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四章:世上最珍贵的礼物
既来之则安之。
这边说等几日,张静一自然等几日。
他在岛上几乎不出门,对于外界的事也不关心,显得自己对那北霸天很放心的样子。
等了两日,那十三虎便又来了,笑容可亲地道:“义父请新县侯到聚义堂中去。”
张静一便笑道:“什么事?”
十三虎只道了两个字:“喝酒。”
张静一当然知道这肯定不是喝酒这样的简单,不过显然知道,这北霸天卖的关子很快要揭晓答案了,便饶有兴趣地道:“极好,我正想贪几杯。”
说罢,大喇喇地随着十三虎去。
王程等人要随行,张静一对他们道:“没有请你们,你们就不必去啦,我一个人就成了。”
王程皱着眉头,还有几分犹豫,显然不放心。
张静一笑着道:“我看这里的豪杰都是聪明人,他们知道该怎么做,不必如此防范。”
心里则是默默吐槽,人都在岛上了,防范有个屁用,对方若是真的有杀心,横竖都是要死的,倒不如显得大气一些。
十三虎则是钦佩地看张静一一眼,道:“张钦差和寻常的官吏不一样。”
张静一笑了:“你还见过其他的官?”
“倒是见过几个狗官。”十三虎笑了笑。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十三虎回答。
张静一心里想,踏马的,肯定是被宰了,所以你才不敢说。
张静一便也假装好像不知道的样子,由十三虎领着,一路到了一处大堂。
今日这里倒是高朋满座。
那北霸天没有坐在首位,而是坐在次位上,这主位却是留着给张静一的。
张静一当然也没有疑虑,他是钦差,代表的乃是大明天子,谁若是抢了他的主位,那才是他要关心的事。即便是进了贼窝,皇帝的威严却还需维护的。
于是,他当仁不让地坐在最上首的位置,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眼睛四顾,看着坐在下首的众人,这些人个个奇装异服,面上杀气腾腾,一看便不像好人。
如此一来,倒是这北霸天显得和善的多了。
此时,北霸天起身道:“小人见过钦差。”
张静一颔首:“不必多礼,从此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只是……既是酒宴,酒呢?”
北霸天笑了笑道:“下酒菜还未上,请钦差稍待。”
说着,朝一个独眼的汉子使了个眼色。
那汉子点点头,便起身。
只是他起身的功夫,一柄斧头哐当一下掉落下来。
张静一:“……”
北霸天笑着道:“钦差不必误会。”
那人连忙捡起了斧头,横在自己的裤腰带上。
随即疾步出去,过一会儿,便领着十几个人来。
这十几个人,穿着皮衣,个个精神奕奕的样子,面带笑容。
只是……
张静一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
因为这十几个人,张静一虽然不认得,可他们的暖帽之下,却都露出了猪尾辫子。
是建奴人……
十几个建奴人进来,本是带着笑容,可随即目光便落在了最醒目的张静一身上。
却见张静一穿着的,乃是大明的钦赐麒麟服,也不禁一愣。
为首的一个建奴人倒是反应快,二话不说,便要拔出自己的腰刀。
坐在张静一一侧的北霸天观察着张静一,见张静一纹丝不动,好像面上没有多少表情的样子,心里倒是对张静一颇为佩服。
宠辱不惊,倒是很有几分钦差的威严。
其实张静一心里正震撼着呢,只禁不住想:他们勾结了建奴人……卧槽……
这时,便听北霸天冷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动手!”
说罢,手中的酒杯啪嗒一下,直接摔在地上。
这瓷杯霎时之间摔了个粉碎。
建奴人一时诧异,他们起初的目光都在张静一的身上。
直到站在后头的一个建奴人,突然啊呀一声。
等前头的建奴人慌乱地回头时,却发现那建奴人已被站在他们后头的独眼汉子一斧头自后脑直接将他的脑壳劈为了两半。
顿时,红白色的血与闹中浆液飞溅出来,这人怒吼一声,随即晃着稀烂的脑袋直接倒地。
而另一边,其余人已纷纷动手。
长刀、斧头、锤子、狼牙棒子,数十个本在这里的海盗们一拥而上。
不等这些建奴人拔刀,便已围上去,将人砍翻,用大锤拼命的捶打,斧头狠狠地将人劈开。
整个聚义堂,转瞬间便成了修罗场,喊杀和惨呼掺杂一起,此起彼伏。
这在张静一看来,更像是一场有预谋的屠杀,尤其是那大斧劈开人的时候,鲜血四溅,血肉横飞的场景,便是张静一这样杀过人的人,也觉得后脊发寒。
坐在一旁的北霸天却是面色淡然,看也不看这血肉横飞的场景,只是笑着对张静一道:“历来诏安,就没有不给朝廷送上大礼的道理,这份大礼,张钦差可喜欢吗?”
张静一见为首的那个建奴人,已被人砍翻在地,而后,大锤落下,拼命地砸他的脑袋,已至他的脑袋竟已不成人的形状,斧头自他的胳膊劈砍下去,那断肢便截为两段,离开了躯体的断肢,似还在条件反射一般的抽搐,惨不忍睹的建奴人发出呼救声。
他皱眉起来,道:“这是怎么回事?”
北霸天如实道:“建奴人不擅舟船,而这北海,乃是我的天下,因此,建奴的首领,那个叫皇太极的,曾给我写过三四封书信,说是我若愿投靠建奴,便要封我做总兵官。”
北霸天随即轻蔑地道:“我自然晓得他们的心思,有了我们的舰船,那些建奴人便可袭了皮岛,将你们的那位毛文龙毛总兵,一举拿下。除此之外,此次建奴人攻打朝鲜国,这朝鲜国王也逃去了江华岛中,建奴人奈何不得。若有我们的舰船,这朝鲜国王便可一举擒下,岂不是一举两得?”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只是我毕竟是汉人,就算活不下去了,在这海中讨生活,固然也杀人,要做一些下三滥的勾当,可教我投靠建奴,却是万万不可的。因而,我一直没有回应建奴人。”
“直到我有了诏安的打算,因而,便让人修了一封书信给建奴人,假意说我愿投靠他们建奴人,那皇太极大喜,立即就派了使节,带着数十人来,现在……这些人就在这里,为首的那个……”
他指着那个已被砍为了肉泥一般的建奴人道:“皇太极为表诚意,所派的这个人,叫何和礼,乃建奴五大臣之一,后又封为总兵官,乃是建奴栋鄂部的首领!他所带来的,还有两个牛录,三十七个侍从,那些侍从,有一大半还在外头,现在应该也差不多都已杀尽了。进来这里的……如今也一个不会留下。”
“虽说此举,颇有些不义,可我这个人便是如此,在这北海里,历来分得清哪一个是敌人,哪一个是朋友。如今,我既愿投靠朝廷,那么建奴便是我的死敌,对付死敌,用什么样的方法都不过分。”
张静一认真地听完了北霸天的一番话,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堂中弥漫着一股浓厚的血腥气。
他努力镇定地道:“很好,这里既有一个建奴大臣,两个牛录,还有数十个建奴亲卫,那么……便砍下他们的首级,到时随我登上大陆,我给你报功。”
顿了顿,他接着道:“我们何时出发?”
北霸天道:“只怕还需等几日。”
张静一不由皱眉:“为何又要等几日?”
北霸天坦言道:“男人们倒无所谓,走了便走了,只是我等在此,都有女眷,女眷们只怕需多准备几日。”
张静一不免心头一震,他原以为,北霸天会先跟着他回去,这样的做法有两个好处,一方面,北霸天可以跟着张静一先去京城探一探虚实,免得朝廷若是言而无信,自己一家老小都被朝廷一锅端了。
其二便是,外头还有这么多弟兄以及舰船在,北霸天就算在京城,也安全一些,至少会让朝廷投鼠忌器。
可万万没想到,这北霸天居然如此爽快,竟直接带着所有人,便是女眷也一并带上。
莫非真要将整个家底,都带去大陆?
若如此……这北霸天未免对他也太放心了一些。
北霸天似乎看出了张静一心中所想,笑了笑道:“诏安就是如此,要嘛做,要嘛不做,既然钦差肯登岛,老夫也看出了朝廷的诚意,那么老夫岂能有什么疑虑呢?倘若是踟蹰不前,瞻前顾后,不只为人所笑,只怕钦差到了京城,也难向朝廷交代。”
“所以……老夫就当交下张钦差这个朋友,从此之后,便将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有这么多兄弟的身家,都托付给钦差了。倘若上岸之后,朝廷当真容不下老夫人等,纵是做了刀下鬼,也绝不后悔,怪只怪自己识人不明。”
如此气魄的一番话,张静一只觉得他脸上气度从容,不得不令他也钦佩起来。
随即,又听他道:“众兄弟,来给钦差见礼!”
第二百五十五章:登岸
张静一明白,这北霸天此举,看上去是切断了自己的所有后路,实则却也是最聪明的举动。
历来诏安,其中最大的风险就在于,无论是朝廷和这些从前做贼的人彼此之前,都没有互信。
因而,稍稍有点风吹草动,要嘛诏安的人风声鹤唳,重新落草。要嘛朝廷为杜绝隐患,痛下杀手。
现在北霸天既然已经确定了朝廷表现出来的诚意。
便索性破釜沉舟,交上投名状。
不只如此,还直接将所有的弟兄和女眷也带上,斩断自己最后的后路。
如此一来,便算是将身家性命,统统交给张静一这个钦差了。
果然这两日,岛上所有人纷纷将自己的财货都搬上了舰船。
所有的妇孺先登船之后,而后许多的汉子也登舰。
张静一和北霸天却是最后一个登船的,北霸天回头看着这岛屿,似乎颇有感触。
他突然动情地道:“张钦差,我自沦落于江湖,便一直在此长居,如今辞去,也实在有些难以割舍。”
张静一笑着道:“我见其他人都有许多的家眷,可你为何孑身一人?”
北霸天却是沉默不语。
良久,他笑了笑道:“我下了海,本已是对不起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家里出了我一个这等做贼的不肖子,本就没有什么面目去见先人的,哪里还敢在这地方娶妻生子,心里只是惭愧罢了。”
张静一便道:“你父母兄弟在何处?此番你回乡,便可以和他们团聚了。”
北霸天又摇头:“他们有官身,既做过贼,是决不能去团聚的,无论将来成了什么样子,也要藏匿着从前的身份。钦差,做了贼,便有了污点,将来能否为朝廷效力是一回事,可终究无论将来成了什么样子,在天下人心里,也除不去这污秽的,我有污点便罢了,何须让自己的亲族也蒙人白眼呢。”
这倒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张静一便没有再追问了,舰队开始浩浩荡荡的出发。
此时,张静一的心情很不错,突然想起了张光前,道:“那位副使,不知现在如何了,他怎么好端端的就失踪了呢,真是令人遗憾啊,我心里怪想他的。”
北霸天道:“掐着日子,只怕一两日之前,那副使就已抵达天津卫了。”
“啊……”张静一面上的笑容消失。
北霸天看了张静一一眼:“钦差不会真的以为老夫敢杀钦差副使吧。虽然老夫给他的是小船,可从这儿,若是顺水而行,大抵可以漂去天津卫的海域,除此之外,老夫还给了他两天的粮食,够他吃的了。”
张静一:“……”
北霸天笑了笑道:“张钦差放心,到时,张钦差自有办法收拾他。张钦差也不必疑虑,老夫是死心塌地,愿随朝廷的。”
张静一道:“我倒无所谓,只是以后有什么事,不要再卖关子。”
“是。”
…………
一日之前,一艘小船抵达了天津海域。
而实际上,在这天津海域上,早已放出了不知多少舰船,只是这些舰船无法进入深海,只能沿着陆地,在附近海域里四处搜检。
张静一下海,天津卫的上下官吏连忙奏报京城。
这一下子,却将天启皇帝吓了一跳。
他只让张静一在天津卫和海贼们谈,可没让他下海啊。
这下了海,天知道那些海贼会如何!
果然,此时这朝廷对于海贼的想法是一致的。
他们从没有想过此时的海盗有商人的属性,而是一味的认为,所谓的海贼,和嘉靖年间的倭寇差不多,都是杀人如麻一般的存在。
现在钦差张静一下海,便是危险万分,只怕要死在鱼腹了。
天启皇帝大为震怒,当日便召了百官痛骂,可骂了老半天,也没骂出点什么结果来。
听说张静一下海了,九死一生,百官有如黄立极一般觉得可惜的,也有如孙承宗这般忧虑的,当然,更多人心中暗喜。
这祸害终于要落海喂鱼了吗?
话又说回来,正所谓死者为大,人都死了,还有啥说的?
于是,礼部尚书刘鸿训率先哽咽,抹着眼泪道:“新县侯为了朝廷,甘冒如此的风险,虽然被那海贼诓骗,实为不智,可……可……陛下啊,陛下痛失良才,臣等痛失良友……”
口里说的动人,心里则骂着张静一那个狗东西。
这殿中便纷纷都是惋惜的摇头,还有哽咽的声音。
这满朝公卿如此,原先一个人人恨不得弹劾的混蛋,如今仿佛一下子成了好人,有人说着张静一的功绩,也有人表示应该想尽办法营救。
大概在这殿中,也就是天启皇帝是最为看重张静一的生死了。于是听了这些话后,天启皇帝的心里不免更加的焦灼了,当下便命魏忠贤亲往天津卫。无论如何,也要巡访出张静一的踪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因而,天津卫上下都已疯了,九千岁亲至,只丢了一句,若是出了事,咱也不说啥,只是依着陛下的性子,你们都准备着死吧。
这句话听着轻飘飘,却是吓倒了一片人。
于是乎,无数的舰船派了出去。
终于,他们发现了一艘船,将这船营救上岸,却见一人,已是面无血色。
他一见到人,立即就道:“我乃是钦差副使,我乃钦差副使……”
众人一听是副的,顿时脸色就不好看了。
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还没音讯。
所以,张光前一被送上岸,却根本没人给他食物,连水都没有喝一口,立即便被人送到魏忠贤处。
魏忠贤得知有了消息,半点不敢迟疑,忙是亲自询问。
张光前见了魏忠贤便大哭:“那些杀千刀的海贼,那些杀千刀的海贼。”
“新县侯呢?”
“应该是死了。”张光前倒是老实回答,他对海贼的印象极坏,何况还差点被海贼整死,在他的心底,自然这些海贼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盗。他都如此了,那张静一肯定也落不到什么好。
他现在对这些海贼,可谓是咬牙切齿,自然恨不得立即将海贼杀个干净,于是信誓旦旦地道:“下官虽不见新县侯,连夜被人蒙了布袋,还打了一顿,而后送上了船,任下官在海中自生自灭,不过下官可以保证,这新县侯,定是死了。这些海贼,个个都是恶贯满盈,这些杀千刀的贼,该死啊……”
魏忠贤听罢,心里五味杂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你要说他厌恶张静一,那也未必,那家伙说话好听,却也帮过不少忙,自己那儿子,每日还念着这厮的好呢。
可要说他对张静一完全没有防备,却也说不清,至少现在,彼此虽有隔阂,却也不至于到要让对方非得死的地步。
此时,魏忠贤皱着眉道:“这样说来,新县侯真的死了?”
“肯定死了,这还能活吗?若不是因为下官命大,福星高照,只怕也要死。招抚海贼,本就是馊主意,这些海贼,个个猖狂得很,桀骜不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杀杀之……”
魏忠贤抿着唇,却没有耐心继续听下去了,道:“火速将张郎中,送回京城吧。”
说罢,倒什么也没再说了。
张光前却道:“我饿啦……我口渴……”
可惜没人理会,九千岁一声令下,立即就有人将他装上车去,直接朝京城进发。
魏忠贤唏嘘一番,心知陛下闻此噩耗,肯定要龙颜震怒的,思来想去,他还是不好急着回去触这霉头,可以让那张光先去禀报,而他则继续让人搜寻。
他至码头,看着这万里碧波。
其实纵使他是九千岁,也拿这陆地之外的事无可奈何了。
…………
张光前送至京城,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正使没回,副使回来了。
天启皇帝立即召见,一见到已饿得眼睛发黄的张光前,顿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当即便问:“张静一呢?”
