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元允中瞅宋积云一眼,理直气壮地道:“我们原本就蹿的是树林,又不是什么正经的驿路,遇到走不过去的大沟不是很正常吗?”
言下之意是他没有走错方向,只是遇到的路不好。
宋积云无话可说,夺了他的领路权,道:“我来指路。”
这次元允中没有反对。
宋积云看这沟横在他们面前,想着他们来的时候是迎风过来的,那左手边应该是东边了,不如顺着走,路上看看情况再说。
她就指了左边,道:“我们往这边走!”
元允中率先往那边去,没管脚疼腿酸的宋积云。
宋积云想着他是个路痴,也不怕,慢慢地沿着大沟往前走。
她这才发现往左的路是个向下的斜坡。
宋积云心中一喜。
走到坡底,应该就能绕过这条大沟了。
黯淡的月光照在大沟边,路倒是不难走,就是这脚底火辣辣的,每走一步脚就割了一刀似的。
元允中竟然在前面等她。
看到她,他不虞地道:“还是我背你吧!你走得太慢了,耽搁事。”
宋积云才不会自讨苦吃,立马笑着答应了:“多谢!”
重新趴在元允中的背上,她不由摇了摇小腿,还戳着他的背道:“你平时拉几石弓?”
谁让他说她重的。
元允中哼哼地道:“我不拉弓,我抛石锁!”
这是骂她是块石头吗?
宋积云笑道:“公子神力!石锁也分大小吧?”
“是分大小。”元允中感慨道,“那东西风吹雨打都不怕,随便丢在哪里就行了,平时也没注意是多少石的。”
宋积云还想戳他。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前面出现了个村落的轮廓。
宋积云大喜。
元允中却泼冷水:“穷乡僻壤的,还不知道住的是些什么人呢?”
宋积云当然也没有那么天真,觉得找到了个村落就安全了。
但她还是瞪着元允中道:“眼头亮一点,等会别人要是问起来,就说我们是……”
看着元允中那英俊却带着几分矜贵的面孔,觉得她说其他关系,估计别人也不会相信,干脆道:“是兄妹。迷了路。”
元允中不置可否,背着她身轻如燕地走了过去。
等走近了,他们才发现这村子不小,围着个水潭前前后后砌了一大片房屋,几乎全是砖瓦小院,几个黄泥茅草屋则七零八散地砌在最外面。
元允中抬脚就朝里走。
宋积云却拦住了他,在他耳边低声道:“等等!”
她的声音绷得有点紧。
元允中扭头看了她一眼,眸子在黑暗中亮得像颗星子,道:“你要干什么?”
宋积云打量着村落,小声道:“你先把我放下来。”
元允中没答应她,道:“你有什么事就说。就你那脚力,最后还是得我来。”
宋积云思忖了一会,道:“我觉得这村子不对劲。哪有全村都砌砖瓦房的?”
元允中的眼睛亮晶晶的,却道:“说不定我们遇到的是什么隐世大族,祖先迁徙到这里来的时候一起砌的房子呢?”
“不对!”宋积云皱着眉道,“若是隐世大族,应该讲究依山傍水,可你看这村子,没有什么树,就是村口的这些树,也都是小杂树,不像是在此久居的人家。”
元允中道:“我们找个最外面的人家问问,要是情况不对,我们就跑。这总可以了吧?”
宋积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元允中不耐烦地道:“出了事全算我的,这总可以吧?”
宋积云忍不住道:“刚才是谁说不会出错的?”
元允中不以为然地道:“你再这样大声嚷嚷,小心把狗给引来。”
宋积云没想到他的脸皮这么厚,就在他耳边小声的嘀咕。
元允中像没听见似的,目光炯炯地选了户颇为偏僻的人家,声音不大不小地喊了声门:“有人吗?”
很快屋里就有女人应:“谁啊?”
宋积云有些惊讶。
一般人家都会是男子来应门。
“迷了路,”元允中说着,朝她扬了扬眉,道,“问个道。”
宋积云睨了他一眼。
屋里应了声“等会”,窸窸窣窣地,点了灯,出来个四旬妇人。
妇人举着灯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
宋积云顿时有点后悔依旧趴在元允中的肩头,她随心所欲惯了,怕掌握不好和元允中的距离。
那妇人果然指了宋积云道:“这是?”
“我妹妹,扭了脚!”元允中简短地道。
那妇人的目光在元允中和宋积云脸上停留了片刻,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元允中道:“去景德镇。”
景德镇离梁县不到二里地。
那妇人略一沉思,居然给他们开了门,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景德镇离这里十来里地,这都半夜了,你妹妹还扭了脚,又没个官道,我就算是指了路,你也未必能走过去。不如在我们家留宿,明天一早你出几个钱,雇个牛车过去。”
这刚照面就主动邀请他们留宿。
宋积云忙低了头。
她怕掩饰不住惊愕的表情。
结果元允中竟然面露犹豫之色。
这家伙想干嘛?
那妇人见了倒诚心,道:“我当家的出去给人……做工了,儿子和儿媳妇在家。我们家也有空房间。我看你们两个年纪轻轻,不知道世事艰辛,这才留你们的。”
说完,她还喊了自己的儿子,道:“你们领这两位贵客去东厢房歇了,我去浇点水。你们吃过晚饭了没有?我这还有白面馒头,给你们鸡皮丝瓜汤,先垫垫肚子。”
元允中眸中闪过一丝幽暗的光茫,没问宋积云就进了院子,口称:“打扰了!”
宋积云只好再戳他。
他不动如山,道:“晚饭就不用了,我们吃过了。”
宋积云垂了眼帘。
这次总算没乱来。
陌生的饭菜是那么好吃的?
“那就好!”妇人笑呵呵地道,也不勉强,让儿子去烧水,自己领着他们去了东厢房。
东厢房睡的是炕,妇人给他们铺着炕,又问他们:“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元允中把宋积云放临窗春凳上坐下,道:“杭州!”
“难怪你们都长得这么俊。”那妇人笑着,从炕上下来,道,“你们只管安心住下。我们这里没那么多的讲究。”
什么意思?
两人面面相觑。再看那炕上,只有一套被褥。
宋积云还好,元允中眼里已带薄怒,声音也没有之前的清亮,道:“还有没有能歇息的地方?”
那妇人直笑,道:“穷家小户,你们多包涵。不过,你们既然已经私奔了,从前的日子该放下就放下,先把眼前过好了才是正经。”
“私奔?!”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的两个人齐齐脸色大变。
第六十一章
那妇人四十来岁的样子,闻言没有吭声,而是警惕地望着宋积云,拉了拉男子的衣袖。
男子和她差不多年纪,紧了紧手中的斧头,没有理会宋积云,而是问她身后的元允中:“你们从哪里来?怎么会迷了路的?”
元允中见了,上前两步,把宋积云挡在了身后,道:“我们从苏州府来。中途下车小憩的时候,车夫带着我们的行李赶着骡车跑了。我们一路追过来,骡也没追上,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那男子在元允中说话的时候就一直打量着他们,可能觉得他们实在是不像坏人,等到元允中说完,他的神色明显地松懈下来,道:“我们这里叫赵家集,我姓赵,排行第七,你们称我赵七就可以。”
他还介绍那妇人道:“这是我浑家,你们要是不嫌弃,就称她一声赵七嫂。”
元允中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宋积云则亲亲热热地喊了那妇人一声“赵七嫂”。
赵七嫂朝着她腼腆地笑了笑。
赵七已和元允中说起话来:“你们要去景德镇,那可有点远。离这里有三、四十里地呢!还全是山间小道。这黑灯瞎火的,我就是告诉你们怎么走,你们不熟悉山路,也走不出去啊!”
元允中和宋积云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
景德镇离梁县县城不到二里地。到了景德镇,就等于到了梁县。
没想到他们越走越远。
元允中想了想,道:“赵七,你们村里有没有能留宿的人家。我们投宿一夜。明天一早你帮我们雇个识路的人陪我们去趟景德镇。”
赵七嫂就捅了捅丈夫。
赵七打开妻子的手,道:“我们家就是可以留宿的地方。我家小儿子今年十岁了,去景德镇的路他熟得很,明天可以让他帮你们带路。”
元允中应下了。
赵七树也不砍了,扛着斧头就领他们往村里去。
路上,赵七殷勤地和元允中说着话:“我看公子不像是小门小户出身,您怎么会去景德镇投亲?”
元允中道:“我会画画。我正好有个姑父在景德镇当画师。我就寻思着投靠我姑父寻个差事。”
“哎哟!这可是门好手艺啊!”赵七羡慕地道,“窑厂的画师是最难招的。你要是真能画,这辈子可就不愁吃穿了。”
元允中谦逊地道:“哪里,也只是想混口饭吃而已!”
赵七就问起元允中姓什么?家里有几口人?多大年纪?各在做什么?
元允中半真半假一一回答。
宋积云则赵七嫂走在他们后面,也小声说着话。
“你哥哥长得可真好!”赵七嫂感慨道,“像观世音菩萨座下的金童似的!”
宋积云一噎。
元公子不会是中老年妇女之友吧?
她母亲喜欢,这位赵七嫂也喜欢。
她只得道:“大家都这么说。”
赵五嫂就看了宋积云一眼。
宋积云道:“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赵五嫂连连摆了摆手,道,“你和你哥哥和得不怎么像?”
这就有点扎心了。
宋积云笑道:“我哥哥像我母亲,我像我父亲。”
“难怪!”赵七嫂又问,“那你哥哥成亲了没有?”
宋积云愕然,半晌才道:“还没有成亲。不过,订了亲!”
别在人家村子里走了一遭,被村花看上了,横生枝节。
赵五嫂听了感慨道:“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小姐才配得上你哥哥。”
宋积云也不知道。
好在是他们已经走到了山脚,除了一条崎岖的土路,还停了辆牛车,堆了大半车的松树枝。
她不由多看了几眼。
元允中就对赵七夫妻道:“我妹妹脚下起了泡,能不能搭你们的牛车回去?”
赵七夫妻一愣,虽然心痛牛,可见宋积云肌肤胜雪,一副娇养着长大的模样,还是答应了。
宋积云倒觉得不必如此。
元允中却执意要她坐车。
她不想辜负别人的好意,向元允中道谢,由赵七嫂扶着坐在了车辕上。
赵七继续和元允中说着话,还问元允中:“你是跟谁学的画?画的是山水、花鸟还是人物?”
不像是个村夫问得出来的话。
宋积云扭头看了他一眼。
车子一震,她颠簸着,差点掉下来。
元允中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沉声道:“你坐进去点。”
赵七嫂看了他们两人一眼。
两人都没有太在意。
不过半碗茶的功夫,他们就到了村子。
半夜三更的,居然还有人和赵七一样,赶着牛车或拿着扁担去山上砍柴。
见到宋积云和元允中,众人纷纷问赵七夫妻:“这是谁啊?”
赵七夫妻一面和众人打着招呼,一面回着“迷路了,到家里借住一宿”。
元允中不禁道:“他们为什么晚上去砍柴?”
