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重复章节,勿订!!!
洪公子的话,让宋积云听着心中一动。
给御窑厂烧瓷,做的是贡品,风险大不说,还为了烧出让御用监造办处满意的瓷器来而不惜工本,赚的是名声而不是钱。
真正能让窑厂赚钱的是高档日常瓷。
她父亲在世的时候,为了让宋家窑厂声名远播,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御窑厂的订单上,宋家窑厂成了景德镇最有名的窑厂,却未必是最赚钱的窑厂。
宋积云却深知拿朝廷订单的风险——一旦朝廷颁布什么新政,或者是权力更迭,就会影响御御窑的订单。
为了防御这种风险,她觉得宋家窑厂以后应该想办法扩大高档日常瓷的销售,用高档日常瓷的销售来抵御窑厂的资金风险。
洪公子的话,可谓是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她抚掌笑道:“若是能像公子说的那样,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要找您分一杯羹。”
洪公子闻言顿时双目都明亮了几分:“难得我能和宋小姐想到一声儿去。我之前还怕宋小姐笑我太张狂,家里的产业都还没有弄清楚,就想着越过苏杭把生意做到福建去。”
宋积云盈盈地笑,想和洪公子仔细谈谈她这件事,可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掠过垂眸坐在旁边的元允中,安静中透着几分无聊的样子,她决定以后再找个机会专程登门拜访洪公子好了。
总不能冷落了元允中!
“那我就静候洪公子的佳音了!”她客气地笑道,“我也回去好好整顿整顿窑厂,以后洪公子不管要什么样的瓷器,都能保质保量,让您满意。”
然后端了茶盅,准备喝口茶,起身告辞。
洪公子却哈哈地笑了起来,好奇地道:“我听说你们窑厂上釉的大师傅走了,现在窑厂谁负责上釉?为手艺怎么样?我听说现在很多大师傅都不喜欢和窑厂签长契,而是仗着自己有一本手艺领着徒弟开工坊,有的专门只拉坯,有的专门只立坯。”
宋积云已经把洪公子当成了潜在的顾客。
既然要做这位客人的生意,自然要热情地招待,耐心地答疑。
“我父亲开窑厂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她温声道,“甚至有些把桩师傅包个窑,专给那些请不起把桩师傅的作坊烧窑。”
洪公子剑眉高挑,非常惊讶的样子,道:“那岂不是根本不需要那么麻烦的建个窑厂,需要什么东西,只管去找最好的修坯师傅,画师,上釉的师傅,请包炉窑烧出来就行了。”
“理论上是可以这样的。”宋积云说着,不由自主地瞥了元允中一眼。
元允中正望着中堂上挂着的画发呆。
宋积云加快了说话的速度,语简意骇地道:“可要找到彼此合作默契的作坊,烧出自己满意的瓷器,却需要不停地和各工序的作坊磨合,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洪公子沉默半晌。
宋积云见了,就寻思着要走。
洪公子却在此时蓦然一笑,歉意地道:“看我,老毛病又犯了。一想事,就容易走神,还请宋小姐多多包涵。”
他挽留宋积云:“时候也不早了,宋小姐和元公子就留下在用了午膳走吧!正好宋小姐也可能给我说说这烧瓷的事。我之前没有接触过,去见了我的那些同窗,总不能一问三不知吧?”
他侧身做了个手势,神色颇为敬重的请她去不远处的水榭坐:“那边临水,有风吹过,中间最凉快不过了。”
说完才看着元允中,语气间隐隐透着几分随意:“元允子也一起,看看我们家水榭旁的太湖石假山比起苏州的那些园林如何?”
主次明显。
宋积云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又很快地松开。
“我们就不打扰洪公子了。”她委婉地道,“家父马上就要七七了,要家里还有一堆锁事等着我回去拿主意。只能改日再聚了。”
洪熙恍然,这才想起宋积云如今还没有出热孝,茹素。
他忙道:“是我唐突了。今天我就不留你们了。我们改日再聚。”
宋积云和他笑语殷殷地客套了几句,起身告辞。
洪公子倒没有留她,亲自送了他们到门口。
宋积云和元允中坐着轿子回了宋家。
她叮嘱厨房的做了一桌子的淮扬菜,让郑嬷嬷送去了荫余堂。
郑嬷嬷来给她回话的时候,她忍不住问:“元公子有没有说什么?”
郑嬷嬷诧异道:“没说什么。只有那邵公子赞扬我们家的厨子手艺好,那红烧狮子头做得尤为地道,问能不能明天继续点这道菜?”
说到这里,她抿着嘴笑了笑:“那邵公子到是性情活泼,我瞧他把荫余堂的美人焦和凤仙花都重新移了个地方,看着更好看了。”
宋积云也有些意外,很想去看看他把院子里的花修整成什么样子,可她还得去窑厂,还要给洪公子画花样子,只好按捺住没去,先去了窑厂,让郭子兴他们用木柴试烧几炉甜白窑。
这样忙了两天,给洪公子的花样子也画出来了,她正准备去洪家拜访,谁知道洪公子先来拜访她了。
“那天和宋小姐谈了之后,我越想越觉得这门生意可做。”洪公子坐由宋积云陪着,坐在宋家的花厅里,茶几上摆着早熟的桔子,当季的甜瓜,“我想着我弟弟过些日子不是行及冠礼了吗?我准备把我几个玩得好的同窗也请过来,趁机让他们看看你们家的窑厂,若是能引起他们的兴趣,那就更好了。”
宋积云前世见过很多这样的案例。
她笑着接话道:“要不要让人带着他们试着做做我杯子碗什么的?”
“那就最好不过了。”洪公子听着,看宋积云的目光都明亮了几分,“宋小姐不愧是宋家的当家人,宋家窑厂交到你手里,肯定能发挥光大的。”
宋积云和他谦虚了几句,把前世农家乐的那一套拿了出来:“你看会来几个人?待几天?你们那边都有些什么安排?要不安排他们去我们家的果园里看看,摘个桔子办个诗会之类的?”
“可以,可以!”洪公子连声道,和宋积云商量了半天细节的,最后还道,“到了那天,只怕还要请元公子做陪才好!”
第一百零五章
重复章节,勿订!!!
宋积云望着宋大良的背影,讥讽地撇了撇嘴角。
她身边的郑全则不甘心地道:“大小姐,这件事难道我们就这样算了不成?”
“当然不可能就这样算了!”宋积云冷笑,“他既然想在生意场上和我一决胜负,那我们就生意场上见好了。至于打赌的事,这不还有万公公,还有十一太爷吗?你急什么?”
万公公作为证人,郑全能理解,可十一太爷?
宋积云朝着他笑了笑,道:“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正好看看宋氏的几位族老都站在谁一边!”
郑全还是有些担心。
窑口那边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
宋积云的笑容也少了些许的冷意,多了些许的开怀。
“走!”她约郑全,“我们去看他们起窑去。这次除了祭瓷,我还烧了些民间能用的精品瓷,过几天让周正带着去趟苏杭。还有汪大海,等会他过来了,你陪着他去趟御窑厂,见见万公公,把入库单拿回来。”
她还想到元允中。
不知道醒了没有。
她给他烧了两方印泥盒。
宋积云脚步轻快地去了欢声笑语的祭白瓷窑口。
她当务之急,是把这炉窑瓷器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送到御窑厂去;让万公公相信他能凭着烧出甜白瓷的功劳升官,回到京城。
而当宋大良又急又累地回到家中时,已打过了四更鼓。
屋檐下的大红灯笼照着府邸喜气洋洋的。
王氏戴着凤头钗,穿着枣红色织金团花褙子,带着几个丫鬟笑盈盈地迎上前来:“老爷,您可算回来了!今天忙了一天,辛苦了!快回屋歇会!我让厨房整了一桌好菜,只等您回来,就可以上菜了。”
她头上的饰品在灯光下闪着金光。
宋大良目光发直,徐徐地望向王氏。
王氏半点也没有发现他的异样,眉宇间全是喜色,还示意身边的丫鬟去扶了宋大良。
“今天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她兴奋地道,“万公公收了我们五千两银子,那御窑厂的订单应该十拿九稳了吧?”
为了“打动”万公公,她可是把自己陪嫁的几个铺面都卖了。
宋大良却骤然面露狰狞,抬脚就将上前扶他的丫鬟给踹在了地上:“滚!都给我滚!”
王氏神色大变,忙带着几个丫鬟鹌鹑似的避到了旁边。
宋大良神情恍惚,趔趔趄趄地往前去。
有小厮跑了进来,道:“大老爷,十一太爷和几位族老过来了,说是有要紧的事找你商议。”
宋大良脚步一顿,像清醒了过来似的,伫足片刻,和那小厮去了前院待客的厅堂。
王氏立刻让人去叫了宋大良身边的随从,问起了今天的事。
当她得知宋积云烧出了一种叫“甜白”的新瓷,还被万公公定为了御品,宋大良不仅没等到万公公的支持,还被万公公嫌弃,奔波了一个下午都没能再见到万公公,她胸口一绞,痛得差点就晕了过去。
“快,快去请了三小姐过来!”她一面由丫鬟们扶着倚在了美人榻上,一面急声吩咐,“就说窑厂出大事了!”
小丫鬟一路小跑,请来了宋桃。
“娘!”她已经从丫鬟嘴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到母亲的时候,虽然沉着脸,却也让人觉得稳重可靠。
正由小丫鬟服侍着喝着参茶的王氏看着,眼泪立刻就落了下来,拉着她的手哽咽道:“我就说那秘方不可靠。可你爹说,人家让他先烧瓷,再给钱。现在好了,你二叔父那边早有了新的方子,这用‘玉泥’烧的祭白瓷早就被他们淘汰了。要不然,也不会流传出来了!”
宋桃咬了咬牙,沉声安慰母亲:“您也别急,爹不拿那钱子去买秘方,也会吃喝嫖赌全都打了水漂。倒是十一太爷这么晚了过来,不知道找爹有什么事,得打听清楚才是。”
王氏又急起来,要叫身边的丫鬟去打听。
宋桃却道:“我已经让丁香去了,我们在这里等消息就是。倒是万公公那里发生了什么,您让那随从进来,我要仔细地问问他才是。”
王氏已经没了主意,让人去叫了那随从,由着宋桃细细地盘问了一番。
只是这话还没有问完,丁香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三小姐,大太太,”她脸色发白,道,“不好了,十一太爷让大老爷主动分宗,说大老爷和云小姐打赌打输了,得给万公公一个交待才是。”
王氏只觉得眼前一黑,紧紧地扶住身边的桌子,这才没有倒下去。
“打赌?打什么赌?”她盯着宋大良的随从,“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随从都快要哭了,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抹着眼角道:“出族这么大的事,我们都以为是说说而已,谁知道会当真啊?”
