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不讲武德
说也奇怪,这几日,竟也有一些同乡的举人邀管邵宁出去,说是讨教学问。
管邵宁倒是不想搭理,考期将近,他觉得现在最重要还是温习功课,实在没有必要应酬。
不过卢象升倒是不这样认为,他这县丞,偶尔也会来看看这个举人,两人便偶尔也会闲聊几句。
卢象升劝他道:“越是这个时候,出去与人切磋,或许对学业有帮助,如果只是闭门造车,学业未必有进益。”
卢象升是过来人,好歹也是考中过进士的。
对他的话细细思来,管邵宁觉得也有道理。
于是管邵宁便痛快的答应了一个同乡的邀约。
当日,便抵达了同乡约定的聚贤楼。
这是一个茶肆,二楼已被这些南直隶的读书人包下了,楼上不时的传出欢声笑语。
管邵宁上楼,便见一读书人正在吟诗,众人纷纷叫好。
那吟诗的人眼尖,这人纶巾儒衫,很是风流倜傥,况且他举止也很得宜,一见到朴素装饰的管邵宁,却也没有露出轻视的样子,甚至微笑着道:“来者何人,请教尊姓大名。”
管邵宁道:“鄙姓管,名邵宁,字……”
他话说一半,许多读书人已哄笑起来。
一人道:“莫非就是那个与厂卫勾结的管邵宁吗?”
管邵宁一听,先是错愕。
他哪怕再愚蠢,也意识到,这似乎是一场鸿门宴。
他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道:“我来京师,有些窘迫,幸赖锦衣卫张百户……”
那原先说话的读书人便笑着道:“便是那恶名昭彰的张静一是吗?”
管邵宁皱眉,他对张静一是极崇敬的。
又一人冷笑道:“管邵宁……你虽没什么文名,却好歹也是读书人,怎么可以与这样的人为伍呢?你读书人的风骨去哪里了?”
倒是先前那风流倜傥的人道:“好啦,先请管学弟坐下说话,他可能只是不谙世事,不知世情险恶。”
说罢,拉着管邵宁到了一个茶桌前,按着他的肩坐下。
管邵宁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其实他更不懂什么交际,毕竟来京城之前,他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道观里读书。
此时见着这一个个‘同类’和同乡,穿着锦衣玉带,个个志得意满的样子,已是完全无措了。
这风流倜傥的人道:“鄙人刘若宰,贱名不足挂齿。”
管邵宁顿时一惊,他当然晓得刘若宰是谁,这人的文名,可是江南士人都耳熟能详的。
他不只从小就有文名,真正让人称羡的是刘若宰的家世,刘家迄今,号称一门三进士,至于举人秀才,就更加是不计其数了。
这样的家世,加上去年乡试,刘若宰直接高中了南直隶的榜首,乃是解元,这一科的会试,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刘若宰是必中的!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刘家便是一门四进士了。
刘若宰笑吟吟的看着管邵宁,管邵宁觉得很自卑,在这样的人面前,只觉得自己矮了一截,又见便连刘家的书童站在一旁,都是行礼如仪、斯文得体的样子,管邵宁感觉自己便连他书童都不如。
此时,刘若宰语重心长道:“管学弟既是读书人,为何要做那锦衣卫的鹰犬呢?”
管邵宁一脸茫然。
刘若宰道:“那张静一臭名昭著,你得了他的恩惠,将来必然要污了你的名声。”
这一句话,直接点中了要害。
是啊,读书人需有清名的,名声坏了,既便一时得了好处又如何?
管邵宁天真的以为,大家可能对张静一不了解。
所以他很认真地站起身,朝大家作揖行礼道:“好教诸君知道,这张百户帮助我,并没有什么私心,平日里对我也多有关照,我们怎可以人的身份来判断人的好坏呢?这读书人之中,难道都是好的吗?依学生浅见……”
话说到这里,刘若宰的脸已微微有些僵硬不自然起来。
其他的读书人自然也就不客气了,嘲弄道:“管举人还未中进士,就已这般会钻营了吗?”
又有人道:“你看他,既攀上了张百户,怎的那张百户不给他置办一套好一些的行头,哈哈……”
这话一出,众人又是肆意的哄笑起来。
刘若宰此时则是冷冷地看他道:“读书人不要自误,那张静一陷害忠良,残害百姓……”
听到这里,管邵宁骤然间头皮发麻,他以为只要解释一下误会就好了,大家若是知道张百户真正的为人,还有他在新县做的成绩,一定会和他一样,对张百户刮目相看的。
可谁料到,陷害忠良四字自刘若宰口里说出来,管邵宁顿时气得发抖。
对读书人而言,用这四个字来评断一个人的时候,其实这跟骂人的娘也没什么分别了。
“啪!”管邵宁突然拍案而起。
他眼中溢出气愤的光芒,怒气冲冲地道:“不要血口喷人,张百户如何陷害忠良了?又如何残害百姓了?倒是你们,背后说人是非,这是君子的行为吗?我在新县县衙亲眼所见,见他为官勤恳,急百姓所急。倒是你们,又做了什么对百姓有益的事呢?开口是忠良,闭口又是百姓。忠良和百姓,成日挂在嘴边,可你们知道什么是忠良,何为百姓?坐而论道,满口空谈,不知所谓!”
刘若宰等人的脸已黑了,还没人敢这样骂过他们呢!
有人便怒道:“姓管的,万万想不到,你没什么文名倒也罢了,攀附了厂卫,还敢在此妖言惑众!我等士人,实为你这样的人不齿……果然你和那张静一,是一丘之貉。”
管邵宁气的咬牙,他没见过世面,平日里更没有和人斗过口,只觉得这些人侮辱自己,还侮辱自己的恩公,实在可恶至极!
他扬起手,抬手想打人,可又无力垂下,可怒极了,不知如何是好,居然直接弯腰,将头顶在前头,便朝那读书人的怀里撞去。
打架居然用头顶,可见管邵宁实在不是打架的材料。
可偏偏那读书人也是个废物,居然猝不及防的,直接被他撞翻。
这一下子,众人怒了,有人道:“奸贼走狗打人啦。”
一面说,众人已一拥而上,围了管邵宁便一顿好打。
…………
一个时辰之后。
张静一去顺天府领人。
此时的管邵宁,已是面目全非。
不过此时他依旧气还没消,昂着脑袋,一副我虽然挨了打,而且被打的还很惨,但是我没有吃亏的样子。
张静一在前头走,他便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走了几十步。
突然,管邵宁叫住张静一道:“张百户,学生有个不情之请。”
张静一驻足回头,他很头痛,特么的,还以为咱们厂卫能动手就不瞎比比,敢情这些读书人才是真正的战斗鸡。
只是他回头一看,就惊住了,却见管邵宁在他的身后,居然拜下了。
张静一诧异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管邵宁的表情无比慎重,道:“学生想明白啦,这会试,不考也罢!那些举人,学生羞于和他们为伍,自此我宁愿在新县做一文吏,恳请恩公收容。”
张静一凝视着管邵宁。
他突然发现,这个很轴的家伙……很傻很天真。
“做一文吏?”
“是。”管邵宁认真地道。
张静一见他认真,反而有些生气了,便道:“那你来告诉我,你会做什么?你气力比别人大,还是你更懂人情世故?又或是你会弓马骑射?你除了读书,你还会什么?”
管邵宁愕然地看了张静一一眼,随即就道:“学生可以学。”
张静一不由冷笑道:“你读了一辈子书,这时候就放弃吗?你知道为何我没有去找那些读书人算账吗?我实话告诉你,我不找他们算账,是不想成全他们,不想让别人都说,他们都是什么有狗屁风骨的读书人,说他们刚正不阿……你心里憋着一口气,我心里何尝不是?你要出气,却用这样的方式吗?给老子站起来,想出这口气,那就去参加会试,将他们统统都踩在脚底下。”
管邵宁居然觉得有道理。
不过很快,他摇摇头道:“我未必考的过他们,我知道他们这些人,有不少都是文名江南的人。”
这家伙……倒是很实在,可似乎也不知道自己的实力有多恐怖。
张静一自是不认同他的话。
什么狗屁文名,不都是吹出来的?
他看着眼前这个傻乎乎的家伙,拉长了脸道:“不是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吗?多读书就好了,你连考试的勇气都没有,竟也好意思去新县做文吏?再说你不去考了,又如何知道自己真的不行?站起来,给我回去好好地用心温习功课!噢,我给你预备一些上佳的八股文吧,自太祖高皇帝迄今,所有状元文章,你都给我好好看看。”
管邵宁想了想,其实也觉得张静一的话很有道理,便起身道:“恩公的一席话,令学生醐醍灌顶,学生受教。”
他显得很认真。
豁出去了!
………………
第一百五十章:会试开考
管邵宁随张静一回了县衙。
张静一也不闲着。
管邵宁虽然人际关系比较差,且几乎没有社交能力。
可此人的智商却是爆表的。
理解能力一定极强。
毕竟,这可是没有名师指导,也在没有任何人提点的情况之下,直接高中探花的人。
这样的人,用后世的话就叫做变态。
像这样的变态,张静一打算让他突击训练一下。
于是他先找来卢象升。
卢象升毕竟有会试经验,而且还中过进士,虽然名次不太好,可好歹是过来人。
故而这些日子,卢象升什么都不干了,就专门督促管邵宁的学习,并且传授一些会试小技巧。
除此之外,便是搜罗历来的状元会试文章了。
看见人家怎么写的,以管邵宁变态的学习能力,一定能有所感悟。
张静一干的,就是提供伙食。
每日肉蛋奶,一样都不落下。
于是……
管邵宁可耻的胖了。
读书读胖了,这是一件让人觉得很羞耻的事。
不过管邵宁不在乎这些,他废寝忘食的读书,记下会试的技巧,将一篇篇的优秀的八股文读透,了解为何此文的长处。
这县衙里,似乎不少人都听到了一些风声。
都说有个落魄和寂寂无名的读书人,因为受了张百户的赞助,所以被他的同乡们奚落,还打了起来,闹得鸡飞狗跳。
而现在外头,尤其是士林之中,对于管邵宁的嘲讽甚嚣尘上。
都说这管邵宁贪图名利,攀附厂卫。
又说管邵宁私德败坏,曾在南直隶勾搭良家妇女。
还有说他为了攀附张静一,竟恬不知耻,年纪也老大不小了,竟对比他年纪小十岁的张静一行跪拜大礼,向张静一自称自己为门下走狗。
要知道读书人的恶毒之处就在于,他们若是和你有仇,绝不会明火执仗来和你对质,而总是一副清高的模样,用各种子虚乌有的事来攻击你。
其中最擅长的攻击,便是对私德的各种编排。
其实这一点,张静一的感触是很深的,比如魏忠贤,张静一未必喜欢这个人,魏忠贤其实就是一个宦官,他幸运的攀上了天启皇帝,又颇有一些能力,所以得到了天启皇帝的幸赖,而魏忠贤的恩宠之所以长盛不衰,也因为他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只要是天启皇帝的事,他从不怠慢,而且能正确的认清自己的位置,哪怕被人称之为九千岁,在天启皇帝,也不过是一个供人使唤的奴婢。
可那些读书人,若只是骂魏忠贤贪墨钱财,说他任用私人,打击异己,这些张静一都没有意见。
实际上呢,却各种有鼻子有眼的说魏忠贤并没有阉割干净,未净全身,却因为巴结了宫里的某个公公,直接召入了宫去。
像这样的流言也非常普遍,而且十分恶毒,这明摆着是把人往死里整,且不说一个没有阉割完成的宦官进入了后宫的人如何卑劣,实际上,却是在暗骂大明的皇帝!无论是先帝,还是现在的天启皇帝,他们的妃子,只怕都要被祸祸了,摆明着是暗指皇帝们戴了绿帽子,又彰显出魏忠贤的奸诈。
他们在对待管邵宁上也是一样,现在外头传的最多的,就是管邵宁如何恬不知耻的巴结张静一,比如每日给张静一洗脚。
或是给张静一物色女婢,在夜里亲临指导,帮助张静一完成大和谐。
当然,说的更多的还是管邵宁成日声称自己是张静一的门下走狗,将不学无术的张静一,供奉得好像是自己的恩师一样。
县里上下的人,隔山差五的听到这些留言,自是勃然大怒,尤其是这些文吏,心知这些都是被人编排的,便都恨不得管邵宁能中进士才好,因此对管邵宁照顾有加,便连铺床叠被,都被有的文吏包办了。
不出几日,朝廷颁旨开恩科。
皇榜出来,管邵宁并没有去看,依旧笔耕不辍。
他现在每日除了看状元公们的文章,便是自己下笔,用不同的考题进行模拟考试。
卢象升则负责给他把关。
偶尔,张静一也会来,大家当然闭口不谈外头的流言蜚语,不过张静一对于八股一窍不通,只能勉励他好好读书。
等到了开考的这一日前夜,管邵宁睡了一个好觉,早早起来的时候,这边文吏们已预备好了考篮,笔墨纸砚,都备齐了。
管邵宁则是四处张望,眼中有着期盼,口里道:“不知张百户在不在?”
一个文史便道:“张百户还没来当值,现在天色还早着呢,只怕没这么早来。时候不早,管举人快上路吧。”
管邵宁想了想,却是摇摇头道:“有些话想说,再等等看。”
于是又等了很久,却依旧不见张静一的身影。
管邵宁露出失望之色,却下一刻便又振奋起精神,朝大家行礼道:“诸位,这些日子惊扰了。”
众人都说哪里的话,又祝他能够金榜题名。
管邵宁点头,这一些日子下来,他整个人显得稳健了很多,到了县衙门口,看着清冷的长街,此时不过卯时,天色未亮,长街上,一片死寂,只有偶尔几户人家孤灯冉冉。
在这里,县里给他准备了马车,管邵宁便钻进车子里去。
马车一路赶到了贡院,等他下了马车,这贡院外头已来了不少人,都是来考试的,或者是来送人考试的人。
贡院的门还未打开,所以考生们都只能在外头等。
管邵宁在人群之中,低垂着头,显得闷闷不乐的样子。
考生们大多是三五成群,呼朋唤友,只有管邵宁在一处角落里,孑身一人,像一座孤独的石雕。
自然,也有人似乎认出了他,没有人上前跟他打招呼,只是远远的和人细语,随即露出窃笑。
管邵宁对此充耳不闻……只愣愣的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那初露出来的晨阳方向,竟是有人骑马而来。
在京城,读书人都是坐轿,最差也是坐车,没有读书人骑马的。
这骑马的人后头似乎还有一个马队,七八个人小心翼翼的护卫着这人。
马上的人到了贡院外头,却开始张望。
管邵宁也错愕的抬头起来。
猛地,他身躯一震。
闷闷不乐的管邵宁,一下子欣喜起来,他疾步冲到那骑马的人面前:“张百户。”
一声张百户,就犹如瘟神一般,立即让附近的读书人连退三四步,直接以马上的人和管邵宁为圆心,形成了一圈人墙。
别看私下里,大家骂起张静一骂得很痛快,可当着张静一的面,不害怕的人却是不多。
这就是锦衣卫。
张静一下马,就道:“起来的迟了,所以没来得及送你,有一句话想告诉你,是想让你好好考,一定要扬眉吐气。”
管邵宁听到这里,已是眼眶红了,他深深地看了张静一一眼,能看得出张静一的真诚。
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辈子没几个人对他真正有多好过,毕竟管邵宁的相貌和家世都摆在这里,谁会在意一个蝼蚁呢?
而张静一第一次见他,不只是给他提供帮助,还给了管邵宁一种……真诚的感觉。
当然,他并不知道的是,张静一对他的真诚,是因为对历史人物的了解,也是对这个在建奴入关之后,为了留发,而被灭门的人所表现出来的敬意。
后来的相处,管邵宁的敦厚,也让张静一觉得这是一个很值得信赖的人。
管邵宁听了张静一的话,一时百感交集,随即,他又精神奕奕起来,相比于来时的郁郁不乐,此刻就像读了一层金,整个人焕发出光彩。
他定了定神,当着众读书人的面,却是突然拜下,而后朝张静一郑重其事的行了个礼:“恩师教诲,学生没齿难忘。”
一旁……许多人吸着冷气。
还真是……
果然传言非虚,这个管邵宁,竟真拜入了不学无术的张静一门下了。
真够厚颜无耻啊,此人八成是知道自己考不上,要为自己谋一条出路了。如若不然,堂堂举人,会去拜张静一这样的武夫为师?