于是张光前有气无力地将和魏忠贤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招抚海贼,实非良策啊,陛下……这海贼个个都是杀人王,若是良善百姓,谁会下海?当初要下海的时候,下官就拼命的劝说,可那新县侯就是不听,新县侯立功心切,只想着去海外和那海贼们谈妥邀功,如今……哎……陛下,现在当务之急,是立即铲除海贼,靖清海域……”
天启皇帝本就因为担忧张静一的安危而心情焦躁,此时听完张光前的话,直接勃然大怒,竟是一脚将张光前踹翻在地,随即冷然道:“召百官!”
…………
天津卫这边,海路巡检司一艘舰船火速入港,随即带来了一个消息。
而后,魏忠贤立即率人至码头,又命天津卫的军马全力戒备。
“九千岁……”当地的指挥颇有几分惊慌道:“附近海域,发现了大量的舰船,数都数不清……”
魏忠贤点了点头。
此后又有快船来,上岸的人却是王程,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
海贼们在张静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之下,求诏安来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奉旨回京
魏忠贤本在调度人手,积极寻访。
他心里很清楚,这张静一的人就算没找到,也要找到张静一的尸首,如若不然,他怎么样都无法给陛下交差的。
当着诸厂臣们的面,他忍不住感慨:“张老弟与我也算是老相识了,诚如张老弟所说,乃是密友也。只是没想到,他就这样死了,哎……连媳妇都没有娶呢,本来咱一直惦记着,他也老大不小了,还想帮着他张罗一门亲事呢,哪里想到……如今我这白发人要送黑发人。”
说着,居然抽了抽鼻子,复杂的心思里,也未必没有透出几分真情,居然眼眶下意识的有些红了。
他的这番话,真假掺半,于是厂臣们见九千岁动情,自然个个努力挤出眼泪,纷纷道:“张千户实乃厂臣楷模,卑下人等,哪一个不是钦佩他,只恨平日不敢亲近,如今我厂卫痛失干将,实在教人痛惜。”
于是,在这码头旁的屋子厅堂里,大家随着九千岁一起落泪。
可就在这个时候,外头一个宦官匆匆而来,道:“有大量的船只,新县侯……新县侯……回来了。”
众人听罢,个个错愕。
魏忠贤本要抹眼泪,一时脸僵住,哭笑不得,朝着那宦官道:“见了鬼吗?他不是死了?”
“还活着……不但活着,还招抚了海贼,带着船队来了。”
魏忠贤:“……”
这一下子,魏忠贤不伤心了。
他打了个激灵之后,骤然恢复了理智,内心深处,又觉得好像有点可惜。
魏忠贤心里已清楚,未来能与他分庭抗礼的,必是这个张静一了。现在他固然占据着足够的优势,可张静一的势头不小。
这个狗东西,他居然还活着?
收起了泪,魏忠贤道:“会不会是海贼们的诡计,来人,随咱来。”
九千岁一声令下。
于是浩浩荡荡的文武官员纷纷随九千岁前往码头处。
码头的港湾处,却有数十上百艘上下舰船停泊。
既有那等长百丈的巨舰,也有那等远远看去,似扁舟一般的小船。
此时,大船上已放下了许多的小船,小船顺着潮水,冲上了沙滩。
张静一便从这小船上跳下来,后头的护卫们纷纷跟上。
回到了大陆,就好像回了自己家一样,张静一越有这样的感受,越是钦佩那些在汪洋中漂泊之人!
这些人忍受的孤寂,还有面对那惊涛骇浪,犹如浮萍一般的漂浮不定,居无定所,这等煎熬,却绝不是寻常人可以忍受的。
此时,迎面已有浩浩荡荡的人快步行来。
魏忠贤一眼就眺望到了张静一,这个家伙……便是化成灰也认得他。
一时之间,又是百感交集,他起初从对逝者的怀念,再到对张静一还活着的震惊,从单纯的悼念,再到心思开始复杂,如今见着了人,毕竟还是念着旧情的,于是快步迎向张静一,拉住张静一的手,感慨万千地道:“张老弟总算是回来了,这朝野内外,可都乱成了一团了……张老弟怎可冒这样的风险呢,下次决不可如此。”
张静一便向他行礼:“做臣子的,为了钦命,当然是要为陛下分忧,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一听张静一下意识的便说出一长串的官话,魏忠贤心里咯噔一下,人又清醒了,尬笑道:“是是是,我等为君分忧,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张老弟既然平安回来,那么便理当立即回京,陛下已经久等了。”
张静一却道:“且慢着。”
“还有何事?”
“需先安顿他们,等他们登岸。”
张静一看着港湾处的众海盗。”
魏忠贤眺望着这些舰船:“这些,自有人来处置。”
“可还有一些送给陛下的大礼,还没上岸呢。”
“大礼,什么大礼?”
“也没什么,只是一些不值钱的首级,都是建奴人的。还有一些……要进献给陛下的财货……也不值几个钱……”
说着,大船开始靠岸。
紧接着,水手们开始一箱箱的将宝货搬上来。
魏忠贤远远看着,越看越吃惊!
这些宝货,都是那北霸天的私产,说是既已诏安,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愿进献朝廷,以资辽饷。”
可这搬上来的财货越来越多,魏忠贤起初,也觉得没什么,可能都是一些不值钱的玩意。
等他上前,随意揭开一个箱子,却是足足一箱子的金子。
再开一箱,却都是珍珠、玛瑙之类的宝货。
这玩意,放在市面上,随时可以换来不知多少银子。
魏忠贤看的眼睛都直了。
心里既震惊于海盗的收益惊人,又震惊于这海盗头子的魄力。
等他看到一个个建奴人的首级时,更是惊讶无比。
直到他知道连皇太极竟也对此人拉拢,为了拉拢,居然派出了自己的女婿,还有两个牛录以及数十个精锐的卫士,这足见建奴人对这些海贼的重视了。
魏忠贤可不是寻常人,当然知道那建奴人的意图,心里竟是如芒在背一般,好在这些海贼肯接受大明的诏安,若是当真投靠了建奴人,建奴人有了舰船,这朝鲜国只怕顷刻间就要陷落,大明便失去了缓冲的时间。
除此之外,皮岛总兵毛文龙,只怕也要完了。
何况有了这些舰船,大明的登莱、天津卫等地,也未必能绝对的安全。
这些首级,已是千疮百孔。
除此之外,还有数十封皇太极的书信。
一并全部装了箱子。
魏忠贤此时道:“哪一个是北霸天?”
等他见到了北霸天,立即殷勤的上前,拉着北霸天的手。
魏忠贤显然意识到了这北霸天的价值,此人来投,又肯进献财货,又杀了这么多建奴人,再者,带来了这么多的人手和船,依着天启皇帝的心思,必定要龙颜大悦!
他比谁都清楚,陛下现在心心念念的要成立什么东印度公司,眼前这个人,便是最核心地人物,是绝对离不开的,咱近水楼台先得月,自然先亲近亲近,等到时候……说不准还有用处。
他亲昵地道:“足下虽漂泊海外,却仍心存忠义,这一次,咱一定要好好为你请功。”
说话之间,便给了一个天大的人情,这功劳,别人请,和他这九千岁请,是不一样的!
这是啥,这就是份量。
当然,你得承我魏忠贤这个情,将来……咱收你做儿子。
北霸天顿时意会,他此番带着这么多兄弟登岸,自然清楚,从此之后,这些兄弟将来的前途,便都在自己身上了!
现在九千岁抛出橄榄枝,怎能不接?于是忙道:“小人久闻九千岁大名。”
“哈……”魏忠贤大喜,眉飞色舞地道:“怎么,这海外也知咱吗?”
“何止是知道,海外的兄弟都说,咱们这些刀头舔血之人,谁都不怕,唯独畏惧九千岁,九千岁执掌厂卫,有霹雳手段,谁不又敬又畏呢?”
“好好好。”魏忠贤显得很高兴,亲昵地拍着北霸天的手,心里则想着,这个家伙……很上道,这个儿子,咱认定了。
其实魏忠贤又怎么不知道北霸天是在瞎扯,咱是什么货,咱自己不知道吗?
可北霸天这般说,却是给了他很大的面子,你想想看,若是朝野内外都晓得他魏忠贤人在京城,都可震慑海中群盗,这是多大的面子!
这等事就是北霸天可劲的忽悠,魏忠贤呢,心里有数,但是他要的就是忽悠,反正忽悠的不是他魏忠贤,是这天下的军民。
张静一在旁只是默默地看着,懒得理会这等社交。
海外比两京十三省要残酷的多,在这种残酷环境之下,走错一步,说错一句话,都可能导致血光之灾。
北霸天这样的人就是在这种环境之下成为北海霸主的,怎么可能是省油的灯?他早料到这家伙很会来事。
果然……北霸天就与魏忠贤打成了一片,二人约着将来到了京城,要不醉不归了。
当然,这北霸天其实也不傻,绝不敢冷落了张静一,自然也说了张静一不少好话。
魏忠贤兴高采烈之余,再看张静一,心里颇有几分嫌弃!
这个油盐不进的狗东西,咱遇到你这姓张的,也算是倒霉了,看看人家……对了,这北霸天姓什么来着?
不过这时候,魏忠贤最在意的还是早些回去见天启皇帝,不管怎样,这下子可以高高兴兴地向陛下交差了。
在魏忠贤的催促之下,早有快马预备好了。
魏忠贤与张静一、北霸天三人,在一干护卫的扈从之下,火速地朝着京城进发。
张静一此时便惨了。
这魏忠贤和北霸天三人年纪虽大,可魏忠贤一直在西苑练习弓马之术,一路长途策马,却也不觉得疲惫。
北霸天这个人,在海中讨生活,身体素质也是极好,自然也是轻松自在。
只有张静一骑在马上,一路马不停蹄地奔驰,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要颠散架了。
好在,天津卫距离京城也不算太远,很快,京城便遥遥在望。
第二百五十七章:入宫
张静一随即与魏忠贤一道进京。
魏忠贤道:“新县侯,你先与这北霸天……是了……”
说到这里,魏忠贤看向北霸天,道:“咱倒是忘了,你如何称呼。”
这北霸天道:“鄙人姓张……”
张静一在旁听了,心里知道,这北霸天的身份,肯定是骗人的。
不过……他竟故意也姓张……难道姓张很吃香吗?
北霸天又道:“因为排行老三,所以……不妨公公便叫我张三吧。”
“张三李四……”魏忠贤听罢,乐了,道:“那么,就叫你张三了,张三,你且与新县侯先去礼部候着,咱先去宫里通报,说不准待会儿陛下就会召你二人觐见。”
张三行了个礼,道:“公公且去,我自当从命。”
魏忠贤颔首道:“你放心,咱少不得为你美言。”
张三便感激涕零的样子:“九千岁如此厚待,实在让人惭愧。”
魏忠贤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倘若是别人,对自己这般的殷勤,他或许不屑于顾!
可对方乃是桀骜不驯的海贼,而且瞧这样子,此人倒是很愿意投靠他的门下,于是心情舒爽地哈哈大笑道:“小小意思,无妨。”
说罢,便骑着马先行入宫。
等魏忠贤走远了,张静一则忍不住吐槽道:“张……当家的,你也未免太……”
张静一话说一半,后头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张三倒是接茬道:“太阿谀奉承了是吧?”
张静一笑了笑,表示承认。
张三倒是怡然自得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既是诏安,那么上了这陆地,就得一切按着这里的规矩来行事。我带着弟兄们上岸,便是希望能让他们安定的过日子,再不必让他们妻儿担惊受怕,既然如此,那么我受一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九千岁这个人,倒是很不错,此人虽是名声不好,可我看得出,他身上倒是颇有几分江湖气,这也就难怪有这么多人愿意投靠到他的门下,供他驱策了。”
张静一对张三的话倒是很认同!确实,魏忠贤这个人,很复杂。
一方面,权力熏心,对待敌人绝不留情。
可另一方面,出手很大方,但凡是投靠他的人,他都愿意出手保护,并且极力推荐。
这做官……不就是为了升官吗?阉党内部虽然人员复杂,三教九流的人什么都有,宵小之徒固然不少,可也有一些,是真有本事,只可惜……没有清名的,名声不好,一辈子难道庸庸碌碌,可投靠了魏忠贤就不一样了,魏忠贤不在意你的出身,只要你肯办事,他便提拔你。
这时候,张静一还是明白正事要紧的,于是道:“走,先去礼部。”
张三点点头。
而在紫禁城里,天启皇帝已是急得团团转。
此时,天启皇帝又让人将张光前召到了跟前来。
张光前觉得自己很悲催,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大难不死回到了京里,却是被陛下不留情面的踢了一脚。
这可谓是斯文扫地,可回到家里,还没休息好,便又被陛下召入宫中。
张光前此时依旧心有余悸,可陛下召见,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入宫,被宦官一路领到暖阁。
进来暖阁,张光前便见天启皇帝高坐,左右是内阁大学士,各部尚书。
众人都脸色凝重地看着张光前,张光前有点慌乱,忙是对着天启皇帝行礼。
天启皇帝绷着脸,劈头盖脸就道:“朕再问你一遍,张卿家呢?”
张光前心里颤了颤,最后还是张口道:“他……他……生死未卜。”
天启皇帝冷笑一声,却道:“他生死未卜,那为何你却回来了?”
这话问的张光前有些慌。
现在那张静一八成已经死了,海盗们这么凶神恶煞,对他如此,对张静一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可现在的问题就在于,他是跳进了黄河,也已洗不清了啊。
对呀,为何他能回来,张静一不能回来?
你说他九死一生,侥幸逃脱。
可这茫茫大海,张静一和这么多禁卫,无论的年纪还是精力,都比他强得多。
怎么可能就只有他张光前能逃出生天呢?
便是孙承宗坐在一旁,此时也冷冷地道:“莫不是张郎中贪生怕死,向那海贼求饶?”
这一句质问,让张光前猛地打了个激灵,倘若他没办法解释,而张静一当真死在海外,那么……似乎这满朝文武,大抵都会是这样想了。
那张静一肯定是英勇不屈,不肯对那海贼求饶,所以被杀。
而他……
张光前是何等聪明的人,立即晓得今日若是解释不清楚,他便极可能惹来杀身之祸,且还身败名裂。
于是张光前忙是对着天启皇帝磕头如捣蒜,而后悲愤道:“陛下,陛下……不错,新县侯确实是被凶残的海贼杀了。新县侯……他甚是不屈,虽被海贼们围了,却也绝不肯屈服,他一面对臣下说,他是走不脱啦,让臣下无论如何,也要回来见着陛下……臣下……臣下……”
“这样说来……张卿真的死了……”天启皇帝豁然而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道。
张光前心里有着害怕!
可他不得不撒谎。
只是很快,他发现自己的谎言开始漏洞百出,不得不用一个新的谎言来掩盖之前的谎言。
“这……这……陛下……臣……臣很痛心,新县侯他……他……”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已是沮丧着坐下,整个人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朝气般,一言不发。
黄立极和孙承宗也不禁有些慌了,脸色极难看起来。
良久,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朕不过是让他去招抚海贼,招抚不到便招抚不到,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可他非要下海……这些海贼,真是该死啊。”
张光前定了定神,咬牙切齿地道:“不错,陛下,这些海贼该死的很,他们不但不将我等钦使们放在眼里,而且还辱骂陛下,说陛下……昏聩无能……陛下,这些大奸大恶之徒,怎么能留呢?恳请陛下,速速发兵,荡平海贼,将他们统统杀个干净。”
张光前恨哪,他不只天然对这些海贼歧视,而且到了海岛,被那些海贼们歧视,早就窝了火,最后海贼们将他放逐出去,让他在海里飘了几天,这几日,真是生不如死。
天启皇帝此时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是叹息着,随即摆摆手:“这叫朕怎么向张妃交代,又让朕如何对得起张卿的父亲。张卿赤胆如此,朕……哎……终究是朕糊涂,太糊涂了。”
他说着,只是不断的摇头,随即看向孙承宗,道:“孙师傅……朕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孙承宗是天启皇帝的恩师,自然清楚天启皇帝的性子,只好叹口气道:“陛下……请节哀。”
张光前因为御前说谎,刚才还有些害怕,此时却禁不住窃喜!
