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天佑大明
六石啊……
亩产六石意味着什么?
当初孙承宗在镇守辽东的时候,辽东的粮食都是靠朝廷供应。
他的策略,某种程度而言,是非常耗费钱粮的。
可有什么办法呢?辽东的粮产只有这么多,耕地的军民也是有限。
可若是……若是亩产六石。
这就比北方的麦产直接提升了三四倍。
有这三四倍的产量,孙承宗当然没有袁崇焕那般厚颜无耻到开口就是五年平辽的地步,那至少也敢说不会让情势恶化。
还有关中的大旱。
若是粮产能达到这样的地步,还在乎什么大旱?
孙承宗的眼睛好像被地里刨出来的土疙瘩给勾住了,像是连魂魄也已抽离了自己的身体。
天启皇帝继续凝视,他捏了一把汗。
因为……一个个土疙瘩,还在被挖出来。
这时……有人道:“七石……”
七石……
这若是不亲眼看到,报出这个数目,大家只怕一笑置之。
开玩笑。
这天下,就算是最肥沃的土地,最好的粮种,精耕细作,莫说亩产七石,便是亩产三石就已是极限了。
这时……有人绷不住了。
绷不住的是黄立极。
黄立极这些日子为粮食的事,可谓是操碎了心,虽然他的名声很不好,作为走了阉党后门的首辅大学士,其实没有多少存在感。可无论怎么说,他也是首辅大学士,是宰辅,谁不想做张居正,做刘健呢?
他觉得不放心。
“这玩意,不会是地里早就埋着的吧。”黄立极是直隶大名府人,家乡距离自己并不远,他出身于小士绅的家庭,当然对于土地和粮食的事了如指掌。
这样的产量,太可怕了,可怕到令人很难以相信!
于是,他下意识的站了起来。
大爷我不蹲了。
随即,他冲进了田埂里,而后,也拿手去地里刨,也顾不得尘土,终于顺着根茎,他牵出了一串红薯来……
“这……”
黄立极眼里放光,忍不住道:“是地里长出来的,真是地里长出来的,没有错。”
于是……百官们此时都屏住了呼吸,一个个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张静一心里却在吐槽,他还是把黄立极想的太好了,这家伙,居然怀疑他把红薯埋进去再挖出来,把他的人品想的这样的卑劣。
而此时……
“八石……”
这一声八石……
已彻底地击破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可看着地里的人依旧忙活着,还有……
百官之中发生了骚动。
人们开始啧啧称奇起来。
那李起元更是觉得自己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方才戏虐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肃穆。
他是户部尚书,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八石意味着什么,是一般田产的五倍,甚至是五倍以上。
“九石……”
这一下子……彻底的炸了。
“这是什么东西。”
“我没见过。”
“能吃吗?”
“怎么可能有九石,我从未见过什么作物,亩产可超四石的。”
“我……我有些头晕。”
这是匪夷所思的事。
“十石……”
唱喏到了这里的时候。
天启皇帝已觉得自己有些眩晕了。
他身子摇摇欲坠,努力地晃晃脑袋,才使自己清醒。
地里……还有零星的红薯。
若是以往……这些红薯肯定懒得挖了,烂在地里便是了。
可毕竟……这是当着天子和百官的面,要的就是最准确的亩产量。
陈经纶没有停,他也随着这产量越来越激动。
在福建的时候,某一次,那时他的父亲还在的时候,亩产量比这还高呢。
他们都不知道,他的先父……当初冒险从吕宋将这红薯带来大明,知道先父得了此物,将其视为珍宝。不知道他的先父毅然决然,舍弃了科举功名,也舍弃了商业买卖,那一辈子都扑在了这红薯上,一次又一次的育苗,台风来了,惦记着它们,发生了旱情,也惦记着它们,有了虫害,仍旧成宿成宿的睡不着。
他们也一定不会知道,先父临死之前,抓着他的手,那时候,先父已病的很重,只是含着泪,死死的攥着他,陈经纶想,那时候,别人一定想不到,先父临终时想的是什么。
或许他们在想,他的先父可能是放心不下儿孙,又或者,是放心不下家里的田产。
不,陈经纶比任何人都明白,他知道那双行将闭上的眼睛里的含义。
他的先父放心不下的……是这些庄稼,是这一个个和他陪伴了一辈子的土疙瘩啊。
一念至此,陈经纶的泪水便又涌了出来。
说也奇怪,这时理应是高兴的时候,理应很欣慰。
可陈经纶却只想到那一双眼睛,那一双垂垂老矣,带着遗憾却又仍有希望的眼睛。
噗通一下,腰痛难忍的陈经纶跪在了庄稼地里,他双手狠狠地抓着红薯的藤叶,便连手心也刺破了。
可很快,他清醒理智了,抬头,看一眼远处蹲着的张静一。
这位张百户好不容易带了陛下和百官来,这就是想要完成他的父亲的遗志啊,张百户……情深义重,真乃他的再生父母,他……他此时……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蹒跚地拖着疲惫不堪的腿,继续在土里刨着,哪怕地里的红薯已经稀疏,很努力才能再找出一两株来,可他不肯停,也不愿停。
“十二石……”
十二石报了出来。
方才的哗然,又归于了寂静。
不是亩产千斤。
是亩产两千斤……
两千斤啊!
紧接着,零零碎碎的红薯继续秤重。
有宦官过去与那秤重之人低声说着什么。
随即,那宦官欢快地奔了回来,噗通一下,拜倒在地,声调无比激动地道:“陛下,折算清楚了,是十二石又一斗五升。”
天启皇帝涨红着脸,他双目有些呆滞。
良久,天启皇帝看向了张静一,这一次,他看张静一的眼神,不再是亲近,也没有温和,甚至没有感情,只是用毫无表情的眼神,凝视着张静一,接着肃然道:“可以吃吗?”
“可以。”张静一斩钉截铁。
天启皇帝又问:“怎么吃?”
张静一好爽地道:“陛下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可以生吃,也可以熟吃,烤了叫烤红薯,混着粥水叫红薯粥,干一些叫红薯饭,晒干了叫红薯干。”
“这……”天启皇帝还是晕乎乎的,最终道:“取来,朕吃吃看。”
“陛下,生吃不好。”张静一道:“虽说确实可以生吃,但是熟吃更好!其实臣已在庄子里,让人提前预备好了,有红薯粥,也有红薯饭,还有烤红薯,陛下去尝一尝,便知道了。”
“真的……可以吃?”
百官哗然。
天启皇帝则是眯着眼,他有些等不及了,立马叫了一声:“魏伴伴。”
魏忠贤:“……”
“你去收拾一个,先试试看。”
魏忠贤深吸一口气,想来此时的他,总难免想起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阉割他的匠人将他绑了,而后手起刀落。
魏忠贤倒是啥也没说,匆忙去取了一个红薯来。
早有小宦官忙用自己的袖子,将这红薯擦拭得干干净净。
魏忠贤手拿着红薯……
无数人的目光落在魏忠贤的身上。
这大抵都是一副,你吃呀,你倒是吃呀的表情。
魏忠贤深呼吸,一口咬下。
咔嚓。
很清脆。
“如何?”天启皇帝急促地道。
魏忠贤先是小心翼翼地咀嚼。
他很害怕重蹈吃树皮时的覆辙。
可一咬下去。
竟……有一丝甘甜。
于是,他开始放心大胆起来。
或许……吃了树皮之后,正需要有个什么东西垫一垫,掩饰一下口里的苦涩。
因而,他咬合的越来越轻松起来,一面道:“唔,滋味……不错,有些甘甜,很脆……咔咔咔……”
呼……
这一刻……
百官的眼神各有不同,有的透着惊喜,有的带着惆怅,也有人忧心忡忡的样子,更有人眼眶通红,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很干涸。
孙承宗这时拼命地揉着眼睛。
这东西真能吃……
还亩产两千斤。
这种破地方也能种植?
这是什么?
“天佑大明哪!”孙承宗忍不住发出尽力想要压制,却又偏想宣泄的低吼。
天……佑……大……明!
这四字……还沉浸在不知所措的天启皇帝听了个真切。
他双肩也禁不住微微颤抖。
对,这不就是天佑大明吗?
就在此时,天启皇帝一把抢过了魏忠贤手上的红薯。
也顾不得上头还有魏忠贤的咬痕。
其实他本来就是不注重小节的人。
于是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直接张口,咔嚓一下。
红薯入口。
他拼命地啃噬了几下,这才觉得放心了。
于是,一面将脸颊吃的跟馒头似的,一面道:“好……好吃,来,诸卿都来尝一尝,都来尝尝……”
大臣们没有动。
天启皇帝居然三下五除二,将这红薯啃了个干净,梗着脖子将最后一口红薯咽进肚子里,突然一下子得意起来,恨不得叉腰:“朕登极以来,天灾人祸不断,国事日益艰难,竟不成想,朕焉有今日?”
………………
还有!
第一百三十七章:居功至伟
大明的天子,各样的人都有。
唯独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有自知之明。
这也是为何,天启皇帝要说一句:朕登极以来,天灾人祸不断,国事日益艰难了。
被骂习惯了,虽然有时候觉得某些人骂都骂错了地方,可自己是什么德行,大抵还是心里有数的。
这朝廷治理的也不怎么样嘛,天灾人祸又多,我也很为难啊。
但是……
这里最重要的就是这个但是,但是朕哪里能想到,朕也有今天呢?
这话的语气,不无骄傲之色。
你看,国家还是有大喜事的,上天对朕的恩宠没有断绝啊。
这种得意感。
其实是大臣们最反感的。
天启小儿,你又飘了。
当然,大家不敢表现。
只是觉得有些尬。
这时有人道:“陛下……这……这不就是一个果儿吗,味道甘甜,和寻常的果儿又有什么分别?这不是庄稼,果是果,粮是粮……”
众人听罢,朝这人看去。
此人,不是李起元是谁!
李起元是户部尚书,主管天下的钱粮,他的话是很有分量的。
此言一出,大家纷纷颔首,觉得有道理。
主粮是主粮,若只是果儿,虽然也可勉强充饥,可毕竟不是粮食啊!
“是不是粮,待会儿吃了便知道。”张静一泰然自若地道:“诸公请。”
李起元没咳嗽,倒也镇定下来,他还是无法理解,世上能有亩产两千斤的粮。
两千斤啊,那还了得?这不是说,原先十亩地能养活一口人,现在只需一两亩地就够了?
根据多年读书的经验,便是山海经,也不曾有过这样的记载。
众人随着张静一的脚步,纷纷进了庄子。
庄子很简陋。
毕竟是临时搭建的。
这里早就摆好了一张张的桌案。
众人纷纷坐下。
天启皇帝自然坐在上首,李起元的话,还是让天启皇帝有些担心。
若不是主粮,那么此物虽好,可毕竟还是差了一些。
毕竟,人是不能拿果儿来充饥的,越吃越饿。
一会儿功夫,热腾腾的红薯粥便端了上来,这粥里只放了些许米,大多是红薯,早已被炖烂了,另一边,又有人盛上了一个个烤好的红薯。
一时之间,厅中飘香四溢。
天启皇帝此时已是饥肠辘辘,当下便举起了勺子,舀了一口粥,先吹了吹。
一旁的宦官急了,低声道:“陛下,是否让奴婢先尝尝……”
“无碍。”天启皇帝道:“在这里,就和在宫里一样,朕与张卿,便是自家人。”
说着,直接将一勺粥放入了嘴里。
骤然之间,粥水的香甜便弥漫了舌尖,滚烫的粥液入喉……
这种红薯粥,在后来,是只有穷人才吃的,若是在后世,那就更不必提了,大家早就吃腻了。
可对于从未吃过红薯粥的君臣们而言,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天启皇帝咂咂嘴,回味着方才的滋味,忍不住道:“比米粥好喝。”
一旁的张静一龇牙咧嘴的帮天启皇帝剥着烤红薯。
紧接着,直接用筷子啪叽一下,插入剥了壳的红薯里,就好像是烤串一般,送到天启皇帝的面前:“陛下可以尝尝这个。”
天启皇帝点头,又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这烤红薯的滋味,带着一股香甜的糯香,别有一番风味。
天启皇帝乐道:“这味好,这味更好,吃啊,大家都来吃,不要客气,哈哈……看看能不能吃饱。”
众人再没有迟疑了。
李起元也小心翼翼地吃着粥,只是那样子,倒仿佛有人想害他一样。
吃着吃着,越吃越不对味。
一炷香之后。
他抬头。
看着天启皇帝此时摸着自己膨胀起来的肚腩,扑哧扑哧的喘气。
这是吃撑了的征兆。
一旁,已有人议论纷纷:“还真能饱腹,这一碗粥,加一个烤薯下肚,老夫已饱了。”
“还真是,滋味还不错,比白米粥甜腻一些。”
“这东西……吃一两斤……不就饱了?那这亩产两千斤……岂不是……岂不是……”
有人吸着凉气。
可怕啊,这就意味着,只要你想,靠一亩红薯地,便能勉强存活了。
“若如此,天下还能有流民?”
这越想……越是觉得可怕。
李起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你要说这样的玩意,他一点都不动心,这也不对,他毕竟是户部尚书。
可他不服气,忍不住道:“张百户,要照料这庄稼,只怕不容易吧。”
此言一出,厅中又寂静无声起来。
是啊。
肯定是精耕细作,说不定还要费水灌溉呢,不然怎么可能种出这么多粮来。
张静一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人问到这个,他笑着道:“这你便问对人了,我正想说,其实这红薯地,是最容易种的,不需精耕细作,密植之后,就不必管他了。不只如此,它还不废水,不必成日想着灌溉的事,便是旱地,也能有收成。且花费的人力也不多,就是插秧和收获时废一点功夫,其余时候,偶尔照看即可。”
李起元听罢,竟是面上羞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一下子,众人又哗然。
有人嘀咕:“这样说来,我大明不缺粮了?”
这个疑问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天启皇帝突然感动起来:“没想到,真没想到……”
他正说着,突然想起什么来:“此物,从何处所得?”
