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七章:为民除害
天启皇帝顿时之间,腰杆子挺直了。
朕居然也有被称为好皇帝的一日。
他顿时殷勤起来。
太不容易了。
被人骂了八年,如今才发现,这天下根本不是自己原先被人灌输的样子。
天启皇帝询问张三道:“你做何营生?”
马三道:“陛下,草民是脚力,给人挑货的。”
“能养家糊口吗?”
马三想了想,才叹了口气道:“勉强还能养家糊口,比许多人日子要好不少,只是……”
“只是什么?”
“现在不比从前,从前从早做到晚,工钱是有一些的,可现在,腰越来越疼,腿脚却没有这般利索了,也不知往后会是什么样子?”
天启皇帝打量着他,肤色黝黑,虽是浑身肌肉,不过似乎确实动作有些笨拙,显然……身子已经熬坏了。
天启皇帝勉强笑道:“朕也是现在才知民生有多艰难。”
马三又叹了口气,随即却又高兴起来:“其实草民的日子,比绝大多数人好多了,现如今,满天下都是天灾人祸的,不知多少人饿死,不说城外的农户,便是城内,也好不到哪里去。草民能有一门营生,已是祖宗积德了。”
这马三是个豪爽的人,起初还有一些拘谨,如今却比之前坦率了。
天启皇帝倒是突的道:“这样说来,方才你说会投流寇,是假的?”
马三的脸微微一变。
没想到天启皇帝会突然问到这个问题。
天启皇帝自然看出了他脸色的变化,于是笑了笑道:“未来一炷香之内,你说什么,朕都不会治罪,就算你是贼头,朕也定会赦免你,只是朕来此,就想和人说说话,朕身边的骗子太多了。”
马三这才踟蹰道:“若不是家里有父母在……小人当真想投贼。”
“这是为何?”天启皇帝诧异道。
虽说张三这话,多少令天启皇帝有些不高兴,不过天启皇帝此时却很有耐心地听这张三说下去。
马三想了想道:“许多人投贼是活不下去了,不投贼就是死路一条,可小人这样的……勉强还有口饭吃,只是……只是……不投贼,心不平!”
天启皇帝皱眉道:“心不平?”
马三道:“其实在这归德城里,似小人这般的人,成千上万,每日吃糠咽菜,从早上上工,到傍晚才回,每日挑着担子,装货卸货,受东家的盘剥却也罢了,隔三差五,但见差役刁难。这些……也就罢了。可在码头处,见许多的公子哥……”
“你是说读书人?”
“一样的。”马三道:“见他们穿着绫罗绸缎,骑着大白马,带着奴仆登上游船去,游船里不晓得有多少从哪里买来的女子陪在左右,为他们吹拉弹唱,我亲见他们将不吃的酒肉从船头丢至河水里,也亲见许多人专门以游船为生,许多人泅下水去,专等船上的人将酒水和肉食还有残羹冷炙丢下来,他们便立即在船下打捞……”
天启皇帝骇然道:“这等东西也能吃?”
“怎么不能吃?”马三很认真地道:“捞到了,洗一洗,再回去热一热,便是美味佳肴。当初陛下没入城的时候,每日都有七八艘游船在河道上,哪一条游船下头,不是几十个人泅水候着呢?能抢到的,已算是幸运了。”
天启皇帝无法想象,这吃剩下的酒菜丢进了水里,还怎么打捞,打捞出来,竟又如何能吃得下口,他只听着,便觉得自己的胃翻腾起来。
只是,一想到这个画面,他的眼圈竟也不知不觉地红了。
他不自觉地一口将跟前的茶水饮尽,随即骂道:“他妈的,这群狗读书人。”
后头百官:“……”
马三则是接着道:“那游船上,偶尔还会有女子的呼救,可又能如何呢?她们已算是幸运了,至少还可以被船上的人欺负,听外头进城的人来说,不知多少丫头,在城外头逃荒,吃土啃着树皮,直接涨破了肚子,饿死在了道旁。能在这里被人欺负,总还能活下去。”
天启皇帝一时竟像是找不到可说的话。
一旁的朱由检,更是凝噎。
朱由检比天启皇帝的震撼更大,他从前天真的以为,在自己的治下,已经海晏河清,哪里想到……竟是这般的残酷。
更可怕的是……马三在这城中,日子已算是过的好的,他和那些泅水等酒菜,还有船上那吹拉弹唱的女子,其实都已是治下之民中的幸运儿。
朱由检偷偷地擦拭着眼泪,心里也好似有一样东西,如鲠在喉。
此意难平!
马三继续道:“莫说那些读书人,还有那些官人,便是他们家的家奴,走在街上也是虎虎生风的,小人一个脚力,也不懂什么事,可是小人就是不忿这样的事,宁愿为寇,这天下既不给人生路了,那就杀个天翻地覆,终究还是一死而已,这般的苟活着,真不如一死了之。”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竟是苦笑,他突然能体谅马三了。
马三叹口气道:“草民不该说这些话,实在万死。”
天启皇帝摇摇头道:“若朕是你,只怕早就反了,你已算是忠厚老实啦,竟还等到现在,可见你是老实人,是忠顺的百姓。”
张静一:“……”
马三苦笑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天启皇帝道:“这样说来,说不准等朕回京之后,也该做寇了。不,用你们的话来说,这是从了义师,这样也挺好的。你放心,你从寇之前,朕不会让人刁难你。可是朕……终究是要守着祖宗的江山的,到时疆场上见面,少不得彼此弯弓,血染山河了。”
说到此处,天启皇帝红着的眼眶眨了眨,眼眶里已是湿润,这是一种说不清的窒息感觉,分明知道对方做的选择未必是坏的,他们有他们的道理,可迟早还是要提刀去杀戮,而这些被杀戮的人,又有多少是马三这样的百姓呢?
马三此时却道:“我不打算做贼了。”
“什么?”天启皇帝一愣:“是因为朕吗?”
马三居然点点头:“陛下进城来,抓了这么多人,草民心里有了一些盼头。今日又见了陛下,也晓得皇帝自有自的难处。当然,也并非是这些才不去投贼,而是因为,现在有了新的去处。”
“新的去处?”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马三:“哪里?”
马三道:“封丘县。”
“封丘县……”
这名字,听着很耳熟啊!
下一刻,天启皇帝就想起来了,而后看向了张静一。
张静一也一脸无语之色。
封丘……
这不是我的封地吗?
朱由检也不禁神色微微动容,凝视着张三。
不清楚情况的马三,则是笑着道:“早就听闻封丘那儿有一个好官……叫什么来着……张什么什么……反正是个姓张的……”
张静一:“……”
天启皇帝便道:“你说的是张静一,他竟是好官?”
“他自然是。”马三很笃定地回答,随即认真地道:“反正……去了封丘县的人都说好,说是在咱们河南,只有那里才能给咱们良善百姓一条活路。我有不少同在码头上做工的人都去了……不只我们去……”
说到这里,马三压低了声音:“不少的富户也去……”
天启皇帝不禁哑然失笑道:“那张静一不是在京城里做官吗?”
张静一心里说,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朱由检意味深长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这时候,后头站着的百官们心思复杂。
尤其是刘鸿训,更是五味杂陈。
只见马三道:“其实我也不懂,只晓得封丘县有个张静一,他是那儿的头,在那儿……只要去了,就能过上好日子……我现在想着,既然不做贼了,便只好去那里了!这归德,将来是过不下去的,陛下不可能永远镇在此,天知道将来,又会有什么人来害民,迟早这里还是要被流寇攻破。”
封丘县是个好地方?
这时候的天启皇帝,心里已勾起了无数的好奇之心。
于是他道:“你要去封丘是吗?这敢情好的很,朕只怕回京的时候,也要途经封丘县,不,朕绕个圈子,从封丘那儿回京。外头兵荒马乱的,你携家带口不易,到时便跟着朕的队伍走吧。哈哈……实不相瞒,这封丘县,乃是朕特意下了旨,让张静一建藩的,且还是特旨,这是朕的主意。”
“呀……”马三很配合地露出了惊讶之色。
天启皇帝顿时心满意足了,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而后精神奕奕地道:“你不必惊讶,总不至于你会以为,朕的身边除了一群害民虫,就没有几个贤臣吧!朕自有识人之明。这虽是机密,但是无妨,朕既然告诉了你,便准许你对外说。”
马三点头:“是。”
天启皇帝又道:“不过要去封丘,却还需等一些日子,朕在这里的事,还没处置干净呢,你也在此,好好地看看,朕是怎么为民除害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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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八章:无道昏君
天启皇帝神气十足的给了马三一个许诺。
不过他心里忍不住在嘀咕着,封丘县,为啥是封丘县,这封丘县有什么不同?
心里这般想着,却突然又更加神气,张静一给朕长脸了。
确实该去封丘好好的看一看才是。
他背着手,回头自然不会给百官们好脸色。
随即,起驾回信王府。
当然,张静一塞了一锭银子给马三,一锭银子,对于马三而已,已算是一两年的收入所得了,马三当然千恩万谢:“官人是谁?”
张静一笑着道:“张静一。”
马三听罢,居然认真起来,深深朝张静一拜下:“原来官人便是新县侯,失敬。”
其实别看马三粗犷,甚至没读过什么书,可实际上……他也是知礼的。
寻常百姓家其实反而更遵循传统和礼节,他们是真正的文化被动输入者,封建的礼教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传统,他们反而最是愿意遵守。
反而是读书人,明明是文化的输出者,可实际上,他们说着一套,行的却是另一套,他们可不会固执的遵循某一个固定的习俗或者规矩,一切的道理和文化,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服务罢了。
这就好像,被宣教的百姓们若是做善事,是真的拿出家里仅有的几文钱交出去。
可若是读书人或者富户们劝人做善事,却总在这里头搞一点名堂,说不准人家还能从善事之中大赚特赚。
因而,百姓人家做小善,钱拿出来,富户们做大善,甚至被人称之为某某大善人,可实际上,他们却将贫穷人家的小善钱财,可能都拿了去。
马三方才虽然粗暴,可此时在张静一的面前,却像鹌鹑一样。
行了礼之后,他恭恭敬敬地道:“多谢官人所赐。”
张静一反显得不好意思了,只随和地笑了笑,便走了。
回到了信王府,便见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和朱由检道:“看到了吗?看到了吗?皇弟,张卿……”
这里只有三人,天启皇帝可以畅所欲言了:“我们被骗啦,这些人的嘴里,没有一句真话的。”
朱由检的愤怒又被调动了起来,将拳头握着咯咯的响,阴沉着脸道:“皇兄,与这些人为伍,只恐天下百姓都要反朝廷,祖宗的江山社稷,迟早土崩瓦解。”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张卿,你怎么不说话?”
张静一苦笑道:“想办大事,最紧要的是要知道什么人是陛下的敌人,什么人是陛下的朋友,什么人可以拉拢,而什么人必须打击。陛下和信王殿下既知这士绅之害,立志于改变,当然是好。”
“可怎么改,最后改成什么样子,改的过程,又会遭遇什么阻力,臣以为陛下还是需想清楚才好!任何事,不能脑门一热去干,总要从长计议,可一旦决心要干,就回不了头了,只能一路斩荆披棘,向死而生。”
天启皇帝觉得在理,很是认同地颔首道:“此言有理,那就先从第一步干起吧。”
在另一头,历经了数天的严刑拷打之后,大量的金银被发掘了出来,在册的金银,竟有六百多万两。
这上百士绅和读书人,真可谓是身家不菲啊,要知道,此时绝大多数的百姓,一年连十两银子都没有。
而这只是现银而已,他们的土地和粮食,眼下还需让他们的原籍各府县去清查。
这个数目,显然又让朱由检震惊了。
若当初有这样的银子,这些人只需捐纳出一成的金银出来,那也是数十万两纹银,足够招兵买马,至少守住这归德却是绰绰有余了。
可这些人非但不肯拿出一文钱,可怕的是……他们还贪婪到,分明已有了万贯家财,依旧还不知知足,居然借着各种名义,打着他这信王的旗号吃空饷,制造出各种苛捐杂税。
这已不是厚颜无耻了,甚至可以用愚蠢来形容。
这样愚蠢的事,按理来说,是正常能算计的人,是不可能做出的。他们都是一个个极聪明的个体,读过许多的书,拥有大量敛财的手段,可以说,他们是这个世上,最聪明的人……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些聪明之人,做出来的,却是最愚蠢的事。
以至于朱由检都无法理解,他们为何偏生就不肯掏出一丁点金银来。
似乎也只有用一个词来形容……利令智昏。
随后,文庙这里张贴了布告,数百人一齐押送至文庙,一群人捆绑成了一串,在无数百姓的围观之下,锦衣卫预备好了刀斧。
归德府上下的百姓们,今儿都来得极早,这等观看行刑的事,最是激动人心的。
一时之间,百姓充塞了街道。
而后,文吏开始唱名,一排排人被押送而来。
此时,哀嚎已经传出。
紧接着,校尉们粗暴的将人押至断头台前,捆绑,固定。
手中的大斧狠狠剁下。
那先前还哀嚎之人,骤然之间,身首分离。
后头预备行刑之人,却已吓瘫了。
“饶命,饶命啊,知罪了,我已知罪了……”
只是不管这些人怎样哀求,行刑之人也没有什么表情。
天启皇帝就在不远处,他背着手,面上也没有丝毫的表情,倒是被逼着一道来此观刑的百官,却都已吓得面如土色,甚至此时已没有了窃窃私语,眼里和脸上都显露着惧怕。
一排排的人,不能用刀斩,只能用斧头,可即便如此,每斩三人,这斧头却还需更换。
等一个个的人头落地,鲜血四溅。
围看的百姓们,却是沸腾了。
似乎有人恨透了这些人,又或者,只是有人单纯的想看热闹。
倒是在张静一的身后,似乎有一个翰林低声在嘀咕:“呵……这些愚民以为杀了人,便对他们有好处……叫好个什么……”
张静一回头看一眼那翰林,这翰林忙低头,张静一却笑了笑道:“杀了有没有好处是次要的,世上没有这些人,对百姓们才重要。”
真正的压轴戏,却安排在最后。
温体仁和王文之二人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上了刑场。
这二人看到满地的人头,几乎已要昏厥过去,尤其是当他们看到自己儿子的头颅时,已是悲从心起。
却在此时,开始有人将他们衣物统统剥开,重新捆绑之后,开始用渔网死死地勒住他们的身体,而后,行刑之人取了一把拇指长的匕首,这渔网勒住皮肉之后,皮肉便隆起来,匕首一划,一块肉便直接割下来。
二人顿时疼得哀嚎阵阵。
匕首在行刑之人的手中飞舞,割下一块肉,接着便是第二块。
每一次哀嚎,都伴随着温体仁的大呼:“饶命,饶命啊……陛下……陛下……”
他先可怜兮兮的叫陛下,而后疼到了极致,便又破口大骂:“昏君……你这无道昏君,你今日凌迟我……啊……啊……你今日将我凌迟……他日……也有此报,哈哈……哈哈……”
有人想要用布条将温体仁的嘴堵上。
天启皇帝却是大笑地指着那人道:“不必堵,有什么好堵的,让他骂……”
天启皇帝肆意大笑的样子,让人看在眼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森然。
朕摊牌了,朕就是昏君,朕就做一个昏君。
此时,天启皇帝朝那行刑之人道:“慢一些割,不要急。”
行刑的刽子手,本是专门请来的,属于业内知名人士,不但杀过猪,也负责杀人,似这样的狠人,本该是心硬如铁的。
不过凌迟这等事,毕竟业务很生疏,因为平日里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尝试,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心狠手辣了,可听了陛下的吩咐,手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居然还有比他更狠的人啊。
温体仁痛到了极点。
他几次要昏厥过去。
可很快,却又被割肉的刺痛所惊醒,如此反复,精神似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于是,他开始意识到又求饶起来:“陛下,陛下……给罪臣一个……啊……一个痛快吧,给一个痛快吧。”
天启皇帝只是嘴角勾起,面上带着讽刺的笑。
身后众臣,已是噤若寒蝉,只是有人偷偷地观察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却不为所动的模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不断割肉的温体仁,依旧一副平静的样子。
如此神情,却已是让人吓尿了。
陛下……太狠了。
如此狠毒……将来指不定……大明又来了一个太祖高皇帝。
此时的天启皇帝,宛如雕塑,却又心如止水。
到了后来,温体仁已成了血人,他浑身的肌肤,已没有了一块好肉。
刽子手割完了他胳膊上的皮肉,而后又开始从两股内侧的皮肉割起,下刀很浅,尽力不会割掉血管,或者触碰到身体的要害,一块块肉,翻飞出来。
温体仁剩下了最后一点意识,他突然狂笑:“哈哈哈哈……想不到,老夫……啊……啊……老夫精明算计了一辈子,如今……什么都没了,什么……”
他嚎啕大哭,艰难地说出后半截话:“什么都没有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下民易虐 上天难欺
凌迟不是一天能割完的。
第一天,刽子手的经验并不丰富,只割了两百二十多刀。
温体仁已经体无完肤了。
当即送回去,到了次日,又继续割。
只是第三日的时候,温体仁再拉出来,身上的伤口已生了脓疮,人已奄奄一息。
终究这里是归德,不是在京城,很难寻到专业的刽子手,还未开始割,这温体仁已是气绝了。
王文之也好不到哪里去,行刑的过程,固然是惨不忍睹,又是求饶,又是痛骂,有时大哭,有时狂笑。
天启皇帝一直坚持到了最后,等二人最终首级割下来,身首异处,被人拖下去的时候,围看的百姓,既有遗憾,也有人觉得解恨。
许多人甚至不肯散去。
而百官的心情,大抵是悚然的,太可怕了,这样的死法,让人记忆犹新。
天启皇帝这几日都板着脸,源源不断的财富挖掘出来,随即,他新任命了知府和县令,却对百官们道:“朕要留着一支兵马在此,将这抄没的钱财押送回京,可朕不能在此久留了,诸卿随朕先行起驾回宫,只是这一趟,却需先去封丘县一趟。”
听闻要去封丘,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先看了张静一一眼,绝大多数人,心情复杂。
天启皇帝则接着道:“太妃们,也日夜思念着信王,此番,信王也暂随朕回京去吧,让他去给太妃们问安,尽一尽孝心。”
说着,天启皇帝起身:“明日启程!”