王氏一听,拍着大腿就嚎啕起来:“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嫁了个这么不靠谱的男人!一辈子就没干成过一件事……”
宋桃在心里腹诽。
你才知道啊!
她慢条斯理地劝着王氏道:“娘,分宗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们和云堂妹家的关系都这样了,爹以后还想开窑厂,有利益之争,就算今天不翻脸,以后还是要翻脸的。”
“可你爹是个没用的,要没有宗族的照顾,恐怕我们连饭都吃不上!”王氏哭着道。
宋桃只好继续劝母亲:“我再让丁香去打听打听。若族老们还顾着情面,让爹主动提出分宗而不是被出族,和宋氏宗亲还能当亲戚走动。”
她说到这里,心中一动,迟疑道:“只不过若是二房要过继嗣子,论起亲疏来,我们家连十一太爷家都不如了……”
王氏一下子就抓住了关键。
她握着女儿的手道:“难道这才是宋积云的目的?”
她不由面露讨厌:“她可真狠毒。”
又庆幸:“还好我也没准备把你弟弟过继给谁!”
可她爹却想让她弟弟一肩挑两房。
宋桃若有所思,催了丁香:“你再去厅堂看看,有什么事,及时给我们传个话。”
丁香一溜烟地跑了。
宋桃心里却想,上辈子,宋积云不也出了族。
没有了宗族的拖累,宋积云无所顾及,大展拳脚,功成名就后,宗族反而求着宋积云重新归宗。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金钱、权势才是真的。
她不禁伸了伸手脚,觉得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第一百零六章
重复章节,勿订勿订!!!
“大伯父莫非以为我是傻子?!”宋积云嗤笑道,“你打赌输了给我磕三个头,然后让别人指责我不敬尊长;我打赌输了把窑厂送给你,让你白得一份家业。天下间居然有这么好的事?”
宋大良在万公公面前还是要脸的。
他顿时面红耳赤。
他对打赌的事胸有成竹,没想过要占宋积云的便宜,不过是话赶话,说到了这里。
可宋积云的所言却让他心中一动,起了贪念。
如果能趁此机会拿下宋家窑厂……
他不由指着宋积云道:“你想怎么样?”
宋积云像是被他的话激怒了似的,厉声道:“你有本事,就和我赌把大的——我输了,把窑厂给你;你输了,就滚出宋家,从此不再是宋家的人,出族!你敢吗?”
众人骇然,厅堂里鸦雀无声。
宋大良却眼睛一亮。
真是老天爷都在帮他!
“好!”他强压着心底的喜悦,道,“你也别说我欺负你,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
可口说无凭,他觉得这样并不保险。
他不禁左顾右盼,目光一下子就落在了万公公的身上。
“大人!”他像抓到根救命稻草似的,忙朝着万公公行了个揖礼,道,“您得给我们做个凭证!”
万公公眼底闪过一丝贪婪。
宋大良曾经承诺给他,若是祭白瓷的事成了,宋大良的窑厂有他一半的份额。
这打赌得来的东西,应该也算在内吧?
他声音显得有些尖锐,道:“让我作证可以,但你们得说话算话,不然我这面子往哪里搁?”
“一定,一定!”宋大良忙不迭地保证。
宋积云却像突然清楚了过来似的,犹豫起来。
宋大良心里“咯噔”一下,催促她道:“争起家业来你就男女都一样,让你当家作主的时候你就把自己当女子了。既然如此,你不如趁早回内宅绣花去,把窑厂交出来给别人打理,免得丢了我二弟的脸,坏了他一世的英名。”
宋积云听了牙齿咬得“吱吱”响,道:“赌就赌,我还怕你不成?只要你到时候别不认账就行!”
“万大人面前,谁敢不认账!”宋大良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
万公公更是道:“你放心,在景德镇,还没人敢泼我的面子。”
宋积云的笑容看上去就显得有些勉强起来。
宋大良见了,心里像那三伏天喝了碗冰镇绿豆水似的,畅快极了,还把那对梅瓶都拿出来摆放在了中堂前的方桌上供众人观看:“等会出了窑,正好可以比对比对!”
万公公呵呵地笑。
顾清等人却握手成拳,一个个脸色泛白。
罗子兴兴奋地跑了进来:“大小姐,大小姐,吹起了北风,降温了!”
窑里的温度需要它自然的冷却,这个过程需要两、三天。
可有时候遇到天气变冷,则会缩短这个时间,可以提前开窑。
不要说宋积云了,就是万公公等人都不由朝厅外望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暗了下来,刮起了风,树枝被吹得“哗哗”直响。
宋积云却心情明媚。
她问罗子兴:“可以开窑了?”
罗子兴不住地点头,道:“原本还要等一个时辰的,我刚去摸了窑砖,温度已经降下来了。”
宋大良的神色有些晦涩不明。
万公公却站了起来,道:“走,去看看!”
宋大良立刻挤到了万公公的身边,簇拥着他往祭白瓷的作坊去。
宋积云则落后几步,悄声问罗子兴:“元公子呢?”
如果没有他的火照,这次烧窑不会这么的顺利。
她想让他分享开窑的喜悦。
罗子兴懊恼地拍了拍脑门,道:“元公子还没醒,我这就派个人去请他。”
元允中这几天一直在帮着控火,直到窑里熄了火才去歇下。
“那就算了!”宋积云看了万公公一眼,下意识地不想让元允中给万公公这样的人行礼,“等他醒了再说。”
罗子兴和她想到一块去了,他打了个马虎眼,谁也没去喊元允中,一行人跟着万公公去了烧祭白瓷的作坊。
祭白瓷作坊的窑工们都七嘴八舌地围在窑前等着开窑。
见宋积云陪着万公公过来,忙跪在了一旁。
宋积云陪万公公在窑前站定。
罗子兴高扬着嗓子眼喊着“开窑”。
砖瓦匠轻手轻脚地一块一块地撬着窑砖。
厚厚的灰下,是废墟般的匣钵。
众人静心屏气。
罗子兴颤抖着手,走了进去。
他佝偻着脊背,轻轻地扒开了匣钵,半晌都没吭声。
这是烧坏了吧?
宋大良幸灾乐祸地想。
如果烧成了,哪怕是只有一件,罗子兴也没有这样平静。
但他很想知道结果,不由自主地踮了脚。
只见那罗子兴像疯了似的,不停地开始扒拉那些烧成了碎片的匣钵。
宋大良顿是心花怒放。
看样子这次没烧好。
要是出了空窑就好了。
窑厂是他的了!御窑厂的订单也是他的了!
宋积云,到底还是嫩了点,不是他的对手。
他强忍着笑意,放下踮着的脚,安然地站到了万公公的身后。
罗子兴猛地转过身来。
“大小姐!”他泪流满面。
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成了!成了!”他喃喃地道着,大声喊了起来,“大小姐,烧成了!我们烧成了!”
天上铅云散尽,阳光重新照射下来。
照在罗子兴满是泪水却难掩激动的脸上。
他侧过身来。
阳光下,粗砾的碎陶上一片玉色。
众人哗然。
他们都想挤进去看看,看着万公公等人,又不敢。
他们只好痴痴地望着宋积云等人。
宋大良已经完全懵了。
万公公却两眼发直,跌撞着走了过去:“这,这是什么?”
粗糙的陶砾间,一个个素洁莹然的碗碟如珠玉在侧,让人自惭形秽,娇贵得不敢随意碰触。
相比宋大良的梅瓶,色泽更温润,更含蓄。
像流动的霜糖。
万公公不顾周边到处都是黑灰色的煤灰,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拿起了一个小碗。
阳光透过来,碗壁如纸般的轻透,能看见得他拿着碗的手指阴影。
世间绝品。
第一百零七章
勿订!!!
宋积云抚额,有些哭笑不得。
但她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却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虽说不知道元允中是怎么知道她现在急需司南的,可他愿意帮她,想必也没有把两人从前的罅隙放在心上。
这就比什么都好?
那要不要追过去解释一番呢?
宋积云望着自己手中的泥巴,想着即将要交给御窑厂的祭白瓷,最后还是决定把眼前最要紧的事应付了再去和元允中修复关系。
她把用高岭土做好的杯子、碗、碟之类的做好,郑全已经把砌窑的师傅找了过来。
两人把匣钵放到窑里,用煤代替了柴开始烧窑。
郑全道:“大小姐,您先去歇了吧!我会照您吩咐的,等素坯烧出来了,就去叫你。”
宋积云点头,叮嘱了他几声,就去歇了。
等傍晚她醒了过来,郑全已经扒了窑,高兴地指给她看:“小姐,都烧成了!”
这是后世总结的经验。
把高岭土做的泥坯先用烧陶瓷的温度烧一遍,然后上釉,用烧瓷器的温度再烧一遍,比直接烧稳定性好、成品率要高。
宋积云眯眯地笑,将从窑厂带回来的青釉分成五份,拿了从罗盘里拆下的磁铁,慢慢把其中一份青釉过了一遍。
郑全不解地道:“大小姐,您这是要做什么?”
宋积云笑道:“我准备试着烧个单色瓷出来。”
郑全不明白。
宋积云也不解释,把手中的青釉放到了一旁,把剩余的五份青釉一个过了两遍,一个过了三遍,依次累加,最后一份过了五遍。
这是从前她资助的一个艺术家告诉她的。
说从青瓷到甜白瓷,只隔着釉料铁含量的不同。
他当时讲得很详细,但她那时更喜欢收藏珠宝,加上太专业,没怎么认真的听。
不知道怎么具体怎么操作。
如今她也只能想办法一点点的试了,看到底从青釉里吸附多少铁含量,才能烧出甜白瓷来。
她动手的能力不行,叫了窑厂里另一个上釉的大师傅过来帮她。
这位大师傅叫顾清,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手却极稳,黑灰色的釉料淋上去,厚薄均匀,还没有烧,已像黑陶似的,散发着自己独特的美感。
顾清很感兴趣,道:“大小姐,这是老东家留下来的东西吗?我瞧着这釉料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
在别人的眼里,釉料没有被稀释之前,就是草木灰色,稀释之后,就是黑灰色,只有在这里面浸润了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老师傅才会凭着自己的感觉或者是直觉发现其中的不同。
宋积云不想节外生枝,笑道:“是我父亲生前留下的。之前一直有些拿不准,所以才烧了这么些,这次祭白瓷出了问题,我只好铤而走险,试着烧一烧。”
她父亲在窑厂积威深重,既受大家爱戴也受大家信任。
果然,她这么一说,顾清立刻露出欢欣的笑,道:“既然是老东家留下的,一准成!老东家在世的时候,还曾经烧出来三色釉。可惜京城那边不喜欢,后来就没有继续烧下去了。”
几个人说说笑笑的,很快就把宋积云做出来的东西都上好了釉,干了之后,他又帮着装了匣钵里,这才回了窑厂。
宋积云依旧用了煤,开始第二次烧制。
这也是后世总结出来的经验。
煤比松木的燃点高,可以很快烧出需要的瓷器来。
后世之所以没有继续用煤烧窑,除了污染,原因很多,但她目前面临的就是贵。
松木,景德镇周边的山上到处都是。若是要买煤回来烧,运输的费用加其他,比柴不知道贵多少。
这样小范围急用的试点还可以,大规模就不成了。
宋积云守在窑前,等着出窑。
家里的烟雾瞒不过别人。
很多人都知道宋积云在烧窑,只是不知道她在烧什么而已。
两天后熄了火,又一天,开窑。
扒开匣钵,大部分都是些七歪八扭、不知道什么颜色的东西,只有靠左边一堆粗砾石块中,有个小小的乳白色压手杯,在日光下晶莹剔透,润如羊脂,纤尘不染,如珠似玉。
“大,大小姐!”帮宋积云扒匣钵的郑全声音都结巴了,“这,这是什么?”
