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得偿所愿(三)
翌日
掌门有召,大衍派门下弟子全数聚众到金灵顶校场集合,通过弟子玉令传达,六绛浮生自然也收到了通知。
他正打算蹑手蹑脚地下床,想着不吵醒昨夜劳累晚睡的妻子,但在起身之际,看到她睡颜安稳,浅浅呼吸着,似海棠梦染玉肌,雪为肌骨易销魂。
窗棂折射出一丝丝暖洋洋的光亮洒落床畔,她纤长的睫毛在晨曦之中呈金黄色泽,唇色偏淡,但在某些时刻才会红冶荼蘼……
他偏着头,专注入神地凝视着她,瞳孔呈蜘蛛纹的幽深旋涡,仿佛无底的黑洞,漠然无情,这是完全悖于人前的另一张黑暗面目。
一手支撑着,他伏下身……
轻轻地在她额头蜻蜓点水似地吻了一下。
当初,他噩梦醒来最不安之时,她曾这样安抚过他。
虽然他的不安、恐惧、与憎恨皆来自于她的赐予。
讽刺。
可笑。
可是,还是想拥抱她,丝丝夭棘荆刺缠身,越缚越紧,毒痛参并下,痛却又快意。
转瞬,他又将一切情绪剔除得干干净净,眸转流波,如苔阶蔷薇凝坠的初阳明净,正准备撤身离开时,不期然身下的顾君师已然醒来。
“夫君……”
他的耳边传来了慵懒带哑的清淡嗓音,使他浑身酥麻血液逆流,一下滞停没动。
晨光的笼罩之下,他那铺清清的发丝似纤云飘落,闪着金色的光,被子凌乱地盖住他的下身,露出他赤裸漂亮的上身。
顾君师定睛看了几秒,眼神彻底清醒了。
正欲动作时,却闻小娇夫,哦,现在……也不小了。
娇夫呼吸有些凌乱失措,他克制着不稳的语调告诉她:“阿一,掌门召令方发来,我需得去一趟金顶校场集合。”
顾君师听闻九尾召集所有人在场,联想到近期“新人榜”开赛在即,便明白他这是有重要之事要宣之于众。
“这样啊……”
她忽然又忆起一件事情,于是她也没了心思,起身收拾着打算与娇夫一道前往金灵顶校场观摩。
虽然明白带着她去校场或许不太合适,但六绛浮生仍旧没有拒绝她。
——
辰时一刻,山巅平坦,旗帜幡影迎风飘扬,晴空万里,金灿耀阳的阳光洒落在校场之上,顿时令校场如铺金箔辉煌。
百亩地丈的敞阔的校场内,早已等站定有序的百名门派弟子,更上一层是用山壁石基开凿出花瓣形状的巧工平台,各山为一方,站着五山的山主与其亲传弟子,最顶旗台之上,则是大衍派掌门所在的位置。
志阳道人站在弧度窄翘的平台前端,高处不胜寒,再明烈的太阳也趋不散山上高处的丝缕寒雾与冽风,他不耐烦四下寻顾着下方校场上。
他那不肖徒儿浮生,都这等时候还没有来报道,他就说那个凡人是个祸害!
刚腹诽完,他便找到了他的徒儿,只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将那个凡妻也一并带来!
他的小眼睛都给瞪圆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这个傻狍子,知道今天是个什么场合吗?!
御剑刚落地后,顾君师就察觉到自她与娇夫一道出现后,便一下被不少眼神狙击着,有怒、有怨、有讶……倒是一下汇聚了人间百态。
“浮生,上来!”
上方,志阳道人气不顺地厉喝一声,如层层巨浪涛叠而至,震得四下一惊。
六绛浮生仰颈一看,便见数丈之上志阳道人正面红怒目地瞪着他。
他自知原因,应了一声“是”,便一手搂在顾君师的腰间,提气御空而上。
见他竟无视自己的怒意,还将凡妻也一并带上观台,志阳道人又是一阵抽气。
他指着六绛浮生的鼻子痛斥:“你、你谁叫你将她带上来的?”
他知道站在高空看台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就算是下方校场,也不是她这种凡人能够踏足的,他没瞧见连外门弟子都不能出现在今天这种场合吗?
气煞老道也!
六绛浮生将顾君师护在身后,朝志阳道人恭敬一揖,淡声道:“她是我的妻子,夫妻一体,她若不该在这,那我亦相同。”
“你——”
“好了,师父你消消气哈,咱们师弟是至情至性之人,这人上都上来了,再撵下去岂不被别的山头笑话。”常婀赶忙上前打圆场。
其它五位弟子也知道今天这场合若闹起来,脸上也都不好看,便围上前对志阳道人各种劝说。
就在这时,旗台之上一道紫红的光芒抢地,大衍派的掌门临至,他一身火红镶金边的衣袍在风中翩飞,踏前一步,威震四下的气魄随之扩散开来。
大衍派的弟子拱手朝上,齐声发话了,声音洪亮:“恭迎掌门!”
魏郦半点不受风气影响,他扫视一周,便道:“五十年一届的新人榜在即,二十八天的虚空门亲自派门下得力弟子送来了邀柬名帖,这一年我大衍派共有四人得选,而这四个身负大衍派荣誉参战的乃九吞澹雅,无眉六绛浮生,捻花芳蕤与梓滢。”
他一挥袖,四道光分别将请柬名帖发出,落在了看台之上的四位风采各异的弟子的手中。
他们四人拿到名帖后分别出列,朝着上方的掌门一礼以示尊敬,再退回原位。
校场的一众门内弟子一脸羡慕又激动地仰头观看,但没有意外,而其它二山没有弟子入选“新人榜”的,则挂起虚伪的笑容在恭喜他们。
其中这么多人中要数捻花山主最得意了,若不论质量只看数量,她这次有两位弟子入选。
顾君师站得离娇夫最近,她瞥一眼他手上拿着的“新人榜的”名帖,与凡人界那种叠合的帖子并无太大不同,只是当它被翻开时,内里的字却是浮空排序,立体清晰。
“想看吗?”