天启皇帝是雷厉风行的,说走便走。
百官们到了现在,也没什么可说的,归德之事,给了他们太大的震撼,令他们记忆犹新,此时看天启皇帝,总觉得怪怪的,心里隐隐间有着几分惧怕。
当夜,天启皇帝心情颇为糟糕,他有熬夜不睡的习惯,很巧,朱由检也喜欢熬夜,只是一个熬夜骑马击剑,另一个是熬夜读书批文。
不过如今二人,却都无法拾起自己的爱好,天启皇帝特命信王妃收殓之后,置于棺椁之中,送回京城安葬。
毕竟归德这一处藩地,信王就藩之后,连王陵都还未命人修建,只能送回京城安葬。
朱由检去守了灵,半夜三更时,正是心情最为悲切之时,被天启皇帝召到了行在。
朱由检见天启皇帝的时候,悲伤的情绪收敛了一些,却见此时只有天启皇帝一人独坐,便左右张望一眼道:“新县侯呢?”
天启皇帝道:“他受不了,熬不住去睡了。”
朱由检点头:“他白日里倒也辛苦……”
“他只是贪睡而已。”天启皇帝道:“不似你我兄弟,夜里方才有精神。你坐下吧。”
朱由检颔首,欠身坐下。
天启皇帝道:“朕这一次来归德,大受震动,可现在五内俱焚,却又找不到改良天下的方法。这天下两京十三省,不能再这样的下去了,河南布政使司,已到了赤地千里的地步,关中也好不到哪里去,淮南那里,也有奏报,说是又出了灾害,灾情已极可怕了,若是再加上人祸,可如何得了?朕欲奋发,却发现身边除了魏伴伴,便只有张静一,实在无人可用。更不知这改弦更张,又该怎么改。”
朱由检也是忧心忡忡:“臣弟也为此忧虑。”
“所以此番决心还是用你。”天启皇帝目光幽幽地看着朱由检,平静地道。
朱由检显得诧异。
“一直以来,对宗室都只是进行奉养,不允许他们干涉朝政,这固然是因为天下太平,免得祸起萧墙的缘故……”
天启皇帝顿了顿,随即又道:“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到了现在,大厦将倾,你我兄弟还看不出来吗?照这样下去,要出大乱子的。你在归德,做了许多错事,可朕也知道,你为了治理这归德,不尚美食,不爱华服,兢兢业业,除了用错了方法走错了路之外,其他一切都好。”
除了走错了路,这走错了路,一切就都变成无用功了。
“臣弟误信了人……”朱由检不禁苦笑,脸上不免显出悔恨,随即便恨恨地道:“今日方知,这些人有多可恶,不诛这些豺狼,大明一日不宁。”
天启皇帝点头:“能见识到自己的错误就好,所以朕打算让你以宗亲的名义,让你接触一些实际的军政事务。你多学,多看,这世上,不怕走错了路,也不怕误信了人,就怕消磨了意志。如今你也算是收到了沉重的教训了,自此之后,咱们兄弟该同心,才可将来避免这归德之祸。”
朱由检却显出几分迟疑道:“如此,岂不违背祖制?”
“祖宗就是用来违背的。”天启皇帝笑着道:“若是连祖制都不敢违背,那还改弦更张做什么?奉行祖制等着做亡国之君便好了。”
朱由检身躯一震,目光渐渐坚定了起来,道:“臣弟明白了,臣弟自当效力。”
兄弟二人议了一夜,到了次日清早,这两兄弟依旧还是精神奕奕,车驾已准备好了,行营将离开归德。
天启皇帝在宽敞的马车里,居然仍旧精神抖擞地召了张静一和朱由检来车中细谈。
张静一见这龙精虎猛的兄弟二人,忍不住道:“陛下和信王昨夜没有睡吧。”
天启皇帝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笑着道:“你睡的可好吗?”
张静一心里翘起了一根大拇指,你们两个,真他娘的是人才。
归德与封丘之间距离并不远,渡过了黄河,封丘便遥遥在望了。
浩浩荡荡的銮驾过了黄河之后,刚刚抵近封丘县。
前头的驿站,便突然跪了许多人。
前头开路的校尉,连忙飞马来禀报:“陛下,前头有人,自称是宜阳郡王派来的宫人,特来此拦轿状告。”
天启皇帝听罢,下了车驾,其他人也纷纷围拢上来。
天启皇帝笑道:“有趣,宜阳郡王怎么跑来封丘告御状了?走,去见识见识。”
这宜阳郡王,乃是周王一脉,周王从太祖高皇帝时起便被封在了河南,就藩开封。
而他的儿子们,则大多封为了郡王,整个周王一系,除了周王乃亲王之外,还有十五个郡王府。
几乎可以说,这河南虽然敕封的亲王多,但是周王一系,却是最枝繁叶茂的,宗亲有千人之多,从亲王到郡王再到镇国将军、辅国将军,数都数不清。
这宜阳郡王……突然派人来此告状,却不知有什么冤屈。
天启皇帝打头。
后头百官们也窃窃私语,纷纷随天启皇帝步行上前。
果然见这官道正中,乌压压的跪在地上。
为首一个是个太监,后头的太监也不少,居然还有不少富户。
天启皇帝皱眉,那太监则显得不安,小心翼翼的上前,拜下:“奴婢王安,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道:“你是宜阳郡王府的?”
“正是。”王安陪着笑。
“你来此做什么?”
“奉王命,来告状的。”这叫王安的宦官哭笑不得的样子:“郡王爷照祖制,不得旨意,不得离开自己的藩镇,只是他受了委屈,听闻陛下銮驾将至,故而特命奴婢人等在此等候。”
天启皇帝道:“那么其他人呢,其他的是什么人?”
“其他的,是镇平郡王府和顺阳郡王府以及罗山郡王府的人,此外还有一些士绅和商贾。”
天启皇帝一听王府居然和士绅搅合在一起,心里更是不悦了。
不过这些藩王们,久在地方,比如周王一系,已经出镇河南两百多年了,早就和京城里的亲戚疏远,却与本地的世家大族们彼此联姻,不分彼此了。
天启皇帝道:“你们要状告谁?”
“状告封丘县令管邵宁。”王安很认真地道。
天启皇帝低声念着:“管邵宁……”
这个人,有些耳熟,不过既然是封丘县,那么一定是和张静一有关了。
天启皇帝便又道:“状告什么?”
“封丘县令管邵宁……反了……”
反了……
天启皇帝失神,不会吧……
他看向张静一。
张静一道:“怎么反了?”
王安抬头看一眼张静一,不知张静一是谁,不过见张静一敢直接在陛下面前直接询问,定不是简单的人物。
王安道:“就是反了啊,他在封丘,处处虐待良民,居然……还处处效仿流寇,每日干的,就是流寇干的事……封丘的军民百姓……现在都和流寇没有什么分别了。”
天启皇帝震惊,不会吧,不会吧……
随即,却问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既如此,他封丘做了流寇,可和你宜阳郡王府有什么关系?还有……这又和镇平、顺阳、罗山郡王府,以及你们这些富户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八竿子打不着,为何来状告。”
王安:“……”
天启皇帝不耐烦地道:“说。”
王安只好跪下,老半天才道:“陛下……这不是宗亲嘛,宗亲……察觉到有人谋反,自然忧心,又听闻陛下御驾要来,怕陛下出什么危险。”
天启皇帝却是大笑起来,道:“哈哈,朕倒要看看,这封丘县,究竟怎么反了。”
第三百六十章:打的就是你
王安还想说点什么。
天启皇帝就随即道:“你一个奴婢,也敢跑来状告大臣?要告,让你家王爷来!朕这就下旨,命宜阳郡王人等统统都来,要告就好好的告,自己躲在后头做什么。”
王安刚想要尴尬的笑一笑,便见天启皇帝接着道:“来人,快马加鞭,将宜阳郡王、罗山郡王几个混账东西,给朕抓来……”
一旁的邓健早已跃跃欲试:“遵旨。”
说着,邓健直接呼喝一声,将校尉和緹骑们集合起来,分为几队,火速往宜阳、罗山各县去。
这宜阳和罗山距离封丘都不远,而且这河南地多是平地,快马加鞭的话,至多一天时间就可到达。
王安本还讪讪笑着,前头的话他是能理解的,让自家王爷来告,那也挺好的,自己落了个轻松。
可后头的话,他就不太懂了。
给朕‘抓’来?
王安已是吓了一跳,打了个激灵,道:“陛下,我们是原告啊,我们是原告……”
天启皇帝和颜悦色地道:“知道你们是原告,又没说不是,你这么害怕做什么?到时候真要杀头,也不杀一个奴婢。”
王安不知这时自己该不该松一口气。
却又听天启皇帝道:“朕对诬告的人,一般是将他绑在车道上,让马车来回碾压,将他的骨头统统一点点的碾碎了,怎么能让他这么便宜就去死?”
王安吓尿了,他本是跪着,此时惊得咚的一下,对天启皇帝叩了一个头道:“陛下,奴婢有话说……”
天启皇帝笑着道:“不必说,你告都告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来人,把他塞到队伍里去,找个人看着他。”
“还有那些人。”天启皇帝手指着远处一群各家王府的宦官还有富户,笑着道:“他们也一并给我监管起来,随朕一道进封丘。”
那官道上,上百个人还乌压压地跪着。
道旁是一群伺候这些人的仆役。
仆役们都提着篮子,篮子里准备好了茶点,还有各种丝绢扇之类的玩意。
而跪在道路中间的人,却一个个捶胸跌足,好像死了娘的样子。
有人低声道:“来人了,来人了,看来王公公已经见着陛下了,哭,给我哭。”
“啊啊啊啊啊……”有人开始号丧,捶打着心口,几近要昏厥的样子,然后嚎啕大哭:“不想活了,活不下去了,管扒皮他不是人,他勾结流寇,他要造反……”
有人急了,低声道:“哭的像一点,别好像喝酒发酒疯似的,能不能别这样惊天动地的吓人。”
那先前号丧的人便低声道:“我已尽力啦,不像不怪我,你说我不行,你行你上啊。”
又有人担忧地道:“怎么朝这来的是锦衣卫,哎呀……王公公呢?”
很快,他们便收声了。
一个锦衣卫百户打头,带着一队人走来,看了他们一眼,就道:“就是他们了,都拿起来,统统拿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这时人群哗然,有人嚎叫:“为啥拿人,为啥拿人,我们是来告状的。”
这一次,倒是嚎叫得情真意切。
天启皇帝没有理会这些鼓噪,銮驾继续前行,封丘距离渡口这儿,不过七八十里。
不过因为銮驾人多,所以走的慢,一日才二三十里罢了。
到了第三日,封丘县即将要到了。
眼看着就要进入县境,邓健那边的效率很高,已逮着几个郡王来了。
他们是飞马来回的,路上几乎没有多少歇息,所以虽然来回三四百里,反而走的比天启皇帝这边还快一些。
紧接着,几个受惊的郡王便被送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为首的便是宜阳郡王。
宜阳郡王朱肃汾,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此时一脸疲惫,他没想到陛下派了锦衣卫来,早已慌了。
此时见了天启皇帝,立即拜下:“臣……”
天启皇帝上去就先踹了他一脚:“狗东西,你做的好事。”
好歹也是亲戚,朱肃汾在地方上好歹也是郡王,他的兄长,更是分封在开封的周王,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
谁晓得到了皇帝的面前,上来便是一顿打骂!
朱肃汾吓得面如土色:“陛下……臣有何罪。”
“你民告官。”天启皇帝凌厉地道。
朱肃汾听罢,却是无语,立即道:“臣乃宗亲,不是民……”
天启皇帝于是道:“你宗亲告官也是罪!”
朱肃汾便委屈道:“陛下啊,请陛下明察,大明律和太祖高皇帝的《大诰》里,何曾有宗亲告官犯法的道理?”
天启皇帝志得意满地道:“想来你还不知道吧,现在规矩改啦,朕现在要更改祖宗之法,太祖高皇帝的律令,在朕这里已不算数了。所以朕现在说你有罪,你还敢不服?”
朱肃汾心里大抵一句卧槽。
列祖列宗怎么生下你这么个昏聩玩意!
不过朱肃汾心里虽无数痛骂,面上却非常老实:“臣服了。”
天启皇帝又道:“朕问你,你该不该死!”
“不该。”朱肃汾接着道:“臣倒要问,我宗亲告状有罪,他管邵宁勾结流寇,图谋造反,又是什么罪?”
天启皇帝勾唇冷笑,作势又要踹他。
朱肃汾很有骨气的身子一侧,想要躲避。
天启皇帝瞪大了眼睛,骂道:“你敢躲?”
朱肃汾道:“臣万死。”
天启皇帝瞪着他道:“你的事,到了封丘自会查明,来人,将这几个狗东西,先押起来。”
说罢,立马有锦衣卫将几个郡王拿下。
朱肃汾顿时大呼:“不服,不服,这是我大明江山……”
天启皇帝理也不理,他朝朱由检和张静一道:“这就怪了,马三说这封丘是个好地方,宜阳郡王这些人说此地有人造反。封丘啊封丘,有趣,有趣。”
张静一却道:“陛下对宗亲还是过于苛责了,依臣看,不必如此,如若不然,只怕宗亲们寒心啊。”
心里却在吐槽,陛下,你那些鬼亲戚受了侮辱,可不敢找你算账的,说不准集火到我身上来了。
天启皇帝满不在乎的样子道:“这有什么关系?列祖列宗们这样养着宗亲,就是为了今日我想打他们就打他们,想骂他们便骂他们,反正一群酒囊饭袋,还能反了不成?这是列祖列宗们的美意,朕若是不打骂几下,倒是可惜了。”
张静一直接服了,天启皇帝果然是人才呀,居然还能这样理解!
说着,天启皇帝已抖擞精神道:“走,进封丘去。”
于是队伍继续前行,浩浩荡荡地进入了封丘县。
斥候先行在前开路,很快,这斥候回来,天启皇帝询问道:“朕看前头好像有一村落,那里可有百姓吗?”
这斥候却是支支吾吾起来。
天启皇帝见斥候这般,不禁怒道:“有什么不能说的?”