这里有着多少双带着鄙视的目光盯着他们。
可管邵宁不管这么多,他甚至觉得很畅快。
真以为我每日在县里读书,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吗?
你们不都说我管邵宁拜入了张静一的门下吗?今日……我管邵宁还偏就做张百户的门下走狗。
我时运不济的时候,你们这些口称仁义的人,谁提供过帮助?
我困窘落魄的时候,你们这些张口便是天下苍生的人,又何曾多看我一眼。
没有张百户,我只怕现在还困于京师,为三餐奔走。
若不是他让我好好读书,我管邵宁,这些日子又怎么能好好温习?
他就是我的恩师,怎么样?
管邵宁此时无视了许多人的鄙夷目光,只看着张静一,无比认真地道:“恩师请放心,学生一定竭尽全力,绝不辱没师门!”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坦坦荡荡,丝毫没有对流言蜚语的疑虑。
第一百五十一章:神作
管邵宁径自站了起来,并没有等张静一的回应。
没什么好回应的,我干了就我干了。
张静一只知道管邵宁很轴,但是没想到他竟轴到了这个地步。
此时,贡院的门开了。
管邵宁再无疑虑,提着考蓝,疾步进入贡院。
其他的读书人都轻蔑地看着这个丑陋的年轻人,鄙视之意很明显。
不过好在拜张静一为师最大的好处便是,就算别人看他不顺眼,但是他们也不敢打他。
因而,管邵宁在经过了搜身,检查考蓝,并且确认身份之后,便顺利地进入了贡院。
大明的会试规矩很森严,即便是进入贡院,也需先去明伦堂里拜见考官。
这一方面,是考官确认一下考生,另一方面,一般人们将考官称之为宗师,于礼法而言,需要去向考官行礼。
今次恩科的主考官乃是刘鸿训,刘鸿训乃是礼部尚书,不过这里头却很有一些名堂。
因为从嘉靖之后,大明就开始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即一般负责主持会试的大臣,往往都是内阁大学士,一方面是大学士威望高,显出对科举的重视,另外一方面,也往往能够教人心悦诚服。
不过刘鸿训现在虽有机会进入内阁,可实际上,他并不是内阁大学士。
这其实也是前些日子选考官的时候折中的结果。
魏忠贤当然希望让内阁大学士来主考,毕竟这内阁大学士大多都是他的同乡,是自己人。
而在廷推的时候,出现了问题,许多有资格参与廷推的清流并不认可魏忠贤的党羽,所以竭力推出孙承宗。
毕竟孙承宗是帝师,也是内阁大学士,让孙承宗来主持,最好不过。
可魏忠贤也不傻,知道这些人故意推孙承宗,其实就是把孙承宗推出来与他打擂台,打击他的威信,于是乎,朝堂之上,乌烟瘴气。
百官廷推的人选,宫里否了,或者准确的说,魏忠贤否了。
而魏忠贤属意的人选,只要是魏忠贤的党羽,大家便死也不推,颇有几分非暴力不合作的风范。
反正大家想好了,我也不得罪你魏忠贤,可你让我廷推,那我偏不推魏党。
闹了好一阵子,似乎大家都累了。
索性所有人选全部否决,于是礼部尚书刘鸿训便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
刘鸿训不是魏忠贤的人,一直秉持中立的态度,不过当初他和东林党也没有太多的交集,最重要的是他是礼部尚书,若是阁臣不来主持恩科,那么舍礼部尚书其谁?
刘鸿训受命之后,倒是对这一场恩科很期待,立即布置科举的事宜,这一次,他倒是想从考生中挑选一些好苗子。
尤其是那刘若宰等为首的江南士子,他早闻名已久,将来这些人也算自己半个弟子了,或许可以提携一二。
此时,考生们一个个鱼贯而入,执弟子礼,而每一个人进来,刘鸿训便要翻出该人的浮票出来,进行确认。
所谓的浮票,其实就相当于后世的准考证。
到了管邵宁进入明伦堂的时候,上交了自己的浮票,刘鸿训便低头一看。
这浮漂上写着,管邵宁、籍贯:南直隶安庆府。又描述着:身中,面黑,无须等等身体的特征。
刘鸿训觉得管邵宁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他继续低头看,只见师承:无。
一般情况之下,考生都有自己的师承,某种程度来说,师承具有保人的作用。
这就好像,如果朝廷要诛你九族了,说不定你的老师也要跟着遭殃,可朝廷是讲理的,并不是你说谁是你的恩师谁就是你的恩师。
所以在杀你全家和你老师的时候,还是会翻一下资料,尤其是考试时的资料。
刘鸿训顿时想起管邵宁是谁了,不就是前些日子,勾结了厂卫的那个读书人吗?
刘鸿训顿时脸就拉了下来,他虽然没有得罪阉党,可并不代表他喜欢管邵宁这样的人。
这定然是管邵宁知道自己考不中进士,所以未雨绸缪,先攀附那张百户了。
这样的人……实在令人厌恶。
于是刘鸿训冷着脸,没好气地道:“尔竟无师承?”
管邵宁则道:“从前没有,不过现在有了。”
“现在有了?”刘鸿训诧异道:“是谁?”
管邵宁想也不想就道:“北直隶顺天府新城县军户张静一。”
刘鸿训听到这里,几乎要窒息了,当然,他的心里对管邵宁就更是厌恶了,只是今日开恩科,虽然心里生厌,面上却也不好作出什么,只是冷笑道:“噢,来人,记下。”
说着,管邵宁便要执弟子礼。
刘鸿训却铁着脸,身子微微一侧,表示自己并不愿意接受他的弟子礼。
管邵宁对此看在眼里,却完全不在乎,随即领了考棚的牌票,直接走了。
刘鸿训禁不住冷哼一声,显然余怒未消。
倒是一旁的陪考官笑了笑道:“刘公又何必动怒呢,反正这样的人也考不中的。”
刘鸿训听罢,似乎觉得有理,便点了点头。
……
另一头的管邵宁到了考棚后,便默默落座。
片刻功夫之后,考场里开始鸣金,而后有差役开始举着考题牌子来。
管邵宁的心里还是很紧张的,其实他对自己实力也没多少的把握。
毕竟考试某种程度是玄学。
这时,他抬头,一看考题……四时之宰。
一看这考题,管邵宁立马就愣住了,此题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他沉吟了片刻,居然直接提笔,在草稿上写下:“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振纲挈领之精意,而后可以统摄万几,分秩庶正;奏雍熙之上理必有分条析目之实务,面呈后可以因材用器,量能任官,辟巩固之宏猷……”
管邵宁此时的才智,好像一下子给激发了出来,从破题到承题,居然不需深思熟虑,就迅速的写出。
而此时,写下之后,管邵宁的心里很是震惊。
自己终于意识到,这一次他的进步实在太快了。
一方面是卢象升确实教授了自己许多会试的经验,让他可以提前熟悉考场。
而最重要的是,张百户给他提供的大量文章,尤其是大量的做题练习,让他对于八股更加轻松的应付了。
一篇文章作罢,他松了口气。
直到考试结束,他谁也没理,直接提了考蓝便离开。
而考官们自是收卷,随即进行糊名,而后开始了繁重的阅卷工作。
大明朝科举的规章十分严格,几乎杜绝了绝大多数作弊的可能。
每一篇考卷,名字都会糊去,此后有专门的文吏,用相同的笔迹,重新抄写考卷。
这样一来,在考官们眼里,几乎每一个考卷都看不到考生的名字,而笔迹也是一模一样。
能做考官,是一个很轻松自在的事,看看这些年轻一辈的八股文章,若是遇到差的,搁到一边,直接落榜。
可若是遇到好的文章,便难免要拍案而起,击节叫好了。
按照规矩,刘鸿训需要在这贡院里住几日,不得外出,也不得和任何人有联系,和其他的阅卷们一起,批阅了所有的考卷之后方才可走出去。
好在这里饮食供应都有,也会有专门的文吏伺候着生活起居,所以并没有什么妨碍。
他一直想找几篇好文章出来,至少让自己的下头,出几个大才子,如此一来,也好留一个好名声。
何况这些人从他的手中考取了功名,将来见了他,也少不得要感激。
刘鸿训高高兴兴地看卷。
只是草草看过了几十篇文章,却觉得有些乏味。
不得不说,出彩的文章实在太少了,虽然这些举人的文章放在凡夫俗子那儿,也算得上是精彩,可在贵为礼部尚书的刘鸿训眼里,却落于了下乘。
“不知那南直隶的刘若宰,他的文章怎么样?”
几个考官在旁说着闲话。
“只怕还未翻阅到呢,你看这些文章,大多雷同,真没什么意思啊。”
“真是今不如昔了啊,当初我在万历十二年那一科的时候……可是……”
“好啦,这时候就不要牢骚了,还是用心做完正事吧。”
于是众人又安静下来,继续低头阅卷。
许多人显得很乏味。
刘鸿训呷了口茶,才让自己精神起来。
却在此时,一旁一个考官忍不住摇头晃脑,拍案道:“好,好,哎呀……好文章啊,此子大才。”
这一下子的,却将所有埋头干活的阅卷官都吸引了,个个侧目看着那位阅卷官。
刘鸿训乃是主考官,便道:“取卷来看看。”
于是那考官忙是起身,将卷子送来,一面啧啧称奇道:“下官在翰林时,读书无数,已极能见到如此有才具的文章了,这……只怕就是那刘若宰的手笔吧,果然不愧是江南才子啊!”
刘鸿训则显得很淡定的样子,而后低头一看:“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振纲挈领之精意,而后可以统摄万几……”
这一刻,刘鸿训的脸色骤变。
“此文......”刘鸿训诧异道:“真乃神作也,哈哈哈........”
..........
第一百五十二章:放榜
那管邵宁考完了试,让张静一松了口气。
接下来便该看榜了。
倒是此时,宦官却匆匆而来,对张静一道:“陛下召见。”
这宦官已是张静一的老相识了。
不是那隔三差五来的张顺是谁?
一见到他,张静一的心情就很好,就像捡了金子一样!
不过……怎么感觉……每一趟来,这张顺人却越发的消瘦了,就像是纵欲过度的样子。
这不禁让人有些心疼啊!
张顺一面说,一面熟稔地开始掏了袖子,这一次……先是掏出一小块碎银,颠了一下,似乎觉得不够份量,而后又努力地继续掏,紧接着,又抓了一小把细碎的银子来,还有几个铜板。
呼……
他长出一口气,随即便往张静一的手里塞。
张静一直接接了,这玩意就是这样,第一次接的时候还怪不好意思的,可日子久了,居然习惯成自然,客气也不必了,反正我特么的都成了这样的人了,还虚伪什么?又不是君子剑。
张静一一面将银子和铜钱塞进荷包里,一面开玩笑地道:“这钱……怎么越来越少了啊。”
张顺脸抽了抽,来了四五趟,家底都已掏空了,就这……还是借来的钱,谁有咱惨?
当然,他不敢说,说了的话,怕会让张静一觉得他根本不想送,那此前送的钱,不都丢水里了吗?
于是张顺赔笑道:“今日出来的急,下次,奴婢一定多借……不不不,多带一点金银在身上,孝敬张百户。”
张百户叹息道:“好人啊,难怪人们都说陛下圣明,这不正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至于陛下的仁义,连带着身边的宦官都义薄云天了吗?好啦,咱们赶紧进宫吧。”
到了勤政殿,天启皇帝一见到张静一来,首先便道:“你那外甥如何?”
张静一眼神古怪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才回答道:“陛下,一切都好。”
“这便好。”天启皇帝道:“这么小的孩子,尤其要注意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又想起了伤心事,便很快将这话题打住,随即道:“你何时收了一个弟子,你还晓得四书五经?”
魏忠贤在旁也笑吟吟地道:“何止是弟子,还是个举人呢!此番张老弟的弟子还参加了会试,看来是必定要高中的。”
这话不无调侃的意味。
你张静一是什么德行,我老魏提督东厂会不知道?
张静一自是听出魏忠贤是啥意思,心里则默默地道,我先埋伏你一手,不,先谦虚一下。
于是张静一道:“实在不敢瞒陛下,确实收了一个弟子,平日里也没什么可教授他的,反正看他闲着也是闲着,所以随便让他去考个试,能不能中就不晓得了。”
天启皇帝倒是没有太在意,毕竟对他而言,能跟张静一混的读书人,大抵水平也不高,便道:“此人叫什么?”
“叫管邵宁。”
“管邵宁?”天启皇帝想了想便道:“没听说过。”
魏忠贤在旁笑着道:“是啊,奴婢也没听说过,今科倒是听说有不少才子赴考了……可惜……这天下的读书人,不能为陛下所笼络,绝大多数都是白眼狼,背地里骂朝廷可欢快着呢,都是东林余孽。”
天启皇帝仔细想了想,叹口气道:“朕每日在宫中,所有的政务,也都有内阁和六部协理,可总不能什么罪责,都怪到朕的头上吧!他们读书人不也做官,这朝廷有什么风吹草动,难道他们就没有半分关系吗?”
魏忠贤同仇敌忾地道:“陛下说的是,说到底,还是那东林书院坏了人心,妖言惑众,那顾宪成之辈,实是荼毒天下不浅。”
天启皇帝倒是托起了下巴,似乎有了主意:“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都是东林那些人的话,他们能笼络读书人,为何朕不能笼络呢?”
魏忠贤道:“对呀,陛下真是圣明,一语惊醒梦中人。”
张静一在旁木然地看着魏忠贤表演,心里鄙视。
当然,魏忠贤又何尝没有鄙视过他张静一。
天启皇帝惊喜道:“张卿家的行为,倒是令朕受了启发,你看……他不就笼络了一个读书人吗?”
魏忠贤的本意是多说几句东林的坏话,自己再找机会,整一整那些还没死的东林大臣,谁曾想陛下居然起心动念,他忙道:“那么陛下的意思是……”
“当然,张静一笼络的那个是歪瓜裂枣,就算笼络了也没有什么用,唐太宗当初开科举,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朕也要学唐太宗,魏伴伴,你上次提过的那个谁来着?”
魏忠贤道:“莫非是刘若宰?”
“对,这一次他能高中吗?”
“想来……可以的吧。奴婢听说,他才高八斗,甚至此次,他要做榜首呢。”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不无欣赏之色:“那你就去笼络他,告诉他,若是愿跟着朕,将来他做了官,朕少不了他的好处,让他拜朕为师……做天子门生。”
魏忠贤窒息了。
天启皇帝看着他的表情,奇怪地道:“怎么,魏伴伴怎么不说话了?”
魏忠贤咳嗽道:“这个……这个……这刘若宰……”
天启皇帝一下子就绷住了脸,道:“张静一可以,你为何就不成呢?可见是你没有用对方法。”
“刘若宰是大才子,那什么什么管邵宁是什么东西,这不一样。”魏忠贤老老实实地道:“这是珍珠和茅坑里的石头的区别。”
天启皇帝拉着脸道:“可朕是天子,张静一可以笼络举人,朕就不能笼络才子吗?再者说了,朕只是借笼络这刘若宰,显出朕也对读书人有礼遇而已,至少让人晓得,并非是东林笼络了天下的读书人。”
魏忠贤这时候没词了。
想了想,也只好道:“奴婢去试试。”
没法儿,陛下就是要,试试就试试吧!
魏忠贤并没有讨到什么好。
张静一也算是服了天启皇帝的脑洞。
这脑洞一开,魏忠贤当真跑去找那刘若宰礼贤下士。
然后……脸被打的啪啪的响。
刘若宰的回答是:“天子者,君父也,哪里有君父笼络自己子民的呢?君父不当有私,念一家一户之子民,而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陛下圣明,他这样做,一定是受了奸人的指使,我刘若宰虽只一介布衣,却万万不敢接受。”
这番话很漂亮。
既是严明了立场,让自己和皇帝划清了界限!
转过头,又骂了这定是奸臣出的主意,这个奸人是谁,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反正魏忠贤觉得说的就是他。
魏忠贤自是一肚子火气,不过还是灰溜溜的回去向天启皇帝禀报。
天启皇帝听罢,愣了老半天,不禁道:“朕怎么觉得他在骂人?”