他也算是从小在宋家长大,小时候经常跟着宋又良跑窑厂,要不是他实在没有天赋,又天生神力,宋又良肯定会把他往窑厂的大师傅或者是大掌柜培养。
对于瓷器,他比一般的窑工都懂得多。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精美的器物。
他甚至不敢用手去拿,生怕他手上的老茧伤了那洁白如玉的杯子。
宋积云长长地吁了口气,畅快地笑了起来。
她拿起那个压手杯,看了一下匣钵底的数字,不由在心里暗暗换算,多少两的青釉,过出多少铁屑才是正确的配比。
为了确保正确性,最好还是大规模的再烧一次
能一次性就烧出一个成品来,她运气真心不错!
宋积云吩咐郑全:“把剩下的瓷器全都砸了,埋到码头那边去。”
埋了瓷器的土不能用于耕田,所以也不能乱丢。
“好!”郑全咧着嘴傻笑,悄声和她道,“大小姐,我们这样算不算成功了?”
宋积云点头,笑眯眯地道:“以后宋家的祭白瓷,才真正的处于不败之地了。”
郑全不懂她为什么这么说,但他见过给御窑厂烧的祭白瓷。
也是白色。却是那种惨白。不像这次烧出来的压手杯,有温润的光泽,像美玉,让人看着非常的舒服。
他知道单烧出来一个和成批的烧出一堆是不同的。
原来宋又良常在家里做这样的试验。
在家里烧着挺好,在窑厂里却烧不出来。
宋又良的书房里还有很多他烧出来的孤品。
他指了宋积云手中的杯子,兴奋地道:“我们是等会去窑厂,还是明天去窑厂?他们看到这个杯子,肯定都会乐得发疯,迫不及待地想立刻开窑烧瓷!”
而且大小姐这一仗才算是彻底赢了,真正在窑厂站住了脚。
他高兴得不得了。
宋积云想把这个杯子送给元允中。
她曾经答应过元允中,若是烧出了单色瓷,就送一个给他的。
他知道她在找司南的时候,不也送了司南过来吗?
只是她没能及时发现,让他无功而返。
宋积云忍不住“扑哧”一笑。
发现她好像这几天都没有看见元允中。
她不禁问郑全:“你这几天见到元公子了吗?”
郑全困惑道:“我这几天一直陪着您烧瓷……”
“哦!”宋积云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等会就去窑厂吧!越早把祭白瓷烧出来,越早放心!”
郑全也觉得有道理,转身去了轿厅。
宋积云则拿着杯子,去了荫余堂。
第一百零八章
重复章节,勿订!!!!
不管怎么说,整个景德镇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宋家窑厂上了。
宋家窑厂好像也因此而浮躁起来。
周正亲自去了福建买泥料不说,郑全也是每日都进进出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私人赌坊甚至有人下注,押宋家长房和二房谁会赢。
宋十一太爷甚至匆匆赶到窑厂,看有没有什么事他能帮得上忙的。
这就更证实了宋家窑厂御窑厂的订单出了问题。
而此时洪家大公子洪熙的书房里,他正拿着支湘妃竹笔管的狼豪在写弟弟弱冠礼的请帖。
正午的阳光透过绘着花中四君子的琉璃窗照进来,明亮却也显得很柔和。
洪家的大总管正站在书案前,微躬着身体,笑眯眯地和洪熙说着话:“我照您的吩咐,悄悄去的宋家窑厂,也顺利地见到了宋小姐。”
洪熙笔一顿,抬起头来。
大总管见了,笑容更盛了,道:“知道我们是来送泥料的,宋小姐非常的惊讶,很感激地收下了。说忙过了这些日子,她会亲自登门道谢,谢谢大公子雪中送炭。还让身边那个叫郑全的随从拿了十倍的泥料钱给我。”
洪熙皱了皱眉,放下了笔:“十倍的泥料钱?”
“大公子放心,”大总管忙道,将旁边的热帕子送到了洪熙的手边,“我们怎么能收宋小姐的银子呢?”
洪熙面色微霁,满意地“嗯”了一声,接过大总管的热帕子,道,“那宋小姐怎么说?”
“宋小姐什么也没有说。”大总管躬着身,道,“只是亲自送我出了门。”
洪熙有些意外,但他很快就释然地笑道:“既然已经说了登门道谢,有些话肯定是要登门再说的。”
大总管嘴角翕翕,不安地整了整衣袖,才一面打量着洪熙的神色,一面低声道:“不过,我去的时候,见到了宋小姐的未婚夫。”
“未婚夫?!”洪熙愕然,“宋小姐的未婚夫吗?”
大总管点了点头,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道:“宋小姐的婚事,是宋家二老爷在世的时候定下来的。那位元公子也算是有情有义了。宋小姐要守孝三年,他还是认下了这门亲事。”
宋家的事几乎是人尽皆知,都传遍了景德镇。
若是有心,连当初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能打听得一清二楚。
大总管是洪家世仆,看着洪熙长大的,不仅对洪家,对洪熙也是忠心耿耿的。
他不希望洪熙的人生有波澜。
大总管不仅仔细地把宋积云的婚事跟洪熙说了说,还道:“我看宋家窑厂的人还挺敬重元公子的。想必宋小姐的婚事已经铁板钉钉了。不然两人也不会不避嫌了……”
洪熙在大总管的絮叨声中垂着眼帘,慢慢地擦着手指,只是他没等大总管把话说完,就把热帕子丢到了大总管的手里,打断了他的话。
“不过是小门小户的落魄子弟,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呢?”他不以为然地道,“不知道那人打的什么主意?这个时候说是宋小姐的未婚夫,还早了点!”
大总管诧异地望着洪熙。
洪熙已转移了话题:“烧一炉窑最少也得六天,如今离宋家窑厂交货只有五天了,只怕这泥料送过去,也有点晚了。万公公那边,我们可说得上话?”
“他是宦官,我们家和他没什么交情。”大总管道,“可他这人贪财,要是想和他搭上话,怕是要用银子开路。”
洪熙沉吟道:“能用银子解决的,都不是事!”
大总管却怕洪家和一个宦官来往,坏了读书人家的名声,委婉地阻止道:“您也别小瞧了宋小姐。她之前是太年轻,没经过什么事,看重亲族血缘关系,才会被宋大良钻了空子。如今我们给她解决了泥料的事,宋大良未必是她的对手。”
洪熙没有说话,转动着无名指上的和田玉戒指。
大总管看着,没再说话,静静地等在一旁。
这是他们家大公子的习惯。
每当他遇到什么心存困惑或者是疑虑的事时,他就会不自觉地转动手中的戒指。
*
没几日,就到了宋家窑厂要交货的日子。
宋积云一大早就去了窑口,摸了摸窑砖的温度,问一夜没睡,一直等在这里的罗子兴和项阳等人:“怎么样?午时之前能不能开窑?”
这一窑他们继续用了元允中的火照,温度控制得非常好,却比她预期的多烧了一天。
她还苦中作乐地道:“按理说,今天子时之前交货都算在规定的日期内,只怕万公公不这么想。”
可没人笑得出来。
罗子兴神色紧绷地道:“午时可能有点勉强,最好能下午申正。”
宋积云沉吟道:“我们送货过去,需要多长的时间?”
御窑厂虽然也在这附近,可瓷器怕碎,交货的时候,需要人力用箩筐挑过去。
“一个时辰!”罗子兴道。
那就要到戌时了。
“有点晚。”她说着,寻思着有没有比较好的办法早点把货运过去些。
罗子兴几个面面相觑,更担心开窑后没能烧出足够的祭白瓷。
场面一时有些凝重。
宋积云给他们打气:“放心,这次肯定没问题。”
只是她的话音还没落,就有小学徒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道:“万公公来了!”
“这么早!”宋积云讶然,转头对罗子兴几人道,“想办法把万公公拖到午后。”
罗子兴立刻道:“我派人去叫汪大海,让他带席面和名伶过来。他和万公公的交道打得多。”
项阳道:“我去拿从二太太那里送来的画。”
那些原来也是准备送给万公公的。
顾清不知道做什么好,随着宋积云去迎接万公公。
他穿着绯色纻丝官服,带了全副仪仗,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宋积云还是落落大方地将他迎到了厅堂。
他坐在上次来时坐的太师椅上,一张苍白脸,在屋里不太明朗的光线中,更显阴郁。
“你们要交的御瓷呢?我带了人来验货。”他看着喝了口茶,还开了句玩笑,“正好,还帮你们省了送货的人力。”
可没谁敢承他这句笑话。
厅堂里鸦雀无声,颇有些冷场。
宋积云见了,上前温声道:“没想到大人会这个时候到,还有两个时辰才能开窑。大人难得来一次,正好给我们一个孝敬的机会,我已派人去叫席面和唱堂会的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茶盅带着茶水砸在了她的脚边。
第一百零九章
重复章节,勿订!!!
宋家的族老们都神色尴尬,和着稀泥:“那宋立的确不像话,九太爷也是被气糊涂了。他是长辈,你就不要和他计较了。”
宋积云道:“难道这件事就这样算了不成?”
族老们一听这话还有回旋的余地,忙道:“这件事如果是真的,我们自然会给你一个交待。”
说完,还催促脸色铁青,站在一旁的宋九太爷:“你赶紧说一句话。”
宋九太爷抿着嘴,满脸傲然,愤怒地道:“我没有做过,你让我说什么?”
其中一位族老就不高兴,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说你没有做过,那宋立怎么这个不攀扯,那个不攀扯,偏偏就攀扯你呢?”
宋九太爷气得要死,道:“谁知道他发什么疯?”
族老们都在帮他说话,可他的态度明显可见十分的敷衍。
有族老怒了,道:“难道宋立说的全是谎话不成?这件事你必须给又良大闺女一个交待!不然大家都像你似的,族里的人谁还敢相信族老?宋家岂不是要散了?”
