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章:个个该杀
黄立极和孙承宗如果是来迎驾的话。
那么这些翰林们凑过来,其实就是想过来骂几句的。
毕竟皇帝不是东西,骂几句,少不得士林的读书人纷纷叫好。
名声对于翰林而言很重要。
因而在来之前,许多人心里打好了腹稿,既要骂,但是也要留有一点余地。
现如今的局势可和当初不同,如今魏忠贤太狠,因此必须得拿捏住尺度。
可谁晓得,还没开始批评,自个儿心里就慌了。
于是场面开始热闹起来了。
“陛下啊,臣等……是真的穷啊,陛下怎可用成国公的孤例,来怀疑大臣呢?”
“是啊,陛下……臣等奉公守法,两袖清风……”
天启皇帝冷笑道:“是吗?你们都奉公守法,都是两袖清风,这样说来……你们和朱纯臣不一样,可朕却在想,这三年之前,朱纯臣和朕禀告的时候,也是这般说的,也是说自己奉公守法,说自己如何拮据,你们的话,和他一般无二。”
“……”
这一下子……有人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侮辱,这绝对是侮辱。
黄立极心里也很慌。
其实他的家产,虽然远没有成国公的多,可肯定不是他口里说的这么点,现在他心虚,自是不敢吭声了。
可翰林们却是炸了锅,他们觉得自己的斯文扫地,这是什么话,做皇帝的,不能这样侮辱大臣啊。他们可都是清流,是要面子的。
于是乎,大家都急了。
有人嚎啕大哭:“陛下此言,诛心至极,臣等入朝,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侍奉着陛下,不敢怀有私念。陛下现在无端的猜疑,将臣等比作是朱纯臣。臣听说,君臣相疑,乃是天下大乱的征兆。臣等受此不白之冤,宁愿去死,以证清白。”
天启皇帝本看这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人,倒是一时也有些心软了。
他毕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何况人家哭的这样的伤心伤肺。因而,天启皇帝免不得有些惭愧。
这时,张静一在一旁冷不丁的道:“不知此公是谁。”
这人一看张静一,怒不可遏,立即道:“我乃翰林侍读学士杨芳。”
张静一便道:“噢,杨学士你就不要哭了,陛下方才的话,确实太过了。”
天启皇帝忍不住瞪了张静一一眼,这家伙站哪一边的。
杨芳只是冷笑,他是清流,当然是瞧不起张静一这等人的。
张静一便又道:“杨公乃是国家栋梁,千万不要去死,以我之见,杨公蒙受了不白之冤,为了让陛下知道自己猜疑大臣的错误之举,不如这样,既然要自证清白,我可以帮忙,我这里有许多的校尉和緹骑,都是专业抄家的,不妨就去你家看看,我听杨公方才说家里只有五百两银子对吧?那么就去抄抄看,到时真抄出五百两来,杨公正好可以借此洗清自己的冤屈了。”
杨芳:“……”
天启皇帝一听,顿时来了精神,猛地点头道:“对呀,这个办法好!不能被朕这般无端的侮辱了,杨卿家,那就抄一抄看看,你放心,新县千户所的緹骑,都是秋毫无犯的,其实也就是去你家看看而已。”
杨芳:“……”
张静一继续在旁鼓动:“杨公,你说句话啊。”
杨芳便鼓着眼睛,死也不肯说一句话了。
张静一道:“既然杨公不说,陛下,我看杨公是默认了,既然如此,臣就走一趟吧。”
杨芳一听,急了,大骂道:“我没有罪,为何抄家?”
张静一理直气壮地道:“知道你没有罪,而且也不是抄家,只是去核实一下情况,还杨公一个公道。”
一旁黄立极等人,看的眼睛都直了,一个个大气不敢出,方才还吵闹着陛下冤枉我,现在个个都没有了声响。
杨芳道:“我不需这公道。”
张静一道:“可是方才杨公自己说,你蒙受了不白之冤,宁愿去死也要自证清白,怎么转过头,又不要公道了?”
杨芳:“……”
杨芳被搞懵了,心很乱,一肚子的大道理,这个时候一句也讲不出来。
其实理论上,大家应该帮衬的,都是清流嘛,所以若是其他时候,他张静一敢这样,大家伙儿肯定一起跳起来骂,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
可杨芳现在一个帮手都没有,大家都意味深长起来,哭也不哭了,嘴也不长了,气氛沉默且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
张静一一脸奇怪地道:“杨公怎么又不说话了?”
杨芳:“……”
“你吱一声。”
杨芳:“……”
天启皇帝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
顿时大怒。
“原来你们都在骗朕!”天启皇帝气呼呼地道:“人人都说自己穷,个个都说自己活着艰难,今日骂朕奢侈,明天骂朕浪费,后日又说朕如何盘剥天下的臣民。你们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在外头造的什么谣,生的什么事,不就是说,朕是隋炀帝,什么酒池肉林吗?好哇,朕算是看出来了,敢情一直以来,最穷的就是朕,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朱纯臣,个个家财万贯,富得流油,可朝廷有难,却从不肯花费一文,什么事都盯着朕的内帑。你们真是好算计,似尔等臣子,个个该杀!”
天启皇帝直接气得跳脚。
其实他早就怀疑了。
觉得这些大臣不可能像他们说的那样这样穷困潦倒。
家里有钱是肯定的。
可自从抄了成国公朱纯臣,一下子,就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他娘的,居然这样多?
天启皇帝怒骂道:“每一次有事,最先叫苦的是你们,朝廷缺你们一丁点俸禄,就好像踩了你们的尾巴一样,看来朕果然如你们所言,是昏聩,是糊涂,朕怎么就这么傻呢,居然被你们骗过了,什么两千两,一千两,五百两和两百两,你们就糊弄鬼吧。”
黄立极等人都默不作声。
这一次出奇一致的保持着沉默。
天启皇帝看着他们,咬着牙道:“朕在宫里节衣缩食,成日为辽东和流寇的事担忧,你们呢,你们一个个的,口里说什么心怀苍生社稷,躲在了家里,才是真正的酒池肉林,一个个都是皇帝,朕这皇帝做的没意思啦,你们去做好了,你们这样有钱,杨芳,朕传位给你。”
杨芳听到这里,真是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他吓得忙叩首,这不是要让他死吗?
天启皇帝瞪着他道:“你平日里,不是很喜欢说的吗?来啊,今日来说说看,给朕说说看,今日你又有什么大道理,来!”
杨芳感觉自己被逼到了墙角,他想说点什么,可再厚颜无耻,此时也说不出什么圣人之道来。
当然,他现在最是担心的是,厂卫当真跑去自己的家里翻找,这若是翻找出点什么,这还了得?
于是,他实实在在的叩首,磕了个头,才道:“臣万死!”
天启皇帝依旧气恼不已,道:“你左一口要去死,右一口又是要万死,你连死都不怕,还怕张卿证明你的清白吗?你家里莫非还藏着金刀,藏着龙袍,亦或藏着什么其他东西?”
杨芳:“……”
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继续道:“朕养着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有个什么用?一群酒囊饭袋,成日就在朕面前说这个道理,说那个道理,说别人的时候,个个都是义正言辞,到了自己的身上,便无词了?杨芳,朕再问你,你要不要自证清白?”
杨芳憋着脸,已经彻底的卡壳了。
面对天启皇帝的逼问,他老半天答不出来。
眼看着天启皇帝要下旨了。
于是,他终于道:“不要。”
亏得他脸皮八尺厚,说出不要的时候,还能保持脸不红气不喘。
天启皇帝冷冷道:“为何不要?”
“臣……”杨芳觉得自己很苦逼,哭笑不得地道:“臣家里有钱。”
第一次被人逼着说自己家有钱是什么感受?
杨芳只觉得欲哭无泪。
“看到了没有!”天启皇帝厉声道:“你这点俸禄,钱从哪里来的?别告诉我,你家里是什么大族。朕可记得,你只是江西布政使司下头的一处寻常士绅人家,寻常士绅,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杨芳:“……”
大家都悲剧地看着杨芳。
而杨芳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张静一很适时地在旁道:“成国公也是有钱,而且这些财产,都是来源不明,最后查出,他家的财产是勾结建奴来的……莫非……”
“不不不。”杨芳连忙否认。
这一下子真急了,这个性质可不能随便认的,是会死人的。
他再不敢迟疑,便立即道:“臣……这是干净的钱,是干净的钱,臣……私下里……让族人做了买卖,卖瓷器……”
天启皇帝先是一愣,好家伙……
不过,天启皇帝倒是想起了什么来。
于是他忍不住道:“卖瓷器很挣钱吗?不对吧,江南那边奏报的是,那些商贾们,穷的连商税都交不起了,你家卖瓷器,一年肯定连五十两银子也挣不到吧。”
杨芳:“……”
…………
第三百二十八章:真相如此残酷
杨芳懵了。
他的大脑仿佛老旧的电脑,此时稍稍一点操作,都在频繁的重启。
每一次回过神来的时候,新的问题又让他措手不及。
只愣愣地看着天启皇帝此时好奇地看着自己。
一旁的张静一更像是一匹饿狼,好像随时都要扑上来,撕咬自己一般。
其他的同僚们,个个默不作声,面露惧色,很明显,谁也不想在这上头引火烧身。
杨芳家确实很有钱,能出来做官的人家,会缺钱吗?
或许在嘉靖之前还有可能。
可嘉靖之后,天下早就卷的不成样子了。
从前虽总会出一些真正的寒门学子,但是现如今,越来越罕见,究其原因,是因为科举的难度已经越来越高,八股变得越来越专业,这就导致,若是凭借单纯的脱产读书,也难以和那些拥有足够资源的人抗衡。
要培养出一个进士,除非有管邵宁那样极变态的天资。其实绝大多数人,都是需要精心栽培的,不只要有大量的书籍,还需有名师,考试的时候,甚至也需有人指点迷津,富贵人家,有进士级别致士在乡的人培养你,告诉你考试的各种规则,让你规避一切可能在作题时的风险,这就足以让你在考试之中成为人上人。
杨芳也是一样,杨家家大业大,当然,正是因为家大业大,家里才需要进士,中了进士,家族中有人做官之后,才可以支持家业。
彼此之间,可以说是相辅相成。
此时,天启皇帝兴致勃勃,道:“来,朕再给你算算,你说你家的生意是卖瓷器对不对,魏伴伴。”
“奴婢在呢。”魏忠贤现在可精神了。
天启皇帝道:“上一次,好像是今年年初,也有一个瓷器商贾,据说生意做得还挺大的,叫什么?”
魏忠贤为难了:“奴婢也忘了。”
“此人也是抗税是吗?”
“对。”
“他怎么说的?”
魏忠贤道:“说是虽然买卖做的大,可是生意艰难,要活不下去了,好像是杭州的镇守太监,要收他一百两银子的税,他大怒,告了御状,说奴婢放纵宦官在外榨取民财,要将他逼死,这事闹的不小,有许多的御史都上奏了,这奏疏可以翻出来。”
天启皇帝叹息道:“生意做的这么大的瓷器商,一年连一百两银子的税都交不出,说是要全家饿死,怪可怜的。咱们杨卿家家里虽也涉及生意,可想来,买卖一定做的没有那商贾大,所以朕才打个对折,这很合理吧。”
天启皇帝又掰着手指头算道:“一年若是五十两银子的纯利,十年就是五百两,朕算这杨家做了二十年的买卖好了,杨卿家,莫非你家有一千两?”
杨芳:“……”
天启皇帝不由地显出了几分威严,道:“你倒是说话啊,朕来问你,你次次不答。怎么,瞧不起朕,要欺君罔上吗?”
杨芳只好道:“家里十几万两银子是有的……”
此言一出,张静一在旁绷不住了,噗的一声……
这又是一个大财主啊!
天启皇帝诧异地道:“十几万两……你这是勾结了倭寇,还是建奴人,亦或者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勾当?噢,朕知道啦,你贪墨,好啊,你居然贪墨了十几万两银子!来人,来人,将这赃官给朕押下去,送诏狱,看来这里又是一个朱纯臣。”
杨芳懵了。
他抬头,猛的意识到,自己是置身于成国公府。
而这成国公,本是何等显赫的家族,如今,株连全家,生不如死,这诺大的宅邸,还有无数的财富,一切化为泡影。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求生欲技能立即发挥起来,连忙道:“陛下,陛下……这十几万两银子,都是做买卖得来的啊,臣……臣……有账目……臣没有违法乱纪,这经商乃是为了求财,陛下是听了哪一个混账胡言乱语,说什么做生意挣不着钱的,挣不着钱,谁经商啊?”
他真的急了。
到了这个事关性命安危的份上,若是再不交代,就真的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
毕竟,杨芳又不傻,知道这昏君还有魏忠贤和张静一,是真的能把人往死里整的,而且自己落下了话柄,别到时候真和成国公一样的下场。
天启皇帝顿时身躯一震,与张静一交换了一个眼神。
君臣二人,此时都抖擞了精神。
天启皇帝现在就好像一条狼,又闻到了血腥味,他立即道:“你本份经营,竟也能挣十数万两银子?真的吗?朕不信!”
杨芳来不及多想,便又连忙道:“陛下,所有的货物出入,都有账目。”
天启皇帝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道:“你的生意,缴了商税吗?”
杨芳:“……”
天启皇帝怒道:“十数万两银子,也不肯缴?”
杨芳便又急了,忙道:“别人也不缴啊。”
天启皇帝怒喝:“别人经商都吃不上饭了,穷的揭不开锅,一年连一百两银子都挣不着,和你一样吗?”
杨芳:“……”
杨芳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寒意。
天启皇帝面容一变,此时显露出了几分冷意,接着道:“此人谎话连篇,欺君罔上,丧心病狂……”
“陛下……”杨芳哭了,哽咽道:“陛下……臣据实禀奏,江南的财主,多不胜数,这些年,做瓷器买卖,生意都是火爆,据臣所知,这些瓷器商,没一个不发财的,什么连百两银子都挣不着,这瓷器贵重,买卖这样的贵重品,没有万贯家财,连货都进不来,怎么可能连百两银子都挣不着?陛下啊………欺君罔上的不是臣……”
天启皇帝心里舒坦了,就等着他说这句话呢。
天启皇帝面上大怒,冷厉地道:“你的意思是,你的话才是真的?”
“臣用人头作保。”
天启皇帝道:“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朕就姑且信你。只是……朕再问你,这些商贾,何以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抗税?你们挣了这么多银子,连这一点税都不肯交吗?”
杨芳嚅嗫起来,他觉得自己已经说了太多了,再说下去,只怕……
可现在……为了洗清自己,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
他沉痛地道:“因为经商之人,断无缴税的道理。”
此言一出,天启皇帝大惊。
张静一也惊住了。
卧槽,这么理直气壮!
这可比皇帝还威风了。
天启皇帝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一旁的翰林们都一言不发,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眼前的闹剧。
杨芳道:“陛下,臣说的是实话。这天下哪里有什么商贾……”
“没有商贾?”天启皇帝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芳道:“臣的生意,从江西贩运到杭州,陛下知道,需要经过多少关卡,又要途经多少个府县吗?”
天启皇帝道:“你继续说下去。”
“沿途需经过的府县数十,任何一个府县的差役,都可以随时盘查,并且索取贿赂,谁要是敢不依,陛下可曾听说过过破家县令吗?”
天启皇帝点点头:“略有耳闻。”
“除此之外,还有关卡,这一路,有十三个关卡,每一个关卡,都随时可能教你走不脱,甚至是随便在货里给你掺一点东西,污你一个罪名,教你家破人亡。”
天启皇帝点点头。
“所以在大明,其实没有商贾,做生意的……不是寻常百姓,而是像臣这样的人,亦或者是地方的士绅人家,只有臣和士绅人家,只凭一张名敕,才可畅行无阻。地方的小吏,绝不敢轻易阻挠。沿途关卡的巡检,也绝不会对臣这样的人家随意搜查。”
“朕明白了。”天启皇帝恍然大悟。
经商,你一个寻常的草民吃了多大碗饭,也配经商?
“这样说来,那些抗税的所谓商贾,其实就是百官和你所说的士绅”
杨芳犹豫了片刻道:“正是如此,臣等做官,士绅们也是朝廷的肱骨,耕地既然不需缴税,为何经商要缴税呢?”