赵七含含糊糊地道:“白天大家都有事,就晚上去砍柴。”
赵七嫂生怕他们再问似的,忙指了村口的个宅子,道:“啰,那里就是我家了。”
宅子不大,三间正房,左右各两间厢房,围了个小院。
可不管是宅子还是围院,都是用砖砌的。
等进了门,就连地上都铺的是砖块。
再看左邻右舍的宅子,不管大小,都是砖砌的。
就是村里的路,也都撒着砖渣。
宋积云隐晦地皱了皱眉。
赵七家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只是院子里堆了半院子的松树枝,有些违和。
赵七在院子里卸柴。
赵七嫂请他们在堂屋坐下,端了大叶子茶招待他们,还热情地道:“你们应该还没有吃晚饭吧?我家里还有几个二合面的馒头,我拿出来给你们蒸一蒸,再打个鸡蛋做个丝瓜汤,你们先凑合着吃一顿。”
宋积云忙道:“不用了,我们用过晚膳了。就在您这里借住一夜就好了。”
陌生人的饭菜,她一般都不会吃的。
说完,还深深地看了元允中一眼。
元允中更是连茶水都没有喝。
赵七嫂颇为意外,但也没有勉强,道:“你们坐坐。我去把东厢房收拾出来。你们今天晚上就歇在那里。”
元允中颔首,宋积云却跟了出去。
第六十二章
宋积云朝赵七嫂手里塞了一对珍珠耳珰。
元允中身上什么饰品都没戴;她要去窑厂,装束也是往简单利落上靠。
两人身上,也就这对珍珠耳珰还值几个钱了。
既然投宿,总不能白吃白喝。
赵七嫂不肯定要。
宋积云和她客套了好一会儿,她才收下。
可待他们也越发的热情真诚了,道:“我去给你们拿新被褥,是我留着准备娶媳妇用的。”
宋积云没拦住,只好放了她走。
可一回头,元允中不知道什么站在屋檐下,正扭头望着她。
宋积云愕然,走了过去,道:“怎么了?”
元允中没有说话,把目光落在院子里。
院子里,赵七正把那根适合做横梁的大树往西厢房拖。
他身材不算高大,却长得很健硕。
特别是肩膀和手臂,非常有劲,拖树的时候,肌肉贲起。
宋积云若有所思。
赵七嫂从自己房间里抱了被褥出来,去开了东厢房的房间。
宋积云想了想,去给赵七嫂帮忙。
“不用!”赵七嫂不让,笑道:“你今天睡这间靠北的厢房,你哥哥睡你旁边。家里简陋,委屈你们了。”
宋积云笑着客气了几句,可没想到厢房能简陋成这个样子。
空荡荡的一间房,靠墙放了张木板床,其中一个床脚还断了,用砖垫着有。
元允中睡的房间比她好一点,除了有张木板床,床的四角都是健全的,床头还多了张杌子。
宋积云问帮着铺床的赵七嫂:“你们家有几个孩子?怎么都不在家?”
她含含糊糊地道:“他们都出去做工去了,不用管他们,他们昨天早上就回来了。”
宋积云奇怪道:“这附近还有工做?”
赵七嫂没有回答,而是笑着扯了扯床单,道:“时候不早了,你们都歇了吧!明天你们还要赶路呢!”
宋积云笑着应了,和元允中各自回了房间。
但她一回房间就立刻闩上了门,举着油灯端开始用手摸着墙面,打量着屋顶。
半晌,她神色凝重地坐在了床边,吹了灯,听着赵七夫妻回了房间,又等了好一会儿,才悄悄地拉开了门闩,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今晚月色黯淡。
翘檐、屋顶、院落都溶成一团团的黑影,扭曲地投影在地面。
整个村子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光亮,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声,打破了村子的宁静也让人心中惊。
宋积云盯着赵七夫妻歇息的东厢房,轻轻地叩了叩元允中窗棂。
没有动静。
宋积云就寻思着要不要等会再叩一次。
元允中的房门悄然开了半扇,他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脸笼罩在黑影中看不清楚表情,一双乌黑的眼睛却像黑矅石般深幽、亮泽地望着她。
宋积云一愣。
元允中轻笑,低声道:“宋小姐,有门,你何必要跳窗呢?”
宋积云无语,道:“我找你有事。是在你房间说?还是去我房间说?”
元允中沉吟道:“会不会不太好?就算我们是兄妹,可也过了同席的年龄。”
宋积云气笑了,一把推开了另外半扇门,道:“你以为找你做什么?”
门在元允中手里就没有声响,在她手里就发出一声响亮的“吱呀”声,在黑暗中传得老完。
宋积云手一顿,元允中已让出道来。
她迈过门坎,双后一合,就把门给关上了,道:“元允中,我怀疑我们刚刚自投罗网,到了追我们那群人的老巢来了。”
屋里比外面更暗。
宋积云却能明显地感觉到空气一滞。
元允中说话的声音却少见地带着几分严肃:“你发现什么了?”
宋积云道:“你没有在窑厂里呆过,你不知道。
“窑厂的窑,都是用砖砌起来的。可开了窑,这些砖就不能用了。别人家不知道,但宋家的窑厂,那些废了的砖都会低价卖给那些想砌房子又买不起新砖的穷苦人家。
“这种砖因为经过高温,特别容易碎,容易断,容易变形。
“你看赵家厢房的墙面。
“我刚才仔细地看过了,全是那种砖。”
元允中推开了东边的窗棂。
月光照进来,照亮了元允中的肩头。
宋积云眉头紧锁,继续在那里踱着步子:“还有那些柴火,全是松树枝。只有松树枝带着的油脂,才能把窑里的温度烧到需要的温度。”
她说着,之前只是在心头掠过的一些细节像珠子,一个个地被串了起来。
“你记不得记,我们说要在村里歇一晚,赵七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们。
“他们分明是不想我们进村。
“有什么样的村子不愿意别人进去?
“还有她要招待我们吃饭。二合面的馒头。我们这边的人都不吃这种馒头,除非是从北边那过来的窑工。”
元允中冷静地道:“就算这样,也只能说明这里有野窑,未必就是追击我们的人?”
宋积云坐在了床边,道:“只有那些野窑的窑工,除了一把力气什么也没有,才会铤而走险,什么事都敢干!反而是依附富贵人家生活的闲帮,没这么大的胆子。”
不管怎么说,这些也都只是猜测。
元允中轻轻地叩着窗棂,沉吟道:“我们这个时候就算悄悄出村,也找不到回去的路,还不如就在这里过一夜,明天早上再走。”
也只能这样了!
宋积云很是不安。
元允中却突然道:“你今天晚上就睡在我这里好了!”
之前只想和他商量个办法的宋积云……觉得这样也不错。
两个人在一起总比分开好。
特别是像她这样没有武力值的人。
“多谢了!”她真诚的向元允中道谢。
元允中“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宋积云想到屋里只有张床和杌子,她准备坐杌子靠一晚。
反正已经过去大半夜了,最多还坚持两个时辰,天应该就亮了。
元允中没有理她,但也没自顾自地躺下,而是盘着腿,在床上打坐。
屋里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宋积云这才发现自己有多疲劳,靠在墙上眼皮子都打架,阖上就难以睁开。
不过,算了。
有元允中在这里,就算有什么危险,他也会示警的。
休息一会也好。
明天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呢!
宋积云想着,慢慢睡了过去。
元允中望着那个靠坐在墙头的影子,头一会儿朝左歪,迷迷糊糊地重新坐正,头一会儿又朝右歪过去……
他手有点痒。
她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靠着呢?
第六十三
原本不过只是想过来和元允中商量个对策的宋积云……突然觉得这个主意也挺不错的。
“好啊!”她笑盈盈地应着,坐到了元允中的身边,还对他道着“多谢”。
元允中全身一僵。
宋积云已拍了拍床板,在他耳边悄声道:“我们一个人一半。”
那声音,轻轻柔柔的,让人想起春天的风。
元允中的耳朵像钻进了小虫子似的,痒痒的。
“不必了!”他声音显得有些冷,“我打坐就可以了!”
“你今天也累了一天了,”宋积云道,声音温柔的如潺潺细流,“要不,我们轮流休息?还可以守夜。”
她说话的时候身体微倾,元允中甚至能够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
他顿时感觉到屋子里又闷又热。
“不用了!”他强压着心底骤然涌现出来的浮躁,说出来的话有些生硬,“你守夜?我怕我睡不着!”
“那行!”宋积云倒也爽快,窸窸窣窣地脱鞋上床,靠坐在了墙头,打着哈欠道,“你要是累了,就喊我!”
黑暗中,她轻柔的杭绸褙子掠过他的手背。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好不容易平息了心情,耳边只余她绵长轻缓的呼吸。
她已经睡着了。
元允中的脸色顿时非常的难看。
宋积云这是什么意思?
她对和他同房毫不在意的吗?
他当也只是说说而已,她完全可以拒绝他。
他脑海里浮现出他还住在纱橱时,她白皙圆润的肩头。
他好像又闻到了那淡淡的茉莉香。
元允中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他目光明明灭灭朝宋积云望去。
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眼睫毛又长又翘。
他想到她看他时那明净清正的目光。
她或许只是性格太虎,像男孩子一样?
他想到她干的那些事,又觉得有她的性格像男孩子多一点,有点释怀。
元允中垂下眼帘,干脆在床头打坐。
而靠坐在墙头的影子,头一会儿朝左歪,迷迷糊糊地重新坐正,头一会儿又朝右歪过去……
他的心情又开始浮躁起来。
她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靠着呢?
元允中想了又想,正寻思着要不要把她扶正,她倒好,倒在了他的肩膀头不说,还像小鸟选窝似的,在他肩头蹭了蹭,睡得更香甜了。
元允中低头,望着她满头的青丝,伸出一根指头,嫌弃地把她推开。
她朝另一旁倒去。
或者是那边没有扶持她的人,她猛地点点头,又倒在了元允中的身上。
乌黑的头发摩擦着他的下巴,他又闻到了淡淡的茉莉香。
元允中望着头顶的横梁,懒得再去现会宋积云。
他闭上了眼睛。
天边泛起一道鱼肚白。
赵七夫妻轻手轻脚地起了床。
元允中面无表情地再次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宋积云的额头,想把她给推到一旁。
房门突然被推开。
“啊!”地一声,女子尖锐的叫声吵醒了宋积云。
她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睛,只见赵七嫂捂着一个妙龄少女的嘴,不好意思地道:“你们睡,你们睡!我们这里没那么多讲究。”
可她话锋一转,又道:“你们既然是私奔的,就不应该称兄妹,应该称夫妻才是。也免得我把两床新被褥都拿了出来。”
“什么?”饶是宋积云和元允中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此时也被赵七嫂的话说得双双神色大变,“私奔?!”
赵七嫂讪讪然地望着他们,道:“不是私奔,你们怎么会在一个房间里?还……”
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宋积云此时才发现她侧身而坐,像被元允中搂在怀里似的。
她不由抚额,朝元允中望去。
元允中板着脸,眼底如霜似雪,冷冰冰的。
宋积云扶额,想对赵七嫂解释几句,可一时间又不知道说什么。
倒是赵七嫂,比她这个当事人还慌张,一面拖着那妙龄女子往外走,一面道:“你们既然已经醒了,我就不再过来喊你们了。我让我姑娘给你打水,你们梳洗了,就来吃早饭了。”
宋积云无奈地摊手,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对元允中道:“反正大家萍水相逢,说不定从这里出去之后就再也见不着了。他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元允中不置可否。
宋积云很快就把这些甩到了脑后,走到门口四处张望了几眼,对元允中道:“我瞧着这才卯初的样子,我们要不别吃早饭了,带点馒头什么,就走吧!”