“卑下不敢说。”
天启皇帝冷着脸道:“朕且去看看。”
说着,立即叫人取了马,他一马当先,倒是带着銮驾直接进入了村落。
一进这村落……才知道这村落已是荒废了。
高高矮矮的都是断壁残垣,多是土夯的墙。
天启皇帝打马在村落里穿梭,这时………他却越来越不懂了。
却见进村的墙壁上有人似用红漆刷出一行大字,这大字格外的醒目:“乡亲别走,来了封丘都是客。”
下头还有落款:封丘县宣传司宣……
天启皇帝忍不住笑了,道:“这个有意思……”
说着,又继续打马朝前走了几步,却又见红漆的标语:“打劣绅,清土地,清理冤案错案,利在千秋。”
而这一次,落款却是司法司。
天启皇帝忍不住道:“张卿……”
张静一一直跟在天启皇帝的身后,此时立即道:“臣在。”
天启皇帝道:“这都是你授意干的吧。”
张静一倒是很老实地道:“是的,都是臣……”
天启皇帝刚想说好,谁知又走了几步,目光却一下子定格在了一面墙壁上。
顿时,天启皇帝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却见这墙壁上写着:“吃他娘,喝他娘,来了封丘不纳粮……”
不纳粮……
还骂娘?
天启皇帝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标语倒是朗朗上口,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怎么看着………这么像反贼的口号?
下头题跋,赫然是封丘县衙宣。
后头跟来的百官都哗然了。
不纳粮……这朝廷吃什么?
那宜阳郡王被人盯着,躲在人群里,形同是软禁。
可这个时候,他却立即跳出来,大叫道:“陛下……你看……臣早说了管邵宁反了……这不就是明证吗?其实还不只如此呢,臣实不相瞒……臣的妻弟,是个老实人,在这封丘,乃是积善人家,老实本分,大家都叫他大善人,德行也高的很,谁料这管邵宁竟是建了一个农民社,居然将我那妻弟抓起来,说他有许多无端的罪孽,直接抓起来,连田产都没收了,可怜我那妻弟,这般温良恭俭之人,实在受不得这样的侮辱,几次想要自尽,生不如死。臣的亲戚尚且是如此,何况其他人?”
第三百六十一章:摊丁入亩
这宜阳郡王趁机叫屈起来。
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天启皇帝看了他一眼,倒没说什么。
大臣们纷纷聚拢上来,看着这墙面上的粗鄙之语,纷纷窃窃私语。
这时有人道:“快看那儿。”
“绝不准许拉丁,所有劳役都需付钱。”
“官兵一律平等,绅民一视同仁。”
“摊丁入亩,利国利民。”
看到这些玩意。
那刘鸿训见此,忍不住道:“这不就是要造反吗?这是动摇国本啊。陛下……他们连读书人的功名都不放眼里了,那还谁会在意科举考功名。还有……百姓们不服徭役,不纳粮,可怎么得了?”
天启皇帝看到这里,不禁也心虚了。
居然玩的这样的大。
以至于刚刚还想废黜祖制的天启皇帝,也觉得这有些过了头。
宜阳郡王则在旁哭了,落下泪来:“他们支持农民社,强迫要清丈土地,说是按土地的多少来收税,地越多,就税越高,这不是要将人逼死吗?许多人都已经活不下去了。还有……有一些刁民,借此机会污蔑乡中的乡贤和善人,说他们犯了罪,居然还抓起来,要过堂。”
“现在这封丘,人人都晓得朝廷的法度已经不算数了,咱们朱明在这里的威信荡然无存,大家只晓得有个叫管邵宁的县令,是这里的土皇帝。他们是有苦也没处去说啊。陛下,臣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外戚吃了亏,才来告状,而是担心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啊。现在不少农户,还有不少市井无赖,都被这管邵宁鼓动了起来,甚至在臣的王庄那里,也有一些大逆不道的读书人,不知是不是中了管邵宁的邪,说是要清丈王庄。”
宜阳郡王哭着继续道:“现如今,别说是封丘,这附近各县的百姓,都已不安分了,个个都说管邵宁好。除了管邵宁,其他人都是赃官污吏,地方上的乡贤和善人们成了劣绅和豪绅,有功名的读书人也被污蔑。”
“更可怕的是,他们还说蓄养奴婢是犯法的,农社的人,到处去查谁蓄养了私奴,满县都是揭发检举,许多人,实在是日子过不下去啦。现在乌烟瘴气的,而且遗毒极深,他们不但四处张挂这样粗鄙不堪的话,还四处招揽流寇,要邀流寇入城,共襄大举。”
天启皇帝听的晕乎乎的,不过宜阳郡王这边一哭,百官们也觉得事态严重起来。
大家齐刷刷地看向天启皇帝,以至于连最温和的黄立极也道:“陛下,若真是这般,确实贻害无穷啊。这不是闹着玩的,这样弄,和流寇有什么分别?流寇也没这样的。”
天启皇帝则是看向了孙承宗。
孙承宗倒是道:“到底如何,实地看了便知道。”
天启皇帝点头道:“这封丘乃是张卿的封地,朕可管不着他怎么折腾,话又说回来,既然封丘这般的不好,你们去其他县避难就是啦。”
宜阳郡王等人一听,顿时低头不做声了,好像想着心事。
不过倒是那宜阳郡王府的王安此时怯怯地道:“现在谁不晓得在这河南,只有管县令,没有大明朝廷啊,陛下……奴婢这话,绝不是虚言。”
“对对对。”宜阳郡王连忙点头:“陛下,臣之所以来告状,担心的就是这个,列祖列宗们创业艰难,子孙们守着江山,更是不易。我还听说,现在县里兴办的县学,都不教君君臣臣的四书五经了,这不是大逆不道,是什么呢?”
“好啦,好啦。”天启皇帝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随即便看向张静一:“是这样的吗?”
“应该是这样吧。”张静一道:“陛下当初……”
经张静一这样一提醒,天启皇帝想了想,当初自己好像是许诺过张静一的。
他顿了顿,只是道:“进城去。”
此时,随驾的百官,都已经急疯了。
摊丁入亩是什么?
听说还要收重税,纵容农户去清查士绅的土地,还要揪出隐户出来。
听闻有一万亩以上的地,竟要征税达亩产量的七成钱粮,这不等于是给官府白干吗?
有一千亩地,需征高达五成的钱粮。
而到了百亩才好一些,只征三成。
若是十亩,则大大降低,只征一亩即可。
叫什么阶梯税额,就是地越多,税越重。
还听闻如今这地价暴跌了。
这一次是真的暴跌,无灾无难的,许多士绅都在抛售土地,卖的人太多,大家反而不敢轻易买了。
要知道在以往,士绅们但凡是有了银子,就会疯狂的兼并土地,家里有多少银子,便拼命地想法子买多少土地去,这就成了士绅们的祖产,而几乎所有的士绅,给子孙们定下的规矩都是不得发卖土地。
土地是什么,土地就是根本啊,关系着一个家族的兴衰,卖地的,往往是不肖子。
于是乎,两百年下来,有的人家土地越买越多,以至于有的县,几家人就占据了全县近半的土地。
现在好了,这么一弄,谁还敢拿地啊,地越多,缴的税越高。
以往的时候,像这种拥有万亩土地的人家,那可了不得,在县里都是了不起的人,而且一般还兼着县里的差事,几乎和每一任县令都是朋友。
他们是不必征税的,现在好了,不但要征,而且直接是七成的重税,这就等于种一亩地,你得倒贴钱。
地留着就是死路一条。
避税也完全没有可能,因为以往的避税手段,往往是买通官府,跟差役们打好关系即可。
可如今这地方多了一个农社,而农社里都是乡下的农户,你家里有多少水田,谁不晓得?有一人闹起来,便无法收场了。
这等于是一人囤地,万人围观,无所遁形。
而且据闻,县里还规定,抗缴税赋的乃是重税,已经已惩办了一大批人了,封丘几个大家族,已好几个子弟都吃了牢饭。
活不下去了啊。
有人开始妥协,于是开始卖地,地越多税越重,那就只好将多余的地卖了。
可大家都不囤积,都在发售土地,市面上的土地一下子暴增,一些小农倒是美滋滋地随便拿了些许银子,便得了土地。也有人还在观望,反正也不急,先看看再说,指不定地价还要跌。
整个封丘县,许多人怨声载道。
而且这封丘,还在办学堂,西桥铺路,修城墙,招募壮丁。
这许多的举措,按理来说,应该借助的乃是地方的士绅。
以往的县令到了地方,无论要干什么事,都要先去向士绅们化缘,请某某善人出面主持。
可现在,那管邵宁完全不按惯例办事,对这些士绅是理也不理,直接一脚踹开。
宜阳郡王现在就很火大,因为他的王妃就出自封丘刘氏,而刘氏乃是此地最大的士绅,祖上不但出过几个进士,土地也是极多,故而此次受害最大。
不只如此,封丘这边开始刮起了管邵宁这一股风潮之后,附近各县,已有不少人跃跃欲试了。
眼看着刁民们开始生出妄想,便是宜阳县里的士绅们,听说现在有一些农户看他们的眼神,也是怪怪的。
想想都吓人。
正好收到信息,陛下要来这里,于是宜阳郡王下定了决心来告状,一方面是因为从妻弟和士绅们这边得到的讯息来看,这管邵宁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流寇土匪。
而另一方面,他也担心这大明朝……可别真的给人霍霍完了。
此时,他绘声绘色的开始在百官之中,和百官们讲着这新县的事,什么清查奴婢,什么强征税赋,吓得百官个个脸都绿了。
要知道,他们家……也是有地的啊。
怎么能这样的搞,还给百姓们活路吗?
宜阳郡王道:“那些刁民们,现在都养刁了,他们现在在哪里都打着管邵宁的招牌,那管邵宁借此邀买人心,又勾结了流寇,迟早要反,本王听说……现在各种大逆不道之词都有,只是可惜,陛下受到了蒙蔽,居然毫无察觉,等着吧……河南再这样下去,不再姓朱了。”
百官们默默地听着,表情都很凝重。
因为这些手段,虽然并不完全像流寇,可在他们眼里,和流寇的举止也没什么分别了。
显然,宜阳郡王很满意大家的反应。
而宜阳郡王还在滔滔不绝地道:“不能再纵容啦,管邵宁此人,就是一个酷吏,他干的勾当,便是谋反。如今这封丘的百姓,哪里还认朝廷,我实话和你们说了,本郡王派了太监到了他那去,人家也是理也不理的。”
“还有读书,你是不知这管邵宁教授的都是什么东西,都是胡编乱造的。有功名的读书人,按理来说,是可以去拜见的,可他理也不理,就将人晾在那,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吗?他自己也是进士出身,却对人说,八股之道,既不能上马杀敌,又不能学到经济之道,除了反反复复的拿圣人的话鹦鹉学舌,毫无用处,鼓励大家别科举,去学新学。”
……
还有。
第三百六十二章:绝杀
宜阳郡王这般添油加醋,已是让百官们心里开始担忧起来。
真要这样……那还让不让人活了?
没了士绅为官府分担,这县衙怎么维持得下去?
士绅们也太惨了吧。
连功名都不考了?
收这样的重税,日子还怎么过?
还会将大明朝廷放在眼里吗?
其实不只百官有疑虑,便连几个听了宜阳郡王说话的宦官,也偷偷跑到天启皇帝的面前,说了一些县里的事。
天启皇帝只抿着唇默默听着,倒是没说啥。
他只想好好看看,封丘县这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到底是无法无天呢,就如这宜阳郡王所言的那样,要动摇大明的根基,甚至撼动皇权。
还是能一改以往的气象,万象更新!
……
封丘县城里,却早已忙开了。
陛下要驾临封丘县,管邵宁是五天之前得到的消息,乃是恩师张静一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亲笔书信。
这书信之中,只一条,迎驾,给我往死里迎驾。
要将封丘县的新面貌,展现出来,若是办不好,这封地,张静一也不要了,要了也丢人。
这是恩师的最高指示,管邵宁自是立即将其当做了头等大事。
他当然清楚恩师的意思,他在这推行新政,早已让不少人怨声载道了。
封丘能有今日,就是靠着陛下的支持。
现在在这天下人的叫骂和争议声中,若是不能得到陛下的认可,那么就算陛下当初的话算数,绝不干涉封丘之事,可是……
对于管邵宁而言,他在乎的是一个县吗?
他要的是在将来,迟早向全天下推行这样的新政。
这就意味着,陛下不高兴,大家都得完蛋。
于是他立即召开了会议,县里各司各局的人都来了,不只如此,还有驻扎在此的第一和第二教导队。有负责专门治安的巡检司巡检,有主持县学的教谕,还有各村的农社社长。
足足一百多人,齐聚一堂,直接开始布置任务。
“此次迎驾,事关重大,务求竭尽全力,这不是玩虚头巴脑的东西,而是要展现新面貌,要让陛下知道,本县增加了多少人,本县的动员组织,本县的钱粮情况,本县的风貌……还有本县士农工商的概貌。因此……这是一场盛会,直说了吧,大家各自报数,能调动多少人力物力。”
众人一听,顿时七嘴八舌起来。
而作为县令,管邵宁要做的,就是将全县的人动员起来。
要动员是很不容易的事,调动这么多人力,至少在这个时代,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除了灯会和庙会这等百姓们自发的行为之外,在这皇权不下县的时代,组织这么多人,而且还要他们规规矩矩,这本身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因而,县里必须提前做好规划。
管邵宁日夜不停地忙碌了好几日,到了今日清早,才勉强地忙碌完了。
那边已有快马来,说是銮驾在今儿正午之前就到。
管邵宁知道,自己该做的也已做了,现如今,就只等陛下入城。
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不过好在,就算出问题也问题不大。
他于是小憩片刻,做好最后的迎驾准备。
…………
此时此刻,县学里,七百多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已列队完毕。
教谕站在一旁,让教长出来,这些孩子,都穿着裁剪好的灰衣,一个个显得颇有精神,他们根据不同的年龄,分为了五队。
此时,各班的主任招呼各班的学生们各自集结。
学生们都规规矩矩地挎着书包,一个个有序的排着队,认真地凝视着教长。
教长道:“待会儿就准备出发,出县学去,前两日彩排的,都记牢了吗?”
“记牢啦。”
“平日里的教诲,都记住了吗?”
孩子们轰然应诺:“记住了。”
“很好,到了地方,不要慌,也不要乱,咱们读书不易,能进学里来,学有用的东西,靠的是什么?”
孩子们道:“新政!”
教长又道:“新政是谁倡议的?”
“陛下!”
教长满意地点头,又吩咐各班的主任集结到一边去,认真地叮嘱了一番,尤其交代道:“待会儿送礼的环节,一定要注意好时辰,不要出乱子,挑选出来的孩子,要有精神,让他们别怕,不要慌。”
教长吩咐完了,又满头大汗地朝着县里的教谕而去。
紧接着,又开始反复的推演可能发生的状况,以及发生状况之后,如何进行弥补。
孩子们却已在此时,在各自班主任和教员的带领之下,挎着书包,如长蛇一般,徐步走出了县学。
…………
东林军校。
此时,第一教导队与第二教导队的教官已是将生员们集结了起来。
七百人整齐划一,全副武装,此时伫立不动。
这两个教官,也是一身戎装,他们一个叫夏言冰,一个叫李涛,都是当初卢象升带出来的得意弟子。
此时二人不苟言笑,不过相对于县学的人而言,他们的表情还算是轻松的。
“目标城门以及钟鼓楼处,列队,一切听指挥!”
“遵命!”众生员齐声大呼回应。
声音如雷,排山倒海。
两个教官便各自按着腰间的刀柄,在旁说笑:“全城最清闲的便是我们东林军校了,看看其他人,焦头烂额的……”
“我听闻那巡检司里,那周巡检都急红眼睛了。”
“巡检司维持治安还成,可论起明令禁止,离我们还差得远。”
另一边,生员们已是整装待发。
随后,命令下达:“出发!”
…………
各处街巷里。
各村的农社社长和社员,以及邀来的农户们,已集结在县里的各处街巷缝隙里,他们并不会堵塞在大路上阻碍交通,进城来的时候,都是自备了自己的干粮来的。
这一条靠近市场的巷子,便是刘家庄的聚集点。
农社的社长以及几个委员穿着布衣,此时正和社员以及农户们说着笑,大家一起蹲在巷里,吃完了各自带来的干粮。
而后,社长便清一清嗓子:“咳咳……”
众人便很默契地纷纷安静了下来。
社长道:“乡亲们,要屙屎的赶紧去屙屎,要放水的也赶紧去放水,待会儿可千万别出岔子。”
见没人动。
这社长满意了,露出亲和的微笑继续道:“在隔壁宜阳县,一亩地几个钱?”
众人稀稀拉拉地答道:“三十两银子。”
“在咱们封丘县呢?”