黄立极脸色骤然变了,其实这事他是略知一些的,只是……这个盖子,它不能揭啊。
孙承宗则是面无表情,也只是苦笑。
其他翰林,则个个脸色变得莫名的意味深长起来。
天启皇帝喃喃道:“朕明白了,朕一切都明白了,什么与民争利,什么压榨百姓,一个个说的冠冕堂皇,甚至是在朕面前痛哭流涕,和朕说什么民间疾苦,说朕派出去的镇守太监,又是如何的压榨百姓。这样说来……这些所谓的‘商’,在寻常百姓面前,是巨贾和官老爷;到了朕面前,他们又成了可怜的‘百姓’。横竖乌纱帽你们得了,银子你们也赚了,名声也有了,便连道义也给你们拿了去,什么好处都占了?”
杨芳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法不责众,至少自己暂时安全了。
可他并不知道,天启皇帝在此刻,内心里已升腾起了一团火焰。
“这样说来,那些抗税的所谓商贾,其实就是百官和你所说的士绅?”
第三百二十九章:世外桃源
这分明就不讲道理。
世上有这样的不平之事。
对下,是将沉重的税赋转移到那穷困潦倒的百姓身上,自己却是好处占尽了。
转过头,却欺瞒天启皇帝,收他们的税,他们便鼓动人抗税,哭哭啼啼,哀怨四起。
这不是把人当猴耍吗?
官逼民反,民反了这锅是他天启皇帝的,大明完了,死的是天启皇帝。
他们呢?他们膝下一跪,说不准就又不失高官厚禄。
这样一想,天启皇帝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怒不可遏地道:“是吗?所以你们就可以不缴税?”
杨芳为难地道:“臣并非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杨芳今日算是被逼急了,可没法子,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决定痛陈利害:“陛下,读书人的税若是征了,那么陛下与谁共天下呢?谁来入朝为官,谁又来为陛下剿贼,谁来为陛下治民?不说其他,便是地方的粮税,也是读书人来代劳的。大明朝……是陛下与读书人的天下啊,倘若天下的读书人和士绅,与陛下离心离德,那么臣窃以为……只恐会有大厦将倾之祸。”
杨芳今日算是说了实话。
你自己看着办吧,征我的税可以,但是有本事让大家一起交。
而逼迫大家割肉的后果,还请陛下三思。
天启皇帝直接给气得直想骂无耻。
他咬牙切齿地道:“若是命你们缴税便要离心离德,那么就离心离德好了。大明已给了足够的恩德,该给的,能给的,即便是不能给的,也统统给了。这税,不但要收,还要加紧了收。杨卿,你就起个头吧。”
杨芳一听,却委屈起来:“陛下……臣……”
天启皇帝目光阴森地看着他,道:“若是不交,那也无妨,朕就亲自去抄,抄多少是多少。十税一,乃是历来的规矩,这银子,你不交也得交。”
杨芳一时愣住,此时他的脸色已彻底变了。
在他看来,天启皇帝这和昏君没有什么分别。
天启皇帝说罢,直接拂袖:“你放心,有的是人陪你,要钱还是要命,你们自己思量着便是!”
“还有,往后少到朕面前说什么与民争利的话,你们想做民,那便乖乖地做民,这天下的民,现在大多都从了闯贼去了,你们也大可以从贼嘛。”
天启皇帝说罢,随即就道:“起驾回宫。”
天启皇帝没有再多言。
一千多万两银子都抄来了,天启皇帝不信这个邪,还治不了一个杨芳。
回到了西苑的勤政殿。
天启皇帝落座,依旧气愤难平。
张静一也跟了来,天启皇帝显然是有话要说,道:“都坐下。”
魏忠贤和张静一统统欠身而坐。
天启皇帝抚案道:“此事,真如那杨芳所言那般吗,是否是这杨芳危言耸听?”
张静一道:“实际情况,应该就是如此,臣听说过一句话,叫劣币淘汰良币,就是人们若是手上有劣币,他们会倾向于拿着这劣币去市场上流通,而将良币储存起来,如此一来,这市面上的劣币就越来越多,以至于人们不愿拿良币去购物了。”
“经商也是一样,士绅在地方上盘根错节,通过联姻,早就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关系网。同时他们子弟大多都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可以随时结交官府,甚至结交大臣,这就意味着,他们的商品才可以畅通无阻,可免去地方上如狼似虎的差役和官兵的骚扰。商贾要缴税,可也只有他们敢抗税,因而,他们经商的成本,是远远的低于寻常商贾的,那些寻常商贾所冒的风险比他们高,货物的成本也比他们高,久而久之,自然真正的商户,也就被他们挤垮了。”
天启皇帝目光一冷,气咻咻地道:“既然如此,朕定要将这商税收缴上来,只是如何收,若是十个一百个人,倒也罢了,可若是一千个一万个这样的人呢?”
魏忠贤立即道:“这有何难,奴婢催派镇守太监,命他们镇守各府,定能为陛下分忧。”
张静一听着好笑,在他看来,镇守太监这一套,根本就行不通。
且不说,这治标不治根,难道地方上的镇守太监就是好人?
只怕他们想尽办法收来的税,他们自己拿走一半,层层上缴之后,只怕也没多少了。
于是张静一道:“这天底下,历来收税,都有成本,镇守太监收税倒是没问题,可是……凭借他们自己,如何收税?说到底,一个人是征不了税的,臣听说,不少镇守太监到了地方之后,就招募人手,可是地方上,谁愿意与士绅为敌,却与投靠太监呢?太监虽有钦命,可是毕竟过几年便可能要回宫去,但凡是有一点见识的人,也不愿去投靠。”
“最后的结果就是,投靠镇守太监的往往是地方上的鸡鸣狗盗之徒。这些人……虽也能敲诈来一些银子,可对地方上的危害更大,那些士绅能够鼓动人心,掀起抗税,依着臣看,只怕和镇守太监的爪牙们欺男霸女,也不无关系。”
魏忠贤忍不住瞪了张静一一眼,嫌张静一坏了他的好事。
可天启皇帝却点头道:“不错,那杨芳敢对朕说,士人不该缴税,因为朕要与士人治天下,这番话不是没有道理,他是吃准了朕投鼠忌器,也知道朕若是与士人彻底离心离德,那么这天下,能被朕所用的,在这各州县,只剩下一群地痞泼皮了。这样长久下去,反而会坏事,张卿可有什么好办法?”
“还真巧了。”张静一道:“臣在封丘,其实也在改革商税,也不知成效如何,臣在想,如何用最低的成本,将这商税征上来,原来的征税法子,过于陈旧。何不如,臣这边先试试,若是陛下觉得稳妥,将来也可推而广之。”
天启皇帝道:“是吗?为何不早说?”
张静一笑着道:“臣的封地,不过区区一县,说起来,真是难为情,这些许的小事,臣……不好开口。”
天启皇帝倒是对此满怀期待起来,于是道:“一县之地虽小,却也不可小看,既如此,那么你就放心大胆去做,只要能从这些人手里弄来钱,朕无论如何都支持。”
“真的吗?”张静一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激动地道:“臣有些不敢置信。”
天启皇帝还在气头上呢,听了张静一的话,便瞪着他道:“朕的话,你也不信了?”
张静一道:“要不……立个字据?”
天启皇帝:“……”
张静一大着胆子道:“就说臣无论做任何事,只要在封丘,便都无罪,立字据为证。”
天启皇帝一听,却忍不住道:“怎么,你当真在封丘做了什么要掉脑袋的事?”
张静一真想说一句,知我者,朱由校也。
张静一道:“其实还不敢做,只是现在陛下既然如此说了,臣就想试一试。当然,若是陛下不肯,臣自然是绝不敢的。”
天启皇帝便一脸认真地道:“字据就不必立了,朕当着魏伴伴的面,已给你下了许诺,自当信守承诺。”
说着,天启皇帝站了起来,边道:“给朕盯着这杨芳,先从他身上的商税交出来。”
张静一是能理解天启皇帝的心情的。
这是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或者说,天启皇帝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他是能够理解一个人舍不得缴税,毕竟,若是这税若是收到了天启皇帝的头上,天启皇帝只怕也要心疼。但是他无法接受,这些人一面贪婪无度,另一面却又振振有词,将自己包装成为民请命的模样。
张静一起身正待要告辞。
倒是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归德府急奏。”
又是归德府……
天启皇帝对于这兄弟显然还是有些关心的,应当是交代了若有归德府的消息,便立即奏报。
天启皇帝便道:“取来朕看看。”
接过了奏疏,天启皇帝低头一看,却忍不住发出啧啧的声音。
张静一也不由好奇地道:“陛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天启皇帝便惊叹地道:“这信王卫真是厉害,又击溃了数千流寇,流寇纷纷丧胆。不只如此,礼部侍郎温体仁,你们可有印象吗?”
温体仁……
这个名字,张静一还真觉得有些耳熟。
天启皇帝道:“自从信王就藩,他竟连礼部侍郎都不肯做了,竟是跟着信王去了归德。在归德,任信王府长史,协助信王治理归德府。这奏疏中说,他干的有声有色,许多人慕名而去,归德府在他的治下,在这河南布政使司之中,犹如世外桃源。”
说着,天启皇帝带着几分奇怪地道:“这就怪了,温体仁一个礼部侍郎,这么快就能署理民政,政绩还这样的好吗?朕那兄弟,对他实在器重有加……”
又在这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陛下……”
这宦官显得急躁,焦急地道:“陛下,那侍读学士杨芳,奴婢听说,他辞官,要去归德府了。”
第三百三十章:众正盈朝
天启皇帝听到这杨芳要去归德,自是显得很是不悦。
而后带着气恼道:“他缴了税吗?”
看陛下生气,宦官浑身打了个颤,接着才道:“陛下,听说是嘱咐了家人,要缴税,不过……言辞之中,多有不忿。”
天启皇帝皱眉起来。
魏忠贤在旁道:“陛下,这杨芳……要不……不能留了,奴婢让人在京城外头……”
天启皇帝自是对那杨芳恨之入骨的。
偷偷经商,挣了这么多钱,让他缴税,他便一副要鱼死网破的样子,跑去归德,这不是故意让他这个做皇帝的难堪吗?
本来,天启皇帝和信王的关系一直都很好,此前那些大臣,就曾挑拨着信王差点作乱,可如今……这般一折腾,倒又显得天启皇帝和信王好像在打擂台了。
这是离间自己兄弟。
天启皇帝倒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便看向了张静一,道:“张卿对此如何看待?”
张静一倒是很直接地道:“放他去便是了。陛下,这孰是孰非,谁好谁坏,倘若只靠杀戮,只会授人以柄。信王在归德,臣也听说过一些事,这京城里头,都在流传信王如何贤明,又说多少贤人去投奔他,据闻还有不少是携家带口的。既然这天下人有不少人认为信王是贤王,何不敞开了口子让人去投奔呢?人心在信王那里,信王呢……人年轻,有时确实经受不住挑唆,这也情有可原,可若是不让他治理一方,他自然也不甘心。”
“现在陛下和信王,都认为自己是对的,那么何不敞开来,大家各管各的,迟早会有定论的。”
天启皇帝听罢,觉得这话也甚是有理,便颔首道:“听张卿的。”
天启皇帝顿了顿,又道:“这奏疏中说,信王卫已占据了杞县,这杞县乃是开封府治下,后来被流寇攻破,此后这杞县被信王卫克复。只是这杞县等地,已没有人敢去任知县了,信王卫的军马,也驻扎在那里,你看……是否朕调兵马,驻扎在杞县?”
张静一摇摇头道:“陛下让信王就藩,其本意就是,让信王经略河南,抵御流寇,倘若这信王殿下真有本事,占了杞县,这是好事,这地占了,便是他的,有什么不可以呢?与其将土地落入流寇手中,倒不如在信王的治下。”
天启皇帝一听,好家伙,这是养蛊啊。
连魏忠贤都觉得这有点不妥当,于是忍不住道:“张老弟,这……是不是给与的恩宠太过了?这样下去,岂不坐视信王坐大吗?这样算来,信王的藩地,岂不是要日益膨胀,将来朝廷如何制约?”
魏忠贤觉得张静一很不靠谱。
别到时候流寇没了,养出了一个权势滔天的信王。
事实上,魏忠贤对信王还是很忌惮的。
现在人心都在信王那里,想想那礼部侍郎温体仁,这样的高官,连乌纱帽都不要,宁愿去做信王的长史呢!
这说明什么,说明信王真的得人心。
也可见魏忠贤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晓得自己名声臭。
所以他才担心,就怕信王得到无数人的支持,在河南迅速的膨胀,迟早有一日,做了燕王朱棣第二。
张静一便道:“魏哥,敢问陛下和信王,谁更贤明?”
魏忠贤脸色一变,立即道:“当然是陛下。”
张静一便理所当然地道:“既然陛下更贤明,为何担心区区一个信王呢?”
魏忠贤皱眉道:“只是外间,人心思变……”
张静一摇头:“所以才要大破大立。现在朝廷是处处掣肘,到了今日这个地步,若不大破,天下的局势迟早要糜烂下去。今日陛下拿下了一个成国公朱纯臣,可是……这天底下,到底有多少个朱纯臣?成千上万啊,陛下能诛杀一个朱纯臣,却能诛杀千千万万个这样的人吗?”
“局势糜烂至此,且陛下已经看清楚了这天下的问题所在,那么只要陛下深信自己是对的,又何患信王所谓的人心呢?陛下能除建奴,还怕有人图谋不轨吗?”
张静一的意思是,大明这样下去没救了。
那就得下猛药,要嘛吃药的人死,要嘛就药到病除,没有选择了。
魏忠贤一时语塞。
天启皇帝年轻,张静一的提议,某种程度是对他胃口的,这样糜烂下去,确实不是办法。
何不找出一个玄机去打破这个格局。
于是他当机立断道:“就按张卿说的办,下旨,命信王击流寇,所收州县,暂由信王治理。朕倒要看,信王有几斤几两。”
事情有了定论,终于谈完了事,张静一其实已经很疲倦了,随即便告辞出宫。
他本想回去大睡一觉,不过心里不放心,还是去了新县县衙一趟。
到了县衙,却见卢象升手中拎着一堆撕扯下来的废纸,正和一个坊长说着什么。
见了张静一,卢象升才停下,向张静一行礼。
张静一便笑着道:“这些日子,我有事在身,县里的事,倒是有劳你啦。”
卢象升道:“这是哪里的话,这是下官的分内之事。”
张静一盯着卢象升手头上的废纸,不免好奇地道:“这是什么?”
卢象升显出几分烦躁,皱眉道:“这是……哎……”
“拿我看看。”
卢象升只好将东西送到张静一的面前,一面解释道:“这是一些读书人,夜里偷偷贴出来的布告,咱们新县张贴的不算多,其他县才多呢……都是一些胡说八道的话……”
张静一随手打开一张‘废纸’,随即看的眼睛都直了。
里头之乎者也,却都是说信王如何贤明的,什么重用贤人,归德府内,群贤毕至,众正盈朝,百姓得到了教化,信王卫如何奋勇,犹如王者之师云云。
张静一看了心里想,这也行?
就是太之乎者也了,这话百姓们听得懂?
不过……看到了后头,却是鼻子都气歪了。
你夸信王也就罢了,却为何来骂我?
里头竟厉数张静一的罪状,其中一条,竟是通贼。
张静一面上没有表情,只将这纸揉碎了,轻描淡写地丢在一旁,才对卢象升道:“新县也有人张贴?”