“这也正是卑下想要奏报的,此物,原是出于吕宋。”
张静一可不想追溯到西班牙人从美洲带到了菲律宾,这玩意太挑战天启皇帝的认知了,直接告诉他,从吕宋来的就得了。
于是他接着道:“乃是一名叫陈振龙的商贾带来的,佛郎机人将其视为珍宝,不允许带出,是这陈振龙看出了此物的厉害,便冒了千难万阻,才偷偷带到了福建。此后,用了一辈子的心血,都在培育秧苗上头。等他逝世,他的儿子陈经纶便继承了他的遗志,被卑下请到这儿来移植,陛下,这陈氏可谓是满门忠烈,我大明若没有他们父子,如何能有这样的粮呢?”
天启皇帝不禁动容,便道:“这样的功劳,便是赏赐万金,也不抵他的功劳。将那陈经纶叫到朕面前来。”
当陈经纶被宦官叫到厅里来的时候,他脑海已一片空白。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陈家也算是商人世家,熟谙人情,他当然清楚,陈家培育这红薯自是有功劳的,可若不是张百户,只怕这功劳也是水中捞月。
何况……张百户到了御前,按照这官家们的套路,自然要将这功劳揽到自己的身上,只怕不会提及陈家,就算提,也只是小小提及一下,邀功请赏嘛,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所以陈经纶是有心理准备的,他的愿望,只是完成父亲的遗志,至于其他的……他不敢去想。
可到了御前,他显得很不安的行了礼。
便听天启皇帝道:“这便是种植红薯的大功臣吗?”
这大功臣三个字,让陈经纶下意识的看向张静一。
张百户……张百户居然将功劳搁在他的头上?
外间,不都说张百户不是东西吗?
厂卫的恶名……他也有所耳闻。
此时……一股暖流弥漫了陈经纶的全身,张百户……大气啊,真丈夫也。
说着,陈经纶毫不犹豫地道:“学生陈经纶,不敢居功,学生父子,培植红薯已有数十年,这数十年来,红薯一直无人问津。若说这功臣,当该是张百户才是,若无张百户慧眼识珠,尽力给学生提供方便,又如何会有今日?陛下让学生居于首功,学生……惭愧之至……”
天启皇帝见陈经纶谦让,一时也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奇怪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其实这时,孙承宗也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局面,其实张静一给天启皇帝介绍这个姓陈的商贾,他倒是心里颇为意外的。
张静一……居然还有这样的德行?
天启皇帝于是便笑:“你有大功,他也有大功,这样的功劳,够你们分啦,朕已听闻了你父亲的事迹,甚是欣慰,朕一定要好好封赏。”
“学生……”听天启皇帝提及到了自己的先父,顿时让陈经纶感慨万千。
他一时泪水滂沱道:“先父若在天有灵,知道有今日,定可告慰先灵。”
天启皇帝也不禁唏嘘起来,朝魏忠贤道:“陈氏父子,虽无战功,可这样的功劳,也足以彪炳千秋了。依朕看,需追封其父为伯爵,在其家乡建石坊,以旌表陈氏的功劳。”
魏忠贤毫不犹豫道:“奴婢以为,还需给陈家建一座祠堂才好。”
“好,都很好,”天启皇帝道:“交给你办,那便放心了。”
“至于张卿家……”天启皇帝道:“他也是居功至伟啊,朕得张卿家,如得此薯。”
天启皇帝手里还握着筷子,筷子上叉着半个烤红薯,他说到此薯的时候,狠狠的啃了一口烤红薯,咀嚼起来,边道:“他们都一样,香甜可口,于朕而言,有天大的功劳。”
张静一听到这里,头皮骤然发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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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臣万死
张静一听了天启皇帝的话后,便道:“陛下,卑下所做之事,实在微不足道,当不得这样的夸奖。”
这时候,一定要显得自己很谦虚。
可这话对百官而言,却听着怎么好像很刺耳呢!
天启皇帝随即道:“这样的东西,在旱地也可耕种吗?”
张静一很是肯定地点头道:“正是,所以眼下当务之急,是尽速推广,不过……卑下其实早就未雨绸缪了,早请了人往关中那儿,种植了一批……”
百官们吃着红薯粥,就着烤红薯。
表面上都不露声色,可他们是属兔子的,耳朵都悄悄竖起来。
天启皇帝没想到张静一做事居然稳妥到这个地步,已是大喜:“好啊,好的很。朕饱食之后,肚子有些胀,你这儿……朕第一次来,觉得稀罕,带朕走一走吧。”
张静一道:“卑下遵旨。”
天启皇帝起身,将百官丢在了这里,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庄园。
天启皇帝放眼看去,心旷神怡,不由道:“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啊,亏得魏伴伴舍得给你。”
张静一心里吐槽,一般能心旷神怡的地方,这土地利用价值都比较低,若不是能种红薯,这鬼地方,你种一下麦子和水稻试试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不过,此时张静一自然是不能说真心话的,便笑着道:“魏哥是讲义气的人,都是自家兄弟,他常对我说,他的东西便是我的,密不可分。”
天启皇帝诧异道:“这样的吗?想不到魏哥……不,魏伴伴竟这样的大气,从前还以为他很吝啬。”
张静一一本正经地道:“这是陛下对他的成见,卑下并不认同。”
天启皇帝顿了顿,喜道:“有了这红薯,朕可以长长的松口气了,这真是多亏了你。”
张静一很认真地道:“这真是陈家……”
“哼。”天启皇帝道:“陈家培植了红薯这么多年,为何没人报朕?还不是朕的百官们,从不将此放在心上!所以终究是你的功劳,朕没有当着陈家人的面说,只是怕他们难堪而已。”
这样也成?
张静一便讪讪道:“卑下打算在这里安置陈家人,他们对于农事了如指掌,留在这里,专心农业,或可造福天下。”
天启皇帝点头:“一切随你。”
“不过……”天启皇帝顿了顿,又道:“如今京师的粮食居高不下,你到底种了多少红薯,可否解京师和关中的燃眉之急?”
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很认真的样子。
张静一也只好老实的回答:“陛下要听真话……还是……”
天启皇帝怒道:“少来这一套,什么真话假话,有话就说,你以为朕是三岁稚童吗?”
张静一心里默念天威难测。
可对天启皇帝而言,这事让他很上火。
朕都快急死了,你特么的倒是说啊。
张静一便道:“红薯的推广……需要大量的秧苗,其实卑下说让人带去关中试种,这事是有的,只是规模很小,想要在关中,以及其他各地推广开……只怕没有三五年,是不成的。”
“三五年……”天启皇帝身躯一震,忍不住道:“那朕的子民都要饿死了?”
他红着眼睛,仰天愤恨道:“你有没有见过道旁的那些流民,有没有见过那些被啃噬的光秃秃的树?他们太苦啦。人人都说朕是个昏聩之君,好吧,就算朕是昏君,可朕见了这些流民,朕也禁不住羞愧难当。倘若这粮价压不下去,关中赤地千里,遍地饿殍,朕又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有什么面目妄自尊大,自称自己是天子呢?”
张静一却道:“陛下难道忘了,卑下早就答应过陛下,一定能压抑粮价了?”
“可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意思不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吗?”
张静一贼贼笑道:“当然远水救不了近火,可是卑下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其实已经布置好了。”
天启皇帝惊讶地道:“布置什么?”
“一个赌局。”张静一义正言辞地道:“一个谁先眨眼的赌局,比的是谁胆子大,谁不怕死。所以…即便这红薯不能解近渴,可卑下也定要成功。”
天启皇帝越来越不解,便道:“朕还是不明白,说清楚一些。”
“以陛下的智……不,卑下还是想卖一个关子。”
差一点就放出嘲讽了,张静一心里汗颜,以后还是要注意一点,做人不能飘,多向魏哥学习,没有坏处。
天启皇帝于是点点头:“好,朕就再等几日。”
说罢,天启皇帝背着手,由张静一领着到了附近的山丘,登高望远,张静一只当天启皇帝在看风景。
可天启皇帝偶尔会捡起地上的石头看一看,有时又蹲下去,摸一摸土质。
张静一终于忍不住提醒道:“陛下……地上脏。”
“这有什么脏的呢?这里的山石,历经风霜多少年了,也不曾改变。此天成之物也,何脏之有。再者说了,朕若是不细细勘探一二,又怎么帮你修这地室。”
张静一意外地惊喜道:“啊……陛下当真愿意为……”
“得等粮价降下来再说,不过朕来问你,你要修这东西做什么?”
张静一总不能说,我家里这么多银子,我心里害怕吧。
张静一言之凿凿地道:“卑下要在此,建一座庄园,这里毕竟靠近居庸关,若是有朝一日,那建奴人破关而入怎么办,未雨绸缪嘛,所以卑下想在这里筑高墙,深挖洞。”
这个理由,其实有点犯忌讳。
天启皇帝没有大怒,倒是皱眉道:“朕有险峻的九边,有数十万将士陈兵一线,这是关内,建奴人怎么进的来?”
张静一心里想,这话说的,那袁崇焕……就是龟缩在宁远,结果建奴人直接绕过了这些边镇,直接杀入了关内,都快打到京城来了,如若不然,这袁崇焕怎么会被千刀万剐?
这建奴人,他们不讲武德的。
张静一却是不能说真话,只能道:“总要防范于未然,这里靠近皇陵,主要是卑下对皇陵不放心,若是有朝一日,真要有建奴人痴心妄想,卑下也好死守此处,护卫皇陵才是。”
天启皇帝鼓着眼睛,摇摇头:“朕不想听这些。你要修便修吧,只是……你要修这样规模的地洞……只怕花费不小,你舍得吗?”
“不知要多少?”
天启皇帝道:“朕若是出手,当然是大手笔,所需的石料、木料,还有劳力,只怕没有十万两银子也是休想。”
张静一其实很想露出肉痛的表情,显得自己家贫,可实在装不出,只能口里道:“这么多呀?卑下……努努力,节俭一些……应当可以应付吧。”
“那便好。”天启皇帝点点头,随即便道:“走吧,去见见百官去。”
他们回到庄园的时候。
这百官在此,依旧是议论不休。
一见到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回来,便都围了上来。
天启皇帝突然想起什么,道:“李卿家。”
他的目光落在李起元的身上。
这户部尚书李起元一头雾水,此时他正有心事呢,突然被陛下呼唤一声,便忙上前:“臣在。”
天启皇帝笑着道:“朕听闻,你曾和你的儿子说,若是天下当真有亩产千斤的粮,你便要将脑袋摘下来,给人当蹴鞠踢。”
这话是天启皇帝笑容可掬的用温柔语句说出的。
可李起元却是汗毛竖起,在这炎炎夏日里打了个战栗,说这话的时候,他是在自己的私宅里,除了自己和儿子之外,没有外人,陛下……怎么会得知?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顿时弥漫他的全身。
他只觉得浑身冰凉。
只见天启皇帝接着笑道:“怎么,李卿家不回话?”
李起元这才艰难地抬头看一眼天启皇帝,期期艾艾道:“臣……臣没有说过。”
“没有说过?”天启皇帝面上带着天真的样子:“这就怪了,你可想仔细,若是欺朕,那便是欺君大罪。”
李起元已是吓得面如土色,最后无力地道:“似乎说……说过的……”
“那就寄下你的脑袋,你听仔细了,以后不要在人背后说人是非,张卿家有这么多的大功劳,对朕也是忠心耿耿,岂是你可以戏虐的?再有下一次,你不摘下自己的脑袋,朕来帮你摘。”
李起元堂堂户部尚书,竟被这样的训斥,真是无地自容。
要知道……若是在唐朝,皇帝对臣子说这样的重话,臣子是要羞愧得自杀的。
当然……这年月不一样了,脸皮厚才能生存下去,可即便如此,李起元心里也无法接受,毕竟,他是堂堂进士出身,他能做尚书,也未必全是皇帝恩典,而是靠朝中诸公廷推出来的。
可此刻,他还能说什么?
笑话张静一被陛下戳破了,天知道陛下怎么知道的,这种恐惧感,已令他心里生寒。
何况这一次张静一居功至伟,自己背后说他的闲话,确实是小人之心,于是……他瘫着拜下道:“臣万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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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杀招
天启皇帝行事,看上去毫无章法,可实际上,比起历史上他的那位兄弟崇祯皇帝,却高明得多。
崇祯皇帝是直肠子,性子也急躁,在他天真的世界里,世界是分为好人和坏人的。
也正因为如此,崇祯皇帝登基,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众正盈朝,等大臣们都摸透了他的性子,便都只会吹嘘自己多么清廉,多么刚正不阿。
可天启皇帝不同,他洞悉很多东西,但他绝不会轻易做声。
可他不做声,并不代表他不知道。
这一次,他对户部很不满意,也知道户部之内,黑幕重重!
可他一直没有做声,不做声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他很清楚,在国家危难之际,去将那伤疤揭出来,只会让朝廷更加雪上加霜。
这一次,当着众大臣的面,直接敲打李起元,已称得上是不留情面了,这正是因为天启皇帝有了底气。
此时,群臣肃然。
他们突然意识到,天启皇帝并不只是他们所想象中被九千岁所操纵,不谙世事的青年天子。
今日对李起元的敲打,既有这不显山露水的青年天子展现出的洞悉一切的掌控力,也显出了他的锋利。
天启皇帝没有再在李起元的身上多话,而是道:“这红薯既是天下珍宝,却又一钱不值。说它一钱不值,是将来我大明这样的粮食定要泛滥,便是寻常百姓,也可敞开肚子来吃。可若说它价值千金,却是因为朕得此宝,可固社稷。这样的奇珍异宝……张卿家,你取千斤出来,朕要分赐大臣,卿等带回去,好好再尝一尝,不但要自己尝,还要想,想一想这陈氏父子虽为布衣,却心怀社稷和苍生。想一想张静一,区区一锦衣卫百户,却常怀报效之心。再想一想你们自己,想想你们受了国恩,平日里又是如何的。”
“除此之外,回家之后,也给你们的妻儿分食吧,这是朕的恩典,既是恩典,自当与家人分享,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是此理。”
众臣都是明白人,于是自动忽略掉一荣俱荣,却只咀嚼着一损俱损的话,纷纷称是。
天启皇帝接着道:“哎呀,你们看,这天色好像很不好,只怕又要下雨了,哎,朕出京来,本想告祭列祖列宗的,奈何天公要不作美了,这可如何是好?”
