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四章:陛下抵达了他的都城
天启皇帝与张静一几乎是日夜兼程的赶来。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先锋部队先抵达南京城。
若是南京城闭门固守,那么就在城外等候后续的炮兵陆续赶来,再有所行动。
倘若这南京城来不及防备,就果断杀入城中去。
此时,天色昏暗,眼看着这官道上依旧有不少的商贾和行人,天启皇帝不禁心下一喜。
看来……这南京城并没有什么防备。
南京城不是孝陵卫,孝陵卫是军事重镇,却没有多少的平民,因而可以大胆的炮击。
可若是南京城固守,那么这大明的南都可就真正要遭到战火了。
天启皇帝大喜之下,立即催促着道:“快,快点,天要黑了,那城门要关了。”
命令下达,早已疲惫不堪的生员,却依旧继续咬着牙关,不敢有半分松懈。
张静一倒是颇有几分疑虑,于是皱眉道:“陛下……会不会是空城计,故意骗我们进城,而后……”
这一次人太少了,才一千多人,千把来柄枪,可面对的,却是南京城这种数十万人口,数万军队镇守的地方。
一旦进去,遭遇了数不清的埋伏,那就真可能有些危险了。
天启皇帝却是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一面策马,一面道:“朕也知道有风险,只是……即便人家摆出了空城计,朕看那城门洞开。便总想杀进去,一探究竟!”
张静一:“……”
张静一随即大笑道:“哈哈,即便当真有什么埋伏,虽有危险,却也未必就输,不进去,终究是不甘心!”
浩荡的马队,出现在了南京金川门门外头,众人继续前行。
那城门处,似乎这个时候才察觉到了异样,慌慌张张地想要关门。
可城门厚重,想要关门,哪里有这么容易,却需召集许多人才成。
就在这金川门守备召集了十几个力士要收起吊桥关门的时候。
为首的一个骑兵,已一马当先地率先冲了进去。
他毫不犹豫地抽出了刀,随即干脆利落地劈下。
生员有骑术还有刺刀的操练,虽然操练不多,可毕竟靠的就是一身打熬出来的气力,因而这一刀劈下,虽然看着平平无奇,并没有什么技巧可言,可他面对的,毕竟只是承平日久的门丁。
这些门丁,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只见刀斩下,血光骤现。
一个呃啊一声。
原来是大力出了奇迹,这人脑袋削去了半边,而后便倒下,身子抽搐、扭曲,口里发出最后的惨叫。
其他门丁见状,哪里还有心思推门?有的愣在原地,有的转身便逃之夭夭。
还有那守备,远远看着,一见形势不妙,便立即眼疾手快地取了城楼边上的一匹马,连忙朝城里跑,口里还发出怪叫:“流寇来了,流寇来了。”
紧接着……便是川流不息的骑队入城,天启皇帝热血沸腾,也随之抽出刀来。
一侧的张静一则大呼道:“勿伤百姓,只杀负隅顽抗的官军,括弧:此陛下所言!”
那守备策马狂奔,早已吓尿了。
谁曾想到,流寇竟当真来了。
于是他歇斯底里地叫着:“流寇来了,流寇……”
才走过了三四条街。
顿时引发了混乱。
他还要歇斯底里地大吼。
可哪里想到,猛地……前头竟是绊马索。
马蹄被绊马索拌下。
于是这守备便#整个人自马背上翻滚下来。
顿时……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他大惊,却依旧大叫着:“流寇……流寇……”
好在……一群人一拥而上,却是城中的官军。
在这昏暗的天色之下,一个百户带着一干人将这守备按下。
守备怒道:“自己人,自己人……”
百户却是不屑地大喝道:“自己人?谁说是自己人?你好大的胆子,到底有什么居心?”
守备便带着哭腔道:“我……我……我乃金川门守备……流寇杀来了……流寇杀来了……”
百户听罢,大笑道:“哈哈,谁管你是什么守备,什么游击,你若当真是守备,自当知道,魏国公府已下了严令,胆敢有扰乱军心的,还有妖言惑众的,立杀无赦!”
“你既身为守备,岂有不知?我看你就是知法犯法,定是那流寇的细作,想要扰乱军心民心。我等在此巡城,要收拾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守备大为惶恐,哭丧着脸连忙道:“我不是流寇,我确是……我……我与魏国公的世子,也是认得的……”
百户却越发的严厉,冷冷地道:“抱歉的很,我等收到的命令却是,谁敢奢谈流寇来南京城,便要立杀,以儆效尤。谁管你认得谁,我若是不杀你,到时我便要军法处置,何况斩一个妖言惑众的,赏银十两,我等正好借你的人口,去换酒喝。”
其他的士卒都大笑。
这些士卒,多是南京左卫的人马,南京左卫,是魏国公府直辖,这魏国公乃是南京守备,自然所有的资源,都先紧着直辖的嫡系军马,所以这些人在南京城,往往更飞扬跋扈一些,而且绝对遵从魏国公府的命令。
说着,一个士卒,已是拔出了刀,不等守备继续解释,便一刀砍了下去。
可怜这守备还想要大呼:“流寇……”
他的声音,在此戛然而止,那脑袋便滚落了下来,士卒们争抢着他的脑袋,最后有人喜滋滋地道:“走,换酒去。”
可就在此时,却已有一队骑兵呼啸而过。
那百户本是得意洋洋,抬头……依稀看到这些人……似乎有些不同,个个提刀,如狼似虎一般。
这一下子,百户猛地打了个寒颤,忙道:“有流寇……快……迎贼……”
他话还未说尽。
骑兵已如风卷残云一般的,呼啸而来,人人扬起刀,便是一阵乱砍。!
一下子,七八个士卒倒下。
后续……又有许多骑兵尾衔而至。
百户看着一地的尸首,他比较机灵,早就躲开了,倒是捡回了一条命。
只是此时他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口里似还要大呼:“流寇来了……”
可这话他不敢出口,猛地想到那守备的下场,脸上的恐惧之色越加浓烈,于是便一下子钻入了小巷。
南京城,已和他没有关系了,这个时候,还是赶紧寻个地方躲起来,或许还能留一条性命。
…………
一队队的灰衣骑兵,开始数路并进,占领南京城中几处要道。
他们所过之处,其实杀人不多。
因为绝大多数都是百姓,甚至是一些无害的穿着官兵服色之人。
只要不拿着武器的,灰衣骑兵并不想理会。
他们处于某处本队原定计划要占据的重要街口之后,便火速下马,而后将马上的物资纷纷卸下,取下了火枪,还有将那拆成了零件的机关枪重新拼凑起来,进行守卫。
对于城中的绝大多数人而言。
现在天色昏暗,突然出现了一队人马,而这人马,却并没有四处滥杀无辜,原本觉得奇怪的人,慢慢的也就打消了疑虑。
因为若是当真流寇入城,显然不会像这般的秋毫无犯。
退一万步,若真是流寇,现在谁敢大呼小叫,至多就是有人仓皇地逃回自己的家里去,让自己的妻儿紧闭了宅门,而后躲起来。
毕竟……前些日子,魏国公世子,可是在菜市口斩杀了不少人,有这些前车之鉴在,谁敢胡闹?
……
魏国公府里,此时已是高朋满座,张灯结彩,欢声笑语。
足足数十大桌,人人举盏,起初的时候,大家还算是沉默,可酒过三巡之后,情绪就开始上头来。
大家举杯劝酒,或是借着酒意吟诗作赋,也有人勾肩搭背,叙说彼此的情谊。
当然少不了,关于孝陵卫的情况。
便听有人道:“此番谭将军克贼,江南便可有百年的安定了,哈哈……”
“依我看,此时若是不尽诛江南各处的镇守太监,更待何时?这镇守太监,与贼何异?”
“魏国公千岁!”
与外头的气氛截然不同。
厅里的几桌客人,却显得谨慎。
魏国公徐弘基身子骨不甚好,所以坐在这儿,只浅喝了几口酒,他虽面带笑容,却早已将今日与钱谦益与自己的争执在心里复盘了几遍。
他心里很清楚,这绝不只是寻常的斗口和争执。
在这争执的背后,涉及到了赤裸裸的利益争夺。
魏国公府若是稍有不慎,一旦下错了棋,就算今日拿下了昏君,将来……也可能还要面对生死存亡的问题。
他年纪大了,可越是如此,心里却越发的恐惧。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自己被这些人盯上了,面对的将是无数的抨击,还有数不清的弹劾。
所以他一直面带着笑容,偶尔与坐在一旁的吏部尚书郑三俊闲聊几句,但是却绝口没有提方才的事。
话题很浅,只是说起各地名酒。
郑三俊也是堆笑,他自然清楚这位魏国公有些慌了神,不过,这与他无关,他是巴不得东林残党与魏国公府争执起来呢!
鹬蚌相争,才能让渔翁得利!
…………
还有一章,争取十二点左右送到。
第五百八十五章:不服者死
徐弘基见郑三俊如此。
心里反而更加不淡定了。
他自知这位南京吏部尚书的声望,在江南也是极高的。
于是,便试探的问:“郑公,你看……今日钱侍郎所言,可有道理吗?”
“这个啊……”郑三俊微笑道:“都有道理。”
徐弘基便低声道:“实不相瞒,当初事态紧急,所以才不得不请益王来主持大局,这益王毕竟是在江西,距离近一些。老夫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节外生枝。”
郑三俊道:“我明白你的苦衷。”
徐弘基又道:“若是郑公肯站出来说几句话,事情可就稳妥了。现在益王已经出发,是绝不可能打道回府的,这南京不来得来,来也得来。”
郑三俊意味深长的看了徐弘基一眼:“公爷……看来是铁了心的支持益王了?”
徐弘基抬头,瞥了一眼隔壁桌几个低声说话的钱谦益等人。
随即,他道:“若郑公是老夫,还有选择吗?我不妨将话说明白一些,事到如今,魏国公府,只能如此了。”
郑三俊道:“可是这些御史和言官,也不好惹啊,何况……许多人视钱谦益为名儒,大家对他钦佩的五体投地。”
徐弘基道:“这也是老夫所忌惮的,所以想请郑公赐教。”
“赐教不敢当。”郑三俊淡定道:“老夫忝为南京吏部尚书,可南京的事,又有几个是老夫说了能算的?实不相瞒,这件事……很棘手,如若不然,再等等看,”
徐弘基听他这话,大抵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意思。
说了等于什么都没说。
徐弘基拉下脸来:“等不了了!益王入京,已成定局!”
郑三俊便默不作声了。
倒是徐弘基这番话,却是让隔壁桌的钱谦益数人听了去。
钱谦益面带笑容,其实他也知道,这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后宅花厅里大家一席话之后,这魏国公急了。
傻子都明白,这已涉及到了魏国公府的根本问题。
武夫果然就是武夫啊。
一点都沉不住气。
即便是这位活了这么多年的魏国公,看来也不过如此。
钱谦益坐在原位,却突然朗声道:“诸公……我听闻昏君不知所踪,如今,朝中大位有缺,国不可一日无君,敢问诸公,谁可继承大统!”
他突然这么一席话,顿时让原本彼此低语,或者是欢笑之人吸引了过去,而后……大家纷纷脸色凝重起来。
…………
此时的魏国公府外头。
一队人马哒哒哒的飞骑而来。
魏国公府外头一群士卒却依旧是懒洋洋的。
今日大宴宾客,来了实在太多人,单单轿夫,就有数百个之多,还有各色的护卫,也有数百。
这些人统统安排去了魏国公府的东院里,给他们一些干粮。
偶尔……会有一些人马过来,这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
听这马蹄声,来的人不少,不过在这南京城里,有这么多护卫的,而且还养着起这么多马的人,定是非富即贵。
所以护卫们非但没有警惕,反而一副随时恭候的样子,似乎觉得可能还有什么客人来迟了。
昏暗之中,便有数十上百骑破了夜雾至这魏国公府中门。
这些人统统穿着灰色大衣,脸色疲惫,全副武装。
此时,门丁们也觉得有些奇怪。
那为首几个灰衣人,已是下马,其中一个年轻人,后退两步,盯了魏国公府中门的门脸,而后忍不住唏嘘道:“看来……这便是魏国公府了。”
一旁的人道:“是啊,我看这宅子,应该有不少年头了。”
那门丁更为诧异,为首一个魏国公府负责迎客的主事便上前,大喝道:“来者何人,可有请柬吗?”
“有啊。”天启皇帝也走上前去,朝这主事微笑。
主事觉得眼前这人很奇怪。
不过听说对方有请柬,脸色倒也稍稍缓和了一些,上前道:“取来我看看。”
紧接着,他看到了一柄刀,明晃晃的在月色和魏国公府门前的大红灯笼之下抽出来。
天启皇帝道:“朕走去哪里,都是拿这刀来做请柬的,这‘请柬’大家都肯认!”
说罢,一刀便直刺主事咽喉。
主事死也想不到,对方这么不讲道理。
这刀真如毒龙一般,瞬间戳破他的咽喉,他呃啊几下,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鲜血涌出来,于是下意识的要捂着自己的咽喉,紧接着……血水便喷出来,于是,他瞪大了眼睛,看了天启皇帝一眼,而后……便倒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将所有的门丁都吓坏了。
一见到天启皇帝动手,马上的灰衣人纷纷拔刀在手,一副随时要将这里杀个片甲不留的样子,个个杀气腾腾。
门丁们已是吓得面如土色,此时……便连叫喊的勇气也没有了。
原本是宰相门前七品官,魏国公在这江南是何等的权势滔天,在这里负责护卫和迎客的人,传承了一代又一代,可谁敢在他们面前造次,哪一个不是对他们笑脸相迎,哪里料到,今日会撞到这些狠人。
天启皇帝不擦拭刀上的血迹,摇了摇手上的刀:“这请柬成不成?还有谁有什么话?”
啪嗒……一个魁梧的护卫,已是跪下,呼道:“爷爷饶命!”
什么忠心,什么护主,其实就是笑话。
毕竟只是一个护卫,公爷吃肉我喝黄米汤,公爷纳妾我抬轿,一个差事而已,碰到欺负人的时候,当然要穷凶极恶,可遇到更狠的,这时不跪,还等什么。
其他几个护卫见状,也纷纷跪了下去,纷纷道:“饶命。”
天启皇帝冷笑,将刀收了:“这里头在做什么?”
“在宴客。”
“宴客?宴什么客?”天启皇帝道。
“说是孝陵卫那边,谭将军大捷,杀了许多的流寇,公爷于是大喜,宴请南京城文武诸官,来此……喝酒……”
天启皇帝听罢,与一旁的张静一面面相觑,已是惊的说不出话来。
还有这样的事。
朕怎么不知道?
天启皇帝道:“谭懋勋?”
“是谭懋勋将军。”
“他是怎么打了胜仗的?”
“这个,小人就不得而知了。”
天启皇帝哈哈大笑:“原来是这样啊,好,很好,看来这里来了不少人,今日,总算可以大开眼界了,正好,张卿,我们也是饿了,这魏国公要宴客,我们不妨进去吃一些东西。”
这些日子,实在是累的够呛,每日吃的都是干粮。
虽然东林军的干粮标准很高,除了必要的蒸饼之外,还有各种肉干。
可是……这一路奔袭,千篇一律的干粮,吃的实在让人受不了。
张静一道:“先让人杀进去?”
“不必。”天启皇帝道:“若是杀了进去,到处都是尸首,就不妥当了,到时哪里还有胃口,你放心,魏国公朕是熟识的,朕去吃他一顿酒,他肯定不会介意。让人将这里围了,带十几个人进去便可。”
张静一无奈,却还是欲言又止,他自觉地自己已经很疯狂了,但是没想到遇到个更疯狂的。
天启皇帝一见张静一迟疑,却是解开了大衣的扣子,便将这大衣划拉一下,猛地敞开,而后……便露出他大衣内悬挂的七八柄火枪,还有一个鼓囊囊的小火药包。
张静一:“……”
“你看。”天启皇帝得意洋洋的道:“不怕的,朕是有备而来,还能让人占了便宜?”