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的名帖,想必是没有见过这种修仙手段一时好奇,六绛浮生嘴角浅漾,将手上的名帖递给了她。
顾君师的注意力其实并不在这上面,但既然他有心,她便没有拂了他好意。
志阳道余光一看,又是气结。
秀恩爱,死得快!
她就像随意提起:“这上面的名字,可以抹掉或者被替换吗?”
这种事六绛浮生这个修仙菜鸟自然不知,倒是常婀听见凑近她,先是如饥似渴地盯着她看了好几眼,然后亲切欢快回道:“可以啊,这也是虚空门的阴险之处,只要有人能打败名帖上的人,且条件符合新人榜入选条件,就可以换掉哦。”
这弟媳长得可真有气度啊。
要不是确切地知道她是个凡人,她都以为弟媳是哪来的大佬在装新手呢。
第四十六章 挑战(一)
顾君师可以甄别出她的眼神中并无恶意,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好奇与探究,就像遇上感兴趣的事情一样眼睛明璀放光。
“谢过……”
见她言语迟缓了一下,常婀想起自己还没有自我介绍,轻拍了一下额头,赶紧道:“我叫常婀,是浮生的六师姐,你也随他唤我师姐就行。”
顾君师温和有礼道:“谢过常师姐指教。”
这作派有些像浮生师叔平日的言谈举止,待人有礼却不热情上心,他们这一对倒是挺有夫妻相的。
常婀并不知六绛浮生自失忆后,人如浮萍,无根扎地始终心难安,他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人,曾经是什么身份,又做过些什么,他的前半生经历一片空白,后来的一切也只凭着本能摸索前行。
而当时茫然无助他的身边只有顾君师一人,两人成亲后,变成了世间最亲密的关系,由于对她的依赖跟亲近,便下意识地开始模范起她的待人处事。
“阿一啊……”
这时六绛浮生插言,他目光悠悠直视前方,没落着于她们两人身上:“师姐唤爱妻为顾一即可。”
常婀一听这话便知道自家师弟这是打翻了醋坛子。
她还记得昨日他闭关出来,听到澹雅师兄当众喊了顾一一声“阿一”时,那副计较阴翳的独占神态,看不出来浮生师弟看起来像无垢清澈的水,但实则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是女子,唤一下也不行……”她好笑地摇了摇头,也不去触他霉头了,对凑近顾君师小声道:“小一,你呢别看我年轻,实则也有三十好几了,不过,你这三年来好像一点没变……”
她的眼神巡视着顾君师的眉眼鼻梁薄唇。
顾君师不慌不忙道:“三年的岁月时光不过是从二十跨越至二十三,即使是凡人也变化不大。”
常婀一听倒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便打消了心底突出其来蹿上的疑虑。
“噤声!”这时志阳道人气鼓鼓忍无可忍地扫过一眼。
常婀对自家师父讨好地笑了一声,然后又回过头来与顾君师眨了眨眼睛。
好似在说,别介意,我家师父就这臭脾气。
顾君师觉得这个叫常婀的女子粗中带细,看似大大咧咧与人交好,却自有一番城府心思,并不如表面看起来简单。
只是她眼神清亮正直,不藏邪恶纳垢,且看得出来对娇夫这个师弟是真心关怀,顾君师便无谓她有意交好背后的原因。
这时,六绛浮生悄然伸过手,握住了她。
顾君师面色平静,一蓝一白交叠的袖摆之下,却反手与他相握。
他修长宽厚的手掌如暖阳的温度,恰与她细腻凉玉般的手相反,彼此之间贴合过渡着对方的体温,是如此契合。
六绛浮生白皙的耳根处悄然红了红。
先动手的是他,可被反撩后受不了的也是他。
常婀余光瞧见两人私下这般恩爱缱绻的小动作,一时笑容变得有些牵强。
草。
单身狗被虐伤了。
她不由得看向九吞山那边的澹雅师兄,她喜欢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惜他这人看着风流多情好勾搭,但实则却固若堡垒,对她始终没有半分心思。
刚看过去,她却意外发现对方一直盯着他们这边看。
那岑长深幽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浮生师弟与顾一?
难道……常婀蛾眉轻颦。
一切传闻并非空穴来风,澹雅他真的对浮生师弟的妻子有了异样情愫?
一想到这种可能,她心口有些苦闷酸涩,但很快常婀又调整好心态恢复如常,不让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外。
是真亦好是假亦罢,好像都与她没有太大的干系,因为自始至终她都只是一个局外人罢了。
另一边,芳蕤与梓滢也时不时将视线投注过来。
芳蕤一直没找着机会去质问顾君师的出尔反尔,而梓滢最近也被人缠得紧,无法创造条件去接触浮生师兄,如今见他与他的凡人妻感情笃定,盈盈秋水双眸中晦涩不已。
旗台之上的魏郦众目所仰,他声沉明晰,似天地之气,溥畅而至:“明日,你们将前往渡生观传送至二十八天,此番将会由一位长老、六名弟子与你们一道随行前往,望你们能够凯旋而归,夺得榜上最佳名次。”
四人再度行礼,气沉浩然:“谢掌门,吾等定竭尽所能。”
魏郦弯起绯红嘴角,低眸媚长的眸:“临行之前,你们尽可去宝器库内各自挑选一件趁手法宝。”
话完,衣袂浮飞,欲乘飞归去之际……
这时,一人从校场的众多弟子中走出,他身上没有穿大衍派统一的制服,而是一身利拓修身的黑衣,他高声一鼓作气道:“记名弟子鬼婴,想向新人榜名帖拥有者发起挑战!”