“陛下。”魏忠贤立马在旁道:“陛下心里有孝心,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岂有不知呢?这孝心藏在心里便是了,陛下日理万机,若是实在没有空闲,不妨敕命大臣代为祭祀先帝陵寝便是,先皇帝们得知陛下心里藏着天下百姓,日夜操劳,不知该有多高兴。”
天启皇帝便微笑道:“这样可以吗?”
这话当然不是问魏忠贤的。
众臣脸上麻木。
张静一大抵猜测他们的心理状态是:特么的,你不想上山就不想上山,干我们鸟事,问我们作甚?
众臣倒还是上道的,纷纷道:“国家在多事之秋,自是离不开陛下,恳请陛下起驾回宫,为国筹谋。”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这样啊,那么朕就从善如流吧,张卿,你也随朕回京去。”
张静一倒是不客气,点了头。
当日,天启皇帝自是回西苑去了。
张静一却是马不停蹄地回了他的新县。
实际上,当日京城里已炸开了锅。
亩产两千斤。
诸公们亲眼见了。
是主粮。
这粮还抗旱。
京城沸腾。
至少绝大多数百姓是沸腾的。
哪怕是在这京城中的人,也都有饥饿的记忆。
但凡是尝过饥肠辘辘之苦的人,谁不希望……这天下有一种粮可以敞开来吃的呢。
只是……也未必任何人都欢天喜地。
例如……
吴文龙便懵了。
作为粮商,他只信奉一个道理:物以稀为贵。
倘使粮食可以亩产两千斤了,那还有什么利润可言?
最重要的是……他可是囤积了不少的粮食。
他听了消息,便立即往李家去。
而此时,天色将晚。
李家的仆从直接提着灯笼,将吴文龙领到了李家的后宅。
在这里,有一处楼,叫烟雨楼。
楼内,灯火通明。
吴文龙小心翼翼地进了楼。
便见此时户部尚书李起元正端坐在饭桌前,这里已摆了两副碗筷。
吴文龙激动地道:“老爷……”
李起元只压压手,示意他坐下。
吴文龙坐下之后,低头,却发现……自己跟前摆着的碗里,乃是黄橙橙的粥水。
吴文龙甚是不解地道:“这是……”
“你先尝尝。”
吴文龙点头,举起了筷子,粥水的滋味甘甜可口,吴文龙吃了一半,终于醒悟:“这便是坊间传闻的红薯?”
“你觉得如何?”
“能果腹,味道甘甜。”
李起元叹了口气:“今日陛下狠狠敲打了老夫一通,实是令人不安啊。”
“老爷,这些粮……”
李起元已喝完了粥,一旁的丫头给他收拾碗筷,又有另一边,一个丫头给他递来了锦帕。
李起元是个爱洁净的人,擦拭了嘴,才慢悠悠地道:“声音轻一些,小心隔墙有耳。”
说着,等丫头们散去了,方才叹了口气道:“真是令人心惊胆战啊。你是为了粮食的事而来的吧?”
“是。”吴文龙吃过这粥之后,已可以确信,传闻是真的了。
此时,他内心更是急得如热锅蚂蚁,终于忍不住道:“你看……咱们的粮食……”
李起元却道:“老夫起初也有点慌,不过事后想想,不对,这粮若是大规模的种植了,我这户部尚书,难道会不知吗?思来想去,此粮要推广开来,那也是两年之后的事,远水救不了近渴。”
吴文龙一听,顿时惊喜道:“这样说来,今年……”
李起元淡然自若地道:“好啦,老夫说的也只是这么多,你自己看着办吧。”
吴文龙知道这是逐客令,可听了李起元的一番话,心里总算定了一些,便起身道:“小人明白了。”
当日,粮价并无异动。
其实所有的粮商,现在都在暗中的揣测。
在经历了难熬的一夜之后。
粮商们纷纷来到了商会的会馆。
大家都盼着陈默言几个大粮商们来。
内行的人都知道,陈默言这些人,自有消息渠道,他们的渠道比任何人都灵通,而且这种大粮上资本雄厚,底气足。
果然,虽然不是从前那样默契的三日来一趟,可今日因为事出有因,所以陈默言几个粮商都来了。
陈默言照例……还是在不起眼的角落端坐着喝茶。
唯一不同的是,等茶喝完了,他竟起身,朝众粮商抛下了一句话:“诸位,老夫有一言,诸位不妨静听。”
粮商人纷纷朝陈默言看来。
陈默言风轻云淡地道:“谁想卖粮,有多少,我陈家吃多少。”
此言一出,许多人心定了。
看来……那什么红薯,不会影响今年的粮价。
众人纷纷笑起来。
有人道:“陈公豪言壮语,老夫也是一样,有多少,吃多少。”
“是极,大家不要慌,这不过是吓人的。”
“老夫做了粮食买卖数十载,怎么会被这区区的红薯吓着呢。”
“哈哈……”
一时之间,厅中欢声笑语。
其实这可以理解,囤积了这么多粮,这些粮食,就是大家的身家性命。
他张静一算老几,凭这个想降粮价?
而陈默言却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丢了几个铜板在茶桌上,便如往常一样,风轻云淡的走了。
…………
“张百户,张百户……”
卢象升的叫声很急,他匆匆地寻到了县里的张静一。
张静一此时正耷拉着脑袋,坐在公房里,低头在看着案牍上的消息。
听到有人进来的脚步声,他才抬头道:“什么事。”
“会馆那里……一切如常,粮价也未见松动。”
卢象升露出苦笑,这张百户已将自己的底牌揭出来了。
原本他还以为,有了这亩产两千斤,粮价肯定要松动的。
可哪里晓得……会馆那儿,居然稳如泰山。
这时候,卢象升才意识到,这些粮商并不好对付,这些人习惯了吃人不吐骨头,是绝不肯吃亏的。
张静一见卢象升焦灼万分的样子,倒是自顾自的笑了:“原来是因为如此啊,卢先生,你别着急。”
看着张静一不急不慌的样子,反而令卢象升纳闷了。
卢象升便坐下道:“张百户怎么还笑的出来,百姓们要揭不开锅啦!大家都说,这红薯远水救不了近火,现在可怎么是好?”
卢象升是急性子。
当然性急,这可是上阵就亲自带头冲锋的文人。
张静一依旧老神在在地道:“是吗?可是……红薯……不过是开胃菜,我的杀招……其实已经准备好了,不信,你等到明日看一看,我要教这些粮商人,统统都死。”
“杀招?”卢象升大吃一惊,忍不住问:“什么杀招?”
张静一则是勾唇一笑,气定神闲地:“能不能让我好好装个逼,明日看着便是了,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急呢!”
卢象升更吃惊了:“什么装逼?”
第一百四十章:今日无事
张静一的情绪很稳定。
决战的时候到了。
其实此时的张静一,也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所有人都希望从张静一的身上,找到一点讯息。
可令大家失望的是,张静一的举止很平常,作为县令,他照旧地按时安分的巡视一番清平坊和天桥坊。
清平坊现在招揽了许多的商业,一个个铺子开门。
不过绝大多数商贾,都有怨言。
现在百姓们手里哪里有钱啊,有钱也花高价去买粮了,因此,除了那根本不怎么开门的粮店,其他的买卖都很艰难。
即便是手里有闲钱,足够家中吃喝的人,此时也被高不可攀的粮价吓住了,宁可将钱留着,也不敢轻易添置其他东西。
张静一出现在商业区的时候,总不免有人会来抱怨一番。
张静一也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面对商贾,为官者还是需有些架子。
如若不然,震慑不住他们。
打成一片,对于张静一而言,并没有好处。
当然,手底下负责招商的文吏,倒是可以谦和一些的,但是必须得隔着这么一层,如若不然,便算是没有拿捏住分寸了。
这一次暴雨,其实暴露出了不少的问题,哪怕是清平坊也是如此,各街巷长们连续开了几个会,总结出了新的经验,便打算趁着如今天气晴朗,整改一番。
当然,现在重中之重,还是天桥坊,天桥坊的所有差役全部换人了,由清平坊的人接手,有的是直接街巷长调拨去,有的则是寻常的清平坊文吏提拔起来。
道路、卫生、河道疏浚、治安,先从这四个方面入手。
好在新县一接手这里,顺天府、东厂、五城兵马司的人倒也识趣,自此再不会在天桥坊出没了。
每日清早,锦衣校尉们便要晨操,众校尉们在卢象升的带领之下,喊着号子,围着天桥坊和清平坊跑一圈。
人们就是在这号子声中起床的。
那起初觉得刺耳的声音,还有那跑步的轰隆隆声,起初其实是有些不适应的,可慢慢的,大家也习以为常。
神奇的是,随着这样拉练的号子声出现,原先在这天桥坊里出没的三教九流,一下子便销声匿迹。
人们甚至打趣,这每日清晨一二三四的拉练号子,颇有镇邪的功效。
眼下最困难的时期,还未过去,所以街巷长们统计出本街本巷的穷户,每日发放一些口粮。
粮价实在是太高了,寻常人都觉得艰难,那些穷困户们,便更加没法过日子了。
好在这些街巷长,通过各种评优,已经掌握了本街本巷的情况,谁家劳力多,谁家有余钱,心里都是有数的,穷困之人也大抵能掌握。
县衙里提出的是,决不允许饿死一人。
因此,每日都会想尽办法,弄一些陈粮和杂粮发放。
其实这种粮发放花不了几个钱,可是带来的效果却是惊人。
所有发放了口粮的,门前都要挂牌子,一方面是方便县衙里的人巡查,防止弄虚作假。
另一方面,这个牌子一挂,终究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但凡是家里稍稍体面的人家,也不好意思为了每日一两斤的陈粮和杂粮给自己抹黑。
街巷长们大抵没有徇私,毕竟自己还有前途在,再不是从前那永世不得翻身的小吏了,而且街巷长们也颇有竞争,彼此之间为了竞争未来县衙里的位置都难免希望别人能犯点错。
何况在这新县里,真要饿死人,那么其他的工作,便都算白做了。
这种事惩罚得非常严厉,几乎是断送掉一切的前途,整个街巷的所有奖金也统统取消。
于是,整个京城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景观,在这粮食暴涨的背景之下,新县居然罕有饿殍的情况。
反观其他各坊,据闻惨不忍睹,甚至有每日清晨,便有五城兵马司的人,在清晨于各街巷收尸,虽不敢说尸积如山,可这零星饿死的饿殍,却还是教人恐惧。
当然,绝大多数人还是麻木的。
毕竟饿死人……在京城里其实也并不算特别罕见的事,莫说是今年这大灾之年,纵是从前太平的时候,照样的事也是常有。
古人们在这种事上,和后世之人不同。后世之人罕见身边的人死亡,若知左邻右舍出现了零星的死亡案例,便觉得是天大的事一般。
而此时,更多的是麻木,谁谁谁没熬过冬,谁谁谁病死,谁谁谁饿死,并不会影响太多的情绪。
大抵也不过是一声叹息罢了,只能推脱到他命不好,下辈子投个好胎。
可新县的对比太强烈了。
为了严防死守。
县衙里甚至直接挂出牌子,关于严防饿殍现象,弄出了战胜饥饿零死亡的牌子。
现在已持续了九天,打破了九日的记录。
如此一来,街巷长们也都疯了,生怕这个记录被打破,出现在自己的街巷里,先是摸排吃不起饭的发放陈粮和杂粮,再到后来,逐家逐家的登门排查,看看是否有漏网之鱼,免得到时破纪录的出现在自己的街道上。
新县似乎在缔造一个神话一般,很是牵动人心。
便是整个京城,似乎都在关注着新县弄出来的这个现象。
这仿佛是……以往的时候,人们习惯了饿死,可张百户却告诉大家,往年有这样的现象,所以就合理吗?
于是,形势逆转,从前合理的现象,变得不合理起来,新县这种不饿死人的现象,才是合理的。
张静一的一切如常。
这令一直观察张静一举止的某些人,不禁开始嘀咕起来。
各种流言则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满天飞了。
于是在当日,商会会馆里,焦灼的粮商们又汇聚在了一堂。
他们聚集的越来越频繁了。
表面上,大家都不露声色,实则却已是暗涛汹涌,从许多人的脸上,甚至透着几分焦躁。
波涛起伏之中,陈默言也不同寻常的在不恰当的时间出现在了会馆。
事实上,现在粮商们都盼着这几个大粮商出现。
一见到陈默言竟是来了,便又都气氛活跃起来。
陈默言今次来,却破天荒的没有躲在角落里喝茶。
而是走上了前台。
粮商们见状,立即鸦雀无声。
陈默言看了众人一眼,便冷笑道:“余听闻京城中多有流言蜚语,说什么红薯能赈灾。诸位,这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不过是某些人,立功心切,拿祥瑞来糊弄而已。红薯确实不错,可这东西……能纾解得了今年缺粮的状况吗?我看,不尽然,荒谬!”
众粮商们都纷纷点头。
陈默言又道:“大家尽管将心放下,若是不放心的,就到市面上去看看,哪里还有粮?没有粮,这粮价又如何降下?我等做了这么多年的买卖,价格涨跌,难道心里还不清楚吗?”
吴文龙就是混杂在这人群的其中之一,看着趾高气昂,却又自信满满的在高台是发表言论的陈默言,他心里徒然又定了一些。
当日,喝了茶,众粮商便纷纷表示,未来粮价怕还要涨,关中那边……肯定已没粮了云云。
吴文龙便又大大的松了口气,这才安心地回了家。
刚到府上,家人却是上前来道:“老爷,六奶奶生气呢。”
吴文龙皱眉道:“她又生什么气?”