她还在担心昨天追击他们的那群人。
元允中点了点头。
赵七嫂端了洗脸水进来,笑眯眯地道:“刚才是我未过门的儿媳妇,她不知道你们借宿在这屋,得罪了。”
宋积云笑着摇手,说了几句客气话,提出不用早饭了,拿几个馒头就走。
“这怎么能行呢!”赵七嫂的脑袋摇得像拔浪鼓,“无论如何也要吃了早饭再走。”
她说着,有些畏惧地看了元允中一眼,把宋积云拉到了门外,低声道:“妹子,我看你们去景德镇投亲是假,想要避开家里的人是真吧!你与其不知道去了景德镇是好是坏,还不如就留在我们村里!”
“什么?”宋积云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赵七嫂大大咧咧又不失亲近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家相公不是会画画吗?我们这里有个活,缺会画画的。最多三、五个月,保证你们最少也能赚五十两银子。”
宋积云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个赵家集有野窑。
可她更怕追击他们的人也与这里有关系。
她为难地道:“可我们已经和我姑姑说好了。”
“这有什么!”赵七嫂不在意地笑道,“让我们家小子给你们家姑姑送个信去好了。”
这是要强行把她们留下来吗?
宋积云不动声色,沉吟道:“这个,我得和公子商量商量才行。”
她说着,就看见妙龄少女扶着个老妇,由几个年轻妇人簇拥着走了进来。
人还没到,那老妇人已高声道:“赵七家的,说来了对私奔的公子小姐,那公子还会画画?你把他们留下来,我们给他们置办婚礼。”
第六十四
宋积云眸光微闪。
这老妇人是什么人?
这么大的口气!
念头一闪而过,那老妇人已甩开了妙龄少女的搀扶,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
赵七嫂忙迎了上去,道:“老婶,您怎么来了?”
老妇人颔首,目光却直直地落在宋积云的身上。
赵七嫂见了,对那老妇人道:“这位就是李小姐。”
又对宋积云道:“这是我们家孩子的叔祖母。待人最最和善不过了。村里的妇人有什么事,都喜欢找她老人家帮忙。”
宋积云笑着曲膝给老妇人行了个礼,称了声“老安人”。
“哎哟!”老妇人笑道,“这可不敢当。”然后称赞她,“只听说来了位李小姐,却没有想到这么的标致!”
众人哈哈地笑。
老妇人就道:“李公子呢?怎么没有看见李公子?”
“在堂屋呢!”赵七嫂道。
老妇人就牵着宋积云的手就进了堂屋。
元允中正站在堂屋中间,身高腿长,星目薄唇,英俊得让人侧目,连简陋的屋子都看上去没有那么寒酸了。
屋子里静了几息。
众人纷纷面露惊艳之色,三三两两地私语起来。
“这李公子也长得太俊俏了吧?”
“难怪李小姐愿意和他私奔的。要是换成是我,我也愿意。”
“您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子,人家李小姐长什么样子!”
“想想都不能想了……”有人喃喃地道。
也有人羡慕地道:“还会画画!真是有才有貌,文武双全!”
元允中愕然,朝宋积云望去。
他大概从来没有经历过样直白的夸奖。
宋积云强忍着笑意低下了头,也就没有看见元允中眼底一闪而过的懊恼。
而老妇人则警告般地扫了众人一眼,见众人一个个都闭上了嘴巴,这才笑着对元允中道:“公子见谅!乡下妇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失礼了!”
元允中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耳朵红彤彤的。
老妇人明显地松了口气,笑道:“村子里管事的赵五,是我儿子。公子会画画,我们又急需个会画画的人。原本这件事应该由赵五来和您谈才显诚意。可赵五出了门,要四、五天才能回来,我就倚老卖老,来见公子了。
“还请公子留步,在我们这里再多住几日,等赵五回来了,您要是觉得不合适,再走也不迟。”
这缓兵之计用得不错。
就怕等来的是那群追击他们的人!
宋积云在心里嘀咕着。
元允中却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没准备做画师。”
老妇人怎会轻易放弃。
她看了宋积云一眼,笑道:“这里去景德镇路途遥远,您走得,李小姐一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富贵堆里长大的娇小姐怎么走得?我看您不如在这里多呆两日,我想办法给您找个骡子,您再带了李小姐上路也不迟。”
元允中瞥了宋积云脚一眼。
宋积云立马表态,轻轻地拉了拉元允中衣袖,低声道:“我,我还能走!”
元允中却定定地看她一眼,乌亮的眸子黑漆漆的。
宋积云一时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那些围着他们的女人已经开始七嘴八舌打趣他们:“李公子,李小姐可是什么都听你的。你也不能辜负李小姐才是。就在这里再住几天再走吧!”
“要我说,就应该像老婶说的那样,你们就留在我们这里,在我们这里成亲好了!”
甚至还有人道:“你们两个金童玉女似的,生出来的孩子肯定好看。等再过几年,抱几个孩儿回去,家里还有什么说的。何必去景德镇看人的白眼呢?”
“李公子和李小姐,你们放心。我们都知道你们盘缠和行李都被那车夫给顺走了。你们要是立马成亲,我就把我给我姑娘准备的嫁衣先给你们用了!”
“我们家也可以拿出一床被褥!”
“还有我们家。可以送套碗碟。”
“好像谁家没有似的……”
元允中垂着眼帘,眼角的余光却全都落在宋积云的身上。
宋积云被惊到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无意在这里久留,忙给众人行礼,道着“多谢”,讪讪然地对众人道:“容我们仔细想想,仔细想想。”
说着,拉着元允中的胳膊就往外走。
元允中道:“我们不用早饭吗?”
这个时候还算什么早饭?
宋积云想着,却昏头昏脑地把元允中拖到了厨房。
众人哄堂大笑。
宋积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厨房没有人,锅里还蒸着馒头。
宋积云装了几个馒头,对元允中道:“先垫垫肚子吧”
她则在厨房看了一圈。见有个后门,不由捂着胸口长吁了口气,推开后门探头看了看,兴奋地回头对元允中道:“后面有路,直通村外。”
她眼睛亮晶晶的,像偷偷溜出去玩的孩童。
元允中“哦”了一声,却没有动。
宋积云不知道他在发什么呆,拽着他的胳膊拔腿就往外跑。
清晨山间的空气清新微凉,迎面吹来,非常的舒服。
她和元允中商量:“我们从原路返回。要是照赵七说的,我们得爬两座山,我觉得我爬不了。”
元允中“嗯”了一声。
宋积云拉着他跑了起来。
郁郁葱葱的树木在被她一棵棵地甩到了身后,却只能听到她一个人的脚步。
她不由回头,发现元允中跟在她的身后,这才能确定元允中一直跟着她。
她忍不住抱怨:“你怎么连跑起来都没有声音。”
元允中没有吭声,但很快宋积云就听到了脚步声。
她嘴角微翘。
等到他们跑到昨天晚上遇到赵七夫妻的坡脚,她这才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道:“这次我领路。”
说话间,她好像隐约听到村子里传来了女子嘈杂的叫喊声。
应该是赵七嫂她们发现他们不见了。
元允中乌黑的眼睛此时仿佛又有了光。
他问宋积云:“怎么走?”
宋积云满意地看了元允中一眼,指了他们昨晚滚落的山坡,道:“从这里上去。”
元允中反手抓住了她的胳膊,道:“你跟我来!”
话音刚落,就被他半拉半拖着往坡面爬去。
别说,有人带着就不一样。
他们很快爬到了坡顶。
坡下传来女子叫喊和男子的吼怒。
宋积云回头。
有群男子正往山坡上爬。
第六十五章
宋积云就望着元允中。
元允中思忖了片刻,抬头对那老妇人道:“可以!”
老妇人很是欢喜,道:“李公子,等你来了就知道了,再也没有比我们这里更好的差事了。我看李小姐不是个会做家务的,到时候还可以让李小姐跟着我们一起学学家务事。”
元允中皱眉道:“不用。你到时候帮我们雇个人就行了。”
“好!好!好!”老妇人喜笑颜开,道,“就让赵七家的去帮你。你们能认识,也是缘分。”
元允中颔首,留了张纸条给老妇人:“我姑姑住在这里,要是我过了五、六日还没有回来,多半是我姑姑想多留我们住几日,你们就派人去送个信。”
老妇人高兴地收纸条。
赵七家的也很高兴端了早饭出来,还多摊了个鸡蛋饼。
宋积云和元允中这才放心的吃了早饭,然后由老妇人等人送到了村口,上了赵七指的土路,直到看不到老妇人等人,这才停了下来。
元允中问宋积云:“我们往哪里走?”
宋积云抿了嘴笑。
元允中举目四顾,像是在观察地势般装模作样的“哼”了一声。
宋积云想笑,忙指了右边的树林,道:“我们从这里过去,就可以走到昨晚那个山坡了。”
她还解释:“我们是在驿道那儿不见的,郑全他们肯定会从那里搜起。赵七指的这条路远不说,方向也不对。我怕和郑全失之交臂。”
元允中“嗯”了一声,率先就朝树林里去,走了几步,见宋积云还没有跟上,催道:“你快点!”
宋积云嘴角微翘,小跑几步,追上了元允中。
两人在树林里穿行。
宋积云问元允中:“你怎么会想到给那老妇人留个地址?”
“哦”元允中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样更真一点。就像你(问)他们给多少工钱一样。”
宋积云觉得元允中虽然平时说话行事像是目中无尘似的,可若他真要做什么,还是考虑得很周全的。
她道:“画师难求。各个窑厂都缺画师。你要是哪天缺银子了,我可以帮你牵线搭桥。如果能画出一个受欢迎的花样子,可以养活一个小窑厂。”
元允中瞥了她一眼,道:“我不是还有十万两银子吗?”
宋积云笑了起来,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拿?”
元允中没说话,脚步轻盈地跳到挡在她前面的大青石上,朝她伸出手来,道:“你小心一点。”
宋积云抬头。
橘红色的朝霞照在他脸上,给他的五官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让他的眉宇间多了一份湿润,少了一份犀利,有了他这个年纪才有的少年意气。
宋积云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跳上了大青石,这才发现,他们已经站在了山坡脚下。
“走!”元允中说着,拉着她开始爬坡。
白天和夜晚的视线完全不同。
昨天晚上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现在的宋积云却可以断定,他们上了坡,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可以走到驿路旁。
宋积云继续和元允中聊着天:“你既然喜欢画画,肯定也喜欢风景、花鸟。要不,我再送个宅子给你。苏州、扬州或者杭州都可以,看你喜欢什么样的?”
“哦!”元允中停下了脚步,打量着她道,“送我宅子!送我宅子干什么?把我养在宅子里?”
“喂!”宋积云啼笑皆非。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他们在这里!”
宋积云循声望去,看见迎面走来两个穿着短褐,拿着木棒的壮硕男子。
是昨天追击他们的人之一!