张静一:“……”
“其余人,将这里给朕围住了,今日瓮中捉鳖,待会儿听朕的信号,朕在里头开了枪,大家伙儿便杀进来!”
天启皇帝于是当先进去。
张静一便也警惕起来,瞧瞧的拿手摸进了自己的怀里,握住了怀里的短枪。
其他十几个护卫,都是带着短枪的,便一个个鱼贯而入。
里头人多,人一旦多了,自然而然也没有人在意这黑乎乎的十几个人影。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现在南京城固若金汤。
至少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至于魏国公府,这是何等让人生畏的地方?
哪一个闲杂人等,胆敢来这里闹事?
再者里头的人已经下意识的认为,门外有人看守,定然不会有人混进来。
这里头无数的灯火,亮如白昼。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几人,居然大喇喇的进去,许多人见他们的服色奇怪,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你说他们是贵人嘛,有些不像,哪一个贵人,穿着这么一个玩意的?
可你若说他们是寻常的杂役或者是百姓,却又不像,这么厚重的大衣裹着,外头的布料,一看就是上等货色,这绝不是寻常人穿得起的。
大家吃不准这些人的身份,所以也不敢轻易的阻拦。
天启皇帝几个,便已寻了一个空桌,坐下,这里只有孤零零的几个较为低下的文武官,他们见空位有人坐下,倒也没说什么,因为这时……厅里有了动静。
“潞王殿下最贤……这江南谁人不知?诸公……这天下,不该是贤者居之吗?”
说话的人,中气十足,显然……是摆明着话里有话。
好家伙……
张静一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寿星公吃砒霜啊……
活得不耐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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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六章:定点清除
这里哪里是酒宴。
分明是鸿门宴。
张静一已隐隐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了。
坐在自己对面的几个低级文武官员,也都噤若寒蝉的样子。
说起来他们也可怜,流寇来之前担心流寇,现在好不容易流寇要灭了,转过头……上头神仙们又开始斗法。
站错了一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一辈子的努力和经营毁于一旦。
倒是天启皇帝几个,心态颇好,这么一桌子的酒菜,都是美味佳肴,色香味俱全。
尤其是天启皇帝,嘴里早就淡出个鸟来,于是张牙舞爪,大快朵颐。
其他几个护卫见状,也就不客气了,纷纷动了筷子,风卷残云。
他们本就身子壮实,又年轻,胃口极好,转眼之间,便将酒菜吃了个干净。
可在另一边,争吵却还在继续。
对于钱谦益这些人而言,这种事拿出来公开讨论,以他们掌控舆论的能力,自然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因此,当钱谦益话音落下,便有许多人纷纷道:“正是,潞王最贤,迎奉潞王……才能安顺人心,如今乃是多事之秋,定要谨防宵小之徒,勾结奸人,篡夺大位。”
“伦理纲常,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违反礼制。”
一番议论。
坐在堂中的徐弘基,此时脸色已是惨然。
他坐着纹丝不动,这事的可怕之处就在于,真让这些人招来了潞王,那么当初支持了益王的他,可能就要遭受潞王猜忌了。
只是他不吭声。
不少在坐的文臣见状,便纷纷响应。
“潞王千岁与万历先皇乃至亲兄弟,合该他的子孙继承大统。”
“我倒听闻,益王有图谋大位之心。”
“他益王是什么东西?”
啪……
有人突的拍案而起。
却是徐文爵勃然大怒。
他看出了父亲的愤怒,又见这些文臣个个义正言辞,他厉声道:“益王殿下此番来是主持大局。”
“好啊,原来益王真要进南京?”
“不可,不可,世子……益王毕竟是远支,虽为天潢贵胄,却与皇家太疏远了。”
徐文爵冷笑起来,道:“若论起亲疏,那北京城里的太子,才是最适合克继大统的人,何须什么潞王?”
此言一出……
却是一下子反将了所有人一军。
是啊,京城里还有一个太子呢!
你们不是大义凛然吗?那就迎奉太子登基嘛。
不少大臣顿时露出了怒容。
钱谦益稳稳坐着不动,火是他点起来的,他现在反而是一副看戏的心态。
不过……见所有人错愕,钱谦益却道:“当今太子并非诞生于宫中,坊间一直有传言,此子非昏君所生,实为伪太子……”
于是不少人点头附和道:“是极,是极。”
便连与天启皇帝同座的几个人,也都点头。
天启皇帝居然没有生气,依旧低着头,津津有味地大吃大喝,竟也跟着人一起道:“不错,不错。”
…………
南京左卫。
一队骑兵抵达。
此处军营,是驻扎在南京城内的三卫之一。
当数十个骑兵抵达这里,辕门处,有人呼喝一声:“是谁!”
为首的骑兵乃是李定国,李定国在马上呼喝道:“奉旨而来,让开!”
这门前的卫兵听罢,非但没有任何退让的意思,反而大怒道:“大胆,竟敢擅闯……”
啪……“
马上的人显然是个没有什么耐性的人,直接举起了短枪,很干脆利落地一枪将这卫兵打死。
他死于话多!
紧接着,骑队便火速进营。
枪声响了之后,营中顿时引起了混乱。
许多人茫然地自营房中出来,却已发现,有一个地方,有数十人举着火把。
人们自觉地朝着这举火把的地方,奔涌而来。
为首的一个指挥使同知,便领着一队武官,匆匆而来。
“皇帝有诏,接旨!”
李定国大喝。
那指挥使同知不削一顾地大笑道:“皇帝在何处?大胆!”
说罢,提刀上前,对周遭的家丁和亲兵道:“将他拿下。”
此话方落,李定国身后的十几个人就已纷纷短枪齐出,手中的短枪连响。
啪啪啪啪……
这十数个家丁和亲卫,便顿时倒地。
这一下子,倒是将许多人吓着了。
有人下意识的想要逃,还有人举起了武器。
李定国大喝一声道:“逃,想逃到哪里去?这营中已被包围了,城中各处要道,统统都有人把守,谁敢逃一步,立杀无赦。”
他中气十足,主要是这一股碾压式的气势,却是吓唬住了所有的人。
李定国随即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南京城有人作乱,朕特下江南平叛,江南诸卫,副千户及其副千户以上武官统统处死,其余百户、总旗、小旗、士卒人等,念尔等无知,尽赦无罪,所有军卒,一个月之后,可留营或遣散,都时尔等自做计较。凡在营人等,每一旬赐银一两!即日起,由东林军接掌军营,尔等自当听命,不得有误。”
这旨意,没有多少辞藻,也根本不存在任何之乎者也,务求所有人能够准确地理解含义。
李定国说罢,不再多废话,便大喝道:“哪一个是指挥使?”
“……”
李定国又大喝:“谁是指挥使?”
这时终于有人怯弱地道:“指挥使去喝酒了。”
“同知是谁?”
于是无数双眼睛,便看向那方才下令要捉拿李定国的人。
这人脸色一变,心下意识不妙,立即想要大呼,一面要抽出腰间的刀来。
可李定国却是疾步走向了他,不等他抽刀,已直接抬起枪来,对着脑袋便是一枪。
这人的脑袋顿时血浆迸出,而后倒下。
营中的士卒哗然,人人脸上露出了惊慌之色。
李定国则是又大喝道:“取东西来。”
几个生员已取出了几个大包裹。
而后,直接将这大包裹摔在了地上。
哗啦啦,无数的碎银便散落在地。
李定国道:“每一旬领银一两,先各自领赏,十日之后,还有!人者有份,自然,谁若是敢不识相,杀!”
这些士卒们见同知顷刻之间便死了,像是杀鸡一般,虽见对方不过区区数十人,却是个个气势害人,此时,哪里还有半分其他的心思?
此时见到了银子,不少人眼前一亮。
这个时代,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官,都不将他们这些丘八当人看的,一旬一两银子,这一个月便是三两,三两一个月,在这个时代,足以养活一家老小了。
而对于生活在最底层的军户和丘八们而言,这样的待遇,便更是动心。
何况……人家不是还带来了圣旨吗?
于是有人率先上前,口呼:“万岁。”
其余人纷纷上前,一个个丢下了武器,赤手空拳。
小半时辰之后,一群千户和千户以上的武官,则火速的甄别了出来。
李定国这个时候,一点也不费劲,这个时候,为了以防万一,是不会客气什么的。
因而……这营中随即便又传出连续的枪响。
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整个南京左卫,就好像什么事再没有发生过。
所有的士卒,全部要求回各自的营房休息。
军中的文吏也已被召了来,交上了花名册以及营中的粮饷情况。
…………
啪啪啪……
远处的声音很微弱。
不过还是隐隐约约地传到了魏国公府里来。
有耳朵尖的,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于是……有人疑惑地道:“外头是鞭炮声吗?”
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突然有人道出这么一句疑问。
这一下子,让彼此已红了眼的人也一下子变得狐疑起来。
钱谦益也不禁留神起来,道:“这个时候,谁燃放鞭炮?”
魏国公徐弘基的脸色也略有变色。
其他人可能不知内情,他却是最清楚的,这不像是鞭炮声,鞭炮声不是这样的。
重要的是,这声音……似乎是南京左卫那边传出来的……这就更为蹊跷了。
徐弘基脸色一正,立即道:“王衡!”
一个武官带着酒意,匆匆的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大汗淋漓:“在。”
“怎么回事?”徐弘基道:“你乃是南京左卫指挥使,今夜左卫里,可有什么布置吗?”
“这……这……”王衡擦了擦额上的汗,道:“今夜……今夜无事啊……今夜卑下来喝酒,怎么还会……还会闹出什么事……”
徐弘基目光渐冷,怒道:“你这没用的东西!”
王衡不免有点心虚,也隐隐有些心慌,便道:“要不,卑下去查看一下!”
“去,快去!”
王衡便如蒙大赦一般,匆匆要出去。
谁晓得他刚刚出了徐家大门。
刚要大叫:“给我备马。”
昏暗之中,却已有一人猛地窜了出来,只道:“你是谁。”
王衡没有多想,便下意识地怒道:“我乃南京左卫指挥使王……”
啪啪啪啪……
门口十几个生员,一齐开火。
王衡还看不明白怎么回事,就登时气绝,倒在了血泊里。
这门口的铳声一起。
里头的人便是傻瓜也知道……可能……要出事了!
一下子的……宅内传出混乱来。
第五百八十七章:吾皇万万岁
魏国公府内已是大惊。
那魏国公徐弘基已是清晰地听到了火铳的声音。
他目光沉沉,脸色大变。
这时候……他已开始渐渐的明白怎么回事了。
于是他沉着脸,立即道:“不妙了!”
这三个字,让不少人开始张望起来,显得很是紧张。
可是……
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依旧稳坐在此,甚至面带微笑。
正是钱谦益人等。
钱谦益人等丝毫不见一点惊慌之色,只静静地看着徐弘基。
他们在看徐弘基的表演。
如果说,镇定的天启皇帝等人在看戏的话,那么钱谦益这些清流其实也在看戏。
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
哪里有什么不妙?
联系魏国公拼死也要支持益王,再到他提出必须潞王继承大统,而魏国公徐弘基则强烈反对的情势来看。
很明显……
他的布局是制造舆论,就如今日在酒宴上,无数人抨击益王,支持潞王一般。
而徐弘基呢?
只怕那所谓南京左卫的火铳声,还有方才魏国公府外头传来的铳声,也不过是魏国公自导自演的把戏罢了!
他想做什么呢?以为制造出紧张的局势,就能让清流屈服?
可是不要忘了。
我辈之人,都是铁骨铮铮的。
因而,钱谦益依旧脸色平静,甚至慢悠悠地举起了酒盏,喝了一杯水酒,而后……大笑。
他伸出了手掌,开始抚掌大笑。
他这一笑……
让天启皇帝和张静一都不禁大为诧异,这样居然都不害怕?
看来这已不是普通的反贼了。
徐弘基心里开始慌了,此时听钱谦益大笑,不由道:“钱相公,你笑什么?”
“某笑可笑之人!”钱谦益长身而起,大义凛然地道:“莫非魏国公以为,局势紧张,我辈就会服软吗?公爷也太看不起我辈了吧?无论如何,这风骨还是有几分的,公爷莫非以为,凭借恫吓,便可令我等就范吗?”
徐弘基只是额上冒汗,他心里无数个念头已是划过。
左营出事,家里门口都出事,莫非……是钱谦益这些人的所为?
他来不及细细咀嚼这些话。
钱谦益的话却是鼓舞了许多清流文臣,众人也都慨然大笑起来:“我等都是仗义执言之辈,岂会将此恫吓放在眼里,莫说只是几声铳响,便是此时有人将刀架在脖子上,又如何?大丈夫为了气节,无非一死而已,我等支持潞王,绝无私心,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是极,哈哈……”又有人大笑道:“若能效法我东林六君子,慷慨赴死,便死而无憾了!”
“我也愿死。”
一个个人站出来,此时他们神气十足。
徐弘基却已顾不得这许多了。
他此时没心思去和这些人扯皮,只是急切地大呼道:“来人,来人……”
可显然已无人回应了。
一旁的徐文爵也察觉到父亲的异样,便晓得,这绝不是父亲的安排。
于是他也不由的急了,忙道:“父亲,我去瞧……”
徐弘基却是一把扯住他,却是摇摇头,他突然一脸悲凉,此时他渐渐开始明白了什么,突然颓然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上,万念俱灰地道:“老夫怎会与这些竖子共谋大事……”
啪……
有人拍案而起,大声怒道:“魏国公岂可骂人?”
正说着,终于在夜色之下,一窝蜂灰色大衣的人已是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这一下子,顿时引起了宾客们的恐慌。
许多人慌张地道:“你们是谁,你们要做什么?”
喊这一句话的人,肯定不会有好下场的,随即便有人拔刀,话也不多说,直接一刀将这人砍翻在地。
这人没死尽,只在地上发着惨叫,拼命蠕动。
如此一来……
大家才终于意识到……这是动真格的了。
转瞬之间,无数人的脸色一片惨然。
有人已慌忙地钻到了桌子底下。
原来却是有一队人抵达这里,得知陛下等人在这魏国公府里,于是决定立即采取行动。
这一个个穿着灰色大衣之人,如狼似虎地闯了进来,但凡有人阻拦,就立即格杀。
此时,宾客们却是一窝蜂地朝魏国公的方向去。
毕竟魏国公是武人,人们下意识的觉得,靠着魏国公,会更安全一些。
魏国公则是脸色惨然,他灰败着脸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这时,才有人从桌上站了起来,大笑着道:“何人?当然是流寇!”
魏国公只觉得这青年有些面熟,一听流寇二字,顿时如晴天霹雳一般,他想到了什么,脸色越加的难看,嚅嗫着嘴道:“谭懋勋……谭懋勋何在?”
“谭懋勋已死!”说话的是天启皇帝,他一步步地踱步上前,边道:“区区数万人马而已,以为龟缩起来,朕就对他们无可奈何?其实不过是一群臭鱼烂虾,不足东林军一握!”
此言一出……
就算是傻瓜,也已知道天启皇帝的身份了。
徐弘基听到这里,已有一种万事皆休的念头。
数万大军啊,固守坚城……转瞬之间……灰飞烟灭?
根据他们进入南京城的时间来看……至多也就坚持了一天?
这是何其恐怖的事!
即便是白起再生,也做不到这一点吧?
下意识的,他两腿一软,已是跪了下去。
这倒不是他认出了天启皇帝,而是因为……他猛地意识到,在这种绝对的实力面前,自己实在力不从心,一切的挣扎……竟都是枉然。
“陛……陛下……”徐弘基微微低着头,期期艾艾地道。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惊失色。
人们面面相觑。
他们疯了似的,打量着天启皇帝。
像……
真的像……
在这里的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是面过圣的。
虽然很多人只是偷偷的远远看过这么几眼。
如今……经这徐弘基一提醒,才真正意识到了。
天启皇帝大步流星地走着,道:“可不要叫朕陛下,朕早不是你们的陛下了,大明的天子,在你们这儿,难道不是益王和潞王吗?”