“她说老爷已有许多日子没进她房了。”
吴文龙便道:“知道了,知道了。”
说着,却没有去后宅,而是不由自主的去了书房。
坐在书房里,对着青灯,一个生得俊美的家丁给吴文龙斟了茶,吴文龙不禁用手抚了抚他的后背,眼里露出了别样的光彩。
这家丁扭捏道:“老爷请用茶。”
“唔。”吴文龙便又恢复了常色,似乎觉得有正经事要办,便挥挥手道:“你下去。”
等这家丁退下,呷了口茶,吴文龙便提起了笔,摊开纸来,如往常一般记事,想了想,在纸上写下:“今闻陈公所言,受益匪浅。余从商二十载,惯看风云,几日以来,竟还心浮气躁,若非听陈公之言,险不知所措。粮价跌涨,歧视锦衣卫区区一百户可以操弄,可笑,可笑……”
边写着,吴文龙自己也不禁笑了出来。
儒家讲究三省吾身,吴文龙虽是商贾,却也饱受熏陶,此时反省自己这几日的浮躁,最后深吸一口气,似乎觉得还有什么话没有写尽,便又蘸墨,提笔又在后头书了五个字:“今日无事矣。”
又认真地看了一遍自己刚刚写下的东西,这才搁笔,起身往后宅歇息去了。
这一觉,吴文龙睡得很踏实,他梦到他拿着数不尽的粮,在赤地千里的关中,用一斗粮,轻松地换来了几亩土地,梦到饿殍们为了一口粮,争相将儿女卖给他,梦到他拿出一斗粮买下别人妻女的时候,那些人跪在地上朝他使劲磕头,感激涕零的样子。
正在香甜之际。
梦碎了。
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便听外头道:“老爷,老爷,你快出来,快出来看看。”
第一百四十一章:完蛋了
吴文龙一轱辘翻身起来。
他当然很清楚,若不是什么大事,没有人敢来后宅吵闹他的。
于是匆匆趿鞋,披着衣,披头散发地出来。
便见这房子外头,吴家的账房正哭丧着脸地站在这里。
吴文龙不由皱眉道:“怎么回事?”
“市面上……有不少粮店开了。”
“开……开了……”
这些日子,大家都知道粮食要涨,所以商家惜售,大家伙儿都舍不得将粮卖出去。
按理来说,这样的粮食紧缺,至少要维持到年末去。
可这时候……怎么会有许多粮店开门呢?
吴文龙的脸色顿时发青……这粮食,关系到了他的身家性命啊!
于是急道:“为……为……为何?”
“不知道。”账房道:“只晓得粮店开了不少……似乎市面上开始出现了一些粮食。”
有人在卖粮……
一个念头在吴文龙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急切地继续问道:“现在粮价几何?”
“还没有跌,照旧还是十六两三钱银子。”
吴文龙却有些慌了。
虽然没有跌,可是现在这个情况,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是要命的事。
吴文龙又问道:“会馆那儿,有什么消息吗?”
“有不少粮商都去了,大家都说,死也不卖。”
话虽如此,可是账房的脸上布满了担忧之色。
吴文龙只一脸颓然地点头:“我……我更衣,我更衣……出去看看……去看看……”
吴文龙说罢,慌慌张张地回了房,草草更衣。
小妾也被惊醒了,忍不住蜷在锦被里埋怨:“大清早的……”
“住口。”吴文龙骂她:“你这贼娘们懂个什么?”
说罢,心急火燎地备车出门。
到了会馆。
会馆这里已是人满为患,粮商们个个打了鸡血一样:“打死也不卖。”
“卖粮者,天必厌之!”
“还要涨……”
人们议论纷纷,吴文龙便四处打探,才稍稍地放心了一些。
大家咒骂起那些开了门的粮店。
又说哪里有谣传,江南也遭灾了。
粮食是必涨的。
大家继续赶紧去购粮。
这么一说。
吴文龙的心又定了一些。
可能……只是一些小意外吧。
果然……粮价竟又涨了一些。
只是涨的力度不是很大。
可这却让大家又宽心了。
定是有人在大力的收购。
吴文龙便惊魂稍定地在会馆里喝了几口茶。
到了晌午,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便想着……回家小憩片刻。
他离开了会馆,坐在车里。
途经了一家粮店的时候。
却发现这粮店门前虽也有一些买粮的,却远没有前几日这样热闹了。
“停停停。”他让车夫停车,下了车,便见这粮店门口,挂出招牌。
“时价:十五两……”
十五两……
不对啊。
吴文龙打了个寒颤。
不是说涨了一些吗?
现在粮食都在粮商们手里,按理来说……只要大家都不卖,而百姓们要吃粮,不吃便要饿死,那么……
吴文龙越发觉得不对劲了,连忙转回身,边走边匆匆道:“快回去,回会馆。”
其实……已经有不少人感到不对劲了。
上午还在打鸡血的人,现在又开始慌张起来。
这个时候,那陈默言也已来了,他没有了往日的风度,进来之后,便破口大骂:“有人卖粮,是谁卖粮,我等不是同进退的吗?到了年底,粮价至少到二十两,尔等慌什么?”
吴文龙第一次见平日里风轻云淡的陈默言竟是这个样子,满脸怒容,他似乎想要努力的表现出自己掌控力,所以语气斩钉截铁,可……却与平日里的从容气度全不相称,于是……这反而加重了吴文龙的担忧。
吴文龙忍不住道:“陈先生,不知陈家是否还收购粮食?”
“收,当然收,有多少收多少。”陈默言气急败坏地道:“谁敢坏事,仔细自己血本无归。”
众人也纷纷咒骂。
纷纷表示,绝不卖粮,就要让那卖粮的等到粮食涨起来去哭。
可一炷香之后。
有人匆匆而来道:“不得了,外头……外头的粮价,已到十四两八钱了。”
此言一出……
所有人面如土色。
这里透露出了两个信息。
一个是还是有很多人卖粮。
第二个是……陈默言所说的会尽力收粮,根本只是口头承诺,实际上,陈家根本没有这样做。
于是,大家急了,纷纷围着陈默言:“陈先生,你不是说收粮?”
陈默言脸色铁青地道:“不要怕,这只是……有人在耍弄阴谋诡计。”
“陈先生,若是陈家收粮……”
陈默言越来越心惊。
实际上……
整个会馆已是炸开了锅。
仿佛无形之中,有一种东西,推动着什么。
“怎么办,怎么办,我这么多的粮……”
“快,回府……”
陈默言却还在耐心地解释着:“这不过是正常的波动,大家不要误信奸人之计……”
吴文龙已经没有丝毫的心情去听陈默言的话了。
他火速地去找户部尚书李起元,毕竟李起元才是真正做主的。
可到了户部,却说户部尚书李起元入宫觐见去了。
吴文龙急得跺脚,转身便上车,又跑去了粮店。
这一看,直惊得吴文龙浑身发虚。
价格竟已探底到了十四两六钱。
才过去一个时辰不到,一石便又没了二钱银子。
可吴文龙囤积的粮,却有上万石啊,这一下子的,两千两银子顿时不翼而飞。
“去……去……”吴文龙要哭了,他想起了一个极可怕的事。
其实以前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不过粮商们都还淡定。
毕竟粮价的上涨,如那陈默言所言,确实是有一个波动的过程,可这一次,吴文龙却嗅到了一种不同的意味。
要出事。
要出大事了。
于是,他跌跌撞撞地爬上车,对着车夫急切地道:“快……快去咱们东市的粮店。”
赶到东市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粮店都开了门。
到处都听到伙计们卖力地吆喝声:“卖粮,卖粮……”
吴文龙忍不住要哭了,这些……粮商,方才不是说好了,都不卖的吗?
等到了吴记粮铺,吴文龙一下车,掌柜的便冲了出来,焦急万分地道:“老爷,老爷,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卖粮……快卖粮……”吴文龙咬牙切齿地道:“有多少,给我卖多少,现在粮价多少了?”
“只有十四两了。”掌柜的道:“就算挂了牌子,只怕也没几个人买,说是说十四两,可是无人问津。”
吴文龙顿觉得五雷轰天。
他忍不住嘶哑道:“十四……十四……怎么好端端的,才一会儿工夫,就……”
“要不……”
“要不个屁。”吴文龙面露杀机:“卖,立即卖……十四两给我卖,只要将粮卖出去,卖出去就成。”
其实……单靠铺子卖粮,哪里卖得出去多少?
起初粮店开门,寻常百姓一看,都去疯抢。
可很快,大家都回过了劲来,尤其是粮价开始一跌,这买粮的就不见踪影了。
而像吴文龙这样的大粮商,囤积着上万石粮,想要将这些粮卖出去,单凭零售是不可能的。
必须得找大买家。
可以往市面上到处出没的大卖家,现在都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好像死绝了一般。
这大宗的买卖,更是一粒粮都没卖出去。
吴文龙急了,四处去找人。
以往那些给他投递了门贴,希望买粮的,现在要嘛是避而不见,要嘛就是,我这儿也有不少粮,你要不要?
吴文龙彻底的透心凉了。
陡然之间……原本缺粮的京城,现在好像粮食泛滥一般,谁家都有粮似的,都在疯狂的卖。
到了傍晚的时候,粮价直接跌破了十三两。
若是十三两,其实还是可以维持自己的利润的。
可问题就在于,此时是有价无市。
因为根本就没有人买,所以价格下探多少,其实都是逗你玩。
骤然间,恐慌蔓延了。
吴文龙见天色晚了,李起元理应要下值了,便匆匆赶到了李家。
李家这里,灯火通明,等到了厅堂,却见李起元正愣愣地坐在椅上,不发一言。
“老爷……”吴文龙要哭出来了:“粮价跌了。”
这道声音像是一下子惊醒了李起元一般,终于令他从神游中回过神来,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卖啊。”
“可是卖不出去啊。”吴文龙啪嗒一下,直接跪在了地上,六神无主地道:“老爷,这可怎么办啊?”
“完了,完了。”李起元直直地看着吴文龙半响,才颓然站了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口里道:“怎么可能,好端端的就跌了呢?怎么可能……这下完了,我不该听你的话,不该听你的话啊……若不是听信你的话……老夫……老夫又怎么会拿家里的田契让你去做抵,去贷银子,去买粮呢!十一二两银子的粮食,老夫是眼睛都没有眨,一买就是几千上万石啊……完啦,我是不肖子孙啊,我……”
噗……
一口老血喷出。
李起元只觉得眼前一黑,接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第一百四十二章:陛下 大喜
李起元觉得自己的心绞痛。
他人一瘫下,李家已乱做一团。
吴文龙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
等有人好不容易将李起元救起来,李起元才疲惫地张开眼睛道:“吴文龙,吴文龙呢?”
于是吴文龙连忙上前。
李起元又觉得自己的心口隐隐作痛了,他努力地道:“想办法……卖粮……卖粮……”
“是。”吴文龙忙道:“我这便去。”
似吴文龙这样的事,一夜之间,不知在多少宅邸里发生。
可此时在西苑的天启皇帝,却也是很烦躁。
实际上,粮价真正一泻千里,是在宫门关上之后的事。
这两日,天启皇帝觉得干什么都没心思。
他心里依旧惦记着粮价,红薯让他精神一震,突然意识到,他这天子,大有可为。
可眼下的麻烦,依旧让他惆怅。
看着那数不清的流民,天启皇帝昨日一宿未睡。
睡不着,为了分散注意力。
他便提着笔,只干一件事,便是将脑海中记下的张家庄子地形图画出来!
而后……再根据他自己亲自测得的土质资料,不断地在图上绘画。
不得不说,关于这种事,天启皇帝简直就是个天才。
虽然这个时代,没有所谓的结构力学,可有着丰富大型工程经验的天启皇帝,其实凭借着丰富的经验,心里已开始有了一个雏形。
从哪里开挖,开挖之后怎么布局,里头需布置什么东西,无论是通风,还是排水,甚至哪个位置可以确保干燥,他慢慢的有了底。
于是,开始尝试着绘制图纸。
当然,天启皇帝依旧心神不宁。
用晚膳的时候,魏忠贤过来伺候。
天启皇帝吃过了一个烤红薯,打了个嗝,便抬头看了一眼魏忠贤道:“怎么,有消息了吗?”
“陛下要问的是粮价吗?”
“是。”
魏忠贤便苦笑着道:“陛下……现在外头,没什么动静。”
没什么动静的意思是……现在还没有奏报来,没有奏报,这就说明粮食还是居高不下。
天启皇帝皱眉起来:“你说,这粮价能降下吗?”
魏忠贤想了想措辞:“陛下,奴婢以为……这很不容易,粮商们都将粮购尽了,而且今年确实缺粮,所以奴婢以为……”
“降不下来?”
“奴婢也不敢作保。”魏忠贤道:“说不准张老弟,真有主意呢?”
他这时一口一个张老弟了。
脸?
脸面是什么?
有了这个红薯,陛下但凡有一口气在,都念张静一的功劳。
天启皇帝听了魏忠贤的话,便忧虑起来:“这些人……真是该死。”
“是啊。”魏忠贤道:“奴婢派人彻查过,牵涉这粮食的人很多,其中不少人……”
说到这里就停下了,他显得很忌讳。
其意思却也不言而喻……除非陛下再让咱有个铲除东林一般的特权,咱杀个人头滚滚,这事儿……才有一丁点解决的希望。
天启皇帝当然知道不能这么干,毕竟……总要有人干活吧。
干掉了东林,至少还有那些依附魏忠贤的人干活,可这一次……背后操控粮价的,只怕阉党的人也不少,这是打算把百官还有勋贵都干掉吗?
更不必说,还有不知道多少皇亲国戚参与其中呢。
这些人……
天启皇帝不禁细思极恐,于是忧心忡忡地道:“张静一一人,与这些人为敌,只怕有不少人恨得他牙痒痒了,且不说他能不能办成这事,可这事……却不知要得罪多少人,魏伴伴,你既与他称兄道弟,既是兄弟,自当要守望相助,朕直接和你说罢,他若是出了事,朕不找别人,朕就是先问你。”
魏忠贤:“……”
魏忠贤心里很无语。
只是形势比人强,他自是不能表现出一点不情愿的,于是……
他立即欢天喜地道:“奴婢遵旨。”
天启皇帝又叹道:“这粮价,要降下来,真是千难万难啊,朕束手无策,难道还能就指望张静一一个百户吗?朕该未雨绸缪,想一想办法才好。你平日也有想法,可有什么新主意吗?”