不能抱团取暖的宗族和那不和的夫妻似的,邻里都会欺负。
其他几个族老见了,则纷纷道:“老九,这件事是你不对。”
吃相难看不说,被人识破了还拒不承认。
既没有本事也没有担当。
做什么族老?
宋家的几位族老都开始对宋九太爷不满。
偏偏宋九太爷这几年被族人捧习惯了,压根没有意识到大家异样的情绪,只想着宋积云和自己的叔伯争家产的时候一点脸面也不顾及,还动不动就要搞到官府里去,他要是真的承认宋立是他指使的,谁知道会不会是宋积云给他设的圈套,为的就是把他送到官府里去呢?
特别是那几个捕快,难道是摆设不成?
他依旧硬着头皮道:“宋立冤枉我,我还能怎样?”
这话说得太不要脸了。
宋积云直接出声来:“既然如此,我这个做晚辈的也不好说什么?”
她瞅了一眼闻讯赶过来的郑全:“让他们把宋立带走吧!是非曲直,自有父母官做主。”
宋积云一副不愿意多聊,转身就要走的样子。
族老们齐齐急了,连声道:“又良大闺女,等等。我们说了会给你一个交待的,就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你又何必如此急切呢!”
宋积云闻言顿时泪眼婆娑,道:“想当初,我父亲做了多少好人好事。族里的祭田,有一多半都是我父亲捐的,族中的孤寡老人,有一多半都是我父亲在赡养。如今他老人家不在了,像王主薄这样的外人见了,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还会照拂我们一二。可像九太爷这样的血亲,却巴不得置我们家于死地。证据拿到他的面前,他一直不承认。
“是我太急切,还是他厚颜无耻?!”
族老们一时语塞。
宋九太爷的血直往头上涌。
江西是科举大省,进士比比皆是,阁老隔三岔五就出一个。他这个秀才根本不够看。
他之所以走出去能受人尊重,是因为他代表宋氏宗族,有钱办事。而宋氏宗族之所以有钱,又是因为宋又良一直以来都在资助宗族。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觊觎宋家窑厂的缘故。
他若不是宋家的族老了,只是个普通的秀才,还有谁会巴结奉承他?他还拿什么钱去潇洒快活?
如今他棋差一着,被宋积云将了一军,真是可恨。
现下也只能退一步,先把事情糊弄过去再说。
他只得缓和了一下语气,道:“我是族老,不管怎么说,宋立这个事都有我的责任,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以后我一定修身养性,不再犯错了!”
“赔个不是?!这么大的事,你觉得给我赔个不是就行了?”宋积云气愤难平地道,“宋立的事发生在窑厂,现在谁不知道?我要是没能为自己讨个说法,以后还有谁会为我做事?这窑厂也就别开了!”
更不要说出钱资助宋氏族人了!
九太爷一听就沉了脸。
这个宋积云,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他噌地站了起来,道:“那这些年以来,宋氏要不是因为有我,能够要声望有声望,要财力有财力,在梁县被人称道吗?”
这话说的,好像宋氏能有今天,全是他的功劳似的!
自然有族老不服气,道:“可宋家这么多年以来也没有亏待你。你出门应酬,交朋结友,哪一次不是族里出银子?而且你是宋家的一份子,给宋家办事,给宋家出力,不是应该的吗?”
想到宋九太爷这几年日渐丰裕的家资,更有人道:“九太爷,你只想着族里从你这里得到了什么,却不想想你们从族里得到了什么,你私心也太重了!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当族老!”
几位族老越说越气愤,当场拍板:“你既然觉得族里亏待了你,我们也不敢劳驾你继续管理宋氏宗族的事了。族里的事……”
他们点了刚才第一个跳出来反驳宋九太爷的族老:“那就暂时由十一太爷打理好了!”
宋十一太爷嘴皮子最利落,还愿意出头,族老们一致认为,由他出面对付宋九太爷最好不过了。
宋九太爷听了暴跳如雷,指着十一太爷道:“你这是要和我对着干吗?”
宋十一太爷一听,立刻道:“这个当家人我做不做无所谓。我还不愿意给你收拾烂摊子呢!”
谁知道宋积云也不满意,愤然地道:“难不成换个人当家作主,这事就算完了不成?”
宋九太爷气得直哆嗦,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宋十一太爷就鄙视地瞥了宋九太爷一眼,然后神色温和地对宋积云道:“又良大闺女,你看这样行不行?宋立的事,我们私了。九太爷按族里的规矩,免了族长之位。他们家一支读书的子弟,不再领取族里每个月二两银子的补贴。但宋家有什么事,九太爷还得像从前那样为族里出力。”
“休想!”宋九太爷捂着气血翻滚的胸口,想也没想的道。
第一百一十章
“是!”宋积云压着心里的诧异,谦逊地道,“不过是承蒙家中长辈族人抬爱,让我暂时掌管父亲留下来的产业而已。”
“不错,不错!”县尊大人击掌赞道,“早就听说你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宋积云虽说心中早有了让新来的县尊大人对自己另眼相看的计划,可计划比不上变化,元允中提供的消息可能全不能用了,她也要随机应变,可这位县尊大人这样夸大地表扬她,让她一头雾水。
“大人谬赞了!”她面色如常,恭谦低头地曲膝行礼道谢。
“宋姑娘请起!”这位县尊大人对她出乎意料的亲近,示意身边的丫鬟扶她起来不说,还看了在场的众人一眼,感慨地道:“诸位可能不知道,我出身皖南,自幼失怙,全靠家母支撑家业,一针一线将我养大,供我读书,我才有今天的前程。没想到我来梁县的第一天,就遇到像宋姑娘这样的女子,也算是奇遇了!”
众人闻言立刻七嘴八舌地附和:“县尊大人说的是!”
“老孺人大义!”
“这也是县尊大人和我们梁县的缘分。”
大家欢声笑语,一派和谐。
宋积云暗中皱眉。
非亲非故,被抬得这样高。
这位县尊大人到底要干什么?
而且她有种感觉,县尊大人虽然在不停地赞扬她,可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就像她从前去子公司视察,表扬某些高管一样,不过是面子情。
“怎敢和孺人相提并论。”她谦逊地道,说出来的话却斟酌又斟酌地道,“不过是慈母羸弱,妹妹年幼,不得已而为之。”
“你也不必谦虚,”县尊大人听着摆了摆手,笑道,“你掌管家业后还能给御窑厂烧出新瓷,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刚刚接手窑厂,在她还没有足够强大的时候,还是低调些做人好。
这位县尊大人也不知道是在“捧”她,还是在“杀”她?
“那是我运气好。”宋积云双手合十,眼角闪着水光,道,“我也是从我父亲留下来的笔记中找到的新配方。这大概也是父亲不放心,在暗中保佑我们母女吧!”
此时的人很信神鬼之说,此番话希望能吓唬吓唬那些对她们家心怀不轨的人。
县尊微微地笑,问起了她窑厂的事:“如今有几个窑口?除了给御窑厂烧瓷,还烧些什么瓷器?都销往哪里?”
“家父留下二十一个窑口,出新瓷后,又增开了两个窑口。”宋积云答着,感觉有目光从县尊大人身边落在了她的身上,她不动声色,继续说着,“其中八个窑口烧御用瓷,五个窑口烧高定瓷,还有十个窑口烧的是日常瓷。”
她眼角的余光却飞快地在县尊大人身边睃了一眼。
可就这一眼,让她不由得一愣,回禀声都顿了顿:“高定瓷主要来自京城,日常瓷则主要销往苏杭两地。”
不知道什么时候,洪公子站到了县尊大人的身后,见她看过去,还指了指县尊大人,朝她使了个眼神——“你尽管放心大胆地说话”。
难道向县尊大人推荐她的是洪公子?
她刚才没有看见他。
能提前去迎接县尊大人的,都是有点门路的。
只是不知道他走的是谁的路子?
这些念头在宋积云心中一闪而过,她朝着洪公子悄然颔首,压根没有注意到元允中勐地冷了脸,危险的眯了眯眼睛,而是很快把注意力放在了县尊大人身上。
“不知宋家是否有这荣幸,请您去窑厂看看?”她趁机主动邀请县尊大人:“随便去家中族学坐坐,指点指点族学的学子?”
县令的一项职责,是教化治下庶民。
宋氏新开的族学,可以是新上任县令一项非常亮眼的政绩。
“哦!”县尊眉眼微动,显然非常的意外,道,“宋家还有族学?”
宋积云立刻道:“是家父去世后办的。”并解释,“族中长辈们对我们家照顾颇多,我们家也没什么可回报族中的,就想办法办了这族学,也算是报答族中一二了。”
“不错,不错!”同样的表扬再次从县尊大人嘴里说出来,却像撕开了隔在他们之间的薄纱,多了几分真诚。
宋积云心头微松。
这才是她原本计划攻克新县令的武器。
虽说不是元允中说的那个县令了,效果却一样好用。
这就行了!
县尊大人回头对王主簿道:“是得去看看!”
“我一定作陪!”王主簿忙笑着应道,看宋积云的神色很是宽慰,“宋氏的族学,我还没有去过,正好借你的东风去看看。”
他有心帮宋积云一把,可那也得宋积云会做人。
县尊大人微愣,道:“你没去过吗?”
宋积云忙道:“族学刚刚成立,还没来得及举行开学典礼。要不怎么说那么巧呢,我正想和王主簿商量一下开学典礼的事,您正巧从南昌回来了。我还想请您给我们族学提个字呢?”
“好,好,好。”县尊大人非常开心,“这事我肯定不能错过。”
王主簿高兴得都想捏捏他的山羊胡子了。
自有那机敏的人见此情景往上凑:“这么好的事,我们肯定也要去凑个热闹。不知宋家族学收不收外姓的学生?”
宋积云一看,居然是李子修。
这人脸皮可够厚的,不怪她爹这么多年也没有把这个人按下去。
她就朝县尊大人望去,一副全凭你做主的样子。
县尊大人更为满意了,高兴地笑了笑。
众人围着县尊大人纷纷请缨到时候要陪着一道过去。
宋积云可没有忘记元允中,转身就要去拉元允中,谁知道元允中远远地站在人群外面,疏离地看着他们,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
她想到元允中至今让她摸头不知脑的来历。
正五品,大小应该也算是个官员了吧?
她略一犹豫,还是把元允中引荐给了县尊大人:“宋家族学能办起来,多亏有我未婚夫婿。”
元允中的神色更冷了,脸上像挂了层薄霜似的,颇有些漫不经心拱了拱手,尊了声:“县尊大人。”
“未婚夫婿?”县尊大人稍一怔,露出个颇为玩味的笑意,“元公子,幸会!幸会!”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过短短的两句话,两人之间却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
特别是元允中,冷漠中带着几分疏远,一副不太想和县尊大人多接触的样子。
宋积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睃了个来回。
难道他们从前认识?