这一声,无疑是石破天惊,一下挽留住了魏郦,亦将校场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过来了。
来了。
顾君师看到他出场时,嘴角微不可见地浮起一丝缥缈的淡笑。
魏郦漠眼顺势而下,盯注着下方那个断臂少年半晌,语气诡异地说道:“五灵根啊,不仅筑基成功,还是结了金丹?”
只是看得出来他结丹时有些急切,周身灵气固稳不足,但谁也不能否认他已是一名金丹修士。
校场内的弟子都惊奇地打量着他。
“这是谁啊?”
“对啊,以前怎么没有见过……”
“咦,他好像是三年前那个从外内弟子晋级的……他不仅没有双臂,好像还是个瞎子,没错,我记起来了,就是他!”
“问题是他是五灵根啊,掌门说他已经是金丹了,他的修炼速度怎么比梓滢师叔还要快?!”
九吞山主看到鬼婴时,有些怔然。
当初因争夺仙剑,他不惜痛下杀手,只是那一剑没能要了此人的命,他侥幸活了下来,自此九吞山主便也遗忘了他的存在,毕竟谁会在乎一个不起眼的杂灵根弟子是何遭遇。
古怪!
十分古怪啊。
魏郦相信这世上有些人会遇到一些神奇的经历,造就不凡能力,但他的修炼速度未免太不可思议了,都险些赶上天灵根的天赋资质了。
“你要挑战谁?”他问道。
鬼婴一震,抬起头,一双灰翳沉着的眼一瞬不眨,果断坚定道:“六绛浮生!”
这个名字,鬼婴咬字十分清晰,就仿佛早已在嘴里重复过千百遍。
第四十七章 挑战(二)
六绛浮生虽非鬼婴的仇人,可是他却是在鬼婴绝望的心上狠狠划上一刀之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心中的执念中已有了六绛浮生的一席之地。
世道不公,六绛浮生便是那九天之上的明月,而他生来就是地底任人践踏的污泥,他想向这偏心的老天爷发出愤怒的呐喊——
他发誓,定要彻底击败他!否则他心中的那个结只会越缠越紧。
在鬼婴报出他要挑战谁时,魏郦有趣挑眉,笑了笑没有说话。
百亩校场内一片噤声,安静的连一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见。
他要挑战……天灵根的浮生师叔?
这可真是心比天高、志比海阔啊。
其实凭他目前的修为,最好的选择便是捻花山的女弟子梓滢,可他偏要越阶去挑战浮生师叔,这是自大过头还是看轻了浮生师叔?
志阳道人心底也讶异这个五灵根的弟子成长神速,且他还是一个记名弟子,这表示他还没有拜任何人为师受其指导。
野蛮生长还能顺利修炼至金丹,从各方面来看,他的心性与实力都绝不容小觑。
这时魏郦慢悠悠问他:“无眉山主,你意下如何?”
在这种场合下,有弟子公然发起新人榜名帖挑战,若躲避不应下,恐会招引来其它人的闲话,再则志阳道人对他徒儿浮生有信心,不妨让今日成为他名扬天下的第一步。
“挑战的又不是老道儿,老道有啥意见。”志阳道人扒拉了一下额际稀疏卷毛,吊儿郎当地回话。
“那浮生,你的意思呢?”
六绛浮生见志阳道人没有反对,便不卑不亢上前回道:“弟子愿意接受挑战。”
自鬼婴说了要挑战的人是“六绛浮生”后,顾君师面上的笑意便消失了。
她周身迎风动的衣摆如被气流截断,依顺臣服于她脚边,幽瞳微凉,静谧漠淡。
她向鬼婴传音。
“为何要挑战六绛浮生?”
鬼婴一震。
他认得这把声音。
她也在这里?
“用意念回我即可,不会有人听见。”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但鬼婴因为天盲,因此对别人说话的声音情绪感应十分敏感。
她……对他所做的事情,感到了不愉。
鬼婴胸口泛起了密密绵绵的针扎痛意,他倔强地抿直淡紫色的唇:“我要打败他,我要向世人证明,即便他六绛浮生拥有最好的资源与天赋,但我鬼婴亦却绝不会输他半分!”
当初在“洗剑池”所遭受的挫败与被嫌弃已刻入他的骨髓,那是他第一次放下傲骨与尊严去哀求一样东西,但是仙剑对他弃如敝屣,九吞山主更是将他当成一条野狗想杀就杀。
但六绛浮生的待遇却与他迥然不同,他就因为天赋好,轻易就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一切。
顾君师闻言沉吟片刻,只道:“鬼婴,你尽可施展全力与他对战,但唯一样……不可对他用鬼蜮绝杀。”
他下颚倏地咬牙,心寒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连她都……
“不必问,照做。”
冷冷几字后,她切断了与他的联系。
顾君师知道今日鬼婴接照前几世的人生轨迹,他将会在大衍派声名鹊起,但那时这些弟子中并没有六绛浮生,所以他挑战的人是另一名新人榜入选的弟子。
当时那名弟子修真三十余年,乃金丹初期,他便是以筑基巅峰越阶打败了此人。
这一世,他由她教导,比前世修为更高,甚至她还额外教了他一些越阶杀敌的霸横招术,是以这一场战斗结果胜负难分。
她无所谓鬼婴对其它人如何发作,但娇夫不行。
唯他,不行。
——
校场众弟子散站开,空出足够宽敞的位置供六绛浮生与鬼婴比试,深秋的风吹荡起高峰的云蓬雾烟,两人御空于半空。
底下弟子嘀咕:“他没有手,会用什么武器对战?”