他心里想,且不说那张静一被海贼们杀了,就算没杀,只要陛下龙颜大怒,为张静一报仇,调拨水师,下旨令北海之地,片板不得下海,发榜命天下人共讨海贼。
那些海贼们知道,也一定要杀那张静一祭天。
张静一一个鲁莽武夫,胸无点墨,这样的人,竟也可以凭阿谀奉承,便可做钦差,却让我这满腹经纶之人做副使,实在……可笑……
他心里这般的想着,像是吃了定心丸,于是继续道:“陛下……那些海贼,还说……还说等杀了新县侯,便将他丢到海里去喂鱼……臣下当时夺了一艘小船,侥幸逃出了生天,臣下本是希望与新县侯一道赴难的,只是……只是……臣下想到新县侯死的不明不白,心中总有不甘,这才……咬着牙回来……这一路的辛苦,自不必待言……”
天启皇帝打了个寒颤,口里喃喃着道:“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吗?”
说罢……又觉得痛苦万分。
张光前添油加醋,他已慢慢定下了神。
却在此时,暖阁之外传出匆匆的脚步声。
外头有人道:“见过魏公公。”
过不多时,便有人闯进来,天启皇帝显得有气无力,抬头一见是魏忠贤,顿时皱眉起来。
他第一次对魏忠贤显露出了极度的不满,起身,厉声呵斥道:“朕不是让你在天津卫想尽办法搜寻张卿吗?这才几日,为何就回来了?就算生不见人,朕也要见到尸首,难道让张卿死也不能瞑目吗?”
他只当魏忠贤偷懒,眼看着找不到人,便溜回京城来。
魏忠贤万万没想到天启皇帝居然如此勃然大怒,吓得打了个哆嗦,忙是匍匐拜倒道:“陛下……奴婢……奴婢……这不是奉旨……带新县侯回京吗?”
天启皇帝恶狠狠地道:“那么张卿呢?”
“新县侯……就在礼部候着呢……”魏忠贤一脸委屈地道。
“什么?”天启皇帝一愣,随即不可思议地道:“他怎么又活了?你还有招魂之术?”
而跪在一旁的张光前……脸色已慢慢地沉了下来……
………………
还有一章。
第二百五十八章:重赏
天启皇帝显然有些不可置信。
这才刚刚死了的人,怎么转眼之间又冒出来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张光前,不禁道:“你不是说张卿已经死了吗?你还说……你见着他被海贼……杀了……”
张光前:“……”
他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张静一居然还活着?
那些海贼穷凶极恶,怎么可能让他活?
这是张光前没办法解释的。
他有些慌乱,却见黄立极和孙承宗也都意动,纷纷朝着他看来。
张光前却是一时哑口无言,老半天才道:“这……当时黑夜,看不甚清,臣……臣听到了喊杀声……”
天启皇帝便懒得理会他,则是怒视着魏忠贤道:“张卿当真活着……为何还不来见朕?朕要亲自见着人才成,去,你亲自去将他带来……”
魏忠贤本来还陪着笑,可见陛下如此,哪里还敢说什么,忙不迭的点头,接着飞也似的去了。
天启皇帝便脸上惊疑不定。
一边言之凿凿,说是死了,另一边却又说活着。
这不是活见鬼吗?
张光前在旁,已是心乱如麻,惊惧不已。
孙承宗则是严厉地看着张光前:“张郎中,你这些话,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张光前便期期艾艾地道:“这……都是真的,怎么敢欺君罔上呢,想来……一定有什么误会……我……我……”
天启皇帝怒气冲冲地道:“不急,等水落石出再说!”
张光前便脸色惨然,他还是没办法接受:“或许新县侯……运气好,也和臣一样逃出生天了。这新县侯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臣以为……这都是陛下庇佑……”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没有理他。
此时,天启皇帝焦灼万分,心里冒出无数的念头,到现在还不敢置信张静一活着。
可随即,他心里又冒出一个念头,诏安的事办不成也就办不成,为何冒这样大的风险!
一个东印度公司,比性命还紧要吗?
他若当真如张光前所说,是九死一生逃了回来,朕一定不饶他。
这般犹豫不安的想着,令他感觉时间异常漫长,总算魏忠贤终于去而复返,他前脚进来,随即,张静一后脚便也跟着进来。
天启皇帝眼睛一定,目光便落在张静一的身上。
只是张静一比之从前显得清瘦了一些,张静一快步上前:“臣见过陛下……”
张光前本还存着一些希望,觉得张静一回不来,可如今见着张静一活人,脸色已是惨然,便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
天启皇帝目光炯炯地上下打量着张静一,方才还暗恨张静一这家伙胆大包天。
可见着张静一之后,一切责怪都已烟消云散,他忍不住道:“你还活着?”
张静一正色道:“陛下,臣当然活着,怎么,谁说臣死了?”
天启皇帝的目光便落在张光前的身上。
张光前吓了一跳,脸憋得很红,最后干笑道:“没……没想到……新县侯竟也逃了出来……”
张静一一看张光前,立即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心里忍不住佩服张三果然厉害,先将这张光前赶回来,十之八九,就是猜透了张光前的心理。
张静一便朗声道:“逃?我为何要逃?”
张光前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此时,张静一却是脸色转冷,道:“倒是你,身为副使,却为何先逃回来……”
张光前立即矢口否认:“没……我没有。”
“还说没有。”张静一道:“如若不然,为何你提前回来了。”
张光前觉得自己已是百口莫辩,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突然发现……现在自己无数个谎言堆砌起来,已经根本没办法解释了。
天启皇帝来回看着他们两人,道:“到底怎么回事?”
“陛下。”张静一看向天启皇帝,此时却是气定神闲:“臣已不辱使命,诏安了海贼,现如今,这些海贼已在天津卫登岸,特来复命。”
“什么?”天启皇帝又禁不住一愣。
他继续狐疑地看了一眼张光前:“不是说……这些海贼个个桀骜不驯,他们还辱骂了朕和朝廷,不肯诏安吗?”
张静一一脸诧异道:“陛下,这是谁说的?这些海贼,日夜都盼着朝廷能够诏安,臣出海之后,他们尽心款待,殷勤周到至极,我向他们说陛下有意诏安,要让他们为我大明效力,他们欣喜若狂,个个都称颂陛下圣明,又说他们虽是流亡在海外,可世代都为大明的臣民……臣从未听说过,有什么辱骂朝廷和陛下的话,陛下是听了谁的奸言?”
张光前:“……”
天启皇帝顿时就愤怒地看着张光前。
此前,他对张光前还只是有一点怀疑,只是悲痛过度,所以也没心思去理他。
现在一下子,就全部都明白了。
感情眼前这个人,一直都在搬弄是非,这些事,都是他鼓捣出来的。
张光前已能感受到天启皇帝散发出来的杀意,整个人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辩解道:“陛下……陛下……这……空口无凭,或许……或许……对啦,一定是这样,一定是新县侯得了那些海贼的好处,被海贼所收买,所以处处说他们的好话……陛下……臣所说的,句句属实……”
到了如今这个份上,命悬一线,只能奋力一搏了。
张光前决心拼了。
张静一忍不住笑了,道:“陛下,他说臣收了海贼的好处,那么何不妨,就请他口里所说的海贼头子亲自来辩解呢。”
天启皇帝眉一挑,不禁惊异地道:“那海贼已来了?”
魏忠贤在旁道:“就在殿外候着。”
天启皇帝脸色一正,随即落座,道:“宣他进来。”
过了一会儿,张三入殿,他的表现倒是十分镇定,并不慌乱,行了礼:“罪民张三,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打量张三,口里道:“朕听闻……你给了张卿好处?”
张三面无表情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眼张光前,而后道:“陛下,罪民倒是带了许多好处来,只是这些好处,与新县侯没有关系,统统都是送来给陛下的。”
天启皇帝一时打起精神:“什么好处?”
张三便从怀里取出了一本簿子,恭谨地往前一递,道:“请陛下过目。”
天启皇帝便看了魏忠贤一眼,魏忠贤会意,连忙将簿子取了,交到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打开簿子细看起来,这上头,自然是张三所进献的财货,诸如黄金七千四百斤,白银两万一千二百斤,珍珠十七斤,香料九百七十二斤……
这琳琅满目的各种财货,看的天启皇帝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
他努力镇定下来,继续往后翻阅。
随即又见着所献的数十个建奴人首级,不禁一愣。
天启皇帝越看越是吃惊,继续看下去,便是各种舰船和水手人员的资料,无一不是记的清清楚楚。
足足花了一炷香功夫,天启皇帝才看完,而后,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簿子里,若是情况属实的话,那么这个叫张三的人,真比这文武百官都要忠义了。
这等于是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掏了出来,统统送到了天启皇帝的手里。
要知道,天启皇帝困难的时候,向大臣们借钱,这群家伙,平日里都拿着天启皇帝和朝廷的好处,可一听到钱字,便立即一毛不拔。
反观这张三……
天启皇帝越看越觉得这个张三顺眼,此时激动得满面通红:“这些……是献给朕的?”
张三道:“罪民其实看到诏安的诏令,心里也有疑虑,直到新县侯亲自到了罪民的巢穴,对罪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罪民方才知道,陛下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圣君,远迈汉唐之君,而今国家危难,罪民虽是年纪老迈,可陛下若有借重之处,罪民自当赴汤蹈火。这些簿子,既有罪民平日里积攒所得。至于罪民和弟兄们的舰船,自然随时为陛下所用。罪民还有弟兄们还有几分气力,对海上的航线以及船只颇有一些了解,也可供陛下驱策。至于那些建奴人,建奴乃是陛下心腹大患,他们与大明为敌,便是罪民不共戴天的死敌,罪民自然将其杀了,献给陛下……”
天启皇帝不断点头,满意极了,口里道:“好,好,好,说的很好………果然是板荡见忠臣……”
他连说几个好字,激动不已。
随即,他振奋精神:“原本历来做皇帝的,只有施恩给自己的臣民,哪里有接受臣民财货的道理,可是……朕今日就破例收了。至于卿家,此番既杀了建奴人,立了功劳,如今又幡然悔悟,愿意一改前过,为朝廷效命,那么…朕自当不计前嫌。朕既诏安,自然要予以赏赐,来……下旨,敕封伯爵,再封为天津卫水师副将,望你能再立新功。”
一听敕封伯爵,倒是黄立极急了,忙是想说什么。
天启皇帝却是将这簿子往黄立极怀里一丢,中气十足地道:“卿家先别说话,自己看吧。”
第二百五十九章:喜上加喜
黄立极自是不敢怠慢,连忙拿了簿子,细细看了起来。
看过之后,他心里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账面上的财富,只怕有数十万两纹银。
不得不说,这海贼……还真是挣钱啊。
也不得不说,这张三足够有魄力!
人来了,船来了,钱也送来了,还附送了几十个建奴人的脑袋。
人家这是将自己的后路统统斩断,就来投靠你大明。
你大明既要诏安海贼,这人已做出了表率。
这个时候,若是还吝啬,这大明皇帝还有脸说什么诏安吗?
其他的海贼一看,谁还敢来?
何况……单凭杀死数十个建奴人,且这建奴人有几个身份显赫,就已是一场大功劳,说是军功也不为过。
黄立极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倘若这个时候,他说一句,陛下,臣觉得这恩赏还是太重了。
只怕天启皇帝会立即回一句,要不你把你家的银子也进献出来吧,朕也给你赏赐。
黄立极很了解天启皇帝,天启皇帝真说的出这个。
到时他如何应对?
于是黄立极便笑了笑,只默默地将这簿子递给一旁的孙承宗传阅。
孙承宗看过之后,道:“建奴的五大臣之一,且是努尔哈赤的驸马,此人臣略有所闻,乃是建奴诸部的一位首领,当初之所以努尔哈赤将女儿下嫁给他,也是为了进行拉拢,没想到,如今竟落在这张三的手里,砍了人头,献给了朝廷,单凭这个便是大功一件。”
他和颜悦色的说着,其实就是给黄立极一个台阶下。
黄立极自然懂了孙承宗的意思,便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天启皇帝便道:“朕还嫌一个副将小了呢,此次诏安,不比从前,从前诏安,往往是乱臣贼子们已到了穷途末路,才不得已接受诏安。可张卿家不一样,他是受了朕和张静一的感召,他有的是退路,在汪洋大海里,他若是不愿诏安,朕来问问你们,谁能奈何他?”
这一番话,便算是做了区分了。
但凡是接受了诏安的人,其实在朝中都会受到或多或少的歧视,这种骨子里的不信任是十分普遍的现象。
可天启皇帝对张三的定性却是,这是忠义之士,只是因为某些缘故,所以下海为贼,且并没有侵犯大明疆界,所以不算是罪人。
定性是极重要的事,关系到了一个人未来的前程,甚至决定未来的生死。
张三于是忙道:“罪人谢陛下恩典。”
天启皇帝却随即满面怒容的看着张光前,冷冷地道:“你起初说,张卿家被海贼杀死了,后又改口,说张卿家得了张三的好处,你身为大臣,屡屡欺君罔上,是为臣之道吗?”
其实张光前早已察觉到不对劲了,此时可谓是百口莫辩,心下已惊恐万分,只好拜倒磕头道:“臣万死。”
“你既知万死,那便好极了。”天启皇帝看着他,毫不掩盖厌恶之色,怒不可遏地道:“似你这般只知挑拨是非,屡屡欺君之人,朕怎么能留你,来人,拿下……到了诏狱里,论他的罪,到时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张光前更吓得魂不附体了,连忙开口道:“冤枉啊……”
天启皇帝怒道:“你还敢说冤枉!”
张光前便又道:“陛下饶命啊!”
只可惜,天启皇帝早已是硬了心肠,一双眼眸只冷冰冰地看着他。
几个禁卫已冲了进来,将张光前拿下,直接拖了下去。
张静一心里却想,这张三果真好手段,张光前到了岛上,一直骂骂咧咧,这张三心里肯定知道,张光前必定是诏安的阻力,所以才故意给他一艘船,将他流放了出去!
毕竟,这是钦差,是不能死的,一旦死在了海外,即便张静一肯为他遮掩,未来也难保不会有人秋后算账,惹人怀疑。
而张光前的性子,只怕早被张三摸透了,所以这般将张光前流放出去,这张光前肯定心里大恨,侥幸回到天津卫的时候,一定会想办法,痛斥张三这些海贼。
张光前这样睚眦必报之人,只怕也没想到,其实张三针对的,只是他一人而已,因而一口咬定,张静一十之八九必死无疑了。
可一旦张三和张静一回到了京城,他的判断就完全错了!
谣言不攻自破,张光前为了自保,便会寻找无数的谎言来掩饰自己的谎言。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谎言一个个被拆穿,他则死无葬身之地。
张静一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能从没有王法的海贼之中脱颖而出的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啊。
弄走了讨厌的人,天启皇帝心情舒爽起来,此时大喜道:“张卿家此次诏安海贼,也有大功劳,实在辛苦,不过……”
说到这里,他立马拉下了脸来,恶狠狠地看了张静一一眼,严厉地道:“这样的事,不可再有下次,如若不然,朕决不轻饶。”
话虽如此,天启皇帝对张静一的印象却又更深刻了。
这天底下,若还有人可以信任,那么只有张静一,或者……魏伴伴了。
他随即道:“如今,张三卿家既已接受诏安,朕就明人不说暗话吧,朕打算成立东印度公司,一切章程,都遵照荷兰东印度公司来办。朕取纹银三十万两出来,算是入股,而张三卿家带来了这么多人和船,你和你的那些将士,便以舰船和人手为股,张卿家呢,可打算入股吗?”
张静一便道:“臣愿入股十五万两银子。”
天启皇帝不禁狐疑道:“才十五万两?”