“四两银子。”
“除了每年收你们一成粮,有苛捐杂税不?”
“没有!”
“这些日子,家里有了地的站出来。”
顿时,近半人都站了出来。
“知道为啥有地吗,是那财主们心善吗?”
“因为有新政。”
“近来有几个人新娶了媳妇?”
有七八个年轻人不好意思地被人推出来。
社长道:“为啥能娶媳妇?”
“因为家里有地,县里还给发红薯种和粮种,教咱们耕地,能活。”
“新政中不中?”社长歇斯底里地大吼。
众人沸腾起来,齐声道:“中!”
“新政是谁折腾的?”
“皇帝。”
也有人说:“新县侯。”
这次的回答不太一致,社长倒也不恼,而是耐心地道:“是皇帝教咱们新县侯办新政,新县侯再教管县令,管县令呢,再教了俺们!你们说说看吧,皇帝这鳖孙,他好不好?”
众人轰然道:“好!”
社长便扯下了头上的头巾,清清嗓子又道:“这就得了,待会儿,出了巷子,集合,咱们迎皇帝老子。”
众人大声道:“中!”
…………
各街巷的街长和巷长已开始领着人做最后的安排了。
街道需要清理。
沿途的杂草也需再清一清。
几个市场这边,也有差役过来通知。
不少小商贾倒是对此很乐意,纷纷出来。
城外的几个作坊,那些作坊主,显然是兴致最高的。
他们几乎是整个县里得利最大的群体,不只是因为税赋的问题,虽然要缴税,但是这税收很稳定,并没有其他的苛捐杂税。
除此之外,还是因为这封丘县现在热闹,不少百姓能吃饱,也相应的有了一丁点的购买力。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安全,在河南这地方,想要安生过日子,甚至是生产,可不是容易的事。
他们早两日,便决定告假一天,让匠人和劳力们组织起来。
此时……时候到了。
整座封丘县城,却已万人空巷。
城门门洞之外,先是有几个骑马而来的斥候进来,他们踏马进来之后,直接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斥候缓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打马到了门洞两侧。
随后又有宦官打着仪仗顺着门洞进入,扯着嗓子:“陛下驾……”
念到了这里,这骑在马上的宦官却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这宦官显然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毕竟是宫里的人,什么样的大阵仗没有见过?
可在这小小的县城里,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却感受到了一股无以伦比的震撼。
………….......
第三百六十三章:万岁
城外,銮驾预备入城。
入城之前,百官们都默默地捏了一把冷汗。
事有反常即为妖。
这一路过来,乡下几乎没见农人。
官道上也不见多少行人。
人都去哪里了?
再加上宜阳郡王绘声绘色的说起这县里的人在管邵宁的怂恿之下,如何的胆大包天,又如何不将朝廷放在眼里。
许多人的心里都不免打鼓,心里的担忧不由地越来越浓郁。
不会这城中,已成了贼窝,只等着大家自投罗网吧?
自从经历了上一次进归德的经验后,大家难免心有余悸。
天启皇帝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担心的,这是张静一的藩地,有什么怕的?
只是现在告状的人太多,大家说到封丘县,都在破口大骂,他所担心的,是不是张静一在这儿玩过火了,以至于……封丘对他这个皇帝离心离德。
若是如此,封丘这边没办法将新政铺开,天启皇帝又只能走仰赖士绅的老路了。
可那条老路,在天启皇帝眼里,其实已经走不通了。
别看天启皇帝这几日成天的自诩自己是个昏君,每日行事也是疯疯癫癫。
可实际上,他是个很有想法的人,有自己的判断力。
除了容易心软,看重私人的情感之外,天启皇帝是具备‘明君’的素质的。
派进去的几个斥候,没有回来。
宦官居然也没有回命。
进入了封丘的人,就好像石沉大海一般。
这就不免令大家又增加多了几分不好的猜想。
不管大家是怎么想的,天启皇帝的车驾,已至城门前。
坐在车中,见到这巍峨的城楼。
城楼显然是最近有所修葺的。
可城中很诡异。
居然没有一点杂音传出来。
甚至连接驾的人都没有。
天启皇帝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对‘车夫’张静一道:“莫非是空城计?”
张静一心里其实也捏了一把汗。
他对管邵宁的要求是,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将封丘县的本钱统统都拿出来。
这绝不是一次浪费民脂民膏的盛典这样简单。
而在于,封丘的新政已经全面的铺开,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刹不住车了。
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一旦回头,当初得了土地的农户,难道让他们退还土地吗?
当初催缴了大量粮税,接近到了破产边缘,不得不低价卖地的地主,他们会甘心吗?
四书五经,可能又要回来。
有功名的读书人,又可以免征粮税,鲜衣怒马。
那么原先安置的百姓怎么办?
现在在这封丘,无论是管邵宁,还是通过这一次提拔起来的大量官吏,以及各村的农社,都是没有回头路走的。
而今,必须得把天启皇帝绑上战车,若是不将天启皇帝拉上车,而后将车门焊死,一脚油门,继续将这一条路走到底。
只怕……当真这天下除了造反,就没有其他任何的途径了。
就是不知管邵宁在这封丘组织得如何。
也不知这封丘的新政成效到底是好是坏。
张静一此时是比天启皇帝还要紧张。
天启皇帝已下了车驾。
而在此时,那百官在后头,一人窜了出来。
却是那宜阳郡王朱肃汾,他小跑着上前,道:“陛下,不可贸然入城,城中危险啊,不如让臣先带一卫人马进去……若流寇要杀人……”
“你怎么话这么多。”天启皇帝不悦地瞪着他,怒道:“走开。”
朱肃汾讨了个没趣,在皇权之下,也只能乖乖退到一边去。
不过他心里是很担忧的。
封丘县的贼寇太可怕了,在他看来,这封丘县上上下下都是贼。
天启皇帝道:“入城。”
他口里蹦出两个字来,而后便快步前行。
百官显得犹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带难色。
不过此时……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上皇帝了。
天启皇帝率先走进了门洞。
便看到了门洞的尽头,管邵宁带着县中文武,正恭恭敬敬地站着等候。
他们见圣驾进来,管邵宁倒是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远远地先行拱手,作了一礼。
天启皇帝则是踱步从门洞里走出来。
而后,放眼眺望。
却见自城门口开始,一直延伸到了街道的尽头。
密密麻麻的两道旁尽都是人。
数不清的人头攒动。
可偏偏这数以万计之人,却一个个都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无数双明亮的眼睛,朝着他看过来。
这么多人……
天启皇帝头皮发麻。
不知是数万还是数十万人,居然一个个的都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如此令行禁止,不会真是贼吧?
好在……
道旁,一队队东林军校的生员一个个跨刀,齐齐整整列队于此,一个个笔直,犹如标枪一般,却令天启皇帝放下心来。
他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赞一句,这东林军校的生员,越来越有样子了。
此时,管邵宁已上前,作揖行了一个大礼:“臣封丘县令,见过陛下!”
说罢,拜下。
后头众官吏纷纷行礼:“恭迎陛下。”
天启皇帝依旧感觉到一股说不清的气氛。
他入城迄今。
放眼看去,这数不清的人,此时依旧异常的安静。
直到他笑呵呵地朝管邵宁道:“卿家不必多礼。”
这时,才有人唱喏一声:“陛下驾临封丘县了!”
此言一出……
方才还安静无比的封丘县内,突然之间……爆发出了一股如山洪宣泄一般的狂潮:“万岁!”
这万人欢呼的声音。
连天启皇帝都给吓了一跳。
他看到数不清的人,无数的面庞,此时已是喜气洋洋,一个个朝着他注目而来。
那万岁的声响,由数十万人一齐呼出来,顿时如山崩地裂一般,便连大地,都随之震颤。
天启皇帝只觉得自己耳边,充斥了万岁的声音。
那距离他最近的那些脸孔上,都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喜悦。
这一刻,天启皇帝疑如在做梦一般。
他先是一愣,而后才慢慢的缓过神。
许多人将手从人群中伸了出来,摇着手,似在朝天启皇帝招呼。
这万岁的声浪,已是一浪开始高过了一浪。
街道旁整齐的生员们,则组成了人墙,犹如劲松一般,让天启皇帝心里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管邵宁此时的话,天启皇帝已听不清了。
不过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天启皇帝内心的情绪,也开始渐渐的调动了一些。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沿着这净空的街道尽头前行。
后头的百官,听到那瞬间爆发出来的声浪,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腿立即就软了。
有人下意识地调转身子,想赶紧逃跑。
还说这里不是贼窝?
不过在经历了短暂的混乱之后,大家才意识到,似乎这是无害的。
这才战战兢兢的,跟随着天启皇帝亦步亦趋而行。
其中最受震惊的,却是孙承宗。
他放眼看着这人山人海,无数的彩旗飘扬,孙承宗清晰的记得,方才还没有任何的响动,现如今才察觉到……这里竟是一片人海。
孙承宗是出镇过辽东的。
自然清楚,要组织人力,真是千难万难。
何况是短时间内,组织数万数十万的人力。
这么多的人力,还要做到聚而不乱,且静若处子,动若脱兔,那么就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了。
若是辽东能有此声势,能迅速组织起数十万数百万的辽民,又何愁区区一个小小的建奴呢?
想到这管邵宁以这区区一县之力,竟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真是……
恐怖!
天启皇帝感受着眼前的一切,此时已是心潮澎湃起来。
他走了没多少步,街道两旁的百姓,已是争相歇斯底里地朝着他大声高呼。
天启皇帝本以为……这些人不过是叫来逢场作戏的。
朕是什么德行的人,朕难道不清楚?
虽然可能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比某些狗官要好一丢丢。
但是朕还会不知自己是昏君?
可是……
最触动人心之处在于。
当他能清晰看到数丈外地百姓面容时,看到这一张张面容上所展露出来的欣喜和期盼,天启皇帝心里咯噔一下。
因为……一个人可以逢场作戏。
可是成百上千人,怎么可能都在逢场作戏?
作戏是骗不了人的。
天启皇帝能看到这一个个激动无比的人,他们的表情和嘶哑的声音,显是发自肺腑。
沿街的,有短装打扮的匠人,有风尘仆仆的农人,甚至还有人将自己娃儿,扛在自己的肩上,朝着他激动而喜悦地挥着手。
一时之间,已是锣鼓喧天起来。
无数的彩旗挥舞。
欢呼声不绝于耳。
从天启皇帝的脚下,一直延伸到城中的深处。
天启皇帝这时的心情也不禁为之激昂,他脚步开始轻快,咧嘴,笑一笑,他极想摆出皇帝的威严出来。
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换做以往,他才懒得在乎别人的看法。
可在今日,他倒是很害怕自己有哪些行为变得不得体。
他不再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露出他招牌式的摆烂神情,像以往一样:朕就是昏君,怎么滴吧。
此时,他容光焕发,腰杆也挺得笔直,宛如圣君临朝。
………………
第三百六十四章:丰亨豫大
这一路足足有数里长。
在无数的震天欢呼声中。
天启皇帝一路行了一两里路的时候。
内心的激动已经无法言表了。
倒是后头的百官,眼见这里的军民百姓们,一个个振臂欢呼,耳边听到万岁声不绝。
他们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那宜阳郡王朱肃汾,更是脸色骤变。
进城之前,大家还觉得朱肃汾的话听着颇有几分‘意思’,大家甚至的被吓出一身冷汗。
可现在却发现……这人就是二球,于是大家都很自觉地离他远一些。
朱肃汾的脸色更糟糕,在他看来……这一定是刁民们玩的花样,可是……令朱肃汾所担心害怕的是,陛下只怕要着这些刁民的道了。
现在他是举步维艰,每走一步,都好像是在上刑场一样。
其他几个郡王和跟着一起来状告的富户、宦官们的感受,更是宛如过街老鼠一般。
等到行至一处街角的时候。
在这里,天启皇帝却见着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们各自穿着青衣,挎着书包在此列队等候。
见是孩子……自然没有安全的隐患。
这数百个孩子迎面而来,为首的一个,只有七八岁大,走路摇摇晃晃的,活似公鸭一般。尤其是挎着的书包,吊在身上,框里哐当的样子。
他走至天启皇帝的面前,身子顿了顿。
天启皇帝好奇地看着这半大的孩子。
半大的孩子则是恭谨地朝他行了个礼。
倒是很有一点大人的模样。
天启皇帝便笑了。
此时欢呼声渐渐小了一些。
便听这孩子道:“县学生员杨舍,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大乐,对左右道:“你们看,不是都说这封丘县里教授一些坏人心术的东西吗?没了四书五经,便不晓得君君臣臣了?可是朕看他们却是彬彬有礼,不照样是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吗?”
提出了这个疑问。
后头的宜阳郡王朱肃汾已躲到人堆里去了。
百官们则是面面相觑。
他们再如何,总不至于当着一个孩子的面,说这孩子无君无父吧。
在尴尬的沉默之后,天启皇帝决定摸一摸这孩子的脑袋,表示一下亲切。
只是手还没给伸出来。
便听这叫杨舍的孩子道:“听说陛下要来封丘,学生与同窗们很高兴,因而与许多同窗一道,绘制了一张画,需要献给陛下。”
孩子起初是很腼腆的,这已是县学里胆子最大的孩子了,可即便如此,杨舍说话还是有些磕磕巴巴。
天启皇帝随和地笑着道:“哈哈,朕这辈子,不知多少人给朕送孝敬,今日却是最出奇,竟是一群孩子要给朕送礼。”
其实他不知道,这里头本质上是一种心理攻势。
在后世,孩子是天真无邪的,而在这个时代,所谓人之初性本善。
因而……寻常意义而言,孩子就是纯洁无暇的代名词。
安排孩子来献礼,也是管邵宁有苦衷。
在县里的财政,每一笔账都有数,不是说拿就拿的,若是以县里的名义送礼,你得送多大的礼才够呢?
这个可是皇帝啊,人家什么世面没见过?
礼送的轻了,不好。
送的重了,那么多重才算重?
身为皇帝,皇宫里的奇珍异宝自是不少,可能你搜罗了奇珍来,在天启皇帝眼里,也不过是寻常的东西,看也不多看一眼。
可孩子献礼就显然不同了……
送的礼价格再低廉,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这可谓是别出心裁了。
天启皇帝背着手,果然,在此刻,他饶有兴趣,乐呵呵地道:“噢?还有礼,是一幅画吗?是什么画?”
这叫杨舍的孩子便极认真地道:“此画名叫:丰亨豫大!”
一听丰亨豫大四字,天启皇帝还没怎样,君臣们的脸色就骤变了!
这个词,可不是能随便拿出来的。
从字面上,这丰亨豫大的意思是:富足兴盛的太平安乐景象。
理论上,你可以将丰亨豫大四字,与太平盛世直接挂钩。
当然,这四个字一般人不太常用。
根本问题就在于,原本这四字乃是宋徽宗赵佶自诩的,他自认为在自己治下,天下太平,山河似锦,百姓们安乐,因而便一直以丰亨豫大而自诩。
现在这群孩子,竟要送一幅叫丰亨豫大的画来给皇帝,这固然是称赞皇帝是圣君,在他的治理之下,天下太平,百姓安乐。
可某种意义而言,因为和宋徽宗这昏君有关,反而可能会有其他的歧义。
而天启皇帝此时,脑子里则是开始脑补起来,已经能想象出这一幅画的样子了,十有八九,不是《万里江山图》,就是《清明山河图》这般的样子。
只是这样的绘画,宫廷画师们的产量很高。
并没什么稀奇的。
不过天启皇帝此时心情很好,依旧兴趣盎然,喜滋滋地道:“噢?取来朕看看。”
这杨舍,居然当真是‘取’。
大家还以为一定是大画作。
既是大画作,少不得得有两个人将画卷卷起,而后将这巨幅的画像用两个人力,慢慢展开来。
可杨舍却直接翻开了自己的书包的搭扣,开始在书包里掏。
天启皇帝:“……”
群臣听说是画,此时虽然内心里五味杂陈,却也好奇心起,纷纷凑上来。
紧接着……杨舍掏出了一叠纸。
天启皇帝:“……”
杨舍开始将这一叠纸慢慢的展开。
而后……一个比两本书大的一些的画便展露在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定睛一看,嚯……好家伙……
后头百官们,都禁不住倒吸冷气,眼珠子却都直了。
噗……
有人没憋住,直接喷笑出声。
张静一在一旁,也禁不住为这充斥了灵魂的画作而……想要笑出来。
当然,他要忍住。
天启皇帝看着这画,老半天走不动道。
只见这画里的右上角,是一个椭圆形的玩意……通俗来理解……这应该是一个太阳。
而画的底部,则是一根根从画纸上‘长’出来的潦草‘毛发’,当然,这肯定不是毛发,若是仔细去揣摩和理解的画,这应该是青草吧。
这画作显然不是用毛笔绘制的,而是用炭笔。
除了天上的太阳,还有地上的‘青草’之外,在这太阳当空之下,青草之上,则是十几个人。
其中最显赫的人物……天启皇帝悲剧地发现……这极有可能就是他这个皇帝。
而他是什么样子呢?