“不知道……”
“你们说谁会赢?”
“这还用问,肯定是浮生师叔啊。”
也有人质疑:“可是……三年前的浮生师叔还只是一个凡人,闭关三年也只涨了修为,实战好像没有多少吧,若论战力……那个记名弟子看起来眼神带煞,且能从五灵根修到如此修为,必然没少磨砺。”
话里的意思就是六绛浮生只是一个花架子,空有一身金丹中期修为,到时候对战时却施展不开来也是白搭,相反对方若将一身能力发挥至臻地步,便能以弱致胜。
这么一说,孰胜孰负还真不好分辨。
澹雅也认出鬼婴就是当年那个小少年,他身上的缺憾太明显,再加上他当时那瘦弱身躯所蕴含的不服输精神,倒是令人记忆深刻。
不过这三年,他的变化却是很大,身量蹿涨了不少,瘦弱单薄的胸膛已有成人的厚度,宽肩窄腰,劲瘦却充满了肌肉健魄的力量。
他应该是有奇遇了吧,否则凭他这种五灵根能够筑基都算奇迹,更何况步入金丹。
“浮生师叔,请指教。”鬼婴没有手,只朝着六绛浮生的方向躬身点了下头。
六绛浮生声线明澈如溪,问道:“师侄,不知你可有武器?”
一声“师侄”令鬼婴只觉刺耳,他冷声道:“并无,我不需要武器。”
六绛浮生嘴角浮起一丝浅笑,颔首:“那便都不用吧。”
他伸出一臂,额心的红印闪烁,鳞莹白光缠臂呈旋涡状,仙剑“歘”地出现在了他手中。
他随手朝旁一掷,仙剑化为一道冲击流光猛地插入了校场内,“轰”地一声剑气波动震荡开来,所有人禁不住惊心疾退几步,仿若海中一叶孤舟,只觉强流覆面,连呼吸都被掠夺走了。
鬼婴也禁不住颦眉,瞬闪避之,隐忍地抵御着这一股狂暴袭人的气息。
唯六绛浮生一人,矗立半空悠然自得,风意怡然。
看台之上,顾君师看见娇夫这一手漂亮的震摄,古沉的漆黑眸子,笑眯了一下。
她好像对他的了解又多了一些。
娇归娇,但傲气却半分不逊人。
他这是在宣告所有的人——敢挑战他,就要做好付出相应代价的心理准备。
第四十八章 挑战(三)
好家伙!
无眉山这边看台上的志阳道人跟七名弟子都憋不住想笑的神情。
其它看台上的人见六绛浮生开局便露了一小手,既敞亮了自己不仗仙器欺人,也令底下窃窃私话的门派弟子不敢再随意评语他。
魏郦对于六绛浮生也算是给予厚望了,他与志阳道的想法不差,便是不介意拿鬼婴当一把磨刀石,将他打磨得更锋利雪亮。
鬼婴虽说眼睛看不见,但并不表示他不清楚周遭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阴郁凝结于眉眼,闷沉沉地提醒道:“浮生师叔,莫要小看了我。”
六绛浮生淡眉轻扫流韵,抬手,湖蓝袖袍涟漪:“师侄,请。”
这是由他先手。
鬼婴直接不客气鬼魅一闪,疾腿射来,飞速匀叠踢蹬的腿风如同一颗颗气弹,狂风搅乱,空气炸裂。
六绛浮生一手负背,一掌以灵力蓄涨为幕,只见那一层透明的薄膜坚韧如墙隔,生生挡他于数尺之外,令他始终无法击穿。
没手又如何,你全身上下都将是你最大的利器,但凡一样发挥到极致,即使全手全脚的人在你面前都只能伏首帖耳。
那人曾这样教导过他。
他腿部肌肉鼓涨,底下的骨骼关节灵力缠绕,喉间一阵“咿呀”的低吼,空气一瞬沉寂冷凝起来,背后一个蜷缩的灵体张开了四肢,长臂长腿站定于鬼婴的身后,它舒展开的身躯如同远古憨态蛮夷巨人,高大无比。
“巨灵宝书”,打通全身十二条筋脉与奇经八脉,再以灵力贯穿全身,内视走向、交接、分布,走向和交接规律成脉带,则可操纵外放“巨灵”与自身一体,无形似有形,有形似无形。
“这、这是什么?”
紫草山主通古博今,算是大衍派之中学识最渊博之人,他瞧着这一幕场景有些熟悉,绞尽脑汁想了想,方大为震惊:“我想起来了,是巨灵宝书!”