张静一便兴致勃勃地道:“臣不敢僭越。”
天启皇帝倒是直接,道:“那就二十万股吧,暂时就我们三家入股,朕当仁不让,一人算五成股好了,至于你们,张家算三成,至于张三卿家,只怕要委屈一下,算两成。先做一笔买卖,且看利润如何,将来等有了利润,再来募股。”
张静一对此完全没有意见。
天启皇帝占了五成股是应该的,唯一委屈的,倒是张三。
张三和这么多的兄弟,只能靠这两成股混饭了。
无论怎么说,老朱家算是占住了最大的股份。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真获得了这大明的贸易保护,而且直接砍掉了原先那些走私商,等于是没有了中间商赚差价,且减少了买卖的风险!
在大明的权力支持之下,这大明东印度公司……若是当真能做好,莫说是两成股,就算是半成,也足够肥死张三和他的那些弟兄们的。
要知道,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全盛期的时候,其市值,用后世的金价来折算的话,那可是八万亿美金啊,后世所谓的股票,在它面前,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此时,天启皇帝又道:“朕又打听了关于东印度公司的事。这东印度公司,自得有一个董事会,每个月,要审核公司的财务以及人事。至于平日里,却需得由一个总督来理事。朕乃天子,何况对于海贸和航行之事一窍不通,这总督,便让张三卿家来做吧。”
张三却忙摇头道:“陛下,不可,臣至多也就是管理舰船,和跑船而已。可海运,并不只是舰船这样简单,而是需要采买特产,又需出售特产。除此之外,还需修建港口,修建战船,以及招募人员。这些事……却绝不是臣下这等习惯了跑船的人可以办得成的。这总督理应总揽生意和船运,还有船只的修缮、兴建事宜,理应委派更高明的人来才可适任,臣下倒是觉得新县侯合适,就是不知他有没有这个功夫。”
天启皇帝还真没想到张三居然推辞了这总督的好事,倒是有一些诧异。
不过张三却是聪明人,不是自己能办成的事,他不会轻易去接受,因为海上的事,他自觉得自己可以胜任,可陆地上的,他却无可奈何了。
天启皇帝便道:“张卿家,那么,朕就让你来做这总督了,你不许推辞。至于海上的事务,便设一个副督,由张三卿家担任吧。眼下当务之急,是将业务做起来。张三卿家,你且留在京城一些日子,将你在海外的所见所闻,还有关于如何船运,怎么买卖的事,上一道奏疏给朕。”
张三自是应下。
事情谈妥了,天启皇帝心里舒畅了,哈哈笑着道:“既然做了,便要马到成功,可不能半途而废,朕觉得朕是做生意的好料子……只可惜……被皇位耽误了。”
魏忠贤和黄立极几个,一直在冷眼旁观着。
见这三人兴奋地谈起什么公司,魏忠贤和黄立极却都不停朝孙承宗使眼色。
仿佛是在说:你看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
而孙承宗,显然对此毫不在意。
说实话,他一直认为天启皇帝是个不错的学生,天赋高,其实也挺好学,就是性子……实在和书中里所说的那些帝王们有些不一样。
他早就被人各种暗暗嘲笑,教出这么一个学生了。
今日……被你黄立极‘耻笑’,老夫会怕?
第二百六十章:黄恩浩荡
天启皇帝的许多行为,对那些所谓恪守传统的人而言,确实怪异。
不过孙承宗却没那么保守,当然,读了一辈子的书的人,终究还是觉得天启皇帝有许多话是不应该说的。
可又怎么样,改不了!
习惯了,也就慢慢的接受了吧。
天启皇帝依旧还兴致勃勃,命张静一留下,其他人则纷纷告退。
等人都走干净了,只留下了天启皇帝、魏忠贤和张静一三人,天启皇帝才道:“你们对张三怎么看待?”
张静一只笑了笑,道:“不知魏哥怎么看。”
魏忠贤其实最是能猜透天启皇帝的心思的,道:“陛下,朝廷放了诏安的皇榜,可迄今为止,只有这张三肯真心来投效,海贼在海外,不似在内陆,内陆有王法,可下了海,便可无法无天了。难得这张三心里还尚存着忠义,所以奴婢以为,对待这张三,该多给一些甜头。”
魏忠贤顿了顿,接着道:“一方面,是表示朝廷宽大为怀,其次呢,也是给其他的海贼们做做样子,让他们知道,陛下既往不咎,愿意对海外的子民一视同仁的心思。”
“还有就是,此番张三带来了数千人上岸,这些人……绝大多数,从前都是我大明的良善百姓,其实……就是活不下去了,才下海为盗。如今他们这么的识相,朝廷现在要做的,是稳妥的安置,尤其是老弱妇孺,万万怠慢不得,如此一来,那些男丁们见陛下如此的宽厚,自然竭尽全力,想要拼死效力了。东印度公司,奴婢也研究过,但凡是下海跑船的人,无不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有道是皇帝不差饿兵,这些人用的好了,自然可为陛下分忧,可用的不好,只怕他们又下海做贼。”
魏忠贤随即,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句话:“他们若是重新下海,或者是和朝廷有什么隔阂,只怕这海贸的大策无法实施,这天下人也要笑话陛下啊。”
海贸无法实施,就是失去了利益。
天下人笑话,就是丢尽了脸面。
这最后一句话,可谓是直接切中了天启皇帝的要害。
天启皇帝点头道:“魏伴伴说的不错,这事儿……关系重大,这些人,要稳妥的安置,要展现朝廷的宽厚,朕思来想去,魏伴伴,这事儿,你得要费心。”
魏忠贤大喜,连忙道:“是。”
张静一坐在一旁,心里想,魏忠贤这是摆明着想要拉拢张三啊。
难道只是因为张三说话好听?
显然并不只是如此,魏忠贤是个极聪明的人,想来,他也开始看出来了。
他魏忠贤能深得陛下的信任,一方面是天启皇帝重感情,另一方面,是魏忠贤能真真切切的给皇帝带来好处,比如魏忠贤这些年,顶着巨大的压力,放出许多的镇守太监,让这些镇守太监们在天下各处收取矿税。
而大明最大的问题,就是税赋收不上来,收不上,就意味着皇帝受穷,甚至是辽饷,也得一直拖欠着。
可魏忠贤能征上税来,虽然这些税杯水车薪,可总好过没有。
说穿了,这是雪中送炭,是救命的钱。
而这一次,魏忠贤很快地意识到,陛下的决定可能是对的,海贸还真可能挣来钱,就不说那被无数人追捧的东印度公司股票了,若是没有巨大的利益,那些佛郎机人还有尼德兰的荷兰人,如何会争抢着高价买股票呢?
就说那张三,好家伙,直接就进献了价值数十万两纹银的财货。
这还只是其中一股海贼呢,若是大明垄断了海贸,这岂不是就等于让大明多了一个聚宝盆,财源滚滚?
魏忠贤深知财源对于天启皇帝的重要性,可他需要一个抓手,只有像矿税一样,通过自己任命的那些镇守太监们,牢牢的抓住海贸,那么他的权势,便可稳如磐石了。
在魏忠贤看来,张三就是一个很好的抓手,只要拉拢住他,他负责拓展海贸,源源不断的给皇帝带来财富!
而魏忠贤呢,大大方方的给那张三升官,给他排除各种隐患,他自然会对魏忠贤死心塌地,那么,这海贸方面,即便张静一已经先插了一脚,可魏忠贤也可以控制住一大部分,陛下对魏忠贤自然也就更加倚重了。
张静一不得不钦佩魏忠贤的眼光和决断力,他可能其他地方有局限,可在这方面,简直就是母鸡中的战斗机。
当然,那张三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张静一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张三就是属泥鳅的,虽谈不上阴险狡诈,可是下了海能杀人,说要登岸,那些桀骜不驯的海盗们便毫不犹豫随他诏安!
这说明什么?他有很强的组织能力。
到了京城的表现,也可见他看事很准,这种人……将来天知道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至少,这张三只片刻功夫,就和魏忠贤混成了自己人,而和张静一的关系,似也不错。
现如今,也在天启皇帝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他娘的才一天功夫啊。
张静一突然感觉到,自己虽有穿越者的优势,可在这方面,稍有欠缺。
张静一素来好学,嗯……有功夫是得好好学一学。
此时,天启皇帝道:“那些老弱,安置在其他地方,朕不放心,就担心有官吏欺压……要不,就将他们安置在新县吧,朕对张卿最是放心。”
他看着张静一,便道:“这件事,张卿来处置。”
张静一自是应下:“臣遵旨。”
天启皇帝则是叹了口气,道:“朕再说一遍,下不为例,以后万万不可再冒这样的风险了。”
张静一自是明白天启皇帝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关心,心下也不由一暖,口里道:“臣当时只想着为陛下分忧,没有顾忌后果,现在思来,确实有些后怕。”
天启皇帝便又笑着安慰:“你现在却知怕了,知道便好。”
说罢,他站了起来,脸上笑容越加柔和,兴致勃勃地道:“随朕去张妃那走走吧,咱们一道去看看长生。”
“啊……”张静一道:“深宫禁苑,只怕……不好吧。”
天启皇帝便不以为然地道:“你是皇亲国戚,又有什么妨碍。”
张静一为难地道:“臣其实是怕有人说闲话。”
天启皇帝摇摇头:“其实你不去,也有人说闲话的,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顾得过来吗?”
张静一却也乐了,等到了张妃的寝殿,张素华见了张静一来,自然大喜,只是碍着天启皇帝的面,却不好多说什么。
那长生抱了来,许多日子不见,他的个头一下子长了许多,见人已开始晓得笑了。
天启皇帝手舞足蹈,在旁逗弄了一会儿,喜滋滋地道:“你瞧瞧,和朕一模一样,不只如此,还很聪明呢。”
张静一横看竖看,也没看出很聪明的样子。
当然,毕竟是自己的外甥,张静一很认真地点头:“是啊,他见了我便笑,可见还记得臣,真是绝顶聪明啊。”
长生只是不断地握着自己的手,伸出来。
天启皇帝以为他的小手想要抓握自己,于是忙伸出手去。
谁晓得长生努力的将小拳头塞进了自己的嘴里,这一下子,好像心里得到了满足,愉快的蜷着身,便不理外间的事物了。
…………
张三出了宫,早有礼部的官员在外等着,这礼部的官员请他暂时去歇一歇。
张三却对人道:“我随意走一走,第一次来陆地,想四周看看。”
这礼部随来的官员心里觉得好笑,此等海贼,怕是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才来了京城,便想四处闲逛。
如今,张三显然已有了良民的身份,而且种种迹象来看,理应是要得官职的,于是这人便道:“那便调拨两个差人随你。”
张三倒也没说什么,心知若是没有差人在,这礼部的人也不放心。
倒是两个差人本是一脸不情愿的人来,等张三每人给他们一锭银子,他们却是打起了精神,一下子热情了起来。
“张爷打算去哪儿逛,要不去贡院吧,贡院那儿热闹。”
“附近还有一处寺庙……香火最是鼎盛的……”
张三却道:“老夫只想随意走走,对啦,我在海中的时候,听说京城里有一个地方,叫清平坊……想去瞧一瞧。”
这两个差人听罢,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笑道:“说到清平坊,那就问对地方了,那地方也热闹得很,既如此,我兄弟二人便随张爷走一趟。”
张三便笑了笑:“有劳。”
只是不经意之间,张三的眼角似有些许湿润。
好在,他已别过了脑袋,没有让人察觉。
这两个差役却是叽叽喳喳,一路介绍着风土人情。
张三道:“清平坊那地方,听说都是一些厂卫的遗孤们住的,现在不知如何了?”
“现在可不一样了,现在那地方,可是寸土寸金,那儿现在叫新县啦,不晓得多少人想要搬迁过去呢!张爷是识货的,莫非想要将来便定居在那里?”
第二百六十一章:认亲
张三听罢,点点头,只是一路走着,他却不怎么说话。
直到进入了新县时,他才诧异了起来。
边上的差役,热心地道:“这新县,便是新县侯的辖地,你看看,京城里头,谁不晓得新县侯的厉害,这里的百姓,都比其他坊要富庶一些,商贾们也愿意来此交易……”
张三看着这里,却是茫然。
他努力地行走着,好像是漫无目的。
差役们糊涂了,一个道:“张爷,那边的商业区热闹,这边……比较幽静。”
“我爱清净。”张三继续行走,眼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终于……他似乎努力地认出了什么,而后……看着一处待拆的宅院,皱眉道:“这里……为何拆了?”
“这一片都要拆。”差役道:“这旧宅子……早就没人住了!不过此间的主人,你可晓得是谁?”
差役卖了个关子,笑着道:“人家早就置办了新宅,谁还肯住这旧宅呢?这旧宅既然没人住,留着也无用,听说这儿……要开发一片区域,置办什么商馆。”
张三听罢,他面上细微的表情里,已掠过了一丝愤怒。
他站在原地,直直地盯着那宅子,老半天才低声道:“败家子啊……”
差役听的一头雾水,不禁道:“败家子?这……是何意?”
张三气呼呼地道:“祖宅都守不住,可不就是败家子吗?祖宗的宅子,就算再破败,哪里有拆掉的道理?”
差役便不好做声了,而是很警惕地向四周观望,生怕被人听了去。
可就在此时……却有人从宅里出来,似乎在指使着人搬动家里的家具,这人穿着鱼服,身边几个仆役在他面前跑前跑后的张罗。
这人道:“能省着一点是一点,注意,那是祖宗的牌位,若是磕着碰着,可怎么担待得起……”
说话的人,正是张天伦。
张天伦显得气急败坏,原本他是不想这么快搬家的,可突然从天津卫传来张静一的消息,说张静一下海去见海贼去了。
这一听,张天伦吓了一跳,立即觉得近来家里有霉气,于是下定决心……搬家。
好在刚刚又得到了消息,张静一平安回来了,他这才放下了心,可满肚子都是对张静一的怨气。
整个张家,在京城延续了这么多代,可人丁却是日益稀薄,到了张静一这一辈,就成了独苗苗了,他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张家可就绝嗣了啊。
就这……他竟还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居然拿自己的性命去开玩笑。
张天伦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发泄,又不敢直接拎着张静一来骂,便索性见人便臭骂一顿。
这张家的人都低着头,一个个生怕触怒了张天伦。
张三听这骂声……下意识的觉得有一些耳熟,忍不住朝着那人看去。
张天伦此时也朝这边看来,见有人在旁围观,忍不住又想骂人:“我搬个家,你看什么……”
二人四目相对,却都不吭声了。
沉默了很久。
而后,张三像是一下子清醒过来一般,他立马转过身,便朝一边急走。
张天伦却是急了,起初见张三的时候,还只是突然一股记忆涌上心头。
可一看张三转身便走,他便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连忙追上前去:“这位朋友,请留步。”
可张三没理他,依旧快步疾行。
张天伦脸色却越来越异样,他顾不得什么了,急忙追上前去。
后头几个张家的家丁道:“老爷……老爷,这东西还要不要?”
“不要啦,不要啦,什么都不要啦……”张天伦丢下一句话,却已快步继续追上去。
张三一路的疾走,直接到了附近的一处茶肆,随他而来两个差役依旧追着,想说什么,张三却直接丢了他们一块银子:“就在楼下喝茶吧。”
说罢,又丢了伙计一块银子:“上头可有厢房?”
“有的。”伙计殷勤的点头,忙是领着张三上楼。
而这时候,张天伦却已追来了,他见张三上了二楼,便也忙是疾步跟了上去。
到了厢房里,张三坐定,吩咐伙计道:“上一壶茶来。”
伙计应了,下了楼去。
砰……
就在这时,这包厢的门却已被人推开,来人口里骂:“不是让你留步吗?”
张三稳稳地坐在这里,而后冷眼看着进来的张天伦。
二人又都沉默起来。
彼此打量着对方。
良久,张三骂道:“你这败家儿,祖宅都不要了?”