魏忠贤便很是为难地道:“奴婢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投鼠忌器啊。”
这意思是,他真的没有办法。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就越发的惆怅了。
却在此时,突然有宦官匆匆而来,远远的便道:“陛下……陛下……”
天启皇帝一听,皱起眉来,宫里的规矩,那该死的宦官似乎全然不顾了。
这宦官气喘吁吁地进来。
天启皇帝此时心情是很不好的,便厉声呵斥道:“怎么?”
宦官趴在地上,颤抖着嗓子道:“陛下,陛下……大喜,大喜啊……粮食……价格下跌了。”
下跌了……
首先以为听错了的,是魏忠贤。
这怎么可能,白日里还稳如泰山呢!
何况……这粮价怎么说跌就跌?
至少魏忠贤是心如明镜的,操纵粮价的人,有许多人的身份是格外高贵的,若是这其中一个两个人,魏忠贤也未必放在眼里,可这些人抱团在一处,他们的身份和地位,便是魏忠贤这九千岁,也要掂量掂量一下自己份量的。
他们会容许下跌?
于是魏忠贤立即就道:“消息当真吗?”
这宦官便道:“千真万确,起初就得了消息,就是害怕是假消息,所以东厂那边才反复的确认了几次,才敢入宫报喜。粮价确实跌了,从十六两银子,就在奴婢来之前,已跌至十四两了。”
十六两跌到十四两,虽然对于百姓们而言,粮价依旧是高不可攀,可这趋势一出,却还是让天启皇帝主奴二人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外头,可有什么风吹草动?”
“没有……只是粮价莫名就开始跌了,现在市面上,已经开始有许多人卖粮了。”
天启皇帝不免大喜过望,又立即追问:“张静一呢,张静一他今日有什么举动?”
“什么举动都没有,今日张百户去巡查天桥坊了,晌午过后,又例行召集了新县的文武,开了一个会,说是……强调卫生工作不松懈的。”
天启皇帝:“……”
就……
这么跌了。
天启皇帝兴奋着道:“这是怎么回事?明日还会跌吗?哎呀……朕越发的亢奋啦,快,快,传条子出去,告诉厂卫,给朕再探,有什么消息,要立即奏报,朕就在这儿等消息。”
魏忠贤此时已是一头雾水,那些粮商们,是吃错药啦?
这是张静一的手笔?
可看着不像啊。
就在他迟疑之间,天启皇帝兴奋道:“今夜,朕就在这西苑等,把朕的图纸继续拿来,朕要继续绘图,要小心一些,别弄脏了。”
魏忠贤忙赔笑。
这一夜,天启皇帝无眠。
他就像所有热爱通宵达旦的年轻人一般,越是到夜里,越是眼睛能放光。
在夜里,满怀心事的天启皇帝,只盼着天亮。
好不容易,清晨的曙光初露,他又盼着有什么新消息来。
直到天大亮之后,却又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东厂李千户有奏。”
天启皇帝忙道:“所奏何事?”
“粮价又大跌了,比昨日跌的更加厉害,这一大清早,竟到了十一两银子了,坊间都在传闻,今日要跌到十两以下。”
这时……天启皇帝才真正相信了下跌的事实。
只是这宦官又道:“陛下,内阁诸学士恳请觐见。”
“不见,不见。”天启皇帝对这个显得不耐烦,口里道:“朕现在不想见,朕一宿未睡呢,他们以为朕不要就寝的吗?告诉他们,朕今日不见他们,他们若是非要见,朕便要驾崩啦。”
魏忠贤便忙道:“那么陛下……此时是否暂时歇一歇?”
“不歇。”天启皇帝耿直地道:“这是蒙他们的,朕现在龙精虎猛着呢,睡个什么?快,赶紧继续去探,朕要知道粮价的波动。”
实际上……
粮价的下跌,比预测的还要厉害,甚至到了晌午的时候,粮价已是九两银子一石了。
一上午,直接掉了三成。
天启皇帝听到第三次奏报之后,已是瞠目结舌,忍不住惊讶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来……来人……传张静一……赶紧传张静一来。”
此时,宫中已开始紧张起来。
陛下已有十七个时辰没有睡了,却依旧精神奕奕,通政使司忙有人去请张静一。
心情很好的天启皇帝则背着手,傻乐着来回踱步。
一切太突然,颇有几分当幸福来敲门似的喜悦。
而此时……张静一似乎早有准备,因为他当值的时候,就穿着钦赐礼服去的,一听传见,立即就动身了。
半个时辰之后,在这勤政殿里,张静一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卑下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依旧很是兴奋,看着张静一道:“外头的粮价大跌,卿家知道吗?”
张静一很是淡定地道:“卑下早就知道。“
天启皇帝一挑眉,下意识地道:“是张卿所为?”
张静一想了想,回答道:“算是吧。”
……………………
嗯,还有!
第一百四十三章:真相大白
算是……
天启皇帝抚案。
这算是什么回答。
不过天启皇帝倒是不急,他随意地看向一个宦官道:“去,给张卿家赐座。”
他一声令下。
站在一旁的魏忠贤连忙取了锦墩来。
张静一倒是不客气地坐下。
天启皇帝便凝视着张静一道:“你用了什么谋略呢?这粮价,要涨容易,可是要降,何其难也。方才朕想了许多可能。或许你此前早就留了一笔粮食,在这个时候抛售?还是……其实这粮商里,有不少是你布置的人,与你里应外合?”
这是天启皇帝唯一能想到的几个法子。
张静一不禁微笑,摇头道:“陛下所举的,都是阴谋。”
天启皇帝脸一红,道:“能降粮价,管他什么手段,能救济苍生,便是善举。”
“话虽如此……”张静一认真的道:“可是阴谋不过是几个人在暗室之中的谋略,靠这种办法,是不可能做成这些事的,因为很简单,任何阴谋,要求的是环环相扣,要求每一步都踩在点上,要求所有人,都按谋划中行事,事有不密,便无法完成。任何人掉了链子,也无法完成。这样的大事,怎么能靠阴谋就可以完成呢?”
天启皇帝细细咀嚼着张静一的这番话,感到颇有道理。
于是他道:“这样说来,你用的不是阴谋诡计。”
张静一很是坦然地道:“卑下用的是阳谋!”
“阳谋?”
张静一道:“阳谋的好处就是,卑下只需造势就可以,只要大势已成,无论别人知道不知道,都得乖乖的顺势而动。”
“好,朕倒是洗耳恭听,想听一听你这阳谋是什么?”天启皇帝饶有兴趣的道。
魏忠贤也不由得打起了精神,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学习一下。
张静一道:“陛下还记得卑下当初高价卖粮吗?”
魏忠贤的脸在这时忍不住抽了抽,这话你还好意思说?
天启皇帝却好奇宝宝似的,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张静一继续道:“这些粮,是卑下用最低廉的价格赊欠来的,最后却是以十数倍的价格卖出。”
听到这里,天启皇帝不由露出了羡慕的眼神。
张静一苦口婆心的样子:“其实卑下哪里是想挣钱啊,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卑下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留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呢。这样做……是为了陛下和苍生啊……”
魏忠贤这下子精神起来了,他突然发现,张静一这厮,也不是没有可学习之处的。
这一点,要记下。
张静一继续道:“敢问陛下,若是一个人家,号称家财万贯,就算他家的资产有万两银子,那么……他能拿出多少现银呢?”
这话,倒是将天启皇帝问倒了。
张静一似乎本就没指望久在深宫里的天启皇帝能回答,于是很快就道:“所谓的家财万贯,其实绝大多数人家,能拿出一千两现银就不错了。”
这是实在话,身价和现银是两个概念。
张静一又道:“卑下用最廉价,甚至是赊欠来的几十万石粮,突然投入市场,陛下想,会造成什么呢?”
“这个朕知道。”天启皇帝道:“当然是粮价大跌。”
“对……也不对。”张静一笑着道:“当时的粮价,在粮商的推波助澜之下,已到了高位,这时候……卑下这么多粮食突然开始抛售,有两种可能,就是粮商们放任不管,可若是放任不管,那么他们就惨了,因为他们此前早就高价收购了不少粮,粮价若是任意抛售开始下跌,他们受损最大。”
天启皇帝眼眸微微一张,恍然大悟的样子,忍不住一直点头。
张静一道:“所以卑下料定,他们为了维持粮价,一定会想尽办法,比如……扫货。毕竟谁都知道关中大旱,未来的粮价有上涨空间,何不如将卑下的粮都吃下来,继续坐等增值呢?”
天启皇帝随即就道:“对,朕若是粮商,朕也会这样做。”
张静一道:“可是……对于粮商们而言,又出一个问题了,为了确保粮价继续上涨,才能巩固他们的利益,他们又要吃进去大量的粮,在一面造势,营造上涨氛围的同时,他们买粮的钱哪里来呢?毕竟……这原本七钱银子,却还只是打了欠条的粮食疯狂抛售,他们要吃进,却需拿出十几两银子来买下一石,他们的手头上,有这么多现银吗?”
天启皇帝错愕:“没有吗?”
张静一笑着道:“当然,有人手头上是有现银的,他们有多少现银,就购多少粮。”
张静一随即又道:“可有的人不一样,他们更贪婪,他们既然认定了粮价还要暴涨,那么今日他花自己一千两银子吃进的粮食,数月之后,便可换来两千两银子。可只挣这一千两银子,他们会甘心吗?”
“自然而然,会有一部分人,他们会想用一万两银子,去吃进这些粮食,等将来这一万两银子,变成两万两。可他们手头没有现银,那么……如何才能获取暴利?”
听得入神的魏忠贤在旁下意识的插口道:“借贷。”
张静一忍不住对他翘起了大拇指,毫不吝啬地夸奖道:“魏哥果然冰雪聪明。”
冰雪聪明……
魏忠贤:“……”
此时,张静一又正色道:“所以,他们非要借贷不可,卑下不需要所有购粮的粮商都借贷,只需要有一部分人铤而走险就可以了。”
这时,天启皇帝忍不住问:“借贷了又如何?”
张静一道:“负债的人和不负债的人心态是不一样的,卑下可以将这负债的人,打个比方,叫做杠杆,也就是用自己少量的资金,翘起更多的资金量。这些操持杠杆之人,其实就是卑下的大势,因为他们欠债,所以他们对于市场上任何的风吹草动,都格外的敏感。因为寻常囤粮的人,若是稍有降价的可能,就算是亏了,可粮食还在自己的粮仓里,大不了继续囤积着,等将来有个好价格再卖便是了。”
“因而这些人,即便粮价出现了松动,想要让他们因为一些流言蜚语,或者未来降价的可能,便慌不择路的抛售粮食,这是绝不可能的。”
“卑下的大势,就是这些借贷买粮的人,他们抵御风险的能力极低,粮价的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们倾家荡产,他们是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但凡有利益,他们便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可一旦市场出现波动,他们也是市场上最风声鹤唳之人,有一点点动静,便会想着割肉逃离。”
“卑下先想利用高粮价的抛售,制造了大量借贷的粮商,而后等粮价升到了高位的时候,再请陛下去看红薯,放出子虚乌有的利空消息。这些消息……若是理智的人可能会不屑于顾,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粮食囤积着便是。可对于那些借贷购粮的人就不同了,买了这么多粮,他们不但需要花大价钱囤粮,还需要支付高昂的利息,一旦他们意识到,未来粮价失去了诱人的前景,甚至还可能会出现巨大的持有风险,那么势必……会进行抛售,挽回损失。”
天启皇帝听罢,似懂非懂,不过大致的意思,他却明白了,一时之间瞠目结舌:“原来这粮商还有这样的分别。”
张静一笑着道:“这些借贷的粮商,夹杂在其他的粮商之中,一旦他们开始偷偷的抛售,市面上的粮食便渐渐多了。当然,其他的粮商,也可以进行当初的操作,即继续扫货,就像他们当初对付卑下一样。只是可惜……这样的方法可以用一次,却不可以用第二次。因为他们手头的资金,在当初扫卑下的粮食时,就已经所剩不多了,这时候,面对市面上出现的更高价的粮食,又拿什么来大规模地吃进呢!”
“最终的结果,陛下也看到了,许多人在悄悄抛售,而其他的粮商虽然有维护粮价的心理需求,却是无能为力,只能看到,市面上充斥着大量的粮食。最后……价格开始下跌,一旦下跌,更多人会开始慌乱,因为一旦大家意识到,明日的粮食会比今日的低,自然而然,也会想办法将手头的粮食赶紧卖出去。卖的人越多,买方却是凤毛麟角,为了挽回损失,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的降价出售,最后形成践踏,也即……谁的粮卖的慢,谁就得死!”
“这已不是那些借贷的粮商要拼命抛售了,因为大势已成,便是那些没有负债,家里囤了大量粮食的人,却也不得不立即割肉自保,如若不然,当初高价买来的粮食,难道放在手里,任其越来越不值钱吗?”