这话带着莫名的讽刺。
徐弘基:“……”
钱谦益一下子慌了神,他倒是极想努力地站直身体,而后大气地骂天启皇帝几句昏君。
可是……他感觉自己的身子好像不听自己的使唤一般,这腿脚……它怎么就自个儿的弯曲下去了?
便是自己的嘴巴,竟也自动地张口,道:“陛下……陛下……臣等……糊涂啊,糊涂……”
接着捶胸跌足,悲不自胜。
也不知是因为被人抓住了现形,为自己未来的命运而恸哭,还是当真心里生出了悔恨。
原本以为……这个时候,一定会有哪一个不开眼的人站出来,狠狠地斥责天启皇帝一番。
毕竟……天启皇帝的名声很臭,臭不可闻,大家对天启皇帝可谓憎恶到了极点。
可是……却在转瞬之间,当所有人意识到了什么,这里的所有文武,居然都毫不犹豫地拜倒在地,而后身子匍匐起来,行五体投地大礼,一齐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有人哀嚎道:“今得知陛下无恙,臣等……喜不自胜啊,陛下……”
更有人嚎啕大哭道:“吾皇生命,可追尧舜,今陛下驾临南京,臣等有失远迎,万死之罪啊。”
“陛下……”
天启皇帝笑嘻嘻的样子,他现在真的一点都不生气了。
反而回过头,看一眼张静一道:“倒是无趣的很啊,本以为,会有几个真正的汉子呢!”
张静一叹息道:“仗义总是屠狗辈!”
后头半截话张静一没有说。
天启皇帝已是大喇喇地走进了这大厅。
徐弘基这时候倒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他慌忙地膝行到一旁,让出了主位。
天启皇帝则是一屁股坐下,看着这满地跪着的百官,而后道:“情况,朕都清楚,你们也就不要再装模作样了吧,不就是造反吗?造反也没什么?好像这天下,有谁不造反似的?”
“不过你们造反,有几个错误,其一,临时起意,没有意识到造反最重要的是武力,朕听说,你们在江南,还克扣了许多的军饷,哎……愚蠢啊,敢做这样的事,居然还视为你们卖命的人为丘八,就算是朕也不差饿兵呢?这其二呢,便是你们视造反为阴谋,这数十人乃至数百人,勾结起来,以阴谋诡计以图大业,却不知收买百姓,你们说,这样能成事吗?你们做朕的臣子,干的不怎么样。做反贼,干的也不怎么样,连流寇都不如。人家那些个流寇,已经开始提出不纳粮的口号了,至少还晓得收买人心呢。你们却是坐在这里,每日饮酒作乐,美味佳肴,就这?”
一番话嘲讽意味十足!
“……”
短暂的沉默。
这简直是一点脸都不给了。
不过好在,到了这个份上,也没人打算要脸。
便有人道:“陛下……臣等绝无反心。臣受国恩,每日所思所想,都是为陛下尽忠职守,臣的忠心,天日可鉴啊,陛下……”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于是都朝这人看去。
是钱谦益!
第五百八十八章:万死
不愧是他。
张静一见钱谦益如此,真是哭笑不得。
方才他见他铁骨铮铮来着。
若不是今日杀来了南京城,这铁骨铮铮的人设,只怕还要维持下去。
可现在的钱谦益,似乎彻底的软了,显然钱谦益这些人意识到,自己这一次是真正的大难临头。
这可和以前不同,以前哪怕是面对阉党,至多也就外放南京,或者罢官。
可此次……天启皇帝千里奔袭,大破孝陵卫的江南诸军马,如今杀来南京城,可不是闹着玩的。
钱谦益心里已恐惧到了极点,他虽有无数个念头,想要硬一下。
可偏偏,却是软绵绵的没有丝毫的没有气力。
“天日可鉴。”天启皇帝听到这钱谦益的话,真是说不出的讽刺。
此时,禁不住失笑起来:“方才还是什么益王、潞王,如今,却又都是忠臣了,倘若这天下的忠臣都如你们这般,这大明,只怕早已亡了吧。”
天启皇帝说罢,随即道:“尔等谋逆,现在该怎么说?”
这跪地的众臣,此时已是如芒在背。
而对于天启皇帝的恐惧,也已占据了一切。
这天启皇帝太狠了,谁也无法想象,他是怎么半个月前还在京城,转眼之间,便杀破重围,来到南京的。
这就……好像是神兵天降一般。
天启皇帝冷笑道:“看来你们是不肯说是吗?”
魏国公徐弘基已是冷汗直流,他拖着残破的身躯,道:“陛下……老臣糊涂……”
咬了咬牙……
似乎心知到了这个时候,还继续抵赖,只会继续成为笑话。
便道:“老臣确实有不臣之心。臣在江南守备,这些年来……和江南的士绅纠葛太深了,魏国公府,世代在这江南与人联姻,近亲和远亲已遍布江南,平日里他们有事希望老臣关照,老臣帮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以至……以至……”
“以至什么?”天启皇帝死死的盯着徐弘基,咬牙切齿。
“以至于……犯了不少糊涂事。许多贪墨了军饷的武官,臣没有处置,甚至……还心安理得的接受他们的孝敬。还有不少商贾,他们贩卖一些朝廷违禁之物,也是臣给他们批的路引。还有……”
他如数家珍,一一道出来。
江南早已腐化不堪了。
甚至徐弘基所言的这些,都是明面上的规则。
他作为魏国公,守备南京,可以给不知多少提供方便。更通过这些,又不知与多少人关系匪浅。
说到这里,徐弘基已是哽咽难言,涕泪直流道:“老臣何尝不知道……做的这些事,危害社稷,老臣没有这些该死的清流们这般厚的脸皮,他们无论做任何事,都晓得立一个贞节牌坊,要将这些事变得名正言顺,这些事……错了便错了,臣无话可说。陛下在辽东,整肃了那些辽将,老臣大为惊恐,老臣……担心……陛下迟早有一日,也来收拾魏国公府……”
说到这里,他继续哭诉道:“臣原本绝无反心,魏国公府,与大明休戚与共,此等世恩,徐家怎么能忘记呢?只是……只是……老臣犯浑,实在是罪该万死。这些该死的家伙,他们居然擅自请人刺杀了钦差,这吏部尚书周应秋一死,老臣便大为惊恐。老臣岂有不知,那钦差死了,即便是老臣没有参与,可是陛下一定会严查江南的弊案,只要彻查下去,老臣就算刺杀钦差一案没有关系,可其他的案子,老臣定然难逃法网。老臣……该死啊……当时一心想着,保着自己的家人,害怕陛下……迁怒于魏国公府,所以……参与了此事……牵涉这件事的人极多,这江南上上下下,谁也逃不脱,老臣如今……甘愿认罪伏法……”
说罢,他不断的叩首:“伏请陛下……准臣了断!”
天启皇帝冷冷道:“你想赐死?”
赐死二字,重要的是前头那一个赐字。
既然牵涉到了如今这样的大案,死肯定是要死的,可怎么死,却值得说道。
所以……若是赐死,那么便是最好的结果,因为可以留一个体面,所以这个死字之前,才有一个‘赐’字,这是恩赏的意思,是表达了皇帝的宽厚。
徐弘基叩首,浑身颤抖,嘶哑着嗓子道:“就请念老臣父祖……对大明的……”
“这些往事,就休要提了。”天启皇帝冷声道:“既然如此,朕便给你一个体面吧!”
徐弘基听罢,如蒙大赦,顿时感动的涕泪直流,眼泪滂沱而出,又忍不住叩首,满是感激的道:“老臣……谢陛下恩典。”
天启皇帝默不作声。
徐弘基微微颤颤的便站起来。
一旁的徐文爵见状,便凄然道:“爹……”
徐弘基深深的看了徐文爵一眼,收了泪,似乎有话想说,可随即摇摇晃晃要走,走了两步,又禁不住摇头,叹着说了一句话道:“哎……怪我……如今祸及子孙了……”
说罢,便微微颤颤的去了。
天启皇帝端坐着,他的脚下,此时隐隐开始传出了哭声。
有的是害怕,有的是眼见徐弘基如此,忍不住兔死狐悲。
那徐弘基去往侧厅,只有一个老仆跟着他,这老仆什么也没说。
只徐弘基吩咐一声:“去寻绳索来。”
老仆点点头。
一会儿工夫,一根绳索便悬在了梁上,徐弘基搬了凳子上去,老仆先帮他扶了凳子,待徐弘基长叹了口气,道:“或许……我大明当真中兴有望……”
说罢,又遥看着虚空,似乎带着几分对这世界的眷恋,最终一下子踹倒了凳子,于是,整个人便悬在空中拼命的挣扎。
那老仆这时才跪下,放声大哭,道:“公爷……公爷……”
他没有起身去救,只是匍匐在地,不断的以头抢地。
过一会儿……这侧厅里便再没有了声响。
…………
坐在正厅的天启皇帝,也是听到了动静,他依旧还是铁青着脸,此时的天启皇帝,一脸冷酷,他的心早就硬了,比钢铁还硬,倒不是人性本恶,只是历经了这么多的事,他想杀人的时候越来越多,选择宽恕的时候越来越少。
他靠在椅被,岔着腿,目光逡巡着。
魏国公世子徐文爵此时听到那老仆的哭喊声,已是浑身战栗,一时悲不自胜,终究忍不住,放声恸哭。
天启皇帝淡淡道:“徐文爵,这谋反,也有你的一份吧?”
徐文爵此时万念俱焚,颤抖着道:“有。”
“你参与了多少?”
“调度兵马……还有镇守南京,防备陛下……都是臣负责……”
“刺杀钦差呢?”天启皇帝死死的看着他。
徐文爵苍白着脸道:“魏国公府没有刺杀过钦差,这是事后才知道,以至于公府混乱过一阵子,当时谁也没想过,事态会突然恶化到那样的地步。那时……家父……先父……他跳脚大骂,说是竖子误我!此后……是……臣……说动了家父,臣对家父说……事已至此,魏国公府已经无路可走了,陛下继续彻查,魏国公府危矣,眼下,唯有与那些人同舟共济,才……才能死中求活……”
说到这里,徐文爵似乎想到,自己的亲爹就是这般被自己害死,便又是放声大哭:“万死!”
天启皇帝冷笑:“你当然是万死,怎么逃得掉呢?”
说着,他没有再理睬徐文爵。
而后,目光落在了一旁的一个老臣身上,他道:“你是吏部尚书郑三俊。”
郑三俊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道:“老臣……老臣……正是……”
天启皇帝道:“你有份吗?”
郑三俊连忙道:“没……没有的事……陛下……老臣是最冤枉的,至始至终,老臣都没有参与,无论是刺钦差,还是谋反,老臣是被他们蒙蔽了啊,恳请陛下明察秋毫,这都是魏国公府……是他们……”
天启皇帝勃然大怒,撩起了灰色大衣,随即便掏出了火铳来:“是他们怎样?”
郑三俊道:“是他们教唆,老臣……一直忠心陛下,陛下这般的圣君,千年难有……臣视君如父……怎么敢……”
天启皇帝眼里已掠过了一丝杀机。
他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
啪……
一枪下去。
随后,便传出天启皇帝的怒骂:“草泥马的!”
这四个字……还是张静一教的!
郑三俊本还要辩解,可这枪声一响,他的脑壳……便顿时被近距离打了个稀烂。
于是……整个人便直接歪倒在了一边,便连头骨,竟也已飞出一片来。
“啊啊啊……”
如此近距离的看着郑三俊转瞬间死在自己眼前,许多人已惊的发出了惨叫。
跪地的人,纷纷膝行后退,不少人已是吓得呆了。
天启皇帝狞笑道:“和你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吗?他马的!若是没有关系,朕还来找你?到了现在,还想做忠臣,你这老狗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落下。
这里已是骤然静谧。
落针可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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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九章:死无葬身之地
这郑三俊也算是朝中重臣,毕竟是吏部尚书。
虽然这个吏部尚书的前缀是个南京,可这样的人……自有大明以来,都不曾有这般直接说杀就杀的道理。
即便是太祖高皇帝,也要先拿下,而后让有司审问呢!
因此,眼见天启皇帝如此,所有人心里都凉了。
若在以前,只怕大家要愤慨起来,一齐闹一闹。
可现在……大家心里只有恐惧,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天启皇帝依旧还抓着冒着硝烟的火铳,厉声道:“你们看这郑三俊该杀吗?”
“……”
“说话!”
钱谦益等人立即道:“该杀,郑三俊涉嫌谋逆……罪无可赦,陛下诛杀了此人,大快人心。”
天启皇帝冷笑道:“大快人心?”
“是,大快人心,郑三俊……便是此次谋反的主谋……”有一人道。
天启皇帝则看向他:“他死了,所以就成了主谋?反正活人的罪,都推给了死人身上,对吧?”
这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臣……臣……也有罪。”
“你有什么罪?”
有了郑三俊的前车之鉴,这人便嚅嗫道:“罪臣也涉嫌谋逆,万死!”
天启皇帝冷笑道:“谋逆大罪,你说说看,该怎么办?”
“臣……”
这人只好叩首,吓得说不出话来。
天启皇帝随即看向张静一:“张卿,你来给朕拿一个主意。”
张静一在旁微笑道:“陛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众人一见是张静一,心知自己肯定完蛋了。
于是乎……一个个脸色惨然,更知道……他们已是死无葬身之地。
天启皇帝点点头,于是二人至一旁的耳室。
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你说罢。”
张静一道:“陛下打算如何解决江南的问题。”
天启皇帝想也不想的就道:“当然是尽诛这些逆党,推行新政。”
“推行新政……确实需要先诛逆党。”张静一很认真地道:“所以才需要除恶务尽,当今这天下,最大的问题,其实就和做买卖一样,陛下和天下的军民……是买卖的关系,不过……当初太祖高皇帝的时候,为了方便做这个买卖,因而便利用了士绅和勋贵这些……中间商,当初的时候,这些中间商倒还老实,他们有利可图,自然而然,肯尽心的办事,只是到了后来,他们的财富越来越多,他们的权力越来越大,于是乎,便欺上瞒下,牟取暴利。”
“如此一来……百姓们的税赋,十之七八,却都被这些中间商损耗了,甚至这些中间商,为谋私利,自起炉灶,妄图想将陛下一脚踢开。长此以往……这大明不垮才怪了。所以新政的本质,便是彻底踢开这些中间商,不让这些中间商来挣差价。”
天启皇帝听罢,下意识地道:“咱们自己来?”
“自然。”
天启皇帝又道:“所以……正好趁此机会,彻底剪除这些乱党?”
张静一道:“问题的关键在于,怎么的剪除。陛下只是单纯将这些人统统杀了,又有什么用呢?他们的背后,是数不清的士绅……”
天启皇帝眼露凶光,道:“那朕就杀光他们,再诛尽他们背后的士绅便是。”
张静一摇摇头道:“这样人手不够,而且效率也很低,毕竟他们的人太多了,我们若要一个个动手,只怕十年也干不完。”
天启皇帝道:“有张卿和邓卿在……难道还不够?”
张静一苦笑道:“远远不够,这江南情况,最是复杂,和其他地方有很大的不同,这里遍布了大大小小的士绅,又有数不清的读书人,他们通过同年、同窗、姻亲还有所谓世交、同党、同乡的各种关系,结为了一张张巨网,若只除首恶,是远远不够的,而且这些人……往往是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只诛几十几百户人,杯水车薪,很快他们便可死灰复燃。可若是要统统清理,便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凭借陛下手上的人手,清除得干净吗?”
“陛下……在清除的过程之中,他们断然也不会坐以待毙的,他们可能会暗中联络起来阳奉阴违,也可能想尽一切办法,腐蚀咱们清查的人员,所以……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越是不利。”
天启皇帝听罢,若有所思,而后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样说来,江南这边,咱们不管了?”