张天伦听到这句话,浑身颤栗,而后,突然也跟着破口大骂:“你这败家子,连家也不要了,你去哪里了?爹死的时候,你也不在……你甩了手,自己便去逍遥了。”
“你这败家玩意,还敢骂我,我是长辈。”
“长什么长?你有一丁点做长辈的样子吗?十几年了,十几年了啊,这十几年来……你是销声匿迹,对家里不管不顾……你晓得不晓得……我熬了多少苦?”张天伦显得很是悲愤,破口大骂起来:“我爹临死前说啦,死也不要将你这不忠不孝的东西葬入咱们张家的祖坟里……”
二人都动了火气,你骂一句败家子。
他骂一句败家玩意。
骂的累了,张天伦突然两眼落泪,居然一下子上前,抱住了张三,嚎啕大哭着道:“三叔……三叔啊……你这些年,到底去哪里了,怎么连个书信都没有?爹死的时候,还一直惦记着你,就是放心不下你啊!身体都已经疼得不得了,可还是不断地说着要等你回来,说有事要和你交代,可你为何就不回来……”
张三听到这里,却也已是萧然泪下,同样抱着张天伦。
于是二人抱成一团,都是痛哭流涕。
张三道:“我哪里不想回家,只是我犯了罪,只恐连累了你们,我真是该死啊……下海做了贼,哪里敢修书回来……”
说着,两个人越哭越厉害,犹如两个孩童一般。
“你为啥将祖宅拆了?”
“你为啥下海?”
很快,话题又回到了原点。
话里都有几分埋怨。
终于……二人哭声渐渐小了,却都哽咽着,各自诉说了前事。
“现如今,咱们张家的日子还算不错,你的侄子,对啦,三叔,你生了孩子吗?”
张三摇头:“不敢娶妻,倒是有十几个义子。”
张天伦便怒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你这败家……”
张三也怒道:“不敬尊长,你也是不肖子。”
终于,二人又冷静下来,总算大家能心平气和起来。
“你那侄子,是有本事的人,如今,很得陛下看重。咱们张家,已不同往日了。三叔此番来做什么?”
张三如实道:“我已诏安,愿为朝廷效命。”
张天伦一愣,随即惊讶地道:“诏安?难道就是静一诏的安?”
张三也愣住了,随即无比惊异地道:“张静一是你儿子?”
张天伦大喜道:“对对对,就是他,那你是已见过了?”
张三不禁道:“难怪我见他,总觉得有些像……就是……他性子不像你,你不聪明,静一就不一样了,精得似贼似的,虽然表面上老实,可我一看他,就晓得他是藏得住事的人。”
张天伦:“……”
“不管怎么说……”张天伦喜极而泣,抹着眼泪道:“静一的三叔公,总算回来啦,咱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三叔……回家吧,咱们回家,一家人好好的过……”
张三却是端坐不动,他已慢慢地恢复了理智,一脸认真地道:“不可以。”
“什么?”张天伦恨恨地瞪他道:“你到了现在……还想怎么样?”
“我毕竟做过贼,无论诏安与否,这污点是洗不清的,你们父子清清白白,就不一样了。所以我不打算回家了,这辈子,也不打算认祖归宗了。”
说到这里,张三不禁哽咽,很明显……这意味着他此后依旧是孤身一人。
缓了缓,他深吸一口气道:“私下可以相认,大家心里有数就好,明面上,你们是你们,我是我,做任何事,都要藏着一手,不能一下子将自己的底揭出来,否则就难免让人拿捏,静一……他……等他回家了,你得说一声……我虽与他打了交道,可我还没听他叫一声三叔公。”
张天伦听着,又是唏嘘,还想再劝,可张三显然对此不为所动。
能在海贼之中脱颖而出,无非靠的不只是义气这样简单,同样也有心狠手辣以及各种算计。
在张三看来,眼前这父子,当然是至亲。
可越是如此,越要谨慎,不能让张家父子曝露在别人的眼皮底下。
他语重深长地道:“你们做好你们的官,我呢……固然此次朝廷也有封赏,可在海上跑船的人,许多事是没有规矩讲的,你们在明,我在暗处,才可以出奇制胜。”
张天伦叹息着:“三叔从小就执拗,如若不然,怎么会至今日呢?罢了,我让人去稍个口信,让静一这便来见,我们三代人,就在这里,好生叙叙旧情。”
…………
第二百六十二章:大型认亲现场
在宫中,看完了长生。
张妃亲自去给天启皇帝和张静一斟了茶水。
二人落座,紧接着,却是一场密谈。
天启皇帝道:“这东印度公司的章程里头,最大的一点,倒是让朕心里颇有几分疑虑。”
张静一道:“还请陛下示下。”
天启皇帝端起茶盏,呷了口茶,道:“这荷兰国,授予的乃是东印度公司全权,除了让他们每年上缴一成八的收益之外,其余的,都是股东的分红。不过……这是其次,朕所看重的是,荷兰国还授予了东印度公司专断之权,这……便有值得疑虑了。”
这也是实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所谓的专断之权,等于是让渡给公司一部分的主权。
自行招募士兵,自行进行外交。
除了缴纳一成八的收益,等于是大明准许他们以大明朝廷的名义,公开在各国进行外交和军事活动,这就不只是商业行为这样简单了。
张静一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既然是开公司,那么这公司就一切以牟利为主,这是利益为导向。公司和朝廷是不一样的,朝廷要顾忌国计民生,可公司不需要。”
顿了顿,张静一又道:“这才是问题的所在,这大船出航,没有一年半载,也回不来,在外头若是没有临机应变的大权,别说做买卖,便是这些水手们能不能生存都不知道。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是这个道理。陛下,海外的情况,与大明不同,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总需有得有失。”
天启皇帝颔首:“这张三,你可信任吗?”
张静一却道:“陛下怎么看呢?”
“若是信任,则授予他全权倒也无碍,若是不信任,朕倒是有些担心。”
张静一道:“陛下乃是最大的股东,照着这公司的规矩来,拿自己所得的银子便是,对待这公司,不能用治理天下的方法。”
天启皇帝便笑了笑道:“也有道理,朕倒是多虑了。说起这个张三,朕倒是想起来,朕诏安海贼之后,倒是有人极力反对。”
张静一一点也不诧异,这诏安海贼,朝中若是没有人反对,那才是怪了,却还是顺着天启皇帝的话道:“不知是谁?”
天启皇帝淡淡道:“袁崇焕。”
张静一一愣:“这是为何?”
天启皇帝道:“无非是老生常谈,认为朕这是在养贼为患,将来迟早要被这些贼子反噬,说朕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辽东的问题,尤其是要供给关宁军的给养。而至于这些海上的贼子……杀都来不及,怎么还可以诏安他们。”
张静一立即敏锐的察觉到,海上贼子这个用词:“奏疏之中,也是用海上贼子?”
天启皇帝道:“朕对这个词儿,印象颇深,没错,用的就是这个词。”
张静一立即意识到,袁崇焕的这份奏疏,根本不是奔着张三来的,所谓海上贼子……根本就是朝着毛文龙去的。
毛文龙在皮岛,驻扎在海岛上,招募了大量的辽东百姓,通过舰船来袭扰建奴人。
而因为东江镇所在皮岛距离关宁一线距离较远,毛文龙的性子又很刚烈,自然不可能事事听远在千里之外的袁崇焕节制。
这二人的矛盾,怕是已经白热化了。
再这样下去,非要到不共戴天的地步。
张静一对此颇为反感,辽东的局势,已经糜烂到了这样的地步,现在还在借任何的机会,相互攻讦,那皇太极若是知道,只怕做梦都会笑醒吧。
张静一道:“陛下,不知皮岛那边,可有奏疏来?”
天启皇帝道:“你说的是毛卿家?毛卿家也上了奏疏,极力赞成收编海贼,他认为海贼若能为我大明所用,对于辽东的战局,有着巨大的好处。”
张静一顿时得知了真相,招揽了海贼,某种程度而言,就大大的加强了大明的海上运输和作战的能力。
这对于袁崇焕为首的关宁军,并没有任何的好处。反而对于东江镇的毛文龙,却因为可以得到更有力的船队保障,势必朝廷会大大增加东江镇的实力。这东江镇的一切都来源于舰队的补给,如此一来,此消彼长,关宁军与东江镇之间实力可能出现逆转。
说到底,这已是利益相关的问题了。
天启皇帝看张静一沉着眉头不说话,于是道:“张卿为何不说话了?”
张静一苦笑道:“我大明论人口、军力,甚至是火器,都远在那建奴人之上,可如今连连败北,臣一直在想,大明何至于此,今日听陛下说起这两份奏疏,心里便明白了。”
天启皇帝也不禁道:“朕难道看不透吗?只是登基以来,放眼看去,都是如此,真真教人心寒啊!可心寒又有什么用,朕管不住他们。”
听到这里,张静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又见天色已是不早,便起身告辞。
等他出了紫禁城,却见张家人居然在这里候着,一见到张静一,立即上前见礼,随即兴冲冲地道:“老爷请少爷赶紧回去。”
张静一点点头,张家的人已备下了车马,张静一则道:“父亲怎么今日这么急?”
“说是有客人,请少爷去一趟茶楼。”
茶楼……
这却不知又卖了什么关子。
张静一随即坐上马车,一路到了一处茶坊,下车,而后由伙计领着,上了一处包厢。
徐步进去,却见张天伦和张三二人正坐在这里,张静一不免略有诧异。
一见到张静一进来,张天伦就立即激动地道:“可算等到你回来了,你这混账,快,来见礼。”
张静一一脸无语的看着张三,心里说,一天时间,这老家伙攀上了天下最大的大腿魏忠贤。
转过头……这是连他家亲爹的大腿也攀上了。
张三则对着张静一微笑。
张天伦乐呵呵地道:“静一啊,你可记得,我曾和你说过……三叔公……”
张静一不由道:“三叔公?三叔公不是已经死了几百次了吗?”
“胡说!”张天伦瞪大眼睛:“为父可听不得你这般说三叔公,他是你的长辈,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
张静一道:“可这是你说……”
张天伦便立即打断张静一道:“好啦,不要啰嗦了,这便是你的三叔公,你还不来见礼?”
张静一:“……”
就在张静一呆若木鸡的时候,张三已起身,感慨地道:“侄孙……”
张静一此时可谓是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张天伦只好尴尬地道:“三叔,这孩子不懂事,你不要计较。”
“老夫没什么计较的,老夫只惭愧,静一还未出生,我便已远走他乡了,不能看着他长大,哎……静一是好侄孙啊。”
张静一只觉得晕乎乎的。
诏安了一个海贼回家,结果,诏安了一个爹……不,一个叔公回来。
他呆呆地坐下。
张三起身,亲自给张静一斟了茶,而后叹了口气道:“静一相貌堂堂,不知娶亲了没有。”
张天伦责怪的口吻道:“静一,你叔公都给你斟茶了,你不可对你叔公不敬,你别忘了,这便是为父经常在你面前提起的叔公。”
张三微笑:“他一时接受不了,却也无妨,何况以后出门在外,老夫与他,却还需保持距离。私下里他认与不认,这都没什么妨碍,无论认不认我这老家伙,我这老家伙……反正也是孑身一人。静一啊,方才和你父亲攀谈,才知道原来你这般的有出息,我们张家……不但后继有人,而且还光耀门楣,我在海外的时候,一直担心着这个家,现在……家里有你这样的顶梁柱,我这做叔公的,也就可以放心了。我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父亲,更对不起亡兄……”
说着,动了真情,又忍不住抹泪:“可现在……能见着你们,便不知该有多高兴了……我无儿无女,将来还不是什么都给静一的吗?静一……你叫一声三叔公,三叔公也就知足了。”
张静一听着,只觉得哭笑不得。
心里挣扎了很久,才乖乖道:“三叔公。”
张三这才大喜,道:“如今,我们一家人,可算是团聚了,将来我要出海,至少在这陆地上,也有了值得眷恋的人,静一……你要早些娶妻生子……”
张静一苦笑道:“在努力了。哦,不对,这不是我该努力的事,这是我爹的事。”
张三便看向张天伦。
张天伦感慨道:“在努力了。”
三人一起吃过了饭。
张三便起身:“我不能留在此了,礼部那边,给我预备了一个客店,我若一直在这里,只怕让人生疑,侄孙,以后在外头,我们还是像从前一般,不要露出什么马脚。”
张静一倒是没有多说什么,虽只是相处了几日,可他心里清楚,张三的性子是十分谨慎的人。
“对了。”张三倒是想了起什么来,又道:“现在既然知道你是我的侄孙了,那么有些机密的事,我却还需说一说。”
第二百六十三章:上阵父子兵
张静一其实早就知道这位刚认的三叔公是个藏着许多秘密的人。
而且不知多少秘密,都要烂在他的肚子里。
可现在,张三既对他说有机密的事相告。
张静一当然知道,这事儿若不是自己成了他的侄孙,他是绝不会说的。
于是张静一的脸色认真了几分,道:“请三叔公赐教。”
张三直接道:“关宁一线,有大量的人与皇太极都有书信往来,这些事,你可知道吗?”
张静一点头道:“我们曾抓到过建奴的总兵官李永芳,他那边倒是交代了一些人,这事是知道一些的。”
张三随即凝视着张静一:“那么你是否知道,辽东巡抚袁崇焕,与皇太极也有不少书信,交往密切?”
张静一皱了皱眉道:“对于这个,李永芳那边,倒是没有问出什么……”
张三冷笑道:“李永芳这个人,终究不过是建奴人的狗而已,狗是用来使唤的,可若真正机密的大事,又怎么会让这狗知道呢?”
张静一顿时想起,袁崇焕在历史上,确实是和皇太极有过书信往来,不过在史学界,大家的评价不一,有人认为袁崇焕是叛徒,但也有人认为,这是袁崇焕稳住建奴人,让建奴人不进攻关宁的手段。
当然,毛文龙也会和皇太极写信。
只是两者之间的区别在于,毛文龙这厮写了书信,都会立即向朝廷奏报,然后邀请请赏似的跑来跟朝廷说,你看……我又将皇太极耍了。
袁崇焕则不同,他的许多书信往来,却没怎么声张,也没有提前和朝廷打招呼。
张静一也无法理解,这到底是袁崇焕太过自信,觉得他得到了朝廷的完全信任呢,还是单纯因为袁崇焕这个人性格……比较莽。
张静一倒是诧异地道:“这些事,三叔公怎么会知道?”
张三笑了笑道:“这汪洋大海,就是藏污纳垢的场所,无论是建奴人,还是大明人,亦或者是倭人,但凡是在陆地上活不下去了,就不得不下海为生。有些人……他们知道一些秘密,可掌握了秘密的人,难免身家难保,除了下海,又能如何呢?”
好家伙……原来……这个时代就已经有官员出逃啊。
张三接着道:“这海上的人,和陆地上的人不一样,内陆的人……有国仇和家恨,可海上的人,只有利益之争,谁也不会问对方过去的事。所以在北海,无论是获罪的建奴人、朝鲜国人、辽东人,应有尽有,你三叔公在海上,总能听到一些有趣的事。”
张静一便道:“袁崇焕与黄太极有书信往来,却也未必证明他就私通了建奴人。”
张三道:“但也不能证明他没有通敌。”
张静一一时哑口无言。
张三继续道:“而辽东巡抚,是何等重要的位置,朝廷能够承受这风险吗?何况这关宁军内部,恕我直言,早就是烂得不成样子了……不少关宁军的人,实在受不了,于是纷纷下海……”
“我那船队里,单单关宁军下海的,便有三成,你现在是锦衣卫,这些东西,叔公已经和你说了,你自己斟酌着,若是觉得有用,便顺着这线索查一查,若是觉得无用,当然也可以选择视而不见。好啦,叔公要走了,对了,有没有银子,借我一些。”
张静一:“……”
张三笑着道:“明日我要偷偷去谒见九千岁呢,来京城的路上时,叔公就已和他偷偷约好了的,本来我手头上只剩下几百两银子,原是想着,这几百两银子应该也够了,可如今思量着,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叔公肩上的担子很重,还是要给咱们张家多出几分力的,想多送一些。”
张静一便哭笑不得地道:“叔公这是真把自己送礼送穷了?”
