的事,让他喜欢却又不是滋味。

    “祖父走了岔路。想我先祖若忠的不是天下万民,忠的是君,他就不应该辅佐当时不过一介平民的太宗皇帝,而是应该相助当时在帝位之上的刘氏。同样的,我张氏既秉承先祖遗志,忠的应该是这个天下,而不是具体的某个人。君做的对时自然该忠君,可他若做的不对呢?”女孩子轻笑,“他若不是君,只是个普通人,生母被人抓走,他不作为,儿女被人抓走,他又不作为,连点表示都无,你觉得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昏庸二字放在他身上就要分开来讲,当今陛下庸而不昏。他当然不是昏君,没有那个胆量行大昏之事,这于百姓是幸事,但如此庸君于臣子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女孩子说道,“若非他庸,岂会让陈善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陛下耳根子软,祖父若是顺着他的意,可不见的是一件好事,真正的贤臣忠臣应当做的是指出陛下的不足,加以督促改进才是。”

    “你说的都有道理。”张老天师斜睨了她一眼,道,“跟着庙远先生游学十年,果然伶牙俐齿的。”

    “这你可错怪他了。”提到庙远先生,女孩子脸上的笑意灿烂了不少,“我自小便是这般伶牙俐齿,别给他脸上贴金。”

    “老夫承认你说的有道理。”张老天师点了点头,看着她道,“但这跟你一定要将中元节那晚的事追究到底有什么关系?”

    “忍下这一回,一击不中,只会招来再接再厉。过了这个中元节,还有下个中元节,下下个中元节,我也只是个寻常人,又如何保证我张氏每一回都有惊无险?”女孩子说道,“这件事忍下来是没有用的,也不能这么说……每回拿我张氏族人的性命做堵,为陛下谋些芝麻大小的利益还是可以的……”

    这话听起来真是阴阳怪气的!张老天师是忠君不假,但他还没有糊涂到是非不分的地步,尤其说的还是他们张家。她这句话一出,他本能的觉得有些不对劲,就好像在说他张家是陛下手里拿来谋利的工具一般。只是想反驳,他又寻不出半点可反驳的话来。

    “什么利益都比不上我们张家活着更重要,若是我们张氏一族死了,无人制衡刘氏,坐看刘氏壮大,待到他卷土重来,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我张氏族人三百年来的心血?”

    “真是巧舌如簧!”张老天师骂了一句,语气却显然软了下来。

    “陛下做不了正确的决定,那就由我们来替他做这个正确的决定。”女孩子说罢笑着站了起来,“祖父,其实有句话,你说的不对。”

    “什么话?”

    “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而我们张家活着远比死了用处更大,所以君是不会要张家死的,这一点平庸如陛下也明白。”

    “那么这件事,我张家要追究到底,谁敢拦?”

番外灼灼明珠(七)

    张老天师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女孩子笑了笑,替他披上了外袍,道:“祖父想说大逆不道?”

    “没关系,大逆不道的是我,同祖父没有关系。”她说着站了起来,“是我的错,所以祖父不必有什么顾虑,我也不会让祖父这时候现身,宫里那边我会去的。”

    张老天师视若掌珠孙女怎么可能在老天师的事情上说谎?这件事没有什么可质疑的。

    张老天师出了事,如今张家当家做主的是张大小姐。虽然有人疑惑过张家对个孙女宠的跟什么似的像话么?但归咎到底这也是别人家的事,跟旁人没什么关系。

    那位传说中的张大小姐也在人前露了面,更是被陛下亲召见过了,如大家所想的那样,那位张大小姐是个端庄大气的贵女,谈吐有礼,如大家想的那样。

    至于老天师,人年纪大了,有个小毛小病也是正常的。

    一切好似没什么不同。

    直到一日早朝,明宗帝愤愤的甩袖而去。众臣神情惶惶,不明所以。

    下朝之后,才打听到张家在中元节那一日的事上始终不肯让步,一反常态的坚决,这件事与一向贯彻“忍”字诀的明宗帝背道而驰了。

    城里也为这件事闹的风言风语,矛头直指延礼太后与西南候。

    权贵相争,事不关己的热闹,大家都乐意看着。

    这日一大早,十几骑人马停在了才修缮了一番的张府门前。

    这不是那位盛宠的青阳县主吗?路过的行人吓的退的远远的,唯恐被波及到。

    她怎么跑到张家门前来了?对了,张家在与西南候陈家争斗呢,为的是中元节那日的事。也怪不得张家,都欺到头上来了,还要任人欺辱不成?

    “这件事说穿了,就是没有做好。”停在街角的一辆马车里,当朝一品琅琊王氏的家主王老太爷正往这边看来。

    “要么不出手,要出手就要做个干净。”王老太爷说道,“居然一个都没杀掉,平白折了那么多人,也不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

    说罢这些他伸手敲了敲一旁一个年轻公子的脑袋:“七郎,你可看好了,别像陈家这样,引来张家不死不休的纠缠!”