“是,都是夜里偷偷张贴的。”卢象升显得有些尴尬:“下官准备夜里纠集一些人手,蹲守拿人呢,这些人……太大逆不道了。”
张静一摇摇头道:“算啦,你拿了人有什么用?越是拿人,他们还觉得光彩呢。”
卢象升道:“不过现在信王的风头,确实盛的很,尤其是此番陛下抄了成国公府之后,听说又有不少读书人,想结伴去归德了。下官有朋友在江南,江南那边,对信王更是趋之若鹜,都说信王乃是不世出的贤王,在归德所干的事,无一件不是遵循了古礼。他轻徭役,减赋税,礼贤下士,仁爱待人……”
张静一忍不住道:“我懒得听这些。”
张静一虽是露出不屑于顾的样子,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钦佩这些读书人的。
能将舆论控制到这个地步,只怕连卢象升这样的人,可能或多或少也相信一些这样的言论吧。
毕竟,三人成虎。
说难听一些,若不是张静一两世为人,知道信王这一套走不通,多半在这个时代,张静一说不准也是信王的拥趸者,坚信只有信王才能拯救天下。
张静一此时太疲倦了,只在县里走了一圈,便回府睡下不提。
此时,这京城里其实已经炸开了锅。
因为起初是成国公被抄了家,其实已经引发了许多议论。
而到了后来,又传出传闻,陛下要收商税之外,还要提高商税,据说不缴的,便要抄家。
这一下子……人人自危起来。
各种传言都有,有的说不只要收商税,各种的苛捐杂税要多交不知多少倍。
又有说厂卫的爪牙已经开始准备动手了,要寻一些人来抄家灭族。
莫说是商贾,便是寻常百姓,也不禁害怕起来。
毕竟,外间各种传闻都是榨取民脂民膏,自己不就是民吗?
许多百姓听信了这些话,纷纷开始想办法,将积攒了半辈子的一点儿碎银藏起来。
这厂卫还未开始查,就已人心惶惶,各种流言四起了。
而一夜之间,京城里到处都是张贴的布告,都是夜间有一些人偷偷张贴的,起初是一些读书人偷偷地张贴,后来有不少人觉得骂的痛快,便也有样学样。
已到了愈演愈烈的地步。
天启皇帝开了逼杨芳上税的头,而且直接从杨家那儿拿走了十几万两银子,这却是一下子捅了马蜂窝。
朝中的百官,许多人已没心思当值了。
往归德府跑的士人多不胜数。
在这种情况之下,内阁大学士黄立极也慌了。
任其发展下去,不是办法啊!
于是连忙觐见天启皇帝,商议了一个上午。
到了正午时,张顺又往宫外跑来了一趟,请张静一火速入宫觐见。
张静一这锦衣卫指挥使佥事,自然是晓得京城里变化的,便忙动身,往日西苑勤政殿去。
第三百三十一章:欢送皇帝
到了勤政殿,便见天启皇帝端坐,似乎一直盼着张静一来。
待见到了张静一,天启皇帝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张静一上前,行了礼,才道:“陛下召臣来,不知何事?”
天启皇帝道:“朕在议事,你在旁听听。”
张静一点头。
黄立极则立即说出了自己的担忧:“陛下,现在不只是京城,还有江南,投奔归德的士民越来越多,可见归德那边,已成了许多人心中的圣地。臣听说,现在京城专门有人,相约去归德的,数百上千人聚一起,随后出发,抵达归德之后安顿。信王在归德,也大量的安置士民,这归德府,现在已经是完全另一番景象了。”
天启皇帝冷着脸道:“那又如何?”
黄立极道:“臣有些话,本不该说,可到了如今,却是不吐不快了。”
叹了口气之后,黄立极只好道:“正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照着这样下去,归德府政绩卓著,又有许多贤人聚集,百姓们都称归德大治。这些年来,天下灾难频繁,流寇四起,辽东又征伐不断,天下士民,心中的忧虑可想而知。现如今陛下突然要加税,已经引发了许多人的担忧。而归德府那边,却听说采取的举措是让利于民,所谓民富则国富,信王殿下,甚至还专门写了一份治民十疏,不知陛下可看过吗?治民者,一曰:勤,二曰:仁,三曰……”
天启皇帝摆手道:“捡重要的说。”
于是黄立极便又道:“信王在归德,每一个举措,从重教化,到轻徭赋,再到修兵戈、礼贤下士诸如此类,都深得人心。臣说这些,并非是说陛下不如信王贤明,而是害怕长此以往,人心思变……所以……眼下臣有两策。”
虽然黄立极的话已经十分小心翼翼了,害怕触怒天启皇帝,可实际上,这一次他真是担忧了,照这样下去,人心尽失,可怎么得了?
天启皇帝抚案,其实他是明白人,黄立极胆小谨慎,一般情况之下,他虽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却极少这样旗帜鲜明的,除非……黄立极当真感觉到了危险。
于是天启皇帝态度温和起来,道:“卿家但说无妨。”
黄立极道:“其一,立即召回信王……”
说到这里,他左右看了一眼,在这里的人,只有天启皇帝、魏忠贤和孙承宗还有张静一。
在黄立极心目中,这些人,虽然孙承宗未必和他政见相和,可至少有一点,孙承宗是君子,不会背后说他的坏话,于是大起了胆子:“召至京城之后,立即圈禁信王,不得让他出府半步。”
天启皇帝听罢,面上没有表情,只是道:“这下策呢?”
“下策便是朝廷效仿归德府,也只好轻民徭,减税赋,让利于民,如若不然……臣恐……”
还不等黄立极把接下来的话说完,天启皇帝便道:“让朕学归德府?减了赋税,你们吃什么,辽东怎么办?朝廷没有税源,该会是什么样子?”
面对天启皇帝的呵斥,黄立极道:“与税赋相比,人心才最是关键啊,倘若人人都倾慕信王殿下,陛下想想看,这将是多大的灾难。”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目光一转,却是看向孙承宗道:“孙师傅怎么看待呢?”
孙承宗叹道:“早知如此,确实不该让信王就藩……只是这二策,都有弊病,臣倒以为,朝廷还是先稳住观望再说。”
天启皇帝心里烦躁,便又问魏忠贤:“魏卿家呢?”
魏忠贤冷然道:“这些投奔信王之人,都是反贼,他们明面上是支持信王,实则却是宣泄对陛下的不满。奴婢以为,厂卫緹骑,该将这些统统拿下,对为首之人,格杀勿论。”
天启皇帝便看向了张静一道:“张卿,你来说说看。”
他对其他人的话不置可否,最后问到了张静一,想来是对这些策略都不认可。
张静一想了想,才道:“臣只一句话,今日在此的君臣,都是国家的栋梁,所以今日所议的乃是机密,那么臣就畅所欲言了,敢问陛下,陛下认为归德府这样的做法,是对是错?”
天启皇帝皱眉道:“朕只是觉得……这些举措不切实际。”
“这就是了。”张静一道:“既然陛下都认为是错误的,那么什么是正确的呢?”
这倒是将所有人都问住了。
于是张静一接着道:“现在的问题,是天下的士民,都说归德府实行了仁政,都抨击朝政。为何会如此?臣其实并不知人心如何,臣这个人,不重人心,只重结果!因为历来人心都是浮动的,今日骂陛下的人,明日可能夸奖陛下,今日夸赞陛下的人,明日可能对陛下痛恨无比。若是只看一时人心,那么朝廷便什么事都不必做了。眼下这归德府风头正劲,它到底是什么样,是否如读书人所说的那样好,又是否如京城的百姓所想象的那般,是首善之地。其实很简单,去看一看就可以了,不去看,只凭着道听途说,又有什么用?”
“黄公说朝廷可以效仿归德府,其实黄公的本意,臣是知道。不过是黄公信了坊间的言论,认为归德府可能当真成了首善之地!若是当真如此,臣以为,朝廷当然要学。难道陛下和今日在坐之人,哪一个不希望天下大治吗?可问题就在于,它到底好还是不好,单凭人言,朝廷就改弦更张,这不妥。那么……不如陛下召百官,亲去归德府看看,这一看……就什么都知道了。若是当真好,臣也建议陛下效仿,可若不好,也可以正视听。”
天启皇帝诧异地道:“朕去归德府?”
“不可。”魏忠贤立即道:“奴婢觉得陛下去归德府,十分不安全,那信王殿下当初……”
对呀,信王之前是有黑历史的。
天启皇帝便看着黄立极和孙承宗道:“两位卿家意下如何呢?”
黄立极皱眉,他当然觉得这事……有些荒唐,可细细一想,朝廷若是真要改变国策,不亲自去看看,陛下怎么会信服?
而且……百官们应该对此,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阻力。
黄立极甚至相信,这朝中百官,只怕有不少人,都乐见其成,希望陛下去归德,跟着信王好好‘学学’。
孙承宗却道:“陛下,河南流寇四起,只怕……”
天启皇帝满不在乎地道:“这奏报之中,不是说归德府早已破贼了七次,流寇早已遁逃了吗?”
说着,天启皇帝看向张静一:“张卿所言,不是没有道理,不看一看,如何知道好与不好呢?既然如此,那么朕就去看一看,明日廷议……”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看了黄立极一眼,接着道:“朕就不参加了,就由黄公去宣读这份旨意,看看百官的态度。”
这绝对是一件大事。
因为这不是平日里的私访,而是正儿八经的巡游,那么皇帝不但要带着百官,还要带着大量的军马,以及仪仗出发。
虽然归德府距离京城其实并不算远,而且是一马平川,可其中消耗的人力物力,却是不少的。
历朝历代,对于这种事都十分反感,认为皇帝巡视天下,浪费了大量的民脂民膏,给百姓带来巨大的负担。
所以天启皇帝还是需要让人知会百官,先观察一下百官的动向。
不过,很明显……天启皇帝的担心是多余的。
次日廷议,百官们的态度居然十分鲜明,纷纷赞同,甚至有人激动地道:“陛下有此心,是国家的福气。”
很明显……有人认为这是皇帝向归德府学习经验的先兆,那归德府的施政措施,据闻以仁政为主,所谓仁义远播,天下归心。
若是朝廷也这般做,就再好不过了。
虽有几个大臣表示了反对,可这反对的声音,却很快便隐入了人潮之中。
掀不起风浪来。
于是皇帝下旨,巡归德府,敕命百官陪同,又布置了留守的人员。
除此之外,又命勇士营,东林军校,以及厂卫万余人随扈陪同。
一时之间,京城之中倒是热闹起来。
等到天启皇帝选了吉日出发,却发现齐化门外头,早就等了无数的士民,士民们赶着车马,携家带口,早早在此等待。
天启皇帝的车驾抵达齐化门的时候,见此情此景,不禁愣住了。
他召了张静一来问:“张卿,这些人……何故在此,莫非是欢送朕吗?”
张静一没想到……自己是巡行钦点的陪驾大臣之一,主要的职责……是他妈的给天启皇帝驾车。
当然……理论上来说,皇帝巡行,驾车的职责,是十分重要的,只有心腹的心腹,才有资格。
因为所谓的驾车,本质并不是真的去赶车,赶车自是有专门的车夫,张静一其实就等于是陪在车夫这儿,随时保卫皇帝的安全而已。
可是这个驾车的工作,实在是传出去太不好听了。
我张静一也是要面子的,好吗?
第三百三十二章:滚出去
张静一便道:“臣去问问。”
于是动身,寻了人问过之后,又到了天启皇帝面前:“陛下,臣问过了,这些人……”
说到这,张静一就顿住了,一副很郁闷的表情。
“你不要支支吾吾。”天启皇帝道:“但说无妨。”
张静一只好如实道:“他们不是来欢送陛下的,而是打算迁居归德府。”
天启皇帝不禁道:“这么多人?”
张静一便道:“以前都是零星有人去,因为大家怕路途遥远,也怕出事。现在陛下的车驾要去,他们便觉得安全了,不少人于是下了决心,打算尾随着陛下的车队一道去。”
天启皇帝不禁叹道:“看来朕那兄弟,还是很得人心的。”
张静一却是道:“人心似水。”
天启皇帝的脸色明显的阴沉了一些,倒是好奇道:“都是一些什么人去?”
“读书人最多,得志和不得志的都有,尤其是不得志的读书人,听闻信王礼贤下士,都想去碰一碰运气。”说到这里,张静一压低声音,才又道:“绝大多数都是东林党。”
天启皇帝便更没有好脸色了,道:“不必理会他们。”
车队继续出发。
浩浩荡荡的车队一路前行,天启皇帝坐在车中,显得烦闷。
走了一日,连下了几道旨意,命各地的州县官府不必迎送。
这一路,又得了几份奏疏,都是归德府施政的一些举措。
天启皇帝捡了一些看看,若有所思,他心里更加狐疑起来。
这些仁政,当真有用?
这般想着,天启皇帝自己也开始怀疑起来。
在第三天的傍晚,终于抵达了保定。
天色晚了,便设了行在,天启皇帝在一处驿站里住下,其余的百官就没有这样的好待遇了,因为人太多,只能扎营。
这一路来,不只是京城,便是沿途一些州县,也有一些士民百姓尾随着队伍,携家带口,带着全家的家当,奔着那归德府去。
天启皇帝好奇起来,于是让张静一寻了一个跟随而来的读书人到自己的行在来询问。
此人已年过半百,头戴纶巾,身穿着儒衫,一见到天启皇帝,便行了礼。
见了皇帝这人,还是很激动的,这读书人道:“学生邓天成,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呷了口茶,打量着他道:“起来吧,不必多礼,卿家是哪里人?”
“是北直隶人。”
“是秀才吗?”
“不,是举人。”
天启皇帝诧异道:“既是举人,可是准备参加会试?”
“不考了,学生年纪大了,考不成了。”
天启皇帝便又忍不住问:“那为何不参加吏部的选官?”
按规矩,举人是可以参加选官的,当然,一般都只是给一个县丞或者主簿、教谕之类的小官。
这种官放在后世,就是副县长或者是教育局局长的级别,可在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而言,却不太瞧得起的,县令人家都嫌小了呢。
邓天成笑了笑道:“地方的差役,大多油滑,学生不愿与之为伍。”
他说的冠冕堂皇,其实就是瞧不上的意思。
毕竟,能中举人的人家,家世肯定是不差的,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副县长……吓……
天启皇帝倒是不明就里,没有看透邓天成的心思,便道:“既如此,此番你去归德府,又有什么打算呢?”
“信王殿下礼贤下士,学生前去投效,愿助其一臂之力。”
天启皇帝诧异道:“你要助其一臂之力?”
“当然,臣心腹之中,有治民三策,得一策,便可安天下。”
天启皇帝倒吸一口凉气:“可是你从前并不曾治民啊。”
邓天成道:“治民之道,不在与胥吏为伍,而是应该以经书为治术。”
以经术为治术……
天启皇帝道:“经是什么经?”
“四书五经。”
天启皇帝:“……”
他能看得出来,邓天成对他还是显得很恭敬的,可是恭敬的背后,也有他骄傲的一面。
“这样说来,你是要去辅佐朕的皇弟了?”
“当然,信王礼贤下士,归德府内,贤士多矣,学生虽有一些学问,却总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就算不能得信王殿下的青睐,可归德府现如今太平,有大治的气象,学生在那里起居也是极好的。”
天启皇帝道:“可如何证明信王那儿就有大治的气象呢?”
“那是因为信王以仁义治民,归德府内也是群贤荟萃。”
天启皇帝觉得自己和他在绕弯子。
“归德毕竟在河南布政使司,朕倒是以为,你要小心,那儿流寇太多,还是北直隶安全一些。”
邓天成笑道:“陛下难道没有看奏报吗?信王殿下施展仁义,百姓受其教化,自然也就不肯反了,而温体仁等大贤辅佐信王殿下,自然百姓安乐,百姓们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如何还敢作乱?”
“而至于那些冥顽不化的流寇,却也无妨,这信王卫中也有不少贤才,其中学生最为推崇的,便是王文之,王文之此人,真是不世出的儒将,整肃军马,连破流寇,斩首无数,有这样的人在,归德府自然是固若金汤了。”
天启皇帝突然不想聊下去了,他抿了抿嘴,像是忍耐着什么,只点头道:“好吧,你去吧。”
“今日陛下见学生,学生还有一言……”
天启皇帝挥挥手:“好了,朕乏了。”
邓天成却道:“陛下,学生的谏言,关系到的是……”
“滚出去!”天启皇帝暴跳如雷。
邓天成脸色变了,原本他听闻陛下要见自己,本还以为这昏君总还算识趣,所以先是回答了天启皇帝的问题,这话才说一半呢,后一段话,该是表演一下自己劝谏的水平了。
谁晓得……
这昏君……
邓天成被人架了出去。
张静一作为车夫,其实还担负着卫戍的职责,一看天启皇帝暴怒,便苦笑道:“陛下,何必动怒呢,气坏了身子,终究不好。”
天启皇帝气咻咻地道:“他娘的,说了几次,他非不听,非要朕骂他,朕找他来是询问事情经过的,不是让他来骂朕的,朕这么下贱吗?”