宋积云愣住。
元允中已把她护在了身后。
密林中不一会儿就钻出来五、六个和之前两个人同样装束的男子,慢慢地把他们围在了中间。
宋积云忙贴着元允中的背站了,虽然元允中挺拔如松,可她还是觉得腿一点软,低声问元允中:“你打得过几个人?”
元允中不急不慢地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宋积云听着就急了起来,道:“要不,我们看看能不能拿钱消灾?”
她感觉到元允中的背一僵。
“恐怕不行!”元允中淡淡地道,“他们连脸都没有蒙,要是你秋后算账怎么办?”
宋积云在心里把这些人都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一咬牙,道:“实在是不行,你就逃吧!然后想办法来救我!”
她想了想,为了保障,又回了一句:“我还欠你十万两银子和一幢宅子呢!”
元允中肩膀一耸一耸的。
宋积云觉得他是在笑。
可这有什么好笑的?
可她一抬头,看见其中一个男子挥着木棒就朝元允中击来。
“小心!”她高声喊着,元允中抬脚,踹了那男子一个心窝。
男子呻吟着连连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捂着胸口,半天都没有起来。
宋积云看着都觉得痛,不由闭了闭眼睛。
其中一个人就指了她,对元允中道:“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只要你把你身后的女人交出来,我就放你走。”
元允中不屑地轻笑了一声。
男子目光阴森地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几个人目露警惕地围了过来。
宋积云急起来,使劲地拉着元允中的衣袖:“我们走脱一个人是一个人!”
元允中却不为所动。
那些人估计是想柿子摘软的捏,去攻击的重点放在了宋积云这里。
三四个木棍朝宋积云挥了过来。
宋积云吓紧紧抿住了嘴,生怕因为自己发出来的声音影响了元允中的判断。
元允中却始终护着她,带着她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的移动。
她也感受到了木棒挥过来的破空罡气,感受到了击打在元允中手肘上的声音。
可她一声也不能吭。
好不容易大家对峙着拉开了距离,树林里突然响起“沙沙沙”的声音。
有穿着黑衣劲服的男子从四面的密林中钻了出来,举着弩把他们包围在了中间。
刹那间天地都变得凝重起来,充满了杀气。
宋积云吓了一大跳。
弩是民间禁用武器。
她不由朝元允中望去。
元允中不动如山地站在那里,单孑独立,却渊渟岳峙。
第六十六章
宋积云站在大树下,头顶是遮天蔽日的树冠。
她神色木然地站在那里,看着那群黑衣男子手脚麻利地绑人,看着跪在元允中面前的男子低声和元允中说话,脑子却转得飞快。
元允中,到底是什么人?
她这算不算是刚出狼穴又进了虎窝呢?
他是什么时候联系上这些人?
他在他们家不走,又有什么目的?
宋积云看着元允中面色如常地朝她走过来。
她闭了闭眼。
自古官不与民斗。
当实力悬殊太远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以静制动。
她装做什么也没有看破似的,指那群黑衣道:“虽说是认识你的,可好歹是救了我们,你看给多少赏钱才不失礼?”
元允中静静地看着她。
她睁大了眼睛,任由他打量。
他微微一笑,道:“打赏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们从这边走。”
他指着不远处的树林:“不到一个时辰就能看到驿路了。”
宋积云眺眼望去。
刚刚和元允中说话的男子朝着她笑了笑。
男子不仅长得高挑英俊,且目光清正,正气凛然,让人心生好感。
她客气地朝他也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元允中看着挑了挑眉,领着她走了过去。
那群拿着驽的黑衣人已像洒胡椒面似的不见了,几个佩刀的黑衣人也拖着那群绑得像粽子似的人走了。
男子立刻站直了,笑着喊了声:“宋小姐!”
认识她?
也就是说,元允中在他们遇险之前就已经联系上了他的人了。
宋积云不动声色,问他:“你怎么称呼?”
男子看了元允中一眼,才这支支吾吾地道:“我姓邵,单名一个青字。”
宋积云当没看见他的小动作,继续笑着问他:“你是给我们的领路人吗?”
邵青这次没有看元允中,笑呵呵地道:“是啊!我已经走过一回了。”
宋积云又突然把话题转了回来,道:“你是元公子的什么人?”
邵青很警觉,又朝她身后看了一眼,有些战战兢兢地道:“我曾经做过少爷身边的书童。”
宋积云心神微凛。
这样的人曾经给元允中做书童?
宋积云越来越看不透元允中了,但这也越发让她肯定,元允中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人。
她想到在阳光下泛着寒光的那些弩箭。
既然如此,那她就做好自己现在能做的好了。
她问邵青:“那些追击我们的人,你们准备怎么办?”
邵青再次看了元允中一眼,道:“交给当地的衙门处置。”
这样也好。
可她受不了邵青每说一句话都要看元允中一眼。
她不由对元允中道:“元公子,你看,我们回了梁县,要不要去趟衙门?我们毕竟是苦主。”
宋积云想早点知道这些人的身份。
窑厂那边,马上就要开始烧祭白瓷。
她得闹清楚这些人与烧祭白瓷有没有关系?
元允中依旧走在她的身后,语气淡漠地道:“你才是苦主!”
宋积云笑道:“那你不和我去衙门了?”
元允中点头。
宋积云笑道:“也行!你这两天也累了,回去后好好休息休息,我去趟衙门好了!”
元允中没有说话。
邵青小声地道:“公子,我们是不是回去了?”
元允中看着目不斜视的宋积云,淡然地道:“回去?回去哪里?我现在可是宋家二房的大姑爷?要回,也是回宋家云?”
宋积云倏然抬头,目光锐利。
什么意思?
她装聋作哑,他还上瘾了。
继续在她家里不走了!
元允中眼底慢慢泛起一层一层的笑意。
他慢慢地朝她靠近。
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宋积云清澈的眼睛里。
宋积云睁大了眼睛。
两道目光在空中撞到了一起。
他微微地笑,道:“我们可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书为证的。”
他上前几步,两人鼻尖对着鼻头,薄唇对着红唇,好像气息都缠绵在了一起:“宋小姐可不能用过就丢啊!”
宋积云挑了挑眉,清脆的声音被压在舌尖,如婉转的啼声,挑(逗着人耳朵:“原来公子想做宋家二房的大姑爷啊!”
元允中笑望着她,手握成了拳。
宋积云沉吟道:“也不是不可以!”
她慢慢地退后几步,和他拉开了距离,可望向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回避,声音里的笑意也更明显了:“只是,宋家的大姑爷,首要就是得乖乖的听大姑奶奶的话,您觉得,您能做得到吗?”
“宋家什么时候有这规矩?”元允中将纂紧的手背在了背后,笑道:“不会是宋小姐临时决定的吧?”
“临时决定的也没什么啊!”宋积云笑眯眯地望着他,“谁让我是宋家二房的当家人呢?一言堂之类的,不就是为当家人设定的吗?”
元允中语凝,咳了两声。
宋积云瞪了他一眼,抛下他,大步朝前走去。
邵青目瞪口呆,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他们家公子,居然有被人怼得说不出话的时候?
他从小服侍他们家公子,还是第一次看到!
他回去了,要不要回去说给老太爷听呢?
邵青敬佩地望着宋积云,小跑着跟上前去,殷勤地在前面带着路。
好在是没等他们走到驿路,他们就遇到了带着郑全等人的六子。
“大小姐!”郑全激动跑了过来,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了。
六子也在旁边“咦咦呀呀”的。
宋积云此时才真正地感觉到了安全。
“我们没事!”宋积云忙安抚着郑全,把经过告诉了郑全,郑全惊讶地道,“赵家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村子!”
她不想打草惊蛇,道:“听那些人的口气,他们砍的是洪老爷的树。梁县只有一家姓洪的大户人家,就是住在我们街尾那家。万一这野窑和他们家有关系呢?我们先看看追击我们的是什么人了再说。”
如果与那野窑没有关系,这件事倒可以放一放。
等她把窑厂的事理顺了再说。
郑全欲言又止。
宋积云抚额,道:“你有事不告诉我,我就能不去处理了吗?”
郑全面露内疚,低声道:“昨天晚上,祭白瓷那边的库房进了贼,烧祭白瓷的泥料,全都被人毁了!”
第六十七章
这么巧?!
众人俱是一愣。
宋积云却很淡然。
宋三良带着窑厂的人去家里闹事的时候,她就觉得祭白瓷没有烧出来,人为的因素比较大。
她留了郑全在窑厂,也是想看看能不能发现些什么。
如今祭白瓷的作坊进了贼,还毁了泥料……
她问郑全:“贼抓到没有?”
郑全低着头,道:“贼是抓到了。可他说是走错了地方。他是来偷祭白瓷的。结果走了空门,一气之下,这才把库房的泥料给毁了的。”
说到这里,他气愤地直跺脚,道:“窑厂守卫森严,特别是御制之物的地方,这么多年都没进个贼,怎么您前脚走,后脚就出了事呢?
“我寻思着这件事不简单,想好好审审他。
“结果六子跑了回来,说您这边出事了,我吓得一身冷汗,也没心思审问他了,忙召集人手,匆匆地赶了过来。”
宋积云和郑全一面往驿路去,一面道:“那贼呢?怎么处置了?”
郑全道:“我原是想把人送去官府的,可后来想想,这半夜三更的,要是这贼在半路上出了什么事,泥料的事岂不是说不清道不明了。何况我当时也没有人手送他走。我就让人悄悄地把那贼给藏了起来,寻思着找到了您再说。”
宋积云满意地道:“有多少人知道祭白瓷的泥料全都被毁了?”
郑全道:“几位大师傅和昨天晚值夜的人知道。”
他说完,有些不安地道:“我是不是昨天晚上应该及时封锁消息?”
宋积云笑着摇了摇头,道:“有心算无心,你昨天急着去找我,后面的事自然就顾不上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郑全还是有些后悔。
宋积云就安慰他:“没事!错有错着,也未必不好。”
郑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宋积云已停下脚步,转身对元允中道:“元公子,我恐怕要先去趟窑厂,我让六子陪您先回城里,您看如何?”
从前她只想平平安安地把元允中送走,现在只想安安稳稳地把他招待好了。
谁知道元允中“嗯”了一声,道:“那就先去窑厂。”
宋积云的拒绝都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以元允中的本事,她就想瞒他什么,估计也瞒不住。
索性也别费这力气了。
两人在一起,说不定她还能发现他为何要留在宋家呢!