魏忠贤恼怒道:“就是在骂人,这些读书人,牙尖嘴利,实在可恶,要不……”
“要不你去拿人,然后让天下人都笑话朕?”天启皇帝觉得脸火辣辣的疼,道:“他一个读书人,将来也要做官,朕这般笼络他,他为何就不放在眼里呢?”
对于这个,其实魏忠贤倒是理解得了的,于是道:“他一家有三进士,祖辈开始就一直在做官……”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随便吧,此人甚是可恶,朕决意不理他。”
过了两日,便是放榜的日子。
今年的放榜格外的热闹,一方面是出了一个管邵宁,人们都说他趋炎附势,居然跑去跟张静一求学问。
另一个便是刘若宰,这刘若宰直接拒绝了魏忠贤的威逼利诱,大义凛然,他又是江南才子,人们对他的印象格外的好。
因而,大家都很关注。
新县这边,风气就是和宛城县以及大兴县的气氛不一样。
他们是少数派,大家是支持管邵宁的,一群商贾跑去造势,纷纷说此番管邵宁必中,吸引百姓们来押注。
寻常的百姓,也分不清管邵宁是谁,只晓得和张百户关系很深,出于对张百户的支持,居然有不少人踊跃去押注管邵宁一定能够高中。
那些商贾们也放出话,有张百户,管邵宁一定能中,然后……坐庄的商贾,反手就趁着管邵宁能中的赔率比较高,买了管邵宁落榜。
张静一没见过这样的操作,在得知了锦衣卫的奏报之后,心里无数个好家伙。
好在对这些,张静一没有去插手,许多人支持管邵宁,只是出于最朴实的感情。
何况,凭啥管邵宁就不能中试呢。
当日,新县这边不少车马都往贡院那边去,都是去看榜的。
张静一当然也要凑个热闹,拉着本是不愿去的管邵宁,还有卢象升几人,便动了身。
贡院外头,已是人山人海。
宫里头。
天启皇帝被打脸之后,便觉得自己懒洋洋的,好像病了一般。
主要还是被侮辱了,虽然隔三差五被侮辱,但是这一次是自取其辱,和其他时候不一样。
魏忠贤便提议道:“陛下在宫中百无聊赖,何不悄悄出宫,也去瞧一瞧热闹呢?”
第一百五十三章:名列第一
天启皇帝慵懒的样子,不过想来也无事,便索性道:“那里人多,只怕不好。”
魏忠贤很神秘地道:“陛下,贡院不远处,有一楼自楼上往下看,这放榜的位置便可一览无余,那里清净,就是价钱高,不过奴婢虽然很穷,可为了陛下……再多的钱也是舍得的,奴婢早已让人包下了最好的厢房,陛下过去,不会有人惊扰的。”
天启皇帝不禁笑道:“你倒是贴心,很有远见。”
魏忠贤无时无刻不在讨好天启皇帝,此时忙道:“这算不得什么。”
于是天启皇帝便放宽心地成行,兴冲冲的坐了马车到了贡院这儿。
而后,却是自一处叫醉月楼的后门下车,在数十个禁卫的拥簇之下,直接登楼,到了三楼的位置,里头似乎有几个厢房。
天启皇帝看着这里的环境,不禁赞赏道:“这里果然很幽静,魏伴伴有心了。”
魏忠贤连忙堆笑道:“哪里的话,只是做了奴婢该做的事而已。”
说着,魏忠贤便领着天启皇帝进一处厢房,哪里晓得,刚刚要抬腿进去,这隔壁的厢房里,冷不丁的一人慢悠悠地从里面走出来,一面似乎还在和人道:“还早呢……至少还需等两炷香……”
他一出来,差点和天启皇帝撞了个满怀。
天启皇帝定睛一看,顿时愕然。
对方抬头一眼,也是一愣。
良久,对方道:“陛下……陛下……这里……陛下怎么会来这里?陛下啊,您是千金之躯,怎么能像寻常百姓一样四处晃荡呢?臣……老臣……”
说着,这人拜下,便开始抹眼泪。
这人正是礼部尚书刘鸿训,刘鸿训也是来看榜的,他虽是主考官,可因为试卷是糊名,所以他只能将文章列榜,等他离开贡院,专门的考官则负责撕下糊名,放出榜来。
刘鸿训自己也想知道,那一篇自己定为神作的文章,到底是何人所作。
当然,他心里预计是刘若宰,在他看来,只有这样的大才子,才有这样的文风。
哪里想到,自己高高兴兴的来,居然在这碰到了皇帝。
作为礼部尚书,对于天启皇帝的所作所为,刘鸿训很伤心,这陛下望之不似人君啊,这宫里难道是茅房吗?陛下岂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要是有个什么好歹,那可怎么得了!
刘鸿训是个很较真的人,这一刻,他哭了,还哭的很伤心。
天启皇帝一阵尴尬,这事若是传出去,怕又有大臣要闹一通。
于是天启皇帝尴尬了很久,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便一本正经地道:“噢,原来刘卿也在此,刘卿,你今日不当值的吗?怎么跑来了这里?朕记得,今日不是沐休吧,你是礼部尚书……难道不该去当值?”
刘鸿训:“……”
这一下子,刘鸿训不哭了。
他今日当然要当值,不过他是礼部尚书,那礼部部堂对他而言还真是茅房,还不是他想去就去,想走便走?
此时,轮到刘鸿训尴尬了。
天启皇帝很适时地板起了脸,道:“好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刘卿拿着俸禄,却在此清闲?”
刘鸿训立马道:“臣觉得陛下出宫,也是不对的。”
天启皇帝道:“朕现在在说你的问题,你不要打岔。”
刘鸿训一时没说辞了,突然道:“陛下,要放榜了。”
天启皇帝也懒得追究了:“走,去你厢房看看。”
说罢,大摇大摆地径自先走了过去。
刘鸿训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外头急道:“陛下……不要……”
可惜,迟了。
天启皇帝已经推门。
然后看到里头乌压压的人。
这乌压压的人一个个屏住呼吸。
等到推门的一刻,便见他们的瞳孔俱都收缩。
天启皇帝目光一扫,心里也咯噔一下,忙又将门合上,胸膛起伏起来。
看着天启皇帝奇怪的反应,魏忠贤奇怪地道:“陛下,里头有什么?”
天启皇帝一脸后怕道:“你还说这里清净,这里哪里清净了?”
这时……门却是从里头打开了。
黄立极先从厢房里出来。
然后是孙承宗。
再之后是兵部尚书……
刑部尚书……
一个个人,鱼贯而出。
大家都有些尴尬。
其实这可以理解。
方才黄立极等人在里头一听到陛下的声音,就立即不做声了,生怕被发现。
现在既已现形,自然是乖乖出来行礼。
天启皇帝便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黄卿家,你是首辅大学士,你是这样做表率的?孙师傅,没想到你也在!”
黄立极这时便叩首道:“陛下怎可随意微服出巡,若是稍有闪失……”
话讲到这里,聪明人都知道应该点到即止了。
天启皇帝自是很聪明的,大手一挥:“看榜。”
于是,众人都大松了口气。
又纷纷回到厢房。
一时之间,这厢房里活跃起来。
有人道:“不知那刘若宰来看榜没有?”
当然,这是小声嘀咕。
显然,很多人已从刘鸿训这里得知今年科举出现了一篇奇文,十之八九就是刘若宰所作。
大家都有爱才之心,想要见一见。
一提刘若宰,天启皇帝的脸便黑了起来。
这时,礼部尚书刘鸿训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臣听说一些传闻,说是陛下居然跑去寻过刘若宰。”
“没有的事。”天启皇帝正色道:“朕寻一个读书人做什么?你们都是朕的臣子,朕寻了有什么益处?”
大家便都不做声了。
众臣的表情里,大抵都是:我们都知道,别装了。
天启皇帝则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却好像是说:朕说没干就没干,你们能奈我何?
天启皇帝此时倒是起心动念,转而又道:“你们说,那个张静一的弟子管邵宁能中吗?”
众人一听,都莞尔一笑,却没人回应。
这挺尴尬的。
毕竟,此时无声胜有声。
…………
一大早的,张静一便领着管邵宁到了贡院门口,此时人群愈来愈多了。
好在张静一带了十几个锦衣校尉来,人人都穿着鱼服,握着腰间绣春刀的刀柄。
这一下子,看榜的读书人们都表情古怪,自是离得远远的。
当然,也有不少人低声嘀咕:“锦衣卫也来看榜,莫不是跟那管邵宁有关?”
“管邵宁实乃我辈读书人的耻辱,此人不学无术,只晓得逢迎,像这样的人,还能指望高中吗?”
“呀……刘相公来了。”
有人一说刘相公,附近的人都殷勤起来,大家都钦佩刘若宰的学问和为人,自觉地给刘若宰让出一条道路。
刘若宰则徐步而来,面带微笑,一副矜持的样子。
众人见他风采照人,又忍不住喝彩,有人道:“此番刘相公必为榜首。”
刘若宰只笑一笑回应。
当然,虽然表面上谦虚,可刘若宰口里却还是道:“晚生才疏学浅,让诸君见笑了。”
他说着,便走到了榜下。
眼角的余光,禁不住扫视到了管邵宁这边。
刘若宰这种一门三进士出身的人,还真未必怕锦衣卫,却是彬彬有礼的靠近一些,道:“上一次,与管兄有一些误会,管兄没有受伤吧,实在是他们几个下手重了,还请管兄海涵。”
他说话很客气,温文尔雅的样子。
可细细琢磨他的话里,却又有一种身居高位者对于弱势者的怜悯。
大抵的意思是:你已经很可怜了,让我来安慰安慰你。
张静一在一旁听了个真切,便问管邵宁:“此人是谁。”
管邵宁道:“刘若宰。”
张静一噢了一声。
然后……
三人尽都无言。
没多久,终于开始放榜了。
这时,刘若宰开始活跃起来,看向管邵宁道:“我来帮管兄看看中了没有。”
说着,抬着眼睛,搜寻榜上的名字。
这最先贴出来的,乃是排名靠后的贡士名单,这大抵的意思是,说不定你管邵宁祖坟冒了青烟,中了呢。
可细细一看,没有管邵宁的名字。
刘若宰便为管邵宁遗憾。
紧接着,一张张榜贴出。
榜下之人,个个无言,都是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榜。
刘若宰见好几张榜都没有管邵宁的名字,不禁道:“可惜了。”
这是为管邵宁惋惜。
而刘若宰的口气,却是很轻描淡写的,他不为自己的成绩而担心。
偶尔……有人高兴地道:“我中了。”
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这可是鲤鱼跃龙门啊。
要知道,虽然中了会试,还只是贡生,并不能称之为进士,可接下来的殿试却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所以某种程度而言,贡士就是进士。
终于,最后一张榜开始贴出。
刘若宰面带微笑,这最后一张榜,就是名列前茅者的榜单,有三人。
他下意识的,只朝名列第一的位置看去,因为在他看来,这一场会试,不出意外,名列第一者,必是他自己。
可是……当他的眼睛落在榜上。
一时……那举重若轻的神情,突然变得凝重,而后……又变得愈发不可置信的样子。
那榜首的位置正醒目地写着一个名字……管邵宁!
第一百五十四章:高居榜首
管邵宁……
竟是管邵宁……
刘若宰显然没有意识到,他碰到了一个怎样变态的对手。
他确实很聪明没有错。
也确实有家学渊源更没有错。
一门三进士的家庭,堆砌了天下最好的教育资源,其实……他要中头榜头名,也就是传说中的‘会元’,机会的确很大。
可不幸的是,这一次,他碰上了管邵宁!
他不知道,在他面前这个木讷,没有深厚家族背景的管邵宁,才是真正的变态级高手啊!
历史上,这个可是家境贫寒,根本没有多少学习的条件,全靠着在道观里读书,却能一路过关斩将,最终夺得探花的人。
这就好像,你刘若宰用尽了全力,才能冲刺第一。
而管邵宁……却只用了三四成的功力,在历史上也可以名列第三,比你差一点点而已。
可现在……不一样了,张静一在管邵宁身上堆砌了资源,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进行了最后冲刺。
于是,管邵宁发挥了六七成的实力,很荣幸的,直接第一。
管邵宁很少与人交流,尤其是少与士人切磋,所以他自己也未必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的潜力。
现在,他抬头看着榜上头名赫然是自己的名字,竟也一时呆住了。
显然,他从没有想过他居然能第一!
其实他在乡试的名次并不好,虽然中了举人,可那次考试的时候,因为贫穷,所以时不时要出去打一些零工,并没有发挥出实力。
这令他对于这一场会试很有几分心怯,总是认为,自己还差一些火候。
可现在……
细细思来,这不正是张静一的功劳吗?给他提供了优渥的条件,也给他找来许多的文章。
管邵宁深吸了一口气。
他随后看到在自己的名字之下,正写着刘若宰的名字。
侧目一看身旁不远处的刘若宰。
正可见刘若宰如丧考妣的样子。
管邵宁决定安慰他:“刘兄……也考的不错。”
不错、还成、马马虎虎。
这话若是由任何人嘴里说出来,绝对被人称之为可笑,可从管邵宁口里说出,却没有一丁点的违和感。
刘若宰依旧呆若木鸡,早没人先前志得意满的样子。
他是可以接受自己第二的。
但是无法接受,他竟是在管邵宁之后。
要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大家纷纷拿管邵宁来取笑,说他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因为考不中,所以才想攀附厂卫啊。
就这么一个废物,竟是……
榜下,依旧鸦雀无声。
许多考生,显然也震惊了。
从前看榜时的沸腾和热闹,在今日竟是丝毫不见踪影。
管邵宁此时,却是朝张静一认真地作了一揖道:“承蒙受教,今日学生……幸不辱命。”
张静一很欣慰,没想到管邵宁的实力这样强。
这家伙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这种人若是放在后世,只怕就属于那种传说中小学直接连跳个七八级,然后轻松考上清华北大的学霸吧。
只是……
张静一很清楚,一个人再聪明,那也得用对地方,管邵宁上半辈子算是毁了,都用在了四书五经上,除了埋头读书,便无啥建树。若是下辈子还这样,那么即便将来中了状元,只怕也浪费了他这绝顶的天资。
于是张静一道:“你还算聪明,有这样的天资,实在令人刮目相看,只不过……”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
此时,周围很安静,以至于张静一的话,每个人都能清晰入耳。
张静一继续道:“只不过,若你将来做了官,还只是和那些清谈之辈一样,满口都是空话、大话,每日都是只知道花费时间和人凑一起,吟诗作对。从不知脚踏实地,却和某些人一样,只晓得标榜自己是什么清流,那么……你这份天资,便算是糟践了。”
“大丈夫,该立不世功!这也是孔夫子所倡导的,所以历来的圣贤,哪一个不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呢?倒是那袖手清谈之辈,享受着朝廷的俸禄,每日沉醉在所谓的夸夸其谈之中,不过是一群打着孔夫子招牌的蛀虫罢了。我希望你能做张骞和王明阳这样的人,而不是那些眼高手低的废物。中了会试,名次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并非是你的终点,这不过是人生的起点而已,明白了吗?”
这一番话,张静一说的很有底气。
针对这明末的现象,张静一早就他妈的想说了。
只是……若是从前他这个锦衣卫百户这样肆意地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还不知要被多少人笑骂,说他如何的不知天高地厚呢。
可现在……不一样了,哥们我现在很有底气啊。
刘若宰等人听到这番话,真是又气又怒。
这狗东西……他在拐弯抹角的骂人。
这是羞辱我们读书人,还是直接当着他们的面!