大大的一个炭笔所绘制的椭圆脑袋……
椭圆脑袋上,有三根竖起来的毛,天启皇帝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脑壳上的发髻,朕头上何时是三根毛?
不只如此,椭圆的脑袋上,自然还有眼睛、鼻子和耳朵。
最鲜明的是那嘴巴。
嘴巴好像是裂开的,这画上的小人,就好像笑的上边半个脑袋都要掉了。
眼睛则是畸形一般,如铜铃一般,占据了将近一半的脑袋。
鼻子……怎么看着像猪鼻子?
最为畸形的,则是身体。
这身体瘦的就只有一根柴禾,然后从身体里,分叉出了两手指,两只脚。
天启皇帝为啥会认出这个人就是自己呢?
因为很明显,这个畸形的像个怪物一般的画中人,那些灵魂画师们仿佛生怕不知道这个人是他这个皇帝似的,于是特意在这个人身边,写下了歪歪扭扭的‘皇帝’两个字,而且还能贴心的在皇帝两个字下头用炭笔绘了一个箭头,箭头的方向,便是这个头上三根毛,眼睛有铜铃大,猪鼻子,嘴巴咧着露出两个大门牙的家伙。
天启皇帝脸皮再厚,此时也忍不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后头百官此时都放松了心情,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朱由检也不禁莞尔。
当然,画中除了这个竖起三个毛皇帝之外,边上还有一群小人。
小人们长的也和这三根毛竖起的家伙们差不多,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同样的画风,同样的味道。
他们如火柴一般细的手,连接了一起,三根毛的皇帝,与其他的小人们手拉着手,围成了一个圆圈。
画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咧嘴大笑。
‘他们’一起在草地上,顶着椭圆形的太阳,围成一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在跳舞。
天启皇帝此时,眼珠子都要瞪得如画中的人那样,有铜铃一般大了,几乎要脱口而出:“这不是朕。”
可是,看着杨舍那天真无邪的模样,天启皇帝终归心软了,这句话,最后自是没有说出口。
这个叫杨舍的孩子,则是指了指手拉着画中三毛皇帝的另一个小人,这个小人除了比画中的三毛皇帝要小一圈之外,最大的特征是他只有两根毛。
杨舍道:“陛下,这个是我……”,看了天启皇帝一眼,手指一动,又解释道:“这个是陛下……”
他妈的,这就是丰亨豫大!
天启皇帝的脸抽搐着,猛地,眼眶微微一红,一下子感觉到了自己鼻里很湿润,于是抽了抽鼻子,鼻翼微微扇动,突然想哭。
这画……很可笑。
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居然大受感动,有一种催人落泪的感觉。
…………
待会儿要去打疫苗,争取会早更。
第三百六十五章:张家大赚
天启皇帝大受感动。
随即笑了:“这画画的极好,来人,给朕收了,回了京城,给朕送到勤政殿里去张挂。”
于是,宦官忙将画收了。
天启皇帝拍拍杨舍的头:“很好,好好用功读书。”
他一说用功读书。
一旁的张静一便松了口气,这封丘县不学四书五经的事,便算是尘埃落定了。
都是读书,我想教什么便教什么。
须知教育才是一切的根本。
天启皇帝继续前行,此时龙颜大悦,一路走起来都轻快了许多,随即,便抵达了县衙。
只见这县衙占地不小,原有的县衙功能很简单,可如今,县里要管理的事方方面面起来,人员也比从前多了许多!
天启皇帝进入大堂入座。
升座之后,百官纷纷也进入衙中。
此时,天启皇帝命人叫宜阳郡王朱肃汾上前来说话。
朱肃汾知道躲不过了,只好站出来,道:“陛下……”
天启皇帝一改方才对着那些孩子时的亲切随和,此时恶狠狠地看着他:“你不是说这封丘县已经反了吗?”
朱肃汾一脸委屈地道:“本来以为反了的,不过……”
还不等他说下去,天启皇帝就不耐烦地打断他道:“朕走了这么多的府县,也不见有人这般忠心,你这狗东西,却在此搬弄是非,是什么意思?”
朱肃汾哭道:“臣……臣只是觉得封丘县……实在荒唐,臣的妻弟,被他们封丘县坑苦啦……”
说着,朱肃汾便真落泪下来。
“坑苦啦?”天启皇帝板着脸:“就是因为要缴税?你将你妻弟叫来……今日朕倒要说个明白。”
于是便有宦官前去寻那朱肃汾的妻弟。
过了半个多时辰,一个叫刘文贵的士绅才惨兮兮的来。
见到了天启皇帝,立即拜下,哭告道:“陛下,有人要侵占臣的祖产。”
天启皇帝打量他,却见他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样子,跪在地上,显得格外的可笑。
天启皇帝冷声道:“如何侵占了你的祖产?”
“这封丘县,不按朝廷的制度办事,尤其是那县令管邵宁,勾结了锦衣卫,直接将草民的税赋提升到了七成,草民哪里缴的起这么多的税赋,自是不肯,这县里的差役,便凶神恶煞的拿人!对啦,还勾结了农社的人,草民一家十几口人,抓进去了七八个,受了不知多少罪,等草民缴纳了税款,才将草民放出来。草民没奈何,只好卖地,这都是草民的祖先们,不吃不喝省下来的银子才买下来的地啊。当初买的时候,几十两银子,可如今,这地价却是三两银子都没有……就得发卖出去,这不就是侵占了草民的祖产吗?”
天启皇帝眯着眼,抚案道:“这地是你自己要卖的,既然你自己要贱卖,与人何干?”
刘文贵急了:“他不征这么重的税,草民怎么会急着卖地?不是这么多人急着卖地……祖产怎么没了?”
天启皇帝便道:“管邵宁,他说的都对吗?”
管邵宁一直站在旁边沉默,此时恩师就在自己的身边,所以他心里颇有底气,于是慢悠悠地站出来道:“陛下,是有这样的事。”
刘文贵又大叫道:“陛下,这管邵宁办的恶事,还不只如此……他……他勾结了流寇,这可是铁证如山的,他甚至派人和附近的流寇去谈事,在这县里,收留了不少的流寇。”
于是天启皇帝又看向管邵宁。
管邵宁依旧点头:“确实安置了不少流民。”
看管邵宁都承认了,刘文贵g更起劲了,于是又道:“他到处横征暴敛……许多良善守法的百姓,都活不下去了。这一点,你管邵宁敢抵赖吗?”
管邵宁道:“对有些人,确实苛了税赋。”
刘文贵此时道:“陛下,臣这样奉公守法的人,尚且活不下去了,敢问陛下,这管邵宁到底是朝廷命官,还是流寇的同党?”
一旁的朱肃汾也哭告道:“陛下,臣所言不虚啊,这管邵宁来了河南,弄的天怒人怨,臣身为宗室,实在害怕他鼓动人心,坏了我大明江山,恳请陛下明察。”
说着,这二人一起呜呜的哭了起来。
百官们见了刘文贵,有不少人不由心生同情。
于是有人低声道:“陛下……管邵宁所为,确实有些荒唐,似刘文贵这样的乡贤,朝廷大多时候,都依仗着他们。这税赋是他们帮着催缴的,修河、建桥,哪一样都离不开他们。现在管邵宁在这里,如此暴戾,这不是将人往死里整吗?这样下去,刘文贵人等若是都对陛下和朝廷离心离德,臣只怕……这天下要乱啊。”
“是啊,陛下,凡事就怕矫枉过正……真将刘文贵这样的人逼到了绝路上,朝廷靠谁来治天下?”
天启皇帝不为所动。
这倒是有趣,一边有人说天启皇帝是圣君,另一边呢,却有人将天启皇帝骂的狗血淋头。
天启皇帝却不急着发表任何看法,而是道:“刘文贵。”
刘文贵忙是道:“草民在。”
“像你这样的人有多少?”
“至少有数百。”刘文贵道:“不过,草民这样的人倒了霉,这封丘县上下八万五千百姓虽是暂时受了管邵宁的蛊惑,现在能蛊惑一时,可到了将来……”
“且慢着……”就在此时,管邵宁突然气定神闲地道。
刘文贵一看管邵宁打断他,便道:“陛下,你看,此人就算是在御前,也如此胆大包天,陛下问话,草民知无不言,他却这样打断,这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天启皇帝看向管邵宁:“管卿家为何要打断他。”
管邵宁道:“臣只是给刘文贵揪一个错而已,方才刘文贵说,封丘县八万五千百姓,这一点……他算错了。”
“噢?”天启皇帝随即看向百官。
此时一个翰林站出来,立即道:“陛下,确实是八万五千百姓,总计一万九千户。”
翰林们都博学,而且每日跟文牍以及各部的档案打交道,有些数目,还是能记清的。
管邵宁却笑了笑道:“确实,在户部的黄册里,百姓确实是一万九千户,八万五千人,可臣上任之后,却发现,远远不止这个数目,实际上的数字是,四万二千九百三十余户,二十三万一千二百人。”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封丘地处中原之地,人口众多,有接近两万户,已经算是大县了,没想到……现在却多算出了两万多户人口……这……
管邵宁又道:“不只如此,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臣招揽了大量的流民,请他们在县中安置,这又是一万三千多户,因此,现在封丘县,是五万五千户,三十一万人。”
天启皇帝这时坐不住了。
管邵宁继续道:“从太祖高皇帝开始,封丘县的人口在这两百年就没有增长,甚至……还减少了。臣一直觉得很奇怪。太平了两百多年,人口哪里有不增反减的道理?这封丘也并非是穷山恶水之地,可到了地方,建立了农社,请农社清查了土地和人口之后,方才知道,这县中接近半数之人,竟不存在于朝廷的黄册之中!”
“这些人有土地,有田产,却不缴纳税赋,从前的时候,封丘的税赋,却一直都是那些没有田产,给人租种粮田的人来负担,敢问陛下,这合理吗?”
天启皇帝点头。
“所以,臣才按着恩师的方子,实行摊丁入亩之策,谁的地多,缴的税赋便多,谁有地,谁就纳税。一改从前的人丁税,事实土地税,以土地入税有两个好处,其一是人可以隐藏,但是土地没有办法隐藏,按地来征收税赋,可大力的打击偷税漏税的情况,就比如说,以往的时候,封丘县每年征粮三十万担,可今年,封丘县征粮,却是两百四十万担,不只如此,这些征来的粮,并没有加重百姓的负担,百姓们非但没有负担,反而许多无地的贫民,税赋大大的减轻,欢欣鼓舞。”
两百四十万担。
此言一出。
这县衙中的人又都哗然起来。
人口暴增。
粮食的征收也是暴增。
这放在任何一个府县,都是无法想象的事。
尤其是现在的河南,要知道河南已经发生了大规模的流寇,许多州县的生产情况都已经破坏。
甚至可以说,户部的河南吏清司今年能从整个河南征收到两百四十万担粮就算不错了。
他一个县……居然做到了。
天启皇帝也大为惊愕:“能收这么多?”
“除了这些,还有盐税、铁税、商税……这些也都不是小数。”管邵宁道。
“这是杀鸡取卵。”刘文贵咬牙道:“这般横征暴敛,谁还敢在这封丘县呆着。”
对呀,征了这么多的税,谁还往封丘县跑。
管邵宁却笑了笑,看着朱肃汾和刘文贵二人:“当然有啊,就比如宜阳郡王殿下,不就将大量的钱粮,还有财货,都往封丘县里搬吗?城东的几个仓库,都装的满当当的。”
什么意思?
宜阳郡王居然偷偷地将财产往封丘县搬?
那他来告什么状?
第三百六十六章:真相大白
“什么意思?”天启皇帝懵了。
他看着宜阳郡王。
宜阳郡王脸色变了。
他忙是垂头,想要躲闪天启皇帝的目光。
另一边的刘文贵也有些慌乱。
就在百官们中,有为数不少人还在心疼刘文贵‘哥哥’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好像另有隐情。
这宜阳郡王显然有点慌,下意识地询问管邵宁:“你如何知道?”
“我如何知道?你用的是一个叫赵钱,另一个叫孙立的身份,将大量王府的钱粮,送到了封丘县里来,你以为只有你一人将钱粮往这里送吗?不只是你们宜阳郡王府,上到周王府,还有这河南布政使司内的多少士绅,都在偷偷送钱粮到这儿来!这些,我作为县令,怎么会不清楚?不只如此,你们不但送钱送粮,还送人,家里有子弟的,就送子弟来;有亲戚的,就让亲戚来。这一点……你会不知?”
“这……这……”宜阳郡王朱肃汾更慌了,努力摆出镇定道样子道:“无凭无据的……”
“真要我拿出证据,将你那些亲戚都寻出来?”管邵宁冷笑看他。
天启皇帝这一下,更加一头雾水了,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朱肃汾,你不是说这封丘是贼窝吗?怎的你还将家里的钱粮还有亲戚往这里送?”
“臣……臣……”朱肃汾这下子直接是有点慌了手脚。
天启皇帝看他这个样子就明白是有问题了,于是冷着脸道:“看来你们是孤陋寡闻,还不知道朕在归德干了什么事吧,不说是吗?不说的话,朕立即虢夺你的王位,还有你这什么妻弟,朕立即灭他满门!”
此言一出,朱肃汾已整个人给吓得抖了一抖。
他其实是多少知道一些归德的事的,知道当今陛下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最终,他垂头丧气地道:“陛下……臣……臣说……臣确实让人送了许多的钱粮来封丘。”
“这是为何?”天启皇帝死死的盯着朱肃汾。
百官们看着朱肃汾的脸色渐渐的冷漠,姓朱的,果然没好人。
朱肃汾苦着脸道:“现在河南没安全的地方啦,到处都是流寇,在关中,不是听说流寇攻入了城中,将宗室上下几百口都杀光了吗?臣还听说,流寇拿人油点灯呢,将那府库中的钱粮,抢了一空。臣……臣乃藩王,不得旨意,不得轻易的离开自己的藩地,可是……臣十几代的积蓄所得,难道就这么留给那些流寇吗?这封丘虽糟糕,处处针对臣的亲戚,可好歹……这地方没有贼寇来……”
“没有贼寇来?”天启皇帝诧异道:“这又是为何?”
朱肃汾现在不敢隐瞒了:“这儿有教导队,教导队的人,一个可以打十个,这个大家都知道。何况,封丘一直都在修城,虽只是一个小县城,却比寻常的府县城墙修的更结实。还有……还有……臣听说过一些传言,那些流寇的首领,是不敢轻易在封丘附近转悠的,一旦靠近,流寇内部,就会有许多的传言,人心容易混乱,这队伍就散了。流寇本就是靠劫掠为生,走到哪里抢掠到哪里,可毕竟只是一群临时聚集起来的人,一旦人心散了……便会有许多人逃亡。这几个月,听说有不少流寇都落单跑到封丘去了。因此,许多流寇,宁可去重兵把守的开封城,这方圆百里之内,也绝不会出现流寇。臣就在想……这钱粮总得安全吧,留在王府里,真要是有朝一日,流寇杀来了怎么办,至于送去开封,开封倒是有重兵,可流寇打了几次了,虽然没有破城,却也不安全。”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送去京城……这京城一路过去,来回一千多里,需要多少车马和挑夫呢?这些挑夫和车夫,臣也不放心,若是中途遇到了什么危险,岂不都白搭了?臣思来想去,只有封丘这儿最安全,距离宜阳也不远,而且臣的亲戚和子弟,都躲在封丘,安全也无问题,臣在宜阳守藩,心里也踏实一些。”
听到这里,天启皇帝和朱由检面面相觑。
这封丘……这么神奇,流寇居然不敢来?
不过很快,天启皇帝便勃然大怒起来:“既然如此,你为何还状告管邵宁,说他勾结贼寇……说他在此坏人心术!”