张三微笑:“钱财是身外之物,不送出去,留在手上反而成了祸患的根源。你一定觉得,我过于巴结那九千岁了吧。你呀,账没有算明白。你看这满天下,内阁大学士,你想送礼,他们还自恃清高,难有门路呢。可若是一味进献给皇帝,这皇帝眼界高,一般的东西看不上,你三叔公将家底都掏出来了,也不过换来皇帝几个好字罢了。只有咱们那位魏公公,简直就是上天赐予你三叔公的礼物啊。”
张静一:“……”
张三道:“你想想看,魏公公这个人,毫无节操,裤腰带都系在脚裸上的人,既不似那些大臣一样矜持,送个礼还要想各种名目,又来者不拒,给一万两他要,给一百两他也开心。何况这等阉人,其实未必真贪图你的礼,也不过是没了命根子,猜疑心重罢了,见了谁都觉得好似别人心里没有敬着一般,也都觉得,这人定是在背后笑话他。因而魏公公最需的,是别人真心实意的敬意。叔公不需花多少钱,好生敬着他,便能将他哄得合不拢嘴,到时有了好处,便能想到你。花出去的银子,不出一年,便可千百倍的挣回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才又道:“你来说说看,这样的好买卖,是不是堪比那些海上的私商了?这是暴利啊,我若是不做这买卖,祖宗们在天有灵,也都要骂我的。”
张静一不禁笑了,他们张家一路下来,都是老实人,没想到到了三叔公这儿,直接基因突变了。
于是张静一道:“这个好说,三叔公放心,钱的事,包在我身上,过几日,我便让人偷偷送十万八万两银子到你那儿去。”
张三倒也没有客气,点点头:“走了,往后找机会再聚。”
说着,又对张天伦道:“天伦我侄,你人不聪明,所以家里的事,你也少去管,让静一处置就成了,静一是极聪明的人,他做什么事都有分寸的。”
张天伦顿时脸色不好看了,张口想说点什么。
张三随即瞪大眼睛:“若是不听话,我这做叔的,抽你。”
张天伦:“……”
关于袁崇焕和关宁军的事,既然今天听到了这些信息,张静一还是留了心。
不过在他内心深处,依旧还是没有将袁崇焕和通敌联系上,更多的只是觉得袁崇焕这个人做事有点鲁莽过头罢了。
而此时,浩浩荡荡的‘海贼’女眷们纷纷到达了京城,张静一这边,早已命人提前做好了准备。
此时,幸福家园那里,已预备了大量的屋舍,对这些家眷进行稳妥的安置。
又过几日,张三给天启皇帝上书筹建公司的章程。
天启皇帝自是批准,几乎一切的章程,都以东印度公司的蓝本。将天津卫口岸,作为基地,准许公司在内陆采购特产,也准许公司的舰船将倭国、西洋诸国以及欧洲的特产,就在在口岸卸货,进行贩卖。
同时,明确规定了公司可以对大明之外的各藩采取较为灵活的外交策略,也允许公司招募一定的雇佣兵以及水手。
紧接着,张静一便开始大量的采购物资了。
张静一对于这个是有了解的,海外对于丝绸和瓷器的需求历来是特别大的,无论是欧洲还是倭国或者是西洋诸国,也都以能够购买到丝绸和瓷器为荣。
因此,这第一批货,就是将足足七艘舰船的货物,送去马六甲进行贩卖,再从马六甲收购当地的特产,运回大明来。
之所以第一趟选择马六甲,也是张三精心挑选过的。
现如今的马六甲,已是各国海运的一个集散地。
无论是欧洲来的船只,还是从大明海域进入印度的舰船,往往都需途径此地,在这里,早已聚集了大量的商贾,一旦运到,便可立即销售。
当然……这只是小试牛刀而已,送去马六甲,终究便宜的还只是赚差价的中间商,而公司的目的是未来直接控制住几条主要的航路。
在张三的章程之中,特别提到的是,海贸是不挣钱的。
因为海贸所需大量的舰船和补给,更需要许多的人选,在海中的风险也是巨大,在如此多不利因素之下,即便赚钱,这收益……其实也并不高,说穿了,这就是卖命钱罢了。
东印度公司之所以能够大发横财,不是因为它进行海贸,而是因为……它垄断航线。
说到底,垄断才能确保财源滚滚。
若是大明的公司不追求垄断,而只靠海贸来挣得一些蝇头小利,这就是舍本求末。
天启皇帝对于这道奏疏,深以为然。
于是,御笔朱批,大明东印度公司正式成立,第一批船队在采购了大批的货物之后,正式出港。
一群衣衫褴褛的水手们,登上了舰船,在无数好奇目光的目送之下,扬起了风帆。
此时,人们对于这些即将远行的水手,绝大多数还是轻蔑的。
在他们看来,这些水手,可谓是比军户还惨,军户固然已经够悲惨了,可好歹还是在陆地上,而登上了船,辞别了大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归家,便真是朝不保夕,人不如狗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朕的银子这么好拿
京城这边,张静一依旧还是每隔几日要去东林军校的。
军校现如今,两支教导队被调去了封丘。
剩下的除了一支教导队,便是一个特别行动教导队了。
当然,在这里也招募了许多教员,教员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有。
其中一个特殊的机构,便是研究所。
招募的都是从各地来的匠人。
甚至还有不少从澳门赶来的佛郎机人。
都是听说这里能发财,本着发财的心思来的。
当然,这研究所距离学校有一段距离,在新区的一处偏远深山里。
毕竟大家也不傻,当初的王恭厂爆炸,其实就是火药库爆炸,在京城里的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因而这么些家伙,是人憎狗嫌,但凡这些研究所的人出现,大家都是一副你不要过来的表情。
所以,张静一只好换了一个招牌。
从原来的火器研究所,将招牌重新摘下,变成了人文研究院。
果然,效果很好,至少这些匠人们,不再遭受歧视了。
大明最奇葩的地方在于,他除了军人和大夫是世袭,就连匠人也是世袭的。
可更奇葩之处就在于,这些世袭的匠人,倒是颇有创造力,他们脑洞大开,瞎琢磨出来的各种火器,竟是五花八门。
甚至可以说,后世几乎所有的火药武器,在明朝基本上都可以找到雏形。
更让张静一觉得奇葩的是,这五花八门的火器,却往往因为工艺不过关,粗制滥造的问题,在军中反而没办法大规模的推广。
说穿了,就是炸膛率太高,毕竟火药是用来伤敌的,不是自爆的。
因而,张静一得出的结论是,在大明,至少火药这门学问而言,匠人们属于开创性过高,但是基础技艺问题难以解决。
解决不了的原因有很多,一方面,确实是工艺问题,另一方面,则是大量的银子被贪墨,偷工减料严重。
除此之外,还有使用火器的官军,其实也疏于管理和储藏,甚至没有专门的操练,这便导致,根本无法有效的发挥效能,平日的时候根本不去熟悉火器,等到战时再去抱佛脚,不出问题就怪了。
针对这三个问题,张静一成立了这人文研究所。
主要是从人文入手,用军校的资金,来解决一部分的资金的问题,而且在这里,也确保了不会出现贪渎的情况。
另一方面,请了一些佛郎机的匠人,就是用来解决基础工艺问题的。
在欧洲,战争非常频繁,各国林立,其实某种程度,这数百年来,整个欧洲都处在春秋战国的时代。
因而,各国能否生存,完全取决于军事,谁能造出更精良的武器,更大的舰船,谁就能不断地壮大自己。
总而言之,整个欧洲已经开始慢慢地从骑士战争,演变成了总体战阶段,战争变得更加的残酷,战争的后果越来越无法承受。
因此,军工已经成了所有国家不可或缺的东西,甚至整个国家体制,都已开始向着这方面倾斜。
张静一成立这个研究所的目的,就是让大明不至在这场竞争中落后。
当然,针对这个时代的情况,张静一倒也按照他的预想,设计出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巡视完了军校,张静一便往往要回新县的县衙里办公,各坊各区的官长,都要向张静一汇报。
不过今日,他却还需去一趟千户所。
千户所里,一封详细到了极致的文牍送到了张静一的面前。
这是那武长春从李永芳那儿弄来的。
武长春如今专门负责刑讯和逼供,如鱼得水!
至于李永芳,到现在还活着……只是……这种活法,实在是生不如死。
自他的口里,关于辽东的情报源源不断地汇总起来,这给张静一一个十分直观的感受。
恰恰是这样的感受,却让张静一忧虑万分。
可以说,整个大明,其实都是需要一场自下而上的革命的,因为这个时代的食利阶层,已经完全堕落。
某种意义而言,如果没有建奴,当真来了一场起义,对这天下,未必是一场坏事。
这是张静一来到这个时代,最深刻的看法。
不过农民起义,终究还是有局限性,终究得有人教导,而这方面,张静一已决心在封丘,做一次示范。
这事儿……不急。
带着这些文牍,张静一当即就入宫去见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最近心情不错,听闻张静一居然前来觐见,倒是颇为高兴,难得这家伙主动上门来。
紧接着,来不及寒暄一番,当张静一将这洋洋上万言的奏报送到天启皇帝的面前时,天启皇帝便打起了精神,他开始细细地看奏报。
越看,却越是触目惊心。
“情况当真如此吗?”天启皇帝冷着脸,同时脸上带着一丝吃惊。。
张静一今儿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道:“若不是如此,辽东怎么会是这样的局面呢?”
天启皇帝的脸色,越发的森冷起来,道:“平日里,不断地催着朕押解辽饷去,朕年年为了辽饷的事弄得焦头烂额,可这些人……实在太可恨了。”
说着,天启皇帝焦虑起来,他站起来,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而后皱眉道:“若是如此,那么辽饷,还放不放?”
张静一却是道:“这得看陛下自己。”
天启皇帝的愤怒,是可以想见的。
李永芳提供的大量情报,足见建奴人对整个辽东的情况了解得非常透彻。
整个辽东,早就烂了,而且已烂得不成了样子。
各个军头,根本就无心打仗,他们拿了军饷,首先不是派发给士兵,除了贪墨一部分,剩余的则发给自己的亲信家丁。
所谓的家丁,其实就是奴隶,大明不允许有奴籍,于是军头们便将骁勇的人,入户到自己的家里,成了‘自家人’,而这少数的家丁,本质上就是他们的私人武装。
借助这些私人武装,军头们就有了资本,而至于最底层的军户,其实就是他们剥削和压迫的对象。
一方面,他们有了这些资本,则不断地要求朝廷给饷,另一方面,又因为这些资本,私下与建奴人联络。
某种程度而言,建奴人的出现,对他们是有利的,因为朝廷有了腹心之患,所以才有了辽饷。
而很明显,咱们这位正在气愤不已的天启皇帝,则成了冤大头,想尽办法的,源源不断地将银钱输送到他们的手里。
也因为有建奴人需要攻略整个辽东,所以也一直都在想方设法的拉拢这些军头,不断地提高价码。
这些人等于是不断地培植自己的私人武装,两头都吃。
可这些辽饷,本质是关内百姓的民脂民膏,关内为了应付辽饷,哪怕灾难频繁,却还不得不一次次的加征,而后送到这些人的手里。
于是乎,军头们的家丁越来越多,实力越来越雄厚,他们早就没将朝廷放在眼里,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大明天子了,在那辽东,可谓是如鱼得水。
当然,袁崇焕也没好到哪里去,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真实的情况,可是对于这些情况,他却是不闻不问,反而将心思都用在了争权夺利的上头。
真正受苦的,其实还是辽民,大量的辽民之所以投靠建奴,难道不知这些建奴人对他们动辄打骂?可好歹,跟着建奴人去抢,怎样都还能有口饭吃。
而在辽东,寻常的辽民几乎成了压迫的对象,被征用了去当兵,却几乎不给饷银,家里有一些土地的,则很快被用各种名目兼并掉。
在整个关宁一线,运气最好的人,则是那些身体强壮的人,他们若是能有幸被将军们看中,成为将军的奴隶,做了家丁,便算是光耀门楣了。
而这些将军的家奴们,眼里自然只有自己的主人,至于王法和朝廷为何物,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情况,比厂卫奏报的还要严重,而且更为可怕。
天启皇帝面沉如水,目带寒霜,此时不由冷冷地道:“朕终于知道,那些客军,长途跋涉到了辽东,为何……如今都遭毒手了。朕也终于知道,为何熊廷弼屡屡上书,请朕不可用辽民,他所言的辽民,就是这些树大根深的辽东军将,只可惜……朕误信了人,竟让熊廷弼冤死。”
张静一也是心里感触万分,此时叹了口气道:“陛下,那这辽饷还发不发?”
天启皇帝心说,方才不是朕来问你吗,现在你倒反而问起朕来。
张静一继续道:“发了,就等于是将这珍贵的钱财,送给了这些军将,军将们又可借助这些银子,培植自己的私奴。可若是不给,那么下头的官军,便连一丁点的饷银都没了,人饿了肚子,只怕又要哗变。”
天启皇帝眼里掠过了杀机:“朕的银子,有这么好要的吗?这大明的天,还没有变呢!”
说着,天启皇帝冷笑连连地道:“军民百姓,不知有朕,却还想要朕的钱,朕的银子,是大风吹来的?”
第二百六十五章:效法太祖高皇帝
天启皇帝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
这真的将人当傻子了。
什么九五之尊,什么上天之子,此时所谓的尊严却是荡然无存。
“这朝野内外,个个都将朕当做瞎子和聋子,这么多年来……若不是严刑逼供李永芳将内情报上来,朕现在还蒙在鼓里。”
其实这些事,天启皇帝是略知一二的,魏忠贤也不傻,也是奏报了。
只是天启皇帝没想到严重到了这样的地步。
“王法已经荡然无存,靠着这些人,如何打击建奴?”
“还想让朕给他们银子?让他们白得朕的银子?休想!”
天启皇帝在殿中怒不可遏的咆哮。
早已吓得宦官们个个匍匐在地,个个大气不敢出。
张静一却稳稳坐着,他不知是不是该同情一下天启皇帝。
可天启皇帝又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呢,他本身就是那些压榨和盘剥的军头以及士绅们的代表,那些人,哪一个不是打着他的名号各行其是?
真正值得同情的,可能是某个军户,某个失地的百姓吧。
天启皇帝发泄完了怒火,随即道:“朕不打算给辽饷了,朕要彻查。”
张静一很平静:“不给辽饷,这些人就敢投靠建奴,从此之后,建奴人就要逼近山海关,甚至连山海关都可能不保,到了那时……京城怎么办?陛下要彻查,可是这奏报中写的清清楚楚,军头们每年给京中百官的冰敬、碳敬,数都数不清,不知多少银子,哗啦啦的流进京城里!”
“那该让谁去彻查,又怎么查?若真彻查出来什么,这钦差在辽东还能有命在吗?”
张静一所说的都是很实际的话。
天启皇帝也慢慢地收起了怒火。
他比历史上的崇祯皇帝要聪明的多,很显然,天启皇帝意识到愤怒是没有意义的。
于是他道:“那么,该怎么办?就这样蝇营狗苟,直到我大明丢掉辽东,丢了天下?”
张静一慢悠悠地道:“你看,陛下现在做任何事,都被人绑住了手脚,可陛下想想,倘若太祖高皇帝在,会有这样的事吗?”
天启皇帝一愣,倒是很是直接地道:“朕当然不如太祖高皇帝。”
张静一则继续道:“太祖高皇帝若在,若是有人敢欺骗他,他一道手令下去,顿时便可灭人满门,甚至只要他动一动念头,便可株连数千上万人。一道旨意,不折不扣,让谁生便生,要谁死便死。言出法随,那区区的辽东军头,莫说敢如此欺瞒陛下,便是生出这个念头,只怕也已如芒在背,坐立不安了。”
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道:“这是因为太祖高皇帝有威信。”
“对。”张静一点头:“就是因为有威信,所以他说的话才算数,他做的决定,才可贯彻。那么陛下为何没有威信呢?”