周围人不知情,只看向他等待后续讲解。
“这是巨人族所创造的功法,数百年前陨落的赤霄鬼修便是凭此功法横空出世,一战成名。”
赤霄鬼修这人他们倒是听说过,天生残缺双臂,但却因为一身功法厉害,鲜少人敢惹,倒是与眼下的鬼婴有着相同的遭遇。
“他打哪来的功法?”有人惊疑。
鬼婴灰眸无焦点凝聚,身躯摆动朝前一侧,疑似一挥拳的动作,他身后的巨灵便矮蹲下身躯,朝着六绛浮生一挥拳,拳风冽冽,狂风呼啸,重重击上。
嘭——
方才还韧不可破的灵力屏障终于不堪重负,尽数碎裂。
这是纯粹的灵力汇集,力量连同山壁地壳都震动了一下,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巨灵宝书,金丹修为使出便有此等威力,倘若修为再高深一些……”
他以灵力化巨灵形,如此一来即便没有双臂,也可全力攻击。
六绛浮生如同巨人脚下的一根渺小的青草般不起眼,鬼婴趁胜追击,挥动无形的残臂,身后的巨灵则替他攻击。
一拳一拳,一脚一脚,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急风骤雨——
好在校场内设有抵消法攻的散灵阵,他的灵力击溃在地面造成的伤害,不至于毁掉整个校场。
而六绛浮生在巨灵的拳打脚踢中移速越来越快,风气激荡起他的墨发与蓝白衣袂,他双手快速掐诀……
顾君师不知他在失去了“大道无情诀”后修的是什么功法,这一次倒是能够看清他成长后的实力。
所有人都沉浸式地看着对战双方,有人对于鬼婴能够将天灵根逼到这种地步是出乎意料,还有人在猜测这些天灵根或许将会在这里跌一个大跟头,被后来者居上的鬼婴给击败。
他们都认为六绛浮生这三年都只是在洞府内打座修炼功法,但唯有一人却对他坚信不疑。
这人便是志阳道人。
他曾去过一趟当初六绛浮生闭关的洞府。
他看到了令他心神震荡的一幕。
洞府内的石壁之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狭长的划痕,连最偏僻不起眼的角落都没有幸免。
且每一道痕迹都深入石面尺深,这不是一次两次能够造成的结果,至少是成千上万次的重复堆积。
六绛浮生一直在洞府内闯关,他想要冲破时间限制提前出关。
谁都知道这禁制乃是掌门亲自所布,相当于一个出窍大能的看守。
他反抗的是一个出窍大能的力量,禁制对他的反扑何其惨烈,但他没有退缩或者放弃,就在这个洞府内,他一次一次尝试,一次一次突破。
他虽然没有真实与人实战对决,但他却将他自己的招式磨练得滚瓜烂熟,心手相应,谁敢说他徒儿浮生只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风来、灵来。
巨灵好似察觉到空气中有种令人不安的颤栗力量在聚集,鬼婴蓦然抬头,巨灵亦一并抬头。
上空浮现着灵光剑诀,无剑势,但锋利的剑气剿杀而下,不见杀凛寒意,反倒如盛炽的夏日,炙灼六月。
六绛浮生脚下的莲花图腾葳蕤盛放,灵光晃目,上方一道繁复的剑阵图腾张开,将巨灵庞大的身躯一并覆罩其下。
“灵聚不散,灵聚不固。”
他张臂一指剑诀,虚空风气不清冷,八荒六合诀。
上方剑光如雨,亦如同势不可挡的流星瞬坠而下,线穿的灵光将巨灵的身躯戟刺得万疮百孔,它无声嘶吼,光透全身,鬼婴只觉这一刻全身的筋脉也如被利刃千刀万刮,巨灵消散成了雾气。
他膝一软撑地低喘不已,喉间一阵一阵热血涌上,哪怕再忍着不吐,仍溢满了嘴角淅沥滴落。
灵聚不散,灵聚不固……这是六绛浮生对他的点评。
他的巨灵空有形,而没有灵。
六绛浮生这惊艳的一手,彻底惊傻了所有人,方才那剑意明明净澈驱秽般澄亮,但极净之物却又是那般无情残酷,容不得半分的杂质。
如同一种“大道无情”参悟,他们的意识仅在旁感悟一二,便觉得头皮发麻,背脊发寒。
澹雅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袖下拳头却紧紧地攥起。
今天有二更哦,大家追起来吼吼~
第四十九章 挑战(四)
所有人都认为胜负已分,但偏生鬼婴却没打算就此收手,他眼睑通红一圈,灰黯的瞳仁收缩成针。
鬼蜮绝杀有三招,一是炼骨为剑,他已修成。
他淡紫的嘴侧的颚骨头分裂出一柄削薄锋利的刀刃,摸约一尺长,横划过面颊如月弯至耳后,如同将嘴与脸上的肉一道割裂开来般可怖。
他没有了双臂来维持身体的平衡,但冲刺的速度却是极快,甚至懂得以左右摇摆的方式来卸却阻风力。
他以面刀为器,残影几个瞬闪。
贴身战啊。
他这是打算以体修的方式肉搏攻击。
他修为赶不上六绛浮生,对方三年前就是筑基期,这些年来六绛浮生在刻意压制着修为,反而更注重慢工出细活将灵力提精纯,再用功法将其一缕缕为经脉疏通扩张,同样的修为他却远胜它人。
他越超自己太多了,鬼婴不是不知,但他仍不想放弃,但凡还有一丝可能,他都要紧紧地抓住。
想来之前那人也是早料到他会输吧,也预料到输了的他不甘罢手,是以才会禁止他用鬼蜮绝杀。
她此时此刻是否也在看着他……
一想到她那一双淡漠清凉的眸落在他身上,他皮下的血液一下沸腾了起来。
他会让她看到他不再是三年前的那个废物,他还有价值!
他不会让她放弃他!
或许……她现在看的人不是他。
风声带寒意,他周身的灵力抽取太快,赶不及纳入新的补充,导致他每一寸经脉都有一种被撕裂开的疼痛。
但没关系,他很快就会站在她视线所及的位置。
六绛浮生淡睫掀起,剔透映光的眸子没有第一次对战的惊慌、无措,他指划画诀光遁浮现。
一张一丈大小的圆盾挡在前面,内里玄妙的字符与线条形成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流光。
但却被鬼婴疾冲的力道屈腿一顶,他膝上突出一截白骨森冷的尖刺,他反转一旋,圆盾被绞折了一方,他身如长鞭一甩,面刀便顺势划破了六绛浮手举起的手臂。
衣帛开裂,底里那一片无暇肌肤即现一道狭长的口子。
下一瞬,鲜血直流,染红了他垂落的白皙修长手指。
众弟子见此都瞠大了眼睛。
他、他竟伤到了浮生师叔啊?
志阳道人两眉拧紧。
这是什么诡异功法,竟能以骨头为利器可随意增长收缩。
他方才不过变了两块骨骼,倘若设想大胆的话,是否将此功练成,便可以全身的骨骼为利器,随意支配变形突袭?