她声音清脆婉转如黄鹂般地轻笑了几声,道:“我虽有开办族学的宏愿,可书院设在哪里?请几位西席?是置办学田还是族中资助?这些我都不懂,全凭元公子指点。若不是元公子,宋氏这族学也开不起来!”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大家都从这话里听出维护之意。
也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气氛。
元允中的冷漠肉眼可见柔和下来。
县尊大人却“哦”了一声,看着元允中的眼中闪烁着戏谑:“真没有想到,元公子还有这样的才能!”
元允中闻言嘴角微翘,露出个非常敷衍的笑。
“不过是顺势而为,”他望着县尊大人,若有所指地道,“你在这里呆得时间长了,就会知道了。”
对于一县之尊的父母官,他的言行未免太傲慢了。
宋积云心生异样。
她再次想起树林里那些拿着弩弓的黑衣人。
而在场的众人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元允中外貌再出众,也只是个没经历过什么事情的愣头青,仗着自己读过几天书,是苏州城里人,居然敢对县尊大人不敬。宋积云再厉害有什么用,巧妇伴拙夫,谁知道她的这位未婚夫婿会闯出什么祸来,连累到宋家,拖累宋积云。
这其中王主簿最焦急。
他刚刚和宋积云达成了协议,这生意还没有开始,怎么也不能让元允中给搅和了。
“我梁县的确是好山好水,”他笑呵呵地给元允中圆着场,“县尊大人在我们这里久了,肯定会喜欢上这里的。”
说完,他立刻转移了话题,朝着县尊大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我们大家为县尊大人在二楼设了酒宴,你也正好尝尝我们这里的特色菜肴。”
县尊大人没有立刻回应王簿,反而是深深看了宋积云一眼,这才笑着对王主簿道:“多谢诸位盛情款待,我就不客气了。”
“哪里,哪里!能招待县尊大人,是我们的荣幸!”
众人客气着,均争相簇拥在县尊大人身边,彼此谦让着往楼上去。
县尊大人走了两步,然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对众人道:“这里只有宋小姐一个女郎,我看我们还是照顾一些,让她先行好了。”
宋积云愕然。
众人一愣,立刻纷纷道“应该!应该”,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这样,宋积云就会和县尊大人走在一起。
她笑盈盈地道了谢,眼睛却看着元允中,无声地邀请他同行。
元允中斜睨了县尊一眼,步履轻快地走到了宋积云身边,还伸手指路,朝县尊大人说了句“请”。
县尊大人笑了笑,一副不以为忤的样子率先上了楼。
宋积云莫名松了口气,和元允中并肩,跟在了县尊大人身后。
二楼的宴会自是举梁县之力。所有槅扇全都打开,席开十桌。浅褐色的楠木太师椅上铺着猩猩红的织锦坐垫,万字不断头的落地罩旁挂着鹦歌绿的湖绸幔帐,蓝绿色承尘用金丝线细细地描着卷草纹的花边,白色羊皮制成的八角宫灯上银红色流苏高高静静垂落,墙角摆放的兰花让宴会厅暗香浮动,摆放在桌上的青花瓷碗碟更是精美,在充沛的光线下熠熠生辉,代表着景德镇瓷器的最高水平。
县尊拿起一把调羹。调羹在光线下如轻薄的玉,看得到一圈光晕。
“不错,不错!”他感兴趣地笑道,又拿起了一个味碟对了光。
“这是我们李氏窑厂的瓷器。”李子修立刻上前道,“属于薄胎工艺。用在酒具上最好。您看,这碟底还有我们李氏瓷器的落款。”
其他人自然也不甘落后,纷纷上前介绍这些瓷器的工艺。
宋积云已经邀请到了县尊大人去宋家族学做客,也就无意在此时和这些人一较高低。
她悄悄地拉了拉元允中的衣袖,示意他们把位置让给这些想找机会亲近县尊的人。
元允中从善如流,少见的配合。
只是没想到他们刚刚从围着县尊的人群中退出来,洪熙却迎面走了过来。
“宋小姐!”他温声和他们打着招呼,“元公子!”
宋积云笑着点头,尊了声“洪公子”。
元允中眼眸骤冷,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吭声,像是宋积云的从属,一切属从宋积云即可。
洪熙看在眼里,不以为意地对宋积云笑了笑,略带歉意地道:“原想早上约了宋小姐一起过来的,不曾想家里的生意出了点意外,我只好先赶了过去。”
宋积云不知道他的歉意从何而来,但他既然这样说了,她不免要应酬他几句:“家里的生意出了意外,要不要紧?”
“还好我和淮王世子爷是同窗,拿着他的名帖去拜访巡检司的时候遇到了江大人。”洪熙笑着解释道,“江大人是我鹤山书院的学长。”
宋积云讶然,却似笑非笑地先看了元允中一眼,这才道:“原来新来的县尊大人也姓江啊!”
而此江非彼江哦!
元允中脸很臭。
宋积云忍着笑意,好不容易才笑出声来。
他们俩个一个盈盈含笑望着对方,一个昂着头骄傲不语,却莫名让人想起吵了架,女孩子正在哄男孩子的小情侣。
洪熙心里“咯噔”一声,挑刺般地道:“也?还有谁姓江吗?”
“没有!”宋积云和元允中的视线齐齐落在他的身上,又不约而同地道,“没有谁姓江!”
所以,这是宋积云和元允中的秘密吗?
洪熙不动声色地想着,却看见宋积云和元允中在话音落下后,面露惊讶地彼此对视了一眼,又有些不自在地快速分开了。
宋积云甚至轻轻地咳了一声,笑着对他道:“没想到江大人也是鹤山书院的学生,恭喜你们,江大人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
她没有看到元允中沉沉地瞥了洪熙一眼。
第一百一十二章
洪熙对元允中不过是面子情,就更不会注意他的情绪了。
他笑盈盈地和宋积云道:“也算是个意外之喜吧?我从苏州回来,对梁县不熟,有个学长在这里为官,以后有什么事也可以有个商量的人。”
说到这里,他还感慨道:“也不知道这次巡俭司的发什么疯,扣了我们家的货,不然还遇不到江大人。”
宋积云和他寒暄了几句,王主簿开始招呼大家入席。
这次江县令没对宋积云指名道姓,王主簿也怕她太出风头,遭人忌恨,有意关照她,把她和元允中安排在了角落用餐。
和宋积云同桌的有几个是宋家窑厂的原料供应商,原本准备等宋又良的七七过后找个机会去拜访她的,此时遇到,众人说起了彼此的生意,也算是彼此提前认识了。
午宴过后,王主簿还安排江大人听曲赏花,江县令却婉言拒绝了他们的安排,和参加赏花会的人聊了聊各自的情况,用过晚膳就散了。
众人纷纷邀请江县令去家里做客。
江县令欣然应允,让大家和自己的师爷约时候,坐上轿子走了。
众人送走了江大人还意犹未尽,三三两两地在文思楼前议论着今天和江大人见面的感觉。
洪熙找到了在等轿子的宋积云和元允中。
“宋小姐!”他道,“我听说明天会开窑,不知道我能不能去看看?”
宋积云安排窑厂明天开始烧制洪家的定制瓷。
她闻言为难地道:“洪公子,不好意思。我明天要去见王主簿。要不改天?”
各家窑厂有各家窑厂自己的烧瓷方式,一般人都不会提出去参观。
宋积云不知道洪熙是不知道这个规矩,还是觉得他们家是在为他烧瓷,他看了也不要紧。
洪熙难掩失望。
宋积云却笑着转移了话题:“没想到江大人之前听说过我,我看您刚才朝他使眼色,不会是您向江大人推荐的我吧?”
洪熙不以为意地笑道:“我也没说什么。不过是和江大人闲聊的时候提了一句,没想到他还记得。”
“多谢洪公子关照。”宋积云笑着向他道谢,“以后洪公子有什么需要我搭把手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洪熙谦虚地摆手。
有小厮神色慌张地穿过人群找了过来,对洪熙道:“大公子,老太爷回来了。大管家让你赶紧回去。”
洪熙颇为意外,道:“二公子回来了吗?”
小厮摇头,道:“二公子会陪着鹤山书院的夫子和同窗们一道过来,老太爷提前回来给二公子准备及冠礼。”
洪熙歉意朝着宋积云笑了笑,陪了个不是,匆忙和小厮走了。
元允中伫立在原地,望着洪熙的背影半晌没有说话,还是宋积云喊他上轿,他才收回了视线。
*
第二天一早,郑全代替宋积云去了窑厂主持开窑,宋积云则去了王主簿家——王主簿昨天那么照顾她,她也要早点给王主簿一个交待,把两家合作的事敲定下来才是。
王主簿推了他的小舅子和宋家合作,由宋家出钱出力烧制,王家负责销售,利润七三开,宋家七,王家三。
这是景德镇这边的惯例。
宋积云却提出由宋家供货,王家负责梁县、鄱阳县、万年县等周边的销售:“我不管您能卖出多少价钱来,我给您个批发价,并保证给您独家供货。”
王主簿听得十分心动,但他毕竟不是做生意的人,向来秉承着“天上不可能掉馅饼”的态度行事,想不明白的事就怕上当,因而有些犹豫。
宋积云一看就知道他的心结在哪里,笑着和他说着自己的打算:“路途不同,瓷器的价格也大不相同,有些行商比我们这些窑厂赚得还多。而您有人脉,非一般的行商可比。照我觉得,您应该试试做做行商。如果您觉得太辛苦了,大不了我们再重新按惯便立契好了!”
王主簿沉吟道:“我回去想想。”
他小舅子却是个做生意的料,觉得宋积云的主意更好,蠢蠢欲动地怂恿着王主簿答应。
这样反复掂量,到了下午才把这件事敲定。
而此时的元允中,却站在梁县县衙后院的小花园里,满脸寒霜地抱肘望着江大人,嫌弃地道:“江勤呢?”
江大人神色惬意地坐在香樟树下的醉翁椅上,啃了几口新上市的青枣,这才道:“找我什么事?”
元允中脸色很不好看。
江大人调侃地眨了眨眼睛,道:“我就是江秦啊!”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元允中冷冷地道,“你是来梁县做什么?江勤哪里去了?”
“他去哪里有什么要紧的?”江大人摇了摇醉翁椅,道,“你昨天晚上让人叮嘱他的事,我可是一件没落地帮你完成了。”
元允中冷笑。
江大人想到他们一起读书时元允中目中无尘的模样,想到元允中居然会为了一个女子特意来警告江勤,他除了想笑出声来,还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戏谑元允中一回,他肯定会后悔的。
“只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你居然突然成了别人家的未婚夫。”他羊装惊讶地道,“不知道恩师他老人家知道了,会不会吓得连夜赶过来。”
“这与你何干?”元允中说着,警告他道,“做好你份内的事,告状精!”