天启皇帝摇头:“这不同,太祖高皇帝毕竟是开国之君,朕如何比得过。”
张静一道:“那么成祖皇帝呢?成祖皇帝一声令下,也无人敢虚与委蛇。”
天启皇帝便又道:“那是因为成祖皇帝乃是靖难之君。”
张静一笑了:“可见,做天子的想要震慑群臣,不被人蒙蔽,单凭一个皇帝的名号是不成的,臣斗胆……窃以为……当今天下,最需要的恰恰是太祖和成祖。这倒是让臣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事。”
“正德先皇帝。”
天启皇帝觉得好笑,他对正德皇帝没啥好印象,据说发生了许多好笑的事。
张静一却是道:“正德皇帝想来也是看出了这些弊病,所以……想要做太祖和成祖,因而才想建立功业,自认所谓的总兵官,要亲自作战。只是可惜……英年早逝,功败垂成。”
天启皇帝一愣:“是吗?”
张静一道:“辽东的问题,臣谋虑了很久,觉得其中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就在于,辽东的军头们蓄养私兵,有恃无恐。而且他们养寇自重,心知朝廷不能将他们怎么样,因为陛下再如何痛恨他们,可这朝廷的腹心之患,依旧还是建奴。问题不只是这些军头,还有这些辽民,辽民们在军头的盘剥之下,早已对朝廷失去了信心,在他们的心里,早就没有了朝廷和陛下,现在已窘迫到,谁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便为谁效力。他们已经对陛下绝望了。”
听到这里,天启皇帝脸色惨然。
张静一继续道:“可太祖高皇帝不一样,太祖高皇帝虽然在宫禁之中,可天下的百姓,尚且知道宫中有一个皇帝,无论发生了什么冤屈,总还有人给他们做主。因而太祖高皇帝若是下旨,谁敢不从,只需一声令下,便可诛其满门,而被诛之人,除了死之外,别无他法。”
“这是因为,民心在太祖高皇帝的身上,若是有赃官墨吏,残害百姓,自然有人站出来伸张正义。”
天启皇帝用心听着:“所以……解决辽东的问题,在于什么?”
“在于给辽民们希望,让他们知道,陛下依旧还关心他们,陛下会给他们伸张正义。告诉他们,在与建奴的战争之中,大明能获得胜利。告诉他们,皇帝知道他们的疾苦,也知道有人在欺骗皇帝。”
“希望……”天启皇帝苦笑……说到希望,谈何容易。
张静一倒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是起身,告辞而出。
可这宫中,却已惊起了波澜。
天启皇帝召了魏忠贤和田尔耕,将其痛骂一通。
之后,又召见内阁大学士以及兵部尚书,又是一阵痛骂。
到了次日,大家排着队挨骂的时候,那太监张顺匆匆来到了张静一的跟前。先是给张静一结结实实的跪下,清脆的叫了一声干爹。
而后,张顺才站起,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道:“陛下有口谕,张静一听着:朕这里又得辽东文武诸臣的弹劾,言新县侯张静一招抚海贼,误国误民,将来必酿生祸端,这些弹劾,张卿先行看看吧。”
说着,张顺取了一沓奏疏到张静一手里。
张静一拿了奏疏,细细看过。
其中最多的,便是袁崇焕的。
这袁崇焕十分嚣张,直斥张静一为奸贼。
这家伙……吃错药了吧。
不过……想到历史上,这家伙直接去砍毛文龙的事迹,呃……可以理解,袁崇焕还真干得出这样的事。
现在的袁崇焕,其实是明星人物。
无论是士林,还是阉党,都对他赞不绝口。
士林认为他是文臣的代表。
而在辽东,袁崇焕也尽心的维护某些军头们的利益,他的修葺九边防务的策略,说实话,不知肥了多少人,再加上他兴冲冲又给魏忠贤修生祠,可谓是反复横跳。
偏偏……人人都说他好,便连寻常的百姓,在此时都觉得,有这清明又能干的袁崇焕在,京城就安全一些。
张静一在某种程度上,不得不佩服袁崇焕,袁崇焕其他水平咋样,他不知道,但是这忽悠的水平的确很高。
此时的风头可谓是一时无两,我张静一要是能学会这门技能,靠这张嘴也能混饭吃了。
张静一立即道:“请去回禀陛下,这都是污蔑,袁崇焕这是污蔑……”
张顺似乎早就晓得张静一会这么说,笑了笑道:“干爹先别急,陛下还有旨意呢,陛下说,他知道你的委屈,所以此番巡边算你一个,你立即预备启程,不得有误,今夜之前就出发。对了,带上你的人马。”
“啥?”张静一吃惊了,瞪大了眼睛道:“陛下疯了吗?他要学正德?”
张顺一脸诧异的看着张静一:“哎呀,干爹真是了不起,陛下居然早料到你会这样说,陛下还说,若是干爹这般回应,便让奴婢告诉你:朕不效正德,朕孝太祖高皇帝。张静一若再敢腹诽朕,便立即拿下治罪,不得有误。”
张静一:“……”
………
内阁里头,却又有一道旨意,说是皇帝深感边镇的将士艰难,所以打算巡边。
当然,巡边的意思,其实就是去山海关走一趟的意思,转一圈就回。
对此……
黄立极等人当然没说什么,六部的部堂,居然也默不吭声。
这几日,内阁和六部,还有这满朝文武,都在盼着陛下赶紧把内帑拿出来,将这辽饷送去呢。
可天启皇帝装傻,一副辽饷是国库的事,和朕有什么关系。
于是,大家有点急了,再不给钱,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啊,边镇那边,已经过来催过几次了。
这辽饷发了,辽东那边的军将们才有银子,他们有了银子,眼看着就要入冬,满朝的文武,都等着辽东的军头们将今年的冰敬送过来呢。
这陛下若是再不掏钱,大家伙儿吃什么啊。
现在听说要巡边,换做以前肯定是要反对的,可大家此时的心思却是,要去赶紧死去,去了之后立即掏银子,大家都等着过冬呢。
事情居然出奇的顺利。
这让原以为会被人劝说的天启皇帝心里不禁有些失望。
这些人……比自己想象中要不要脸一些。
第二百六十六章:往死里整
张静一在傍晚的时候,终于和天启皇帝‘接头’了。
第三教导队扩充的五百人。
再加上特别行动教导队的二百人。
以及匠人和给养若干,这一次张静一可谓是倾巢而出。
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天启皇帝这是要干啥,只是觉得天启皇帝有些‘不靠谱’,还是小心为好。
等‘接头’之后,方才看到天启皇帝大大方方的带着两三千勇士营,以及宦官若干,竟已在京城北面的驿站里等他。
一见到张静一,天启皇帝就兴奋地道:“朕带你去巡边。”
张静一道:“陛下打算去何处巡边?”
“明面上当然是山海关,不过实际上是去关宁。”
张静一心里一句卧槽,姓朱的果然没一个省油的灯,这事他也干得出来?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似乎就想起不愉快的事情,随即就咬牙切齿地道:“敢拿朕的钱,朕就要他们的命,朕不弄死他们,便不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
张静一道:“陛下说的太好了。”
天启皇帝道:“可你为何不高兴的样子。”
张静一道:“那是当然,魏哥没来,我心里有些没底气。”
傻子都看得出来,皇帝是不会有错的,所以皇帝就算真溜达出了关,那也一定是奸臣进了谗言。
这横竖一看,魏忠贤没跟来啊,若是魏忠贤来了,自然是大奸大恶的魏忠贤进谗,居然带着陛下出了关。
可现在……
张静一左看看,右看看,怎么没有背锅的人?
而最后……张静一才发现,小丑竟是我自己。
天启皇帝冷冷地道:“魏伴伴若是不在京城里,朕怎么安心,你真以为朕信得过那文武百官?”
他这番话,算是将关系讲透了。
魏忠贤的一切权力,都来源于天启皇帝,没有了天启皇帝,这文武百官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换了新皇帝,也不算太坏的事。
可魏忠贤不一样,没了天启皇帝,他就等于什么都不是了。
天启皇帝出京,必须得有人看着,不然,后院着火。
张静一苦笑道:“这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其实……也可以来伴驾啊……”
田尔耕来了最好,到时这黑锅便直接栽在他的头上,我张静一不过是个千户,田尔耕乃是我的上司,就算总得有个大奸大恶的人,那总该不是我张静一。
天启皇帝道:“少来啰嗦,朕谁也信不过,只信得过张卿。人都齐了没有,齐了我们就出发。”
就算不愿意,可现在的情况也不到张静一说不,于是他只好叹了口气,点点头道:“陛下,我们做事要稳重啊,所谓谨言慎行……”
“知道,知道了。”天启皇帝不耐烦地点头。
倒是这时候,他看了一眼随着张静一身后来的张顺,不由道:“你怎么也来了?”
“奴婢……”张顺瞪大眼睛,他似乎窃听到了许多不该听的秘密,此时他也懵逼。
可陛下,是您让我给咱干爹传旨的啊,奴婢传了旨,可不就跟着人来了吗?
不过……听说要去辽东,张顺已觉得自己浑身发寒了,他忙道:“奴婢这就回宫……”
天启皇帝阴森地看着他道:“来了你还想走?”
张顺:“……”
天启皇帝露出了果决的一面。
他立即命令队伍疾行,两日之后,便抵达了山海关。
在这里,假装巡视了一下边镇,而后……却突然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疾奔宁远。
这一下子,却将所有人吓坏了。
可此时阻止,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天启皇帝身边,只有五百军校生骑着马护驾。
哪怕是勇士营,也拉在了后头。
这一路,几乎没有停歇,七日之后,天启皇帝与张静一便马不停蹄地到了宁远不远的义州卫。
这一切太快,骚操作可谓是一套接着一套。
以至于京城那边,刚刚听说陛下居然跑出了山海关,还没来得及批判,接着不久,就听闻陛下这是奔着宁远去了。
于是,一面连忙命沿途的兵马防范。
一面纷纷让人快马请陛下立即回京。
可天启皇帝作为债主,此时好像铁了心。
毕竟,你可以欺君罔上,你也可以无视朝廷,但是你不能骗钱。
天启皇帝命一队人马驻扎义州卫,却突然下旨,说是随来的军校护卫们人困马乏,让他们原地休息,随即,命义州卫的游击将军护送自己前往宁远城。
张静一也算是服气了,不得不乖乖地跟着天启皇帝一路抵达宁远。
这宁远上下,早就乱做一锅粥。
辽东巡抚袁崇焕,辽东总兵官满桂,这辽东最重要的两个人物,一文一武,连忙摔着众文武官员在宁远城外接驾。
等好不容易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天启皇帝,众人行礼。
天启皇帝只道:“进里头说。”
浩浩荡荡的文武官员只好压着一肚子的火气,乖乖随天启皇帝入城。
张静一此时已觉得自己的体力,消耗到了极限,他气喘吁吁,一脸疲惫,不过此时,他才真正有功夫好好的来打量袁崇焕和满桂二人了。
袁崇焕是一副书生模样,有一副长髯,这几乎是所有有前途的文臣标配的胡子,怎么说的,但凡有一看,就很斯文,他说话和颜悦色,不似历史上那般动不动就砍人,而且还是砍自己人的样子。
至于满桂,则是虎背熊腰,却也是深藏不露的人。
城中早已预备好了皇帝的行在。
天启皇帝升座,而后左右四顾这文武大臣,道:“朕听闻,边军这边……有人私通建奴人,此事可有吗?”
张静一站在一旁听着,浑身一抖,心都要跳出来了。
踏马的,跑来这里说这个话,这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真以为这些丘八不敢做掉你?
于是,张静一在一旁拼命咳嗽。
袁崇焕倒是笑吟吟地站出来,道:“既然陛下有耳闻,那么一定不是空穴来风,臣一定彻查。”
满桂也连忙道:“陛下,末将也定要彻查到底。”
天启皇帝冷笑:“彻查到底?若是你们能彻查到底,那么朕来此做什么?朝廷为了供应辽饷,不断的给百姓摊派钱粮,关内百姓的负担你们不知道吗?可是这些钱,花在了什么地方?成日说修城和练兵,说什么平辽,可迄今为止,修了几座城,又练了几个兵!怎委卿等如此重任,卿等就是这般的报答的吗?”
皇帝显然一肚子火,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阵痛骂。
袁崇焕和满桂以及其他诸官个个惶恐,连忙拜下:“臣万死。”
当然,虽是说万死。
可他们对于天启皇帝,在内心深处,却也未必有多惶恐。
这惶恐只是写在脸上罢了。
辽东的贪墨和渎职,又不是一个两个,难道陛下能把大家都查办了?
真要查办了,谁来给陛下守辽东?
袁崇焕甚至心里觉得好笑,这陛下过于年轻,此番带来身边的,竟只一个锦衣卫千户张静一!
倘若魏忠贤来了,他倒还忌惮几分,可就这么两个年轻的家伙,却跑来辽东,他们怕是不知这辽东骄兵悍将的厉害吧。
满桂自然心里也是不屑,什么天子,在这辽东……没有人认。
就算陛下要彻查,好啊,来彻查便是,能查出什么来?
当然,满桂虽然一肚子牢骚,不过也还算是忠心之人,虽挨了骂,心里不服,却也只能想,陛下不过是少年气罢了,等发泄完了,自然也就走了,实在不成,丢一两个千户做替罪羊便是。
天启皇帝果然没有让袁崇焕和满桂失望,又恶狠狠的骂了一通,见这文武大臣们都唯唯诺诺,却突然觉得,好像这样骂没什么意思,便只好道:“诸卿好生反省,该彻查的要彻查,朕今日就在此坐镇,查到了什么,立即奏报。”
袁崇焕道:“陛下,这里乃是边关,建奴人随时杀至,此处……不甚安全……还请陛下先回京再说。”
天启皇帝冷冷地道:“是你是天子,还是朕是天子,朕说的话,难道不算数吗?”
袁崇焕只笑了笑,便没说话了,拱拱手:“陛下教训的是。”
将这些人打发走了,天启皇帝随即满肚子牢骚:“朕发现,朕即便到了他们面前,他们也不在乎,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张静一似乎一点不意外,只苦笑道:“陛下,这样除了发泄之外,能有什么效果?这辽东的骄兵悍将,铁板一块,这么大的利益在里头,怎么可能陛下三两句,就会认怂?”
天启皇帝皱着眉,不由道:“看来……要做太祖高皇帝并不容易。”
“不过……”张静一却是笑了笑:“臣却有一个办法,可以让这辽东上下,再不是铁板一块,将所有的问题,都暴露出来。”
天启皇帝顿时精神起来,看着张静一道:“说来听听?”
张静一咳嗽道:“就是这法子,太狠,臣怕这辽东的骄兵悍将承受不起。”
“他们骗朕的钱,朕要的就是这个!”天启皇帝反而大喜道:“快说来听听。”
第二百六十七章:天塌下来了
当天夜里。
就在这宁远城。
城中的所有人,此时对于天启皇帝的来访,都各带着心事。
今日陛下的表现,远远超出了大家的预料之外。
虽然狠狠的斥责了一通,可这斥责,却更多的像是一场笑话。
世上哪里有天子突然跑来边镇,然后骂边镇的文武大臣贪读辽饷的。
袁崇焕虽然不懂啥意思,但是大为震惊。
这青年天子果然是个人才啊。
他居然还知道有人贪墨辽饷。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天子的手段……实在不太高明,甚至让人觉得好笑。
袁崇焕对此,无动于衷。
不过这一夜,他依旧睡不着,却是和衣起来,开始修书。
这些书信,都是送给京中一些和他关系匪浅的大臣的,意思只有一个,现在皇帝就在这里,你们赶紧将人领回去吧,跑这儿添个什么乱子。
这是宁远,是皇帝该来的地方吗?