“谁说不管?”张静一笑嘻嘻地道:“臣这儿……倒是有一个法子。”
“首先咱们要做的,就是先破掉这一层层组织严密的关系网。”张静一眼眸中泛着精光,接着道:“只要破除这些……事儿就好办了。任何事,最怕的就是人家是一条心。”
…………
钱谦益人等默默地跪在此,胆战心惊地等待着。
事实上,他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只是……这最坏的打算,是他们所不能承受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死是在所难免的,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怎么个死法?
那昏君喜怒无常,怎么可能……给大家留什么余地呢?
许多人的心里滋生出来的,乃是无穷的绝望。
紧接着,便见一个个的东林军的生员,奉命进入了天启皇帝所在的侧厅,似乎是在领受什么命令。
而后……
这些人又一个个的出来。
其中一个,按刀出来,冷着脸,大喝一声:“来人,将他们统统押下去,陛下有旨,这些统统都是乱党,是抄家灭族的逆罪。”
听到抄家灭族四字,已有人只觉得一阵眩晕,竟是直接倒地不起。
于是众人纷纷上前,毫不客气地将人全部架了出去。
还有人口里大呼着道:“冤枉,我冤枉啊,我只是来吃饭的……我冤枉啊……”
可是没有人理会他。
而那钱谦益,却只觉得自己两条腿软绵绵的,根本站不起,却已被人抄起来,扯着便走。
他只觉得晕乎乎的,想到自己和自己家族的命运,登时悲从心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弥漫了全身。
他张口想说点什么……可此时已是如鲠在喉,于是……只好恸哭着呢喃道:“他们误我,误我啊……”
随即,这钱谦益便被丢进了一处牢房,这里应该是南京城的大狱,他第一次处于这样阴暗潮湿的环境,惊恐不安地呆了一夜,一宿不敢睡,随后,又被人拎了出来。
此时的南京城,似乎一切如初。
除了那些城中大户的主人们不知所踪,吃了酒再也没有回来外,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虽然城中出现了许多陌生的人,可是……这些人似乎没有任何侵门踏户的征兆。
因而在小小的担心之后,大家也就如往日一般,该干嘛还是干嘛了。
而在南京城各卫那儿,工作已经开展。
所有卫中的士兵全部集中起来,倒是并没有进行训话,而是让大家席地坐着。
如在南京左卫,李定国先站起来,道:“诸位都是当兵吃粮,都有妻儿老小,你们都是世代的军户,当初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命你们的祖先在此屯田戍守,左卫的田产我查过了,总计是三十七万亩,不过这些年,因为种种原因,只剩下了二十四万,我来问你们,你们平日里……还垦殖军田吗?”
众人皆是一脸怯弱,不敢吱声。
“说话,不要怕。”
终于有人小声道:“田早没了。”
“田去哪里了?”李定国朗声道。
“上头的人……拿去了,他们宁可租赁给佃户……”
李定国道:“田是朝廷发给大家的,他们凭什么拿走?”
众人又是沉默,更不敢答。
李定国拿出账目,接着道:“这是近年来,朝廷给左卫发放的粮饷情况,就说今年吧,今年寻常士卒,应该得银三两七钱,得粮一人是两百三十二斤,除此之外,还有布七尺……这些可到了你们的手里吗?”
“……”
良久的沉默之后,有人道:“没有!”
“这些又去哪里了?”
人群之中,有人冷不丁道:“被那狗娘养的克扣了……”
众人哄笑,不过又连忙收起笑声。
“对,就是被那些狗娘养的克扣了。”李定国大骂道:“那些狗娘养的昨日在赴宴,他们的桌上都是酒肉,我还知道,你们左卫那狗娘养的指挥使还有同知,他们家里养着十几个姬妾,他们的宅子里,仆从就有七八十个。这些东西,他们是从哪儿来的?你们有几个能讨媳妇的,有几个……能让全家不饿的?”
“有个叫刘九的,这刘九前些日子想要逃籍,被抓了回来,生生被打死!他为什么要逃呢?我查过……那是因为他娘饿死了,他娘又为什么饿死?他吃粮当兵,为朝廷卖命,凭什么他连命都卖了,自己的娘反而饿死了?”
刘九……显然卫中的人不少都是认识的,这人当初因为做逃兵,被抓回来的时候打了个半死,大家便兔死狐悲。
现在李定国徒然提了起来,顿时不少人的眼睛都不由地红了。
第五百九十章:株连
这些卫里的士卒,起初是带有畏惧的。
现在情绪渐渐调动起来了。
而且李定国左一口那群狗娘养的,右一口狗娘养的,让人顿感亲切。
这穿着灰色大衣的人,让他们有敬畏感。
就在这个时候,李定国道:“现在,陛下和辽东郡王,已下达了命令,这些赃官污吏,已被杀了。其他的人……谁也别想跑的掉,他们贪墨掉的田产,还是照着以前的规矩,分给卫中之人,这是真正的分掉土地,不是让你们和你们的家人去租种,而是重新丈量,直接让你们家人去办田契。”
“除此之外,克扣的军饷……以后要照常发放,现在的问题在于,这营中的百户、总旗和小旗,若是平日里作恶多端的,肯定要清查出去,若是平日里还算本份的,则还留任,只是要留任,先进武官培训班去。而清除掉的,大家也推举一些公道的人出来,一样先去听课。”
“总而言之,陛下体谅到了你们的辛苦,知道你们的难处,军户低人一等,谁人不知呢?可是军户凭什么就低人一等?这固然是有人故意轻贱你们,也是因为平日里那些该死的家伙们不将你们当人看……可以后不同了,谁若是再敢如此,就问问爷爷的腰间的东西答应不答应。”
说罢,李定国拍了拍自己的腰间别着的短枪。
一听真要给田契,而且真给饷银,一下子的,这士卒们便个个激动起来。
李定国便压了压手,让这乱哄哄的场面好了一些,接着道:“除此之外,军中还要恢复操练,左卫的人员我看过了,老弱病残占了近半,这可不是少数,因此,年老力衰的,准许离营,发放路费。当然,愿意留下的,可负责伙房和杂役之类的事,年轻要重新编练,每日需要操练。”
“当然,也不能让大家白白辛苦,这伙食……是无论如何也要管够的。只是……为了防范有人在伙食中做手脚,贪墨克扣,我建议士卒们每三个月,推选几个人,专门负责监督伙食采买的情况,三个月之后,这几人期满,便换其他人监督。”
“至于其他的杂事,咱们千头万绪,一件件来处置,总而言之,陛下此番下定决心,要与那些欺负你们的贪官污吏斗到底,绝不姑息。弟兄们……咱们都是爹娘养的,都他娘的是个人,凭什么就让人随意欺负?七尺男儿,让人作践也就罢了,可你们想想,你们的妻儿,你们的爹娘,也让人作践吗?现在还有一些人不甘心,想要夺回陛下本该赐予你们的土地,还想克扣你们的军饷呢,你们肯不肯?”
于是众人又沉默了。
只是过了半响,终于人群之中,有人怯弱地道:“不肯。”
有人开了头,便有许多人陆陆续续地道:“不肯。”
李定国目光坚定,按着腰间的刀柄道:“不肯便好,实不相瞒,俺是关中人,前些年关中大旱知道吧,俺家人口死了近半,一路逃荒,才幸存下来。此后跟着辽东郡王,才有了今天,我现在每年有九十五两饷银,家里还有数十亩地,甚至在辽东,郡王那边,还准了俺家三百亩永业田,俺的侄子,现在是俺供他读书……这样的日子,才他娘的有奔头,谁要是不让俺过好日子,便是欺君,这东林军上下不答应!你们也要过好日子,不能让这群狗娘养的占了你们的便宜,好了,言尽于此,解散!”
一挥手,众人还不肯走。
人就是这样,李定国的话,在他们的心底深处,似乎种下了一粒种子,一旦这玩意萌生出芽儿,便有些不甘心了。
而且毙了那些武官,是大家亲眼所见的事,那一两银子的饷银,也是当即发给大家的,现在还藏在他们的身上呢。
对方是说话算数的人。
李定国随即挎着刀,转身过去,现在左营,他已经料定是稳住了,还得去奏报一下恩师,将左营的情况做出汇报。
后头则是一个小队官跟着,这小队官低声道:“学兄,你说……他们肯听话吗?”
“怎么不肯听?”李定国勾起一丝笑意道:“你不懂,你跟他们讲春秋大义,他们或许不肯听,你和他们讲仁义道德,他们未必也听得懂,可你跟他们说,给他们土地,他们便什么都肯听你的了。”
小队官又问:“那以后……”
“以后什么?”李定国看着这踟蹰的小队官。
都是东林军的,这东林军里人人都能识字,而且已有不少人,学业水平已不低了,重要的是,人有了见识,且能识文断字之后,便难免引发各种的思考。
这小队官想了想便道:“咱们立的这些规矩,这以后……当真……能让他们也过上好日子?”
李定国倒是驻足,认真地看着这个小队官。
他想了想道:“咱们不是那些读书人,读书人坐而论道,靠耍嘴皮子,以为如何如何,便可以大治天下,可以像什么三皇五帝时一般,人人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一天下来,左营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说是触目惊心也不为过吧,你当初也是关中的灾民,那一路所见所闻,料来也都知道,咱们来这儿,其一是报效国家,其二是奉了恩师的意思,这其三是什么呢?是把事情办妥当,咱们不能指望立下几个规矩,分一些地,便可让天下太平,但是至少我坚信,今日做的这些事,会让这天下变得更好一些,以后总还会遇到许多的问题,可只要抱着今日这个心思,今日好一点,明日好一点点即可。所以有一句话,叫勿以善小而不为……咱们军校,奉行的便是这个意思。”
小队官认真地听着,若有所悟。
李定国抵达了张静一所在的临时驻地的时候,张静一已经开始提审钱谦益了。
这位东林残党的首领,被复社推举为楷模的人,现在却已进行了拷打。
不拷打是不成的。
张静一虽然不爱用刑,但是他知道,这种读书人,细皮嫩肉,一打准能老实了。
所以钱谦益一见到张静一,便嚎叫着道:“饶命,饶命啊。”
张静一叹了口气,却是拿起了几部书,边道:“你的文章,我方才都拜读过,很有气节呢!”
钱谦益一听,目光一闪,脸已羞红到了耳根。
张静一随即道:“你所犯的罪,你自己心里已经清楚了吧,这种事,是逃不掉的,而陛下怎么处置逆臣,想必你也清楚,那些个辽将是什么结果呢?”
钱谦益的脸色越加难看,浑身颤抖着,竟是说不出话来。
张静一又道:“你们钱家,乃是大族,你的父祖,也都是天下之名的人物,家里的人口……我看看……”
说着,张静一捡起了桌上的一份密密麻麻的笔记,而后道:“竟有一百三十多口人,这人丁,真是不小了。”
钱谦益已是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叩首道:“求辽东郡王饶了我吧……我……我……我不过是心直口快……”
“心直口快?”张静一凝视着他,本是平静的目光,霎时冰冷起来,凌厉地道:“谋反也可以称之为心直口快吗?你的事……不少人已经供认了,你当初如何跟人说陛下昏聩,又如何说我张静一是奸贼,甚至还四处造谣生非,鼓励人谋反,这些……难道要我一件件一桩桩的数出来?”
张静一觉得这人简直可笑至极,到了现在,居然只想用一句心直口快掩盖!
钱谦益身子哆嗦着:“我……我愿改正。”
张静一道:“不需要改正,只让你做一件事。”
钱谦益便道:“恳请殿下明示。”
张静一道:“还有谁……什么人和你勾结,一个个给我说出来,他们的籍贯,姓名……给我一个个的说……说出来,我保你全家的性命,可若是有隐瞒,那么就对不住了。”
钱谦益内心似乎挣扎起来。
他很清楚……一旦说出来……那么……
他额上已是冷汗直流。
张静一却道:“我还要审问其他人,没多少心思在你身上,你不过是个下三滥的读书人,我没有这么多空闲,既然你不肯说,这也不打紧,那就不必说好了,总会有人说的……”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
何去何从。
似乎对于钱谦益而言,已经很明显了,他流泪道:“愿说,都愿说出来。”
张静一便道:“来人,给他笔墨纸砚,看着他写,记住,这是保全你全家的唯一机会,若是有什么隐瞒,将来迟早会交叉印证,一旦发现你遗漏和隐瞒,那么……事情可就不好办了,别怪我将丑话说在前面。”
钱谦益忙道:“是……是……”
他的内心是痛苦的。
他自己所认为的道德告诉他,自己不应该做的事,可偏偏,就是没有勇气去做,反而一次次的屈从。
于是他含泪,有人塞给他笔墨,他连忙奋笔疾书!
第五百九十一章:一个不留
钱谦益的记忆力很好。
毕竟是大才子。
很快,他便供认不讳。
他所检举的人,居然超过了九十余人。
而且因为博闻强记,便连这些人的罪证也统统都默写了出来。
张静一不得不佩服这个家伙……还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只可惜……聪明没用在正经的地方。
这九十多人,大多非富即贵,无一例外,都是东林残党或者复社的成员。
钱谦益这个人,名声很大,自然而然,交游也很广阔。
张静一得了供书,如获至宝,这时,那李定国便寻了来。
“恩师……”
“你来的正好。”张静一一脸疲惫,其实大家都很疲倦,许多人自来了南京城,可都没有睡好,一方面是防范有人反扑,另外一方面,也是手头实在太多事要做。
张静一道:“咱们在城中的人手不多,又需防守各处要道,所以现在我打算抓人,现在情况紧急,为了防止有人流窜,必须立即下手,你在左营怎么样?”
“左营已经控制住了。”
张静一一脸认真地看着他,随即就道:“现在若是我拿名录给你,让你立即调动左营去拿人,你驾驭得住他们吗?可能有些人不只是在南京……”
李定国想了想,他虽年轻,可是显得很稳重,并不莽撞,在评估之后,他道:“没有问题。”
张静一显然还一点不太放心,便道:“确定?不担心左营有人通贼?”
“可以确定。”李定国道:“应该没有大问题,当然……为了以防万一,少不得还要布置一下,防范于未然,只要布置的稳妥,学生有信心。”
张静一随即颔首:“好,既如此,那么就交给你吧。”
说着,直接……拿出了一沓供状。
这些供状,可不只是一个钱谦益的,一夜的时间里,那些去魏国公府吃酒的家伙们,早就分开进行审讯,供认出无数人物了。
李定国看着上头所写的东西,也不禁咋舌,忍不住道:“这么多?”
“先分门别类,里头有不少人,其实都是一人,人物有重叠的可能。除此之外,还要根据罪状的大小进行处置,罪大恶极的,一定要率先捉拿,切莫走脱。其余的……也要布置好,放心,我这边会让人协助你,教导队这边,你需要多少人手,直接调用。再迟一些,后续的各教导队只怕也要来了,到时人手会更充裕,半个月之内,邓同知也会率大量的锦衣卫抵达,到了那时,你再将人犯全部移交给他便是。”
李定国顿觉得身负千斤重担,却还是点点头道:“恩师放心……左营这边,人手已经够了,实在不行,调拨其他南京各卫的人马就是了,学生倒是相信,他们一定肯尽心竭力。”
张静一笑了,便道:“怎么,这才一夜之间,就信得过他们了?他们在南京这么多年……我看……还是有些疑虑。”
李定国抬头凝视着张静一,却是坚定地道:“学生信得过。”
张静一不由讶异道:“为何?”