他们羞愤难当,很想站出来,狠狠的反驳,狠狠地嘲笑一通。
只是今日……
他们一个个作声不得,就好像张静一拿着臭袜子塞住了他们的嘴,然后给了他们几个耳光,他们却动都不能动一般。
可有的人,比如管邵宁,却很用心地听着,他是信任张静一的,知道张静一不会害自己,仔细咀嚼了张静一的话之后,便心悦诚服地作揖道:“谨遵教诲,恩师大德,永世难忘。”
张静一此时又叹了口气道:“尤其是不要学这些人。”
说着,手伸出来,指指点点,最后手指指向了刘若宰。
刘若宰见状,羞愤难当得真恨不得直接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静一则是微笑着道:“如若不然,中了进士又如何,一门十个八个进士也能如何?盛传了他们一家老小的所谓文名又能如何?这天下的苍生百姓,过了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之后,便不会再记得他们的狗屁文名。天下人所铭记的,永远是那些保卫天下太平,能让他们吃饱饭,穿好衣的人。什么狗屁文名,不过是相互吹捧罢了。好啦,不说这些,说了生气,倒显得我张静一小鸡肚肠,看不得这些读书人一样。你只要记着,我不是看不得,只是瞧不起,国家养士,时至今日,竟成了养猪……每每念及此,实在令人深感遗憾。”
说着,背着手,吐出了两个字:“走吧。”
“噢。”管邵宁很认真的点点头。
经过了张静一的这一番话,他突然也觉得,好像中了一个会元,也没有那么牛逼。
这只是人生的起点而已,干大事……只是中了头榜头名,很了不起吗?
张静一的这一番话,反而让管邵宁茅塞顿开,若说此前,他口里叫张静一恩师,只不过是想出一口恶气,可现在……他倒觉得自己受了不少的教诲,值了。
这些话,寻常的读书人听来,当然嗤之以鼻。
毕竟,他们的价值观已经长成,且已固化。
可管邵宁不同,他出身贫贱,尝过挨饿受冻的滋味!既然四书五经这么有用,那么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挨饿受冻呢?
说到底,圣人的教化……显然并没有太大的用处,天下出了这么多名士,对这天下的苦难,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而真正该做的,确实是要做张骞和王阳明那样的人,不……重要的并非是去学他们的学问,而是去将他们做榜样,也立下一番功业。
张静一抬腿一走,管邵宁也不再留恋这榜单了,甚至连多看都不愿意多看,会元所带来的荣耀,也只是那一刹那而已,他现在鼓起精神,转过身,没有回头看一眼,朝着张静一踏步而行,朝着远方走去。
只留下一群脸色骤变的读书人。
还有那刘若宰。
良久,才有一个读书人勉强上前,朝刘若宰作揖道:“恭喜刘兄,高中第二……”
刘若宰:“……”
…………
在醉月楼上的天启皇帝人等,显然因为还有一段距离,自然不知下头发生了什么。
只晓得已经放了榜,这一下子,大家都精神了起来。
当然,榜单距离太远,站在楼上肯定是看不见的,所以需要有人跑腿,去将榜记下来。
所以大家只能在此焦急地等待着。
不过……自楼上往下看,却发现今年的看榜和往年不太一样,往年都很热闹,沸沸扬扬的,时不时传出嘈杂的喧闹,甚至有人大哭,有人大笑。
可今年,那榜下……却好像很安静……
安静得有些不像话。
不过礼部尚书刘鸿训却很满意如此,忍不住摇头晃脑,夸奖道:“今岁看榜,诸生们秩序井然,鸦雀无声,个个如谦谦君子,实在难得啊。可见这一科的生员,非同一般,陛下……老臣很是欣慰啊!”
这一届的读书人,好。
从前的读书人,不好!
这是为啥呢?
你说为啥呢?
刘鸿训不无得意地看着天启皇帝,他觉得自己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天启皇帝从前没看过榜,当然也就不知其中的缘故,更没听出刘鸿训话里的深意。
只轻描淡写地道:“噢。”
刘鸿训“……”
………………
第一百五十五章:龙颜大悦
刘鸿训这时知道为啥天启皇帝挨人骂了。
这厮………
是个榆木脑袋啊。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敢说的。
实际上,其他大臣也都木着脸,对于刘鸿训的话充耳不闻。
刘鸿训很尴尬,于是道:“说起来,今科最有把握的,倒是那刘若宰,刘若宰此人……臣从前看过他的一些文章,功底是极扎实的,文采也好,文章别出心裁,实是不可多得……”
他的这一番话,倒是引来了不少人的议论。
“我也听说过此子。”
甚至某个角落里,礼部右侍郎冷不丁道:“听说他的风骨也很好。”
一提到风骨……
天启皇帝似乎听到了某些弦外之音。
于是脸拉了下来。
天启皇帝道:“朕看,那刘若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只会做几篇八股文章而已。”
其实天启皇帝随口一说,大家也就当笑话听。
可是这话却等于把厢房里的大臣们都骂了。
要知道,大家都是靠八股文起家的,这八股文乃是大家的晋身阶梯,因此,但凡是百官,对于八股都极为看重,奉为圭臬。
虽然也有一些读书人,会骂几句作八股没意义。
可是……我自己可以骂,但是皇帝若是有这样的思维,那就不成了。
天下这么多的读书人,不说百官,就说这百官的子侄们,哪一个不在学八股,哪一个不想着靠这个子承父业,陛下若是不看重八股,那我们又算什么?
刘鸿训是礼部尚书,他不得不在这个时候说话,刘鸿训正色道:“陛下何出此言呢?唐朝开科举,而我太祖高皇帝规范八股取士,已三百年矣。这三百年来,朝廷以八股取士,令文臣辅佐历代先帝治理天下,可谓行之有年。八股之道,事关伦才大典,乃我大明基石,陛下对八股不屑于顾,岂不是诛臣等之心?那么陛下又将孔圣人与太祖高皇帝置之何地呢?臣万死,只是陛下此言,若是让旁人听了去,势必引发天下哗然,恳请陛下定要谨言慎行,以免寒了天下人心。”
刘鸿训表情很凝重,说完这些话,便拜下,行了大礼:“若陛下认为臣多嘴多舌,臣宁愿致士,只是这些话,再不可讲了。”
天启皇帝瞠目结舌,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八股是他们的根本,根都没了,那么做官的合法性也就失去了。
黄立极也连忙道:“刘公所言甚是,这些话,是说不得的啊。”
孙承宗表情凝重:“陛下只是口不择言,只是下次需谨慎一些。”
众臣纷纷随刘鸿训拜倒:“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天启皇帝苦笑道:“朕确实是胡言了几句,好啦,好啦,只是一些牢骚话而已,朕只是不喜刘若宰,并非是不喜八股,这八股……八股还是很好的嘛,都起来说话吧。”
“陛下为何不喜刘若宰?”刘鸿训趁热打铁,打破砂锅问到底。
天启皇帝一时答不上来。
刘鸿训却是继续道:“他是才子,就算偶有失言,或是举止有什么不慎,触怒了陛下,陛下也应该海涵,这才是国家对待士人的态度。”
天启皇帝羞愧难当,他感觉自己是被这些家伙们当众处刑。
偏偏这个时候,下不来台,想骂人,可对方人多,何况孙承宗也在此,就算恼羞成怒,当着师傅的面,只好忍气吞声。
再加上,连黄立极似乎都站到对立面去了。
显然……这就已经不是什么东林,也不是什么魏党的问题,这可关系着天下士人的根本,这大臣都是靠士人的身份起家的,当然自觉维护士人的利益。
魏忠贤在旁忙是斡旋:“陛下并没有此意,你们不要借题发挥,不是说好了,是来看榜的吗?至于那刘若宰……”
正说着,外头却已有人来,整个人气喘吁吁的。
这一下子的,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来人这里。
“榜抄来了?”黄立极松了口气,他是个怂货,每一次大臣和皇帝抬杠,他这个内阁首辅大学士都是夹心饼干,总是两头受气。
现在好了,看榜,看榜。
“已抄录好了。”说着,这小宦官忙是取出一张大黄纸,小心翼翼地送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将黄纸摊开,众臣个个激动不已,纷纷凑上来。
人们下意识的,想要找自己子侄的名字。
也有人,想寻一些自己原本看好的同乡。
当然,最让人关注的,还是榜首了。
这黄纸是卷起来的,所以需慢慢的舒展开。
快舒展到头部的时候,有人眼尖,突然道:“你看,刘若宰,刘若宰位列首位……”
众人朝着那舒展开来的黄纸最上端看去,赫然写着刘若宰三字。
于是,不少人露出了欣慰之色,连刘鸿训也不由得点头。
不对……
大家发现,这黄纸还未彻底舒展呢,这刘若宰上头……隐隐还有一个名字。
这一下子……大家窃窃私语起来:“竟有人,比那刘若宰还厉害?”
天启皇帝则彻底将黄纸舒展开。
一下子,三个绝没有让人想到字展露在眼前:“管邵宁……”
厢房里霎时炸了。
不明就里的人,还在疑问:“哪一个管邵宁?”
“你忘了,那位,那位……”
“和张静一沆瀣一气的?”
人们细语轻声的议论,顾不得这些话,会不会传入陛下的眼里。
刘鸿训已是眼睛都直了,那篇他最喜欢的文章,是这……这管邵宁所作的?
黄立极更是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是谁天天说管邵宁是个废物渣子的?
孙承宗更是吃惊,事实上,他对于这个管邵宁,没有任何的关注,外间的许多传闻,让他认为管邵宁不过是一个攀附张静一的斯文败类罢了。
虽然孙承宗对张静一的印象很好,可他却也知道,随着张静一地位的水涨船高,自然少不得有一群阿谀奉承之辈想尽办法讨好。
可……为何这么个斯文败类,能得第一,力压所有人都看好的刘若宰?
一个有如此学识的人,还需要攀附一个锦衣卫百户吗?
于是更多的疑问,便纷沓而至了。
天启皇帝自也是意外万分的,此时,他不断地揉眼睛,眼泪都要擦出来了。
然后……天启皇帝突然跳将起来:“吓!”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将大家吓了一跳。
天启皇帝摇头晃脑道:“管邵宁,是不是张静一的那个弟子?”
魏忠贤先从震惊,再到嫉妒,最后用酸溜溜的口吻道:“是。”
听到确切的答案,天启皇帝喜不自胜,道:“原来是他,怪不得了,真是了不起啊,看来张卿家教徒有方啊,哈哈……这会元,竟是如探囊取物,真了不起。张卿家实在厉害,随便教授一个弟子,作一篇马马虎虎的八股文,这天下的读书人,便都拍马都比不上了。”
这话说的……厢房中的诸臣顿时都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起来。
刘鸿训脸上的表情自然难看,但似乎还想维护一下自己的面子,于是忙道:“陛下,这……可能是运气吧。”
天启皇帝便瞥了刘鸿训一眼,不由道:“运气?那你当初考了多少名次,你能中试,也是运气吗?要不,朕重新开科,诸卿都重新考一考,看一看谁是滥竽充数,只凭借运气的,又有谁才是真正有真才实学的。”
刘鸿训:“……”
天启皇帝得意洋洋地继续道:“这就是真才实学,是实打实的本事,你方才怎么说的?说国家取士三百年,八股乃是我大明的基石。怎么,你现在不认这是基石啦?你就又不怕将孔圣人和太祖高皇帝置于尴尬的位置了?”
刘鸿训汗颜,一时竟辩驳不出什么。
他是可以认可一个寂寂无名的管邵宁的,毕竟那头榜的文章,确实是文采斐然。可让他去相信,这个管邵宁,是一个锦衣卫少年调教出来,轻轻松松便中了会元,他……不能接受。
天启皇帝兴高采烈地又道:“可朕和你不一样,你认为八股文章未必能衡量一个人的学识,觉得有时可以凭借运气。可朕却知道,八股才是真才学,其他所谓吟诗作对,不过是杂学而已。刘卿家,你堂堂礼部尚书,今科的主考官,难道现在不认可自己亲点的会元,不认可八股之道了吗?你是大臣,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凡是要三思而后行,行事更该谨慎甚微,如若不然,别人听了你的话,还以为你离经叛道呢?你再这样,朕可要把你开革出儒门了,你不能坏了孔圣人的学问,也不能悖逆了太祖高皇帝的祖宗之法。”
刘鸿训:“……”
天启皇帝像是因为一下子说的话太多感到口干了,拿起了跟前的茶盏,大口地呷了口茶,接着又语重深长的样子道:“好啦,刘卿你也不必害怕,这不过戏言也。来,大家都坐下,朕来给你们好好说说,什么是八股之道,什么是祖宗之法。大家好好听,保管教你们受益无穷。”
第一百五十六章:东宫
天启皇帝的得意,是可以理解的。
可众臣万万没想到,此次恩科,居然杀出来一匹黑马。
一时,大家情感复杂。
至少礼部尚书几个心里是难以接受的。
倒是黄立极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其实他名声也不太好,在他看来,都已做官了,本来就是在名利场上,却又要自恃清高,这就好像脱裤子放屁一样。
我黄某人和九千岁走得近,大家骂我是阉贼党羽,现在好了,又多了一个伴。
倒是孙承宗诧异于,张静一这个家伙,到底是吃了什么药,这家伙……竟有如此本事?
会不会是管邵宁本就有才学?
可若是有才学,为何此前的乡试并不出彩?此前也是寂寂无名?
孙承宗已开始觉得自己精神有些混乱了。
天启皇帝开始大谈八股文的好处,讲到读书对人有多少裨益。
大家也只耷拉着脑袋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话锋一转,天启皇帝感慨道:“就说张卿家吧,张卿家他虽是锦衣卫出身,却也和朕一样,勤奋好学,每日读书不倦,由此可见,这学识的高低,与他是否有功名没什么关系。读书不只是为了功名,是为了诚意,也是为了修身。好啦,今日就讲这么多,诸卿怎么都不说话呢?来,大家都来说说看法,平日里,说到八股,说到读书,卿家们不是都兴致盎然的吗?”
“……”
沉默了很久。
眼见气氛越发尴尬,刘鸿训才苦着脸道:“陛下远见卓识,臣等受益良多。”
其他人只好纷纷道:“陛下圣明。”
天启皇帝心满意足,于是又接着道:“这个管邵宁……嗯……很不错,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和那些欺世盗名之辈不一样,有些读书人,书没读多少,却成日沾沾自喜,四处招摇,不晓得的,还以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才具。当然,朕说的不是那刘若宰,刘若宰的学问,是马马虎虎的。”
说着,天启皇帝愉快地站了起来,却又训斥道:“身为大臣,既是食了君禄,就该当好好的当值,下次不可如此啦。魏伴伴,我们回宫。”
被骂了一大通,这时大家却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只能连声称是。
天启皇帝的心情却是舒畅无比,带着愉快的心情回到了西苑。
看着依旧在身边随侍的魏忠贤,他喜滋滋地道:“张卿家不愧是朕的肱骨啊,这一次多亏了他,给朕大大的出了一口恶气。”
魏忠贤心里别提有多酸了,却也连忙地道:“是啊,这张贤弟……确实颇有才具。”
于是天启皇帝更乐了,道:“朕看……他都可以入翰林做官了。”
魏忠贤笑了笑,他倒巴不得张静一干脆进翰林拉倒。
不过一个锦衣卫若是进了翰林,只怕天都要塌下来,那百官还不拼命?
天启皇帝随即又道:“说起来,朕是该给张卿赏赐点什么,这些日子,他立的功劳不少。”
魏忠贤道:“张贤弟才不稀罕赏赐呢。”
“是吗?”天启皇帝疑惑地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魏忠贤脸不红心不跳,理直气壮地道:“奴婢与他是兄弟。”
天启皇帝点点头:“话是这样说,可他就算不稀罕,朕也要赏赐,如若不然,就显得朕愧对他了。不如这样,不是……再过一些日子,他的那个外甥,便要满月了吗?朕决定要亲自去一趟,那孩子叫长生吧,长生、长生,长生不老,哈……”
他先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可笑了一半,却又沮丧起来,似乎此时想起了自己夭折的孩子。
而这些日子,他虽是勤勉,可实际上……后宫的嫔妃们,却依旧一丁点的动静都没有。
如今……天启皇帝的年纪大了。
当然……虽然他才二十多岁,可在这个时代,尤其是皇族,若是二十多岁还没有后代,这几乎就形同于后世的普通人到了四十岁,还未有子嗣差不多了。
此时,其实天启皇帝甚至已有些心灰意冷了。
他低着头,似乎怀缅着什么。
魏忠贤见状,自然知道陛下的心思,他笑了笑道:“前几日,有人上奏,恳请陛下早早立嗣,以备不测,说是国家多事,皆赖长君……”
这番话,其实是魏忠贤的心思。
奏疏的事是有的,但是现在天启皇帝还在壮年,为何这个时候提出立嗣呢?