“就说现在,据卑下所知,不但所有的粮商在想办法卖粮,便是那些平日里粮仓里囤了一些粮的士绅,也在想办法,趁着这粮还能卖出几个钱,想办法卖呢!陛下,如今整个京城,粮食已经泛滥成灾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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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劳苦功高
最初的时候,张静一的建议是放任粮价上涨。
其后,他所利用的其实就是粮商们的贪婪。
因为一样东西一直在涨,引发了某种狂热的效应。
人都是情绪动物,一旦上了头,哪怕粮价涨太高,人们也会杜撰出许多的理由来证明它的价值合理性。
紧接着,便是疯狂卖粮。
这种突然大规模的卖粮,对于大小粮商而言,其实是个陷阱。
论起资产,大家的身价都不菲。
可要人立即拿出这么多现银来,却没有这么容易办到。
张静一倒卖的粮食,已经涨到了天价,按照这个价值,想要将张家的粮食迅速吃进,维持粮价,那么就必须付出数百万两真金白银。
注意,这不是资产,这是真正的金银。
要知道大明朝廷,若是没有张居正的改革,每年的岁入,能到手的真金白银,也不过是数百万两纹银而已。
可一方面出于维持价格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需要立即筹措金银,需要在极短时间之内吃进这些粮食,那么……借贷就开始了。
总会有一部分粮商上头,要借贷,首先要做的就得有抵押品,而为了迅速的得到真金白银,抵押物往往都价值不菲,比如一亩地,按市价,它若是三十两银子,可你将它拿去抵押,对不住,只值十两。
这时候……就是传说中的杠杆了。
人性是相通的,无论是这个时代还是后世,在贪婪方面,人们的行为模式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一旦当大家觉得有利可图,便会铤而走险。
张静一要的就是结果,借的也就是这些铤而走险之人的势。
因为这些最贪婪的人,恰恰是最脆弱的,他们不像寻常的粮商,可以承担风险,只要张静一临门一脚,他们便会疯了似的抛售自保。
而像这种泡沫的市场,一旦有人开始抛售,除非有天量的资金接盘,是不可能兜得住的。
这就好像老鼠仓,嘴上每一个人都说大家要同心协力,理论上只要大家团结一心,当然是可以到最高位的时候,大家再一起出货获利就行了。
可这前提是,你得确保有人不会提前跳船。
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何况还是一群为利益而粘合在一起的粮商呢!
借贷的人不跳船,就可能家破人亡,他跳不跳?
他跳了,你敢不敢接?
你能确保你花了天量的资金接了之后,还有其他人趁你将粮价继续炒高之后不跳水吗?
说到底,其实就是张静一借粮商打败了粮商,而且……这是明谋。
即你们就算知道我张静一在搞鬼,我张静一就摊开来说吧,这红薯今年肯定是救不了人的,我张静一甚至直接告诉你们,只要你们都不抛,你们肯定能赚钱,而且能赚大钱。
那又如何?
他们什么都知道,可他们还是摧枯拉朽,兵败如山倒。
张静一极耐心的解释,天启皇帝越听越觉得神奇,最后惊叹不已地道:“没想到张卿家为了粮价,付出了这么多心思。”
魏忠贤面无表情,心里则是道:“应该是挣了这么多的钱。”
张静一感慨道:“陛下,卑下受陛下如此隆恩,怎么能不竭力报效呢?莫说是花费一些心思,便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天启皇帝却是道:“只是这一次,你只怕要得罪不少人了。”
张静一心里不禁想笑,心道:我得罪很多人?那些疯了的粮商若是想杀人,就算排了队,杀个三天三夜,只怕之后要杀的都未必是我。
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奋力抛售,相互踩踏着呢!
同行才是冤家,这些人现在恨不得其他的粮商都死绝了,自己才可以少了抛售的竞争对手。
“只是……”天启皇帝此时依旧忧心忡忡,道:“我大明今年,还是缺粮啊……这可如何是好?”
张静一便道:“其实……卑下一直都在赌。”
“赌?”天启皇帝不明所以地道:“赌什么?”
“卑下赌的是,我大唐的粮食,足以供应天下,至少可维持到今年。陛下,地方的士绅和粮商历来都有囤粮的传统,丰年的时候囤积粮食,到了灾年,趁着粮价暴增,再卖粮获利。现在关中大旱,今年关中肯定要绝收,可只要维持粮价,便可逼迫京城或者江南的粮商们,因为粮价跌到谷底,不得不将大量廉价的粮食运至关中,那地方毕竟缺粮,或许还可获一些利。”
“总而言之,只要今年朝廷瞅准了粮价往死里打,关中今年可能会有些困难,却也不至……到赤地千里、饿殍遍地的地步。除此之外,等粮价降的差不多了,朝廷再购一些便宜的杂粮和陈粮,想尽办法运至关中,总也可以纾解一些灾情。”
顿了一顿,张静一又道:“遇到这样百年难一遇的灾情,只能共度时艰。卑下已想过,眼下若是派快马,送这红薯的秧苗到关中,这红薯可一年两季,一为春薯,二为夏薯,或许……这个时候赶紧让人去种植一些,红薯毕竟抗旱,只怕也能有一些收成。现在单凭一种办法,是没办法解决关中旱情的。也只能多管齐下,想尽一切办法,存续关中百姓!”
“等到了来年,朝廷应率先在关中继续扩大推广春薯……不只如此,陛下……即便如此,依旧还会有许多人无法生存,流民的问题,该怎么处置?卑下以为,与其让他们四处流浪,最终酝酿灾祸。倒不如以堵为梳,命当地父母官,真是一口吃的都没了,便准许他们逃荒。自然,沿途州县也需严防死守,朝廷鼓励州县对流民过境时,予以一些口粮支持,总而言之,既要防,也要给人一条生路。关中百姓的存续,事关社稷,非要朝廷费尽心机不可。”
天启皇帝听罢,连连点头,张静一的这番话,很合他的心意,于是他道:“不妨如此……令逃荒的百姓,青壮者……可编户为军户,朕下诏,若能抵京师的,准其领一份粮饷,你看如何?”
张静一:“……”
卧槽,天启皇帝真的是人才啊。
不得不说,这真可比崇祯皇帝有格局多了。
崇祯皇帝干的事,是在灾年的时候,裁撤掉编制,结果李自成下岗,活不下去了,二话不说,根据自己在军中以及驿站里的组织经验,直接拉起队伍,反他娘的。
天启皇帝显然比天真的崇祯皇帝要精明的多。
流民们一旦开始逃荒,随时可能转为流寇,而一旦成为流寇,不但地方州县要受破坏,而且朝廷还需花费大量的钱粮调兵遣将去平叛。
与其如此,不如给流民们一点盼头!你们来京城吧,军户虽然地位低,可好歹有一份口粮,朕养你们。
这样一来,这些流民有了希望,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愿意反叛了。
毕竟绝大多数都只是实在活不下去的良善百姓,只要稳住了人心,虽然朝廷付出的是未来更多的钱粮,可至少今年最困难的情况得以解决。
将来怎么安置,总可以徐徐图之。
张静一道:“陛下圣明,此举甚是妥当。”
天启皇帝却是高兴不起来,幽幽地道:“朕若是圣明,何至有今日之灾祸呢?外头那些人,总骂朕私德,要不骂朕厌近女色,他们是骂都骂错了地方啊!”
不过很快,天启皇帝高兴起来:“若不是压制住了粮价,朝廷才有转圜的余地,朕这点办法,又有什么用?因此,张卿家才是真正的劳苦功高,朕定要赏赐,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着……在昌平那儿修建点东西吗?要将那里,做皇陵守卫吗?朕已将你的图纸绘制好了,下头是要有地道,上头还要建一座卫堡是吧?”
张静一忙道:“就是想建一座防卫森严的庄子,说卫堡太过了,说的卑下好像有不臣之心似的。”
天启皇帝笑道:“朕一直都想自行建设一座攻守兼备的卫城,只可惜朕没有银子,就算有银子,也不能建。如若不然,百官们非要和朕翻天不可!现在好了,你既有意,何况你又有钱,不妨就让朕大显身手吧!至于叫什么,这都不打紧。朕说你没有不臣之心,谁敢胡言乱语?”
张静一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了,恰好让这皇帝中的建筑大师,突然生出了想搞点工程的心思。
其实建立堡垒,张静一确实是有需求的,一方面是这么多现银,几十间屋子都装不下,如此巨大的财富,若是守卫不森严,张家迟早要完。
另一方面,他很清楚,建奴人极有可能绕过九边,直袭北京城,这在历史上可是发生过的,这直接导致了北京城的保卫战,也引发了袁崇焕的悲剧。
如果他猜的没错的话,建奴人的进军路线,十之八九……就是昌平,也就是……张静一的庄子。
既然如此,那么何不在这里修一座坚固的军镇,即扼守京城门户,又可守卫皇陵呢?
第一百四十五章:血债血偿
张静一现在很忙,得了天启皇帝的许诺后,居然开始急着想出宫了。
这令天启皇帝很惊愕,这家伙好像很急的样子,这是想去干什么?
不过粮价终于大跌,天启皇帝这边也去了一块心病了,便道:“张卿,天色不早,朕还需召诸阁老们商议应对关中旱情的事,就照我们商讨的方子来,此事朕虽是拿了主意,可如何处置,却不得不仰赖百官。”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脸色阴沉。
这是实话,办法再好,也终究需要靠做事的人。
倒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是了,朕掐指算了算,你家妹子也差不多要生产了吧,孩子生了吗?是男是女?”
张静一有点无语,这天启皇帝……挺八卦的。
不过……若是他知道……
张静一心里有点犹豫,背上默默地冒出了冷汗。
以前他是担心魏忠贤。
现在倒是有点担心被反攻倒算了。
好家伙……
看着天启皇帝兴致勃勃地等着他回话的样子,张静一只好硬着头皮道:“快了,应该就在这几日了,只是……卑下其实也不清楚,卑下对这种事不懂。”
天启皇帝却是红光满面地道:“你不懂,可是朕懂啊,你这些日子,务必要格外的注意才是,叫你妹子尽力不要吃生冷的东西,除此之外,得有人十二个时辰陪着,观测是否有落红的迹象,再有,切切不可让她情绪激动,不要害怕。”
真有你的。
张静一一时答应不上来,他发现天启皇帝真是个人才,除了本职工作,他啥都懂。
当然,公允的来说,天启皇帝的本职工作,其实也还算懂。
张静一咳嗽道:“是,卑下一定……注意,不,一定让人注意。”
天启皇帝便板着脸道:“这是什么话,自己的妹子,何须这样生疏呢?谁注意都一样。”
张静一连连称是。
天启皇帝随即却是看向魏忠贤道:“选个京城最好的稳婆,到张家随时待命。噢,对啦,还有一件事,到时给朕准备一份礼送过去。寻常百姓不是生了孩子,都要送礼的吗?”
“陛下,那是满百日的时候才送的。”魏忠贤耐心地纠正他:“这孩子刚生,大家都手忙脚乱着呢,哪里有心思收礼,百姓们都精明着呢,礼是要收的,却不能在忙碌的时候,所以往往是满月,或是百日,再或者满周岁的时候,总能想出一些名堂来。”
魏忠贤的话里不无吐槽之意。
张静一心里却是乐了,说起这个,他可就不困了。
那宫外的九千岁府上,不就是隔三差五的巧立名目收礼吗?不是他的大寿,就是他家的狗生辰,敢情是你魏忠贤继承了传统美德?
天启皇帝此时一摆手道:“去吧,去吧,等生了再说。”
张静一便忙拱手告别。
等出了宫,却得知整个市场上已经疯了。
据闻好几个粮商上了吊,据说是赔惨了,亏了几万两的银子。
当然,几万两银子对于粮商而言,其实不算什么,最可怕的却是,这几万两银子多数都是欠债。而这些欠债,当初可是用十数万两银子的资产抵押,才贷下来的。
这就意味着,他们还不上钱,十数万资产便要全数打了水漂,可粮价一路暴跌,根本没有任何上涨的起色,不上涨倒也没什么,只是如今趋势在这里,粮价只是不断的下跌,表面上有一个出售的价格,可就是没人买。
这种粮商之间的抛售踩踏是极可怕的,卖不出粮,就还不上钱,还不上钱,便要倾家荡产。
且又因为有人倾家荡产,便更加加剧了这种恐慌,恐慌不断的蔓延,现在粮价只能用崩溃来形容。
市场是没有理性的,涨的时候没有理性,跌的时候也没有任何的理性。
此时,吴文龙已感觉自己要疯了。
李部堂让他卖粮,可迄今为止,他是一粒粮都卖不出去。
于是他求爷爷告奶奶,只希望以往有联络关系的客商买一些,以解燃眉之急。
可是……谁肯买呢,现在解别人的燃眉之急,就等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搭上了。
吴文龙很慌,慌得六神无主,最后便去了会馆。
此时的会馆里,乱哄哄的一片。
“粮价已跌至七两了。”
消息一出,一片悲天跄地的哀嚎。
一日之间,直接腰斩,丝毫没有道理可讲。
可若是能在腰斩的时候,能将粮售出去,好歹还能回点本钱。
但是……所有人渐生绝望之心,因为他们很清楚,就算继续腰斩,这粮也未必能脱手。
此时,几大粮商也已来了。
为首的陈默言,早没了起初的从容和淡定,他显得气急败坏。
显然……这位大粮商也已扛不住了,此前为了吸收张家的粮,几大粮商率先出手,调用了大量的真金白银,就是想要稳住市场,继续将他们的粮价推高。
当初调用的资金越多,现如今在这种踩踏的环境之下,伤害也是翻倍的增长。
什么大粮商小粮商,现如今是谁家粮多,便谁死的最惨。以往让人羡慕的人,现如今头上顶着的,只‘冤大头’三字。
这时候,陈默言自然而然再没有了气度,他气急败坏的来,便是希望想要借助自己的商誉,看看能否继续维持粮价。
陈默言一出现,立即人群沸腾。
陈默言随即颐指气使地道:“这粮价,根本不正常,定是有人从中捣鬼,诸公,万不能中了小人奸计,此时,我等理应同舟共济……”
只是……
“陈先生,你们陈家的粮号,是不是也在卖粮?”
陈默言:“……”
“你们陈家在卖,还说什么捣鬼,你自己不也在捣鬼吗?”
陈默言:“……”
其实……陈默言觉得很委屈。
都到这个时候了,赶紧出一点货,止一点损,不是合情合理吗?
可是粮商们却不是这样想的,说粮价还会涨的是你,暗中出货的也是你,现在说什么同舟共济的还是你。
许多人愤恨得咬牙切齿,甚至有人掩面嚎啕大哭着道:“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你昧了良心啊,东市的王先生和周先生,如今已是上吊了,当初就是信了你们的鬼话。”
陈默言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对劲,立即道:“听我说,听我说,这都是……这都是……我便直说了吧,这都是那锦衣卫张百户的奸计,此人奉命抑制粮价,大肆渲染什么红薯,当初……就是他高价卖粮给我们的……”
陈默言所说的话,其实大家事后冷静下来,好好的复盘,其实也未必不能有所察觉。
可现在的问题,对于粮商们而言,一个锦衣卫百户,能直接导致粮价崩溃吗?