他想跟着就跟着好了。
她看了眼一直跟着他们的邵青。
邵青像鹌鹑似的缩在元允中的身后,好像这样,大家就不会注意到他似的。
宋积云不由抿了嘴笑。
一行人折回窑厂。
进门就看见项阳抱头蹲在树荫下。
看见宋积云,他老脸通红,给她和元允中请罪:“都是我的错!我昨天晚上不应该喝那么多酒的。睡得死死的,没有去瞧一眼。”
宋积云温声道:“昨天晚上也不是您当值。”
“可我也应该来看看的。”项阳还是自责,而且他更担忧的是祭白瓷的泥料,“现在去采买,最多能再烧一窑了。”
要是这一窑不成功,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宋积云却笑道:“罗师傅他们呢?走,我们一起到库房去看看去。”
项阳忙跟了个徒弟去叫罗子兴几个,他带着宋积云去放置泥料的库房。
库房里乱七八糟的,被翻了个底朝天的样子,原本存放在架子上泥料全都被砸碎了,或丢在地上,或丢在了外面的花坛、树林里。
这贼得多大的力气,才能把库房弄成这个样子。
宋积云看着没有说话。
等到罗子兴几个到了,她没等罗子兴等人开口,已道:“事已至此,再说多的也没用了。大家也不要互相抱怨、指责,先想想怎么把眼前的事应该过去才是正理。”
众人面色都有些颓唐地应诺。
宋立还嘴角翕翕地想说什么,却被宋积云一个手势阻止了。
“大家把手头的事先放一放。”她道,“周大掌柜,你赶紧去买泥料;宋师傅负责查清楚窑厂怎么会进了贼。罗师傅负责安抚窑厂的人,别以谣传谣,越说越离谱。”
三个人齐齐应“是”。
项师傅以为要处置他,面如死灰,站在那里没有吭声。
不曾想宋积云却道:“项师傅随我盘点一下泥料库房,看看还有多少泥料可用?还需要那些洒在地上的泥料还能不能救?”
项阳顿时热泪盈眶,忙道:“大小姐,这件事我来就行了,怎么好劳动你亲自动手。”
“没事!”宋积云吧道,“我闲着也是闲着。”
项阳连连点头。
宋积云就让六子陪着元允中去雅间喝茶。
元允中却四处张望地道:“不用了!我留在这里好了。”
宋积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朝郑全使了个眼色,让六子去服侍他喝茶,她则和项阳在旁边低语:“我怀疑有内贼。”
项阳估计也怀疑,听着精神一震,看了在库房四处走动的元允中一眼,示意她旁边说话。
宋积云却是知道元允中耳力的,朝着项阳轻轻摇头,道了声:“无妨。”
项阳虽觉是不妥当,但想到这次了这么大的事,他也没资格说别人,遂道:“大小姐,您怀疑谁?”
“怀疑谁都得有证据。”宋积云不以为意地道,“我这里有个主意事,需要你帮忙。”
项阳正想着戴罪立功,自然是连声称好。
宋积云沉吟:“祭白瓷泥料的事,没有谁比你更清楚了。你想办法悄悄地弄一批高岭土来做毛坯,若是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是从前藏的几块泥料。我们来个引蛇出洞。”
项阳眼睛都亮了,道:“他们已经做过一次了,就可能会再做一次。”
宋积云颔首。
项阳犹豫道:“可万一他们不来呢?”
“那就等周正的泥料回来了再说。”宋积云道。
项阳的眼神又黯了下去,苦笑道:“也只有这样的了!”
他悄悄地喊了徒弟悄悄去搬几块高岭土过来。
元允中却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宋积云的身边,道:“你们家这大师傅也不怎么样嘛?引蛇出洞,这么小的事都做不好。”
这可是越管越宽了。
宋积云道:“要不,您给推荐几个?若是画师,那就更好了。”
元允中掸了掸衣袖,坐了下来,道:“你想让我给你画画,也不是不可以,就看你怎么说服我了。”
第六十八章
在遇到黑衣人之前,宋积云可能会想办法说服元允中。
可现在,她只盼着别再和他结梁子了。
她笑吟吟地坐在了他的身边,调侃道:“说服元公子?!我恐怕有心无力!您这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我也就有几两银子傍身,实在是难以打动公子。”
元允中端茶的手顿了顿。
宋积云却打定了主意犯而不校,笑得更真诚了,道:“我等会要去宋立那里看看,元公子要不要在雅室休息一会?”
元允中道:“你不去审审那盗贼吗?”
“又不能动用私刑,有什么好审的?”宋积云摇头。
元允中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满脸怀疑。
宋积云抿了嘴笑,站起身来:“我去宋立那里了!”
元允中慢慢地喝了口茶。
宋立已经把昨晚当值的查了一遍:“没有人离岗,没有人违规,压根不知道那贼是怎么进来的!”
他苦恼道:“要不,这事还是交给郑全兄弟吧?”
宋积云斟酌道:“我还有其他的事让他去办,窑厂的安全就暂时交给你了。我等会就带着那个盗贼回县城。”
宋立不太赞同的样子,可到底没说什么。
等郑全把那盗贼从窑厂储存木柴的库房里拎出来的时候,窑厂的一些年轻窑工就围了上来。
这个道:“大小姐,他坏了我们的泥料,您就这样把他交给了官府,也太便宜他了!应该照行规处置才是。”
那个道:“大小姐,慈不掌兵。您可不能就这样放过这个贼。不然以后谁都敢来我们窑厂偷东西了。”
宋积云安抚着众人:“我们把人留下来,最多也就打他一顿,让他残了瘸了,这也太便宜他了!送去衙门,却可以判他个斩立决,或者是流放三千里,还得赔偿我们窑厂的损失。还是送衙门的好!”
就有人迟疑道:“可是,听说衙门都是收了钱才会办事?”
那是往日。
现在不是有元允中吗?
他不是把人交到了当地的衙门?
她正好借借东风。
“我们宋家在梁县大小也算是个数得着的人家,”宋积云和他们开着玩笑,“怎么就不能使点银子把那些敢动我们窑厂心思的人塞到大牢里去呢?”
当然,不管多少银子,也不足以弥补祭白瓷泥料的损失,却可以敲山震虎,看谁还敢给那些打窑厂主意的人做帮凶!
年轻的窑工们都笑了起来。
被堵着嘴的盗贼惊慌地望着宋积云,“唔唔”了好几声,宋积云好像都没有听见似的,和那些窑工亲切地说着话,还说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罗子兴,要是罗子兴不在,去县城里找她也可以,赢得了大家一阵欢呼声。
宋立站在旁边,也跟着大家笑着。
众人送宋积云上了骡车。
骡车骨碌碌离开了窑厂。
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宋积云给元允中倒了杯茶。
“元公子,”她语气轻快地道,“我请您去城里的贵宾楼吃饭吧!他们家的拿手好菜是红烧狮子头,我去吃过,做得很地道。”
元允中闻了闻茶香,道:“我怕贵宾楼虽然擅长做红烧狮子头,请得却是苏杭的师傅。挂羊头,卖狗肉!”
宋积云心情微妙。
两世为人,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如此默契地跟得上她的思维。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元公子。”她笑盈盈地道,“可这菜只要做得地道,公子何必分得这么清楚呢?”
“还是说清楚的好……”
声音渐行渐远。
旁边的邵青挠了挠头。
公子和宋小姐在说什么?
分开他都听得懂,可凑在一起他怎么越听越糊涂?
可为什么宋小姐不仅听得懂,还能和公子你来我往的应答呢?
他很想找谁说说,可他左看看,右瞅瞅。
六子,不会说话。
郑全,嘴巴闭得紧紧的,一看就是个轻易不开口说话的。
他只好把话咽了下去。想着,他都听不懂,这两个人估计就更听不懂了!
*
夜晚,月明星稀。
祭白瓷作坊里拉坯的地方黑漆漆的。
可若是你拉开门,就会看见里面灯火通明的,窗户用厚厚的毡子挡着,七、八个拉坯的老师傅带着四、五个小徒弟在那里忙得抬头的工夫都没有。
静静的月光下,隔壁的烘房已经放了一百来个泥坯。
有人影闪过,烘房里发出轻微的“扑通”、“扑通”声。
刹那间,烘房亮若白昼。
穿着藏青色短褐的宋立正站在烘房中间,脚边七零八落地是被踩碎了的祭白瓷泥坯。
原本应该早已离开的宋积云带着郑全,和罗子兴几个,还有窑厂的几个年轻窑工,安静地站在烘房的门口。
宋立骇然,脸色煞白。
罗子兴愤怒地问他:“你为何要这么做?”
宋立低头,沉默片刻,再抬头,已面如常色,反诘:“我做什么了?”
“人赃俱获,你还狡辩!”窑厂的人都气得发抖。
宋立哂笑:“我不过是恰好经过而已!”
罗子兴还要说什么,宋积云阻止了他,淡漠地对宋立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把你交给族里处置好了!”
宋立眼睛微亮。
宋积云侧身。
梁县的捕快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
窑厂的人愕然。
宋积云情绪低落的样子,对进来的道:“麻烦几位大人了!”
“哪里,哪里!”几个捕快谦逊、和善,还挺客气,“职责所在!”
宋立神色大变,冲着宋积云大声嚷道:“大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要见族老!”
宋积云冷冷地道:“他们马上就来。请几位大人过来,不过是做个见证!”
宋立额头冒着豆大的汗珠。
把他交给族里处置,那就是宋家族内的事,什么都好说。
可若是请了衙门里的人过来,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会成为证据。
而以宋积云的性子,族里谁敢为他出头,她就能把他们全都拖下水。
那些人为了自保,不仅不会为他说话,还会把所有做过的事都推到他的头上。
他目光晦涩地望着宋积云。
几个捕快拿出了绳索。
宋立突然跳了起来,挥拳朝宋积云冲了过去:“你陷害我!诬陷我!”
宋积云下意思地往郑全身后退。
却有人越过她,一脚踹在了宋立的心窝,把宋立踹得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嘴角流血,跌坐在了地上。
宋积云扭头。
看见元允中满脸寒霜,长身玉立地站在身边。
第六十九章
宋积云难掩惊讶之色。
她没有想到元允中会这样的帮她。
自从她知道祭白瓷作坊泥料库房进了贼之后,她心里就开始琢磨起来。
让项阳装着还有剩余的泥料,让幕后的人误会这次烧的祭白瓷不会受影响;故意嚷嚷着要把盗贼送官,都是为了让幕后的人着急,逼得他们再次出手。
可把人引出来了怎么办?
宋积云想把那双觊觎他家的那双手给剁了!
只是这计划要有官府的人在场,就十全十美的了。
她把目光投在了元允中身上。
吃饭什么的都是投石问路,她实际上是想用一用元允中和官府的关系,想请几位官府的人到时候给她做个证。
谁知道元允中说是说,做起事来却丝毫不含糊。
他只管在富贵楼里吃饭,却任由郑全带着几个人将那盗贼去衙门里报官,任由郑全找师爷去打听黑衣人送来的群短褐男子们。
这才请了几位捕头就算是半夜都跟着他们来了窑厂。
想到这些,宋积云心里像猫在抓似的,很想知道元允中到底是什么人?
可此时,却容不得她多想。
猝不及防的,大家都被元允中吓了一大跳。
郑全本能地拦在了宋积云的身前。
几个捕快遇到的事最多,也是最先清醒过来的。
没等元允中吭声,已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把宋立给绑了起来,丢在了地上。
宋立还在那里上蹦下跳地叫嚣着:“我是值夜,你们又为是了什么?三更半夜跑到这里来!又是谁约得你们?为了陷害我,大小姐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只是我不明白,我不也是个穷手艺人,大小姐为什么要这样的侍我!”