    这是王氏此辈第七子王栩,也是王老太爷最宠的孙儿,他低声应了声是。

    青阳县主翻身下马,指挥着跟随她而来的十几个护卫,喝道:“给我砸!”

    “蠢货!”王老太爷吐出了两个字,语气凉凉的,“张家可不是寻常人家,且不说这门第也是一等一的高,就论武,其中高手可不在少数,就她那十几个护卫,也跑来挑衅?”

    “因为这种事青阳县主常做。”王栩说道,“陛下畏惧西南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回都是小孩子玩闹这种说辞带过,顶天了也不过禁足罢了。”

    “小孩子玩闹,大人就要好好管教,否则,迟早被比她厉害的小孩子给教训了。”王老太爷说道,“张氏以往只是不追究,这一次追究起来,他们死咬着不放,此事就没完。这件事张氏不但在理,而且也有那个底气来求公道。”这就是大族的底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一辈一辈长此以往传承下去。

    王老太爷看向外头,他就说嘛,张氏明明手握如此厉害的棋子,偏偏自诩清高,未免太过迂腐。这一回不知道怎么了,居然想通了,看来……清高久了,也学会放下身段了。

    正这般想着,才砸了两下大门,那张氏的红漆大门已经拉开了,一个女子从里头走了出来。她一身红衣飒飒,眉间微蹙的看向眼前这一群人。

    “你们是谁?”她开口道。

    她相信人与人之间是有眼缘这种东西的,譬如说眼前这个女子,她看第一眼就不喜欢,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不喜欢,是心里没来由的厌恶,也许曾经,她们真的有过仇也说不定。

    得知这位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青阳县主之后,女孩子笑了:“我听说了。听闻县主视人命如草芥,前阵子刚在青阳园中杖毙了一个女子,欺软怕硬,看上了崔氏的公子,不敢惹崔氏,就欺负一个小门小户的姑娘,真是啧啧……”

    “与你何干?”青阳县主冷笑了一声,手里的鞭子朝她甩了过来。

    不过她忘了,眼前这位张大小姐同样是个“被宠坏”的主,可不会乖巧的站在原地任她动手。

    这一日,在长安城里交横跋扈惯了的青阳县主平生头一回被人打了,而且对方下手还不软。

    “这位张大小姐……”王栩看的目瞪口呆,“好生厉害……”

    “她的武功在江湖之中算起来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王老太爷看着那女孩子抬手甩了青阳县主一个巴掌,眉心一跳,“骄纵宠坏的丫头下起手来真是没轻没重的。”

    青阳县主是下手狠毒,可面对这样碾压一般的对手,再狠毒也没用。

    “恶人还需恶人磨,这长安城要热闹了!”王栩说着,将手里的折扇收了起来,一旁的路人看的幸灾乐祸,虽然不敢出声叫好,却几乎个个脸上都有几分压抑着的笑意。

    过来寻麻烦结果吃了一通教训的青阳县主留了一句狠话“给我等着”就匆匆忙忙的跑了。

    女孩子将青阳县主那截断掉的马鞭踢到一旁,对身边几个张家的下人说了几句,而后竟直往这里过来了。

    “见过王司徒。”女孩子走到马车前朝车内施了一礼。

    一旁的车夫脸色惊疑不定,正要开口说“认错人”了之类的云云,车帘却在此时挑了起来,王老太爷从车里向她望来。

    “张大小姐。”

    “王司徒,这热闹好看吗?”女孩子扬眉,问他。

    王老太爷有些惊讶,似乎是平生头一回碰到这样肆意的小辈,大抵是觉得有趣,他点了点头,道:“还不错,小孩子的玩闹偶尔瞧瞧也挺有意思的。”

    “不错,就是小孩子的玩闹罢了。”女孩子笑道,“王司徒记得现在说的话,晚些时候陛下问起来,可记得要如实说啊!”

    “你什么意思?”王老太爷脸色微变,却不是生气,而是震惊。

    “她虽狐假虎威,却也是陛下放任的。”女孩子说道,“自然是需要有人提醒陛下不要多管闲事。”

    敢说陛下多管闲事的,这世上也没几个人了吧!

    王老太爷脸上神情莫测:他先前以为这位张大小姐是个虽有天赋才华,却骄纵宠坏的丫头。此时再看她,却不觉得她是真的骄纵了,就算是骄纵这也骄纵的太有分寸了。

    这般一想,王老太爷手指在膝盖上轻叩了几下,眼里试探之色一览无遗:“怎么不让你祖父出面?”

    “祖父病了。”女孩子道,“太医说了不能吹风。”

    王老太爷挑眉:“老夫听说,为中元节的事情,张老天师进宫呆了几日,出来的那一日便着人去何太平那里说中元节的事是张氏失火所致。”

    女孩子点头:“是呢!”

    王老太爷又道:“也是那一日,张老天师受了暗算,去何太平那里新立了一案。”

    她仍然点着头:“不错。”

    王老太爷轻笑了一声,又道:“自此张老天师卧病不起,张氏大事但凡出面的都是张大小姐了。”

    女孩子笑道:“祖父会好的。”

    “你不觉得太巧了吗?”王老太爷问她。

    “有些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巧。”女孩子神情淡淡的,“太医见过祖父了,祖父也默认了此事。”

    王老太爷看着她,女孩子就这样站在原地任他打量,神情不慌不乱,镇定自若。

    半晌之后,王老太爷:“老夫为什么要为你出面?”