李定国想了想道:“因为学生了解他们,学生从前,和他们是同一类人,被人瞧不起,吃不饱,穿不暖,一家人饿肚子,什么上官,什么读书人,谁放在眼里。学生到了京城,是恩师收留了学生这些人,给咱们分了田,让咱们进了东林军,给足额的饷银,教授学生读书写字,学生这才知道,原来人活着,可以这样有盼头,学生不是什么聪明的人,但是只谨记着一点,便是学生的娘都这般嘱咐学生,说是学生这辈子,从此便是恩师的了,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学生在想,只要将那些卫里的士卒一样当人看,他们自然而然,愿意死心塌地,绝无二心。”
李定国的一番话,让张静一颇为动容。
或许是地位高了,张静一竟开始有些忘记了初心,差点没有意识到,当下天下的军民,最需要的是什么了。
张静一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随即道:“很好,南京诸卫,暂时归你调动,所有的人,都要调用起来,给我抓人……”
“是。”
当日……南京城里终于开始鸡飞狗跳了。
出现在南京城大街小巷的,已不再是灰色大衣的东林军。
而是传统绵甲的官军,上万官军,封锁各门,开始依着名录,侵门踏户,而后……一个个人便被拎出来。
一时之间,城中各种哭爹喊娘的声音。
又有一队队的人马,开始分赴南直隶各县,甚至开始直扑江西、浙江一带。
气氛骤然紧张,以至于各个衙门,居然无官当值。
可这些……对张静一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严令各衙的文吏,暂时理政。
不过,实际上大明的官本就不太理实际事务,更不必说,这还他娘的是南京六部了。
一日下来,又有数百人被拿住。
当下严刑拷打,被打的急了,又开始供出更多的人。
当张静一拿着一摞摞的供书,送到天启皇帝的面前时。
天启皇帝直接给吓了一大跳,惊叹道:“这样多,这得多少人?”
“快上千人了。”张静一很认真地道:“涉及到的案子,五花八门。”
没办法,一开始有人为了保全家人,还只是供述谋反的同党,到了后来,生怕不满意,而且也清楚,迟早别人也要将自己供述出来,所以又开始供述其他的各种罪来,谁家杀过人,谁家贪墨……
人就是这样,一旦开始招供,那么就好像烂裤裆一般,债多了不愁了。
天启皇帝不由地皱眉道:“这么多的人,统统惩办?”
“不只这么多人,只怕还有更多。”张静一道:“这还只是南直隶,这诺大的江南,还有许多人没有拿呢。既然有罪,为何不拿?陛下莫非是心软了。”
“朕不是心软。”天启皇帝懊恼地道:“朕只是在想……这得查到什么时候?”
张静一淡定地道:“很快的,很多罪状,都供述的很清楚,所以……不怕当事人不认。”
天启皇帝道:“这么说来,可能最终要牵涉多少人?”
“至少数千……”张静一斩钉截铁的道。
天启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道:“好家伙,都是抄家的罪吗?”
“十之八九。”
“呼……”天启皇帝突然觉得这样似乎也并不坏,而后,他努力遏制住内心的喜悦,道:“朕听闻,你抓了许多人,逼迫他们招供……为何要这样麻烦?许多人的罪,已是板上钉钉了。”
张静一深深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而后意味深长地道:“陛下,这才是破解江南困局的最好方法。”
“哦?”天启皇帝越发觉得有意思起来,便定定地看着他道:“你继续说下去。”
于是张静一道:“江南这边,最可怕的情况是……这些人是铁板一块,他们通过各种关系,已经形成了一个有共同利益诉求的群体,这些人……想要连根拔起,实在不容易,即便今日杀了一批,他日谁能保证,不会春风吹又生。要破除这个……就不需得让他们攀咬起来。从前他们是靠同乡、同年、同窗、门生故吏的关系,大家一起坐在一起吃肉,利益均沾。”
“可现在……不同了。他们要留下全家老小的性命,不攀咬出人来,绝无可能。可他们也无法随意写出谁的事来,毕竟……不相干的人,他们就算是想要供述,也是破绽百出,只需一查,便晓得他们是在诬告,到时少不得,有他们的苦头吃。他们能供出的,也只有这些平日里亲近之人了,如此一来,他们相互攀咬,这一层层所谓的关系,岂不自然而然,就从同党变成了仇敌了吗?”
“到了那时,他们便再不是铁板一块了,而是一个个孤立的人……什么东林党,什么复社,什么狗屁的江南士人,只要上了刑,一切自然而然,也就土崩瓦解!”
天启皇帝听罢,骤然明白了,不禁道:“明白了,朕明白了,这个法子好啊,哈哈……原来这是离间计。”
张静一苦笑道:“谈不上离间,只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而已。”
“一个机会?”天启皇帝略显意外,背着手道:“你继续说下去。”
张静一侃侃而谈道:“他们的关系网太绵密了,而且江南的宗族最是根深蒂固,难道陛下当真要杀尽他们吗?若真杀尽,只怕不死个十数万人,只怕也杀不绝。与其杀人,不如诛心!陛下要推行新政,那么就得有银子,得有粮食,先让他们攀咬,等所有人都攀咬出来,再个个击破,到时一切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天启皇帝点头,随即低着头又看了看供状,看到许多的人名,竟发现里头有许多,都是自己有印象的。
于是他忍不住冷笑道:“没想到……牵涉的竟是这样的多,这江南看来无好人了。”
张静一则是道:“不是江南无好人,是这些人的心坏了。”
第五百九十二章:一网打尽
天启皇帝点头,随即便开始开动脑筋起来。
他沉吟良久,目光炯炯地看着张静一道:“何时可以抄家,这江南能抄出多少银子来?”
原来说了这么多,天启皇帝最关心的是这个。
说实话,大明的皇帝还是很擅于抓住本质的。
张静一便耐心地分析道:“先确定罪名,而后……再一个个抄,现在的问题是……若是用蛮力去抄,不但费时费力,而且还可能适得其反。所以,得用巧劲,只有让他们相互仇视起来,才可以相互检举,为我们提供有用的情报,到时真是要抄家的时候,自然也就毫不费力了。”
天启皇帝大喜,带着微笑道:“朕说过,皇帝不差饿兵,这一次抄家,若是办的好,你们张家……朕给你们分红。”
“啊……”张静一不禁略带惊讶,没想到天启皇帝这一次如此大方,居然还发奖金了。
“这……”
只见天启皇帝道:“朕得九成,不是朕贪心,其实你也知道的……这都是朕的臣子嘛,毕竟不是你们张家的,朕只是把这些狗东西两百多年吃了我朱家的肉,教他们吐出来。朕给你一成……绝不反悔,你那辽东,还需安置流民呢,大量的开荒,也需要银子,朕不能让你们只出工,却饿着肚子。”
张静一立即精神抖擞起来,道:“有陛下这番话,臣便浑身都有劲了。”
天启皇帝也不傻。
这一次抄家和从前的抄家是不同的。
从前是抄个几家人,即便是辽将,其实辽东毕竟人烟稀少,抄起来可能耗一些功夫,但是并不费力。
可这一次牵涉人烟稠密的江南,性质就不同了,他得让张家动起来,超常发挥,而且这一次下江南,张静一功劳甚大,天启皇帝暂时也没想到有什么可赏赐的。
既如此,那就干脆一点,分账吧。
天启皇帝想到抄家就想到白花花的银子,满心的期待,笑呵呵地道:“就是不知,能查抄出多少银子来。”
“这……”张静一苦笑道:“臣说不好。”
“说不好?”天启皇帝一挑眉。
张静一道:“臣查过卷宗,许多人家……都被称之为廉吏,据说都是两袖清风的,无论是祖上做过官的,还是当下还在任上的……臣担心……他们若都是清官……”
天启皇帝道:“呵呵……”
说罢,拉下脸来道:“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事关重大,赶紧去办,一般的事,不必来报朕,抄家的事,朕也不懂,你自己斟酌着办吧。”
张静一得旨,随即便匆匆出去。
这南京的情势,是一定要稳住的,现在南京城完全控制在了东林军的手里头。
先是一千多的先锋入城,此后,后续的三千多人也随之进入南京。
再加上各卫人马,竟足足有三四万人。
如此规模的军马,操持在手,这江南已经没有人可以与之抗衡了。
甚至附近的县城,不需大军入驻,只需十几个使者,抵达之后,立即寻到本地的军营,当即将千户副千户拿下,直接越过了这些中间商之后,当即开始发饷,而后承诺土地,当即便可以对当地的军马进行改编。
将老弱病残直接归为一类,负责后勤和杂役,编练出战兵,只需两三天时间,这些如狼似虎,个个战斗力爆发的士兵,就直接封锁当地的县城,开始跟着东林军的生员去抓人。
甚至在改编的过程之中,遭遇了什么问题,生员们还不断的作出总结,此后这些总结,通过快马,迅速地汇拢到李定国的手里。
李定国则与其他队官不断地研判分析,又根据实际情况,拟定出一个个整编条例,分发下去。
譬如,针对在军中有较高声誉的高级武官如何处置。
针对民怨极大的武官如何处置。
还有对急于逃脱军户的士卒,以及针对家丁的处置方案。
出现问题,思考,解决问题,最后又出现新的问题,再研究,解决。
这一封封来往的快报,几乎可以编成一部收编的指南了。
不过……虽然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可大致上,却没有什么大失误。
整个江南,已是望风而降。
本地的官吏,得知数千东林军,迅速击破数万南京军马,短短一天之后,便占了南京城之后,其实这个时候,傻子都明白,他们所谓的抵抗,其实就是笑话。
当然……硬刚的人也不是没有的。
在宁国府的宣城县,就有当地知县想要抵抗,纠集了上百个差役,号召了几句春秋大义,而后,十几个生员入城,直接在县衙外头往里丢了一个炸药包。
这下子,那些差役,顿时鸟兽作散,这县令被抓住的时候,是从粪池里捞出来的,他妄图躲在粪池里脱罪,因人太臭了,实在受不了,考虑到他罪大恶极,索性干脆枪毙了事。
大量的卫中士兵一个个收编之后,第一件事做的……却不是火速的抄家,而是立即让他们占据各地要道,封锁各地的城门。
毕竟……甄别和抓人乃是细活,为了防止有人藏匿和逃窜,只有将整个江南视作一个个交通的节点,将这些统统锁死,那么……所有人就成了瓮中之鳖。
在确保了稳定之后,接下来才开始抓人,一般情况,是生员们一到,当地的厂卫人员,立即前来投靠。
这些人虽然平时不给力,但是对当地的情况却是如数家珍,生员们则拿着一个个花名册,在厂卫的带领之下,将人揪出来。
抓住的人,则火速送至南京城。
南京城这边……其实已经人满为患了。
以至于不得不开辟一个又一个新的监狱。
甚至有些大宅院,在稍作处理之后,也变成了新的大狱。
好在……事情还算顺利,因为被抓的人,虽然有不少都是罪大恶极的‘反贼’,可这些反贼一旦被抓,却大多和钱谦益差不多,立即开始痛哭流涕,表示悔改,信誓旦旦的表示自己一定认罪伏法,即便被抓了去,也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很多人十分配合。
可即便如此,张静一依旧还是焦头烂额。
现在已拿下了一千七百人了,而且这些狗东西,个个开始攀咬,疯狂地招供出自己的同乡、同年、同族还有自己的门生故吏来。
恐怖如斯啊!
整个江南,已是人人自危,这些人陡然发现,现在他们的敌人,已不再是当今陛下和张静一了,恰恰是当初和自己相交莫逆的朋友、师生。
于是乎,就出现了许多有趣的事,我预判了你的预判,为了防止你先供出我,所以我决定先供出你来。
以至于有人大罪供不出,便连一些有损道德的小错也都供认不讳。
这就大大地增加了甄别的难度。
张静一如今也算是声名狼藉了,早就被人视为鹰犬,可现在……却是有苦说不出。
他绝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现在主要抓的是乱党,还有那些牵涉到某些贪赃枉法以及横行作恶情况的人。
所以……要定罪,却是不能胡来的。
可生员们并不擅长这些甄别的工作,让他们抓人,他们能飞天,可是其他的事……
好在在半个月之后。
一支人马,火速进入了南京。
邓健带队,抽调了锦衣卫一千三百九十多员精干力量,又有一千多第四教导队生员,浩浩荡荡地来了。
人一到了南京城,便风尘仆仆地先去见驾。
天启皇帝得知邓健到了,心情大好,当面好好地夸赞了邓健一番,等邓健见到了张静一,张静一也大喜道:“二哥,你可算来了。”
一听二哥……邓健禁不住想笑:“都督,卑下一听二哥,心里便害怕,还是叫邓同知吧。”
张静一哈哈一笑道:“你我许久不见,反而生分了。”
说着,唏嘘一番,随即道:“邓同知怎么来的这样快?”
邓健便道:“我得了旨意,不敢怠慢,便火速抽调了人马,日夜不歇地赶来了,哎……说实话,现在还腰酸背痛呢。”
张静一则是正色道:“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要振作起来。此时江南未定,此时此境,唯有竭其忠,尽其智,赴汤蹈火,继之以死,方不负国家重托,陛下倚重之殷!”
邓健无奈地点点头道:“道理,我都懂的。来的路上,我心里已开始有了主意……都督放心吧,卑下最擅长的便是此事,今日便开始查卷宗,三日之内制定出一个章程来,而后抽调力量,定要将此事办妥当。”
张静一心里轻松了一些,随即便道:“除此之外,在这其中,我还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便是……东林残党,其实并不足虑,倒是听说,还有一个复社。”
“这复社的背后,似乎不简单,你要彻查个清楚,切切不可……疏忽大意了。”
“复社?”邓健微微挑眉,想了想道:“其实在京城的时候,就已发现了不少关于复社的蛛丝马迹,这一次,恰好可以查个底朝天了!”
第五百九十三章:富甲天下
不过……
邓健还是有所疑问。
他看着张静一,随即道:“根据种种情况来看,复社的许多理念,都与东林党差不多,而且彼此之间也有一些重合,为何要专门针对这个复社?”
张静一道:“东林党是自上而下的组织,先是名儒设立书院,而后一群人窃取朝中的大权,尤其是吏部,只要掌握了官员的升迁和罢黜,那么想要投靠东林党的读书人,自然而然也就如过江之鲫。”
张静一顿了顿,接着道:“说到底,这样的所谓的学党,从古至今,一直都有,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所谓的东林党,和阉党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们要了解一件事,就必须得了解一个问题的本质,看一个学党,也要了解这个学党的性质。可是复社……很不一样,它与东林不一样之处,在于它是自下而上的组织,这复社先是从几个寂寂无名的读书人开始,而后拓展,其规模想来你也清楚了,区区一个举人,姓张对吧?怎么可以干出这样的事?他们如何宣传,他们彼此之间如何联络……你细细想想看……这里头,哪一样不需要银子?哪一样不需要有人背后撑腰?”
“此后,他们甚至可以买通京城的大学士,可以决定官员的选拔,这……只是单纯为了他们所提出的治世口号吗?我看不尽然……说到底……还是先将这姓张的抓住吧,抓住了之后,再顺藤摸瓜……”
张静一沉默了片刻,异常肃然地道:“我怀疑……这件事很不简单!”
邓健听罢,便道:“好,卑下重点先从复社开始。”
邓健毕竟是专业的。
至少他开始坐镇南京之后,还有带来的大量锦衣卫人员开始接手一桩桩案子。
事情便开始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按着他的意思,各家府邸先不急着抄,先抓人,抓住了人,治罪,同时对于每一个涉案之人的府邸,都先派人盯梢,以确保其家人铤而走险,或者藏匿财货。
这一个个的案子,则进行梳理,将不同人的案情,分为甲乙丙丁戊五等,不同等级的案子,采取不同的方式。
区别对待,其实是最容易让人心乱的。
比如这钱谦益,像他这样的聪明人,很快就察觉到,自己被关押到了一个新的牢房。
牢房上挂着乙二十七号的牌子。
这一下子……他便留心了。
果然,他一询问,方才知道……之所以自己进入的是乙号房,是因为自己的罪恶还不至到穷凶极恶的地步,再加上自己供认不讳,所以才没有认定为甲级犯。
据闻甲级犯可能要诛九族。
当然,只是传闻。
这既让钱谦益大大的松了口气,可很快,他就开始开动脑筋了。
毕竟像他这样的大聪明,每日都关押起来,极少接触人,成日干的事,就是进行各种各样的思考。
于是这稍一琢磨,他顿时觉得……自己可能还有戏!