这显然是某个脑子不太好的年青官员,脑子发热所上的奏疏。
原本这种傻缺的言论,其实是不必在意的。
毕竟天启皇帝还算年轻,而且他没有儿子。
没有儿子,立什么嗣?
魏忠贤却尽量挑出来,颇有用心,这目标……直指另外一个人。
按照道理,陛下一定要勃然大怒,而后开始怀疑,这个大臣是不是受了人指使,而指使他的人,又是谁?
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了,要知道,这北京城里,可是有一位藩王的。
天启皇帝却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叹息道:“朕看来要加紧一些了,如若不然,只怕要教天下臣民们失望。”
魏忠贤笑着道:“外头的人都说,信王殿下读书不倦,人所共钦,且无声色狗马之好,与他往来之人,皆为天下名士……”
天启皇帝一愣,错愕地看着魏忠贤:“怎么,朕那兄弟名声那样好?”
魏忠贤笑着道:“反正大家都这样说,奴婢其实也不敢打探,他是宗亲,又是陛下的兄弟。厂卫是不敢造次的。”
天启皇帝便道:“哎……朕或许不如他。”
魏忠贤道:“外间有人,希望立信王为东宫。”
天启皇帝失笑:“他乃朕的兄弟,又非朕子,怎么可以敕命为东宫呢?你不要胡说。”
魏忠贤其实对信王朱由检,是极为忌惮的,朱由检留在京城,一直和名士有关系,其中不乏东林所推崇的人。
信王朱由检虽然平时对魏忠贤还算客气,可魏忠贤是什么人,远远就能闻到那种疏离感。
魏忠贤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他日若是朱由检当真克继大统,只怕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东林翻案,而到了那时,死无葬身之地的便是他魏忠贤了。
现在魏忠贤故意拿出这些来说,其实就是希望引发天启皇帝对朱由检的猜忌,最好是将信王赶回封地去。
不过……魏忠贤还是错估了天启皇帝,天启皇帝对于信王朱由检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还是颇有几分感情的。
只是听了这番话,天启皇帝不免还是有些不高兴,他这个年龄,竟还没有子嗣,结果……引发天下人的议论。
身为男人,这本就是一件让人抬不起头的事。
而身为天子,自己是真的有皇位要给人继承,可结果……
魏忠贤见一计不成,便点点头,认同的样子:“陛下所言甚是,奴婢也觉得这很不合理,陛下毕竟不是武宗。”
所谓武宗,其实就是朱厚照,这位仁兄的事迹,大家都清楚,因为没有儿子,最后兄弟登基,其实身后之事很惨,不但明武宗时期的外戚统统受到了打击,继位的兄弟,似乎也不认可自己的皇位来源于兄长,发动了大礼议。
至于许多人对明武宗的抹黑,他那兄弟嘉靖皇帝也是很纵容,以至于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连跑出宫去抢大臣的妻女虏进宫里去的事迹都能编出来。
魏忠贤这话就比较有技巧了。这是警告天启皇帝,陛下若是纵容这样的事发生,将来……信王可能就是嘉靖皇帝。
而令魏忠贤心里不无默默郁闷的是,天启皇帝却依旧沉聚于自己郁郁不乐,他道:“魏伴伴,你说……朕当真要绝嗣吗?”
“陛下,这话可不能乱说?”
天启皇帝却是惆怅无比,随即想起什么来,道:“倒是听东太妃说,十月之前,宫里走失过一个宫女,此女和朕……好像有过肌肤之亲,可迄今,此女却不见踪影,生不见人,死没有见尸,很是古怪。此事……东太妃很是看重,与张皇后一道,正在彻查,听这宫女同住的宫娥说过……说此女当初有怀孕的征兆,当然……也只是一些呕吐而已,御医院没有诊断,所以也未必成真。”
魏忠贤却是打了个激灵,立即道:“是吗?陛下,恕奴婢疏忽,此事……奴婢还真不知情……”
天启皇帝苦笑道:“看看……朕的这位母妃,想要抱孙子,已是急疯啦,这样的事,她也锲而不舍。”
说着,天启皇帝便站了起来。
其实他不喜欢谈论这些事,毕竟……这是心中的隐痛,在这个时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做天子的,就更不必说了。
于是他努力地压下那股失落,便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无论怎么样,朕现在不想这些了,至于那些大臣们的流言蜚语,也不必看重,朕已经习惯了他们胡说八道了。倒是……这张家的满月酒,朕喝定了。你备好礼物,不要太轻,显得朕吝啬。可也别太重,朕……穷!”
第一百五十七章:皇家血脉
新县这边早已热闹起来。
大家都晓得管邵宁中了会元的事,要知道,这街上的不少百姓都押了管邵宁的注,小挣了一笔,等这管邵宁回到县衙,便有无数人来恭喜。
张静一瞧着热闹,也高兴,于是让人拿了簸箕,铲了几铲铜钱来,拿出来分发,大家都乐呵得像是过年一般。
而这管邵宁,还有一些日子才能进行殿试。
所以张静一便道:“殿试还早着,这段时间,你就先在县里帮忙,让……让卢县丞带着你吧,你跟着他好好的学,现在县里的事多,而且将来还可能涉及到安置关中的灾民,要提前做好准备,你多看多学,将来或有裨益。”
管邵宁本就是贫苦出身,若是其他人,想到自己堂堂会元,居然干差役干的事,当然会满肚子不乐意。
可管邵宁却知道这新县里,即便是寻常的文吏,也和其他地方的差役绝不相同。
再加上,他一直在这里白吃白喝的,早就心里不安了,现在张静一给他安排一个差事,他甚至喜出望外,连忙道:“是,谨遵恩师教诲。”
现在县里的工作,如张静一所说,都是在为了应对流民做准备。
只是这里毕竟是北京城,人多地少,而且现在新县人流大,可谓是寸土寸金。
好在张家现在将城外的一处土地也买了下来,此地距离昌平颇近,又紧挨着新县,地理位置可谓是得天独厚。
当然,地价也不低,花费了二十多万两,拿下了这一百多顷地。
当然,也是因为这地的原主人因为粮食暴跌,所以破产,这才让张家捡了便宜的缘故。
现在京城里的资产价格很低。
毕竟,有不少人都在抛售自己的资产。
无论是城内,还是城外的土地,这一下子这么多人卖出土地,可有现银购买的人却不多,而且卖家往往都是甩卖,就为了回笼资金偿还债务。
所以张家这边,在靠近昌平和新县的位置,大面积的购地。
这左一笔右一笔的交易,交易额大得惊人。
而自古以来,京城的北方其实土地的价格就比较廉价的,一方面是北方多山地,地里难有什么收益,又因为被大山阻挡的缘故,交通也不方便,再加上再往北一些,便要出关了,谁去那地方?
城南方向就不同了,北通州就在城南的位置,而且一路向南,沃野千里,人口也是众多。
张家现在要做的,就是暂时在这一块较为荒芜的土地上,开始建立屋舍。
屋舍是那种大屋,打制的家具,比如床铺之类,也都是那种大通铺,一个大屋子,里头可能住几十个人。
因此,张静一还特意请人建了一座砖窑,弄了一个作坊,他自己亲自设计了一个小区,名字都想好了,叫幸福花园,房子不讲究舒适性,但是讲究的是干净整洁。
北方和南方的流民是不一样的。
南方的流民,即便是风餐宿舍,却也勉强能生存。
可在北方,那些流民,一旦到了天色微寒的时候,这北地便是千里冰雪,若是不给人预备住宿,那么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管邵宁现在干的就是这种工作,他堂堂会元,主要的职责,是清点木材。
建设所需的木材,每日都会有人伐木之后送来,他需要称重,计算工钱,同时……还要搭配劳力。
这种事很繁琐,刚开始的时候,是跟着一个老吏学,这老吏性子急,每日就是破口骂娘。
管邵宁听得一愣一愣的,起初很不习惯,不过慢慢的,也免疫了。
渐渐的,他开始上手,无论是吃饭还是睡觉,心里都有无数的数字在打转。
而后亲眼见证着,这木头和砖石,建起了一个个屋舍。
沿着屋舍,也挖起了一个个的沟渠,以及未来道路铺建的地基。
这里的劳力,大多是雇佣来的,一个个赤着身,很是粗鲁,甚至张家还专门供应一种短裤,用的乃是张家的棉布制成,很省布料的那种,大家便穿着这么个玩意,到处晃荡。
管邵宁觉得这样很不雅,不过他很快发现,自己头上的纶巾和儒衫,在这漫天尘土,且到处都是木钉、木材、砖石以及泥土的环境里,根本就不实用,每一次回了自己的屋舍,整个人便脏兮兮的。
于是索性,这儒衫不穿了,也穿着张家发下来的棉布大裤衩子四处晃悠了。
反正他本来就长得丑,穿着这个,倒是很契合他的相貌,竟丝毫没有违和感。
而这时候,张顺又来了。
这一次,他浑身上下打着补丁。
连鞋的鞋底好像都是磨破的,若不是因为他还穿着宦官的旧衣,张家人险些以为他是哪个想来讨饭的。
“张百户,陛下有口谕……”
张静一大喇喇地走出来,显得很轻松,张顺他是很熟悉,就是这家伙……好像这一身行头,越来越有点儿……说不上来的味道了,行头还好,尤其令张静一怀疑的是,张顺瘦骨嶙嶙的样子,好像这些日子都在减肥。
做太监也要减肥?
已经卷到了这样的程度吗?
“何事?”
“三日之后,陛下要亲临府上,到时预备接驾。”
“三日之后?”张静一不免诧异,于是道:“为啥?”
“贵甥不是要办满月酒吗?陛下说了,他无论如何也要来,谁也拦不住,定要亲自来道贺。”
张静一道:“知道了。”
说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张顺。
张顺哭丧着脸道:“今日……今日……怎么就忘了带钱呢,要不……奴婢写一张欠条吧。”
“啊……”这样也可以?
张静一便道:“这是什么话,我是那样的人,我看就算了?不过,你记着写的时候,记着写上利息,我们张家借钱出去,利息都是有数的,九出十三归。来……来个人,拿一下笔墨。”
……
送别了张顺,张静一却有些紧张了。
显然,他的内心并没有像方才所表现得那么平静。
他已经感觉到,这事儿开始有些瞒不住了。
陛下如此看重,一旦来了,定要见一见长生的。
于是他匆忙地去了张素华的厢房。
厢房里,张素华正抱着孩子,口里哼着漫无目的的曲儿,孩子在这歌调里,正睡的沉。
见了张静一进来,她笑笑,轻声道:“三哥,怎么了?”
张静一坐下,看了一眼襁褓中的长生。
长生已经生下来二十七日了,显得很健康,主要是因为脸开始慢慢的长开,再不像生出来时皱巴巴的样子,现在再看,真的越发像天启皇帝了。
不……简直就和天启皇帝一模一样。
这若是让人看了去,但凡是见过天启皇帝的人,只怕……
张静一便上前,先假装无事人一样,轻轻抚了抚孩子那张幼嫩的小脸。
其实孩子平常大多的时候都比较安静讨喜,起初的时候是很怕人的,只爱粘着母亲,现在舅舅经常来逗弄,捏捏鼻子,捏捏脸蛋,捏捏JJ,他似乎也习以为常了,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偶尔干嚎几下,用哭声制止张静一的暴行。
张静一终于道:“三日之后,陛下可能要来。”
张素华听罢,顿时吓得花容失色,随即低头,深深地凝视了孩子一眼,口里略带惊慌道:“陛下见了他,一定不会有所疑窦吗?”
“我也不知道。”张静一很认真地回答:“或许,只是虚惊一场,陛下这个人,总是丢三落四,糊里糊涂的,大概不会过于留意。”
张素华想了想,闭上眼睛,又凄然道:“事到如今,该面对也只能面对了,只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
这话显得很生分。
这令张静一表情凝重起来,张素华的话语,令他感觉倒像是在托孤一样。
“妹子,不会有事的。”张静一神色坚定地道:“你放心。”
“我希望……无论如何,你要教这孩子平平安安的,其他的,我便不在乎了。至于其他的,三哥你别怕,真出了事,我绝不会将这祸水引到张家来。”
张静一则安慰道:“没事的,我已让邓健他们,想尽办法掩饰你当初入宫前的身份……大哥和二哥,可是花了大价钱,几万两都花出去了,就算有人想彻查,也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说着,长生醒了,本来张素华还有话要说,这长生却是开始啼哭起来,张静一于是识趣的走了出去,这娃儿……饿了。
知道这件事的人,整个张家只有张静一和张素华。
所以这件事到底如何处置,张静一自己也不清楚。
可是……这件事终究还是瞒不住的。
既然如此,张静一索性试一试坦然面对。
毕竟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小的大汉将军了。
倒是这张家不明就里的人,却还沉浸在孩子即将满月的喜悦之中,尤其是张天伦,第一次做了外公,喜的不得了,每日拿着红纸,在计算着哪一个故旧家里有钱,出手还大方,四处送请柬呢!
…………
还有!
第一百五十八章:从龙之功
对天启皇帝而言,此次去张家,更多的是因为张静一这些日子以来,这么多功劳的犒赏。
也是针对某些人,表达皇帝对于张静一的重视。
尤其是这一次科举,天启皇帝怎么看不出来,那些读书人对张静一的嫉恨呢?
而张静一之所以被人所嫉,不过是因为他这个皇帝的缘故罢了。
许多读书人和大臣都不满意他这个天子,这一点,天启皇帝心知肚明。
尤其是在东林被整垮之后,大量的东林被罢黜,可他们依旧不罢休,散落天下各地,继续传播东林书院的思想,天下的士人,无不同情他们。
这些士人,当然不敢将怒火对向天启皇帝,毕竟……这属于不忠,所以他们虽有许多抱怨,可大抵也只是说,皇帝之所以昏聩,那是因为朝中出了奸臣的缘故。
谁是奸臣?魏忠贤是一个,可是魏忠贤太狠了,真要得罪了,那是当真会杀人的。
近来声名鹊起的张静一也是一个。
正因为如此,所以天启皇帝要给张静一去打打气。
别怕。
朕在你的后头。
当然,这也是天启皇帝的性子里,本就对亲近之人有爱屋及乌的偏好罢了。
无论是乳母客氏,还是魏忠贤的侄子们,他平日里都多有关照。
哪怕是自己的兄弟端王朱由检,传出种种‘贤明’的名声,天启皇帝也没有往不好的方面去想。
换做是其他人,只怕无论是九千岁,还是端王,早就死了一百遍了。
天启皇帝对此事,格外的热心,让人挑选礼物,不过他的烦心事却也很多。
听说皇帝要去给张静一的一个外甥祝满月,一时之间,这朝中上下,一片哗然。
天启皇帝确实有昏聩的名声,可没想到昏聩到这样的地步。
以至于朝中大臣纷纷上书。
甚至是后宫,也变得不宁静了。
许多流言蜚语,搅得天启皇帝头痛不已。
天启皇帝随即表示……他要去祭祖。
他先是下了一道恳切的诏书,表示自己做了几个梦,梦到了先皇帝,上一次因为天气缘故,而不能成行,于是打算选择黄道吉日,前往皇陵,祭祀自己的祖先。
魏忠贤连忙让钦天监查阅黄道吉日,说来也巧,满月那一天居然还真是吉日。
“说出来……可能大家都不会相信啊。”天启皇帝看着来奏报的魏忠贤道:“怎么就这么巧呢?百官们会不会误认为,朕这行孝,其实是另有意图?”
魏忠贤心里说,你自己不知道吗?还来问咱。
自然,满脸是堆笑的,他笑吟吟地道:“陛下……您这说的,陛下有此孝心,先皇帝在天有灵,不知该多高兴呢!至于外头的闲言碎语,随他们说去吧。”
天启皇帝便颔首:“如此甚好。”
魏忠贤像是想起什么来,又道:“只是……为了一个张家外甥的满月,何至于这样大张旗鼓。”
天启皇帝气定神闲地道:“你救过驾吗?你教授出过会元吗?你治水有过功劳吗?你种出过红薯吗?”
魏忠贤:“……”
魏忠贤感觉心头像是被扎刀了。
显然,天启皇帝的话还没说完。
“你有妹子吗?你妹子孤身一人吗?有这样可怜吗?你妹子可生了孩子?”