朱肃汾已是吓得身如筛糠:“臣……臣……”
“不说吗?”天启皇帝冷笑:“你以为朕会看重你这远亲?不能将你剐了?”
朱肃汾打了个寒颤,连忙道:“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封丘安全是安全,确实适合藏匿钱财,而且……这地方……现在确实非一般的县城可比。只是……他对粮田征取重税,却也是真的,臣的妻弟,真的受了损失啊。而且……他不只收粮税,还收商税,臣不是担心他……他继续这样下去,闹出事来吗?所以臣就在想,得敲打一下他,好好的敲打一下。其实臣怎么会不知道他是新县侯的人,而新县侯又和陛下相得,陛下最终,还是要保他的。可臣想着,他受了敲打,估计以后就不敢这样强硬了,大概会收敛许多……因而……因而就……”
听完这个真相,天启皇帝怒不可遏,站起来就要踹他。
朱肃汾下意识地躲。
天启皇帝怒道:“原来只要不如你的意,你便敢如此,还敢诬告?”
朱肃汾委屈巴巴地道:“这不是诬告。陛下……明鉴啊,臣句句都是属实……只是……只是臣藏了后半截真相而已。”
天启皇帝无比鄙视地看着他,随即冷笑道:“好,好,真不愧是宗室,朕的脸都被你丢干净了。”
朱肃汾便耷拉着脑袋,不敢再吭声。
事实上,现在封丘城里,充斥着河南布政使司迁来此寓居的士绅和朱肃汾为首的一批宗亲、官员的子弟。
关中和河南,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谁不是朝不保夕?那流寇可是凶残无比的,在城里的人倒还好一些,乡下的那些士绅们,流寇一到,只凭借他们所征集的那些乡勇,根本就不堪一击。
而且就算是你击退了一次,下一次你还有这运气吗?
这流寇是杀不绝的!
整个河南布政使司,都已弥漫了恐怖的情绪。
再加上许多人为了渲染流寇的恐怖,早就滋生了各种流寇吃人,杀绝老幼之类的传闻,士绅们早就胆寒了。
可太远的地方,他们就算想去,家里这么多的家产,也没办法带走,思来想去,哪里都不安全。
似乎只有这封丘成为了孤岛。
封丘城里的东林书院教导队威名赫赫,那可是上过辽东战场的,城墙又高又厚实,流寇们似乎也不敢往封丘去,现在大家都已将封丘默认为京城一样的安全区。
在这安全区里,人才能活命。
因而,去不去封丘,已经不是问题了,问题在于,怎么去封丘。
这里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来了之后,原有的特权统统烟消云散。
不只如此,各种针对他们的税收,也是不少。生活在这里的士绅和官宦子弟们,可谓是处在冰火两重天中。
一方面,的确是很爽,每日起来,开开心心的,不必为安全而烦恼,照旧还可维持以往奢华的生活。
另一方面,却是一个小小的县令,都将你不放在眼里。
这若是换在自己的家乡,莫说是县令,便是知府都要客客气气,否则便将他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地税还有其他一些针对他们的税收,是他们最不能容忍的,这不是钱的事,大明两百多年,都没人敢收税到我头上,你管邵宁算老几?
可怕的是,现在一些农户,自从加入了农社之后,也不太听话了,有什么委屈,都直接跑去农社状告,农社这边则为之撑腰。
因此,这封丘什么都好,唯独管邵宁成了大家的眼中钉。
此时,天启皇帝嫌弃地瞪着他,冷冷地道:“真是猪一般的东西,难怪你姓朱!”
朱肃汾一听,吓了一跳,忍不住道:“可是陛下您也姓……”
“住口!”天启皇帝大喝一声,随即怒气冲冲地大骂道:“若是没有这管邵宁在,没有他们约束住你们,你以为流寇不会来这封丘?你以为你们的钱粮就安全了?你居然还想挑唆朕敲打他,你好大的胆,来人……将这混账给朕拿下!”
朱肃汾便只好磕头求饶:“陛下,臣万死。”
天启皇帝不为所动,目光却很快落在了管邵宁的身上,道:“管卿家倒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这封丘……以区区一县之地,居然有此政绩,只怕天下三千个县的县令,也及不上你一人。”
管邵宁显得不卑不亢,道:“陛下,不敢,这都是恩师教学生做的。”
天启皇帝便惊奇地道:“这些……都是你的恩师,手把手教的?”
管邵宁道:“正是,什么事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学生只要按部就班就好了。”
…………
打完之后感觉整个人软绵绵的,医生说老虎身子虚,作息也不好。
这一章写的比较晚,是因为打完针之后有点乏力和头晕,睡了一觉,嗯,等下还有一章。
第三百六十七章:政绩卓然
“安排得明明白白?”天启皇帝笑了笑,随即警惕的看了一眼这县衙之内。
说实话,天启皇帝现在看百官的态度,大抵是跟看贼差不多。
这都是一群家贼。
于是天启皇帝道:“好啦,朕乏了,尔等退下去吧。”
他觉得该和这管邵宁好好地聊一聊了,所以其他人就别继续在他跟前碍眼了吧!
封丘的新政,已经卓有成效。
不过很显然,它同样也面临着困难重重的情况。
这样的办法,能够持续吗?
又能持续多久?
众臣正想听后半截呢,谁料陛下一点不客气地直接赶人,于是一个露出无语的神色。
可再不愿意,也只好纷纷告辞。
天启皇帝落座,眼睛直直地看着管邵宁。
现在这衙里,只剩下了天启皇帝、朱由检和张静一,还有管邵宁。
天启皇帝此时的表情很严肃,道:“你说明明白白?看来……你们还有后着,是吗?”
管邵宁点头:“正是。臣这些日子所做的工作,其实就是发动所有的农户,来清查土地和隐户的情况。单凭官府,是没办法彻底清查土地和隐户的,一方面是防不胜防,真要彻查,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呢?那么发动佃农和农户就十分必要了,乡间与其让给士绅来治理,倒不如让农社来治理!”
“农社的社员,多是农户,这土地乃是他们的根本,因而……一听说要清查,他们往往十分积极,极愿意揭发乡间士绅们隐瞒土地,隐匿人口的情况,对士绅们收取重税,其本质就是要让他们不得垄断和侵吞土地。”
天启皇帝没有打断他,只安静地听着。
管邵宁只顿了顿,又继续道:“在以往,士绅们增加财富的手段,其一是放贷,其二就是兼并土地!而放贷本身,其实就是依附于土地之上的,因而土地的问题,乃是眼下的重中之重!”
“陛下想想看,一个家族,在地方上每日节衣缩食,他们延续十数代,唯一干的事就是不断的购地!这些土地,只进不出,两百多年来,他们的土地从两百亩变成两千亩,再变成两万亩,地越来越多,可胃口却越来越大。他们的地越多,在县中的地位就越高,便可凭借着功名以及其他的手段,免除自己土地的税赋。”
“可是那些寻常百姓呢?他们只需遭遇一次灾荒,那么就不得不卖掉手中的土地,从此成为失地的佃户,既要承受高昂的佃租,与此同时,还要承担各种苛捐杂税!河南布政使司的情况,陛下是看到了的,流寇是流民所产生,而流民又是怎么产生的呢?无他,失地而已。”
“若是继续这样下去,唯一的可能就是,士绅的土地继续增加,而流民越来越多。朝廷收不来粮税,却又不得不加饷,弹压民变,越是加饷,百姓们越是活不下去。若是再加上一个天灾,那么这大明还能江山永固吗?”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地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这也是朕的心腹之患。”
朱由检这一次听的极认真,经过一次生死大劫后,从前所谓靠君子来治世的理念已经崩塌,此时的朱由检就好像一张白纸,极力去吸收其他的知识。
此时,管邵宁又道:“可如果通过税收,打断了这种土地兼并的情况呢?为何地价会越来越高,因为大量的土地到了士绅的手里,他们绝不肯卖,而他们靠着这些土地,获得了大量的钱财。他们有了钱,便买地,不断的推高了土地的价值。而一旦采取阶梯税制还有摊丁入亩,那么谁拥有的土地越多,谁反而吃亏,若只是家里只有三五亩地,房或者十几亩地的人,反而承担的税赋最轻。这时候,大家卖地都来不及了,还肯买地吗?卖地的人多,买地的人却在观望,这也是在封丘县,地价暴跌的原因。”
天启皇帝颔首,便又问:“这样有什么好处?”
管邵宁立即回答道:“有两个好处,第一是安人心,地价跌了,使不少百姓可以廉价得到土地。当百姓们的土地到达了税赋承受的上限,自然就不愿意再购地了,如此一来,一个县的土地,足够让更多的人拥有。陛下看那些欢迎陛下入城的百姓,哪一个不是情真意切,这是为何,这是因为新政当真惠及了他们,令他们对新政感恩戴德啊。”
“这其二,就是大大增加了税收。臣来这里的时候,这里近半的土地,都掌握在数十家大大小小的士绅手里,他们通过种种手段,隐匿了人口,也规避了税赋。陛下想想看,他们握有的可都是上好的田地,家财万贯,可官府却没办法征他们的税,这是为何?其实,本质他们就是汉时的豪强,是魏晋时期的门阀,一个县官能奈何他们吗?至于那些催收粮赋的小吏,更是畏他们如虎,谁敢收税到他们的头上呢?可如今呢,如今在封丘县,其实能拥有五百亩以上土地的人家,已经是寥寥无几了,因为这地越多,便越成了众矢之的,士绅都不得不卖地,不卖的话,不用五年,他们就会因为高昂的税赋而破产。”
“可若是他们敢抗税,臣也不是吃素的,臣这里有农社,有锦衣卫帮衬,有教导队在,还有县里的差役,他们不敢不从。现在封丘县就形成了拥有土地的人多,但大家的地都维持在三五亩至百亩之间的状态,这些农户,其实已经没有办法称之为地主了,他们不再像从前的士绅那般,可以影响到官府,自然也就没办法让自己的土地免税了。”
“如此一来,这该收税的土地,就足足增加了一大半,收到的粮,自然也就大增了。”
天启皇帝听得极认真,甚至听得两眼发光,他此时不禁道:“是这个道理。”
说着,天启皇帝笑着对朱由检道:“你看,收税才是根本,官府若是不收税,拿什么治天下呢?”
朱由检听着,心悦诚服地点点头道:“臣弟受教了。”
而管邵宁此时又接着道:“不过……解决土地问题,只是第一步。”
朱由检一愣,不禁讶异地道:“第一步?”
“正是。”管邵宁道:“陛下一定听到士绅还有那些官宦子弟们臣的抱怨了吧!说实话,这第一步,臣是动用了粗暴的手段完成的,因为不粗暴,谁肯将自己的祖产卖了呢?可是这些人会肯善罢甘休吗?这是断然不肯干休的!而封丘能压住他们,一方面是靠着陛下和恩师的竭力支持,是因为这里有教导队,有锦衣卫,可是……其他州县呢?因而恩师提出了第二步。”
朱由检道:“第二步是什么?”
“第一步做的,是斩断士绅们对于土地的幻想,不再允许他们持有土地,想办法斩断他们继续兼并的心思。断了这些心思之后,反而出现了第二个问题,那便是,这些人通过许多代人的积蓄,又通过卖地,哪怕是土地廉价卖出,也有大量的钱财。这些金银,不能再购置土地,对他们而言,当然是极不痛快的事。”
天启皇帝此时勾起了好奇之心。
不过,其实他也能理解这些心思。
祖宗十八代都延续了不断买买买的模式,别的又不会,虽然手里有钱,估计心里也难受得很。
只听管邵宁接着道:“所以必须消除他们这些仇恨之心,将他们引至正道才好。所以眼下要治理士绅的问题,就好像治水一样,是堵还是疏呢?恩师的办法,就是先堵而后疏。”
“怎么疏?”
“这个……”管邵宁笑了笑道:“臣也不好说,到底如何,还需陛下明日在县里亲眼看过才知道。”
“你这家伙,原以为你是老实人,谁晓得你竟也知道卖关子。”
管邵宁则是看了看张静一。
张静一这时笑着道:“陛下,所谓耳闻不如一见嘛,明日咱们看看,一切就了然了。况且陛下这一路舟车劳顿,只怕也辛苦,今儿还是早一些歇了,明日清早,让管邵宁这个家伙带你好好的走走,看看这新政第二步的效果如何。”
天启皇帝于是只好道:“明日若是见不着,朕唯你是问。”
他指的是张静一。
张静一觉得自己很冤枉,分明是管邵宁的事。
张静一其实也和管邵宁许久不见,想要好好深谈,于是便和管邵宁一起告辞。
可是,虽有几分疲倦的天启皇帝,依旧和朱由检一样,都睡不着。
一方面,是有心事,另一方面,是习惯了熬夜。
辗转难眠之后,在深更半夜时,这兄弟二人,又凑在了一起。
“皇兄一定要好好休息啊。”
“你也一样。”
说着,二人相视一笑,随即又各怀心事起来。
天启皇帝看了他一眼,便道:“你有话要说?”
朱由检便老实地道:“臣觉得,若是这新政能推行,对天下未必是坏事。张静一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臣弟是真服了。以往臣弟对张静一多有误会,如今才知,他才是治世良才。臣弟现在倒是很想知道,明日管邵宁的第二步到底是什么。不过……皇兄在想什么?”
天启皇帝叹道:“朕和你的看法一样,所以有一件事,朕才如鲠在喉。”
紧接着,兄弟二人彼此对视了一眼。
朱由检立即猜到了天启皇帝的意图。
天启皇帝随即便大声嚷嚷道:“来人,来人,给朕准备马匹,朕和信王有大事要办。”
………
夜深人静,张静一睡得很香甜,他的住处,距离皇帝不远,在和管邵宁秉烛夜谈到了子时的时候,便有些挡不住睡意了,直接入睡。
只是此时,突然一个冰凉的东西,让梦中的张静一猛地感觉到了不适。
张静一一下子吓醒了。
却发现自己的脖子上,分明是一把刀。
幸好,是刀背。
可张静一还是给吓得猛地大呼起来:“有刺客……好汉饶命……”
接着,油灯就被点亮了。
突然迎来亮光,张静一眼睛有些刺痛,而后揉揉眼睛,便看到在这微弱灯火之下,两张恐怖的脸正朝着他笑。
一个天启皇帝。
一个朱由检。
“嘿嘿……”
此时,天启皇帝灵活地将刀一转,这一次,真的是刀锋对着张静一的脖子了。
天启皇帝道:“饶命可以,现在只给你两条路,你是想吃这刀子,还是想娶朕的妹子,你自个儿选吧!”
…………
第三百六十八章:财源滚滚
张静一这才松了口气。
还以为遇刺呢。
谁料竟是这个……
不过天启皇帝和朱由检都是一脸严肃的样子,显得很是凶悍。
主要是这刀架在脖子上,还是很吓人的。
张静一倒是不敢怠慢。
天启皇帝面上是一副六亲不认的表情。
他的忧虑是有道理的。
天启皇帝并不单纯,或者说,他是有帝王心术的,如若不然……只怕早和朱由检一样,被人骗的晕头晕脑了。
既然有清醒的认知,那么难免就会想,朕要推新政,将来难免就要给你越来越多的权柄,虽然朕很相信你,可毕竟涉及到的乃是祖宗的江山。
朕难道不知道,在外头,魏忠贤已成了九千岁吗?
可魏忠贤绝不会是隐患,因为他是一个太监,大家之所以攀附魏忠贤,是因为魏忠贤借的乃是宫中的势。
那么你张静一呢?
若是不彻底被朕绑上,难免心不安啊。
虽然就算是娶了公主,也未必是说……就一定绝对的牢靠,可至少,又多了一重保障。
这刀锋距离张静一的肌肤不过分毫之间。
张静一略显几分无奈地道:“陛下,你难道不知我张静一是什么人吗?何故要如此苦苦相逼呢?”
天启皇帝的态度依旧冷硬,道:“关系社稷,只好如此了,你看着办吧。”
说着,手又加了几分劲。
朱由检在一旁没有劝,他甚至带着几分看戏的心态。
张静一只好道:“臣不是说了,回去禀明父母……”
天启皇帝冷笑:“谁不晓得你张家,是你爹听你的。”
张静一不由有点尴尬,而后道:“至少让我心里有所准备。”
天启皇帝一副不相信的样子道:“娶亲生子,还需准备什么?朕后宫这么多佳人,也都要次次准备吗?”