“紫草,可认得这是何人的功法?”
这次连紫草山主都被难倒了,他梗直脖子,不耐道:“这世道奇法千千万,我又岂能样样都识。”
这句废话翻译过来,就是——他也不知道。
志阳道人白了他一眼,心头不爽自家徒儿受伤,又将矛头对准九吞山主:“九吞,你说你是怎么想的,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弟子却藏着掖着,怎么就没想着事先推荐他去参加新人榜,还要累得人亲自来挑战争取?”
这话就挺讽刺的了。
九吞山主如石头一样冷硬的脸绷得紧紧的,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志阳道人。
这一出手便是两样不得了的功法,且能够以五灵根的资料成功筑基,还神速迈入金丹期,此子的心法功诀绝非大衍派的所教,只怕留着也不易驯服忠诚,反倒是祸非福。
顾君师盯睛在六绛浮生受伤的手臂一瞬,便侧过脸,见斜上方魏郦盯着鬼婴神色冷凝,眸中阴睛不定,稍一猜测便知他所思所想。
上位者从不需要不可掌控的存在,他太过了,便会被过早摧折。
“够了,鬼婴。”
“不够!”
鬼婴不服气地反驳。
“鬼蜮绝杀是我教你保命之用,你想让所有人怀疑你是鬼修吗?你还有一次机会,击败名帖榜的其它人,换取一个新人榜的名额。”
“我只想击败他!”
顾君师徒然冷下眉眼,为他的冥顽不灵,终还是说了那一句最残忍的事实:“他只用了半分的实力,可鬼婴,你该知道你却已经使用了十二分之力。”
鬼婴身躯如被猛击,脸色煞白一片。
她平缓道:“六绛浮生并非你眼下的目标,新人榜才是你该追逐的。现在的你,与他差距还太远。但伤他一臂,你这次已向大衍派的人证明了你自己,你远比在场的全部人更有毅力跟勇气。”
听到她所讲的那一番话,他终是停下来。
她认可他了……
好像一下水泡嘭地一下破开,鬼婴身上的煞冷之气渐渐经风抚顺了。
她给了他一切,他不能害了她,鬼蜮绝杀不能再用了。
他定了定神,收回了身上的骨刀,面目恢复如初。
他咬破了腮肉,血腥溢满口腔,痛意让他重敛了心神,躬身道:“谢浮生师叔指教。”
六绛浮生萧杀起势的动作定滞半途,他探究地盯注鬼婴半晌,轻软的嗓音平淡道:“师侄这是在认输?”
“……是。”
一礼毕,他挺直气昂的胸膛,声音沉郁顿挫道:“接下来,我想挑战芳蕤师叔。”
这话一出,先是安静了那么片刻,但很快人群的声音吵吵嚷嚷,就象煮开了锅一样。
谁都没有想到,他竟然在伤了浮生师叔之后,便不顾自身伤势与灵力损耗再度挑战另一位新人榜名帖上的弟子。
志阳道人见鬼婴认输,便退而求其次挑战与他修为相当的芳蕤,这小子看来狂是狂,但却还是懂得衡量一下进退。
芳蕤身临高台,菡萏衫裙婀娜清遥,她指尖掐肉,也是脸色难看。
之前的打斗险象环生,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个鬼婴根本就像个打不死的怪物,同为金丹期,她虽还比他高一个境界,但从方才他展现出来的战力,却令她没有信心能够赢得了他。
倘若在众目睽睽之下输了,那她的脸面……
捻花山主勃然大怒,他算个什么东西,挑完这个挑哪个!
她想都没想就打算拒绝,但这时,一道沉重不可违背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肩头。
是大衍派掌门在警告她。
只要符合条件的弟子,皆可挑战名帖上的入选者,优胜劣汰是自古皆有的规矩。
况且这个鬼婴已先挑战了一轮,各方面而言都不比巅峰时期来得强,倘若她在这个时候不接受挑战,岂不不是显得她们捻花山的人怕了他?
话在喉中,更得她不吐不快,偏生又不能下结论。
因为芳蕤的输赢关乎着整个捻花山的颜面。
这时,所有的人都在等。
等芳蕤出来答话,等捻花山主出来答复,等第二场挑战会是什么结果。
就在僵峙不下之时,这时一道似百灵鸟般悦耳的声音响起:“我愿意放弃新人榜名帖的资格,我入门尚浅,这些年受师父跟长辈们爱护关照,实战自认比不上这位师侄,我愿意让能者居之。”
梓滢从高处一跃而下,桃粉色的衣裾飘起,她就像个善解人意的小仙女一般,朝众人扬起真挚无邪的笑容。
第五十章 挑战(完)
不得不说,梓滢的一番话恰到好处地解决了目前所有人的难题。
芳蕤倘若输给鬼婴,失去的可不仅是她个人的脸面。
梓滢想的透彻,同为捻花山弟子,她必定同受牵连,毕竟她的修为还比不上芳蕤师姐。
德不配位,便是诟病。
二则,看这记名弟子眉宇间郁戾萦绕,一副精怪身躯,便知是个尝遍苦难心性尖锐之人,这种人别无依仗,只能凭借一股不服输的傲气一心想出头,难保他不会挑战完芳蕤师姐,又将矛头落在她的头上。
凭心而论,她这一次即使跟着去了新人榜,想必也难爬上多好的名次,既是如此,何不成众人之美,光鲜退场。
果然,捻花山主先是难解看她,紧接着转念一想,便颀慰地笑逐颜开,颇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她这小弟子察言观色实属一流,向来熨帖她心。
大衍派一众弟子见她主动退位让贤,有感不解、有为其不忿亦有事出突然的惊讶。
连六绛浮生都因此看了她一眼。
梓滢知道她讨好不了所有人,但没关系,她的目标从来都不是那些平庸无能之辈。
她能够察觉到浮生师兄看了过来,她咬了咬下唇,面颊浮起两团嫣红,忍住没有对他做出任何动作。
不急,不要着急……
她稳住荡漾的心神,将手上刚获得的“新人榜”名帖上属于她的名字,面不改色地用灵力抹去,将它递给了鬼婴。
“鬼婴师侄,其实你并不比任何人差,起点并非终点,期待你在新人榜的表现。”一番大体得宜的话她说得十分自然。
她见他眼睛不大方便,又没有手接,便没有防备地走近他,想将手上名帖别在他的腰带之上。
然则她的靠近令鬼婴脸色遽变,断臂处遽然伸缩出一条灵力肢,“啪”地一声,一把将她的手甩开。
“呀——”梓滢痛呼一声,捂着被打红的手背,有些讶异与呆然。
“不知好歹!”