他说着,还嘲讽地看了罗子兴等人一眼。
居然还真有人面露怀疑。
积云看也没看他一眼,让郑全去窑厂门口:“几位族老应该也来了,你去迎一迎。”
郑全还没来得及应诺,就有人带了宋家的几位族老走了进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宋九太爷沉声道,看到那些被宋立破坏的泥坯,眼角不由猛地跳了几下。
宋立哪里还听得这话,嚎啕大哭着就求“族老们做主”,将宋积云“冤枉”他的事说了一遍。
几位族老听了,都神色不明地望着宋积云。
宋积云淡淡地看了宋立一眼,道:“这段时间窑厂里不太平,我放心不下,去县衙报官的时候,正巧遇到王主薄。王主薄听了大为震怒,就派了几位捕快大人过来,帮我们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我自然是要陪着回来的!”
她说到这里,轻轻地摇了摇道,叹息道:“只是没想到竟然在烘房看见了宋师傅……”
“你说谎!”宋立大声道,“你分明是设了陷阱要害我!”
宋积云眼皮子都没有撩他一眼,继续道:“有没有冤枉他?在场的众人都亲眼所见。我说了不算,他说了也是不算!”
宋立还要辩解,有捕快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道:“你给我老实点!我们哥们可不是吃素的!像你这样的人我们见得多了,打个二、三十大板就好了。”
宋立像被踢痛了似的,呻(吟起来。
宋九太爷看着,痛心疾首的训斥着宋立道:“你到底做没有做?大丈夫当光明磊落,不怕一时糊涂做错了事,就怕死不悔改,那可就真的是无可救药了!”
宋立望着宋九太爷,欲言又止。
宋九太爷急了,把几位族老一指,道:“你们可是我们大家看着长大的,你有什么话不能跟我们说的?难道你要等去了衙门,跟衙门里的人说不成?”
宋立没有吭声。
宋九太爷生气道:“既然如此,我也不管你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宋立这才愧疚地喃喃道:“是,是三老爷!”
众人都很是震惊。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糊涂!”宋九太爷捶胸顿足,“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助纣为虐!”
宋立红了眼睛,道:“我这也是没办法了。他拿了我儿子的性命威胁我,我不敢不听啊!”
“居然还有这种事!”宋九太爷气得不得了,道,“这个宋三良,没想到他死性不改,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
几个族老也纷纷表示对宋三良不满,道:“不能再放任他这样下去了!我们等会一起商量商量,看这件事怎么办才好!”
宋九太爷点头,对宋积云道:“宋立固然不对,可这坏事的根子却是你三叔父。我看,宋立的事,等明天把你三叔父叫过来了再说,你看如何?”
宋积云微微地笑,道:“那倒也不必这么麻烦。我之前也说过,这件事不是我说了能算,也不是宋师傅说了能算的。县衙大牢里,不仅着着昨天那个盗贼,还关着昨天晚上围追我的人。我三叔,来不来,都没太大的关系!”
宋九太爷眼底闪过一道幽光。
宋积云已低声笑道:“九太爷,您真的不必这么急!实际上宋师傅说的也有点道理,我要不是得了信,也不敢今天晚上请了几位捕快来窑厂里了。”
宋九太爷看着她,捋着胡须,良久才道:“你这动辄就要去衙门的,动辄就去找王主薄,时间长了,若是让人厌烦就不好了!倒是新上任的父母官,我曾经见过,倒也能说得上话,有机会倒可以去拜访一下他老人家。”
宋积云轻声地笑,道:“我们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用劳烦父母官。倒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现在不仅能借几位捕快大人给我镇厂子,还能把那供词誊一份,我这心里就彻底地踏实了。想来不管是衙门里的人也好,王主薄也好,是不会介意我常去找他们帮忙的。”
“供词?!”宋九太爷声音都变了,手一抖,捋断了几根胡须。
“是啊!”宋积云笑道,“照我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得饶人处且饶人!宋立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小玩意而已。可我没放在眼里,别人却拿他当重器,想砸我的脚,这就让不喜欢了。”
她说着,脸一沉,道:“九太爷,您说呢?”
宋九太爷半晌才压低了声音道:“你欲如何?”
宋积云悠然地道:“我父亲马上就要七七。”
七七过后,就要商量宋家二房的产业该怎么办了。
宋九太爷沉默了好一会儿:“你想掌管二房的家业!”
是肯定不是疑问。
宋积云笑,道:“九太爷觉得如何?”
宋九太爷盯着宋积云。
宋积云不以为然,道:“我坐了父亲的位置,才需要和族里打交道。不然一个窑厂的话事人,与族里有什么关系?”
第七十章
宋九太爷听了,只觉得心惊胆战。
宋积云难道还想插手族里的事不成?
他紧紧地盯着宋积云。
宋积云神色自若,还整了整衣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宋九太爷心里顿时乱了起来。
他之前可从来没把宋二良这个姑娘放在眼里,没想到,居然走了眼!
他斟酌道:“你想掌管家业也不是不行。可这族里的事,却没有女人插手先例。你就是想找,我也没办法。”
宋积云当然知道,何况她此时窑厂的事都没有弄清楚,也无意给自己树靶子。
她笑道:“可我们这一房,总不能什么也不知道。”
宋九太爷道:“你想怎么样?”
宋积云道:“只是想有事的时候,请九太爷给我们报个信,说句话而已。”
这是想让他做二房的代言人!
那他岂不是成了二房的傀儡?
宋九太爷脸都青了。
宋积云笑道:“我们二房孤儿寡母的,平时能有什么事?只要别人不欺负到我们头上,我们还去主动惹别人不成?再说了,秀才一岁一考,照顾孤寡族人,也是名望,就算是岁考差一点,念着德化有方,父母官那里,教谕那里,怎么也要照顾一二。”
宋九太爷这下不是脸青了,是脸黑了。
秀才的功名可不是考上就行,每年还要考试,连续三年掉尾的,是会取消秀才功名的。
宋积云这是用他的功名威胁他!
可他望着宋立,却只能忍下这口气。
因为她说的都对。
撕破了脸,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宋积云见了,就笑盈盈地道:“过几天是我父亲三七,就麻烦九太爷领着族人去给我父亲敬炷香了。”
三七、四七的主祭不是侄儿就是外甥。
宋九太爷这一答应,到时候宋二良的小祭那可就热闹了。
他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干脆道:“到时候我们几个房头的人都去。”
算承认了宋积云的地位。
宋积云满意地点头,道:“那我就跟几位捕快说一声,让他们回城的时候,把宋师傅也带回去。”
宋九太爷心中不悦。
她这是怕他失言,要把宋立捏在手里当把柄?
他冷着脸道:“投木报琼。大小姐放心,我说得还是算数的。”
宋积云却笑道:“九太爷误会了。我是觉得您老人家应该趁着这个机会,把该丢的都丢了才好。”
宋九太爷心中一动。
他和宋立还真没有什么实质的把柄,有些事,也只是他暗示宋立去做的。
说起来,还是宋立自己太有野心,想趁着这个机会分一杯羹。
宋立就算是去了衙门,把他供了出来,宋积云想他帮二房说话,就不会让这件事嚷出去有。
“也好!”宋九太爷慢慢地道,“宋立的事,我就不插手了。”
宋积云嫣然,和领头的捕快说起带宋立回衙门的事来。
一直注意着宋积云和宋九太爷的宋立心里却拔凉拔凉的。
两人从对立到笑语殷殷,没有一盏茶的功夫。
而宋九太爷自从和宋积云说过话后,就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他不由支了耳朵听。
他隐约听见宋积云和几个捕快说着什么“事关重大”、“是真是假,只有请官衙帮忙查证”,“窑厂肯定是不能留他了”、“族里也是这个意思”之类的话。
他顿时意识到,就像他之前担心的那样,宋九太爷见情况不对,被宋积云压着,已经放弃他了。
那他还有什么希望?
他心中阴晴不定,目不转睛地望着宋九太爷和宋积云。
宋积云笑颜如花,心情非常的好的样子。
宋九太爷德高望重,捏须而笑。
那他呢?
他的妻子儿女呢?
“九太爷!”宋立不禁哀求道,“我可是宋家的人!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宋九太爷皱了皱眉,看他的目光冷淡又疏离,仿佛他是强粘在他脚底的泥,没有说话。
那几个捕人则走了过来,拎着的衣领对宋积云道:“大小姐放心,我保证平平安安地把他带回衙门里去。”
宋立悲从心起。
凭什么他生不如死,宋九太爷却依旧能高高在上,做他的大老爷?
他一咬牙,破罐子罐摔般地大喊了声“大小姐”,道:“指使我破坏祭白瓷的是九太爷人!让我嫁祸三老爷的,也是九太爷!”
烘房里的人俱是一愣,齐齐朝宋九太爷望去。
宋九太爷更是脸胀得通红,道:“你不要胡言乱语。一会儿指责宋三良,一会儿指责我。你以为有谁会相信你?”
宋立知道,他要是不能打动宋积云,他连性命恐怕都难保。
“大小姐!”他没管宋九太爷,一心向宋积云求情,“我是宋家的人,我肯定要听九太爷的。
“是九太爷说,大老爷懦弱无能,三老爷眼高手底,大小姐又是个女人,以后总归是要嫁人的。窑厂不管落在谁的手里,都不是长久之计。只要把窑厂交给宋家的人打理,才能有出头之日。
“我偏听偏信,才会给大小姐找麻烦的。”
窑厂的人闻言都炸窝了。
有指责九太爷的,也有骂宋立的,还有不怀疑宋立在说谎的。
宋积云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问宋立:“你这么说,可有什么证据?”
宋立愣住。
宋九太爷却精神一震,忙道:“是啊!你说是我指使你做的,你有什么证据?”
宋积云就知道,以宋九太爷的慎重,怎么可能会有证据落在他的手里。
否则她又何必这样迂回。
宋立也意识到了。
“真的是他!”他喃喃地对宋积云道,“是他指使我的!”
他还道:“那天他把我叫去他那里喝酒,就在他们家花厅里说的。还许诺我若是事成了,就让我当窑厂的话事人。说他也不懂烧窑……”
宋积云叹气,道:“你这些话,还是去衙门里跟县太爷说吧!”
她说着,朝几位捕快使了个眼色。
几个捕快拖着他走了出去。
窑厂的人却一个个都低了头。
大家都不是傻瓜。
宋玉不过是窑厂的一个大师傅,后面没有人支持,是不敢这么做的。
可如今,事情败露,他却被幕后的人像破碗一样的给丢掉了。
他们想起自己,都觉得不好过。
第七十一章
宋九太爷震怒,额头却冒出冷汗来。
他已经和宋立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就算是再谨慎,也有可能落了把柄在宋立的手里。
而最重要的是宋积云。
她并不是那无知妇孺。
她有心算计他,就不可能让他轻易的脱身。
他到底是太轻视宋积云了。
可这个时候后悔已经太晚了。
他有家业、有妻儿、有威望,是不能身败名裂的。
他望着宋积云在晨光中如三月枝头含苞花蕊般的面孔,捂着胸口,深深吸了口气。
大丈夫能伸能屈。
韩信当年还受过胯下之辱。
宋立上当受骗,他没有能令宋立信服的证据,宋立是不会相信他的。
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也很难拿出让宋立相信他的证据。
如今只有徐徐图之。
宋九太爷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露出个连他自己都肯定很生硬的笑容,道:“又良大闺女,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到底是一家人,又何必非要撕破脸!你不就是想我给你一个交代吗?你说说看,我怎么做,你才解气。”
宋积云笑道:“九太爷这么说,可折煞我了。我想让你给我一个交代,也不是负气之言。而是宋立所作所为太过恶劣,不给窑厂的大掌柜、师傅们一个交代,我这个做东家的,在他们面前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宋九太爷语凝。
心里却觉得宋积云真是强势,明明就是觉得丢了脸,要解气,却一点亏都不吃,连一句话都要怼回去。
他也不想和她在这些小事上计较,道:“那你的意思是?”