既然还有希望,怎么也得要争取一个丙级或者是丁级的待遇。
这般一想,他便开始不停地给锦衣卫写信,或者是给张静一写信。
这些信多是悔过的,不过显然,人家对这个没有兴趣。
见这一手没有用,他便每日闭目沉思,绞尽脑汁地琢磨着还有谁,是自己没有检举的。
又或者……自己还知道点什么。
这般一想,猛地……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而后,突然在牢中大叫:“我要见辽东郡王殿下,我要见辽东郡王殿下。”
这个时候……不把自己想说的东西说出来,那就真的是蠢蛋了。
钱谦益便是再蠢也知道,现如今所有人都在检举别人或者被人检举。
与其痛痛快快的交代所有问题,倒不如干脆一点。
果然,到了傍晚时分,张静一便亲自来了。
张静一本来不必亲自来的,有人审问就是了。
只是钱谦益自称有一个重要的情报,有鉴于钱谦益这个人……在江南的人脉很广,再加上这家伙说的煞有介事。
张静一现在也逐渐轻松下来了,便想亲自来见识见识。
提审的地方是在牢房。
张静一让人给钱谦益倒了茶水来。
钱谦益则忙是要拜下行礼,张静一摆摆手道:“这个地方,就不必搬弄这些繁文缛节了,我的来意,你很清楚,还是先开门见山吧。”
钱谦益便道:“罪官只有一事想问问。”
张静一点头:“你问。”
钱谦益道:“乙号房的人犯……是什么罪?”
“抄家杀头罪。”
钱谦益猛地打了个寒颤,随即却又问:“甲号房呢?”
“诛族抄家罪。”
钱谦益不甘心,又问:“丙号房呢?”
“流放抄家罪。”
钱谦益:“……”
他不死心,继续追问:“丁号房呢?”
“抄家罪!”
钱谦益:“……”
钱谦益咬了咬牙道:“戊号呢?”
张静一笑了笑,慢慢地端起了茶盏来,轻轻的呷了口茶,才道:“这个倒是不必抄家。”
钱谦益的脸色稍稍缓和起来。
若是统统都要抄家,他就真怀疑这昏君还有张静一兴冲冲的跑来江南真不是来平叛的,压根就是奔着来抄家的了。
只见张静一随即道:“不过这个罪也不小,得处罚金,罚金从千两至十万两不等……不交足罚金,只好抄家了。”
钱谦益:“……”
张静一则又道:“你寻本都督来,就是为了问这些?你以为本都督很有闲情雅致的吗?”
钱谦益心里清楚,现在自己这罪,只怕是杀头加抄家了,虽然比灭族要好,可也好不到哪里去。
于是咬咬牙道:“若是检举了重要的线索,是否……还可减罪?”
张静一便道:“那就看你这线索有多有用了。”
钱谦益于是道:“学生知道……有人一直与海外勾结,这一点……是否可以减罪?”
“海外?”张静一倒真的来了兴趣了,便定定地看着他道:“哪一个海外?”
钱谦益深吸一口气,凝视着张静一,他知道,自己的机会可能来了。于是他道:“弘治、正德年间的时候,都督可知道,一石白米是多少银子吗?”
张静一看着他,只道:“你说。”
钱谦益道:“在江南,一石白米,五钱只六钱银子,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那么现在……敢问都督,一石白米价值几何呢?”
张静一:“……”
张静一皱眉道:“现在正常的市价,在三四两银子上下。”
“还不止。”钱谦益道:“有些地方,甚至到了十几两,去岁的时候,在山东,一石白米,甚至高达了十五两纹银,在江南,这样的情况也是如此。”
张静一似乎开始察觉到钱谦益的意思了,他目光幽幽地看着钱谦益,鼓励道:“你继续说下去。”
钱谦益则道:“这就很奇怪了,就算是当下发生了许多灾荒,可在江南,却几乎没有什么大灾大难,米价在嘉靖之前,一直都很平稳,可为何嘉靖之后,尤其到了万历年间之后,米价开始暴涨?敢问都督,这是什么缘故呢?”
张静一没多想,下意识地道:“要嘛就是米变少了,要嘛就是……”
钱谦益打断他道:“米可能变少,可再少……罪官说过,江南一直没有到饥馑的地步,所以再如何少,也不至米价攀升到这样的地步,而且自米价升起,就再没有回落下去。”
张静一微微挑眉道:“那么你的意思是……米没少的话,就是银子变多了?”
钱谦益点头道:“对,根源在于,银子变多了!市面上出现了大量的纹银,且这些纹银争相收购实物,所以物价高涨。”
张静一便顺着他的话道:“这些年来,我大明没有开拓新的银矿吧,银子是有限的。”
“是的,罪官也是这个意思,这些年来,非但没有开采新的铜矿,反而我大明从太祖高皇帝时期开采的一些银矿,已经日渐枯竭。”
张静一的脸色越加凝重起来,道:“你说话不妨明白一些。”
钱谦益道:“能让白米暴涨十倍的地步,而且我大明的白银本身并没有增长,那么这些白银来自何处呢?罪官就斗胆一言吧,在有的人手里,白银早就泛滥成灾了,都督可听说过,有人每年用海船,一船船的将白银送来大明的吗?”
张静一听罢,直接倒吸一口凉气,他渐渐的感觉到,真正的大鱼要出现了,不过……他还把持得住自己,毕竟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即便身体年轻,可心理年纪,却已不是愣头青了。
于是张静一不露声色,笑了起来,很是镇定地道:“噢?这些人……你知道是谁?”
钱谦益道:“倒不敢说知道,不过……却可以提供一些线索。”
张静一道:“线索呢?”
这时候,钱谦益突然不言了。
张静一定定地看着他:“说话!”
钱谦益这才开口,而后一字一句地道:“罪官觉得自己不该是乙号犯,毕竟罪官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第五百九十四章:惊天大案
钱谦益是聪明人。
他相信张静一也是聪明人。
所以这个时候,提出一个让张静一无法拒绝的条件,想来张静一也不会反对。
比如……自己不想被抄家。
其实他也是可以交罚金的。
所以他说罢,小心翼翼地看着张静一,等待着张静一的反应。
结果很快,一柄短铳就顶在了他的脑门上。
这一刻,短铳黑黝黝的铳管距离他的脑门不过一公分。
于是……钱谦益吓尿了,嚎叫道:“饶命,饶命……”
张静一冷冷地看着他,骂道:“狗东西,你还想和我讲条件,以为你是谁?”
钱谦益这样的人,张静一根本就不怕他不说。
说难听点,一个人怂到了这个份上,张静一还担心他不乖乖就范?
条件是他也配讲的?
利益的交换,是强者和强者之间的事。
和怂货没有任何关系!
钱谦益已是吓得大气不敢出,于是心惊胆跳地道:“再不敢,再不敢了,殿下就饶了我吧。”
张静一狠狠的将火铳拍在了案牍上,冷笑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钱谦益咽了咽口水:“殿下您想想看,这是多少金银进入我大明,才导致了整个江南的物价如此的暴涨,短短数十年间,物价只涨不跌,这是前所未有的事。银子……既然是外头来的,那么罪官觉得……这十之八九,和那些海商有关系?”
“海商?”
“对,海商。”
张静一道:“我大明不是禁海吗?”
“曾经放过一些日子,不过……依旧封禁的很严格,按照大明律令,其实是可以出海的,只不过……需要船引。”
张静一皱眉道:“就和盐引一样?”
“对。一直以来,大明无论是海禁严格还是松弛的时候,都需要船引,只是严禁的时候,船引卡的很死,而开海的时候,会多一些,可是也很有限。”
张静一道:“怎么这些事,朝廷不知道。”
钱谦益很理所当然地道:“朝廷在京城啊!”
“这什么意思?”
钱谦益苦笑道:“山高皇帝远。”
张静一便又问:“那么这船引,是怎么获得的?”
“这……说来就话长了,这船引本是海禁松弛之后的东西,要求船主填写限定器械、货物、姓名、年貌、户籍、住址、向往处所、回销限期等等。起初的时候,主要是去福州府和泉州府去开,不过……这两府,也不是说开就开的,按照大明以往的定律,每年能申请到的船引是四十四副,也就是说,开了这四十四副之后,就不得再开了。此后……又因为特殊的缘故,因而增加到了一百一十副。”
“不过……这只是规矩,可实际上……只要在南京这边有关系,拿着南京兵部或者户部,甚至是其他贵人的条子,你想开几副就开几副,而且招摇过市,形同虚设一般。”
张静一诧异道:“这样说来,其实……所谓的海禁,早就形同虚设了?”
“也不能这样说……”钱谦益苦笑道:“对百姓而言,是森严得很。可对有的人而言,其实他们早就无所谓了。”
“那么这些船都是去哪里?”
“哪里都去,反正……什么都能换来银子。”
张静一皱眉道:“可是我大明现在已经开了海禁了。”
钱谦益便道:“那只是张三的船队可以出海,可在东南沿岸,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出海的,谁若是贸然出海……一经发现,总有办法让你家破人亡。”
张静一点点头,出海需要大型的货船,需要招募大量的人手,也需要四处收购大量的货物。
这根本不是寻常人可以办成的事,而且这么多货物需要聚集,需要经过多少的关卡,又需跟多少官府打交道,这只有天知道。
因而……虽然开放了开禁,可实际上,北方只有张三的船队,南方……就实在说不清了。
钱谦益接着道:“这些船主们,数十上百年的经营,树大根深……”
“这些船主是谁?”
“不知道。”
“不知道?”张静一怒了。
在张静一的怒目下,钱谦益吓得猛地抖了一下,连忙道:“真不知道,所有的船主,怎么可能用自己的真名?他们干的是杀头的买卖啊……何况,就算是跑船的船主,十之八九,也都是某些人的奴仆而已,真正背后的人……谁知道?”
张静一便道:“你的意思是,船主只是白手套,背后真正获利的,却是另有其人。”
白手套?
钱谦益显然并不清楚什么是白手套。
不过他大抵是明白张静一的意思的。
于是道:“正是,所谓狡兔三窟,一方面,挣的银子太多了,这些人……肯定也怕树大招风,所以……他们操控的船主,大多是用假的身份,谁都知道这些船主背后的人不简单,谁会多管闲事?”
“其二就是,这些人真正的身份,本就敏感,自然而然,绝不可能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如若不然,岂不是成了眼中钉?不过罪官以为,这些人经营了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财富,很是惊人。”
张静一听罢,兴趣渐浓,不由道:“你说了这么多,可是线索呢?”
钱谦益苦着脸道:“他们太隐蔽了,就算是罪官,也难窥一二。”
张静一顿时就怒骂道:“所以你说了这么多,这些都只是你的分析?”
“也不对。”钱谦益忙摇头:“罪官确实有一个线索……那便是……张溥这个人,与那些海商关系匪浅。”
张静一听罢,抖擞精神:“复社的张溥?”
钱谦益一愣,随即点头:“正是。”
张静一道:“是他告诉你的?”
“他怎么肯告诉罪官?说实话,张溥虽是打着东林的名义,说是要继东林为己任,可实际上……他对罪官这些人一直很是警惕,平日里虽也将敬意挂在嘴边,可实际上……却未必将我们放在眼里。”
“是吗?”张静一似笑非笑:“既然没将你放在眼里,你是怎么知道这些?”
“秦淮河。”
张静一:“……”
钱谦益深吸一口气:“那秦淮河上,可谓是六朝金粉之地,里头的名妓和瘦马,天下闻名……这……不知殿下听闻过吗?”
张静一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良久之后道:“你不妨把话说的明白一些。”
钱谦益却已是急得冷汗都出来了,老夫都已经暗示得如此明显了,你居然还装聋作哑?
于是钱谦益咳嗽,便硬着头皮道:“罪官在那里,有一些名声。”
“名声?”张静一道:“什么名声。”
“那种名声!”
张静一道:“意思是……你去的多了,大家都认识?”
钱谦益摇头,急于辩解道:“不不不,是文名……罪官在江南,颇有名望,而秦淮河里的名妓和瘦马,大多都仰望似罪官这样的人,所以罪官偶尔会去,总是难免受美人垂青。”
他说的煞有介事。
张静一却目光不明地看着他,这家伙已年过四旬,虽生得清瘦,可实在和美男子不沾边吧。
居然说……美人垂青?
张静一不冷不热地道:“你捡重点说。”
“那里的名妓和瘦马……有许多人都和罪官交好,甚至……甚至……”
“好到了穿一条裤裆?”
钱谦益想了想,居然点头:“对,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然后呢,你别绕弯子了,我没兴趣听这些。”
钱谦益于是道:“那张溥最爱此道,也经常去,他有许多的银子,去了之后,难免喝酒,喝了酒,便少不得放浪形骸,这个禽兽一般的人……”
说到此处,钱谦益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鄙夷之色。
张静一也算是见识了,你一个嫖客,你居然还鄙视其他的嫖客?
钱谦益道:“偶尔,他会说一些话,自然言辞之中就免不得有虚夸之词,可……罪官有时也会听时常招待他的瘦马说一些他的事,说他自称全江南,也比不得什么三家人,这三家,莫说是富可敌国,便是几个大明,也及不上。有时也说……他随便代人送一些礼,出手便是纹银百万两的事……”
“百万两?”张静一顿时吓了一跳。
就算是张静一,听到这个数目也吓人,他张家如今已算是超级狗大户了,可百万两随意送人?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只见钱谦益接着道:“偶尔……他也会提及什么船,还有海外的事……自然……这些也可能只是他的虚夸之词,可有一件事……学生从那伺候他的瘦马那儿听来,却觉得……此人很不简单。”
张静一眉眼跳了一下,此时他真正的心动了。
如果是吹牛也就罢了,可若不是吹嘘,是真的呢?
当真如此的话,他好像有一成的提成,对吧?
张静一按捺住内心的冲动,道:“你在此啰嗦什么,你若是不讲,就让那瘦马来讲,我立即去秦淮河拿人。”
钱谦益便下意识地道:“殿下,不可啊……殿下怎可如此粗暴,应该怜香惜玉才是!”
第五百九十五章:请速杀之
怜香惜玉?
看着钱谦益一脸认真的样子。
张静一只觉得好笑。
说实话,这些儒生们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他们崇尚女人该讲三从四德,其实崇尚也就是了,任何时代都有它的道德。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你不能又当又立,结果就是,自己将自己的妻女关在后宅里,永远见不得光,却又打量着其他女子的主意。
于是乎,这瘦马和名妓也就出现了,这些女子自小开始培养,教授读书写字,也学习吟诗作赋,专供钱谦益这样的人娱乐。
张静一看着钱谦益,这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酸腐,有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滋味,当然……张静一又不得不羡慕,恰恰是这样的人,在大明却能混的风生水起,高官厚禄,整个江南的巨大名望,无数瘦马和名妓的垂青。
说穿了,这其实就是宣传导向的问题,而舆论的宣传,恰恰就掌握在了钱谦益这样的人手里。
只是现在……时代变了。
当东林军轻易地叩开了孝陵卫,长驱直入南京城,钱谦益这一套,自然而然也就土崩瓦解!
失去了名儒的外衣,他不过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因为他的那一套话术,在张静一这儿,全然无效。
此时,张静一凝视着钱谦益道:“你既然已经说了,张溥与这些海商有关,那么……张溥在何处?”
张静一不愿意多啰嗦,因为很简单,既然是海商,那么他们一定有出海的渠道,现在这些人已如惊弓之鸟,谁晓得会不会立即开始逃亡,到了那时……数不清的银子,可就飞了。
当然,张静一主要也不是为了银子,而是为了替天行道。
钱谦益一脸尴尬地道:“这……不知。”
“不知?”张静一皱眉。
钱谦益苦笑道:“罪官与他不熟,当然,表面上是很熟络,可实际上……彼此离心离德。”
张静一只冷冷地看着他道:“那你就去死吧。”
钱谦益没有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人,又忙道:“不过……罪官从瘦马那儿得知一些……晓得……他最常去的……乃是秦淮河的贞绾楼。”
“这是什么地方?”