“只是,公主年纪尚小,先定亲,昭告天下。”
张静一:“……”
张静一万万料不到,自己上一辈子躲过了逼婚,这辈子居然没躲过。
于是,只好叹息道:“做了驸马,臣这辈子……就要被人瞧不起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臣是靠公主上位的。”
天启皇帝立马就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十恶不赦的奸贼,你怎么不说?”
张静一觉得今天是真的躲不过了,只好道:“最后一个条件,进了张家的门,从此之后,便按百姓家的规矩来,而不是营造公主府,照着宫中的规矩,可行?”
这世间,也就只有一个张静一敢这样跟皇帝谈条件了!
天启皇帝倒是爽快,毫不犹豫地用一口河南口音,道:“中!”
呼……
刀撤下来了,张静一也长舒了一口气。
目的终于达到,天启皇帝心情大好,便笑着道:“张卿,此时月色好,这事既然说定,今日也算是好日子了,不妨随朕与信王夜里出去走走。”
张静一在榻上翻了一个身,背对着天启皇帝:“不了,要睡。”
天启皇帝倒也不恼,和朱由检相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眉开眼笑。
对于张静一而言,显然被逼婚是一件很烦恼的事。
可想到在这个世上,无论娶哪一家的女子,终究都是赌概率,买定离手,等到入洞房的时候才能揭开谜底,他终究还是决定从了。
大不了,将来……嘿嘿……
一夜过去。
张静一起来,先是将外头的护卫召集起来,狠狠痛骂一通,无非是昨夜有人潜入了自己的卧房都没人知道。
护卫们都是千户所的校尉,此时委屈地道:“陛下和信王殿下夜里来,卑下几个哪里敢拦。”
这话的确没毛病,张静一也无奈地摇摇头,不过此时天启皇帝和朱由检却已起了个大早。
此时,天启皇帝正在百官的拥簇之下,好整以暇地喝着茶。
倒是这百官们的神色,很不好。
摆明了的,这封丘县太吓人了,这么搞下去,人人自危。
在朝中为官,毕竟是暂时的,自己的祖辈和未来的子孙,多半还是士绅。
何况,连四书五经都不读了,这还让人活吗?
因此……莫说是那些清流,便连阉党们,都觉得这有些过激了。
天启皇帝虽是睡得晚,不过今日却也起的很早,吃了早膳,百官们纷纷来问安。
天启皇帝便笑着道:“诸卿,朕看这封丘很热闹,管卿家在此才一年多,政绩便已斐然,今日朕带着你们走一走看一看。”
“陛下。”这一次,一个翰林站了出来,显然是憋不住了。
这可是关乎着身家性命的事,就算掉脑袋,也要说上几句。
天启皇帝道:“王爱卿似乎有话想说?”
这翰林姓王,单名一个尓,王尓道:“陛下,封丘的事,令臣担忧。”
天启皇帝和朱由检对视一眼,都才对方眼中看到了然的意味,接着道:“你担忧什么?”
“担忧会惹来天下大乱。”
天启皇帝今儿心情好,此时倒还有几分耐心,便道:“管卿家只是一个县令,而且政绩斐然,卿家也是看到了的。”
“陛下,一县之地,可以如此胡来,可若是波及天下呢?何况这样一搞,天下的人心就浮动了,将来可怎么了得。”
这话就如同一盘冷水,一下子把天启皇帝的好心情冲没了,于是他冷笑道:“人心怎么浮动,是朕的刀不利吗?”
“刀再利,也只可得天下,却不可坐天下。陛下有没有想过,一旦这些传出去,天下人心惶惶,若是烽烟四起,该当如何?现在流寇已是让朝廷焦头烂额,建奴人又磨刀霍霍,若是连士绅都对陛下离心离德呢?臣当然知道,此次陛下出巡,对士绅大为失望,可终究……陛下与士绅乃是一体的啊。那周金贵,就是如此,这还是在河南,他不得不来这封丘避难,所以得忍气吞声。在这里,新县侯又有一支精兵在此,所以没有出乱子,可天下各个府县,都有精兵吗?”
“臣的意思,并非是责怪陛下和新县侯,只是觉得,凡事还是要三思,不说其他,在江南那地方,若是士绅们知道陛下在此鼓励这样的新政,他们会怎样想呢?”
天启皇帝倒也没有动怒,而是点头道:“这一点,朕也有所预料,所以,便想看看这新政是否一无是处,所以才令管卿,带朕看看。”
天启皇帝没有为难王尓,毕竟王尓这些话,固然有为自己的考量,不过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治大国如烹小鲜,天启皇帝不是不懂。
王尓见陛下不置可否,心已有些凉了,他们太了解天启皇帝了,一旦认定的事,就开始不置可否,然后躲到背后去,紧接着,魏忠贤就被放出来了。
随即,天启皇帝摆驾,与张静一和管邵宁会合。
管邵宁没有带护卫,张静一骑着马,想到昨夜发生的事,不禁有些幽怨。
管邵宁引路,一路朝着城东,这城东处,便是一段河道,这河道乃是黄河的支流,河水浑浊,不过河道上却有不少的船只。
沿着河堤不远,却是一个个烟囱。
看着……像窑。
许多的窑星罗密布。
管邵宁直接带着天启皇帝,就近的抵达了最近的一处窑厂。
天启皇帝已下了乘舆。
此时,这窑厂见有人来,于是,一个纶巾儒衫之人,忙是匆匆来迎驾。
这人举止斯文,不过毕竟是见驾,倒是显得有些激动,道:“学生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一听此人自称是学生,倒是有些诧异。
身后百官们纷纷围拢上来,天启皇帝询问道:“你叫什么,也是这封丘人吗?”
这人笑着道:“学生南阳人士,姓段,名段言。”
“怎么,你还是读书人?”天启皇帝看着他的装扮,有些好奇。
段言笑了笑道:“实在惭愧,只中了秀才,有辱门楣。”
众人一听这有辱门楣四字,立即便开始生出好奇的心思来。
秀才虽然天下多的是,可好歹已算是功名在身了,而一旦这样的人说有辱门楣,那么这个人,必定是名门之后。
站在天启皇帝身后,黄立极摇头晃脑道:“南阳,姓段,莫非你是段少保的后人?”
段言便道:“正是。”
众人一听。
倒是都和这段言亲近了一些。
段言的祖先叫段复礼,乃是正统年间的进士,此后入朝为官,先入翰林,接着又在户部,最后是以礼部侍郎的职位致士,致士之后,朝廷加封为太子少保。
而这南阳段氏,不敢说是什么名门,但是在那南阳,却也算是大族。
这就难怪段言说到自己只中了一个秀才之后,便一脸惭愧的说自己有辱门楣了。
一旁孙承宗笑着道:“段公有一篇文章,老夫是读过的,很受裨益,想不到今日竟在此,遇到了他的后人。”
段言又说惭愧。
天启皇帝看到这些读书人相见,又开始叽叽歪歪,不禁露出不悦的样子:“好啦,就不叙旧了,段言,你怎的来了封丘?”
“家乡遇了贼,只好来封丘避难寓居。”段言恭谨地回答道。
天启皇帝道:“那么这是你家的?”他手指着不远的窑厂。
段言道:“正是。”
第三百六十九章:打破你的狗头
南阳段氏,也算是颇有名望的人家了。
说是诗书传家也不为过。
现在却听闻他在此开了一家窑厂。
一下子,便令许多人免不有人有怪异的眼光了。
这是异端啊。
确实是有辱门楣,若是段少保在世,还不要气死。
天启皇帝却猛地来了兴趣,他是极聪明的人,大抵已经想象到了什么,于是问:“这窑厂是做什么的?”
段言道:“其实是砖窑,现在封丘这里人口暴增,许多人都需要盖房子,除此之外,县里也有不少工程需要用到这砖头,新修的许多作坊、窑厂对于砖头的需求也很大。因而学生便在此招募匠人,在县里的帮助之下,办起了这座砖窑!”
“学生生产的砖,是以青砖为主,这青砖要烧制,比红砖要难,不过臣请匠人改进了一些方法,采用了煤炭来烧砖,质量也没得说,几个月前,开了一个窑,现在这里又有一个新窑在建设。”
他倒是显得很平静。
似乎没有因为别人异样的目光而露怯。
显然这些日子,这样异样的目光,他已见得多了。
天启皇帝于是让段言带着自己走了走,这窑厂占地不小,有大量的粘土运来,而后匠人们开始兑水,调制成泥,此后再用倒模的工具制成一个个砖坯。
另一边,则是窑了,窑里竖着烟囱,烟囱浓烟滚滚,一进去,便有热浪扑面而来。
天启皇帝只走了几步,便觉得热得受不了,便又连忙出来。
天启皇帝道:“能烧多少砖?”
“一个窑口,一日下来,现在产量是三万块上下。”
“卖得出去?”
“供不应求。”
天启皇帝兴趣盎然,似乎任何赚钱的事,他都觉得有意思:“月利几何?”
段言想了想道:“要看情况,眼下处于供不应求,月纯利可至纹银八百两,等将来,新窑再建起来,这纯利不敢说翻倍,却也能有一月一千三五百两了。”
一个月一千三五百两,这一年下来,岂不是就接近两万两纹银了?
烧个砖而已。
对此,天启皇帝是有些吃惊的。
“你这窑厂建起来,开支多少?”
“其实也不过,主要是需向县里申请土地,县里这边不卖地的,只租赁,譬如学生这里,这个窑口,每个月的地租是六十两,不算多。至于建窑的开支,倒是不大,一千两之内,肯定能建起来,主要应付的还是人员和雇工的开支。”
段言侃侃而谈,说着他的生意经:“当然,只要窑口建起来,就好办了,当然……这生意要做长久,终究还是靠信用,砖窑不是什么难做的买卖……”
他说着,随手捡起一块堆砌起来的青砖,翻开青砖的阴面给天启皇帝看,口里道:“所以这青砖,都标了咱们段氏的名号。慢慢的,买卖也就做开了,眼下不少人对砖有需求,这里也不是没有窑厂,可大多还是愿意来找老夫买砖。”
仔细一看,这青砖上,竟还有铭文,显然是制砖坯倒模的时候,这砖模里已经雕刻好了的。
天启皇帝兴致盎然地道:“这样说来,你若是继续扩大规模,非要发大财不可了?”
段言笑了笑:“若是将来还要扩大经营,学生就不再建砖窑了,这青砖虽比红砖的卖价高一些,可毕竟利润微薄,而且现在砖窑厂也多。学生这儿,已经培养了一批窑匠,若是再建窑,只怕就要烧陶和烧瓦了。”
天启皇帝听罢,笑了:“这便是兵法中所说的水无常势,水无常形。不错,不能总拘泥于一种方法,毕竟,许多买卖是相通的嘛。这样说来,你将来只怕要赚不少银子。”
段言兴致勃勃地介绍道:“多是多,也是要缴税的,好在封丘县的商税并不算太重,当然,县里收了税,也会帮着解决一些问题。”
天启皇帝一说做买卖,居然很用心,他打量着匠人们用的模具,却是道:“你这砖模不好,粗制滥造,还有运砖的推车,也太老旧了,怎么就没人想过改进?”
段言一愣,对于这个,他是真不懂。
天启皇帝便道:“运送青砖,尤其是那砖坯,本就是需要轻拿轻放,这推车太颠簸了,而且也运不了几块砖,赶明儿,朕帮你改进一下,你按着朕的方法让匠人制出来,一定管用。”
说着,他似乎无意间看到了什么,眼眸直直地看着不远处,口里道:“你们这里还有水车?”
随着天启皇帝的目光所落之地,只见沿着河道,一个水车远远矗立着。
段言道:“是,主要是汲水用的……”
“这水车也不好……”天启皇帝背着手,只一看那水车,便淡淡道:“这是宋时起就用的水车,太老旧了……朕想想……”
天启皇帝随即道:“有了,我有一个方子,水车的根本,在于转轴,你们这水车,是不是经常需要修理,尤其是转轴,容易崩坏,不只如此……桨扇也经常需要更换。”
段言惊讶地看着天启皇帝道:“是,对,是这样。”
天启皇帝道:“这就对啦,哈哈……过几日,朕教你一个法子。”
谁也没想到,天启皇帝谈着谈着开始跑题。
而天启皇帝此时则道:“欲善其工,必先利其器,你既是靠这个营生,怎么就没有想到,生产的用器至关重要呢?”
这些话,别人听了可能云里雾里。
可是段言却是听懂了。
更好的工具,能带来的更大的产量和更低的成本,若是不经营作坊的人,虽也会将这样的话挂在嘴里,可这番话,其实只是用来和人清谈和辩论的,段言却最是能深刻理解这句话的份量。
此时,他表情凝重,又钦佩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心里不免叹服道:这皇帝……真的什么都懂啊。
“是,学生受教。”段言心悦诚服地道。
天启皇帝看着段言崇敬的目光,顿时心里大悦。
倒是身后百官们看段言的目光,却越发的不同了。
有人捋着胡须,趁着天启皇帝在前走,与朱由检说话,给朱由检介绍水车的原理时,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话:“段少保若知他的子孙竟是在此锱铢必较,成日开口言利,只怕羞也要羞死了。”
说这话的,正是翰林王尓。
而王尓所道出来的,其实恰恰是百官们的心声。
什么是士大夫,士大夫可不只是一个职业,它是神圣的化身。
它就垄断了舆论,也要垄断权力,可同时……他们还要垄断道德。
也就是说,当一个掌握了舆论和权力的群体,他们手持着舆论和权力之后,本身就具有了道德的衡量标准。
比如说,什么样的人尊贵,什么样的人高尚。
这王尓一句言利,几乎就将安段言直接打入了道德的最底层,形同于王尓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俯瞰着段言这样的臭鱼烂虾。
段言驻足,这句话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正好被他听见了。
他回头,看一眼王尓。
王尓还是得意洋洋。
这样的事,其实王尓的人生中经历过许多次了,他一般拿这个来骂那些商贾或者是一些店伙计、货郎。
这种浓浓的优越感,已跃然于脸上。
其他人被他骂了,要嘛是尴尬一笑,要嘛就是低着头羞愧走开,毕竟……王尓的身份不一般。
可段言不同,段言本质上,也是士大夫阶层的一员,他的祖父,是做过高官的,是真正的大士绅,这样出来的人,怎么会忍气吞声?
所以,他突然大喝道:“敢问兄台有何赐教?”
一开口,读书人的气质就出来了。
于是,走在前头的天启皇帝、朱由检、张静一和管邵宁纷纷驻足回头。
好端端的怎么吵起来了呢?赶紧……看热闹。
管邵宁还好,脸色平静,其他三人,却都是神采飞扬。
百官们本是窃笑,现在发现段言居然不服气,却都绷着脸。
王尓没想到段言居然还口,便露出不屑之色,更不客气地道:“老夫说你开口言利,令先祖蒙羞。”
“你不言利吗?”段言道:“兄台无利,却能锦衣玉食,有人供养着读书,聘请名师,金榜题名吗?若是无利,朝廷的俸禄多少,想来大家都是清楚的,那么兄台何以能吃饱喝足,还有闲心,在此高谈阔论呢?兄台分明占据着天下最大的利,转过头,却又耻于言利。就好像一个人非要进食不可,却偏要耻于庖厨一样。兄台难道不觉得可笑?”
这话真是字字诛心,每一句里,都暗藏着陷阱,直接对着王尓就开喷。
开玩笑,以前你王尓这样的人能装逼,并不是因为你真的有什么狗屁道理,不过是因为你这样的人掌控了舆论和权力,便连知识也垄断了。
现在好端端的,你竟来惹我段言,以为我段言是吃素的?
我段言也读过书,也是有声望的人家,我家发迹的时候,你姓王还不知道在哪呢!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班门弄斧?
第三百七十章:弄死你
若是其他人,面对王尓这样的人,肯定是底气不足的。
有底气的人,本来也就和王尓是一伙的。
可段言却不惯着他,论人脉,论家望,我段言即便是个秀才,也未必就比你差,你敢羞辱我?
王尓没想到,这一次他一脚踢到了铁板上。
众目睽睽之下,他老脸通红。
可天启皇帝几个却一副瞧热闹的样子。
百官们奉行着枪打出头鸟的原则,都不做声,当然,他们又希望王尓能立即给这段言好好上一课,这是打算拿王尓当枪使了。
王尓只好道:“这样说来,你是支持他们,打击士绅了?还纵容泥腿子,将地分了?”