“你当着窑厂众人的面,给我赔个不是吧!”宋积云道。
那岂不是承认他指使宋立破坏烧瓷!
“不可能!”宋九太爷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宋积云道:“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了吧!”
两人互不相让,有小丫鬟跑了进来,道:“大小姐,几位族老到了。”
宋积云忙站起身来,迎出去。
宋九太爷原本准备像往常那样坐在那里等众人进来的,可想到宋立的事,他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走了出去。
不曾想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宋积云已向众人道:“宋立说他是受了九太爷指使。我之前还有些不相信,怕他冤枉了九太爷。结果今天一大早,他突然腹痛如绞,嚷着说是九太爷要杀人灭口。我正为难着,还好几位长辈来了。”
她说完,还如释重负般长长地舒了口气。
宋九太爷气得差点倒仰。
宋家的几位族老却都惊呆了,道:“这不可能!我九太爷不是那样的人!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九太爷可是和我们一样,也是昨天得了信才赶过来的。怎么可能安排人投毒?”
宋九太爷闻言,感觉心气总算是顺了一点。
他忙走了过去。
只见那宋积云苦笑着摇着头,道:“我何尝愿意相信!可宋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拿出了证据。”
她说着,还从衣袖里拿出了一封书信,递给众人传阅,道:“您看看!这是宋立让他大徒弟拿给我的。说是当年九太爷吩咐他做事,写给他的一封密信。这里还有一份钱庄的银票,也是九太爷给的,说是可以查到是谁存在钱庄的银子。”
宋九太爷冲上去就要夺那书信:“你刚才还和我在一起说话,哪里来的书信?”
宋积云当然不会让他把书信夺过去。
她眼明手快地把书信重新拿了回来,看也没看宋九太爷一眼,对众人道:“我刚刚给宋立请了大夫,宋立已经没有性命之忧。大家要是觉得疑惑,可以把宋立叫来,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
宋家族老觉得这样也好,宋九太爷也想见见宋立,众人都同意了。
宋积云让人去用门板抬了肚子一直拉个不停,两腿发软的宋立。
宋立低着头,没敢看在场的任何人一眼,语气呆板的说起了这件事:“九太爷一直想插手宋家窑厂的生意,可东家一直以来都不喜欢用同族的人,他就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说他不懂瓷器。若是我能帮他夺得窑厂,不仅会放了我的契书,还把窑厂给我管。”
“你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宋九太爷脸皮胀得通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急的,颇有些苦口婆心的样子,“你可别被人利用了!”
宋立微顿,却低声地道:“他见大小姐厉害,怕大小姐掌管了东家留下来的家业,就要我想办法让窑厂烧不出祭白瓷来。我在祭白瓷的泥料里加了高岭土,烧出一窑空窑来。”
“胡说八道!”宋九太爷声色俱厉,却被几位族老拦住了,对宋立道,“你继续说。”
宋立头更低了,道:“后来大小姐赶了过来,指使有度,很快就把事情又安排好了。俨然是第二个东家。
“我怕大小姐烧出祭白瓷来,我和九太爷的算盘都会落空,就趁着夜色溜进了烘房,想着要是那些泥坯坏了,大小姐就只能等周正的泥料了,多半是没办法按时交货了。
“九太爷是秀才,和宁王、淮王都有交情,到时候请御窑厂宽限几天交货,再接了窑厂的事……”
宋九太爷看宋立的模样,恨不得一巴掌扇死他。
宋积云问:“那些围追我的人呢?与你有没有关系?还有那个盗贼,是不是你请的人?”
“不是,”宋立急急地抬起头来,慌忙地道,“这两件事真的与我无关!我只是破坏了祭白瓷的泥料,我可以发誓!围追大小姐的人和那个盗贼,都与我无关是九太爷找人做的!”
“你这个小人!”宋九太爷气得直抖,话都说不清楚了。
围追宋积云的人是他安排,可偷泥料的人,却是宋立安排的。
他这是趁机把黑锅都往他身上甩!
宋积云冷冷地道:“报官吧!这可不仅仅牵扯到宋立一条人命,还牵扯到我和元公子的两条人命!”
“万万不可报官!”族老们齐声道,“我们宋家可是祖宗无犯法之男,若是九太爷被关了起来,以后族里的子弟读书,婚丧嫁娶都会受影响。”
宋积云烦躁地道:“那你们说怎么办吧?”
族老们窃窃私语地议论着。
宋九太爷气得胸口一抽一抽的疼,道:“宋立一个下三烂的窑工,说的话凭什么能作为证据?”
宋积云听着就跳了起来,拉了几位族老道:“残害族人,事后还推得一干二净,这样的人,不送去官府,还留着他继续害人吗?”
第七十二章
宋家的族老们都神色尴尬,和着稀泥:“那宋立的确不像话,九太爷也是被气糊涂了。他是长辈,你就不要和他计较了。”
宋积云道:“难道这件事就这样算了不成?”
族老们一听这话还有回旋的余地,忙道:“这件事如果是真的,我们自然会给你一个交待。”
说完,还催促脸色铁青,站在一旁的宋九太爷:“你赶紧说一句话。”
宋九太爷抿着嘴,满脸傲然,愤怒地道:“我没有做过,你让我说什么?”
其中一位族老就不高兴,道:“苍蝇不盯无缝的蛋。你说你没有做过,那宋立怎么这个不攀扯,那个不攀扯,为何就攀扯你呢?”
宋九太爷气得要死,道:“谁知道他发什么疯?”
族老们都在帮他说话,可他的态度明显可见十分的敷衍。
有族老怒了,道:“难道宋立说的全是谎话不成?这件事你必须给又良大闺女一个交待!不然大家都像你似的,族里的人谁还敢相信族老?宋家岂不是要散了?”
不能抱团取暖的宗族和那不和的夫妻似的,邻里都会欺负。
其他几个族老见了,则纷纷道:“老九,这件事是你不对。”
吃相难看不说,被人识破了还拒不承认。
既没有本事也没有担当。
做什么族老?
宋家的几位族老都开始对宋九太爷不满。
偏偏宋九太爷这几年被族人捧习惯了,压根没有意识到大家异样的情绪,只想着宋积云和自己的叔伯争家产的时候一点脸面也不顾及,还动不动就要搞到官府里去,他要是真的承认宋立是他指使的,谁知道会不会是宋积云给他设的圈套,为的就是把他送到官府里去呢?
特别是那几个捕快,难道是摆设不成?
他依旧硬着头皮道:“宋立冤枉我,我还能怎样?”
这话说的太不要脸了。
宋积云直接出声来:“既然如此,我这个做晚辈的也不好说什么?”
她瞅了一眼闻讯赶过来的郑全:“让他们把宋立带走吧!是非曲直,自有父母官做主。”
宋积云一副不愿意多聊,转身就要走的样子。
族老们齐齐急了,连声道:“又良大闺女,等等。我们说了会给你一个交待的,就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你又何必如此急切呢!”
宋积云闻言顿时泪眼婆娑,道:“想当初,我父亲做了多少好人好事。族里的祭田,有一多半都是我父亲捐的,族中的孤寡老人,有一多半都是我父亲在赡养。如今他老人家不在了,像王主薄这样的外人见了,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还会照拂我们一二。可像九太爷这样的血亲,却巴不得置我们家于死地。证据拿到他的面前,他一直不承认。
“是我太急切,还是他厚颜无耻?!”
族老们一时语塞。
宋九太爷的血直往头上涌。
江西是科举大省,进士比较皆是,阁老隔三岔五就出一个。他这个秀才根本不够看。
他之所以走出去能受人尊重,是因为他代表宋氏宗族,有钱办事。而宋氏宗族之所以有钱,又是因为宋又良一直以来都在资助宗族。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觊觎宋家窑厂的缘故。
他若不是宋家的族老了,只是个普通的秀才,还有谁会巴结奉承他?他还拿什么钱去潇洒快活?
如今他棋差一着,被宋积云将了一军,真是可恨。
现下也只能退一步,先把事情唬弄过去再说。
他只得缓和了一下语气,道:“我是族老,不管怎么说,宋立这个事都我的责任,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以后我一定修身养性,不再犯错了!”
“赔个不是?!这么大的事,你觉得给我赔个不是就行了?”宋积云气愤难平地道,“宋立的事发生在窑厂,现在谁不知道?我要是没能为自己讨个说法,以后还有谁会为我做事?这窑厂也就别开了!”
更不要说出钱资助宋氏族人了!
九太爷一听就沉了脸。
这个宋积云,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他噌地站了起来,道:“那这些年以来,宋氏要不是因为有我,能够要声望有声望,要财力有财力,在梁县被人称道吗?”
这话说的,好像宋氏能有今天,全是他的功劳似的!
自然有族老不服气,道:“可宋家这么多年以来也没有亏待你。你出门应酬,交朋结友,哪一次不是族里出银子?而且你是宋家的一份子,给宋家办事,给宋家出力,不是应该的吗?”
想到宋九太爷这几年日渐丰裕的家资,更有人道:“九太爷,你只想着族里从你这里得到了什么,却不想想你们从族里得到了什么,你私心也太重了!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当族老!”
几位族老越说越气愤,当场拍板:“你既然觉得族里亏待了你,我们也不敢劳驾你继续管理宋氏宗族的事了。族里的事……”
他们点了刚才第一个跳出来反驳宋九太爷的族老:“那就暂时由十一太爷打理好了!”
宋十一太爷嘴皮子最利落,还愿意出头,族老们一致认为,由他出面对付宋九太爷最好不过了。
宋九太爷听了暴跳如雷,指着十一太爷道:“你这是要和我对着干吗?”
宋十一太爷一听,立刻道:“这个当家人我做不做无所谓。我还不愿意给你收拾烂摊子呢!”
谁知道宋积云也不满意,愤然地道:“难不成换个人当家作主,这事就算完了不成?”
宋九太爷气得直哆嗦,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宋十一太爷就鄙视地瞥了宋九太爷一眼,然后神色温和地对宋积云道:“又良大闺女,你看这样行不行?宋立的事,我们私了。九太爷按族里的规矩,免了族长之位。他们家一支读书的子弟,不再领取族里每个月二两银子的补贴。但宋家有什么事,九太爷还得像从前那样为族里出力。”
“休想!”宋九太爷捂着气血翻滚的胸口,想也没想的道。
第七十三章
宋九太爷这几年也攒下了一点家业,虽不心痛宋氏宗族那每个月二两银子的补贴,可污辱性却极强。何况还让他像从前那样为宋氏做事,那岂不是承认了宋立的指控?接受了族里的惩罚?
宋十一太爷撩着眼皮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想为族里出力也行,那就除族!”
宋九太爷又不是显赫发达了,要另立门户。
他要是出了族,大家都会知道他是被出宗族的。
宋十一太爷要是这么做了,他还怎么在梁县做人?
难道要背井离乡,去其他地方不成?