魏忠贤便笑呵呵地道:“奴婢……没有。”
看着魏忠贤的笑脸,天启皇帝突然觉得挺没意思的,便道:“好啦,赶紧去布置好吧,别在这打扰朕了,朕心烦着呢!”
魏忠贤点点头,便出了勤政殿。
等他回到了司礼监,才刚刚落座,却有宦官疾步而来:“九千岁。”
魏忠贤低头看了此人一眼,眉头一挑,却见这人穿着旧衣,很是朴素的样子,便连脚下的靴子也是破的。
于是他忍不住怒道:“张顺,你又和谁赌钱了?”
这人正是张顺,张顺一听,立即道:“孙……孙儿没有赌钱。”
“还说没有?”魏忠贤咬牙切齿地道:“若是没有,宫里的俸禄,至于让你这般寒酸吗?你输了多少?”
张顺:“……”
张顺没办法解释啊,他能告诉九千岁,他其实一直都在给张静一送礼?
只怕一说出来,九千岁第一个活埋了他。
可……这确实解释不通啊。
他一个太监,在宫里能有什么花销?
自然,在宫里也有一些惨兮兮的宦官,可张顺不一样,张顺是在司礼监当值,不但有丰厚的月钱,而且平日里,也有一些小宦官给他意思意思。
魏忠贤在宫中只手遮天,可也是一步步爬上来的,怎么不知道张顺现在这身份的份量,断然不至凄凉到这个地步。
张顺踟蹰了很久,真话是怎样都不能说的,最后只好道:“孙……孙儿是去赌了,孙儿对不起九千岁的提携,孙儿罪该万死。”
魏忠贤摇头,对张顺很失望。
宫里是有规矩的地方,你张顺是我魏忠贤的孙子,却跑去跟人赌钱,司礼监里的上上下下,哪一个似你张顺这般?
魏忠贤冷哼道:“再有下次,仔细你的皮。”
张顺便连忙磕头:“再不敢了。”
魏忠贤坐下,话锋一转,慢悠悠地道:“你来见咱,什么事?”
张顺这才想起了正事,便连忙道:“奴婢打听到,东边的李太妃,还有皇后娘娘……前些日子,一直叫一个宫女去,一直都在询问一件事,都是关于与此宫女同住的另一宫女的下落的。不只如此,还特意让人查了档,是关于陛下起居的文牍,奴婢听说……十月之前,有宫女怀有身孕……却不知怎的,突然销声匿迹了……”
魏忠贤倒是打起了精神,他道:“这事儿,咱此前也听到过一些风声,不过以为只是一些流言蜚语罢了,但是李太妃与张皇后竟如此热心,这就有古怪了。”
东李太妃自不必说,一直记挂着皇家血脉的。
而张皇后一直不能生产,其实到了现在,早就绝了播下龙种的心思了。
而西李太妃,还有客氏,其实一直都在给天启皇帝选秀,就指着天启皇帝生下一儿半女来。
这宫中看似平静,实际上却是波云诡谲。
原本魏忠贤并不急,反正客氏那边挑选的秀女多,可现在,也不免有些急了。
再不生下龙子,那端王就真的要做储君了,这是他魏忠贤最不想看到的事!
要知道,储君的影响力是极大的,毕竟…大家之所以巴结他魏忠贤,是因为他魏忠贤背后是天启皇帝,可若端王是储君,只怕又有另外一种心思了!
目光短浅的可能巴结着魏忠贤,可更多人,只怕希望放长线钓大鱼,将宝压在端王身上。
毕竟谁不晓得端王对魏忠贤历来很冷淡呢?今日巴上了魏忠贤,明日端王若是登基,第一个杀的便可能是你了。
不只如此,魏忠贤这些年,拔掉了不少的眼中钉,而这些眼中钉,一直都在称颂端王贤明。他日端王若得了势,还有他魏忠贤的好日子过吗?
可若是陛下有儿子,那就不一样了……
魏忠贤脸色变幻不定,他慢悠悠地道:“皇后娘娘……想来也一直担心自己的将来吧。”
是啊,名为皇后,生不出儿子…再想想明武宗时期张太后的处境,想想都让人寒心,若是端王有点良心还好,一旦没有良心,效仿了先皇帝嘉靖,那真是没法活了。
可若是皇帝有儿子,即便不是亲生的,可只要礼法还在,张皇后在名义上就是孩子的母亲,这格局,就又不一样了。
魏忠贤此时认真地道:“确认那宫女,怀孕了吗?”
张顺便道:“有过临幸的记录,此后的许多反应,根据她身边的人交代,确实像是有身孕……”
“不过……皇后娘娘那儿,对那几个知道一些内情的人,保护得极为严密,九千岁,奴婢斗胆……窃以为……可能是东李太妃和张皇后怀疑是九千岁做了什么手脚,让那宫女凭空消失了。”
魏忠贤不禁咬牙切齿起来:“天地良心,咱敢做这样的事?外头这么多传言,说咱今日杀皇子,明日杀后妃,咱不过是一个奴婢,什么都是陛下给的,便是有天大的胆,也断不敢如此。”
魏忠贤背着手,来回踱步,随即愤恨不平地道:“他们若是敢这样泼脏水,咱还说……这宫女……是他们使了手段呢,是张皇后怕这宫女母凭子贵呢!”
“对对对,奴婢到时就这样传,教这宫里都知道。”张顺讨好着道。
魏忠贤却是冷冷地看了张顺一眼:“你还嫌不够乱吗?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摆着是咱构陷张皇后吗?”
“啊……”张顺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道::“奴婢万死。”
魏忠贤板着脸:“这件事……要彻查,动用一切的手段,这事关着未来的生死大事,可不能教人捷足先登了。咱……这一次也要做一次从龙功臣……”
从龙……张顺抬头看了魏忠贤一眼。
这从的是什么龙?
那一条连生都没生,生死未卜的幼龙?
…………
第一百五十九章:储位
宫中的气氛如此。
张静一也没有闲着。
他这时才知道谎言的可怕了,为了一个谎言,就必须得用另一个谎言,更甚是无数个谎言去掩盖!
而现在最重要的是……则是要让张素华入宫之前的身份完美无缺。
其实……张静一深信,以魏忠贤的能耐,魏忠贤迟早是会查到的。
可他能查到是一回事,最后大家都知道张素华的身份,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就好像,魏忠贤可能知道张素华的身份,可碍于张素华现在乃是张家的人,又生了皇子,得到了陛下的信任。何况某种程度而言,魏忠贤至少在张素华和信王之间,若是要做出选择,他甚至可能还会选择前者。
毕竟现在若要除掉张素华,已经太迟了,若是张素华还是那个寂寂无名的宫女,刚刚怀孕的时候,尚且还真有一定的可能。
可现在……生米已煮成了熟饭,张静一相信魏忠贤绝不是铤而走险的人。
那么魏忠贤就一定会选择怀柔的办法,比如拉出一个替罪羊,然后想办法给张素华的家人平反,然后尽力巴结住张素华所生的孩子。
而张静一要防止的,乃是一个万一的情况,即大家都知道了张素华真实的身份,那么……这一切就无法挽回了。
因为一旦大家知道,这就意味着,所有人都知道,将来无论是信王上位,还是皇子上位,这位九千岁都将必死无疑,这就等于是将权势如日中天的魏忠贤逼到了墙角。
到了那时,他只能选择拼死一搏,否则,别说以后了,现在便有人使唤不动了。
魏忠贤可不只是一个九千岁这样简单,在后宫,在内阁,在边镇,他有多少的党羽!难保这个时候不会客氏开始出现,利用天启皇帝的软心肠,搞出许多是非来。
所以张静一必须把张素华的身份弄得漂漂亮亮,张素华就是张家的人,如此一来,即便魏忠贤心知肚明,也不得不将错就错!
因为捂着盖子,比将这事捅出来对他更有利。
邓健不知道为何这个三弟对于四妹的身份如此的敏感,不过他渐渐已看出这些端倪了,知道这位四妹,必是非同一般的人。
好在邓健的想象力是贫乏的。
以他的格局,大抵想的也只是是:不会吧,不会吧,我家四妹,莫非是哪个伯府里逃出来的侍妾?
一切天衣无缝。
张静一依旧不放心,又仔细的查了一遍。
方才又来寻了张素华。
兄妹二人,坐在这幽静的厢房里,都显得神色凝重。
张静一率先道:“这一次,陛下极有可能是会来了,到时的结局如何,我也不知。”
张素华点点头道:“我知道。”
张静一看了她一眼,语气慎重地又道:“我会尽力保住孩子的。”
张素华此时眼泪盈眶起来,带着几分愧疚道:“就怕连累了张家。”
“请妹子放心。”张静一感慨道:“大不了,丢爵罢官罢了,陛下是个心善的人,总不至要我的性命。”
张素华早已没有了家人,在宫中也是无依无靠,完全是凭借着肚子里的孩子,才支撑着活了下来,如今在这张家,方才体尝到了家庭的温暖,此时忍不住看一眼三哥,点点头:“嗯。”
张静一说着,又去逗弄孩子,只是长生的性子似乎很好,除非张静一捏他不可描述的地方,令他吃痛,绝大多数时候不是慵懒的打鼾睡觉,便是笑一笑。
当然,这种笑更多的是无意识,此时的孩子还没办法控制自己。
看着这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张静一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为了满月的事,张家本要遍邀亲朋好友,不过因为陛下可能驾临,这时便不能什么人都请了。
至于接驾的事宜,张家更是操碎了心。
张静一甚至已打算调拨百户所的校尉们到时来巡守,以备不测。
布置了一番之后,大抵觉得没什么疏漏,这才心里踏实一些。
到了七月十九。
这一日的清早,天启皇帝早早的便起来了。
宦官则给天启皇帝梳了头,魏忠贤便笑吟吟地道:“陛下,祭祀的仪仗已经预备好了,这一次,只怕途径了张家之后,当真需去黄陵一趟,不然列祖列宗们要发怒的。”
天启皇帝便笑道:“朕正有此意。”
毕竟……不能老是骗祖先,祖先们也不容易,忽悠一次就够了。
天启皇帝在宦官的张罗之下,穿上了吉服,随即道:“朕已命人召信王来见驾了,让他陪着朕一道去吧。”
魏忠贤一听,皱眉起来。
很明显,这打乱了魏忠贤的阵脚。
陛下要和信王一起去祭祀祖宗?
这显然是一个信号,莫非是……陛下当真将立嗣的事当了真了?
有了将来传位给信王的打算?
魏忠贤一面说是,一面下意识的抬头起来。
却见天启皇帝也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一下子的,魏忠贤全明白了。
陛下似乎觉得自己生下子嗣无望。
既然生不出儿子,而天启皇帝也不指望自己长生不老,现在国家内忧外患,当然要早做安排,比如……确立东宫。
当然,信王是肯定不可能住在东宫的,他是天启皇帝的兄弟,而不是太子。
可……若是兄终弟及的话,关于未来皇帝的教育是肯定不可能怠慢的,得让他开始慢慢的熟悉一些帝王的事。
这样一来,一旦有事,信王就可以立即和储备的班底迅速接掌天下,以防不测。
而带信王去皇陵,这就是一个讯号了。
只一瞬间,魏忠贤的心思就千回百转,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正处壮年……此事……奴婢以为……”
“人有旦夕祸福,朕又不是神宗先皇帝,指望着能够长生不老,若是朕有不测,国家不至没有长君。”天启皇帝显然也有一些闷闷不乐,绝嗣对于男人而言,本就是难言之隐,而皇帝若是没有子嗣作为继承人,也确实有些对不起祖宗和臣民。
缓了缓,天启皇帝故作洒脱的样子道:“好了,朕并非是立嗣,只是以备不测罢了。”
话是如此说,可魏忠贤心里就是忐忑起来。
天启皇帝过于心善,而一旦让天下人知道,皇帝可能让信王作为储君的人选,那么……那信王的身边,不知有多少人聚集起来呢!
只是天启皇帝的性子,魏忠贤是清楚的,离间这兄弟二人太难了。
而且天启皇帝这样做,也是为了将来做打算,他有他的想法。
过不多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信王殿下觐见。”
天启皇帝微笑道:“叫他进来。”
没多久,那信王朱由检便由宦官引着进来。
朱由检才十六七岁,不过就已显得器宇轩昂了,他穿着蟒袍,先朝天启皇帝行礼,文质彬彬地道:“见过皇兄。”
天启皇帝便上前,看着这个弟弟,自己比朱由检长十岁,因此在天启皇帝眼里,朱由检更多的还是个孩子。
他亲昵地拉住朱由检不肯放手,道:“朕正盼你来呢,今日要去祭祀,你陪朕去,路上也好陪朕说说话。”
朱由检其实早就知道此行的目的,便微笑道:“是。”
天启皇帝和朱由检一道走出殿,天启皇帝道:“你身子瘦弱,该学一些骑射。”
朱由检想了想道:“骑射之道,臣弟不甚喜欢,不过倒是喜欢读书。”
天启皇帝笑了:“喜读什么书?”
朱由检挑了几本书说出来。
天启皇帝懵逼,因为没听说过,估摸都是些冷僻的书籍。便只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转而道:“弟媳周妃有了身孕是吗?”
朱由检点头:“是,七号那日,臣弟就上了喜报了,现在正在王府里养胎。”
天启皇帝感慨道:“要好生善待,养胎是要紧的事。”
说着,宦官们抬着乘舆过来,天启皇帝上了乘舆,又命人抬来轿子,让朱由检上轿。
一行人,朝着张家而去。
…………
内阁里。
黄立极几个,正将一份份奏疏拟着票拟。
这几日,恩科的事尘埃落定,大家的心也就定了下来。
黄立极正看着一份奏疏发呆,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欢呼雀跃的声音。
黄立极皱眉,这里可是内阁……乃是天下的中枢所在!
于是他搁下笔,道:“来人。”
此时,一个文吏进来,行礼道:“黄公有何吩咐?”
黄立极脸色阴沉地道:“谁人在喧哗。”
“启禀黄公,待诏房那儿的翰林……”
翰林院有专门的学士和修撰以及编修会入宫当值,他们当值的地方便是待诏房,主要负责的是草拟圣旨,整理文牍。
黄立极略显不满意地道:“好端端的,怎么喧哗了呢?”
文吏先是深深地看了黄立极一眼,而后道:“不久之前,陛下传唤信王殿下入宫,命信王随驾祭祀……”
此言一出……
黄立极本是端起了案牍上的茶盏。
可这茶盏却禁不住震了一下。
里头的茶水便哐当的泼洒了出来。
黄立极脸色骤变!
第一百六十章:面圣
这个讯号对于黄立极而言,犹如晴天霹雳。
作为被人公认的阉党。
信王是什么人,他会不清楚?
围绕他身边,不知有多少的东林余孽呢!
当初打击东林,黄立极可是为魏忠贤出了不少力的。
陛下现在让信王随他一起祭祖,会不会有向列祖列宗宣告,要立信王为嗣的意思呢?
更令黄立极焦虑的是,这个消息一传出,待诏房那边,立即传出欢呼。
这足以证明,人们对于信王怀有巨大的期待。
这种期待……不正是民望?
可在这文吏面前,虽然偶有失态,黄立极却还是勉强继续捧住茶盏,故作镇定的端起来,呷了一口,只微微一笑道:“噢,知道了,让他们注意一下,此地乃是内阁重地。”
文吏似乎也是掩饰不住喜色,能在内阁为吏的,可都不是普通人,最少也有个秀才功名,举人也有可能,他们被人称之为舍人,其实干的就是文吏的工作,将来在内阁历练之后,其实是有机会外放为官的。
说到底,他们也是读书人,至少这文吏就显得很激动,颇有几分大明江山终于得到拯救的感觉。
这才是黄立极最为忌惮的。
东林在遭受打击之后,没有消亡,而是广泛植入了大量士人和大臣的心里!
这股蠢蠢欲动的力量,对朝廷表面阳奉阴违,却一直都在磨刀霍霍,等待着突然暴起,一击必杀的一日。
而到时,他黄立极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黄立极随后道:“将孙公请来。”
文吏点头。
孙承宗的公房,就在黄立极的隔壁。
孙承宗主要处理的,是来自于辽东方面的奏报,听闻黄立极请,便很快来了。
见到了黄立极,他笑着道:“黄公……”
黄立极等文吏退下去,才一脸复杂地看着孙承宗道:“方才的事,听说了吧。”
孙承宗已坐下,道:“听说了。”
“你有什么看法?”