“小师弟,你这么说,我太伤心了!”他捂着胸口,受伤地道,“想当年,你的《九章》还是我给你启的蒙,你不能过河拆桥,官位比我高就不认我这个师兄啊!”
元允中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江大人愣住,随后苦笑,忙站起身来,冲着他的背影就道:“小师弟,夏大人觉得江西的事情很复杂,江勤平庸无能,让我来盯着点御窑厂。”
元允中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背影洒脱中带着几分冷酷,又带着几分一去不复返的绝决,眼看着就要离开小花园,
江大人不知道想到什么,倏然失笑,高声冲着他的背影道:“小师弟,你安排了这么多,我怎么看那位宋小姐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
说着,他摇头叹息道:“我看那位洪公子挺殷勤的,宋小姐不会误会什么吧?”
元允中轩昂的身影微滞。
第一百一十三章
此时的宋积云已经从王主簿家里出来,和从窑厂回来的郑全在宋又良的书房里商量着和王家的合作。
“这件事恐怕还得你帮忙盯着。”宋积云坐在中堂长桉下的太师椅上,喝了口新上市的岩茶,“虽说给御窑厂烧了新瓷,但我们把之前作为贡品的白瓷拿回来对外销售,还是得去御窑厂那边打声招呼。你到时候带着汪大海去拜访万公公,把相关的契书拿到手里。”
说到最后,她还叮嘱:“不用吝啬钱财。”
郑全恭敬地应“是”,说起他今年去窑厂听到的一件事:“听说大老爷的窑厂准备过两天开业,还把好几家小窑厂的大师傅给挖了过去。”
宋积云微愕,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越是小窑厂,就越依赖把桩师傅或者吹釉师傅的手艺,有的时候,他们甚至只是某一道工序技艺非常的高超才赖以在景德镇这个竞争激烈的市场存活下去,他们的这些大师傅们和东家关系相比大的窑厂更亲密,更难以挖人。
郑全也挺困惑的:“我还专门找去打听了一番,大家都说不清楚。只知道那几个小窑厂的当家人都很生气,可问到他们面前,又一个个都三缄其口,很奇怪。”
宋积云也不可能天天盯宋大良,她吩咐郑全:“派人盯着点,有什么不妥当的,就赶紧来告诉我。”
郑全点头。
香簪跑了进来,道:“大小姐,十一太爷过来了,说是有要事商量,太太让您赶紧过去。”
明天是宋又良七七,宋积云怕是有什么突发事件,匆忙去了厅堂。
厅堂里,不仅钱氏和宋十一太爷在,宋家的几位族老和长辈也在。
他们正兴奋地讨论着县尊大人要来宋家私学参观的事,见了她还兴奋地朝她招手:“听说昨天县尊大人称赞你‘巾帼不让须眉’了。好!为我们宋家争光了!”
居然是为了这件事。
与宋又良的祭祀毫无关系。
宋积云把赏花宴上的事一一告诉了他们。
就有族老担心地道:“县尊大人不会是说的客气话吧?”
有人听了不以为然地道:“就算是客气话,到时候想办法把它变成现实不就成了!”
还有人道:“这县尊大人参观私学,在我们梁县还是第一遭,有没有人知道怎么接待?”
大伙儿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得热闹。
钱氏悄悄拉了宋积云的手,眉眼间全是欣慰。
有了县尊大人背书,她女儿以后的路就能顺当很多。
她从心里感激这位县太爷,等送走了族中众人,她问宋积云:“我手里还收藏了你父亲早年无意间烧出来的一对霁红瓷的铃铛杯,你看,要不要给县尊大人送去?”
“到时候再说吧!”宋积云总觉得江大人和元允中的态度都有点奇怪,她打趣着岔开了话题,“没想到您手里还有这样的好东西!”
“何止!”心情大好的钱氏故意压低了声音笑道,“我手里还有一对你父亲亲手烧制的青花竹林七贤的笔海,你出阁的时候,我给你做嫁妆。”
“好啊!”宋积云愿意逗母亲开心,笑盈盈地应下,“还有什么好东西,也一并告诉我好了!”
钱氏反而不说了,而是问起了元允中:“怎么没见他?”
宋积云抚额:“早上不是还来给您问过安吗?这还没到晚上呢。”
真把他当儿子了!
钱氏讪讪然,笑道:“我这不是见乡下的田庄里送了新麦过来,准备给你们做几个吹饼吃吃吗?”
“他是苏州人,您与其给他做吹饼,不如给他做梅干菜烧饼。”
母女俩说着话,晚上也没见元允中过来给钱氏问安,钱氏担心不已,派了人去问,说是和邵青出门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宋积云心里直犯滴咕,让人给六子带话,若是元允中回来了,立刻来跟她禀告一声。
可直到天亮,元允中也没有回来。
难道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但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她父亲七七的祭祀了,族中一些来帮忙的人已经到了,她和母亲应酬着来宾,无心去寻元允中的行踪。
偏偏钱氏还挺惦记着他的,焦急地问宋积云:“元公子怎么还没有到?”
“我已经让人去荫余堂了。”宋积云只好转移母亲的视线,指了宋十一太爷的母亲,“老太太过来了!”
钱氏连忙和她去打招呼,这才把元允中暂时抛在了脑后。
家里渐渐开始人声鼎沸。
比之前几次祭拜来的人都多。
甚至连江大人在王主簿的陪同下都来了。
大家全都愣住了。
宋积云看见随江大人一起过来的洪熙朝她笑着点头。
她心中微讶。
洪熙和江大人的关系已经有这么好了吗?
她搀扶着钱氏上前去给江大人行礼。
“快快请起!”他笑容温和,示意宋积云扶起钱氏,道,“太太保重身体,不必多礼。”
钱氏含泪起身。
宋氏的族老们闻讯赶了过来,纷纷上前给江大人行礼,陪着他去给宋又良上了香。
江大人左顾右盼,道:“怎么不见元公子?”
众人再次愣住。
是啊!一直都没有看见元公子!
有什么事比接待县尊大人更重要的?
大家看宋积云的目光都很疑惑。
宋积云暗暗皱眉,正想找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门外突然传来元允中懒洋洋的声音:“江大人找我有什么事吗?”
众人的视线都朝门外望去。
只见元允中穿了件白色细布净面直裰,纤尘不染,神色悠闲地站在门口。
明亮的晨光落在他的肩头,彷佛给他镀了层光辉,清华而又高贵。
让很多人都觉得自惭形秽。
屋里屋外一阵静默。
江大人看着,“呵呵”地笑了两声,道:“元公子玉树临风,气宇轩昂,没想到初来梁县就能遇到如此藏龙卧虎之辈,我对公子一见如故,想与公子结交一二而已。”
众人顿时发出羡慕的感叹,觉得元允中能得到县尊大人的赏识,以后宋家何愁不家业得续。
元允中轻笑一声,缓缓走了进来。
众人立马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元允中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地走到了宋又良祭坛前,神色肃穆地上了三炷香,这才转身,朝着江县令拱了拱手,道:“多谢江大人抬爱!江大人‘书画’双绝,名满江南,我也有所耳闻,如今能和江大人结交一二,深感荣幸。”
说完,他还客气地冲江县令笑了笑,道:“江大人,请这边奉茶!”
他俊眉修目,那笑容又温煦和暖如春风拂面,彷佛徐徐地吹到人心底,让在场的人看着都不由心生好感,有些人甚至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江县令怔了一下,莫名感觉后背发凉。
“我来,我来。”旁边的宋十一太爷已三步并作两步从一旁蹿了过来,“不知道江大人和王大人过来,只准备了寻常的碧螺春和西湖龙井。”
他殷勤地引了江县令和王主薄在旁边抱厦的太师椅落座:“好在点心不错,是品香斋的。”
期间,他还朝着宋积云使眼色,示意她督促小丫鬟们上茶点。
宋积云想了想,干脆让小丫鬟们去装盘水果端进去。
抱厦外看热闹的人已纷纷议论开来。
“元公子怎么知道江大人‘书画’双绝?瞧元公子那样子,不会也是江南名士吧?”
“应该是。我听人说,很多名士都行什么魏晋之风,特意穿粗布麻衣,吃五谷杂粮!”
“我就说元公子不简单,寻常人家哪能养得出这么俊美的公子!”
宋积云听着直摇头。
耳边却突然传来洪熙的声音:“宋小姐!”
宋积云抬头,洪熙就站在离她不过两、三步的距离,风吹过时,她能隐隐闻到他身上薰的残荷香。
他站得离她也太近了些。
宋积云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和他拉开了一个距离,这才微笑道:“洪公子来了!家里客人多,一时没看见您,若有怠慢,还请多多包涵!”
“哪里!”洪熙笑着,转了转指间的汉白玉戒指,语带戏谑地道,“不过,宋小姐真的很忙。我随江大人一道过来的,宋小姐只顾着去寻元公子了,没看见我。”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合时宜呢?
宋积云暗暗挑了挑眉,笑道:“还是怠慢了洪公子。”
然后也不管他是什么意思了,带着他去给宋又良上香。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走进去的时候,坐在抱厦的几个人都没有说话,视线均落在她和洪熙身上。
元允中的目光更是如实质的碎冰向他们扑过来。
宋积云愕然。
江县令已“呵呵”笑着转头对和他并肩而坐的元允中道:“元公子可能还不知道吧?洪公子居然也曾经和我一样在鹤山书院读过书。”
元允中下颌绷得紧紧的,点了点头:“有所耳闻!”
江县令就对宋十一太爷笑道:“你刚才不是说还要请两个给幼童开蒙的西席先生才好,这不,天从人愿,又来了个鹤山书院的。你们也可以请洪先生帮着出面请两人嘛!”
“啊?!”宋十一太爷彷若被眼前的变化惊呆了,顿了顿才道:“县太爷您说的是。洪公子青年才俊,宋家私塾要办得好,少不得要麻烦诸位。”
说完,还团团地朝众人揖了揖。
洪熙谦逊了几句,上前给江县令行礼。
江县令却摆了摆手,若似提醒又若不满地道:“洪公子还是先去给宋老爷上炷香吧!”
洪熙耳朵火辣辣的,躬身应是“是”,看了宋积云一眼,连忙去给宋又良上香。
江县令就和宋积云说起话来:“如今御窑厂用了新瓷,从前的祭瓷按例是怎么处置的呢?”
宋积云恭敬地道:“由御窑厂上报造办处,皇上同意用新瓷代替旧瓷之后,就可以交还宋家随意处置了。”
“那还得万公公帮着说话吧?”