宋九太爷捏紧了拳头,嚷道:“你们这是要卸磨杀驴吗?”
没人理他。
宋十一太爷更是直接道:“宋立一家除族,交给又良的大闺女处置。是卖是杀,族里其他人不得异议!”
他说完,问其他的族老:“大家觉得如何?”
宋立除族,就不是宋家的人了。再交宋积云处置,就算是被卖为奴,也与宋氏的名声无关了。
他行事有章有度,大家都十分的满意。
宋积云皱着眉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地道:“也不是我非要争强好胜,实在是形势逼人——我做了窑厂的东家,就得有东家的样子。在座的诸位长辈都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千难万难,你们能为我免了九太爷族长之位,我无论如何也要给您们一个面子。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与其让宋九太爷除族,自然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待以后收拾他,还能让族老们站在她这一边更好啊!
但是……
她看了宋十一太爷一眼。
宋十一太爷和她对视着,眸内滑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但对着几位族老时,又恢复了原样,感慨道:“又良大闺女还是讲道理的。”
随后他对宋积云无奈地道:“这件事是真不能闹到官府去。士农工商,我们家原本就排在最末,九太爷又是我们宋家唯一有功名的读书人!委屈你了!”
“委屈你了!”几位族老也都歉意地对宋积云道。
宋积云嘴角翕翕,看了几位族老一眼,苦笑着道:“这样吧,我这次拿出笔银子来,请几位名师坐馆,开个宋氏私塾,供宋氏子弟读书,束修全免。希望有朝一日我们宋氏的子弟也能在举业上有所精进,为我们宋氏宗族光耀门楣!”
“好!”族老们听着个个热泪盈眶,满脸欢喜。
这可是百年大计。
九太爷见了,气得快要吐血。
不经意间却看见宋积云和宋十一太爷在族老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族学之事时,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们……”他指着两人,脑子一嗡,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众人再次大惊,一拥而上。
七嘴八舌的或者是喊着“九太爷你怎么样了”,或者叫嚣着“快点去请大夫”。
宋十一太爷也随着众人跟了过去,作为现在的族长,他赶紧的叫人:“下一块门板过来。”
扭头间,他眼角的余光看到站在一旁的宋积云,面无表情,孑然而立,如皑皑白雪的峭壁上开出的一朵花,妍丽却寒彻心骨。
让人忍不住,背脊一凉。
宋又良的这个闺女,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九太爷这次真是踢到铁板了!以为宋又良没了,就能吃这宋家二房的绝户,结果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损兵折将不说,还害得自己丢失了族长的位置。
而她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成功除掉了宋九太爷这个阻碍。还让众人都觉得她委曲求全,顾全大局,感念她的忍耐和退让。
设立宋氏私塾,更是神来一笔。
让所有的族老对她都充满了感激,也让她得到宋氏宗族所有族老们的支持。
他不由暗暗庆幸。
还好,他在曾氏逼婚的时候为她说了几句话。
还好,在她派人接他来窑厂途中,提议联手时,他犹豫过后还是同意了,和她达成攻守联盟。
才会在今天,让他顺利的坐上了族长的位置。
宋十一太爷想着,加快了脚步,高声道:“不要围在这里,快让人去套车,把他送回城里。”
众人一阵喧哗。
*
宋积云把宋九太爷等人送走之后,立刻找了郑全在无人的厅堂说着话。
“几位捕快那里,虽说是拿了我们的银子过来帮忙的,可人家能来,就是情份。”她低声道,“你等会好生生地把人给送走之后,再找个机会亲自去给给几位捕快送份谢礼,尽量把这个香火情续起来。”
郑全点头,道:“我知道!老爷不在了,衙门那边的交情却不能断了。”
“嗯!”宋积云淡淡应了一声,又道,“宋立的徒弟,我不打算用了。我会跟罗子兴说一声,让他把人都清理出窑厂。是把契书转卖给其他窑厂,还是干脆提前和他们结果雇佣,到时候你和罗子兴看清楚商量着办。”
“好!”
郑全应诺,又去叫了罗子兴过来。
三个人说了半天,才商定了具体的方案,郑全和罗子兴并肩而去。
厅堂静了下来,只有风吹过树梢沙沙的声响。
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懒洋洋的落厅堂的青石地砖上。
宋积云长透了口气,靠有太师椅的椅背上,闭上眼睛,歪着头,揉了揉太阳穴。
元允中被闹得几乎一夜没睡,知道宋九太爷被掳了族长之位,他不知不觉地就找了过来。
满室的浓荫中,她疲惫的面孔苍白而又透明,仿若被阳光一照,就会消融不见似的。
他脚步一顿,突然停了下来。
听到动静的宋积云却立刻坐直了身体,睁开了双眼。
她的眼眸明亮清正,坐姿端庄得意,神采奕奕。
刚才的脆弱和单薄,都犹如镜中花,水中月,不过是幻影。
元允中不禁眨了眨眼睛,随意靠在旁边的落地柱旁,从容的姿势透着几分优雅和惬意。
宋积云已笑道:“元公子,窑厂这边住的简陋,也不知道您睡得习不习惯?等会郑全要回城,您要一块儿回去吗?”
元允中定定地望着她,慢慢地道:“宋小姐都不在乎,我做为宋家的姑爷,我怎能撇下宋小姐,独自回城呢?”
第七十四章
宋积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扑哧”一声笑。
两人齐齐回头。
只见钱氏正笑盈盈地望着他们。
两人大吃一惊。
元允中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宋积云则小跑了过去,扶了钱氏的胳膊,道:“娘,您怎么来了?”
她还朝钱氏的身后望去,见只有两个小丫鬟跟着钱氏,她看了眼钱氏已有些显怀的肚子,不悦地道:“郑嬷嬷怎么没陪着您?积玉和积雪呢?”
钱氏闻言笑容一敛,眼眶都红了,哽咽道:“我听吴总管说你失踪了,吓得魂飞魄散。留了郑嬷嬷在报恩寺陪积玉和积雪,连夜就找了过来。”
她说着,拉了宋积云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道:“你没事就好!”
“我能有什么事?”宋积云忙安慰钱氏,报喜不报忧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道,“没有失踪。不过是将计就计,为了引蛇出洞,隐瞒了行踪。”
没有必要告诉钱氏她和元允中迷路的事,只会让钱氏担心。
钱氏不疑有他,听说事情都解决了,放下心来,双手合十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庆幸地道着:“菩萨保佑!”
宋积云松了口气。
钱氏就把目光落在了元允中的身上,笑眯眯地对元允道:“失礼了!只顾着担心我们家大姑娘,也没和元公子道声谢。”
“二太太客气了!”元允中应着,神色如常,语气寻常,仿佛刚才那个依在落地柱旁说他是宋家姑家的人不是他似的。
钱氏忙道:“我这可不是客气话。我们家大姑娘虽然没明说,可我心里清楚,将计就计也好,引蛇出洞也好,要不是有公子在旁边看照,今天的的事未必能这么顺利!”
元允中的手虚握成拳,凑到嘴边,轻轻地咳了两声。
宋积云抚额。
她母亲的说的不错。
这两天,特别是迷路的时候,元允中对她照顾有加。
可她想到跟随元允中来窑厂的邵青。
别说她和元允中前景未卜,就她母亲看元允中如丈夫母娘看女婿的模样,她也不愿意让她母亲和元允中过多的接触。
免得她母亲到时候受伤。
她赶紧打断了钱氏的话,道:“娘,您用了早饭没有?窑厂的冷粉做得不错,我让他们去给您下一碗好了!”
元允中看着,趁机起身告辞:“那我就不打扰了!”
钱氏看了看宋积云,又看了看元允中。
一个打断了她的话,另一个就立刻告辞。
她刚才在外面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元允中连“宋家的姑爷”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就算年轻人之间私底下开玩笑,可若是互相看不顺眼,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要不是在孝期……
钱氏脑子飞快地转着,还是当断立断地拦了元允中,笑道:“元公子和我们一起用早饭吧!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是我们这里的特色,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元允中再三推辞。
宋积云也在旁边道:“这一大清早的,元公子刚刚起床。您老人家总得让他歇口气,喝杯茶吧?”
钱氏看了宋积云一眼,却更加坚定了要留元允中用早饭,还道:“礼轻情意重。还请公子成全我的拳拳爱女之心。”
元允中想了想,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回去换件衣服,再过来用早饭。”
钱氏亲自送元允中出了厅堂,坐厅堂后面的小厅里,等着凉面,委婉地打问着元允中:“他就一直陪着你啊?”
什么叫一直陪着她?
宋积云道:“没有!是没有人手送他回城。”
钱氏不以为然,道:“他要是执意要走,你还能强留了他不成?”
“那倒是!”宋积云转移了话题,道,“你这一路上担惊受怕的,我让人给你收拾一间房,你等会好好休息休息,晚点和我一起回城好了。”
之后还问起了郑嬷嬷和妹妹:“他们什么时候回家?要去接吗?”
“晚点他们也会回家。”钱氏道,“你没事我就安心了。我知道你刚刚接手窑厂,又出九太爷和宋立的事,肯定很忙。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你了。我等会自己回去就行了。”
然后她的的话又转移到元允中的身上:“我看元公子真的很难得。等宋氏私塾办起来了,你问问他要不要去私塾读书?”
两个人也能有更多的时间接触。
宋积云不想让母亲心怀期待,一时又不知道如何打消她的念头,沉默了半晌,却让钱氏误会她这是不知如何是好。
钱氏遂笑了笑,催着宋积云:“快去看看我的冷粉好了没有?”
宋积云无奈地笑了笑,只得道:“娘,我的事,您不用急。欲速则不达。”
“我省得!”钱氏笑道,等冷粉上了来了,见全是辛辣的拌料,还特意厨房里重新做了一分三鲜的拌料。
等元允中到了,三个人去了厅堂的圆桌用早饭。
元允中穿着月白色细布道袍,背脊笔直,英朗俊美;宋积云穿月白色细布比甲,端庄正坐,妍丽灵秀;宛如一对璧人。
钱氏的笑容更盛了,看他们的目光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欢喜。
还问元允中:“公子这两天没有回城,和我们家大姑娘一起住在窑厂,还习惯吗?”
元允中看了宋积云一眼,简短地道:“我也没能帮上什么忙。”
钱氏直点头,道:“那元公子觉得我们家的窑厂怎么样?”
元允中奇怪地看了钱氏一眼,客气地道:“挺大的,也挺好。”
钱氏摇头叹气,望着他道:“这窑厂,是我们家老爷一砖一瓦,辛辛苦苦建起来的。以后,就交给我们家大姑娘打理了。”
这些元允中早已经知道。
他应酬道:“理应如此!”
钱氏顿时喜笑颜开,看他的目光除了欣慰,还透着不容错识的满意。
元公子不仅觉得宋家不错,对女儿接手窑厂也没什么不满。
她高兴地道:“元公子心胸磊落,能遇到公子,真是我们家的福气!”
元允中不明就里。
宋积云却恨不得把母亲嘴给堵上。
她指了桌上盛了绿豆沙的海碗,道:“娘,天气炎热,我给您盛一碗吧?”
钱氏笑着应“好”,可等她盛了绿豆汤,钱氏却推到了元允中的面前,道:“天气热,元公子也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