孙承宗却道:“魏忠贤大失人心。”
黄立极:“……”
孙承宗道:“陛下授予他全权,那么他就要担当起全责……”
“嘘,慎言。”
孙承宗白了他一眼,随即道:“你自己问老夫的。”
黄立极就道:“孙公难道没有想过自己的身后之事吗?孙公可是今朝帝师,可他日……倘若有变,孙公就不是帝师了。”
孙承宗叹息道:“我与陛下,相交甚厚,不敢说亲密无间,却也是君臣相得。可是……这浩荡潮流,是我可以阻挡的吗?我致士回乡,在州县里,见过许多的读书人,也见过许多的地方州县官,黄公知道他们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吗?他们都在盼,盼着扭转乱象,归于正道的一日。”
黄立极便皱眉道:“孙公到底站哪一边的?”
“当然是当今陛下。”
“既如此……”
还不等黄立极说下去,孙承宗就道:“正因为站陛下这边,所以才更为忧虑,陛下的决策是好的,甚至魏公公,他要办的事,也未尝不是为了朝廷好。可是……事情终究还是办坏了,何也?魏公公没有号召力而已,依附于魏公公身边的,不是宵小之辈,便是阿谀奉承之徒。这些人……能和他们搅和在一起吗?这些人在地方上,打着皇帝和魏公公的命令,实则却是中饱私囊,敲骨吸髓。东林之辈,自诩清流,眼高手低。魏公公呢?依附于他的党徒们,倒是没有自诩清流了,只是……太脏!依靠这种人,是不能成大事的。国家在多事之秋,应该堂堂正正,奉行正道,如若不然,即便方向是对的,最终也不过是令天下陷入更糟糕的境地而已。”
黄立极揣摩着孙承宗的话,一直在琢磨着,这里头有没有讥讽他的内容。
不过咀嚼之后,却不免叹息:“哎……或许,孙公是对的吧,趋炎附势之徒,怎么能够成大事呢?这也是为人所诟病的原因。依孙公所言,那么东林不成,魏公公也不成?那么谁可以成呢?”
“不知道。”孙承宗摇摇头道:“迄今为止,我也寻不到那样的人,不过……”
黄立极听到这个不过,顿时振奋道:“不过什么?”
孙承宗道:“新县治理,令人赞叹?”
“他?”黄立极不由失笑:“那张静一不过是区区百户,新县,也不过是区区两个坊而已。”
孙承宗淡淡道:“竖子不足与谋!”
黄立极急了:“孙公,你怎么又骂人?”
“习惯了。”孙承宗带着歉意道:“这是镇辽东的时候养成的恶习,有时不骂骂人,亦或摆一摆脸色,那些骄兵悍将,是不肯俯首帖耳的。”
黄立极决定原谅他,毕竟大丈夫能屈能伸,便道:“孙公为何对这个张百户格外的青睐?”
孙承宗想了想,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口里道:“说不上,总是觉得此子与人不同。”
黄立极摇头叹息。
“马上流民就要抵达了,顺天府这儿,已是焦头烂额。好啦,我等现在还是用心在这事上头做好应对准备吧。关中的灾情,比我们想象中要严重的多,一旦应对失当,那么原本关中的乱局,就要引至京城,到时,你我皆罪人啊!”
说罢,孙承宗起身,结束了谈话。
黄立极点头,陛下是痛快了,允许关中流民迁徙京城,好家伙……说起来容易,可安置起来,谈何容易。
要知道,为了这个,内阁和六部现在都一团乱了。
黄立极看着准备离开的孙承宗,点了点头,有时候他其实颇为羡慕孙承宗的,孙承宗地位超然,谁也不阿附,反倒自在,只做自己本心愿意的事。
…………
天启皇帝的车驾终于抵达了张家。
按照宫中预设的路线,天启皇帝将在张家待一个时辰,算是中途的休憩,随后继续出发。
虽只是一个时辰,安排却很周密,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东厂、锦衣卫,还有金吾卫、勇士营,都各调拨了一些人手!
当然,他们没有出现在宅子里,而是外紧内松,层层监视,至少张家门前,却还是很平常的。
乘舆轻轻落地。
天启皇帝由魏忠贤搀扶出了乘舆。
他驻足,却是等候后头下轿的信王朱由检。
朱由检显然心情是颇愉快的,其实皇兄的举动,已经让他知道了皇兄的心思。
他虽年轻,却也有极大的志向,认为祖宗的基业,不该像现在这般。
他想做出一番大事业,可作为藩王,朱由检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只要一日还是宗室,这辈子便永远不可能为国家大事而操心,除非……
现在……似乎有可能得偿所愿了。
朱由检行至天启皇帝的跟前。
天启皇帝笑着道:“待会儿,你见着了百户张静一,定会觉得有趣。”
朱由检笑着应对道:“臣弟久闻其大名。”
原本这一句话该说,久闻大名,急盼一见。
可是只有上半句,却无下半句,也就是说,我听说过他,见都不想见。
自然,天启皇帝这时候是没心情考究这个的!
而此时,张家父子等人,纷纷来到了中门。
张天伦是个注重礼节的人,不但早早让人开了中门,而且还预设好了香案。
陛下亲临,丝毫都马虎不得。
此时,张天伦恭谨地行李道:“迎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不必多礼。”天启皇帝笑着道:“张卿家,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张天伦自是受宠若惊,忙说哪里,犬子……当不得这样的夸奖。
天启皇帝便又笑道:“朕听说,你也生了一个好外孙。”
张天伦很现实,这时候不叫犬孙了,整个眼睛里都溢出了笑意,喜滋滋地道:“这孩子……确实有贵相。”
站一旁的张静一,不禁无语,他妈的,儿子就是‘犬’,外孙就有贵相?
张天伦不敢抬头去看天启皇帝,不过……他对天启皇帝有模糊的印象,不经意的时候,视线扫过天启皇帝,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有些……有些……奇怪。
其余人更是吓得不敢抬头。
天启皇帝此时哈哈一笑道:“可不就是有贵气吗?将来朕定要给他封侯拜相的。”
这当然不过是一句戏言。
站在一旁的朱由检,对此自是不以为然,觉得皇兄行事,全凭心意,只看好恶,实在……不似……
此时,天启皇帝又对张静一道:“张卿,此乃朕的兄弟信王,你来见一见。”
张静一便上前,抬头看一眼朱由检,朱由检身上有一股书卷气,给人一种很随和的感觉。
两兄弟……说实话,长的不是很像。
张静一朝信王朱由检作揖行礼。
朱由检则笑着点头回应,道:“张百户的事迹,孤王也略有耳闻,今日一见,确实是一表人才。”
本来这一番话,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在张静一的印象里,说这样话的人,该是那种至少三四十岁的儒生。
可这话在朱由检这样的少年郎口里说出来,却令他感觉有一种……很强的违和感。
第一百六十一章:父子相见
张静一不喜欢信王这种人。
总觉得他心里暗藏着什么。
面对这种人,最好的方式就是防着一手。
可对于信王朱由检而言,他对张静一也是颇有几分……说不清的滋味。
他当然知道张静一是有能力的,不过却是声名狼藉。
这种人……将来他若做了天子,断不能用,用了反而有害,会引发天下的公议。
朱由检很爱惜自己的羽毛,或者说,很注重自己的名声。
一旁的魏忠贤也在暗中观察着张静一和朱由检二人的反应,见二人生疏又彼此客气的样子,心里便放心了一些。
此时,魏忠贤笑着道:“陛下,外头日头晒,不妨进里头说话。”
天启皇帝似乎也察觉出了什么,心里倒是颇为遗憾,本以为这个皇弟和张卿的年龄相仿,他们聊得来呢。
于是天启皇帝破解了尴尬,背着手,哈哈笑道:“好,进里头说话。”
张家人将天启皇帝迎到了正堂,天启皇帝四处看了看:“嗯?怎么不见宾客来,这孩子满月,难道没有宾客的吗?”
张静一便笑着道:“原本是请了的,请柬都发出去了百来张,不过听闻圣驾到了,大家不敢冲撞圣驾,所以只随了礼,人未至。”
天启皇帝便惋惜道:“若是如此,倒是朕耽误了你们张家的事了,你放心,朕只在此停一停便走。”
张静一则在心里道:我还求之不得呢,送礼就好了,人最好别来。
天启皇帝说着,便到了堂中坐下,他笑呵呵地道:“你看,张家现在也算是有钱人家了,可在京城的宅邸,却这样的破旧。”
张静一便苦着脸道:“臣……穷得很啊,平日里一文钱都是分两瓣花,家里……几口人……都是艰难度日……好不容易攒了一点钱,也只在城外头买一些地,这是为了子孙后代计,臣就是因为穷怕了,所以才指望子孙后代们不要像臣这般的苦。”
这话说的……魏忠贤低着脑袋,尽量不使自己曝露出什么。
装穷是一门艺术。
不过张静一装的有些假了。
天启皇帝随后道:“信王……”
朱由检便欠身:“臣弟在。”
“你不是素来崇尚节俭吗?你看张卿这里是否朴素?”
朱由检道:“确实节俭。”
天启皇帝道:“是啦,这张卿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无非是为了子孙后代计罢了。”
天启皇帝说着,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他就没有子孙后代。
天启皇帝继续道:“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记着这些话……列祖列宗们守国不易啊。”
朱由检连忙道:“臣弟记下了。”
这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听的一旁的魏忠贤,心都凉了。
他朱由检若只是一个寻常的藩王,何须交代这些,这不就是给继承人才说的话吗?这意思就是让朱由检将来节俭,不要贪图一时的享受。
张静一心里却忍不住想,自己两世为人,果然人性却是互通的,自己花钱可以大手大脚,但是讲起大道理来,特么的都是冠冕堂皇。
朱由检自然是心里喜滋滋的答应,今日陛下对待他的变化,虽然还是像从前一样的亲昵,可表现出来的意思,却很明显了。
只是朱由检知道,越是这个时候,就越不能急躁,更不能表现出喜色,所以他面色如常,无喜无忧。
天启皇帝随即道:“朕……登基已有八载,这八年来……无一日没有担心。祖宗的江山和社稷,操持起来太难了……”
说到这里,他却顿了顿……
此时坐在这里的,都是他最亲近和最腹心之人,或许是因为他已下定了决心,将来传位给自己的兄弟,这内心深处,当然是波涛起伏的。
于是他不禁百感交集地继续道:“朕最遗憾的是,就是不能留下一儿半女,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朕已年纪不轻啦,只怕圣脉到了朕这里,便有香火难续之危,好在……朕还有皇弟……”
魏忠贤听到这里,已是脸色沮丧,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朱由检已是吓了一跳,这些话……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全天下谁不晓得当今陛下没有子嗣呢?
可这话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于是他连忙惶诚惶恐地起身,拜倒在地道:“皇兄此言……再不可说了,皇兄龙体正健,将来定能诞下龙子,岂可说这样的话呢?皇弟听了这番话,心如刀绞,皇兄……”
天启皇帝凝视了朱由检一眼,即便他是个善良的人,可毕竟是皇帝,见朱由检此时的真挚,反而道:“怎么,你这般盼着朕有龙子吗?”
“这是自然的。”朱由检痛心疾首地道:“皇兄与我,本为兄弟,皇弟这些年,承蒙皇兄照看,仰慕皇兄厚恩大德……自然是日夜盼着皇兄能生下龙子的。”
天启皇帝道:“好、好、好,你有这样的心,朕便很欣慰了。好啦,你不要如此,今日是高兴的日子,怎么在这说这些呢?好吧,这是朕的错,朕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这些。”
朱由检心里松了口气,他检视着自己方才的应对,虽然事发突然,不过好像自己应对得还算不错。
天启皇帝随即挤出一些笑容,看向了张静一,道:“张卿家。”
“臣在。”张静一此时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天启皇帝道:“既是孩子满月,为何不将你外甥抱出来给朕看看,要冲一冲喜气嘛,朕是最喜爱孩子的……”
张静一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定了定神,才点点头道:“孩子是她母亲带着……”
“无碍。”天启皇帝一挥手道:“朕大老远来,就是想看一看,看几眼便是了,不会耽误多少事。”
张静一便硬着头皮道:“陛下少待。”
若是说张静一的心头不紧张,那是假的,却也只能一路走向后院的厢房。
而此时的张素华,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她死死地抱着长生,长生很不安分的踹着襁褓。
好在当舅舅一来,他便安分了。
此时眼珠子张得大大的,大抵可能是闻到了舅舅的气味,身子便忙侧过去,就好像……生恐张静一又想乱摸一样。
兄妹二人,相顾无言。
随后,张素华叹了口气,低着头,努力地多看了长生几眼,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将襁褓中的长生交给了张静一。
张静一看着她一双已升腾起水雾的眼睛,低声道:“妹子……不怕,我自会应对。”
张素华点点头,只轻声道了两个字:“小心。”
张静一随即抱着孩子,便前往中堂,只留下了依旧不舍地看着他们背影离开的张素华。
这一路,襁褓中的长生很安静。
张静一低头看了他一眼,心里却忍不住的想:我爹怎么看得出来这孩子有贵气的呢?
张家并不大,故而很快就进入了大堂。
在这里,天启皇帝此时正笑吟吟地询问着张天伦一些张家的事,勉励张天伦好好打理家业。
张天伦自是紧张又激动,极小心地一一应对,生怕有什么疏失。
等看到张静一进来,他才松了口气。
看到张静一出现的那一刻,天启皇帝已豁然站起来,笑着道:“哈哈,总算是来啦,是叫长生吗?长生……长生……这名儿……倒也有趣,这孩子姓什么?”
张静一道:“还没有……”
天启皇帝骤然想到,这个孩子自小便没有父亲,他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于是便不再言说,则是张开了胳膊,笑道:“来,给朕抱一抱。”
张静一很无奈,却也只能将孩子交给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果然很专业,先是将襁褓中的孩子手托住头部和颈椎的位置,然后用另一个手去托住宝宝的臀部,再两个手一起把孩子慢慢的抱起来,横在自己的胸前位置。
此时,他才笑嘻嘻地道:“小东西,你饿不饿……”
低头……看着孩子……
只是……那笑眼在一刹那之间,竟是变得迷茫起来。
这……孩子……怎的,看着很眼熟?
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能嗅到长生身上,有一股舒服的气息。
长生似乎被天启皇帝抱的很舒服,于是侧过头,将将小睡一会,又将脑袋偏另一边,寻觅着最自在的体位。
这时,张天伦也笑呵呵地凑上来。
猛地,张天伦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方才看到陛下会有些觉得古怪了。
张天伦下意识地道:“这孩子,说起来……倒像陛下……”
何止是倒像……
这鼻子,这眼睛,八九不离十。
脸上的笑意在无形中消失了,一脸诧异的天启皇帝,在短暂的出神之后,听到了张天伦的话,竟是身躯微微一震。
可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险些让孩子掉落地去。
于是,天启皇帝在慌乱之中,连忙死死将长生抱住。
只是……他此刻,胸膛里剧烈地起伏着,而后瞪大了眼睛,很努力地端详着襁褓中的孩子,却是一言不发。
…………
第一百六十二章:天塌地陷
像!
太像了!
世上竟有一个孩子,如此像他?