上方的九吞山主见此气恼攥拳,恶狠狠地瞪着鬼婴,想替她出头,偏当下又没有合适的身份。
紫草山主秀致的眉心颦起,有些心疼地喃喃道:“她何需如此。”
而梓滢在愣了一下之后,立即慌张解释道:“抱歉,我不该随便碰你的,我只是想将名帖给你,可我不知道放哪儿……”
鬼婴抿直了唇,神情阴郁,没想到她没有恼怒、没有对他恶言相向,反倒是第一时间向他道歉。
他向来在外界收到的善意甚少,一时也不知做何反应。
顿了一下,他哑声道:“给我。”
梓滢见他这副别扭讨要的模样,眼底浮起一丝狩猎的笑意,脆生生道:“嗯,你接着。”
他没有手,但因为修炼了“巨灵宝典”可驱使灵躯,接过名帖塞于腰间后,鬼婴终是憋出一句:“我不习惯别人碰我……”
“我知道,所以是我的错啊。你放心,没征得你同意之前,我下次绝不会再随便靠近你了。”梓滢朝他笑得毫无芥蒂,像个暖心的小太阳似的。
芳蕤不屑于她对个五灵根卖弄心机,她见六绛浮生手上的伤势没有处理,对于修士而言这类皮外伤最不看重,但因心中时刻惦记着她,她找了个借口向捻花山主告退后,便一并下了校场。
魏郦坐观全局下来,心中是何打算无人知晓,鬼婴所施展的功法“巨灵宝典”倒属正统功法,虽说后来是被一个鬼修将其发扬光大,方得众所周知。
而他第二种功法,无疑是偏阴邪类,绝非正统正派,甚至他瞧着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会跟那个臭女人有关吗?
她什么时候又瞧上这么个五灵根、还断臂的少年?
他浓翘的长睫栩栩落下,红衣如焰,片片火光滚滚摇曳于风中。
“既然有人愿意退位让贤,那这次新人榜参选的弟子便更改为无眉山六绛浮生,九吞山澹雅,九吞山鬼婴,与捻花山芳蕤。”
一场筹谋已久的挑战,将重新洗牌一番,更换了人换。
而鬼婴这个名字,从此将不再是寂寂无名,他终于凭靠着自己不懈的努力朝上爬,爬到了人前瞩目的地方。
昂首站起,崭露头角。
“可还有弟子想要挑战?”
这一声远远地荡去,如靡靡之音,回响天际。
然则过了许久,无人回应。
“看来也只有一个鬼婴啊。”婉转低沉的嗓音逸远。
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感慨,魏郦如同透视一样的高压目光扫过底下众多大衍派弟子,目光所至,皆低头躬身,生怕被注意到。
“事毕,散了吧。”
一道紫光拔高于苍穹,疾射离去。
等掌门一离开,众垂头丧气的弟子也相继散去。
这其中大多数老弟子都是往年参加新人榜入选失败的,而新进弟子始终觉得自己不如亲传弟子有天赋、实力,连尝试都不敢尝试一下去挑战。
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新人榜名帖的挑战形同虚设,基本成了内定。
但今年却不一样了,有内门弟子大胆尝试了挑战,并成功剥夺了一位亲传弟子的新人榜名额,这无疑对他们是一种鼓舞与激励。
但可惜的是,这种一时激荡起的情绪还是败于常年的自卑与自我怀疑中,始终没有人敢踏出这一步。
所以说,大衍派一直被别的门派认定为“下九流”,倒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一个不像掌门的掌门,一群没甚志气的弟子……顾君师觉得大衍派还能够坚持这么多年没有灭派,可能是占了一方运气居多吧。
校场一下空荡了许多,唯鬼婴没动,梓滢看他一动不动站那儿,有些不明所以。
她偏着头,睁着一双纯澈笑眼,猜测地问道。
“鬼婴师侄,你……是不是不认得路了?”
但鬼婴神情冷毅,没有理会她。
他在人群之中搜寻那人,但杂乱的脚步声,时不时投来的古怪、探寻与避而远之的视干扰着他的感应。
她是谁?
她在哪?
还是说,她……已经走了?