“这……”钱谦益大抵看出了张静一对于秦淮河里这些勾当的厌恶,便立即也摆出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道:“自然是藏污纳垢之地。”
张静一再不迟疑,立即道:“来人……去秦淮河!”
一队队的士兵,已将秦淮河两岸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所谓的秦淮河,其实就是以夫子庙为中心、十里内秦淮河为轴线,东起东水关,西至西水关的数不清建筑。
此地几乎是整个南京的娱乐中心。
张静一飞马抵达这里的时候,刘文秀已是带着一队队的锦衣卫在此开始一家家的搜那贞绾楼了。
一见到都督亲自来,便连忙迎上,恭谨道:“恩师。”
张静一朝他点点头:“如何?”
这刘文秀道:“正在搜寻,根据这叫张溥之人时常出现在贞绾楼的情况,学生以为,此人就算不在贞绾楼,也一定就住在这附近,不会太远,只要将这儿彻底的封锁,一个个甄别和搜查,总能寻到人,他们便是插翅也难逃,只是……”
张静一挑眉道:“只是什么?”
“那孔庙……那儿要不要让人去查一下。”
秦淮河之所以闻名,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这里是孔庙所在地,孔庙附近有大量学习的场所,因而聚集了大量的读书人。
而这些读书人有钱有闲,于是才催生出了十里秦淮的风光。
说来也好笑,若没有孔庙,显然也不可能就催生出当今天下规模最大的娱乐场所了。
若是孔夫子泉下有知……
张静一慨然道:“孔圣人生前,何时让人给他立过庙?这孔庙不过是一群人……打着他的名义招摇撞骗的场地罢了,锦衣卫要拿人,管他是什么地方,给我进去搜抄,今日挖地三尺,也要将人拿住了。”
刘文秀听罢,顿时精神抖擞起来,立即道:“遵命。”
说罢,亲自指挥着人,冲入孔庙之中。
里头祭官和文吏想要阻止,随即枪声一响,世界便立即安静了。
数十人跪在地上,恭迎锦衣卫进去搜查,祭官甚至亲自带路,丝毫不敢怠慢。
所有在秦淮河里的画舫,也都勒令靠岸,大量的士卒进去,只恨不得将这画舫拆了。
那些瘦马和名妓,还有龟公和老鸨,骤然之间哭成一团。
张静一按着腰间的刀柄,站在河堤上眺望……
这么一搞,心里倒是颇有几分遗憾,上一世的人,难免都对这十里秦淮颇有向往,当然,向往的并非是这里的风光,而是此地的春色。
从前的自己……大抵内心也是蠢蠢欲动的,就想见识一下,那名动天下的无数名妓和瘦马们是什么样子。
结果突然来了这么一下,此时再看那些胭脂粉黛们乱成一团,相拥垂泪,惊叫连连的模样,只觉得大煞风景,什么寻花问柳的心思也都没了。
至于在这些名妓和瘦马的心里,估计他的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大抵是张献忠那般的模样吧。
不过张静一并不在乎,现在看来,似乎也没有什么遗憾的。
只是静静地站着,冷眼看着那一艘艘精致的画舫,许多人押上来,许多人举足无措。
此时,天色已有些寒了,便连河堤两岸的垂柳也已不见绿衣,身后一个生员不知道什么时候取了个披风来,关切地道:“都督……”
张静一会意点头,将披风披上,朝身子一裹,口里道:“如何了?”
“正在甄别。”
张静一颔首点头,而后道:“张溥的画像,已四处张贴了没有?”
“张贴了。”
张静一平静地道:“很好,今日一定要拿人。”
其实张静一不担心张溥已跑远了,毕竟东林军的进军速度很突然,进入南京城之后,立即控制了城中,随即进行了封锁,现在这南京城,几乎是只许进不许出,这张溥除了在城中躲藏,根本就插翅难飞。
而他要藏匿,十之八九,还是会选择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毕竟一方面,熟悉这里的地形,另一方面,也有熟人作为掩护。
果然到了傍晚时分,有人惊喜地前来对张静一禀报道:“在一艘画舫里,搜到了一个男扮女装的读书人。”
张静一听罢,俊目一张,随即便匆匆下了河堤,一面道:“瞧瞧去。”
这画舫的规模很大,是一个大楼船,楼船里头,许多人早已被请了出来,只有老鸨和几个女子在此垂手立着。
老鸨跪在船板上,早已吓得瑟瑟发抖。
很明显……一个私藏叛贼的罪名,是她承担不起的。
一见到张静一来,刘文秀也在此,他又上前行礼。
张静一淡淡地压压手道:“人在哪里?”
随即,便有几个人押了上来……却见一个穿着女衣,头戴金钗的‘女子’。
这女子身躯颤颤,张静一近前一看,随即勃然大怒,抓着他的长‘鬓’,甩手就给他一个耳光,大骂道:“狗东西,你胡子都没刮干净,你就扮女人?”
这人已被打得七荤八素,此时脑子晕沉沉的,终于发出了声音:“士可杀不可辱。”
张静一勾起一抹冷笑,道:“拿画像来。”
有人取来画像,张静一一对照,便道:“果然是你,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在京城的时候,就得知你的大名,如今,你我终于相见了。只是万万没想到,今日你我是这样相见,张溥,你是不是也觉得很意外?”
这人就是张溥。
他绝对是个大聪明。
当初天启皇帝入城,谁也没有料到,东林军居然如闪电一般便杀入了南京。
以至于所有人根本没有准备的时间。
紧接着便是南京城被封锁,他一时也寻不到机会逃出去,便只好在秦淮河附近等待时机。
只可惜……后头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的军马越来越多,而且开始大规模的拿人,此时张溥才知道事态严重了。
为了安全起见,他便躲藏于此,在他看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甚至……他还突发奇想,男扮女装,只想着只要风声过去了,再逃之夭夭便好了。
此时,张静一目光冰冷,唇边勾起冷笑,定定地看着他。
这张溥顿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羞辱。
他冷冷地回应道:“我也早知你的恶名,你张静一乃昏君鹰犬,不知杀害了多少忠臣义士,今日……我既落在你的手里,也无话可说,大丈夫岂会苟且偷生,事已至此,请速杀之!”
张静一是预料到张溥希望请死的。
倒不是这个人特别硬气,而是这家伙身份很不一般,他自知自己做的事,绝不会被容忍,已是必死。
更何况……他在江南呼风唤雨惯了,自然无法忍受被人这般的侮辱。
张静一则是笑了,此时神色反而格外的平静,道:“死是要死的,但是先别忙。”
第五百九十六章:真相在此
张溥见张静一一副吃定了他的样子。
随即笑了起来:“你便是拿住我也没有用,因为一切都已迟了。”
说着,禁不住大笑起来。
一旁的刘文秀听罢,不由大怒,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这笑声才戛然而止。
刘文秀怒骂道:“大胆,竟敢这样和恩师说话。”
“恩师?”张溥面露嘲讽之色,笑着道:“什么恩师,不过是个笑话罢了,他教授了你什么?”
生员们都勃然大怒,若不是张静一在此,只怕当真要将这张溥打死了。
张静一则轻蔑地看了张溥一眼,而后回头道:“哪一个是这里的主事之人?”
这时,一个老鸨便忙膝行上前,叩首道:“老身……老身是……”
张静一道:“你叫什么?”
老鸨道:“老身花名徐佛……”
张静一怒道:“谁要知道你的花名?”
老鸨很是惶恐的样子,连忙道:“老身叫徐四女。”
张静一道:“你私藏乱党,可知罪吗?”
这老鸨便嚎哭着道:“我不知他是乱党啊……他只是恩主,平日里给的银子多。”
张静一冷笑道:“给的银子多,所以什么事,你都敢答应?”
老鸨哭丧着脸道:“若知道他是乱党,是绝不敢如此的。”
张静一只冷冷地道:“将她拿下。”
几个生员要上前,老鸨便不停地哀嚎。
张静一看也不看她一眼,而后道:“这里的所有妓户,统统遣散,给我搜这各处画舫主事的钱财,将这些钱财都分发出去,从现在起,这秦淮河……不得再有这样的营生。”
随即,张静一才回过头,冷着脸道:“将这张溥给我带回去,继续给我按图索骥,我现在不只要张溥这个人,我还要他的家人,他的一家老小!这不是简单的叛党,所有涉及到此人的,一个都不要留。”
张溥瞪着眼睛,大骂道:“你这鹰犬!”
可惜没人理他,押着他便走。
很快……夫子庙就成了锦衣卫在南京城的驻地,在这夫子庙的明伦堂里,张静一端坐不动,而在一侧,刑讯已经开始。
张溥的嚎叫,几乎在这夫子庙的上空不断地回荡,两炷香之后,他已浑身似血葫芦似的送到了张静一的面前。
张静一笑看着张溥道:“如何?”
张溥口里吐着血沫,而后道:“迟了,一切都迟了。”
“你说什么迟了?”
张溥面色狞然,大笑,又大哭,最后道:“你若早一日来寻到我,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可现在……一切都已迟了。”
张静一四顾左右,其他人都是一头雾水。
张静一很是认真地看着他:“什么一切都迟了。”
张溥道:“你们下江南,惹来天怒人怨,当真以为,没有人反抗吗?”
张静一追问:“反抗者是谁?”
“天兵!”张溥道。
张静一皱眉起来:“什么天兵?”
张溥道:“只怕这个时候已经要来了。”
张静一不再废话,只冷笑道:“来人,给我用刑。”
这个人,已经开始神神叨叨了。
既然如此,那么就得将他的话逼出来。
张溥一下子恐慌起来,听到用刑,似乎他的心理防线开始崩溃,随即道:“是闻香教!”
张静一挑眉道:“点蚊香?”
张溥:“……”
“给我往死里打。”
“闻香教!乃是一个道门!”张溥急道:“此番……此番……之所以……会请益王进京,是因为……因为……益王与我关系匪浅。”
“是你的主意?”
“也不是我的主意,而是益王在背后谋划。”
张静一的脸色越加凝重,继续追问道:“区区一个益王,有这样的本事?”
“他有数不清的银子。”
“数不清的银子?这些银子从何而来?”
“海船出海……”
张静一皱眉,紧紧地盯着他道:“你的意思是……他牵涉到了海贸?他人在江西,如何能够掌控海贸?”
“益王的藩地,是在建昌府。”
“你继续说下去。”
“建昌府那儿,扼守住了江西布政使司与江浙闽一带的水道……江南水网密集,谁若是控制住了水道……便可将大量的货物,随时运送到江南各地,江西的茶叶、瓷器、丝绸、药材,都是极出名的,这些货物大多都需经建昌府,各处的海商,若是不得益王殿下的首肯,便很难囤积货物出海。”
“江西布政使司难道会这般纵容他?”
“江西上下的士绅,都对此求之不得,因为益王府那边出面,帮他们打通了关节,可以想办法施压,拿到船引,如此一来,士绅们便可源源不断的提供货物。这里头,既有上游的瓷器商、药商、丝绸商,还有涉及到供应瓷土、养桑、养药的士绅!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海商,这是一个布政使敢招惹的吗?断了这上上下下之人的财路……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张静一倒是对此,能够了解。
一个海贸,利益会有多大呢?
这益王就等于是一个枢纽,所有人都借助他的水道来挣钱,而一旦他若是断了这个水运的枢纽,那么海商出海就没有货物,上游和下游的供应链直接中断,大家就都喝西北风了。
张静一冷眸微眯,道:“这样说来,益王挣了许多银子,有多少?”
“这个不知!”
“那么你呢,你和益王是什么关系?”
“他曾请我做入幕之宾,很欣赏我。”
张静一:“……”
“后来花了不少银子,请了不少名儒为我造势,这才有了复社。”
“这么说来,建复社是他的主意?”
“是。”
“他建复社的目的是什么?”
“阉党乱权……”
说到了这里,张溥顿了顿,露出了畏惧的样子。
张静一很是理解的样子,便道:“不要紧,你随便骂,我不是阉党。”
张溥道:“阉党乱权,在江南四处派驻镇守太监,要收商税,还有……矿税,对经济民生,危害巨大。”
张静一眼露讥讽,冷笑道:“是一则你们要被征税,二则是害怕你们的勾当被人发现,对吧。”
张溥道:“也有这种可能。”
张静一便道:“此后呢?”
“复社建起来,声势很大,大造舆论,但凡有不与我们同流的官员,我们便每日咒骂,直到他声名狼藉为止,与我们合作的,我们便四处写文章,说他的好话,想尽办法,为他牟取高位。”
张静一接口道:“所以你们才花了大价钱,买通内阁大学士,变相的买官?而且买的都是地方官,是吗?”
张溥无奈地点头:“是,这些事,一直是学生负责,而银子,则是益王出的。”
“之后呢?”
“之后陛下要彻查这件事,派来了吏部尚书周应秋,益王殿下害怕自己的事被发现,所以便命人刺杀了周应秋。只有杀了周应秋,这些和益王殿下同流合污之人,才无路可走,整个江南,多会与朝廷一刀两断。毕竟这是天大的事,朝廷一定震怒,到时真要追究,谁也跑不掉。原本我们的计划,是听闻东林军来了江南,便索性江南自立,请益王殿下来南京城主持大局。”
“你继续说下去。”
“只是……万万没想到,东林军居然直接杀来了江南。”
张静一若有所思,随即道:“那么……益王已经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吧,他只怕这个时候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藩地,朝南京来了,结果……进退不得,来了南京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不来,这擅离藩地也是天大的罪。”
张溥无奈地道:“正是。”
张静一想了想道:“既然如此,他不过是一个案板上待宰的鱼肉罢了,你方才为何危言耸听?”
张溥看了张静一一眼,脸上略显犹豫,道:“因为……因为……”
事情到如今,他像是用了很大的劲才下定了决心,咬了咬牙道:“我本也以为……这一次真的要完了,可是……有人给我传了书信。”
张静一挑眉道:“是谁?”
“益王!”
张静一不禁道:“益王如何传书信给你?”
“这南京城,只许进,不许出。想要将消息送进来容易,可要将消息送出去,却比登天还难。”
张静一没有继续追究这个,连忙又问:“书信在何处?”
“烧毁了。”
“里头写了什么?”
“他说……他很快就会抵达南京城,一切照旧。此番,他带了天兵来,转瞬之间,便可教东林军灰飞烟灭!”
张静一脑子里则是拼命地搜索起来,天兵……
他看着张溥,很是细致地观察着张溥的表情。
可张溥居然很认真的样子,甚至张溥抬头起来的时候,露出了无奈的苦笑,一方面,他无奈于自己现在凄惨的命运,可同时,看着张静一的目光,似乎也带着些许的同情。
就好像……张静一转眼之间,真要在他的面前灰飞烟灭一般。
于是张静一道:“什么天兵?”
“说出来,你也不懂。”
他挑了挑眉,张静一的手……渐渐开始痒了。
第五百九十七章:神挡杀神
张溥一见张静一怒不可遏的样子,想来是方才一顿痛打,被打怕了,连忙道:“乃是闻香教的天兵。”
“哦?这益王,还和什么教有关系?”张静一眉宇微微一挑,冷冷看着他。
张溥吞了吞口唾沫,如实说道:“非是有关系,只是益王有银子,只要他愿意,自然有人肯为他卖命。”
张静一眉宇微皱,沉声质问他,“那这闻香教又有什么明堂?”
“闻香教有三千天兵,个个都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这一点,我是亲眼见过的,他们口里还能喷火,尤其还擅摆阴门阵。”
阴门阵……
张静一眼里瞳孔收缩。
随即他不屑地道:“就这些吗?”
可张溥却很认真,“江南上下,谁都晓得这天兵的厉害,天兵一到,所向披靡。”
张静一冷哼一声,嗤之以鼻地道:“圣人说过,君子敬鬼神而远之,想不到你竟信这个?”