张静一也理解天启皇帝会发火,笑了笑道:“腐儒而已,何必当真。”
“问题是,这天下这样的腐儒,多如牛毛。”天启皇帝似乎觉得骂了也没意思,便道:“朕就寝了,明日清晨出发启程。”
而那邓天成挨了骂,乖乖回到随行的队伍之中,自然不少人来询问他见驾的经过。
邓天成便骂骂咧咧:“孺子不可教也,哎……幸好老夫做了明智的选择。”
等浩浩荡荡的人马,进入了河南境内,这一路,就变得让人触目惊心起来。
赤地千里,沿途几乎没有人烟,田地大多已经荒芜,沿途的村落,极少再见炊烟。
于是,所有人都叹民生艰难,今岁遭灾的地方,主要是在关中,可河南这地方……虽是中原之地,可邪性就邪性在,其他地方是隔一些年遭一次灾,这河南却是年年都有,管他是水旱蝗汤,反正哪一场都落不下它。
天启皇帝见此情此景,竟不知如何面对,张静一见了,也不禁唏嘘,刚刚从自己车夫中的坏心情中走出来,如今却见这一路的道旁白骨,还有那残破无人的村落,心中不禁唏嘘。
再往前走一些,渡过了黄河。
便有教导队的生员来报:“恩师……不得了了,一群读书人脱离了队伍,先行往杞县方向去了。”
张静一倒是急了:“都有哪些人?”
“足有上百人,为首一个,叫邓天成,学生人等见他们先行,觉得不稳妥,骑马去追,让他们跟着队伍前行。”
“可这邓天成说,其他地方确实危险,可前头就是杞县,还笑学生,说是学生难道没有看过信王的奏报吗?信王早就奏曰,说是王文之已率军大颇破流寇,流寇早就败走了。现在杞县便有王文之率军驻扎,固若金汤,他们先行去,自然安全。”
张静一道:“话虽如此,该劝还是要劝,谁知道有没有危险。罢了,我去禀报陛下。”
说着,张静一去见了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的身边正围着一大群随驾的大臣,人们说到了河南这赤地千里的样子,都在唏嘘。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过来,便询问道:“怎么,有什么事?”
“陛下,邓天成他们,一百多个读书人,兴冲冲的先行,往杞县方向去了。”
天启皇帝脸色不好看了:“由着他们去吧。”
一旁的礼部尚书刘鸿训却是眉飞色舞地道:“陛下勿忧,信王的军马,早就收复了杞县,这些读书人,想来也是心里急了,想要先行一步,这情有可原。有信王卫在,一定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众臣纷纷点头。
说实话,现在信王提拔的王文之于杞县大破流寇的事,在京城里可是传的厉害,各种版本都有,人们将王文之想象成诸葛亮一般的人物,羽扇纶巾,运筹帷幄,智计破敌。
这难道不比那东林军校伪装成读书人的丘八们要强?
第三百三十三章:秀才遇上兵
其实这一路的行走,许多人都已厌烦了,河南已是赤地千里,而归德府就在眼前。
眼下这个时候,一群读书人眼看着信王所控制的杞县就在眼前,自然安耐不住。
说实话,读书人先行一步,是因为他们没有官职。
其实这随驾的百官,也早就将心飞往归德府了。
那归德府……无疑在他们眼里,乃是圣地。
此番大家兴冲冲的随驾而来,就是跟着陛下看看这归德府是怎样的太平景象,如此……才好让陛下幡然悔悟,痛改前非。
天启皇帝见百官都兴致勃勃的样子。
尤其是礼部尚书刘鸿训。
现在礼部侍郎温体仁已经成为了信王的长史,这长史之于信王,其实就相当于宰相,是信王的大管家。
当初,温体仁还在礼部的时候,刘鸿训就对温体仁多有关照,如今刘鸿训想到温体仁虽从侍郎去做了一个小小的长史,却已是名满天下,倒是颇有几分羡慕。
天启皇帝看着他们个个叽叽喳喳的,很是兴奋的模样,就差当着天启皇帝的面说要不让信王做天子了。
天启皇帝心里自是生厌,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些大臣表面上恭顺,实际上,你若是仔细去听,却总能从他们的话里,听出一些阴阳怪气来。
于是,他强忍着怒火,将这些人赶走,又将魏忠贤和张静一,还有黄立极几个心腹叫到面前来。
这时,他道:“朕出了京城才明白,百官和这些读书人,心里只向着信王,对朕这个皇帝,哪里还有什么忠心?这些人,平日里天天说什么四书五经,可在朕看来,都只记得齐家治国平天下,却忘了君君臣臣。”
黄立极的嘴角几不可闻地抽了一下,莫名有些心虚,觉得陛下好像在骂自己。
魏忠贤却是堆着笑道:“陛下,奴婢看……这些人个个都是东林党。”
张静一倒是道:“陛下,这就是人性。”
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张静一,皱眉道:“说来朕听听。”
张静一便道:“陛下可听说过叶公好龙吗?其实信王距离他们太远,所以他们总觉得什么都是信王好。而陛下距离他们太近,天天生活中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且陛下要治天下,安万民,就少不得想要从他们身上扣一点肉出来,安抚天下的百姓,他们自然觉得陛下坏了。这就好像……男子一样,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天启皇帝和魏忠贤,还有黄立极,便立即用一种极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给看得浑身一抖,立马道:“打个比方而已。”
“呵……”天启皇帝则是冷笑道:“朕这次亲来,倒想看看,信王到底好在哪里。”
说罢,下令车驾继续前行。
…………
另一边,刘鸿训等人被天启皇帝赶着离銮驾远了。
一群人禁不住又开始长吁短叹。
刘鸿训叹息道:“陛下至今,依旧执迷不悟……这张静一每日陪伴在帝驾旁,不知又灌了多少迷汤。”
这些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说到陛下身边的人,往往是不提九千岁的。
九千岁会栽赃,会扣帽子,会说你是东林余孽,是真的能整死你。
思来想去,还是张静一这柿子好捏一些。
因而,大家说到了张静一,并不指张静一一人,而是代表了整个阉党。
虽然张静一并非是阉党。
此时,便有人道:“无妨,等到了杞县,陛下自会醒悟。”
“却不知这杞县还有多久的路程。”
“只怕要一两日,咱们走的太慢了。”
“倒是宁愿和那些读书人一样,只怕现在,轻车从简,只怕早就到了。这一路来,眼看着天下到了这个地步,真是令人痛心疾首,好在归德府就在眼前了。”
“此时我只羡慕那些读书人。”
…………
邓天成与一群年轻的读书人,愉快地甩开了队伍快步而行。
事实上,百来个读书人,在这种地方是十分危险的。
好在几乎每个读书人,都带着一两个仆从,这些仆从挑着担子,担子里有他们平日爱读的书,还有换洗的衣物,也有一些身强力壮的,身上带着刀剑。
因而,只要不遇上大规模的流寇,安全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而这里已进入了杞县的县境,大家都知道,不久之前,信王卫就在这里大破流寇,自然而然,这里是根本不会存在流寇的。
于是,众人心情愉悦,只恨不得立即去杞县。却不知那位声名赫赫的儒将王文之是否驻扎在此,若是在,那便再好不过,大家一起去拜望一番,少不得要谈一些丝竹之事。
这一路,依旧还是无人。
眼见沿途的破坏,难免有人咬牙切齿,控诉流寇对于地方的残害。
而邓天成则骑着一头驽马,心里却已开始痒痒了。
眼看着这杞县越来越近,这里已开始出现了战争的痕迹了。
远处,似有斥候在附近徘徊,却不敢上前来。
邓天成等人瞭望,却见这些人都骑着马,穿着绵甲,此时格外的亲切起来。
“是官军,不过他们不敢上前。”
“自然是不敢上前的。”邓天成挥舞着羽扇,坐在马上,气定神闲的道:“官军又取淮西贼,此贼亦除天下宁,哈哈……”
众人也都意气风发起来,有捋须大笑的,有人说好的。
“那王文之,听闻也爱吟诗,听闻他久在军中,每日与丘八们打交道,只怕心里也痒得很,今日我等来了,他定要大喜,必定设下大宴,与我等酒水和诗,不亦快哉。”
邓天成听罢,不禁心驰神往,愉悦的坐在马上摇着羽扇,满心期待地道:“快哉,快哉,我已等不及了。京城虽好,可老夫却一日都等不及来此了。我等来此,得访明主……将来定要相互提携才是。”
有读书人胆大道:“若非昏君在朝,我等何至长途跋涉至此。”
说罢,众人都点头,唏嘘不已。
众人便继续快行,果然,县城的轮廓已到了。
这县城的夯土城墙上,已是千疮百孔,满是斑驳。
城墙上,则是许多的官军。
邓天成拍了拍他的驽马,率先上前,却见这县城的城门关着,城墙上,似乎也有人发现了到来了不少人马,便都探着脑袋从城墙上看来。
邓天成便中气十足地大喝道:“我等从京城来,是来偷笑信王殿下,不知王公是否在城中,恳请开门。”
上头的人便继续探着脑袋,居高临下地张望。
这时,城门却是开了。
细细一看,只见是几个长大歪瓜裂枣的官军,穿着明军的绵甲开的门,只是他们的绵甲,似乎有些不合身。
邓天成等人便鱼贯进城。
邓天成意气风发的询问这门洞里的一个穿着明军甲胄之人,他对丘八自是瞧不起的,鼻孔朝天道:“不知王公可在城中,就说北直隶举人邓天成来访。”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名敕,丢给那人,傲然地道:“你拿这个去,他见了便明白。”
后头的读书人也七嘴八舌起来,都是要掏名敕的。
这人便开口道:“什么王公,狗公,俺不着儿咧。”
邓天成便更轻蔑的看他,冷喝道:“大胆,竟敢骂王文之相公是狗公?”
这人便大怒,居然一把扯住了邓天成的大袖子,生生将邓天成拽下马来。
邓天成没有防备,直接落马,脑袋朝下,啪嗒一下,一只脚却还挂在马镫上,这一下子,真是要了老命。
他疼的龇牙起来:“哎呀,哎呀,嘿哟,嘿哟……”
纶巾已是落下了,那‘官军’显然是恼火了,半点不手软,一把揪住他的发髻,扯着他的脑袋,口里大骂:“鳖孙,你敢骂俺?俺旱地龙王也是你这鳖孙骂的?”
说罢,抡起胳膊来,左右开弓,便是七八个耳光下去。
邓天成还没反应怎么回事,只觉得脑袋空白了,紧接着,啪嗒啪嗒七八记耳光,打的他眼冒金星。
这一下子,队伍的读书人顿时混乱起来。
旱地龙王……
这一听就是匪号啊,哪一家的官军,敢自称自己又是龙又是王的,这不是造反吗?
很快,终于有人察觉到不对劲了,发现这些‘官军’身上的绵甲几乎都不合身,分明就是胡乱套上去的,而且这里的人,都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个个凶神恶煞,这……这……
于是有人想回头,想赶紧跑出城去。
可一回头,却是乌压压的‘官军’,拦住了出城的去路。
真是不对劲了。
有人疾呼:“官军……官军……不,王志文相公,不是已经收复了杞县,痛击了流寇吗?怎么这杞县……还在贼人的手里?”
这么一说,大家要崩溃了,方才个个还笑嘻嘻的样子,满怀着期待,现在却已有人尿了裤裆,也有人一下子瘫坐在地。
有人捂着脸,嚎啕大哭。
更有人啪叽一下,便跪在了地上,口里道:“我等误入此地,惊扰了诸位爷爷,爷爷饶命……”
于是磕头如捣蒜!
第三百三十四章:杀杀杀
邓天成懵了。
官军呢?
王文之呢?
邓天成此时的脸,已肿得像猪头一样。
可疼痛是其次的。
重要的是此刻的绝望。
眼看着同来的读书人,一个个痛哭流涕的样子。
邓天成心里更加的绝望。
因为这个时候,这些‘官军’已是无比肆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读书人,似乎有了一些勇气,便拼了命的朝门洞外跑去,试图想冲开门洞里头的‘官军’,逃出城。
可他才没跑几步,便被一个‘官军’扯住了后襟。
像是拎着一只鸡似的,被拎了起来。
这人便大叫:“尔等何人,我乃有功名的秀才,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如此待我。”
啪嗒。
拎着他的人手一松,于是这秀才狼狈的打了个趔趄。
斯文扫地。
狼狈不堪。
满身尘土的秀才想要站起来。
却又被人狠狠地踹一脚,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这踹他的人却是怒目而视,满脸狠戾之色,怒骂道:“原来这鳖孙是个秀才,俺乡里的秀才,最是狠毒……一肚子的坏水,不知害了多少黄花闺女……”
一听是秀才,许多‘官军’便都露出了怒容。
其中一个瘦骨嶙嶙的人便上前,手里拎着一把刀,只见那刀在他手中狠狠一挥,直接朝着这秀才的后颈斩去。
“啊……”
这秀才发出了哀嚎。
只是可怜的是,鲜血虽是四溅,可这刀显然并不锋利,似锯齿一般,且是锈迹斑斑。
因而,大刀虽是斩入后颈,入肉三分,这秀才的脖子也折了,却没这么快死去。于是这秀才只歪着脑袋,浑身是血的在地上爬行,疼痛如锥心一般。
这一下子,却将所有人都吓住了。
原本陪着读书人的仆从和护卫,也早已吓得忙将手中的刀剑丢了出来,在地上跪的结结实实。
人们总是自以为是的以为,这读书人身边的,大多都是忠仆,遇到了事,自当奋勇搏斗,保护主人。
可实际上,这些仆从平日里本就被主人们鄙夷,主仆的身份悬殊,在绝大多数的主人眼里,这仆从便连人都算不上,不过是两脚的畜生罢了,且不说打骂,至少这主人吃肉,仆从是喝粥的,稍有差错,便少不得要行家法。所谓的忠仆,不过是文人的臆想罢了。
平日将人当畜生,有事了就让人拿命救你,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而至于平等对待仆人的事……那几乎是不存在的。
因而最先怂的,反而是这些仆从。
邓天成已是吓得打了个激灵,身后直接冷汗淋漓,而后恐惧万分地看着这一个个官军,那秀才的哀嚎,仿佛还在刺着他的耳膜,他下意识地咬着牙关,似乎希望这样能让自己多一点勇气,可牙关却是不争气的咯咯的响。
好不容易鼓起了一点勇气,邓天成道:“你们不是官军?”
“什么狗官军?”
“官……官军在何处?”邓天成问出这番话的时候,就已后悔了。
那叫旱地龙王的‘官军’便冷笑一声道:“俺等一来,狗官便带着官军跑的没影了,他们跑的快,却料不到你们这些肥羊却上门了。”
他这般一说,其余的‘官军’便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旱地龙王扯了扯自己身上的棉甲,忍不住又咕哝道:“这狗官的衣衫太紧,硌得慌,若不是天冷,谁愿穿这狗皮。”
而这时,邓天成等人才知道,原来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官军,自打当初的县令跑了之后,信王卫连来都不曾来过这里。
这些流寇破了城,便大肆搜抄这里的富户,又得了不少官军的绵甲,自然也都穿戴在身上。
流寇们根本就没有目的,见没有官军来,便安然在此继续搜寻府库中的粮食,分了便吃。
本来这里已吃了一空,这群流寇本就打算要撤了,谁料到,邓天成这些人,居然在这时候撞上来了。
没有官军……
也没有所谓的信王卫……
来都不曾来过。
那么……
邓天成要炸了……
怎么会如此。
邓天成想明白了怎么回事,整个人就像一下子失去了力气般,直接倒在了地上,噗嗤噗嗤的喘气。
在听闻这些人都是读书人,达官贵人之后,流寇们欢呼起来,随即便开始从他们身上的行囊和包袱里抄取钱财。
于是,场面一度混乱,有流寇勃然大怒之状,似乎对于读书人有着深深的恨意,提着刀进了人群便杀。
一时之间,哀嚎阵阵。
邓天成只看到到处都是血。
起初是血水如雨点洒落下来。
后来血水血水越来越多,冲在黄土上,形成一条条沟壑,此后……血水开始形成了水洼。
有人大惊:“爷爷饶命。”
“饶命?我等落入你的手里,你会饶命吗?”