有人冷笑道:“我看,定是你们陈家当初推高价格,此后悄悄出货,才酿成此灾。到了现在,你还装什么好人?”
“我完了,我完了……”有人突然一下子趴在了地上,而后以头抢地,显然……这已是精神崩溃了。他额上磕出了血,满面鲜血模糊,歇斯底里地道:“姓陈的,你害我倾家荡产了,没了……什么都没了…”
吴文龙也受此感染,忍不住以泪洗面起来。
陈默言和几个大粮商见势不妙,于是忙是想走。
这时愤怒的人道:“还想走吗?你害死了我们,要往哪里去。”
于是许多人纷纷将他们拦住。
陈默言跺脚道:“这怪不得我,是那张……”
张静一三字还没完全说出口,已一个拳头直晃晃地砸在了他的面门上。
陈默言被打得一时眼冒金星,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鼻梁上的疼痛令他眼泪模糊了眼睛,于是弓着身,用手捂脸。
而这时,已是无数拳脚如鼓点一般的落下。
“打死他!”
“打死他!”
吴文龙也在其中,此时他眼睛血红,这个时候,他也想杀人。
似吴文龙这样的人大抵有一个共性,那便是只要为了钱财,他们可以不顾别人的死活,也可以不惧任何风险。
若是发了大财,自是自己聪明伶俐,是自己慧眼如炬了。
可一旦血本无归,那么自然不是自己愚蠢,不是自己贪婪无度,定是别人的错。
眼下……不是你陈默言几个粮商害死了我们,还能是谁?
人潮涌动。
一时打的昏天暗地,像是一次群体的宣泄,犹如前些日子的暴雨,倾注而下,最后会馆里,只剩下了一片狼藉。
几个粮商毫无还击之力地倒在了血泊里,等到顺天府的差役姗姗来迟,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太惨了。
当初奉命来的时候,是弹压势态,缉拿凶徒,保护良民。
可现在……
好吧……
为首的都头大手一挥,捏着自己的鼻子,他受不得这样的血腥:“收尸,收尸了。”
而凶徒……实在太多,已实在管不过来,那吴文龙人等,早已一哄而散。
而事实上,吴文龙大抵已知道自己彻底的完了,李家绝不会饶过他的,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收拾细软,赶紧跑路。
第一百四十六章:人才
粮价依旧还在跌跌不休。
总算让朝廷有了喘息的空间。
是以,天启皇帝召百官,将自己的想法吐露出来,未来一两年,自是竭力赈济,存续百姓。
天启皇帝竟要将流民纳入军户,准其迁徙京城,这一下子,却是引得众臣议论纷纷。
许多大臣表达了担心。
这等于是将关中的压力,转移到了京城来,到时有多少流民,谁也不知,一旦流民太多,一股脑的涌入京城,这京城怎么办?
除此之外,这么多的粮饷,又怎么解决?
尤其是关中出身的大臣,对此很有微词。
因为即便粮价跌了,关中没粮就是没粮,那儿的士绅,就等着借此机会赚一笔呢。
拿出小部份粮食来,开仓赈济一下下,朝廷一般都会给嘉奖,这是公面上的好处。
百姓们活不下去了,要贱卖土地,或是进行借贷,这又是一层好处。
灾年人力不值钱,佃租方面,又有了进步的空间,这是第三层好处。
可现在好了,准许百姓迁徙,灾民们知道京城有粮,这还了得,那还不疯了似的跑。
到时关中的青壮都跑了,地多人少,地价就要暴跌,就意味着资产的贬值。
来年的时候,春耕找不到人力,佃户都招募不齐,这佃租若是不予以优惠,怎么维持生产,这又是一个坏处。
总而言之,这对于关中的士绅而言,是有百害而不一利的事。
所以朝堂上唇枪舌剑,争议的极厉害,反对的大臣认为这会造成朝廷的大量负担,破坏了太祖高皇帝的祖制。
当然,也有一些支持的,比如孙承宗,孙承宗连上三道奏疏,表示此举甚妥,又发出警言,流民若是没有希望,便要成为流寇,而流寇洗劫关中,必酿大害。
这一句话,显然是针对那些关中的士绅们的,你们只想着眼前的利益,有没有想过,真把百姓们逼急了,他们首先便是要你们人头落地。
不过对于士绅们而言,或者对于许多大臣而言,他们显然并不这样看待,这么多年来,灾祸也不是没有有过,不都平安度过了吗?凭什么就认为,今年就有灾祸。
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则在装死。
没错。
他又装死了。
争议如此大的事,他决定先看看风向。
直到在第四次廷议的时候,天启皇帝见大臣们说不通,这般一次次的廷议也不是办法,再耽误下去,这事就算最后大家点了头,事也黄了。
这天启皇帝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气的咬牙切齿,偏偏许多大臣又振振有词,他们用各种理由,阐述了危害,天启皇帝说不过他们,一时情绪上头,急哭了:“众卿何为?太祖高皇帝迄今,已两百余年,祖宗之法固然要守,却也不可全无变通,今日谁再妄议,朕便不罢朝……”
一看如此,黄立极立即晓得天启皇帝震怒,便再也没有犹豫了。
风向他看出来了,立即买定离手,拜倒在地,言辞恳切的道:“陛下赈济之举,臣思量数日,觉得事有可为,对此……臣附议。”
有了黄立极几个的支持,才总算把反对压了下去。
紧接着,朝廷颁诏,倒也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
之所以非要和大臣们商量,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直接发诏书,送去内阁,内阁若是不同意,便可能封驳。
就算内阁捏着鼻子同意了,送去各部执行,这各部的给事中,也可能封驳圣旨。
天启皇帝这样闹了一通,传到了宫外头,又不知是什么人,开始传出天启皇帝的笑话,说天启皇帝胡闹,不知是不是又听了奸佞之言,居然违背祖制,迁徙灾民来京,这十之八九,又是害民之举,皇帝这么年龄,竟还哭了鼻子。
这不是彻头彻尾的昏君,是什么?
这样的流言蜚语,也不知是谁传的,反正有鼻子有眼,说的跟真的似的,士林里还有几个读书人作诗笑话,当然……多是一些隐晦的诗词,如若不然,只怕厂卫就要登门了。
自然,天启皇帝的愤怒和悲伤情绪是维持不了多久的,很快他就又开心了。
本来魏忠贤还小心翼翼,生怕这几日陛下心情不好,触怒了陛下。
可谁晓得,天启皇帝一宿未睡,既没有去骑射,也没有去击剑,而是将自己关在勤政殿里,闷头提笔写了半宿,魏忠贤犯困,又不好打扰。
等到了三更天,天启皇帝才打了个哈哈道:“好啦,终于完成啦,哎呀……折腾了朕半宿呢……现在总算又遂了一桩心事了,魏伴伴,魏伴伴,这东西……封好,明日送张家去。”
魏忠贤觉得好奇,不过天启皇帝又将写了密密麻麻,洋洋洒洒上千言的书信,已塞进信套里去了,他可不敢打开,便笑着道:“陛下乏了吧,该就寝了。”
天启皇帝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哈,才道:“是困了,朕就是操不完的心,闲不住的,操心劳碌的命,你记着,明日清早要送。”
魏忠贤忙是应下,心里嘀咕着,将东西收好。
天启皇帝自是去就寝不提。
…………
张静一听闻救灾的事终于发了诏书,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多管齐下的赈济,会不会还像历史中一样,酿成流民之祸。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他特么的若不是穿越成了锦衣卫,若只是关中的农户,依着这朝廷的尿性,身在这样的世道里,他也要反。
现在这些百姓……还在此忍受,没有传来民变的消息,张静一已是觉得这关中的百姓,实在是太吃苦耐劳,太善良淳朴了。
如今新县要做的,就是应对将来可能大量流民抵京之后的冲击。
所以他也忙碌了一阵子。
倒是这一日,他巡视学堂的时候,却发现有一衣衫褴褛,相貌丑陋的人来应聘。
这人生得过于丑陋,以至于张静一多看了几眼,最后忍不住上前询问:“先生是来做什么的?”
之所以叫他先生,只是因为他穿着长衫。
这人道:“鄙人姓管,名绍宁,字幼承,刚刚到京,听闻这里招募先生,所以特来应募。”
管邵宁……
张静一在心里念了念这三个字,总觉得这名字很耳熟。
是了,他上一世在江苏的时候,曾在公园里见过他的纪念碑。
至于他生平的事迹,好像是此人是崇祯元年的探花,也就是说,不出意外,今年的恩科,这个叫管邵宁的人,将中会试第三名。
这个人家里很贫穷,穷到什么地步呢,他连读书,都是靠一个道士接济的。
只是这叫管邵宁的人结局很惨,在清军攻破南京之后,他因为拒不剃发降清,所以被杀,连带着被杀的,还有他的三个儿子以及妻子和儿媳妇。
“你是哪里人士?”
“是南直隶人。”管邵宁道。
南直隶便是后世的江苏,那么……十有八九就是那个管邵宁不会错了。
不过张静一还是按程序的问:“你有什么学问?”
管邵宁便道:“学生去岁,刚刚中了举。”
举人的身份还是很吃香的,不过看他落魄的样子,一方面是他刚刚中了举人,另一方面,其实科举发展到了明末,早已成了诗书传家的世族们求取功名的工具,毕竟这些家族为了让子弟考上功名,堆砌一切的资源,而寻常家庭贫困的人,哪怕你能读书,可没有名师指导,也是枉然。
因此这个管邵宁,简直可以用变态来形容,家庭这么困难,居然还能中举。
当然,即便是中举,其实这时的管邵宁也不会被人重视,毕竟……他几乎没有社会关系。
举人也有高下之分,若是那种世族子弟中了举人,不知多少人追捧,毕竟社会关系在,在本乡本地里,大家都会为你宣传,而管邵宁就不一样,估计也没几个人在乎。
此时,管邵宁又道:“此番进京,想要参加今年的恩科……只是……只是……”
管邵宁显得羞涩,也显得有些不自信:“只是盘缠不足,至京之后……前些日子粮价又涨了,原本是在宛城县做了两个月的苦力,此后有同乡荐学生来此,说是这里的学堂招募先生,还给提供住处,保障一日三餐。”
张静一心里苦笑,卧槽,举人混到仁兄的地步,这也算是奇葩了。
不过……穷苦出身的人,大抵就是如此吧,毕竟……社会关系非常浅薄,再加上也不知道那些达官贵人们的玩法,唯一的特长就是读书作文章。可又如何呢,京城里的举人很多,都是等着来会试的,自是不会有人多看你一眼。
张静一对这个管邵宁倒是颇为钦佩的,至少……人家没受大明多少恩泽,凭着努力,竟能在历史上成为探花,就算进入仕途,也因为没有多少社会关系,也没成为什么达官贵人,可人家至少是真的有风骨,比那些争相投降的世族进士们,不知强了多少倍。
第一百四十七章:皇子
后世的人,对于那些有功名的读书人的羡慕,并不是源于他们本身就有功名。
虽然有功名确实很厉害。
可真实的情况却是,因果倒置了。
实际上却是,因为人家家世好,才有了功名。
所以才有了电视荧幕里各种才子满天飞,穿着绫罗绸缎,身后奴仆成群,每日啥也不干,便是在各种有逼格的地方吟诗作对吹牛逼。
而像管邵宁这样的人,至少眼下而言,功名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
他依旧默默无闻,不会有人对他有太多的青睐,甚至他眼下生活无着,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张静一对这个人,倒是很有兴致起来。
因为他从管邵宁的身上看到了一样东西:淳朴。
这在张静一所见的读书人之中,是不多见的。
于是张静一道:“恩科什么时候开始?”
“今科乃是秋闱,也就这一两月的时间了。”
张静一皱眉起来:“既然如此,你还教书?这时候还不抓紧自己的功课吗?”
这话说的……
管邵宁已憋红了脸。
我若是有饭吃,我也想好好读书啊!
张静一却是上下打量着他道:“好啦,我看你是读书人,不妨如此,你就暂时委屈一下,也不必在学里教书了,你住在何处?”
“住在客栈…同福客栈…”管邵宁道。
张静一直接下意识的就道:“你有住客栈的钱,何不攒下来……”
只是张静一的话还没说完……
“其实是住客栈的马圈。”管邵宁的脸更红了。
张静一:“……”
深吸一口气,张静一才道:“那就搬来这儿,暂住在县衙,好好备考吧,一日三餐,我会吩咐人给你安排妥当。对了,你需要什么书吗?”
“什么?”管邵宁一愣,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
说实话……他很落魄,到了京城,也很难融入那些‘才子’们的圈子。
这年月,大家是看脸的。
他生的丑陋,家里又穷,衣衫褴褛的样子,难免被人戏虐。
可张静一也不多问他的情况,只知道他马上要科举了,便如此帮助他,以至于管邵宁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道:“敢问尊驾……”
“我姓张,本地百户是也,锦衣卫的。”
管邵宁顿时肃然起敬。
他自是听过张静一的事的,他也不是那些在背地里嘲笑张静一的读书人,他在京城里,亲眼见识过宛城县百姓的凄惨,也亲眼见到了这新县的繁华。
于是他脸上多了几分敬佩,道:“原来竟是张百户,失敬!只是学生……无功不受禄,只怕……”
张静一随口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若是因为你功劳便帮助你,岂不是说我有小人之心?你若是实在觉得惭愧,不妨就偶尔帮我整理一些公文吧,当然,还是读书为主,不要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管邵宁听罢,真是感激涕零,一时之间,竟禁不住哽咽起来,他偏又不敢露出这些情感,只是深深的朝张静一作了一个揖:“恩公……大恩不言谢……”
张静一对他摆了摆手,而后对随来的教育长吩咐道:“这事你来安排,县衙廨舍那里,不是有几个空置的厢房吗?收拾干净,也和卢县丞打一个招呼。告诉他,好生照料,若是这位管举人想读什么书,就问问文吏,让他们想办法采买,不要委屈了。”
教育长便笑着道:“张百户吩咐下来,自然不敢怠慢的。”
管邵宁只觉得晕乎乎的,他没想到……自己突然成为了上宾,不但在县里住下了,似乎这里的文吏们还得到了格外的叮嘱,到点便会有人给他送上酒食来,这些饭菜都很好,有鱼有肉,不只如此,笔墨纸砚也给他预备好了。
管邵宁受宠若惊,他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肯这样帮助自己,除了感激涕零,再无其他,于是索性关起门来,振奋精神,用心备考。
张静一这边,倒是转头就将管邵宁的事忘了,其实这也可以理解的,家里钱太多,而且他确实看管邵宁顺眼,帮助一下人家,也花不了几个钱,这管邵宁,毕竟是个真正有风骨的人,也有才学,让他把心思花在没意义的事上,张静一实在觉得可惜了。
到了晌午,却有宦官来了,直接对张静一道:“张百户,陛下有书信给你。”
书信……
张静一心里说,下旨就下旨,何来的书信?