“是!”宋积云恭敬地道,“之前已经和万大人说过了,万大人已同意报造办处,若是一切顺利,这两、三天御窑厂那边应该就有准信了。我们和御窑厂写了契书,就可以用原来的烧祭瓷的白瓷烧其他的器皿了。”
江县令沉吟道:“正好,我过几天要去拜访万公公,宋小姐若是有空,可以和我一道过去。”
宋积云大喜。
万公公和江县令虽然一个隶属内廷二十衙门一个隶属吏部。可御窑厂设在梁县,彼此之间唇齿相依,能合作谁也不愿意对立。而宋家有江县令庇护,万公公就算不照顾,也不会太过为难。
特别是御窑厂那些办事的官吏,不看僧面看佛面,宋家窑厂去办事肯定会顺利很多。
她福了又福。
江县令笑着起身,虚托了她:“宋小姐不必如此多礼!宋家是本县最大的窑厂,本县的税赋还指望你们呢!”
“定不负大人所望。”宋积云可从来没想过减税,不多缴就是好的了。
竖着耳朵听着抱厦动静的众人见两人一个笑容温和,言语亲切,一个声音清脆,神色愉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开始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
“没想到江大人会这么照顾宋家!”
“你也不看看那回话的人是谁?”说话的人悄悄地指了指宋积云,“放眼梁县,还有比宋家大小姐还漂亮的姑娘吗?”
“也是!”有人压低了嗓子附和,“只是不知道江大人成亲了没有?就怕会吃亏!”
“吃什么亏啊?!”有人挤眉弄眼,“看人家县太爷那模样儿,换了我,我吃亏也吃得心甘情愿!”
抱厦外响起一阵低低的嬉笑声。
元允中脸都青。
他自幼习武,眼明耳聪,抱厦外的人自以为声音很小,他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眼一沉,重重地道:“时候不早了,要起启程去坟上了吧?”
按礼,来参加七七这天祭祀的在丧主家聚齐之后,众人就会结伴去坟地给丧主放几响炮竹,请和尚和道士念几卷经,丧主家再招待来宾吃一顿,亲戚朋友就可以散了。而族中管事的族老和丧主的兄弟、妻儿则需要留下来,待商量好了守孝的事宜,这逢七的祭祀也就结束了。
至于那些和丧主家只是点头之交,出于礼节来给丧主敬炷香的,在丧主家启程去坟地的时候就可以告辞了。
特别是像江县令和王主簿,身份地位比宋又良高很多的人,能来给宋又良敬香就已经是抬举宋家了,一般给宋又良上炷香就走了。
6月10号请假
感觉114写得有点问题,需要改一改,明天和115起发^o^
第一百一十五章
元允中的话音未落,宋十一太爷已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别人家想请江县令和王主簿来坐坐都请不到,怎么能把人往外赶呢?
他眼珠子一转,立刻道:“宋大良和宋三良还没有来呢,我们等等好了!”
众人一愣,这才发现不仅宋大良和宋三良没有来,两家的妻儿也都没来。
抱厦外顿时炸了锅。
“宋大老爷也太不像话了,不管有什么恩怨,二老爷七七,他怎么也得露个面吧?就算兄弟情义不在了,还有侄女们,他好歹还是个长辈!”
有人道:“三老爷怎么也没有来?宋家二老爷在世的时候,他可没少讨了好去。如今没了便宜,就不认侄女了,看样子也是个白眼狼。”
“好像宋家大房两个出了阁的姑娘女婿也没有来。”还有人滴咕道,“这也太不像话了。想当初,她们出阁的时候,陪嫁可都是宋家二老爷准备的。”
抱厦里的江县令突然站了起来。
说话声戛然而止。
“既然时候不早了,那我们就不等了。”江县令徐徐地道,“留个人在这里等两位宋老爷好了。免得耽误吉时。毕竟死者为大!”
他声音不高,态度却十分的坚决。
众人都呆住了。
江县令,这是要去坟上祭拜宋又良吗?
众人悄悄地交换着眼神,还不时睃一眼宋积云或者是江县令。
宋十一太爷闻言激动得手足无措,忙道:“县尊大人说的是。宋大良和宋三良怕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我留个人在这里等他们好了。”
又代表宋家感激他:“又良若是泉下有知,定会感激涕零的!”
江县令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看了看元允中,道:“我没遇到也就罢了,既然遇到了,怎么能不去给宋家二老爷上炷香呢?”
“是,是,是!”宋十一太爷想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关系,但不妨碍他附和江县令说话,他在前面领路,“您这边走。”
江县令昂首背手,率先出了抱厦。
一直望着江县令和宋积云的王主簿这才回过神来,捏着颌下的胡须在太师椅上坐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起身,在宋十一太爷的招呼下出了抱厦。
门外人声鼎沸,嘈杂喧嚣。
原本很多没准备跟着去坟上的人临时改变了主意,雇轿子的雇轿子,雇驴车的雇驴车,还有想拼车的,络绎不绝,到处都是人。
吴管事在门前跑来跑去,前头钱氏的轿子已经没了踪影,宋家门口还有轿子或者是驴车等着在排队。
行人不免停下来看热闹:“怎么这么多人?”
“宋家这一房不是只有兄弟三个吗?就算算上姻亲也没这么多人吧?”
自有那消息灵通的:“听说县尊大人也来祭拜宋家二老爷了。还跟着去了坟地。”
“真的假的?宋又良何德何能,竟然让一县之尊亲自去他坟上给他上香。”
“宋家可发了。有县尊大人庇护啊!”
“人家原来就有钱。”
“可再怎么有钱,那也是辛苦钱,有了县尊大人帮衬,肯定更有钱了。”
“他们家怎么就得了县尊大人青睐的呢?”
关于宋家的事,大家更津津乐道了。
宋积云这边扶着母亲去父亲坟上烧了纸钱和一些幡亭纸扎。
钱氏抱着宋氏姐妹少不得又要哭一场。
宋积云虽然伤心不已,但她还得主事,强忍着擦了眼泪,转过身来就开始和郑嬷嬷商量席宴的事:“江大人是贵客,不好安排在凉棚坐席。我已经叮嘱过郑全了,让他把祭田那边的厢房收拾出来,江大人和王主簿他们就安排在那边……”
她正说着,洪熙走了过来。
“宋小姐,”他肃然地道,“今天来的人有点多,席面估计不够,得从酒楼或者是饭馆叫席面才行。桃花居是我们家的酒楼,做白事席面勉强也算能拿得出手。你赶紧让人看看缺几桌,我叫他们送席面过来。”
宋积云有些头痛他的不请自来。
“多谢洪公子。”可人家是好心,她还得耐着性子向他道谢,“这些事我已经安排好了。”
还解释道:“吴管事留在家里,就是为了准备这些事。”
洪熙神色一松,不好意思地笑道:“早就听说你能干,今天见识到了。还请宋小姐别责怪我的独断专行才好。”
宋积云和他客气:“你也是好心!”
“实际上我管家也没多久。”洪熙笑道,“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他还很诚恳地道:“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
“不用了。”宋积云笑道,“我都安排好了。洪公子只管安安心心地坐席好了。”
“江大人他们我也安排在了厢房。”她引了他往厢房去,“天太热了,还是去厢房那边坐坐,免得被晒伤。”
洪熙却道:“宋小姐,对不起!”
宋积云不解。
洪熙歉意地道:“我乍见江大人在场,太惊讶了,直觉就给江大人行了个礼,并不是对宋老爷无礼。”
宋积云一时没明白,想了想才知道他是指刚才在祭坛发生的事。
她父亲和洪熙又没有交际,他来上香也是面子情,她有什么好在意、计较的。
“洪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她和他寒暄,“你能来我已经很感激了。”
他们寒暄着,宋积云把他送到了厢房旁。
可她一抬头,却看见元允中背着一只手站在凉棚旁的香樟树下,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怎么了?”宋积云忙道。
他刚才在陪江县令和王主簿他们。
元允中一言不发,和她擦肩而去。
宋积云稀里湖涂,立刻追了过去:“怎么回事?”
元允中眼角的余光都没能她一个。
“你给我站住!”宋积云火气上来了,“你给我有事说事,不说我就当没事了。”
元允中停下了脚步,斜睨着她冷笑数声。
宋积云头都大了。
可她没准备惯他这毛病。
“行,你不说,我就当不知道。”她道,“那我走了。”
宋积云和他擦肩而过。
“怎么回事?”元允中倏然低声道。
宋积云眨了眨眼睛,转身望着他:“什么意思?”
元允中的目光深邃而凌厉:“我不是让你离洪熙远点吗?”
宋积云瞠目结舌:“你要弄清楚,来的都是客。而且还不是我找他说话,是他找我说话!”
她扬长而去。
还有一堆事等着她,她没空安抚他的情绪。
元允中站在那里,身姿笔直,如原野上的一株树。
有白皙的手掌搭在他的肩膀上:“我发现,宋小姐不怎么给面子你啊!”
江县令幽幽地道。
元允中一把拽下肩头上的手。
“滚!”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江县令一人站在原地摸了摸鼻子。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吴管事做事非常的靠谱。
等宋积云他们放了炮竹,做了道场,订的席面也送到了。
糖莲子、素火腿、素熘鱼片、素炒辣子肉丁、酥皮奶糕……四道凉菜、八道热菜、两道甜口,林林总总一大桌子,送过来的时候都热气腾腾的,那酥皮奶糕更是连酥皮都是酥酥脆脆的,不留心的人,根本不知道宋家还叫了席面。
招待江县令的那一桌更是用心,是让酒楼的师傅带了食材在这边现做的。
其中一道素扣肉更是让江县令赞不绝口:“从前吃这道菜都一片香孤加一片炸豆腐,再垫些梅干菜,这次却把香孤换成了藕片,梅干菜换成了酸菜,虽说都叫素扣肉,味道却完全不同。”
还特意问在一旁作陪的王主簿:“这道菜可是你们这里的特色?”
王主簿也是第一次吃到,他笑了笑,道:“怕是宋家的私房菜吧?我从前可没有吃过。”
江县令点头,又夹了一快子。
洪熙就笑道:“若说做素菜,我们这里师从龙虎山的报恩寺也算一绝了,风和日丽的时候,常有外县的人专程驾车过来。改天您得了闲,我陪您去报恩寺走一趟。”
王主簿也道:“报恩寺的大师傅们看病问诊也很有一套。”
大家正说着话,有县衙的衙役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县太爷,王大人。”来者神色焦虑,抱拳就道,“按察使黄大人亲至,典史大人请您和王大人赶紧回去。”
在座的人都大吃一惊。
王主簿更失声道:“出了什么事?”