乱刀斩杀。
更有流寇早已翻身上了邓天成等人的马,显然绝大多数流寇其实是不懂的骑乘的,有的摔落下来,惹来人发笑,也有人直接纵马冲向读书人里头。
到处都是哀嚎和惨呼。
倒在地上抽搐之人,亦或者如死狗一般,被人拖拽着,用绳子一系,脖上套着绳索,便如柳叶一般,悬在树上。
邓天成已被这一幕吓呆了,他极想吼叫,可喉头却像是堵住了似的,一时说不出话。
一个读书人道:“我乃读书人,不曾做什么坏事,尔等凶残至此,不怕天谴吗?”
那叫旱地龙王的,上前便踩着这个读书人的肋骨,这读书人便喘不出气了,而旱地龙王则是扒下了自己的绵甲,浑身上下,便露出触目惊心的疤痕。
旱地龙王怒道:“瞧瞧俺身上的伤,俺七岁的时候,就因给地主放牛,误踩你们这般相公的地,便被你们这些人的管家吊在树上打的半死,若不是俺爹跪在你们面前一天一夜,你们才‘开恩’放了俺,只怕早给你们折腾死咧,老天有眼,今日俺来报仇咧。”
说着,狠狠在这人肋骨上跺上几脚。
在任何的书里,读书人将自己文人的形象,往往描绘成文弱书生的模样,可实际上,在这个时代,至少对寻常的百姓而言,实则却多是恶霸的形象。平时流寇还没起来的时候,若是见着书生,乡间的佃户是头都不敢抬着的,定会吓得瑟瑟发抖。
这些两只不沾阳春水的读书人,自然觉得委屈无比,觉得这些该死的流寇杀人如麻。
可对于这些流寇而言,却是大仇得报,内心对这些读书人的滔天恨意,却已无法克制了。
邓天成已觉得天旋地转,早已吓得昏厥过去。
即将昏厥的时候,他似乎听到跪在自己不远的仆从突然也窜了起来,口里大呼道:“诸位爷爷,他们平日也欺俺,俺爹欠了他们家的租子,他们便逼俺和俺妹子卖身给他们家,给他们当牛做马,俺要入伙,算俺一个!俺会赶车,会伺候马。”
邓天成听到这里,已是急火攻心,万万料不到,平日里一向忠顺的仆从,如今却是这般样子。
于是,在这意识最后弥留之际,他陡然想起了一个词儿……礼崩乐坏,礼崩乐坏了。
杀戮不知经了多少时候。
邓天成稍有意识的时候,却是被一场雨给淋醒的,他茫然的张开眼,鼻尖却是传来漫天的血腥。
等他坐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在雨中,已是人间地狱一般的景象。
到处都是尸首,不久之前还和自己谈话说笑的人,如今一个个已成了枯骨。
树上,城楼上,沿街横七竖八。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脸上的肿痛还在,以至于他吃力地想将眼睛睁开眼睛,这眼睛也只能眯成一条缝隙,便再张不大了。
尸首多是纶巾儒衫。
寻不到自己的马了,自己的仆从和行囊也早不见了踪影。
相比于地上的尸首,邓天成是幸运的,至少……他还活着,或许是因为昏厥了过去,又有一脸狼狈的伤做掩护,所以没有引起流寇们的注意。
只是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因为体虚还是害怕的缘故,他浑身发冷,只能疲惫地跪在了泥地里,而后便是对着这冲刷了血水的泥地开始干呕。
就在此时,一队精骑纵马而来,他们穿过了门洞,这些人一个个穿着精甲,是随扈皇帝的勇士营斥候。
他们进入了城中,显然也没想到会遭遇这样的场景。
一个‘丘八’已翻身下马来,踩在无数的尸首之中,而后……他发现了还活着的邓天成。
于是疾步上前,在打量了邓天成之后,道:“你是何人,这些又是何人,你们遇贼了吗?此城是何时破的?”
一连串的问题。
邓天成只茫然地仰起脸来,雨水不断地冲刷着他脸上的泪,他看着眼前这百户模样的人,一直沉默……
百户显然不耐烦起来,于是催促道:“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哈哈……”邓天成轻笑。
这百户皱起了眉头,觉得莫名其妙。
可随即,邓天成继续笑起来,只是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让人毛骨悚然。
“哈哈哈哈哈哈……”
第三百三十五章:陛下 全死了
浩浩荡荡的銮驾,依旧在大量的官兵和护卫的护送之下前行。
进入了杞县县境之后,百官的心情更加的愉悦了。
关于归德府有大量的传闻。
而这些传闻……似乎让不少一直处于厂卫暴力之下百官们,生出了期望。
信王殿下的治理,很快就卓有成效,这说明了啥?
说明经学是有效的啊。
经学可以治理天下,而且天下还可大治,这难道不比那陛下宠溺厂臣要强?
现在天下流寇四起,只有通过教化,才可让百姓们知晓忠义,才不敢胡乱造反。
否则,礼崩乐坏,人人都是贼,这大明江山还能延续多久呢?
见这河南满地的疮痍,赤地千里,大家心里才越发的急迫起来。
等到了归德府,便可见信王。
信王的贤明,远播天下,也让陛下能从此幡然醒悟,亲近君子,而疏远小人。
刘鸿训是最活跃的人之一,他作为礼部尚书,与百官交谈,一路上谈兴都十分浓厚。
其他的翰林和御史,都尊重他的品行,也愿意围在他的身边,一面行走,一面高谈阔论。
“百姓到了这个地步,若是不减税赋,日子是没办法过的。”
“是极,是极。不轻徭赋,天下要大乱的啊,这一点归德府便做的很好。”
“这是因为信王殿下心里想着百姓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更是心神荡漾。
刘鸿训捋须,颇为得意,见黄立极和孙承宗二人在前头,却没有其他人议论,心里不禁想,黄立极乃是阉党,可孙承宗却是清流正宗,他一定也有高见,只是不知,今日为何不言。
于是,他满面红光地将黄立极与孙承宗叫住:“黄公、孙公。”
黄立极二人对视一眼,都不禁露出苦笑,这才驻足,回头看一眼刘鸿训。
刘鸿训已带着百官上前来,这刘鸿训志得意满地先向两位大学士行了个礼,随后道:“方才大家的言论,不知黄公与孙公意下如何?”
黄立极是个老滑头,他虽是阉党,其实又不算阉党,虽依附魏忠贤,却又和魏忠贤不算特别亲近,当着这百官的面,却只是微笑,不吭声。
他在等孙承宗说话,孙承宗性子比较直,果然道:“减税赋?好,很好。”
刘鸿训等人一听,就都笑了。
看来孙公还是很有见识的。
“不过……”孙承宗拉长着声音。
众人听了,都不禁皱眉起来。
凡是最怕的就是‘不过’、‘可是’、‘但是’。
孙承宗道:“这税减与不减,又有什么用处呢?诸公看这里,寻常的百姓,连饭都吃不上了,都成了流寇,他们在乎你加税还是减税吗?那些真正有产且有田有地的人,他们仆从如云,家里多的是牛马,反正税也征不到他们头上,加税和减税,又对他们有什么用?可见啊,诸公在此欣喜讨论加税与减赋的问题,不过是在空谈,坐而论道而已,不过是用根本不存在的仁义,来让自己显得高明而已。”
“可实际上的情况,大家也都看清楚了,问题的根本就在于,百姓们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就成了流民,流民再饿着,就成了流寇,不想着怎么让流民吃饱肚子,现在说减税,岂不是本末倒置?依我来看,与其谈论这些,不妨想想,为何有人谷仓里堆着如山一般的粮食,为何非要等到流民们变成了流寇,侵门踏户,杀了他们的全家,劫走了他们的钱粮,等到这样的悲剧发生,才后悔不及。”
孙承宗这番话,顿时让刘鸿训等人的脸上都挂不住了。
只是碍着孙承宗乃是帝师,又享有很大的名声,所以不便发作。
黄立极在旁笑着道:“对对对,孙公说的对,老夫很赞同。”
刘鸿训拉下脸来:“看来孙公是不赞同实行仁政了。”
“赞同。”孙承宗道:“这仁政……我愿天天挂在嘴边,我也可以每日念一百遍我爱这天下的百姓。可又如何?百姓还是反了,你口里说一百遍先天下之忧而忧,也没人理你。”
“你……”刘鸿训不客气地道:“百姓安分守己,便是百姓。可若是这些人敢反,便是乱贼!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似这等不肯安分之人,个个该杀。”
一说到了流寇,许多人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
这可是那种丝毫没有妥协的仇恨。
这些人席卷州县,杀官吏,杀士绅,劫掠财富,百官之中,不知多少人受害。
孙承宗的面色则是很平静,道:“你说该杀,自然就该杀,那么你去杀便是。”
孙承宗是真的厌烦了。
一路所看,满目疮痍,耳边却是听着一群人在这里讲仁义。
他最后的一点好脾气,也到此为止。
刘鸿训不免面色羞红,孙承宗这是在讽刺他呢。
说起杀贼,孙承宗毕竟是真正经略过辽东,和建奴人厮杀过的。
而你刘鸿训人等,却是张口闭口杀贼,却大多都安稳地在京城里,连个贼都没见过。
刘鸿训深吸一口气,随即便道:“王文之这样的人,自可为我们代劳,不出半年,这流寇便要被王文之荡平,到了那时……自可见分晓。”
半年平豫,这在百官心目中可不是大话,那王文之将兵,连战连捷,官军王师所过,贼子丧胆。
你孙承宗有什么了不起的?
孙承宗懒得和他们争执,只是道:“似尔等这样高谈阔论,贼是杀不尽的。”
在他看来,话不投机半句多。
说罢,直接转身便走。
黄立极则是很兴奋,将孙承宗当枪使的感觉挺好的。
便也不搭理刘鸿训人等,往孙承宗的身后,追了上去。
只留下了刘鸿训人等,僵在了原地。
“走着瞧吧。”有人恼怒地低声道:“我看这孙公,也要成阉党了。”
……
浩浩荡荡的人马一路前行,终于抵达了杞县县城。
只是这里还是荒凉,看不到人烟。
刘鸿训等人便又兴奋起来,似乎是在脑补着当初王文之在此与流寇的一场大战。
只是进入了县城之后,大家才发现……这里竟是一座空城。
没错……这里早就没有人烟了,既无官军,也不见居民,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断壁残垣和满目疮痍。
刘鸿训等人忙到了銮驾附近,想打探一下消息。
天启皇帝此时也觉得诧异,忙召人来问。
一个勇士营的百户上前来道:“陛下……”
“此处为何无人,信王卫在何处?”
大家都看着这百户,没有发出声音。
这百户便道:“卑下先行来此打探的时候,就发现……这里的人早就跑光了,尸横遍野。”
天启皇帝越发的奇怪起来。
刘鸿训人等却觉得匪夷所思,刘鸿训终于忍不住走上前,道:“这是什么话,信王卫分明在此驻扎,这里早就被信王卫收复啦,会不会是搞错了,又或者……有其他的隐情?”
这百户也是无奈,我说的是实话啊。
只是质问他的人,哪一个都不是他能够惹得起的。
他只好道:“卑下之前在这里,寻到了一个书生……”
天启皇帝等人心里狐疑着,急于要解开疑惑,于是天启皇帝便道:“去,将这书生叫来,朕要亲自询问。”
过了一会儿,那披头散发和被打的似猪头的邓天成,便被带了上来。
他神情很是涣散,眼里无神,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到了銮驾旁,便跪在了泥地里。
“你是何人?”天启皇帝道。
跪在地上的邓天成却依旧呆愣愣的不说话。
一旁的百户尴尬地道:“陛下……这人发现时,就是这个样子了……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傻笑……”
众人鄙夷地看着眼前这人,说是读书人,却毫无读书人应有的朝气,衣衫褴褛的,浑身是血迹,像乞儿一般。
不过……
当这百户说到陛下的时候。
邓天成似乎一下子有了一些反应。
他茫然的抬头,看着天启皇帝,目光似乎缓缓地有了一点焦点,而后……却突然呜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口里含糊地道:“陛下……陛下……请陛下为我们做主啊,学生……学生邓天成……”
邓天成……
此言一出。
所有人都哗然起来。
看着这鼻青脸肿的人,还有这衣衫褴褛的模样,谁也无法将他和当初纶巾儒衫,羽扇在手,谈笑风生的邓天成联系在一起。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与你同行的读书人呢?”
天启皇帝询问。
邓天成悲不自胜,不过方才嚎哭,倒是一下子将心里积攒的郁结给宣泄出来了一些。
他泪流满面,悲切地道:“死了,都死了,全都死了……”
死了……
从邓天成这个狼狈不堪的样子,再到邓天成的话,众人不禁汗毛竖起。
刘鸿训已是急了,这一路,他对邓天成这个人颇有印象,虽只是一个举人,却颇有几分倜傥。
他跨前一步,细细辨认,果然……真是邓天成。
于是他瞪大了眼睛道:“好端端的,怎么就都死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死得好
此时的邓天成,已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因为谁也无法想象,一个风流倜傥之人,居然变成这个样子。
更无法想象,当初脱离了銮驾队伍的上百个读书人,这么多人不久之前还活蹦乱跳,这一路走走停停的时候,大家还在一起高谈阔论。
可转眼之间……
居然全死了?
这怎么可能!
可邓天成是没法骗人的。
至少他的样子骗不了人。
此时,他悲切地跪在地上,似乎方才的记忆,让他无比的痛苦。
于是,他浑身颤抖着,泪水又如雨幕一般的落下来。
“说啊,你倒是说啊。”天启皇帝其实也有些急了。
到底发生了啥?
很不对劲啊。
张静一站在一旁,也不免觉得匪夷所思。
不过在这个时代,光怪陆离之事见得实在太多了,张静一已经麻木了,更别说他本人的经历就足够令人匪夷所思了。
邓天成嚅嗫了老半天,才道:“我等……我等进城后……才发现……发现进了贼窝,在这杞县的上上下下,全都是流寇!”
此言一出,众人震惊。
“胡说。”刘鸿训冷喝一声,他觉得邓天成是个狂生,已是疯了,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他气咻咻地又道:“不是官军已经收复了杞县吗?”
邓天成听到这个,顿时就怒不可遏,悲怆地厉声道:“从来没有官军,从当初流寇来了这里之后,官吏们便逃之夭夭。这座城,便一直都被流寇们栖息着,一个官军都不曾见到,直到学生人等……来了此地……”
众人大惊失色。
若是如此……那么……那么……
刘鸿训的脸色一下子惨然起来,因为如果邓天成说的是真的……
这岂不是说,那从归德府送来的奏报,是假的?
刘鸿训依旧难以置信,大声质问道:“你如何敢确定,你……你……”
面对一个大臣的质问,邓天成突然觉得好笑,他笑自己是个傻瓜,也笑眼前这个质问自己的人愚不可及。
邓天成喃喃道:“我如何敢确定?我如何不能确定呢?我亲眼看着百来个同伴,被流寇们肆意杀戮,看着自己的亲随也从了贼。我……我被人扯下了马来,被人痛打……呜呜呜呜……若不是因为我昏厥了过去,流寇们想来听闻这边有大军抵进,因而舍弃了杞县逃窜,我……我便也死了……也死了……”
沉默。
所有人都沉默了。
张静一总算明白怎么回事了,便问:“王文之呢?”
邓天成大笑。
“王文之?根本就没有王文之,他和信王卫,天知道在何处……”
众人的心里,生出了寒意。
这是多毛骨悚然的事。
一封封的奏报,送到京城里来,一场又一场的大捷,流寇鼠窜,官军连战连捷。
那王文之,自然而非也因为是读书人出身,却效班超之事,成为了许多人心目之中的偶像。
而如今,大家方才知道,这偶像竟是泥塑的。
刘鸿训等人沉默着,不发一言。
天启皇帝气的不轻,忍不住骂道:“又是一个只晓得高谈阔论的老狗。”
陛下口出粗鄙之言。
而刘鸿训等人不禁心里咯噔一下,陛下这是骂谁?