修书之后,袁崇焕一声长叹,他的目光,禁不住的落在了案头上的一封书信上。
这封书信,乃是皇太极送来的。
建奴的皇太极,和他打过不少交道,此人倒是一个不可多得之人,某种程度来说,袁崇焕甚至一度觉得,皇太极才更像大明天子。
当然,此等悖逆的念想,很快就在袁崇焕的脑海里消逝,无论怎么说,得赶紧将皇帝送走,省得夜长梦多。
至于皇帝所说的所谓整肃……其实只是笑话而已。
有本事,他就来查,谁来查都没用。
此时,月儿高悬,袁崇焕的房里生了暖炉,可袁崇焕还是觉得冷,于是他和衣回到榻上,打算歇一歇,明日清早再去觐见皇帝,看看怎么应付这个毛孩子。
是了,还有那个张静一。
想到张静一此人,他就禁不住有些恼火,这家伙,当真给他惹来了大麻烦。
他在辽东,虽为巡抚,可东江镇的毛文龙总是和他过不去,此人甚是可恨,若是不整垮毛文龙,这辽东到底是谁说了算呢?
可张静一招揽海贼,势必会壮大大明的海上力量,而到了那时,他势必也要受损,这辽东要平,也需他袁崇焕来平,这张静一和毛文龙算个什么东西。
就这般想着,迷迷糊糊要睡下。
突然……
外头传来了非常刺耳的锣响声。
袁崇焕打了个激灵,立即起身,外头便有人脚步匆匆而来,道:“袁公,袁公……不妙啦,不妙啦……”
说话的人,一面说,一面嗓子都哑了,他竟疯了似的将袁崇焕廨舍的门撞开,整个人几乎摔下来:“袁公……出事了,出大事了。”
袁崇焕吓了一跳,忙道:“什么事?”
“行在……起火……行在起火了!”
所谓的行在,便是皇帝暂住的地方。
皇帝住的地方……起火了。
袁崇焕听罢,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竟有些站不稳,他立即道:“谁……谁放的?”
“不……不知道……”
“救火,立马救火啊……”袁崇焕大喝一声!
而后他一下子冲出了廨舍,果然看到行在方向的夜空,已被烧红了,熊熊大火,带着滚滚的烟尘,弥漫了整个天空。
袁崇焕大骂:“快,赶紧救火,来人,来人,去行在……”
整个宁远城里,已是乱成了一团。
这城中几乎所有的军将,或骑马,或是乘坐着轿子,从四面八方赶来。
好不容易这大火被浇灭了。
可这里只剩下了无数的瓦砾,早就烧的什么都没有了。
一群人拼了命的在里头翻找,除了几个烧得分辨不清的尸首,什么都找不到。
袁崇焕从轿子里下来,而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不禁一寒。
这时,已有人带着一队家丁骑马而来,来人翻身下马。
正是辽东总兵官满桂,满桂脸上满是诧异之色,挥舞着鞭子,狠狠地抽打了站在不远处的一个亲卫:“陛下人呢?”
“不……不知道……”
满桂身躯颤了颤,很快,他看到了袁崇焕。
“袁公,这是怎么回事?”
袁崇焕终于回过了神来,他复杂地看了满桂一眼:“满将军……老夫正要去问你,你怎的问起我来?”
“哼!”满桂冷笑道:“这莫非是有人刺驾吧。”
袁崇焕道:“是不是刺驾,迟早要真相大白。”
说罢,满桂转过身,直接翻身上马,立即道:“封锁城门。给我挖地三尺……任何形迹可疑之人,都给本将军找出来。”
说着,带着他的家丁,已是匆匆而去。
袁崇焕此时也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很清楚……出大事,出天大的事了。
袁崇焕面沉似水,立即道:“打道回府,命人……给我查,继续给我找……”
他说话有些结结巴巴,平日里养出来的风度,如今荡然无存。
而后,他钻进了轿子里。
一路回到了巡抚衙门。
而此时,巡抚衙门里的心腹们都已到了,大家彼此交头接耳,有人几乎是在被窝里直接跳出来的,所以连外衣都没穿,脸上尽都写满了焦虑。
“袁公……”
一见到袁崇焕来,大家纷纷急忙围上来。
“现在该怎么办……”
“这是万死之罪啊。”
“袁公,你说实话,陛下是不是已经……”
袁崇焕阴沉着脸,怒道:“都闭嘴!”
众人这才稍稍安静了一些。
袁崇焕瞪大眼睛,道:“陛下无论死活,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宁远城里,便总要有人人头落地,不是老夫全族诛灭,就是别人,至于你们……你们也别以为逃脱得了干系,你们以为你们可以跑得掉吗?大家一起陪葬吧!”
众官纷纷吓得大气不敢出。
袁崇焕随即冷笑道:“若是还想活,也不是没有办法,想活就得查到这火是谁放的,老夫坦坦荡荡,自然问心无愧,那么你们呢?”
众官们连忙纷纷道:“我等怎么敢做这样悖逆的事。”
袁崇焕眯着眼,眼里掠过一丝锋芒,到了这个时候,只能自救了,于是道:“不是老夫,又不是你们,莫非是某些不法的军将所为?”
此言一出,众官顿时哗然起来,有人连忙点头:“对对对,极有可能,白日的时候,陛下还说要严惩贪墨的军将,这事我知道,我知道……那些丘八们……做的事,别以为做了亏心事,便可瞒天过海,袁公……副将张宇,喝兵血的事……我有证据。”
“我知道游击将军王胜……杀良冒功的事……”
到了这个份上,已经不能客气了。
行在被烧了,如今皇帝生死不明。
横竖在这宁远城要死一批人的。
怎么证明这火是别人放的呢?
那就是赶紧来找茬,最好把某些人平日里不轨的行径赶紧揭发出来。
朝廷不可能将宁远城的所有人都杀干净。
这就好像被老虎追着一般,你不需要比老虎跑得快,你只需要比别人跑的快就可以。
袁崇焕淡淡道:“这么大的事,怎么只可能是一些个副将和游击将军就敢做的,这些人,至多也就是党羽罢了……依老夫看……敢做这样事的,若只交代这么些人,只怕是不够的。”
有人会意,于是忙道:“听说……满桂将军,蓄养了一千七百多个家奴,袁公……一千七百人,都为奴籍,他养这么多私兵干什么?这些养家奴的钱粮,又是从何而来?他这边私兵充裕,另一边呢,咱们关宁一线的将士们,却已欠饷无数了,将士们早已不满,哗变在即。今日陛下狠狠申饬了这件事,会不会是有人畏罪……所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袁崇焕淡淡道:“是吗?看来,要查一查……”
…………
此时,在总兵官衙里。
总兵官满桂已心急火燎地回来,早有一群军将在这里焦躁地候着了。
众人都默不作声,面如死灰。
满桂其实打马离开的时候,就已清楚,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他和袁崇焕二人之间,总要死一个,至于株连多少人,就只有天知道了。
满桂看了众人一眼,随即深吸了一口气,道:“去,将平日里搜集到的东西,都取来,他娘的,那姓袁的不死,老子在京城的几个儿子,可都要凌迟了。”
本是个个心绪不宁的众将,顿时心里都有数了。
…………
天启皇帝背着张静一,一路跑得飞快。
数十个随来的护卫,一路也飞快地跟着。
这天启皇帝像一头驴一般,健步如飞。
这馊主意是张静一出的。
火是天启皇帝亲自放的。
锦衣卫这边,找了信得过的人。
火一放,立即便以锦衣卫的身份,火速出城。
只是此时接应的马匹,放在城西的一处庄子,所以……这十几里路,只能靠两条腿。
于是……张静一承受不住了,跑不动。
眼看着反应过来的宁远城内文武,随时可能派出骑兵巡防,天启皇帝二话不说,直接背着张静一便跑。
他一面跑一面道:“你看,这一次是朕救了你一回,如若不然,将你留在此,十之八九要被人乱刀砍死了,快来谢朕。”
第二百六十八章:皇帝 兵强马壮者为之
张静一跨在天启皇帝的背上。
此时,他只冒出一个念头……龙骑士!
不过他还是记着正事的,于是道:“陛下,这时候那宁远城,只怕已乱成一团了吧。”
“管他呢。”天启皇帝头也不回,只继续闷头跑,口里则道:“这些人不乱,是不会狗急跳墙的,只有狗急跳墙,才能让他们不打自招,朕倒要看看,这些狗东西到底拿了朕多少的黑心钱。”
张静一能感受到天启皇帝每次说到钱的火气,这却是很令人理解的,试问谁被当成冤大头,谁不气?
于是他道:“陛下圣明,对了,能不能跑得慢一点,太颠簸了,我硌得慌。”
“你趴在朕的身上,哪里还有这么多的要求。”天启皇帝咬牙切齿道:“早知你这般没用,平日里骑射和击剑就带上你。你身子太孱弱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张卿家,倘若这个时候,有人急了,去投了那建奴人呢?”
显然,天启皇帝或多或少心头还是有着忧虑的。
“不会这么快。”张静一道:“陛下想想看,就算突然之间要投了建奴,总还需先联络建奴人吧,这一来一去,没有十天半个月也不成。何况我们也不会给他这些时间。”
“说的是,还是你有办法。”天启皇帝很耿直地道:“不过这事太大了,朕怕到时兜不住,到时回了京城,朕便奖赏你,赏你出言献计的功劳。”
日……
张静一心里大骂。
那我只怕要被言官们至少骂上三十年。
不过此举,虽是荒唐,可细细想来,历代的大明皇帝都这么荒唐过,只怕并非是表面这样的昏聩这样简单,更多的是靠着圣旨和律法,已经没有办法约束这些大臣了。
“只是单靠检举,好像还是没有办法。”天启皇帝又道:“就算知道他们有罪,朕难道将这宁远城的文武大臣,统统杀光殆尽吗?”
张静一便恨铁不成钢地道:“陛下不要忘了,是你自己说要做太祖高皇帝的。”
“对。”天启皇帝点头:“那就做太祖高皇帝,可是……”
还不等天启皇帝说下去,张静一就道:“臣还有一个后着……”
“后着?”
张静一道:“我们先潜入义州卫,义州卫里,有咱们教导队的人,在那里绝对安全。不过陛下抵达宁远之后,说不准……建奴人就要来了,若我猜测不错的话,这宁远城里有他们的细作,一旦建奴人杀到,这宁远防务坚固,势必要先围义州卫,陛下可以躲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而后,臣在义州卫,击溃建奴人,对外则宣称,这是陛下指挥若定,亲自击溃的建奴,如此一来,这威信不就来了?”
“那些骄兵悍将,之所以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不过是因为陛下没有军功罢了,若是陛下自己便可击溃建奴人,这些人还有什么本钱,敢违抗陛下的旨意?”
天启皇帝眼前一亮。
不得不说,张静一的这法子十分冒险,却是一个好办法。
当初这些人的底牌是,陛下离不开他们,所以他们想怎么样都可以。
可一旦天启皇帝立有军功,谁还敢放肆呢?
到时候,罪证是现成的。
威慑力也已足够,要收拾起来,便如切瓜切菜一般的容易。
天启皇帝却还是忍不住道:“就你这般,也敢说让朕躲起来,朕在宫中操练士兵,行军布阵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终于带着一般亲信的禁卫跑到了城外预先约定的联络地点,这里早有数十个锦衣卫牵着马匹来接应了。
天启皇帝似乎也觉得乏了,将张静一放下,而后翻身上马,意气风发道:“好啊,张静一,朕现在明白了,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哈哈……你让朕放这一把火,将人留在金州卫,原来是想以逸待劳,等那建奴人来。”
张静一也已翻身上马,他看着意气风发的天启皇帝,心里有点无奈。
不过眼下……碰到了这么个疯子,似乎也只有奉陪到底了。
辽东的问题,不疯一把,是永远不可能破局的。
宁远城现在乱成一团,就让他们先狗咬狗吧。
可是建奴人却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一旦知道皇帝在这里,定会立即派出兵马。
当然,这只是仓促组织的兵马,肯定准备很不充分。
到时,就直接给他们迎头痛击。
到了那时……这辽东上下,军心民气,便都在天启皇帝的身上,谁还敢造次?
唯一让张静一觉得计划变了样子的就是……天启皇帝居然还想上阵。
疯了……
当日,张静一与天启皇帝已抵达了义州卫。
只不过这数十人,穿着的都是寻常的军校生的甲胄。
所以并没有人察觉出什么异常。
驻扎于此的军校生们,这几日都没有操练,张静一允许他们在此休整。
除此之外,便是张静一亲自清点带来的物资了。
他一再交代,这些物资一定要小心。
尤其是涉及到火药的仓库,严禁烟火。
这火药库里,可都是张静一让人用了大量骡马一起拉来的火药。
只是这火药却都用一个棉布裹起来,包裹成了圆盘状,差不多有半个磨盘一样大,形成一个又一个的炸药包。
此时的火炮威力,张静一是很不满意的。
因为这时代的火炮都是失心弹,不过是借助着火药,推动铁球,然后将铁球飞出去而已。
而至于这铁球能砸中几个人,就有天知道了。
真正威力巨大的,还是火药本身,大明其实也有开花弹,可因为工艺不过关,而且笨重,炸膛的风险也大,所以其实虽偶尔会用,但是并不常见。
只是这炸药包就不一样了。
谁能想到,拿棉被一包裹,也能玩火药呢?
清点了炸药包的数量,足足六百多捆,张静一才放了心。
天启皇帝则像没事人一般,在这义州卫里闲逛。
义州卫其实并不大,守将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按照兵部的名册上来看的话,这里应该驻扎着七百九十四个士兵。
不过天启皇帝亲自去义州卫的营地里看了看,最后得出的结果是,这里至多只有两百四十多个士兵,其余的……十有八九是领空饷的。
而且这些士兵,几乎都不操练,平日在这义州卫的堡子里,四处闲逛,有聚众赌钱的,有在沿街讨饭的,也有人穿着丝绸,招摇过市的。
几乎……这堡子里三六九等人,什么人都可能是兵。
便是街上的货郎,你去问他,说不定他也一边高高兴兴的卖你糖人,一面告诉你,我乃义州卫小旗官,然后取出一个印信来。
军校生入驻之后,这义州卫和军校生可谓是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很快,义州卫这里紧张了一阵,士兵们挨家挨户的搜查了一下这里的民户和商户,听说是宁远城里,有人刺驾。
当然,这种紧张气氛没有维持多久,大家就各行其是了。
他宁远城死了皇帝,跟我义州卫有什么关系?
反正朝廷彻查也查不到这边来,跟谁吃粮不是吃粮?
如今寒冬腊月,这里又是辽东,漫天的大雪。
靠着军校生的营地不远,是一个茶摊,其实这个时候,早没人来喝茶了。
不过却还是有一些无所事事,穿着绵甲的两个老者来,二人忍着寒霜,各自在茶摊里落座。
然后摊开了棋盘,开始认真的下棋。
天启皇帝穿着军校生的寻常军服,却难得享受这惬意的时光,他也不知宁远城和京城现在怎么样了。
京城里有魏忠贤,他倒不担心,就是宁远……到底出了什么事,也只有天知道。
天启皇帝居然发现,这样无人打扰的生活很惬意,军校生的营地里几乎没有什么活动,他耐不住寂寞,便上街来。
一上街,便踩着厚厚的积雪,下意识地领着张静一,到了茶摊这儿,看到这两个老卒,认真的下棋,居然也饶有兴趣。
他看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老卒输了,抬头瞪他一眼,便将气发在他的身上,哼道:“看什么看。”
天启皇帝便笑着道:“输便输,怎么还一肚子气,我又没招你。”
老卒讨了个没趣。
天启皇帝则道:“你们年纪这么老迈,也来当兵?真要打仗了,扛得起大刀长矛吗?”
老卒捋着他乱糟糟的胡子道:“我不来这当兵,我儿子便要被抓来当这兵,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真要建奴人来了,要死也死我。”
天启皇帝却不觉得这话好笑,忍不住道:“若是陛下知道,这里当兵吃粮的都是老弱病残……定要了你们千户的脑袋。”
老卒却是笑了,一副不在乎的样子:“陛下算什么东西,这里山高皇帝远,皇帝来了也没用,在这儿,千户才是皇帝,这辽东里里外外上千里,哪一个总兵官、副将、房、游击将军、指挥使、千户,都是大大小小的皇帝,唯独那北京城里的……他算什么皇帝,他说的话,还没这里的百户算数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