这叫诛心。
你要是点头,接下来就扣你一个流寇同路人的帽子。
段言自己就是王尓的同道之人,当然很擅长这个,说实话,王尓撅起屁股,段言就知道他要拉什么。
于是段言冷笑道:“分明是土地买卖,怎么到了你的口里,就成了强取豪夺?一个要买地,一个要卖地,有何不可?至于你说的摊丁入亩之策,学生看就很好,能者多劳,谁家的地多,谁就多为陛下和朝廷分忧,这有何不可呢?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现在国家内忧外患,朝廷需要钱粮,改善民生,我等都是读书人,读圣贤书,自当晓得,为君父报效的道理。怎么到了你这里,即觉得官府多收一些粮税,就成了抢夺?”
“我段言尚且只是一个秀才,都明白这个道理。你堂堂朝廷命官,受如此的国恩,本该是鼎力报效的,即便粉身碎骨,也是理所当然,这才是君臣之道,可你却因为多收几分税,便在此跳脚,敢问兄台,四书五经,你读到了狗肚子里去了吗?难怪现在封丘县没人读四书五经了,这是因为四书五经不好?是圣人不好?”
段言似连珠炮一般,指着王尓便骂道:“还不是因为似你这样,口里仁义道德,实则却只想着一家之私之人,令天下人提及仁义二字,便禁不住想要发笑,似你这样的伪君子,才让圣人蒙羞辱!读书人的脸,都被你这般的人丢尽了!你还敢在此狗吠,生怕别人不晓得你是个除了从国家身上牟利,却不知图报的跳梁小丑吗?”
王尓:“……”
王尓的胸膛起伏,说实话,他很久没有和人这般撕破脸皮激烈的争吵了,以往都是他仗着自己的身份,单方面输出。
没想到,今日遇到了一个狠人。
他哪里知道,在这封丘县里,关于新政的争论,在士大夫阶层内部,早就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以一群寓居在封丘的士绅为首的人,每日痛骂新政,痛骂段言这样的人,而以段言这一批已经开明,并且开始有了新的赢利点的士大夫,则反唇相讥。
说实话,封丘县就好像是地狱模式,每一个人都在绞尽脑汁进行论战。
而王尓在京城,则像是温室里的小宝宝,平日里只负责输出,在这地狱养蛊模式里的封丘县看来,简直就是小学生。
于是王尓冷笑道:“君君臣臣,不是事事逢迎,那么和奸佞有什么分别?为人臣者,应当……”
还不等王尓说下去,段言就打断他道:“为人臣者,当如何?应当奉公守法对吧?可是据我所闻,你们这些朝廷命官,逢年过节,便有无数人将各种礼物送上,夏冬的时节,还有络绎不绝的人,给你们送冰敬、炭敬。”
“敢问兄台,这些东西,是送给了谁?这些东西,是不是利?分明尔等坐在京城,享受人的供奉,这些供奉,哪一样不是下头赃官污吏强取豪夺了百姓来的?可你们呢,却对此甘之如饴,现在你却说不言利,又说为人臣者,该如何?现在我倒问你兄台,这些礼品和孝敬,你收过吗?”
“我……我……”王尓想断然否认,可一时之间,却突然没底气起来。
看着王尓结结巴巴的样子,段言早就意料之中。
要知道,段言对这里头的门道,最是清楚,毕竟……他的祖宗就是干了这个的,怎么不晓得这朝中诸公们的名堂?
“好,索性就不求你们两袖清风罢,毕竟你们也要吃穿的嘛,不然怎么能锦衣玉食呢?可你们既然得了如此巨利。那么再敢问,你说为人臣者不能事事逢迎,那么你又做过什么为人臣者该做的事呢?辽东建奴闹的厉害,你可有平辽之策?流寇四起,是什么缘故,你可曾上疏过自己的应对之道?天灾人祸,百姓们衣不蔽体,尸横遍野时,你这为人臣的,又在做什么?你什么都没干,不过是尸位素餐!若不是朝中衮衮诸公之中,多似你这等人,吃的肥头大耳,却不干人事,天下何至到这样的地步?”
说到这里,他看着王尓越加难看的脸色,却没有停下来的打算,继续道:“你口里不言利,你以为我不知这朝中诸公在自己的家乡囤积了多少图土地?难道工商之利乃是利,这土地之利就不是利了?敢问这些土地之利,你们上缴了朝廷多少税赋?再敢问,又有多少大臣,家里人在偷偷的经商,这些又上缴了多少税赋?”
“虚伪到这个地步,却还敢侮辱我的清白!我段言清清白白,缴纳了税赋,招募了这么多匠人,不敢说对这天下有什么益处,却至少没有贪占着民脂民膏,在此饶舌。倒是兄台……尽享天下之利,口里却非要淡泊名利不可,说着爱民之语,却是贪占民利。张口仁义,却无经国之策,只拿着四书五经,来给自己遮羞,圣人若知门下有兄台这般的人,只怕才要羞愧难当。”
王尓已是气得脸色涨红。
其实他很多地方,觉得抓住了痛脚是可以反驳的。
但是段言这家伙,一方面是知道太多的底细,直接揭发出来,让他不好继续往深里去辩护。另一方面,一些老底抖出来,也让他有些心虚了。
他便只好道:“你……你……你一个秀才,敢出此狂语!”
段言笑了,毫无惧色地道:“你当初不也是秀才吗?再者说了,你们口口声声说,封丘新政,功名不值钱了,你们为之惋惜。噢,原来在兄台眼里,只有进士才是功名,我这秀才,当然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吗?既如此,我看这封丘新政,废黜功名者的免赋特权废黜的好,秀才本就什么都不是,要这功名有何用?只有兄台这进士出身的人,才有资格高谈阔论,占尽天下的好处嘛。”
王尓几乎要背过气去,绞尽脑汁地吐出一句话:“段少保若泉下有知……”
段言立马就道:“先祖若知道,后世位列朝班之人,竟只晓得清谈,不事生产,见人便加以侮辱,只怕也不愿与尔等为伍。”
段言不客气地又道:“所以,我敬兄台乃是朝廷命官,才只和你做口舌之斗,可若是兄台还要在此饶舌,呵……你真以为我南阳段氏,软弱可欺的吗?”
这话就十分不客气了。
你做个官了不起?
我家祖上也是做过官的。
段氏做官的时候,还没你这狗东西呢!
抨击新政,断我段氏的财路,还想侮辱我段氏,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下子……
安静了。
天启皇帝听的兴致勃勃,还想加一把火。
倒是黄立极觉得太不像话了,立即站出来打圆场:“好啦,好啦,都不要意气用事,这……像什么样子嘛,都是读书人,都是读书人嘛……”
王尓有了台阶,虽是斯文扫地,却也知道不能再和段氏骂了,很明显,他也知道自己骂不赢。
段言则冷哼一声,同样回以士绅该有的傲慢。
哼,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狗东西的伎俩?
天启皇帝则是笑着道:“黄卿说的对,有什么好争斗的呢?不都是一家人,非要吵成这个样子。不过方才段卿家所言,也有几分道理,方才段卿说什么送礼,什么经商,什么侵占人的田地?朕倒是颇有几分好奇……”
说罢,天启皇帝看向王尓道:“王卿,这些事,你肯定是没有的吧。”
王尓顿时有些慌了手脚,忙不迭的道:“没……没有的,臣乃圣人门下……断不做此等……”
“没有就好。”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朕就怕这满朝诸公,都跟着张静一学坏了,都在偷偷想着挣钱,他张静一是勋臣,没读过四书五经,满脑子都是铜臭,朕拿他也没有办法,可是你们不同啊,你们是国家栋梁,乃是天下人的楷模,切切不可做锱铢必较之事。”
“要不这样吧,回去之后,朕让魏伴伴去查一查,看看你们王家有没有这样的事,若是没有,也好还你一个清白,到时朕非要狠狠处置那些污蔑你的人不可,也好让天下人知道,我大明朝廷,并非都是贪官污吏,还是有清白之人的。”
王尓脸上本是勉强挤出一些笑容,可现在,这些笑容却是逐渐消失。
第三百七十一章:神兵利器
这王尓听罢,已是惨然。
这该死的昏君。
只是此时,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天启皇帝与张静一几个,却已扬长而去。
一日下来,走动了七八个作坊。
这些大多都是士绅筹办的,虽然这样的作坊并不多,真正痛下决心参与经营的士绅却是凤毛麟角。
不过天启皇帝却发现,但凡是参与了筹办作坊的士绅,却大多是支持新政的。
一日下来,心满意足。
天启皇帝才将张静一召来,询问道:“朕明白啦,你这是围三缺一,既要堵死士绅们兼并,又要让士绅借这作坊,挣着银子?”
张静一道:“哪里可能什么士绅都能挣钱,不过是一部分士绅罢了。士绅们卖了土地,手里有了大笔的银子,可是……自嘉靖皇帝开始,白银的价格就一直都在贬值,这也是为何,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的原因。”
随着殖民者殖民了美洲,而大明大量的私船参与海贸以来,就有大量的白银,开始蜂拥至大明。
银子泛滥了,几乎每过几年,手里头的银子就不值钱,这个时候,那些手中有大量白银的士绅,会倾向于疯狂的购买土地,因为土地是不会贬值的,毕竟它有限。
天启皇帝颔首点头。
张静一继续道:“所以臣的第二步,就是想办法,寻找到一个新的盈利点。继续购地下去,难免误国误民,对付土地兼并,就绝对不能留情,得往死里去打,堵死他们的兼并之路。同时,鼓励这些手里有银子的人,进行作坊的投资。”
“所以县里采取了许多的举措,比如……低价的给予窑厂和作坊的用地,帮助他们改进工艺,总而言之,能帮的一定要帮。这其中,肯投资作坊的人,大多都是有闲钱的士绅,就如那个叫段言的人一样。”
“臣在这里,其实就是让这些士绅来做一个榜样,告诉天下人,这世上除了土地,还有东西有利可图,等这一批人挣了银子,那么将来,迟早有越来越多人愿意参与其中了。只要参与进来的人,将来都会成为打击土地兼并的助手……”
天启皇帝则是疑惑地道:“朕有一点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帮助你打击士绅?”
张静一便道:“本质上,他们自己也是士绅,可是他们的利益,已经脱离了土地了。就说隐户的问题吧,若是他们还在乡间拥有大量土地的时候,他们当然需要能瞒报多少人丁就瞒报多少人丁,毕竟这些人力……是他们的资源,绝大多数,也都是他们的奴婢。可新政要求的是清查隐户,如此一来,这些隐户和奴婢就获得了自由之身,便成为了可以自由出卖劳力的人力,他们便可用较低的价格,雇佣这些人力。倘若这人力还在乡间的士绅手里,那么一个作坊上上下下数百号人,人力如何补充?”
“再说这粮食……粮食若是掌握在某些大户手里,就难免会出现粮食不稳,毕竟……一个县里的土地都掌握在十几个家族手里,其余的百姓,虽有些人有土地,可绝大多数人,种植出来的粮食不过勉强果腹。因而,这些士绅是很容易凑在一起操控粮价的,粮价的波动若是过大,对于这些士绅作坊主们而言,可不是好事。”
“除此之外,彼此之间的利益取向已是不同,自然而然,就免不了会有理念之争了,这一争,想要停下却是不容易,最终的结果,只怕是彼此反目成仇。臣在这里办新政,单凭官府的力量,去对付那些士绅……诚如百官所言,现在得靠着锦衣卫和教导队强压着。可这样的高压,能一直延续吗?因而,将来迟早还要仰赖走出了乡间的士绅们,作为帮手。”
“再者说了,其实经商的官宦和士绅也不是没有,不过他们大多不进行生产,只凭借着特权单纯进行贩卖。可生产的士绅不同,他们的资产是落了地的,需要招募大量的人为之做工,这可以缓解一些流民的问题,生产出来的商品,也会这天下有许多的好处,不敢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可至少……现在值得借重。”
听着张静一说了这么多,天启皇帝不无感慨地道:“真没想到,你竟想得如此深远。”
却在此时,外头传出一阵阵雷响。
天启皇帝瞥了一眼窗外,却见外头依旧天色大亮,并不见阴雨,于是不解地道:“怎么,晴天还响雷?”
张静一倒是想到了什么,便道:“应该是教导队在操练。”
“放炮?”天启皇帝眼睛一亮。
张静一摇摇头:“是放铳。”
一听放铳,天启皇帝便没了兴致。
事实上,大明的火铳早已流行开来。
早在朱棣的时候,就有专门的神机营,装配着火铳横扫大漠。
即便是当下,对付建奴,火铳的应用也是不少。
不过……应用多是一回事,可战斗力,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至少在当下,天启皇帝对于火铳的兴趣不大。
精度差,射程不长,耗费巨大,最重要的是杀伤力也是有限。
他宁愿用弓箭,也不愿用这玩意。
若不是因为官军大多都是征召的军户,而军户要培育出弓箭手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这火铳,是没人愿意用的。
张静一却是道:“是全新的火铳。”
“全新的?”天启皇帝滋生了一丁点的兴趣,他了解张静一,如果没有特别之处,张静一是不会特意跟他这样说的。
于是他道:“那得瞧瞧去。”
靠近行在,就是东林军校位于这封丘的营地。
第一和第二教导队都驻扎于此。
在这里,早有一个巨大的校场,不过靠近校场,却又有一排排的屋舍,这屋舍规模很大,围绕着一个巨大的作坊而建。
在这里,则是封丘县最大的一个造作坊,乃是张静一早些时候便下令营建的。
封丘造作局,下设各种作坊。
有产钢铁的,有生产火药的,也有木具。
当然,它主要的职责,是生产兵器。
而重中之重,是火炮和火铳。
当初天启皇帝允许张静一在此开府建牙,张静一便萌生了制造火铳的想法,反正有了皇帝的保驾护航,只要是在这封丘的一亩三分地上,自己怎么折腾都成。
在这里,不只招揽了大量京城的匠人,还通过澳门的葡萄牙人,招募了大量欧洲的匠人。
无非是求财而已,先将这些匠人以高薪的名义忽悠来了封丘,这时候拿银子喂饱他们,若是想走,那么就少不得要吃刀片了。
毕竟来都来了。
这造作局,乃是封丘的军事重地,里头几乎形同于是一个自成体系的小镇,有医馆、食堂、学堂,以及一切生活设施。
在这里,甚至自建了寓所,将寓所分配给匠人们居住。
他们每日要做的,就是不断的对火铳进行改进。
此时的欧洲火器,渐渐开始变得精良起来,尤其是火绳枪,甚至已经开始在倭国、吕宋等地流行,偶尔国外也会有人将火绳枪当做贡品,送去北京城。
只不过……这些武器的威力,还是太小。
张静一提出来的,却是一种更有意思的火铳概念,即燧发枪。
其实在这个时候,在欧洲已经开始出现了燧发枪的雏形了。
不过这个时代的燧发枪,因为枪机的问题,导致使用的过程之中问题重重,再加上造价十分昂贵,因为必须得用到大量的昂贵的铜,以及更坚硬的钢铁,在欧洲各国,这玩意更像是某种艺术品,却并没有在军队中流行,人们更加偏爱于火绳枪。
张静一改动了一些枪机的结构。
使它更接近于后世燧发枪成熟体的枪机,而后让这些匠人们对其进行改进。
这些匠人在封丘的待遇很高,不只如此,张静一还根据他们的贡献,推出了匠人评级的系统,不同的匠人根据能力和贡献,划定等级,再决定不同的待遇。
衣食无忧的匠人们,现如今在这封闭的环境之中,除了相互讨论之外,便是不断的改进工艺,同时进行制造。
因而,眼下世上第一款真正达到较大规模制造的燧发枪,自然也就问世了。
第一教导队奉命的,就是不断熟悉这些燧发枪的战法。
当然,一开始的时候,这第一教导队是很不乐意的。
他们喜欢火炮,甚至喜欢纯粹的冷兵器,毕竟火炮的威力大,而冷兵器看上去勇武一些。
只是火铳这玩意……怎么看着都有些猥琐。
让他们摸索战法,其实也是张静一的一片苦心。
因为火枪这玩意,不是靠着先进就能用的,实际上,可能朱棣时期的神机营,碰到了两百多年后的明军的火铳兵,哪怕这个时代的火铳兵的火器更先进一些,张静一也毫不怀疑,明成祖凭借这些神机营,也可将其吊打。
使用火枪……其实更加注重纪律和士兵对于火枪的熟练度,否则便永远发挥不出其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