天启皇帝显然是愤怒的。
虽然各种混账,他已是见的多了,可现在,却发现……这一次又被愚弄了。
于是下旨,立即入县城。
县城之中的惨状,可谓触目惊心,到处都是尸首。
那些纶巾儒衫的人,如猪狗一般的被人屠宰。
一群大臣,甚至扶着城墙拼命的呕吐。
天启皇帝自是下旨,命人好生收敛尸骨,免得生疫。
士兵们寻到了县衙,这里早已是一片狼藉。
县城之中,早就不见了百姓,何止是十室九空呢?
看着眼前这一切,直让人头皮发麻。
河南之地,居然千疮百孔至此。
天启皇帝怒不可遏,寻了大臣又是痛骂一通:“王文之欺君,此等真是胆大包天!”
众臣唯唯诺诺,却不知如何应对。
天启皇帝又骂:“这就是你们所说的不世名将吗?”
“陛下……”刘鸿训红着眼睛道:“士绅与读书人,在流寇刀下,受害甚重,此番……如此杀戮读书人……天怒人怨……陛下应该下旨抚恤……”
天启皇帝骂道:“抚恤?怎么抚恤?他们自己轻信了王文之的话,一个个痛骂朕不能任用像王文之这样的贤臣,随朕去归德府,却不听劝阻,非要先行一步,如今丧命于贼子们的手里,居然还想要朕抚恤?他们这不是活该吗?他们自己非要找死,与朕何干?”
这话说的刘鸿训等人,心都凉了。
天启皇帝又道:“朕看他们死的好,什么读书人,成日显摆自己有多聪明,实则个个都是草包,一群没脑子的蠢物,便是猪狗,也比他们聪明一些,这些人留在世间除了糟践粮食有何用?傻子都能看明白的事,他们自诩聪明,却看不明白,如今死了,是蠢死的。要抚恤也可以,就在此,立一碑,这银子朕来出,这碑上要铭刻他们的事迹,就叫百丑碑,所谓丑态百出,蠢若木鸡,愚不可及,当为后人鉴也!”
刘鸿训等人听的更是心凉。
这是把人往死里整啊,人都死了,还要背负骂名。
张静一在一旁,忍不住道:“陛下此言,令臣深受启迪,我看,还要留下他们的立像,请能工巧匠,将他们生平时的相貌都雕刻出来,如此,后世观瞻之人,既可知道他们的事迹,还可瞻仰其音容,正好让后世引以为戒。”
天启皇帝一拍手道:“这个好,这个好,朕看这样最好不过。”
刘鸿训等大臣只好拜下,此时心里自是恨透了张静一,只是现在归德府的情况,他们一无所知,便只好道:“陛下……人死为大,就不要羞辱他们了。”
天启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嘲讽道:“若是朕也是这般的蠢死,只怕朕驾崩之后,你们和你们的子孙们,要笑话朕一千年吧,怎么到了你们这些自诩聪明的人身上,就人死为大了呢?”
刘鸿训等人不敢抬头,竟是说不出话来。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拂袖道:“可笑!”
说着,拂袖而去。
…………
归德府。
信王府很小,占地只有十几亩,和寻常的人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信王就藩之后,第一个举措,便是奉行节俭,他特意下了一道王诏,表明了自己要以节俭治国。
从此之后,在这占地不大,甚至相比于王府而言,有些简陋的信王府里。
信王开始废寝忘食了。
不错,他每日吃糙米,便是肉也不舍得吃。
还对身边的人经常说,现在国家危难,河南大灾,孤王当来做这表率。
不只如此,便连信王妃周氏,也是如此,她几乎是一个贤淑女子的典范,随信王就藩之后,便在后宫常常身穿布衣,吃素食,与信王一起提倡节俭,一切女红纺织之类事务,都亲自动手。
甚至连胭脂水粉,也尽力不去涂抹。
甚至王妃周氏的亲戚前来投奔,信王妃也一概不予接待,只赐他们少许的钱财,让他们回乡。
信王和王妃的表率之下,这归德府内几乎是人人称颂。
而在政务上,朱由检可谓是通宵达旦了。
他卯时就起来,来不及早膳,便先处理归德府以及各县的军政和民政事务,大小事务,都他过问,每一件事,他都要请长史温体仁等人来商议。
到了下午,便开始接见前来归德府的士民,与他们恳谈,从中挑选出良才。
他每日只吃两顿饭,到了夜里,却是三更才能睡下。
如此数月,他依旧不知疲倦。
只不过……或许因为过于操劳,此时的信王朱由检,小小年纪,竟已开始满头白发了。
但凡是见过朱由检的人,无不说朱由检是贤王。
他所提拔的,大多都是当初东林党的读书人,毕竟这些人都是君子,与他们交谈,朱由检能感受到古之大臣们所表现出来的气节。
前些日子,有奏报来说,陛下可能巡幸河南,因而,信王朱由检不敢怠慢。
不过他又下王诏,倘若圣驾来此,不必铺张,也不必浪费,该有的供奉,一切如常,不可令百姓们增加负担。
今日……夜已深了。
信王朱由检,却是连夜将长史温体仁召入了王府。
这样的夜间召见,甚至连夜的秉烛夜谈,其实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
温体仁行了礼之后。
朱由检便亲切地道:“温公,就在方才,又来了好消息。”
“噢?”温体仁露出了笑容,道:“还请殿下示下。”
朱由检抖擞精神,笑道:“王文之率军,兵锋已抵近兰阳,与流寇大战,大捷,你看,这是他的奏报,斩首一千四百余,其余人众,听闻是归德府的官军来了,直接闻风逃窜,又有不少流寇,受王文之的感召,也愿意投效。好,实在好的很啊,今日这场大捷,真真打出了本王的气势。”
…………
还有。
第三百三十七章:圣君
朱由检大喜。
连战连捷,成效卓然。
“王文之真是打出了孤王的威风。”朱由检感慨且愉悦地道:“孤王得此人,如得一臂。”
温体仁笑了笑道:“恭喜殿下。”
其实,温体仁觉得有些不对。
当然,他也不知道哪里不对。
作为长史,他了解更多一些的内幕,可还是没有洞悉的能力,毕竟他从前是礼部侍郎。
何况,王文之乃是他的门生故吏,这王文之能领军,也是因为他的举荐,现如今,归德府来投奔的读书人和士绅越来越多,人才济济,在这种情况之下,温体仁是有一些压力的。
这种压力来源于归德府,归德府毕竟只是一个府七八个县的规模,这么小的地方,安置这么多大儒和士绅,很不容易。
毕竟,乌纱帽只有这么多。
从前的时候,温体仁这等东林党出身的大臣和浙党、齐党、楚党争,等到这些被压下去,又和阉党斗。
可在这里不一样,这里只有东林党,东林党的大臣和读书人欣喜若狂,视归德府为圣地。
那么,问题就出来了……没了外敌,总还要斗的,自然也有人觊觎这长史之位。
现在,已经开始渐渐起了弹劾温体仁揽权的苗头,而温体仁当然也不能客气,立即痛下杀手,抓住对方不孝的痛脚。
虽然危机暂时解决,可现在的温体仁并不觉得轻松,而在军中,有一个王文之就非常有必要了。
王文之是他的学生,有王文之在,他在信王殿下面前的地位才稳固。
此时,温体仁道:“殿下,王文之说了,六月平豫……这些流寇不堪一击,若是继续进击,只怕不出三月,这河南的流寇就要剿清,到了那时,河南布政使司便可海晏河清,殿下功不可没啊。”
朱由检笑了笑道:“这都是你们的功劳,只不过……”
他说到这里,又不禁唏嘘了起来:“只不过王文之又同时上奏,说是此番又补充了三千流寇,进入信王卫,加上此前的人马,单单一个信王左卫,便已有一万四千余人,且都是精锐,战兵占了近半,因而恳请朕再拨发钱粮,犒赏将士。”
温体仁露出难色,道:“府库里的钱粮……早就告罄了。”
这是实话,信王朱由检到了这儿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减税。
大量的税赋被减免,尤其是在他看来不合理的商税和矿税,直接进行了裁撤,这个举措很得人心。
可问题是,人心是得了,就是没钱。
是的。
府库早就空了。
根本就收不上来税。
若不是信王在京城,也有一些积蓄,而信王夫妻,又典当了不少的王府宝物,这归德府,根本就无法维持。
温体仁看着朱由检,露出无奈的样子。
朱由检只好叹息道:“现在孤王的手里,也是难为无米之炊啊,可是……王文之说,现在信王左卫人才济济,士气如虹,此时正是趁此机会收复整个河南的时候,这时若是没有钱粮,只怕要贻误军机。现如今,什么都要钱……朕已很节省了。”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所穿的布衣,道:“孤王是连丝绸都不敢穿了,这衣服,还是孤王让人花了七十两银子采买来的棉布,是孤王的爱妃亲自织出来的。”
温体仁抬头看了一眼朱由检身上的布衣,这布衣……在市面上……应该几十文钱吧……就这……花了七十多两银子?
他吞了吞口水,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一旁的几个宦官。
随即微笑道:“殿下……倘若没有钱粮……”
已经生出许多白发的朱由检露出了愁容,顿了一下,又禁不住叹了口气道:“孤王不能学皇兄,这钱粮,孤王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出来……当初……王妃还有不少的嫁妆,除此之外,孤王大婚之时,也赐了不好珠宝……这样吧,孤王想办法发卖一些,而后紧急调拨一批钱粮,送去军中。”
“告诉王文之,孤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乃是孤王腹心之人,今河南赤地千里,百姓们已至绝境,流寇再这样闹下去,若是继续泛滥成灾,不说这区区归德府,便是我大明江山,也要荡然无存。今孤王欲效太祖高皇帝,重整河山,让他加紧进兵,不得有误。”
温体仁见朱由检一脸愁苦之状,可说到了太祖高皇帝时,又变得精神奕奕起来。
温体仁忍不住为朱由检感动,于是老泪落了下来,口里道:“殿下此等明主,臣等怎么不效死力?臣能得遇殿下这般的明主,死也甘愿了。”
于是哽咽。
朱由检的眼里,也已开始泛起了泪花,感触万分地道:“你我君臣互勉,将来再造河山,便可彪炳千秋。”
温体仁又感动得流泪了。
君臣二人对着啜泣了一会儿,温体仁方才告辞。
温体仁随即便回了自己的府邸,他的府邸距离王宫不远,这儿靠近归德府地文庙,正是闹中取静。
这里原本的主人是一家富户,因而宅邸占地极大,温体仁花了许多钱才买下来的。
进入了宅邸,穿过重重的仪门和月洞,方才进入后宅,便见这里莺歌燕舞,很是热闹。
温体仁便招来管家询问:“今夜怎的如此热闹?”
管家道:“回老爷的话,二公子请了戏班子来给二公子的七少姨娘冲喜,七少姨娘今年体弱多病,来了归德之后,极想念家里的老家的戏,说是能睹物思情。因而前两个月,二公子便让人回浙江老家去,请了一个戏班子来,这不……今日来了,二公子很高兴呢。”
温体仁噢了一声,却不凑这个热闹,他是朝中大臣,当然不能沉溺在这戏曲之中,因而徐步到了后堂。
刚刚坐下,早有两个面色姣好的女婢,一个给他斟茶,一个俯身蹲下,给温体仁脱下了官靴子。
温体仁则一面喝茶,一面任女婢们伺候着,却是皱着眉,满心思想着政务上的事。
却在此时,那管家又追了上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道:“这是王公子送来的书信,是从军中快马送来的。”
温体仁点点头,接过,看了片刻,微笑道:“他倒是费了心思。”
管家道:“怎么?”
这管家自也是温体仁的心腹,温体仁没有怪管家多事,便道:“这王文之,倒是颇有孝心,心知老夫爱唐伯虎的画,特意搜罗了一些,说是过几日让军士解押来,都是唐寅的墨宝,很是稀罕的,他太费心思了。”
管家则啧啧称赞:“听说市面上,唐寅遗留下来的墨宝,价钱一日比一日高,随便一幅,现如今都要几百两银子。”
温体仁皱眉:“你懂个什么,眼里只有钱吗?”
管家便唯唯诺诺起来,不敢再多说了。
而就在这时,归德府府城的城门在夜里却是洞开,一个紧急的快马火速拿着快报,抵达了温体仁的府邸。
等温体仁沐浴之后,换了一身长衫,这急奏便送到了温体仁的手里。
温体仁低头一看奏报,猛地大惊失色。
在身边随侍的管家不禁道:“老爷,不知何事?”
温体仁绷着脸,整个人变得焦虑起来,口里道:“最新来的奏报,有一支流寇,竟是奔着府城杀奔而来了……这……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流寇,他们这样大胆……快,快修书,立即命信王左卫回防。”
拿着这烫手的奏报,温体仁顿时有些慌了。
自己一家老小,可都在归德府啊。
…………
在另一头,天启皇帝的銮驾走走停停。
没办法,人太多了,近两万人随驾,一日能行十几里就算不错了。
这令天启皇帝有些烦躁,可他没办法,却也只好耐着性子。
自从杞县发现了流寇之后,虽然这些流寇估计是眼看着有大批的官军朝着杞县来,所以立即退走,早就跑了个没影没踪。
可随驾的大臣们,此时却是有些慌了。
一百多个读书人,说杀就杀,看过了那尸横遍野的场面,心里有些没底了啊。
此时,他们虽还觉得……信王可能只是出了一些些的差错,毕竟归德府君明臣贤,众正盈朝,可偶尔有一两个害群之马,也是不无可能的。
所以,极力还想为信王开脱。
可终究心里没底,还是极力想劝说天启皇帝回京。
这里很危险,陛下的安危要紧,还是先回了京城,等这信王殿下收复了整个河南再来吧。
天启皇帝也算是服了,没好气地道:“区区流寇而已,诸卿放心,有朕在,大家就死不了,只要不学那些该死的读书人,总能保住你们的脑袋。”
此言一出,百官的脸色更差。
但是天启皇帝却是打定了主意要继续前行。
来都来了,还想教朕回去。
朕不要脸的吗?
张静一也坚持继续进发,其实此时的流寇还没有正规化,绝大多数都是聚众起来夺了官军刀剑的流民,甚至很多人,手里也只是一根竿子而已,有这么多的精锐勇士营,还有东林军校第三教导队在,来多少都不怕。
第三百三十八章:撒豆成兵
这一路,不会有什么危险。
而且流寇的主力,还在关中一带,河南这边的流寇,还远远没有成气候。
正因为如此,所以张静一主张朝归德府疾行。
不过张静一也察觉到了一些情况,因而向天启皇帝禀告:“陛下,好几个放出去向归德府移送书信的快马,要嘛没有了音讯,要嘛就没了影踪,臣觉得……不会归德府出了什么事吧?”
一般情况之下,通讯乃是行营的过程之中至关重要的问题。
在这个时代,通讯的方式比较原始,无非就是派出快马而已。
若是在平时,天下太平,自然会有一系列的措施来保障通讯的问题。
可现在河南的情况不同,早在许多天之前,天启皇帝的行营就和归德府中断了。
这就说明,横在归德府和行营之间,可能有某种‘神秘的力量’,截断了通讯。
天启皇帝对军事很了解,一听这个情况,立即便道:“并非怕是出事了,而是一定出事了!结合在杞县出现的流寇,朕以为……附近应该还有大股的流寇。张卿……看来要放出大量的斥候了,选快马,十个精锐的斥候为一队,令他们自数路出发,搜寻是否有贼子的踪迹。若是遇敌,不必短兵相接,观察其规模之后,就立即撤回。”
张静一的表情亦凝重起来,便道:“臣去安排这件事。”
天启皇帝叹道:“朕万万没想到,河南的情况糜烂成了这个样子。张卿,你是朕的肱骨心腹之臣,现在这里也没有外人,你说句实在话,和朕交交底。”
交底?