“远之,并非是不信。”张溥辩解。
“那益王传书信给你,就是告诉你这个?”
张溥道:“他是让我,暗中将这些消息传出去。”
“什么消息?”
“天兵即将抵达,所以让这南京城中上下,稍安勿躁,到时在城中一起起事,里应外合。”
张静一哈哈大笑起来:“你将消息传出去了?”
张溥点头。
张静一甩了甩袖袍,厉声道:“凭这个消息,你如何让人与益王里应外合?”
张溥悄悄觑了他一眼,口气坚定地道:“只要南京城中的人知道天兵到了,自然而然……也就有了勇气。”
天兵如此有威慑力吗?
“是吗?”张静一还是有些不理解,眉宇皱得愈发深了,“为何?”
“因为天兵到了……那么……这南京城,邪兵自会退散,到时丢盔弃甲,死无葬身之地。”
一旁的刘文秀又要上前动手。
张静一倒是阻止了刘文秀,而后道:“这样的废物,就不必再动手了,反正……他也活不长了。”
虽是这样说,不过张静一却隐隐感觉到,张溥口里推崇备至的所谓‘天兵’,怎么听着有些邪门。
你要说这些人……装神弄鬼嘛,可连张溥这样的人都对他们深信不疑,倒像是用不了多久,他们当真能轻易的取下了南京城。
世上哪里有这么厉害的天兵,这根本不可能的。
张静一有些不明白,于是吩咐刘文秀道:“去查一查,这所谓的闻香教,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
其实……根本不需多少时间,闻香教的底细便几乎摸清楚了。
因为大街小巷的人都知道。
大抵……就是一个类似于白莲教的组织,原本是在山东一带活动,据说很多年前还曾谋反过,发动了许多人,朝廷好不容易才弹压下去。
只不过……其余的残党,虽是销声匿迹,但是没几年,他们转而开始在江南活动了。
这玩意可怕之处就在于,在山东的时候,闻香教号称有徒众数十万,而且确实发动了数万人谋反。
而如今到了江南,似乎……因为天启皇帝的‘倒行逆施’,原本对闻香教大多厌恶的士绅们,似乎也对其颇为青睐起来。
于是,闻香教这几年的发展尤为迅猛,甚至已经超过了当初在山东时的声势。
不只如此……似乎还有人资助了大量的钱财,因而,他们建立了一个所谓的天兵,招募了数千‘开窍’的人,听说很了不得,几乎每年,闻香教都要在江南各处举行各种的法会,盛极一时。
这南京城中,就有不少闻香教的人,即便是不信闻香教的,也是抱着天上有这么多的神仙,这闻香教的神仙也不晓得灵不灵,总而言之,不能得罪,有的甚至直接供奉就是了,反正就拜一拜,横竖不吃亏。
而对于这天兵天将的流言,却是流传的大街小巷都是,都说是天上来的,穿着金甲,刀枪不入,能做法,还能降龙伏虎,火枪都打不透,尤其擅使阵法,阵法一摆出来,便是乌云压顶,飞沙走石,天地变色。
总之……很厉害。
这不只是寻常百姓对此深信不疑,便连不少的富户和官宦,也是绝无怀疑的。
张静一一时之间,竟是哭笑不得。
可细细一想,从古至今,那些装神弄鬼之徒,不是一直都在民间有很大的反响吗?
而且某些迷信的东西在百姓的心中根深蒂固,荼毒着百姓的思想。
不说其他,就说宋徽宗的时候,金人南下,而当时的兵部尚书孙傅,居然将破敌的希望,放在了一个叫郭京的人身上,此人谎称身怀佛道二教的法术,妄以道门‘六甲法’和佛家的‘毗沙门天王法’破敌,结果汴京城不但不闭门固守,反而开了城门出去,让一群郭京这样的人去破贼,结果可想而知,直接引发了靖康之耻,北宋灭亡。
至于历史上其他类似的事,真是数都数不清。
单说大明嘉靖皇帝,他竟也真信这一套,每日躲在宫中修仙,当然,嘉靖的好处就在于,他只修自己的仙,倒不至于丧心病狂到似宋徽宗那般的地步。
皇帝和朝中的兵部尚书,尚且都是如此,更别说是那些百姓了。
百姓们很吃这一套,尤其是在天灾频繁的年景,军民百姓觉得朝不保夕,似闻香教这样的道门,自然而然,也就趁虚而入了。
那益王和许多人一样,显然对这一套也深信不疑,所以他在江西等地,鼎力的支持闻香教的发展,这闻香教通过所谓的传道,自然有的是人力,又得到了可观的财力支持,就更不简单了。
不得不说,闻香教在传道这方面,水平很高。
很快,就有人察觉到了不正常,那刘文秀火速来禀告:“所谓天兵要杀来南京城的消息,果然已被那该死的张溥传出去了。现在南京城内外,都在传这个消息。”
“噢。”张静一点点头:“有何反响?”
刘文秀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不太好说。”
“有什么便说什么,啰嗦个什么?”张静一虎着脸,冷声道。
刘文秀于是苦笑道:“许多人都说,这南京城要变天了,还说……只待这天兵天将杀来,便教……便教……”
“不要废话。”张静一没好气地说道。
刘文秀于是道:“便教陛下和都督必死无疑,那闻香教的天兵……一个可以打十个,而且火炮也伤不了他们,他们只要念咒,咱们都得死。”
张静一禁不住瞠目结舌,轻轻扬眉问道:“什么?这是谁给他们的勇气?”
刘文秀也不禁道:“恩师……我觉得,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咱们还是做一些准备才好……”
“什么意思?”张静一瞪着他,认真地问道:“你也怕了?”
“不是怕,学生为恩师赴汤蹈火,自然不怕,只是……担心恩师和陛下的安危。”
看来……这家伙居然也心虚。
张静一此时倒也不禁佩服这闻香教的水平了。
张静一沉吟了一会,便浅淡笑道:“这样也好,正好我也想见识见识这个所谓的天兵,有几斤几两。”
“恩师……咱们的兵马,只怕不够。”
“不够?”
“是……那各卫的士兵,当初跟着咱们抄家,倒是快活的很,又听闻分地,更是对咱们死心塌地。可是……学生……学生打探到,卫里的那些官兵,现在听闻要对战天兵,都吓坏了,死也不肯出战,说是……他们自然晓得恩师对他们的恩德,可他们宁愿不要这分来的田了,绝不敢去触怒那些天上的兵将……卑下还听说,有不少人都是信闻香教的。”
张静一一时瞠目结舌,难怪这个时代,这些玩意的破坏力如此的巨大,还真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真是见了鬼了。
张静一道:“他们不肯出战,那就不让他们出战,令他们在营中待命。待会儿,召集小队官以上的人集合,议事。”
“是。”
张静一幽幽说道:“我还是去禀告陛下一声。”
于是想着,正待要往行在的方向去。
却在此时,有人慌慌张张地道:“不妙了,不妙了……有败兵,败兵……”
张静一厉声呵斥道:“什么败兵。”
“南京右卫的,本是打算让他们往太平府去的,一千七百多人,半途不知遭遇了什么,立即败退,漫山遍野的逃窜,十几个随去的生员,居然也节制不住,跑掉的人七七八八,只有咱们十几个生员不得已,带着一些人回来。”
张静一忍不住道:“我们军校从未遭遇一败,这是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
“听说遇到了天兵,反正是败兵说的,一看到对方……右卫的士兵就吓坏了,一窝蜂的跑,相互践踏,丢盔弃甲。”
张静一:“……”
江南卫所的官兵实力孱弱,这一点张静一是知道的。
原本以为……他们杀倭寇不行,剿山贼也不行。
但是现在……张静一算是开了眼。
居然碰到天兵,也不行?
第五百九十八章:什么叫真正的天兵
张静一不敢怠慢,火速带着人至金川门附近。
而这里……大量的败兵已是惊魂未定地在此被人管束了。
他们一个个靠着墙根,没有丝毫的士气可言,只是一个个惊恐未名的样子。
这也引发了不少军民的围观,人们都是议论纷纷。
城中已经开始传出了天兵天将即将攻城的传言。
许多人心生恐惧起来。
尤其是什么益王请来天兵天将,那天兵天将如何厉害,起初还只是不断的议论,可到了现在……眼看着许多败兵入城,此时……人们开始恐惧起来。
这是要和老天爷作对啊,焉有不败之理?
当然……另一方面,本来这南京城中,早有反对陛下和张静一的土壤,那些没被抓的读书人,亦或者是犯官们的亲眷,这一下子……似乎看到了希望,更是火上浇油。
张静一看着这些毫无士气的士卒,拉着脸,此时便有几个生员上前朝张静一行礼。
他们一个个沮丧的样子,面带羞愧,其中一人道:“恩师,学生万死。”
张静一背着手,道:“怎么回事?”
“学生几个,本是带着左营的人马行进,行至半途,突然遭遇一支人马,那些人马立即列阵,学生人等自然也不客气,喝令士卒们预备还击,谁晓得……这阵还没列好,突然有人惊叫什么天兵来了,学生人等反应不及时,竟不能稳住军心,原本学生想要率先冲锋的,结果败逃的人太多,将学生等人也冲散了,学生……万死……”
听完这一番叙述,张静一倒能理解当时的情况,当大军溃散的时候,凭着十几个生员想要冲锋,有个什么用。
“还未接触,就败了吗?”
“是。”
“叫几个右卫的人来。”
不多时,几个右卫的人便上前来,朝张静一拜下,胆战心惊地道:“见过都督。”
张静一看着他们,冷着脸道:“你们为何败退?”
其中一个士卒战战兢兢地道:“卑下得了都督的恩惠,自是……自是愿意为都督赴汤蹈火,只是……只是……咱们碰到的是天兵啊,那天兵可厉害了,可以喷火,还刀枪不入,卑下实在是害怕,宁愿去杀建奴人,也不敢与天兵作战。”
张静一看着其他几个士卒。
这几个士卒也忙点头:“不是卑下几个不肯卖命,实在是……实在是……不敢触怒神明。”
张静一此时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可看着这几个惊慌失措的军户,却也知道……这可能就是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莫说是寻常百姓盲从这些东西,便是官军,也是对此深信不疑。
“此乃我东林军最大的败绩,也是我张静一最大的耻辱。”张静一说罢,取了刀来,冷凌地道:“但是这怪不得几个门生,他们十几个人,临阵之时,又有什么办法。至于右卫的士卒,也怪不到他们的头上,他们新近收编,难道本都督有什么可责备的吗?只怪我张静一行事不密……”
说着……张静一毫不犹豫,扯了头上的一摞头发,当下拿刀割下……
这一旁的右卫士卒和生员们都在旁看着。
眼看着张静一已割下了一摞头发下来,一下子,那士卒们已是震惊了,一个个瞠目结舌。
生员们已是吓了一跳,顿时眼眶红了,一个个泣不成声的拜下道:“学生万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张静一割下头发,至少在这个时代看来,其实跟自杀没有任何的分别了。
生员们眼看恩师如此大的‘反应’,既是羞愧,又是痛心,那几个败退回来的生员,更是个个龇牙裂目,其中一个要站起来,咬牙切齿道:“恩师,都是学生的过错,与恩师何干?学生愿再出城去,与这些狗娘养的东西拼了。”
其余人亦一脸视死如归地纷纷请命道:“学生也要出城。”
“请恩师恩准。”
这还真是用魔法打败魔法,张静一心里不禁苦笑。
在这个时代的人观念看来,割下头发,形同是自杀,可对于两世为人的张静一来说……说实话,除了正月不理发之外,好像也没啥忌讳的。
张静一对此不置可否。
可生员们却是急了,一双双愤然的眼睛红彤彤的,一个个要拼命的架势。
那些士卒却也都个个惭愧,本以为此番败逃回来,说不定要受惩罚,结果张静一似乎没有加罪的意思,只是……他们倒也感到无地自容,可一想到那些天兵天将,却是内心里克制不住地恐惧,只是一个个都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就在此时,有人大呼道:“陛下驾到。”
却见天启皇帝带着一队人马,已是急匆匆的骑马来了。
见了此情此景,也没多说什么。
张静一上前,天启皇帝屏退近侍,轻轻挑眉道:“这天兵天将来了?”
于是张静一将事情大致禀告。
天启皇帝看了一眼张静一的发型,便道:“如此处置甚好,要不朕也割几根头发,表示与你同仇敌忾?”
“不可啊。”张静一连忙劝阻,道:“陛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割了,便是不孝了,臣可以如此,陛下岂可如此?”
天启皇帝却是瞪了他一眼,不服气地道:“太祖高皇帝,年轻的时候还剃过头,做过和尚呢,他咋就不是不孝了?若是列祖列宗当真在天有灵,谁敢说啥?”
张静一觉得继续围着这个问题说下去,可以跟天启皇帝辨个两天两夜,于是他连忙转移话题道:“陛下,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拿下益王,益王家财无数………此番不抄了他,实在气不过。”
听到抄家,天启皇帝的注意力终于被成功的转移。
天启皇帝很是认同的点头,而后道:“怪只怪这些无知百姓,竟信了闻香教这一套,这闻香教素来擅长蛊惑人心,朕在天启二年便让人剿过,只可惜……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如今和益王搅合在一起,反而惑乱起江南了。”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远远眺望,却见无数的军民百姓在远处围观,虽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却是绝大多数,都觉得这南京城只怕要完了。
天启皇帝冷起脸来,忍不住怒道:“真是岂有此理……愚不可及。”
张静一却是认真地道:“陛下,此言差矣。”
天启皇帝不解地看着他道:“怎么?”
张静一正色道:“这如何怪得了这些军民百姓呢?臣斩发的意思,也就在如此。这些军民百姓,朝不保夕,朝廷任命的官员,在此胡作非为,与士绅沆瀣一气,而寻常百姓呢?寻常百姓可有人理会,平日里说教化的人,视他们为刁民,官吏对他们只知勒索,遇到了丰年,粮价暴跌,他们损失惨重,遇到了灾年,一家老小饥馑,饿的前胸贴后背,他们没什么人可以依靠,也不会有人理会他们,这时……像闻香教趁虚而入,岂不是理所当然?所以问题的根本,不在于百姓们愚蠢,终究还是地方官吏和那些富户士绅们的责任。”
“最可恨的,恰恰是益王这样的人,他们平日里搂了不知多少银子,却还利用闻香教借此收买人心,不但要压榨盘剥,对上,还窥测神器九鼎,竟还利用这种陛下所言的愚蠢去利用,玩弄人心,所以……眼下当务之急,是破除人们对于这所谓天兵天将的恐惧,而不是指责那些人愚蠢。”
天启皇帝也不禁脸微红,其实张静一还有一些话没有说透,那些士绅,还有那些富户……不正是大明自己搞出来的吗?
不是朝廷利用这些人进行统治,又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步。
天启皇帝目光炯炯地看着张静一,道:“这么说来,你有主意了?”
“有主意了!”
“什么主意?”
张静一认真地道:“要破除恐惧,那就让大家看看,那些所谓的天兵,是否当真刀枪不入!砍翻他们,痛击他们,碾碎他们,这天下的军民,自然而然,也就不再有恐惧了。”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陛下,我们要让整个江南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天兵天将,什么才叫做真正的绝对武力。都说破贼易,破心中贼难,今日,我们便破天下人的心中之贼,所以……这些所谓的天兵天将必须死,而且还要死的很难看,不只如此,且要死的干净利落,不给任何人口实!”
“就这个?”天启皇帝顿感失望。
“怎么,陛下有什么想法?”
天启皇帝恍然,道:“朕的意思是,以为你有什么神机妙策呢!”
张静一微微一笑,道:“陛下……一力降十会,咱们只要拳头足够硬,哪里需要什么阴谋诡计?一拳下去,打死便是了,啰嗦什么呢?”
正说着,突然有快马火速地进城了,只见这快马上的人高呼道:“天兵来了……天兵来了……”
此言一出,远处的军民又顿时惶恐起来,一时之间,竟是引发了巨大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