天启皇帝只觉得一看这孩子,便生出一种说不出的亲切。
他努力地凝视着襁褓中的孩子。
而此时……
站在一旁的朱由检,却是不自觉得露出几分冷然。
其实孩子在襁褓中,他和魏忠贤显然是看不到的。
朱由检之所以冷笑,却是因为张天伦说出那一句这孩子像是陛下。
这张家人,不愧是靠着阿谀奉承起家的啊,有其父必有其子,在朱由检的道德观念之中,能说出这样话的人,一定是奸邪小人。
倒是魏忠贤,看着陛下痴呆的样子,心里不免为陛下惋惜……
在他看来,认为陛下一定是看到了这孩子,又想到了自己。
张天伦其实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因为这种话,是决不能乱说的,于是惴惴不安起来,连忙道:“卑下实在万死……”
而天启皇帝对此充耳不闻,只是继续看着孩子。
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周遭的气氛,张开眼来,又开始好奇地看着这世界。
天启皇帝眼珠子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肯眨。
此时,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
他极努力地辨认着。
而此时……
这孩子居然咧嘴,无意识的笑了笑。
这一笑。
无疑在天启皇帝的心头升腾起了涟漪。
张静一在旁,十分不安。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样的命运。
可就在此时,天启皇帝突然抬头。
他用一种极古怪的表情抬起头来。
然后,他像捧着宝贝似的,先是道:“张卿家。”
“臣在。”
天启皇帝将孩子小心翼翼地交给张静一。
张静一便将长生接住,搂在怀里。
随即,天启皇帝的面上没有任何的异样,而是正色道:“好生照顾孩子吧,朕……有事……”
他说着,只是道:“信王留在此,魏伴伴随朕来。”
说着,信步走出了张家的大堂。
他这举动,实在过于怪异。
可此时,天启皇帝顾不得这么多,他走路虎虎生风,脚步急促。
有太多的谜题,需要找到答案了。
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孩子,这么像他?
莫非……
不,这怎么可能?
可是……张家的妹子……没有丈夫……
难道……
天启皇帝走出了张家,居然直接夺过了禁卫的马,而后翻身上去。
魏忠贤一脸诧异地看着天启皇帝:“陛下……”
天启皇帝自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魏忠贤,表情严肃地道:“调勇士营,围住这里,加派禁卫,所有的街口,都要严防死守,不可让宵小之徒有机可乘。”
魏忠贤一愣,宵小之徒……
这里的防卫已经很森严了啊。
苍蝇都飞不过来,还要调兵?
魏忠贤心里很是疑惑,不由道:“陛下……不去祭祀了?”
“不去了!”天启皇帝道:“你守在这里,朕去去就回,记着,有任何的闪失,朕立诛你满门。”
这话……
已是十分严厉了。
魏忠贤猛地打了个寒颤。
要知道,陛下对他一向都和颜悦色的啊。
即便有时严厉,也绝不会说诛杀这样的字眼。
至于满门,那就更让人觉得诧异了。
他的夫人是奉圣夫人,是陛下的乳母……这也要诛?
不过魏忠贤是绝顶聪明的人,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再不多说了,手一挥,附近的明哨暗哨便如潮水一般自张家大门这边涌来。
天启皇帝交代完,却已飞马而去。
魏忠贤不放心,立即吩咐:“快,你们几个,护驾,护驾……”
几个禁卫忙是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而在两炷香之后,直接飞马从午门入了紫禁城的天启皇帝,已直接策马抵达了后宫。
沿途的所有宦官都吓得脸色苍白。
一般情况,天子只有在西苑才骑马的。
可此时的天启皇帝却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直接到了乾清宫。
这里……乃是东李太妃的住所。
今日清早,皇后张嫣早早便来给东李太妃问了安,因而在此陪坐。
陛下去祭祖了,当然,到底为什么去祭祖,宫里也有不少的传言。
在这宫中,东李太妃和张皇后关系最深,与之相对的,则是西李太妃和奉圣夫人关系最近。
此时……外头传来喧哗。
天启皇帝居然直接扬鞭,策马至寝殿之外,而后直接从马背上跳落下了马。
“母妃……”
天启皇帝闯了进去。
宦官和宫女们,一个个吓得忙是匍匐在地,个个不敢作声。
天启皇帝见皇后张嫣也在,却立即道:“无关紧要的人,滚出去,统统都滚出去。”
宦官和宫娥们如蒙大赦,纷纷退避。
这令东李太妃顿时不安起来,皇后张嫣忙站起身来:“臣妾见过陛下。”
今天的天启皇帝,显然和从前很不一样,他虽然在西苑的时候很放肆,可到了东李太妃和张皇后这边,却素来平易近人的。
可今日,天启皇帝疾步进来,却也懒得计较礼仪了,直接了当地道:“十月之前,宫中走了一个宫女,是吗?”
“陛下。”东李太后听闻这件事,倒是定下了神。
这件事,其实她是提醒过天启皇帝的,于是道:“是。”
“那宫女叫什么名字?”
“叫李素华。”东李太妃笑吟吟着起身道:“陛下……你先别急,坐着说话。”
天启皇帝却肃然地继续问:“她如何不见的?”
“这……就不知了。”
“离宫之前有身孕?”
“这也未必,不过……陛下曾临幸过她,那时候……来人,取起居注来。”
这不是小事,宫里任何的事,都需记录,现在既然陛下要问起,那么东李太后也不敢乱说,哪怕她记得日子,也不能凭记忆来回答。
早有宦官匆匆而去。
过了好一会儿还未见回来。
而此时,天启皇帝却是急得团团转,东李太妃询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天启皇帝也没有说,这事太大了,必须得小心谨慎,涉及到了皇家的根本血脉问题,天启皇帝怎么敢随意断言?
这要是说错了,便是天大的笑话了。
这也是为何,天启皇帝第一件事就是回宫确认,而不是直接询问别人。
终于,去取起居注的宦官回来了。
起居注一拿来,东李太妃开始翻阅,这是十个多月前的文牍,从前东李太妃已经查阅过,所以轻车驾熟。
故而很快,她便翻到了,指给了天启皇帝看:“陛下请看,去岁八月初九,陛下于西苑太液池东岸凉亭,幸宫女李素华……”
天启皇帝看到这里……竟是呆立了很久。
时间上……完全吻合,十月怀胎,加上满月,现在恰好过去了十个半月多一些。
天启皇帝随即道:“有人发现她有身孕?”
东李太妃便道:“也不算发现,只是察觉到有问题,只是……没有太医诊断。”
“人呢?”
“现在就传唤?”
天启皇帝显得很着急的样子,迫不及待地道:“现在!”
于是过了一会儿,便有一个宫娥小心翼翼地被人引了进来。
见了天启皇帝,这宫娥忙是行礼,她显然已经被询问过许多次了,所以当天启皇帝询问她的时候,她立即就道:“奴婢与李素华,同住在一个屋里,从八月开始,她便心事重重,到了后来,她的情绪就更不好了,到了九月,奴婢发现她偶尔会呕吐,是干呕。还有,九月……她停了月事。”
“停了月事?”天启皇帝冷冷地看她道:“你是如何得知?”
宫娥便道:“这……她月事的日子,奴婢因为与她同住,是知道的。那几日……我见她的月事布,没有拿出来晾晒,当时……奴婢还奇怪,取笑她,她却什么话都没说,很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天启皇帝继续追问道:“此后呢?”
“此后……此后她便不见踪影了,我起初以为她被遣去了其他的差事,可后来才知道,她人不在了,大家以为……以为……她死了……”
天启皇帝打了个颤。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不过……
很明显,这依旧算不上什么真正的证据。
天启皇帝凝视着这宫娥,随即一字一句道:“如若你再见着她,可认得她吗?”
这宫娥立即便道:“认得,认得,当然是认得的……”
“怎么?”听到这里,一旁的东李太妃已察觉到了蹊跷,不禁道:“陛下可是找着此女了?”
之所以东李太妃和张皇后没有大张旗鼓的奏报,就是因为这女子已经销声匿迹,在没有见人的情况之下,奏报反而没有意义。
天启皇帝此时其实激动得难以抑制:“找着了,只不过……若是不确凿,却也不敢说,来人,来人,起驾,起驾,朕要出宫!这女子,也一并带去。”
他边说边指着这宫娥。
东李越发觉得事情蹊跷,她立即道:“哀家也去,哀家想看看……”
皇后张嫣道:“臣妾陪着母妃吧。”
天启皇帝可顾不得这些,管你们去不去呢。
对他来说,现在天大的事,也没有确定这一层关系要紧。
…………
还有。大家别骂了,其实不水……得把人物关系还有证据梳理好,不然……长得再像也没办法认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朕的儿子
这一去一回,其实已经消耗了天启皇帝大量的精力。
可现在的天启皇帝,却顾不得这么多。
他现在就像是一头浑身都充斥着力量的蛮牛。
谁敢拦他,耽误他的事,便教谁灰飞烟灭。
东李太妃和张嫣皇后从来没有看过天启皇帝这般的模样。
就好像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中了魔怔一般。
而东李太妃知道了那宫女有了下落,也不禁内心一喜。
对于这件事,其实她已查了很久,虽有眉目,可是找不到人,一切成空。
浩浩荡荡的銮驾,重新出发,直奔张家。
张家这里……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此时,孩子已经送回后院了。
魏忠贤则是跑前跑后的张罗,陛下说要严防死守,虽然他也知道,这已经是严防死守了,这儿肯定不会有什么人敢杀进来。
开玩笑,本来就有这么多卫兵呢!
可陛下下了旨意,那么魏忠贤就要无条件的执行,所以他又派宦官立即调拨人马。
于是乎,东厂倾巢而出,锦衣卫南北镇抚司倾巢而出,五城兵马司以及顺天府数不清的兵丁和差役开始走上街头,设置了重重关卡。
勇士营一千人马,飞马而来,守住了各处街道隘口。
这一下子……终于放心了,魏忠贤很满意。
只是这样的大阵仗,说实话……已将整个京师的军民都吓坏了。
只怕是当初土木堡之变后,瓦剌人杀到了城下,京城保卫战时,才有这样的阵仗吧。
怎么……建奴人杀来了吗?
当然,外头的情况,里头的人是不知道的。
张静一有些忐忑不安,他本来以为可以蒙混过关,说不准陛下粗心大意,随意看两眼,然后就走了呢?
张天伦有些紧张,不断地低声询问出了什么事。
倒是朱由检气定神闲,默默地坐着喝茶。
在他看来,皇兄方才出格的行为,他并不觉得诧异。
因为在他看来,天启皇帝历来都是如此,人们都说他望之不似人君。
对于这个兄弟,其实朱由检还是有感情的,谈不上兄弟之间有什么仇隙。
可朱由检却认为,皇兄就不该做这个皇帝,若他是大明天子,这天下何至于像现在这般的乱哄哄。
不过……幸好,眼看着他距离大宝,已经越来越近了。
哒哒哒哒……
外头有快马来,为首的快马上有一个宦官,口里大呼:“让开,统统让开。”
原来却是皇帝的乘舆又来了,只是可怜了那些抬乘舆的人,一个个被天启皇帝催促。
这是乘舆啊,这特么的不是快马。
可偏偏,陛下是以马的标准来用的。
这些抬乘舆的宦官,等到了张家门口的时候,几乎已经瘫了下去。
天启皇帝下了乘舆。
魏忠贤一直都在门口张望着呢。
张家人有什么好看的,他为了表忠心,当然要在这里候着陛下才好。
魏忠贤一见到陛下来的这样急迫,心里有些古怪。
他连忙迎上去,道:“陛下,遵照您的吩咐,奴婢已经将这里的防卫又加强了一些,除此之外……”
“不要啰嗦。”天启皇帝厉声道:“走开,别挡道。”
魏忠贤:“……”
更令他惊诧的是,在乘舆之后,东李太妃和张嫣皇后却也来了。
魏忠贤素来和东李太妃还有张嫣皇后是颇有嫌隙,可他是宫奴,自然要上去见礼。
而平日里,东李太妃对于魏忠贤还是有几分客气的,毕竟即便是东李太妃,也颇为忌惮魏忠贤。
可现在,东李太妃对他也是理也不理,看也不看,径直便走了进去。
魏忠贤:“……”
今儿真是见鬼了。
那随来的宫娥,则显得十分紧张,战战兢兢的样子,尾随着天启皇帝进入了大堂。
天启皇帝一进来,张静一便连忙迎接出来。
天启皇帝正色道:“张卿家,你妹子呢?”
“臣妹……”
天启皇帝本是严词厉色,不过语气放温柔了一些,他终究不是那种杀伐果断之人。
张静一点点头:“臣去请。”
过了一会儿……
张素华来到了大堂。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看着她。
而张素华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拜下道:“见过陛下。”
朱由检站在一旁,越来越觉得古怪,莫非……是皇兄见色……
东李太妃和张嫣皇后在后,都凝视着张素华。
张素华一看到皇帝身边的那宫娥,其实就什么都明白了。
而那宫娥则在仔细端详张素华后,下意识的就道:“素华……你……你……原来在这里。”
天启皇帝便看着那宫娥道:“他就是李素华?”
宫娥低垂着头:“是……是……她与奴婢一起当了一年多的差,奴婢怎会不认得……没错的……”
总算得到了心里的答案!
天启皇帝身躯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几乎已经站不稳了。
他曾临幸的宫女,居然在这里……
而这宫女……
东李太妃和张嫣皇后也已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宫女,竟被皇帝找着了。
“怎么回事?”天启皇帝怒喝:“你在宫中,现在为何出现在此?”
他凝视着张素华,很显然,对于天启皇帝而言,一个宫女,尤其是被临幸过的宫女,擅自出宫,而且一直藏匿,这本就是一件极为严重的事。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给一个交代?
张素华此时竟觉得自己的内心很冷静,倒是不至于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面对着天启皇帝严厉的责问,她道:“奴婢……奴婢……奴婢当时,当时在太液池取水,失足……失足跌入了太液池……本以为无法幸免,却不知什么缘故,被湖水冲了出来,幸赖……幸赖有人相救……”
这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当然……这说辞的破绽还是不少的。
不过……一切的破绽,都可以用福大命大的来解释。
毕竟,这事儿只要咬死了,你也没办法指证。
天启皇帝皱眉道:“那么……你又为何会在张家?”
“救奴婢的,就是……就是……三哥……”
张静一连忙道:“陛下,当时臣在宫中当差,下值的时候……陛下是知道臣的,臣这个人……闲不住,便在夜里……走了走,就在宫城护城河的水闸处,突然见有一女子……所以……臣便将人营救了出来,臣……有万死之罪,还望陛下恕罪。”
一旁的朱由检越听越是迷糊。
怎么,看来不像是皇兄想要祸祸张家的妹子,而是……有宫女偷跑了?
还有……为何母妃和张皇后会来?
魏忠贤此时也已经回过味来,这事儿显然不简单,不过他很懊悔,身为东厂提督的自己,居然对陛下如此关心的事一无所知。
天启皇帝虽是脾气好,却也不是傻子。
二人的解释,表面上是解释得通。
可是……细细思来,破绽太多了。
天启皇帝便冷冷地道:“张卿家,朕视你为腹心肱骨,你为何要骗朕?你说你救了她,这也无可厚非。可她既在宫中,所穿戴的,自是宫中服色,又是从太液池的水闸中冲出来的,那么……你当时身为大汉将军,为何知情不报?而是将她隐匿在此。”
“陛下……”不等张静一辩解,张素华便抢着道:“其实……这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诓骗了张家。”
“嗯?”天启皇帝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张素华。
张素华凄然道:“奴婢在宫中做杂役,一直被小宦官们欺负,奴婢……觉得度日如年,所以被冲出来之后,奴婢想到自己竟可以出宫了,等我三哥将我救下来,奴婢便恳求他,教他不要禀告,让奴婢能在宫外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奴婢甚至还威胁三哥,说是他若不依,奴婢便只好污蔑他玷污了奴婢的清白之身,而后再去死。三哥……三哥……他是被逼无奈的。这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愿以死谢罪。”
张静一则忙道:“陛下,事情不是这样的……”
天启皇帝看看张素华,再看看张静一,这二人的说辞……听着很乱。
其实天启皇帝的心很乱。
就在他想着怎么处置的时候。
突然……一阵响亮的孩子啼哭声传了出来。
原来却是长生睡下了,张素华尾随张静一来前院,没人照看,这长生一醒,大抵是觉得左右无人,先是埋伏他一手,小声的啼哭,吸引一下别人的关注,等真正发现还是无人的时候,顿时动真格的嚎啕大哭,声震瓦砾。
一听到哭声。
本还在想着如何处置的天启皇帝,刹那之间,什么都顾不得了。
朕的……儿子没人照看的吗?
都哭成了这个样子?
现在……似乎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天启皇帝的脸霎时黑了下来,想也不想的,一溜烟的便往后院跑,边跑口里边大叫着:“莫哭,莫哭,来了,朕来了……别怕……”
所有人方才还想在从张静一和张素华的话里,能听出个大概来。
可这么一下子的……便见天启皇帝嗖的一下没了人影。
众人错愕,一时无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