于是,连忙恭恭敬敬的接了。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顿时无言以对。
信笺里洋洋上千言,都是产前的准备,产后的护理,挑选乳母的心得,以及养娃的经验。
张静一看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事无巨细,统统都交代得一清二楚,这……真尼玛的闲的蛋疼。
张静一便忍不住问这宦官道:“这是陛下的?”
“是陛下的。”宦官认真地道:“乃是陛下亲书,说是有重要的事要交代,交给了九千岁,九千岁再命奴婢赶紧送来,说是不能耽误了。”
张静一顿时脸上露出古怪之色,又问:“还有什么交代的?”
“只说叫张百户一定不要疏忽大意,尤其是……家里的房梁,一定要牢固。”
一说这个……张静一一怔,顿时闷闷不乐起来。
天启皇帝这也算是奇葩了,曾经有几个儿女,可都夭折了,如今后继无人,这些‘经验心得’,大抵都是他养儿女失败的血泪经验,十分惨痛啊。
也难得天启皇帝将他的事记挂在心上,张静一唏嘘着,他妈的……原来只想着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保全一下大明朝,再这样搞下去,我特么的真要做忠烈了。
张静一便只好对这宦官道:“回去禀告陛下,就说臣多谢陛下提点,臣一定好好学习,绝不辜负陛下的苦心。”
宦官其实也不知道这书信里头写着什么,只是将张静一的话记清楚了,忙是点头:“好极,那奴婢就回去复命了。”
说罢……
宦官开始掏袖子。
这突如其来的掏袖子的举动,让张静一有些戒备,无事你掏袖子干啥,莫非里头藏了匕首?
下一刻,宦官却是掏出了一锭金子来,往张静一的手里一塞,一面赔笑道:“有幸能来传旨,这点小小意思,还请张百户不嫌弃。”
卧槽……张静一心说这样也成,怎么是反过来的,按照正常规律,不是该我给你一点辛苦费吗?
“啊呀,怎好如此,你这是要干什么。”张静一忙是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啊,怎好教公公这样破费?我张静一绝非是贪财之人……”
顺势,便将金子收回了袖里。
宦官见张静一将金子收了,才松了口气,笑嘻嘻地道:“奴婢回去了,张百户金安。”
这宦官转过身的时候,收起了笑,显然……他觉得很委屈,特么的,人家出宫公干是收银子,自己倒好,出个宫办事,还得给人行贿。
说也奇怪,天启皇帝送来了这玩意,当夜,张素华便落了红。
一时之间,张家上下已是乱成了一团。
稳婆,平日里伺候着的两个宫人,还有一个老嬷嬷,再加上从昌平回来的张父,邓健和王程两兄,一个个手忙脚乱。
这生娃娃的事,张静一什么都不懂,不过这时也不免焦急起来,眼看着稳婆和丫头们进了张素华的厢房,张静一竟然也觉得有点慌。
无论怎么说,这也是张家诞生的第一个孩子。
上一辈子,并没有给张静一带来生娃娃的经验。
是以,平日里做什么事都很淡定的张静一,竟是下意识的开始找那信笺。
临时抱佛脚,先看看生娃娃的流程先。
天启皇帝果然写的很细,从落红开始,再到婴儿从产道出来,又或可能要堤防的胎位不正等等,尽都一清二楚。
张静一如饥似渴地读了一通,这才心里淡定了一些,于是安慰一旁急躁的邓健和王程道:“不急,不急,没这么快呢,现在才第一步,离分娩还早呢,二哥,你别老是转悠,转的我头晕。”
邓健便停下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张静一便瞪着眼睛道:“我哪里知道,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
邓健便暴跳如雷起来:“我还是童男呢,我能知晓什么,你还污我清白。”
张静一羞愧得垂下头,实在不愿继续伤邓健的自尊。
只是到了后半夜,里头的人出来:“热水,热水……”
热水早就预备好了,忙让人送去。
稳婆道:“羊水已破了,怕是要生了。”
果然,里头开始传出张素华的叫唤声。
张静一有些担心,这时代的医疗条件,实在有太多的危险,于是便埋着头,继续找信笺,心里在琢磨,现在……到哪一步了。
挨到了四更的时候,终于传出了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没多久,稳婆便冲了出来,惊喜地道:“是男儿,是男儿……”
“呀……”这一刻,邓健泪流满面,喃喃自语:“我有……”
泪洒衣襟之后,哽咽着继续道:“我有外甥啦……”
第一百四十八章:希望
对于张家一群大男人而言,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小生命,总是难免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内心……却像是在这个世界多了一些什么似的。
虽然张素华和张家没有血脉之亲,可至少父女和兄妹之名却是有的,这么多天来相处出来的感情更不是假的!
更不必说,这孩子是他们看着生出来的。
张静一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像自己在这个世界,多了一个联系。
而邓健更是激动得放飞自我。
张天伦则显得含蓄许多,只是在一旁乐呵呵的,大抵是后世某个得知自己闺女生了娃,然后傻呵呵笑着到处散烟的模样。
一会儿工夫,便见那稳婆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出来了。
张天伦一见,立即关切地道:“别出来,别出来,要受凉的,孩子这样小。”
张静一道:“爹,你这就不懂了,这炎炎夏日的,受什么凉。”
抬眼一看,只见襁褓里,一个只比老鼠要大一圈的孩子此时正歪着头,打着鼾。
他很安静。
显然是方才哭啼的疲倦了。
此时,他无视周遭的一切,扑哧扑哧的呼吸着,似乎不将所有人放在眼里。
几个脑袋,已都探了过来。
王程咧嘴笑道:“别说,长的有些像我。”
“胡说。”邓健很老成世故的喝斥王程:“三弟的官大,应该像他。”
张静一:“……”
张静一仔细地观察着孩子的眉眼,禁不住道:“我瞧着,有些像陛下。”
“呀,是吗?”
经张静一这么一提醒,邓健和王程便极力地观察着,很努力地辨认。
良久之后,邓健惊讶道:“还真的哎,真是一模一样,你瞧这眼,这眉,还有这鼻子,尤其是这鼻子……这不就是陛下吗?啊呀,快快快,把他供到祠堂里去,咱们供奉起来,显得我们忠心。”
张天伦也觉得奇怪,不过一听邓健要将孩子丢祠堂,立马虎目一瞪,作势要打他:“你敢!”
张静一这时几乎可以确认了,这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时之间,张静一竟有些激动。
倒是一旁的邓健道:“该给他取个名字,他该姓什么,姓张?要不,我委屈委屈,姓邓吧。”
王程也点头:“是啊,孩子没有爹,怪可怜的,连个姓氏都没有。”
张静一当机立断道:“暂时先别取姓名,取个乳名吧。叫啥好?”
邓健想也不想就道:“狗儿。”
王程则是想了想道:“二蛋。”
张天伦也很努力的想了想道:“怎么能叫二蛋,他又不是排行老二,不过……不要取贱名,贱名虽然好养活,可咱们张家不兴这一套,我这做外父的,不求其他,只求他能健健康康,不妨……叫长生吧。”
“长生………”张静一点点头:“待会儿问问妹子,她点了头,这事儿就定了。”
四个人左看右看。
邓健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不过他还在遗憾长生没有父亲,一提到那个父亲,邓健便忍不住咬牙切齿:“那个畜生,敢做不敢当,不像我……”
张天伦则已开始回家去取红纸了。
包了一张红纸塞进了襁褓里。
忙碌了一夜,到了天光才睡下。
张静一醒来时,是被婴儿的啼哭声吵醒的,匆匆去看了一眼长生,原来是饿了,可惜张静一喂不了,泱泱的出了张素华的卧房,却在此时,又有宦官来了。
那宦官的表情像死了爹娘一样。
张静一定定神,咦,怎么又是你。
“陛下……陛下……催奴婢来问,孩子生了吗?是男是女?”宦官勉强地挤出笑容。
张静一道:“请回去禀告,已经生了,母子平安,是个男孩,哈哈哈……”
张静一放声大笑的功夫,宦官已经十分熟练地从袖里取出了一块金子。
“啊呀……使不得……”张静一将银子收了:“有劳公公走一趟了。”
“哪里的话。”宦官强笑道:“荣幸之至,奴婢这就去禀报啦,对啦,孩子叫什么名儿?”
“暂时没有姓名,不过有个乳名,叫长生。”
得到了答案,宦官便匆匆回去了。
…………
“陛下,陛下……”
天启皇帝今日精神奕奕,志得意满,练了一会儿剑,便回勤政殿里批阅票拟。
一见那宦官来,顿时露出喜色:“如何啦?”
宦官拜下道:“问过了,是个男孩,母子平安。”
“啧啧啧……”天启皇帝发出奇怪的声音。
魏忠贤则在一旁笑呵呵地道:“这对张家倒是喜事。”
天启皇帝振奋道:“母子能平安,是多亏了朕护理之术有方,不然张静一那等糊涂虫,丢三落四的,若没有朕的指教,结果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总之这是一件喜事,朕悬着的心,也就可以放下了。很好……你叫什么?”
他看向那宦官。
宦官乖乖回答道:“奴婢张顺。”
“张顺……”天启皇帝颔首:“很好,过几日,你再去张家帮朕问问,这产妇乳水如何,是否另请了乳娘,朕到时等你回禀。”
这叫张顺的宦官听到这里,脸都绿了,再去几趟,别说自己混了这么多年的家当,就是裤子都得当了。这算什么事,把自己割了进宫来,咱还倒贴钱呢!
“你怎的不说话?”
张顺这才回神,忙磕头道:“奴婢遵旨。”
天启皇帝顿时龙精虎猛,突然又想起什么事来,便道:“下月就要恩科了是吗?”
“是的,陛下。”魏忠贤道:“如今京城里已来了不少举人,热闹的很呢,文气一下子鼎盛了。他们到处在壁上题诗词,又或者聚在一起吟诗作对……”
天启皇帝道:“只怕有不少,都在抨击朕吧。”
魏忠贤干笑。
这就算是默认了。
其实从东林书院出现之后,东林学派的读书人便对于国家大事,有了极高的参与度了。
以往的读书人,还只是闲谈的时候偶尔谈一谈。
可东林书院的宗旨,则是顾宪成所提倡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在心。
其实读书人关心国家大事也无不可。
只是从传统而言,大明读书人对于国家大事的关心,主要的娱乐活动是骂皇帝和阉党就是了。
魏忠贤笑了笑,又道:“有个叫刘若宰的,乃是南直隶安庆府人,很有文名,去岁的南直隶科举,他得中第一,乃是南直隶会元,前些日子,他在京城里,讥讽陛下……”
“刘若宰?”天启皇帝显得不悦,冷哼道:“哼,这样的读书人,朕要了有什么用。”
魏忠贤便道:“可他考试厉害,此番人们都盛传,这一次会试,只怕他非要做头名了。”
天启皇帝不禁叹了口气道:“朕没有得罪他们,为何成日骂朕?”
其实天启皇帝也很无奈,他不能把刘若宰怎么样,你要是派厂卫去抓他,反而让他名满天下,且不说你捏造什么罪名,至少在天下的读书人眼里,此人刚正不阿,是个义士。
可你视而不见,这些人又看着让人心烦。
不只如此,皇帝是影响不了科举的,毕竟哪怕是考官,都是大臣们廷推出来的!
就算是天启皇帝直接任命考官,其实也不会影响到大局,没有人敢在科举上头玩花招。
最后的结果,天启皇帝似乎可以预见,这个讨厌的人,终究还是要成为进士,然后高高兴兴的进入翰林院,紧接着每日以笑骂他这个皇帝为乐,假若此人还能中状元,那么就更恶心了。
想到这些,天启皇帝的心情一下子糟糕起来了。
罢了,不想这些也罢,还是想一些高兴的事。
此时,他道:“魏伴伴,过几日,你得派人去张家看看,瞧瞧他们家的房梁结实不结实。”
魏忠贤当然明白陛下为何对房梁特别关心,因为当初的小太子,就是因为大爆炸,结果房梁跌落了下来……才酿成了惨剧。
只是陛下对于张家的那个娃儿这样关心,让他心里生出了些许醋意,不免酸溜溜地想,咱若是有个孩子,陛下也会如此关心吗?
心里想是那样想,魏忠贤自是道:“是。”
天启皇帝便道:“依旧让那张顺去吧,他去习惯了,若是生人去,怕吓着孩子。”
“是。”
……
现如今,许多的读书人已经聚集于京城了,对于今年的这一场会试,人们众说纷纭。
不过京城中的百姓,对于读书人,总是带着几分崇敬的心理,于是不少纶巾儒衫的人招摇过市,难免惹来许多人格外的关注。
只有一个人,却每日一门心思的闭门读书。
管邵宁已换了一身新的纶巾儒衫,用料是张家的棉布,他对这一身新行头十分珍惜,甚至下笔写字的时候,都要将自己的长袖提的老高,生怕墨水将袖子染黑了。
在这里的生活很简单,除了吃喝,便是读书,张静一甚至让人采买了不少的书籍来,都是考试的资料。
这就更令管邵宁感激涕零了。
不免感慨,世间竟有这样的人,这辈子……也没人对他这般好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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