张静一道:“人没了饭吃,就要离开祖籍地,当初京城收了不少的流民,可杯水车薪,百姓们活不下去了,先是三五成群的流浪,找吃食。可找不到的时候,要嘛就饿死,要嘛就为寇。这流寇之中,总会出现一些草莽渐渐学会如何组织人手,如何凝聚人心。于是,许多首领就出来了。”
“就如那闯王高迎祥一般,又有张献忠、李自成之辈。他们起初,可能只是单纯攻破府县,只是为了得粮苟活……可渐渐的……当他们发现自己有了攻克州县的能力,于是就进化了,转而成为了巨寇,攻城拔寨,组织营团,选拔精锐,自称为王。现在的流寇,便到了这第二个阶段。”
天启皇帝点头表示认同。
本质上,流民就是在养蛊,在不断的破城和被围剿的过程中,只有最坚韧不拔的人,才能渐渐脱颖而出。
张静一接着道:“到了第二个阶段,其实还不算可怕,毕竟……终究他们没有根基,只要朝廷下定决心围追堵截,或是招抚,总还能制胜。”
“最麻烦的是到了第三个阶段。流寇已经不满足于四处流窜,开始经营自己了,到时他们会吸纳人才,并且开始争取人心,这从无数流寇中脱颖而出的巨寇,往往已经通过无数的战争,培养出了一大批精兵强将。除此之外,又有不少追随他们,成长出来的治民之臣,到了那时,便是这天下土崩瓦解的时候。”
天启皇帝忍不住皱眉,遥想当初的建奴人,不就是这样壮大的吗?
天启皇帝道:“长此下去,不是办法啊!信王来了奏疏,说归德府如何,又说能轻易平豫,朕还在想,或许信王真有用处呢?可现在细细思来,却总觉得有许多蹊跷之处。如何平这流寇,朕不得不谨慎啊。”
说罢,又想了想道:“先去归德府吧,朕倒要看看,这些东林和读书人,到底将这归德变成了什么样子。”
…………
一支军马,已抵达了归德府府城。
温体仁则一脸欣慰地亲去城门迎接。
大军入城,穿着的是官军的甲胄,这是在外征战的信王左卫。
为首的正是王文之,他骑着高头大马,却没有穿着甲胄,而是纶巾儒衫,十数个军将拥簇着他。
这些军将,虽是动辄是三品的指挥,或者是四品的佥事,可在这王文之面前,却个个恭顺无比。
眼看着大军入城,温体仁松了口气。
他能看出这些入城的军士,分明有疲惫之色,不过官军历来如此,温体仁没有多注意。
王文之见了温体仁在此,连忙下马,向温体仁行礼,口称道:“学生王文之,见过恩府。”
温体仁道:“子言……”
子言乃是王文之的字。
“老夫刚刚发出书信,命你立即率军回防,你驻在杞县,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王文之道:“恩府,我闻有一伙流寇奔着府城来了,因而还未等到恩府的书信,便火速带兵回来。”
温体仁听罢,露出宽慰的样子,微笑着道:“回来的好,现在府城空虚,老夫确实有所担心,现在你带着这精兵强将回来,便再好不过了。信王殿下已久候多时,走,我等先去见王驾。”
二人一前一后,路上叙说别离之情。
说到了流寇即将要围城,温体仁本想问,为何这流寇突然杀出来,又是从哪里来的流寇。
当然,这些话最终没有问出口。
倒是听这王文之兴高采烈的谈起沿途的风情,又说府城之外的百姓如何安居乐业。
二人进入了王府,信王朱由检连忙见了二人。
等王文之行过了礼,朱由检便激动地上前,拉住了王文之的手,哽咽道:“卿家辛苦了。”
王文之谦恭地道:“臣在外将兵,忠君之事,何谈辛苦?”
于是,朱由检眼睛通红,连连点头:“孤王得此良才,外患何足道哉。”
说着,各自落座。
朱由检便道:“城外的情形如何,为何会有流寇杀奔来此?”
王文之道:“这些流寇,想是臣从前杀散的,此番胆大包天,竟敢来犯。”
朱由检大为宽慰,不疑有他地道:“若是如此,那么就不足为惧了,正好,就在这城外决战,到时卿尽力杀贼,孤王在城楼观战,为卿助兴。”
王文之便道:“请殿下放心,不出三日,贼子必破。”
说着又道:“只是将士们一路疾行入城,辛劳无比,接下来又有一场大战,所谓皇帝不差饿兵,现如今,所需的犒赏……”
一听要钱,朱由检头上的发丝似乎又增添了许多的雪色,只是他觉得这很合理,毕竟现在将士们即将杀敌,哪有不赏赐的道理?
于是朱由检道:“孤王会尽力的筹措,你放心便是。”
王文之便道:“殿下如此,臣等怎么敢不尽力呢?”
朱由检又问:“此番你带来了多少人马。”
王文之道:“悉数带来了,一万五千人。”
朱由检振奋道:“大军先行驻扎各处城楼,朕若是能分身,自会去劳军。”
王文之应下。
朱由检又感慨:“军务之事,孤王尽托付给了子言,相信子言一定能令孤王刮目相看。”
王文之也不禁感动了,眼中闪动着泪意。
朱由检见他如此,也不禁伤感起来,彼此又啜泣起来。
叙话了半天,温体仁和王文之才一并告退,出了王府,而后自然去了温体仁的宅邸。
进了温府,二人穿过重重的门牌,而后进了里厅,几个女婢训练有素地上前斟茶。
二人各自押了一口茶,温体仁却突然道:“子言,方才你说,你将全数的兵马都带回来了?”
“这是当然。”王文之道:“恩府,这府城毕竟要紧。”
温体仁却是奇怪道:“只是我迎你入城的时候,见你领来的兵马,似乎并不多。”
虽然没有数人头,可温体仁也不是傻子,更没有眼瞎,队伍的规模多少,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起初以为,王文之因为担心信王的安危,所以只率了一支先锋军先回来,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可现在……
王文之见恩师追问,一时也支支吾吾起来:“确是一万五千人……恩府……”
“你说实话。”看王文之的反应,温体仁的脸色渐渐变了,甚至铁青着脸。
“恩府……”王文之脸露难色,似乎觉得瞒不过了,只好道:“其实……只有九千。”
温体仁脸色却依旧还是凝固着,只冷冷地盯着王文之,声音清冷:“有九千?”
是的,他不信。
王文之便苦笑,最后道:“不敢隐瞒恩师,其实是六千人……那些个丘八,只晓得吃空饷和吃兵血……若是不报一万五千人,如何……如何……”
温体仁的眼眸像刀子一样,依旧死死地落在王文之的身上。
王文之见温体仁如此,索性道:“那么学生就直说了,实际上,只有三千人……恩府,学生有苦衷啊……”
温体仁听到这里,铁青的脸一下子惨白起来,整个人不禁眩晕起来。
温体仁忍不住道:“可是你送来的名册,有名有姓……”
王文之理所当然地道:“这……既是领饷,当然要有名有姓。”
这句回答,温体仁居然觉得蛮有道理。
而后温体仁又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又问道:“军械呢,你说实话,还有多少匹马?”
第三百三十九章:气数尽也
温体仁是震惊的。
他其实的预计是一万五千兵马,能有个七八千人。
哪里晓得……居然只有三千。
而入城时,那兵马,他是见过的,一看就有许多老弱病残。
此刻他凝视着王文之,脸色格外的凝重。
王文之则是苦笑道:“有七十多匹。”
“七十多匹?不是有六百匹吗?”
面对恩师的质疑,王文之硬着头皮道:“养不活的,没这么多饲料。所以……所以……卖了。”
温体仁几乎窒息。
他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死死的盯着王文之,道:“不是拨发了钱粮吗?饲料呢?”
王文之又是苦笑,他沉吟片刻道:“给恩师买了字画,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平日里所需的冰敬……更不必说,指挥、同知、佥事等人……也需养家糊口。”
温体仁颓然坐在椅上,他喃喃道:“好啊,好啊,这样说来,外头贼情似火,当如何,当如何?”
他连问两个当如何,王文之只低头不语。
“可以却敌吗?”温体仁凝视着王文之。
王文之道:“恩府放心,区区流寇,只需迎头痛击……便可……”
温体仁凌厉地看着他道:“老夫问你,你就说实话。”
王文之顿了半响,最后才道:“学生心里也没底,突然有人袭府城,那么极有可能,此次带队的便是巨寇张三儿,听闻这张三儿,乃是闯王的义子,肆虐河南,一旦杀入城中,便搜检城中的富户、士绅杀戮。前些日子,他破了建平,杀了数千人,其中最惨的是本地士绅刘文建,一家三百多口,鸡犬不留。”
温体仁直接打了个寒颤。
他手点着王文之,气恼不已地道:“你啊你,虽懂世情,晓得人情世故,可是……这一次,你坏事了啊。”
“恩府,学生死罪。”
温体仁虽是骂他,可毕竟此人乃是自己的学生,师生是一体,一旦揭发了王文之,那么他这个一直支持王文之的恩师,在这归德府也就好日子到头了。
温体仁烦躁地扶着椅柄,一言不发,似乎在思虑着什么。
王文之见恩师不言,想了想道:“要不,我这便去见信王,和信王议论一议守城之事?”
温体仁想也不想便摇摇头道:“不可,信王殿下此时志得意满,若是你显得没底,以信王的性子,势必要追究,到了那时……该如何掩盖?”
王文之听罢,便低头不说话了。
温体仁叹了口气道:“且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事实上,归德府还算稳定,并没有因为传闻出现了流寇攻城而引发什么混乱。
搬迁来此的读书人和士绅,有为数不少都对王文之有巨大的信心。
因而街头巷尾,依旧是歌舞升平。
只是信王朱由检,却又熬了一夜,他连夜批阅了奏疏,已是十一个时辰不曾合眼了。
信王妃周氏派人来请他歇一歇。
他也只是摇头,对身边的王承恩道:“孤王眼下万事缠身,去告诉王妃,孤王现在还精神。”
清早吃了一碗糙米粥,呼了一口气。
他现在为钱粮而发愁,将士们要打仗,大战在即,可实在是无米下炊了。
没有钱粮,怎么让将士们拼死呢?
搁下笔,朱由检对王承恩吩咐道:“诸佐臣到了吗?”
“都已到了,就在王府外候着。”
“请他们进来吧。”朱由检显得面色平静。
随即,数十个文武便鱼贯而入,众人在温体仁的带领下向朱由检行礼。
朱由检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眼下这些人,都是名闻天下的人物,贤臣忠将,俱都收揽在了他这个王爷的门下。
他和颜悦色地道:“诸卿不必多礼。”
于是众人便道:“殿下客气了。”
朱由检请大家坐下,随后笑了笑道:“流寇们已至了吗?”
这时,王文之便站了出来,道:“殿下,城外已出现了零星的流寇,只怕不久之后,后续的人马就要到了,臣下奉诏守城,请殿下放心,此城固若金汤,除非神兵天降,绝不会动摇分毫。”
朱由检很是满意地点头道:“子言辛苦了。”
说着,一旁有人捋须笑道:“有子言在,我等便无忧也,昨日学生还在和几位朋友打趣,都在说子言几日可以克敌。”
众人都笑了起来,连朱由检也不禁莞尔。
在归德府,朱由检与文武们议事,往往是比较轻松和随意的。
朱由检享受这样的气氛。
不过今日……
朱由检却是话锋一转,道:“如今府库之中的钱粮已经告罄,孤王这里……也已砸锅卖铁了,不怕众卿笑话,孤王现如今可是一两银子也拿不出了,只是眼下守城要紧,孤王思虑再三,觉得当务之急,还是筹措一笔钱粮……诸卿若是能够慷慨解囊,捐纳付饷,那么就再好不过了。”
朱由检想了一夜,似乎觉得眼下也只好如此了。
捐钱。
大家都出一点力,先度眼前的难关。
等将来大军收复了整个河南布政使司,还怕财政的问题不能缓解吗?
他面带微笑,看向众人。
可是……气氛却突然变得诡谲起来。
原本照着朱由检的意思,这些自己身边的肱骨之臣们先捐一点,他们做了表率,士绅们就肯慷慨解囊了。
只是……
久久的安静。
朱由检不由道:“怎么,诸卿何故不言?”
大家明显已没了方才的轻松,有人低头不语。
有人闭上眼睛,作假寐状。
朱由检显得有些无奈,只好先看向温体仁,道:“温卿家,你是长史,不如你来做一个表率吧。”
温体仁身子微微一颤,随即慢悠悠地站了出来,行了个礼,道:“殿下,臣家贫,家中族人太多,生活已是极艰难了。”
朱由检听罢,面上一红。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似乎大家不太愿意捐纳,这和他起初所想象的不一样啊。
于是他只好看向其他人,只是目光扫过,大家都低头不敢直视,明显是在躲避。
到了这个份上,若是继续催借,显然更为尴尬了。
朱由检只好叹了口气道:“孤王知道了。”
于是,君臣们陷入了死一般的尴尬境地,又安静了良久。
朱由检才笑道:“孤王还有许多奏报要处置,大家各行其是吧。”
文武们这才松了口气,各自起身告辞。
温体仁皱着眉,与众人一起走出王府。
王文之已追了上来,低声道:“恩府……”
“唔……”
王文之道:“今日殿下催借钱财,让学生甚是担忧。”
“担忧什么。”
王文之道:“这府库里看来是真的一粒粮也没了,可是……下头的将士们……却还在等着发饷呢,若是发不出饷来,他们可不依的,便是学生,只怕也控制不住,到时若是哗变起来……”
“够了。”温体仁的心情很不好,此时不禁失态。
温体仁的一声冷喝,王文之便默不做声了。
温体仁想了想,忍不住长叹一声:“连信王都不能大治天下,看来这大明的气数,是真的尽了。”
说到此处,温体仁道:“你一定要和老夫说实话,没有钱粮,这城……还守得住吗?”
“恩府真要学生说实话吗?”
温体仁定定地看着王文之,点头。
王文之道:“有钱粮也未必能守住,何况没有钱粮呢?如今军心……很是不稳,有不少兵丁,都在私下说……还不如去投贼……”
温体仁大为震惊:“这些将士,你不是说……已经接受了教化,都是赤胆忠心……”
王文之露出鄙夷之色,不由道:“丘八们冥顽不宁,怎么教化得通。”
温体仁便低头不语,他沉思着,而后道:“你再说实话……”
温体仁算是被王文之骗怕了。
“那巨寇张三儿,一旦杀入城中,当真鸡犬不留?”
“却也未必。”王文之低声道:“若是肯降,说不准能留下性命,只是……我等读书人,怎可降贼,自是一死而已。”
温体仁则意味深长地看了王文之一眼:“却也未必,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王文之身躯一震,眼眸张大了一些,看着温体仁道:“恩府的意思,莫非是……”
“你派信得过的人,去见张三,看他怎么说。”
王文之露出犹豫之色,却也点头。
家小都在城中呢,人若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此事一定要保密,到时……我等迎闯军入城,哎……”
温体仁叹了口气,接着道:“若非万不得已,谁愿如此啊!只是贼子逞凶,为了这城中的军民百姓,我等只好做这千古罪人了。”
王文之便安慰温体仁:“恩府不必如此自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如今为了保全城中百姓,恩府便是气节有所亏,却也是瑕不掩瑜,似张三这样的巨寇虽是凶残,想来也不杀降的,否则将来他们如何骗开城池。”
王文之本是有些不忍这样做,可见自家恩师都愿这样干了,良心也跟着舒坦起来,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不能死啊。
第三百四十章:入城
天启皇帝下旨大军疾行。
因为从许多的斥候送回来的消息来看。
似乎有一伙流寇就在归德府的府城附近。
天启皇帝虽然觉得信王这个兄弟事多还没本事,可终究还是有兄弟之情在的。
只是大军疾行,却让百官吃不消了。
体力不足啊。
天启皇帝让他们留在后队,这些人又不依,纷纷表示,无论如何也要和陛下在一起。
傻子都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哪怕留下一小支军队保护,他们也不安心,毕竟皇帝身边随行的都是精锐兵马,而保护他们的人大抵都是歪瓜裂枣。
因此,大家每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天启皇帝却依旧不肯停。
一到了夜里,百官们在夜帐里便怨声载道起来。
纷纷又去求告天启皇帝。
为首的还是刘鸿训。
这刘鸿训乃是礼部尚书,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多了,这样折腾,自然是受不了!
他一瘸一拐地带着几个大臣来见驾,行了礼。
天启皇帝只朝他点点头:“何事?”
刘鸿训苦笑道:“陛下,臣等这一路,实在是苦不堪言,眼下归德城就在眼前,陛下何必争这半日的长短呢?臣的脚都生血泡啦,得找大夫治一治。“
天启皇帝冷冷道:“流寇若是围了归德,攻入城中,害了朕兄弟性命怎么办?”