    “举手之劳,与你王氏无损,却能免我张氏不少麻烦,做件善事不好么?”女孩子说道。

    王老太爷眼中闪过一丝暗茫:“与我王氏无损的事多了去了,老夫何必管这个闲事?至于善事,姓崔的喜欢做善事,我姓王的不喜欢。”

    “崔家的善事糖里包了刀,一口下去非得磕出血来不可,比起崔家那位菩萨司空,小女还是喜欢王司徒这样的人。”

    “你以为一两句夸赞就够了?”王老太爷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只轻笑了一声,“真是个七巧玲珑心的丫头。可你还是没有回答老夫的问题,老夫为什么要为你出面?”

    “我张明珠这个人还不够么?”女孩子指了指自己。

    张家大小姐当然本就如她的名字一样,是颗价值连城的明珠。若是原先,他会以为这只是一颗不沾俗事的明珠,虽然珍贵却与他们没什么关系。可如今三言两语一番机锋过后,他已经明白了:这颗明珠分明是颗能在俗世里打滚还能全身而退的明珠。自诩清高的张氏居然出了这么一个人,王老太爷觉得有些有趣。

    “听起来有些意思。”王老太爷点了点头,看了她一眼,“那你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女孩子笑着后退一步,朝他俯身施礼。

    正要坐回车内的王老太爷却又停住了,看向她:“有一事不知老夫可否一问。”

    女孩子点头。

    王老太爷看着她道:“原先老夫以为你只是刚好见我王氏的马车停在这里看热闹,撞上我罢了,但细想了想,你对崔远道那老儿如此熟悉,想来一早便已打听过我们了,那过来寻老夫便不是临时起意了,对不对?”

    女孩子点头:“不错。”

    王老太爷又道:“既然如此,你不找崔氏便罢了,为什么不找谢氏?”要劝谢氏出手兴许要比劝他要容易的多。

    “这大概就是眼缘吧!”女孩子叹了一声,似乎有些感慨,“就像我对方才那位青阳县主一眼看了就不喜欢一样,对王老太爷一眼看了就觉得面善的很。”

    他面善?王老太爷眉心一跳:这说法还真新鲜,他长那么大头一回被人说面善,偏对方还一副如此认真的口吻。

    “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王老太爷有些熟悉。”女孩子笑了笑,又道,“本就属意您,您又已经过来了,我又何必舍近求远?”

    熟悉吗?王老太爷坐回了马车内,听一旁的王栩仿佛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祖父,说实话,孙儿也觉得这位张大小姐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王老太爷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其实他也是如此觉得的,仿佛已经和这个人打过好多回交道一般。

    真是奇怪啊!

    ……

    一句小孩子的玩闹成功驳回了青阳县主的无理闹腾,她私下里又找了几回那位张大小姐的麻烦,可不管她用何等狠戾甚至让人闻之心惊的招数,那位张大小姐总是能“巧巧”的化解,而后又将此事递到何太平那里,美其名曰“告官”。

    每隔几天一个状,审又不是,不审也不是,何太平那里张大小姐的状纸都积了一沓了。

    可纵使人证物证俱在,青阳县主一时半会儿还是能在长安城里折腾的。

    那样的招数听的人心惊胆颤,若是一个不小心着了道,可不仅仅是伤了痛了,送命都是小的。这位青阳县主的狠戾之名更是在城内引起了轩然大波。

    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对张氏这等权贵的嫡长大小姐都敢如此,他们这些普通人可还在青阳县主的眼里?

    “张大小姐好可怜!”有人低低感慨了一声,“明明这般高贵的出生,还是张鲁道先生之后,听说还是什么天生道骨,总之以后也会是了不得的人物,怎么就被人欺辱成这样了?”

    “若是被厉害的人欺辱也就罢了,偏偏是青阳县主……这还真是没天理了!”

    “陛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咱们想想就寒心啊!”

    酒楼里食客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自门外冲了进来。

    一鞭子将一桌席宴打翻在地。

    “青阳县主来了!”食客惊呼着往里跑去。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又要打人杀人了?听说上一回杖杀了一位姓卫的官家小姐之后,有百姓在路边偷偷议论了两句,被她当街打杀!怎么雷公电母不干脆一下子劈死她算了?

    “姓张的臭丫头有什么可怜的?”青阳县主一甩鞭子冷哼道,“她用不着你们可怜,连本县主都在她手上吃了不少亏!”

    她长那么大,头一回被人打,被人甩巴掌,都是那臭丫头干的,偏偏不管告到谁面前,都以一句“小孩子玩闹”带过,明明是她在欺负人,还要装成如此可怜的样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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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赐一品介绍:
卫瑶卿一睁眼,就从张家的掌上明珠变成了一位因为未婚夫太过出色而被嫌弃的平凡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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