按察使正三品,衙门设在南昌府,这位黄大人自上任起还没有来过梁县。
来人喘了口气,道:“说是宁王府左长史涉嫌私贩御瓷,已被抚巡大人捉拿归桉。可伙同他一道作桉的宁王府总管却坐船逃跑了。黄大人怀疑他会从鄱阳湖或者是昌江南下,要我们协助按察司拿人。”
众人倒吸了口凉气,齐齐望着江县令。
江县令皱眉,显得有些不太相信的样子。
来者忙道:“公文已先行一步到了衙门。”
“看样子是真的了!”江县令说着,却瞥了元允中一眼,可惜道,“我这才端碗呢!”
还抱怨道:“这位大人也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也太能找事了些吧?”
作为一县之尊,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想着尽快回衙门,怎么接待按察使大人吗?怎么还抱怨起黄大人打扰了吃饭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副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
元允中却泰然自若地端起茶盅,用碗盖拂着茶盅里飘浮的茶叶。
一直注意着元允中的洪熙若有所思。
倒是王主簿,之前和江县令也只不过有几面之缘,对江县令的禀性脾气并不了解,见此情景只好道:“无妨无妨。让宋小姐再送一桌去衙门好了。公务再忙,也是要吃饭的。”
江县令听了,居然认真地点了点头,这才站起身来道:“只能这样了!”
王主簿等人莫名就松了口气,齐齐跟着起身,拥着他往外走。
宋十一太爷忙招了主事的宋积云过来,和元允中一起送客。
两人并肩站在凉棚旁,一个俊美矜贵,一个妍丽雍容,如对膏梁锦绣里拔了头筹的金童玉女,不仅养眼,还十分的般配。
江县令在凉棚旁伫足,笑吟吟地望着他们,突然让随行的师爷拿了张自己的名帖给了宋积云,还叮嘱她道:“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尽管来找我。”
凉棚里顿时炸了锅,传来一片艳羡声。
宋积云也很高兴。
如今读书人都讲究同窗同科同乡,有了江县令的名帖,等同于江县令亲至,这能办多少事啊!
她谢了又谢,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元允中冷气逼人。
王主簿原来恨不得插翅飞回衙门,见状捏了捏他的山羊胡子,也和蔼可亲地叮嘱了宋积云一声:“没事的时候带着你母亲到家里来串门。”
“一定,一定。”宋积云连连应诺。
两人坐着轿子走了。
凉棚里的人小声议论着。
“县尊大人的名帖耶!以后有什么事,岂不是可以直接说是县尊大人让去的?”
“能做县尊,肯定是两榜进士,说不定这名帖拿到苏杭都管用!”
“宋家这是走了什么运?”
有人悄悄地指了指元允中。
说话的声越发的小了。
洪熙转了转指间的羊脂玉戒指,也向宋积云告辞:“客走主人安!我就不打扰了。过几天我订制的那批瓷器烧好了,再来拜访宋小姐。”
宋积云则微笑着拉了板着张脸的元允中送客。
凉棚里的人见了,也陆陆续续地起身告辞。
而宋积云等人回到家,已是下午未正时分。
元允中回了荫余堂。
宋积云还不能休息。
她们还要和宋十一太爷等人商量守孝的事。
钱氏想请元允中也参加。
宋积云帮他婉拒了:“他也累了,让他好好歇歇。父亲的事,我们商量好了告诉他一声就是了。我们毕竟还没有成亲,也不好什么事都麻烦他。”
两人自从凉棚旁不欢而散,元允中不要说和她说话了,连个眼神都没给过她。
宋十一太爷已说起他们家的事来:“你们孤儿寡母的,既然是闭门谢客,大门和侧门理应都封了,可如今宋家窑厂还得仰仗大小姐主事,侧门就别封了,又良媳妇和两个闺女移居到东跨院去好了。族学人来人往的,免得冲撞了你们。”
西边是从前宋三良宅子,如今的宋氏族学。
钱氏觉得这样安排很好。
宋积云却道:“母亲的月份越来越重了,我想请了稳婆和女医在家里住着。至于搬家,也不必急于一时。”
钱氏如今住在中路的正屋,不管是西跨院还是东跨院,都吵不到她。
主要按礼钱氏霜居,得搬出正房。
宋十一太爷没有坚持,道:“要不,让你十一婶过来给你们搭把手?”
霜居之人是不能随意去别人家串门。
宋积云觉得母亲身边偶尔有个年龄相当的人来陪着说说话也好。
十一嫂是宋十一太爷的妻子。
她向宋十一太爷道谢。
宋大良突然来访。
“他来干什么?”众人面面相觑。
今天宋又良的七七祭祀,宋大良和宋三良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
宋积云想了想,还是让小厮请了他进来。
他穿了件紫红色绣绿色祥云团花直裰,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的,进来就给众人揖了揖,笑道:“我还怕你们散了——上次不是说要和我分宗吗?一事不烦二主。既然老二的事已忙完了,趁着大伙儿都在,正好给我做个见证,把分宗的文书写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众人面面相觑。
这可不像宋大良会做的事!
分宗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以他的性格,不拖拉着不分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这(么)积极主动的提出来?
宋积云若有所思。
宋十一太爷已大怒:“所以,今天你二弟七七,你是有意不来的?”
七七的祭祀是比较重要的祭祀。
按佛道的说法,人死后魂魄还会停留在人世,直到七七四十九天才会彻底与人世间断绝关系,转世投胎,因而这一天,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要来与逝者道别。
宋大良目光微闪,态度却很强硬,道:“不是你说们的,我和老二分了家,就是两家人了吗?既然是两家人,来与不来不是随我高兴吗?我不想来怎么了?”
他这话冒犯了宋家的诸位族老。
要知道,分宗可是他们决定的。
他这样说,岂不是指责他们做得不对?
何况因为宋大良和宋三良没参加宋又良七七的祭祀,他们宋家丢脸已经丢到县太爷面前去了。
当场就有族老气愤地道:“你这是要和又良家老死不相往来啰?”
宋大良满不在乎,翘着二郎腿道:“你们狗眼看人低,要巴结宋积云那死丫头,可也别指望我像你们一样拿自己的脸面给她抬轿子啊!”
有人的确是像他说的那样,是迫于无奈才站在宋积云这边的,对于宋积云一个女人能和他们平起平坐,甚至是管束到他们的头上,心底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甘和不满的。
听到他的话,面露羞赧。
但更多的人是对他的不满,道:“你记得你今天说的话。你们家有什么事的时候,我们也可以不讲规矩,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
“呸!”宋大良很是愤怒,冲着那位族老就不客气地道,“你别咒我!我们家能有什么事?你以为我是宋又良那个短命鬼,有福气都没命享。”
他的话激怒了钱氏,她气呼呼地扶着腰就站了起来:“你可是孩子们的大伯父呢,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她身边服侍的郑嬷嬷忙扶了钱氏。
钱氏已泪如雨下,拿出帕子抹着眼泪哽咽着道:“今天七七还没有过完呢,你就不怕我们家又良晚上去找你算账吗?”
宋大良畏惧地缩了缩肩膀,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立刻梗了脖子,道:“你让他来找我!我正好想问问他,怎么我们兄弟好好的,他人一去,你们就不认我这个大伯了呢?我帮你们家发丧,还做错了吗?”
“你还讲不讲道理!”钱氏气得不得了,指着他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
宋积云走了过去,轻轻地扶着母亲背,给她顺气,安慰着她,还笑着喊了声“大伯父”。
宋大良抬头望着她。
她温声慢语地道:“大伯父的窑厂定了几时开业?听您这语气,是没准备我们去送恭贺了?”
在场的众人显然都不知道这件事,顿时一片哗然。
宋大良一惊,没想到宋积云的消息这么灵通,他才刚刚把开窑厂的人集齐,她就知道了。
只是不知道她还知道了些什么?
他心生防备,面上也透露出些许来:“你想干什么?我们已经分家了,这窑厂与你们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
在座的众人还有谁不明白。
按理,族里有人有余力雇人的时候,都会首选族里的宗亲们。
既是在困难的时候互相帮衬一把,也因为外人犯了错追责要打官司,宗亲犯了错自有族中老人帮着管教。
他这是怕他的窑厂开起来了,宋家的人去打秋风,占便宜,因而急着要和宋家分宗呢!
宋十一太爷面如锅底,吩咐小厮去拿了笔墨纸砚:“这就把分宗契书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以后他宋大良的事与我们宋家无关!”
还告戒在座的诸位:“谁家的子弟要是敢踏入宋大良的窑厂一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宋大良对此嗤之以鼻,在宋十一太爷写契书的时候端起茶盅喝了口茶,还挑衅般地道:“什么玩意?潲水都比这好喝!”
钱氏很生气。
宋积云轻轻地拍了拍母亲手,慢悠悠地道:“那您可以不喝!”
宋大良伸手去拿果子的手一僵。
虽说他不甘心,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在内心深处还是颇为忌惮宋积云的。
可他在这个时候不能输了气势。
“你以为我稀罕似的!”宋大良冷笑,拿起果盘里的大红李子啃了一口,嫌弃地丢在了果盘里,道,“如果不是为了分宗,你以为我会登你们家的门?”
“哦!”宋积云听着,挑了挑眉,道,“既然如此,也免得我们两家相看两生厌。”
“十一太爷,”她扭头道,“借着您的手,您再给我们出份契约吧!大伯父看我们家哪里都不顺眼,我们也不想舔着脸给打了左边还把右边送上去——您给我们写份断亲的契书吧?以后我们和大伯父一家他走他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不要再来往了。”
众人愕然。
也有族中有矛盾要分宗的,可越是分了宗,为了彼此的颜面,大家反而走动得更勤。像这样既分宗又断亲的,他们有生之年还没有见过。
可宋积云真是腻味透了宋大良。
她提醒宋家诸位族老:“也免得我们家有什么事连累了大伯父。”
众人瞬间想到了宋大良闯祸的能力。
他们也怕被连累啊!
立刻有族老坚定地道:“也好!反正宋大老爷也没准备和我们来往了。断了亲,更名正言顺。”
宋十一太爷也醒悟过来了,他斩钉截铁地道:“行!我再写份断亲契书,等会一块儿拿到衙门里去。”
断亲虽招人垢病,但如今的县太爷对宋家,对宋积云颇为照顾,应该会支持这份断亲契书。
眼前的一切都朝着宋大良所期盼的那样发展,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莫名觉得有些不安。
没有宗族的人,就像脱离雁群的孤雁,可能一时没有习惯吧?
他自我安慰着,面上却不愿意被人看出来,越发嚣张地道:“你们别后悔就是!”
“你别后悔才是!”众人反驳着他,不一会儿就写好了两份契书。
宋十一太爷和另两位族老代表宋家和宋大良一起去衙门。
宋积云安排答谢族老的晚膳是吃不成了。
她送宋十一太爷等人到门口。
却在宋大良上轿的时候叫住了他,并微笑着低声道:“桃堂姐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