于是众人面面相觑。
刘鸿训很是诧异地道:“陛下担心的乃是信王?陛下啊,信王殿下在归德城中,可谓是固若金汤,他身边有这么多文臣武将,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区区一群流寇,真要敢撞过去,还不是弹指之间,便可灰飞烟灭?陛下……您太多虑啦。倒是陛下这般疾行,难免诸军首尾不能相顾,若是遭遇了贼子,岂不要糟?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三思啊。”
天启皇帝听罢,只是冷笑:“朕自有自己的考量,至于信王……朕顾虑他的安危也有错吗?”
“陛下,据臣所知……”
此时大臣们议论开了。
刘鸿训又道:“据臣所知,信王有左卫、右卫和中卫,此三卫之中,左卫最强,有一万五千精兵,信王兵多将广,又有这么多的贤士在侧,怎么可能有失?陛下以信王为由,却是这般疾行……”
“沙场之上,瞬息万变,谁能确保万无一失?你不懂兵家的事,在此胡说什么!”天启皇帝实在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打断他道。
这一下子,刘鸿训就不敢多说了。
只是他心里难免还有一点不忿。
心里只好说一句,陛下如此固执己见,偏听偏信,一定又是张静一这个奸佞说了什么了。
于是意有所指地,眼睛看向站在一旁的‘车夫’张静一。
张静一则是一脸懵逼,卧槽,这也关我的事?
劝不了皇帝,众臣也只有泱泱散去。
军中却也少不得的引发了不少的牢骚。
当然,牢骚多是随行的清流言官们所发。
天启皇帝只当没有看见,次日继续疾行,眼看着,这归德便遥遥在望了。
当然……很快就出现了特殊的情况。
銮驾居然开始遭遇到了小股的流寇。
足有数百人。
而遭遇他们的,却是第三教导队的一小队人马。
这三十多人在遭遇了流寇之后,倒是很果断,一面派人飞马去禀告行营,让他们随时派军来接应。
另一面却是结阵,直接与流寇厮杀。
流寇大多都只是身体孱弱的农户,碰到了寻常的官兵倒还有一些战斗力,可教导队的生员们显然不是普通的官兵。
被教导队的生员们一冲,顿时大乱,居然头也不回,鸟兽一般的散去。
这一次算是有惊无险,不过却让张静一警惕起来。
于是他命教导队随时护驾在銮驾边,以防不测。
…………
朱由检在文武们的拥簇之下,登上了城楼,自城楼朝下看去,却见遮天蔽日一般的流寇已开始在外扎寨。
这些流寇与其说是扎寨,倒不如说人来了之后,将自己浑身的行囊搁下,便算是在这‘住下’了。
队伍之中,不但有男子,还有不少妇孺,甚至还有妇人抱着自己的孩子,依偎在自己男人身边。
因而,这里有婴儿啼哭,有妇人叫骂,也有人不知从哪里抱着鸡,鸡鸣不止的声音。
当然,却也有一队人马,他们驻扎在远一些的位置,与其他的流寇不同,这一伙人就显得森严了许多。
他们几乎都是男丁,身上穿着的是明军官军的绵甲,手中不是寻常的棍棒或者杆子,而是正儿八经的刀剑与长矛。
如众星捧月一般,他们围着一处大帐扎下。
朱由检见状,脸色已是苍白如纸。
随即,低头不言。
后头的文武自是安慰朱由检:“殿下放心,此乃乌合之众,有左卫出马,定可制胜。”
朱由检在此劳军,只是他实在没粮了,自是没有将犒劳的赏银带来,却只匆匆在城楼这儿,对着守卫这一座城门的将士们说了一些将来必有重赏的话,便狼狈地带着文武们离开了。
而在城下……
张三儿此时就在那大帐之中。
他乃是关中安塞人,和闯王高迎祥乃是同乡,追随了高迎祥半年,此后带着一伙弟兄,分兵至河南,到了河南之后,打出了闯王的旗号。一时之间,从者如云,已席卷了大半的河南。
此番他直奔这里,乃是听闻信王乃是当今皇帝的亲兄弟,不久之前来此就藩,因而便认为这是一头大肥羊。
此时,他安坐在大账里,正盘算着破城之法,外头却有人道:“城里来了一个说客。”
张三儿只冷冷一笑,其实他外表憨厚,若不是被一群流寇众星捧月一般的围着,放在任何一个地方,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佃户。
听说城中来了说客,张三儿却一点也不吃惊,当初跟着高迎祥在关中,此后横扫河南,张三儿每一次围城,这样的事见的多了。
只要摆开了架势,城中便一定有怂货偷偷派人出来,表示愿意开门迎接闯军入城。当然……前提是保证他们家小的安全。
否则以流寇人数虽多,但是武器却简陋无比,带来的也多是老弱病残,怎么能破城?
这张三儿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淡淡地道:“叫进来。”
于是,便有一人小心翼翼地进来。
只见此人肤色白皙,与流寇的粗糙黑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小人王青,见过诸位大王。”
张三儿等人于是大笑起来,似乎觉得眼前这人很是滑稽有趣。
这叫王青的人便吓了一跳,更加的小心翼翼,随即陪着笑道:“我奉我家主人……”
“你家主人是谁。”张三儿脚踏在长条凳上,叉着手,斜眼看他。
“忝为信王左卫监军,这各处的城门,便是由他来统领,姓王,名文之。他与其恩师温体仁,素来敬仰诸位大王,大王之名,如雷贯耳,今大王杀奔而来,家主欣喜若狂,愿献城门,迎大王入城。只是……家主希望……大王能够留一条性命……”
“这个当然好说。”规矩,张三儿懂,张三儿听闻来的乃是守城的大将,心里便有数了。
“他和他恩师是吗?你回去告诉他,我张三儿是有卵子的男人,说过的话,自然是算数的,你放心便是,只是他何时开门?”
“今夜子时,城门自然大开,到时家主便供大王驱策。”
张三儿道:“要得,汝自去,今夜入城之后,少不得他的好处。”
这王青才松了口气,讪讪着去了。
张三儿此时心里有底了,不禁大笑起来,众人亦是纷纷哄笑。
“今夜入城之后,传令下去,搜杀信王和城中的富户,一个都不留,噢,对啦,留那王什么文之还有他师傅的性命……”
正说着,外头却有人匆匆而来道:“不得了,出大事啦!”
张三儿大惊,朝眼前这人看去:“赵头领,怎么啦?”
“十数里外,有大量的官军。”
“官军有什么可怕!”
“浩浩荡荡,只怕有万人以上。”
这一下子,张三却显得谨慎起来,皱眉道:“这么多?”
“不只如此,我们还遭遇了一队人马,只有数十人,和寻常的官军不同,穿着的是封丘县官军的衣甲,一见着我们,非但不跑,竟直接冲杀,弟兄们数百人,被他们杀散了。只怕这一次……遇到的,是那狗皇帝的精锐,是封丘县那般的官军了。”
张三儿听罢,竟是脸色微变。
“这边有人要献城,另一边却有官军朝着这里杀奔而来,这……莫非是什么诡计?”
“要不,咱们今夜杀入城中,便立即撤了。”
听说是封丘来的官军,又来了这么多人,大家顿时露怯。
张三儿摇摇头道:“依着俺看,这可能是计策,便是趁我们入城,他们里应外合,将俺们围困于城中,统统杀了。”
“这该怎么办?”
张三儿显得犹豫不定,眼看着一条大鱼就在眼前……
只是……
最终,张三儿下了决定,咬牙切齿地道:“撤,传令下去,咱们立即撤,天一黑,统统走个干净!”
第三百四十一章:恭迎入城
什么叫流寇。
流寇就是绝不会轻易去硬碰硬。
碰到了寻常的官军,能把对方的脑浆都打出来。
可一旦遇到了硬茬,便绝不会恋战。
现在撤走,肯定是不安全的。
等天黑一些,便可趁着夜色立即逃亡。
当然,撤也得有一个撤的章法。
“天色暗淡之后,寻几只羊,绑了……再找几个铜鼓,让这羊不停的在铜鼓上踢打,要让这鼓声敲起来。绝不可让城中之人以为我们撤走,免得他们追击。”
“除此之外,再多点一些篝火,作势要攻城的样子,留下一部分弟兄,给他们一些马,让他们在城外喊杀,先让妇孺撤走,等妇孺走的差不多后,咱们再走不迟。”
很显然,在这方面,张三儿是个有经验的人。
毕竟他们破城和抢粮很有经验,可说起撤退,却也是经验丰富。
虽然官府将流寇视为洪水猛兽,说他们如何没有人性。
可实际上,他们不过是一群实在活不下去的农民,只是求活而已。
张三儿安排妇孺先走,未必是他有多少仁慈之心,只是要带这么大的队伍,要有人跟从自己,就必须先善待妇孺,保证妇孺的安全,男人们才会安心。
如若不然,连家小都保护不了,谁愿意跟你干?
张三儿吩咐完了,随即便出了帐子,远远眺望着远处那城池的轮廓,不禁露出了可惜之色:“可惜,实在可惜啊……”
他虽叹着可惜,但是绝不会拖泥带水。
毕竟,这天下可破之城多不胜数,并不缺这么一个,而让自己去冒天大的风险,这就不值当了。
天色渐渐暗淡之后,城外头开始发出了喊杀声,紧接着,许多的篝火点起来,自城楼上眺望,好像漫天的星辰。
本是对城外的流寇不放在眼里的人,此时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担心起来。
以至于烟花柳巷,也开始门可罗雀起来。
起初的时候,人们轻蔑的骂该死的贼来了,便定要将他们杀干净。
再到后来,人们小声议论流寇不会当真入城吧。
而如今,听到了喊杀,越来越多人开始议论着闯军若是攻城,凭借城墙,可以坚守多久。
毕竟歌舞升平久了,流寇们离得远还好,现如今,真的感觉越来越近,彼此的距离不过是一墙之隔,心中的信心也就慢慢的流失了。
听到了喊杀之后,信王朱由检连忙召文武来见。
外头隐隐的喊杀,让朱由检心里一下子没了底气。
许多文臣也开始变得有些慌张起来。
朱由检的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圈,却是先问王文之:“子言,城防如何?”
王文之下意识地先看一眼温体仁。
温体仁一副落魄的样子,显然……他的良知好像在谴责自己。
王文之倒是一副淡定的样子,道:“殿下放心,将士们如今士气大振,都指望杀贼立功。”
朱由检道:“如此甚好。”
他欣慰地笑了笑,可随即,却又哭了:“孤王自幼读书,遍览古之贤王的事迹,无一不是节俭爱人,从而成王业。今日孤王就藩于此,不敢希图大位,只是祖宗基业,竟至这样的地步,若不奋发除贼,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今日孤王皆赖诸卿助朕,定要剿灭群贼,保全祖宗山河……”
说到这里,朱由检哽咽,又开始啜泣起来。
朱由检这一哭。
许多人都不免触景生情,纷纷啜泣。
那温体仁也忍不住流泪不止,连忙道:“殿下贤明,请殿下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王文之只觉得有泪水要盈满自己的眼眶,深吸了一口气,不使泪水夺眶而出。
哭过之后,朱由检抖擞精神:“孤王将此城,都托付给诸卿了,大家共同勠力,与乱臣贼子,一决雌雄。”
众人纷纷称是,而后大家才各自散去忙活。
温体仁便和王文之出了王府。
王文之的眼里还含着泪,一步一回头,颇有几分不舍。
温体仁便叹了口气道:“子言,你我要做罪人了。”
王文之念及朱由检对自己的信任和好处,似有几分犹豫,忍不住道:“恩府,我们还开城门迎闯军吗?”
温体仁又忍不住流泪下来,擦拭了眼泪,才道:“当然要迎,你没见那些人已经生畏了吗?你我不开门,其他人便开。就算今日这宫中的人不开,你下头的那些丘八,你能摸清楚他们的心思吗?子言啊,大丈夫当断则断,否则反受其乱,你速去城门处准备吧。到了时候,便开城门,届时为师与你会合。”
王文之不禁问:“恩府哪里去?”
温体仁道:“当然是绣旗。”
绣旗?
王文之恍然大悟。
对,要迎闯军入城,当然要换旗子……
二人又说了几句,便各自辞别。
外头依旧还是喊杀如雷,紧接着,又传出了鼓声,那咚咚咚的鼓声,早已让人心生胆寒。
温体仁急急忙忙地回了自家府邸,此时的温家里,女眷早已绣出了数十面大旗。
温体仁对这旌旗格外的看重,甚至生怕有什么疏失,一面面的亲自检查。
他的二儿子温侃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的凑了上来,站在父亲身边,看着那些旌旗,嬉皮笑脸地道:“父亲,这旗上为何绣闯将张的字样?”
温体仁看了二儿子一眼,随即淡淡地道:“这张三儿,只知其姓,不知其真实姓名,本来为父是想绣闯王二字,但是又恐令张三儿将军僭越了闯王,因此只好以闯将代称……你注意瞧,闯将二字,用的是黑线,而这个‘张’字,老夫却用的乃是明黄丝线,你道这是为何?”
温侃摇头表示不懂。
温体仁便道:“流寇……不,闯军内部,咱们也不知其中的底细,所以,既然咱们不得不称张三儿为闯将,但是又恐唐突了他,若是此人一向不服闯王,早有他志,而我等却只称其为将,惹来他的不喜呢?”
温侃恍然大悟地道:“所以用明黄针线,绣了他的姓氏,表示对其尊崇。”
温体仁颔首点头:“正是此理,儿啊,待会儿,老夫来拟降表,你在旁看着,等降表写好,旗也挂好,你便随老夫一道去迎张三儿……规矩你要懂,千万不可得罪了张三儿,如若不然,咱们温家便要遭灭顶之灾了。”
温侃讶异道:“儿子也去?”
“你当然要去。”温体仁想了想道:“到了这个份上,若是不降,这区区归德,能守几日?哎……当初就不该跟着信王来此。否则,何至于从贼呢?可既要从贼,便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你我父子,当然要一起去迎闯将入城,礼数定要周到。”
顿了一下,他想到了什么,便又道:“还有,你请来的戏班子,里头可有姿容不错的女子吗?挑几个来,到时献给闯将。”
温侃点头,连忙道:“儿子知道了。”
当下,温体仁问了问时辰,距离开城门的时间还有一些时候,便连忙去了书斋,用心地写下了一份热情洋溢的降表。
随即,又让人张罗着将旌旗预备好,挑选了温家的数十个亲信,便领着人,朝着城门处去。
城门这里,王文之早已预备好了。
军将之中,早有数十个心腹武官得到了消息,又各自挑选了一些士卒,守住了城门。
原先约定好的时间还未到,外头的喊杀声却是渐渐的弱了。
不过鼓声依旧如雷一般。
这说明外头的张三儿等闯军,似乎早就准备好入城了,所以才懒得喊杀。
温体仁在城楼处,深深地看了王文之一眼,认真地道:“子言,等到开了城门,你与老夫一道出城。我等迎了闯将……到时再做定夺。”
王文之朝温体仁行了个礼:“恩府……”
他显得有些激动,浑身都微微颤抖,叹了口气道:“未来是什么前程,谁也不知,只是你我师生二人,只怕要祸福与共了。”
温体仁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动容地道:“虽不能同生,却可同死,福祸与共。”
“预备着,准备将旗子换下来吧。”
“这么早?”
温体仁点头道:“时候也快了,此时不换,更待何时呢?这里的军将,都是你的心腹,我们守住了城门,就算有人想来阻止,只要城门一开,外头瞬时千百闯军进来,谁敢造次?有张三儿将军在,没有妨碍的。”
王文之点点头。
这城中其实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他们了。
于是王文之朝一个军将使了个眼色。
没一会,城楼上的旗帜便替换了下来。
“时候快到了,开城门!”
温体仁说着,吩咐了一声,随即走到了城楼下的门洞前。
等城门张开,他便急速地走出了门洞。
只见外头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的篝火还发出亮光。
温体仁却并不在乎这些,而是噗通一下,便跪在了门洞的一侧,深深地低下头颅,摆出五体投地的模样。
他的儿子温侃便也有样学样地随着他跪下。
王文之则带着军将,跪于对面的道旁。
…………
别骂不合理,都是历史上发生过的类似事件,只能说现实比小说还荒诞。
等下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