第五十一章 我的,别动(一)
九吞山主见梓滢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旁落他侧,陪在那断臂五灵根身旁,言知晏晏,木然沉峻面上划过一丝黯然。
自他与紫草山主那一次为她动手过后,她每次见到他不是冷淡有礼,便是躲闪疏离。
她既不屑于他,他又何必自讨没趣。
他自嘲一笑,转身便从看台离开。
其余弟子跟随而去,唯澹雅停亘台上,如风中仙鹤,体态飘逸雅致辞。
见无眉山那一行人随志阳道人欢天喜地下了校场,朝六绛浮生步履如飞而去,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独独留下顾君师一个凡人在离地十数丈看台之上。
那峭壁延伸的看台方角棱瓣形,无梯、无阶,独溜一截朝外,上不靠崖,下不着地,她若没有飞天修士带着根本就下不去。
啧啧,这么瞧着她形孤影只,还怪可怜的。
一向冷硬的心肠升起一丝怜爱,他优美的嘴角微弯,一道蓝光拂至,飞身落在了她的面前。
他轻叹一声:“你瞧,这些人前一刻还与你站在一起,但下一秒便抛下了你,也只有我随时在关注着你。”
顾君师心想,他这黄鼠狼给鸡拜年,与他口中那些人相比,也就半斤八两。
她淡吐两字:“不急。”
校场各路心怀鬼胎之人不少,她并不想下去多凑一份热闹,待在这儿山高风清,自在清闲。
澹雅盯着她的侧脸,流畅如山岳起伏的线条,悠闲的姿态,临于微醺的和风之中,颇有些几分即将羽化登仙的透明感。
凭心而论,她的长相中和了一身清冷深沉的气质,不太柔媚温柔,像冰块,像石头,就不像个美色惑情的女人。
他也不知道他的眼光什么时候瞎的,竟觉得瞧着她时,有种想要怜爱的感觉。
他这人看着斯文含蓄,实则心随意动,色胆包天之下,上前便臂伸勾缠在她腰间,不松不紧:“要我带你下去吗?”
他想着她对他从来没有个笑脸相迎,热脸贴久了心中不平衡,便凑近她秀美的耳廓处:“你说句软话,我便带你下去。”
这个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校场那边,没有人会特意看向这边,他想靠近她、触碰她。
——在六绛浮生的眼皮底下。
一想到这里,他心底的黑暗涌现,眸底便发炙热起来,带着亵渎的颤意。
昨夜,六绛浮生住在她那里,一夜未归。
呵。
他可真是春风得意啊。
——
六绛浮生见志阳道人一个矮头带着一群高个弟子来到校场,志阳道人这人一笑,便眉眼挤堆,略显猥琐,他显然对六绛浮生初次对战的表现感到九分满意。
这唯一一分不满则是他实战不足,还需多加与人对练积累经验,不然那一刀绝不会轻易伤到他。
而无眉山的亲传弟子也都对自家小师弟刮目相看,他不仅是天赋惊人,对于剑道深彻感悟也羡煞旁人。
那一招独创的天降星雨剑阵,简直惊艳!
六绛浮生见乌鸦鸦一群人热切围近,旁的一些想来“取经”套亲近的内门弟子也没散去,芳蕤一脸温柔体贴地拿出伤药凑近,唯独不见顾君师。
见他怡晴泛凉的视线似在寻人,常婀这时懊恼地惊叫:“完了,将弟妹忘在看台上了。”
之前所有人都一门心思都放在师弟首战告捷的欢喜之上,一时倒忘了他们之中顾一只是个凡人。
这下,人还留在看台之上。
六绛浮生见他们将自家阿一忘在了看台之上,神色眼肉可见地顿冷下来。
他眼神淡淡扫过一周,包括志阳道人都神色尴尬,心虚避开,不由得退让开一条通道。
他知道师父一向不满顾一的凡人身份,只是他没想到,这些人竟无一顾忌他而对其照拂一二。
“师父,掌门令弟子相陪爱妻,弟子今夜与妻同归,便不返无眉山了。”
他朝志阳道人一揖礼下,起身便越众而去。
他一抬起头,便不经意见到了澹雅与顾君师两人靠得极近的画面。
咔嚓——
那在鬼婴巨灵拳砸仍完好无缺的校场地砖,此时却在六绛浮生的脚下如同腐朽之物——寸寸碎裂开来。
下一秒,极光瞬闪,原地已不见了六绛浮生的踪影。
只留下一片被震碎的化灵石砖。
志阳道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角不知该扬还是扬垂:“他……他这一怒,可算让老道见识他真正隐藏的实力了。”
其它弟子也是一副受惊后的目瞪口呆。
这化灵石砖顾名思义就是能够化去一切的灵力冲击,因为校场是大衍派弟子比武练习的场所,倘若用普通的硬石铺垫,哪经得起修士们的功法摧残。
如今它遭不住,只能证明灵力突破了它承受的极限,才能够对它造成这般毁灭性的伤害。
芳蕤微张着泛白的唇,眸噙薄泪,她紧攥起手上的灵药,愤然转身离去。
梓滢余光瞥见她雨颤难受的背影,又转过视线望向看台,面无异色,反倒露出与往常一般的笑容。
鬼婴耳力极强,自然听到了校场地面龟裂被碾碎的“哀嚎”声响,他心下一颤,忽然相信了那人所讲——他只用了半分实力,鬼婴,你该知道你却已经使用了十二分之力。
终究……是他太小看了天灵根的实力,因为一击得手,便自鸣得意的他,太难看了。
但他——绝不会止步于此的!
——
一道锋芒逼人的冷白光芒从天抢地,挟带着呼啸的风杀似清啼长天破。
寒风乍起,刮面生痛。
猛烈被一股强大的灵力撞击开澹雅后,余威结霜,一瓣栉鳞张开的平台地面、岩壁咔咔绵延寸厚的冰层,恍若一瓣雕刻栩栩如生的冰晶莲瓣。
风中带起的蓝白衣袂摇曳不定,似孤帆胜流云腻游更缥缈。
一只比冰霜玉肌更剔透完美的手,清瘦五指一张,轻寒透雱,占有欲极强地覆裹在了顾君师的手腕处,一瞬移地十数米。
仅一个照面。
便彻底隔绝开她与澹雅间的距离。
一丝余地不留,仁决、威断。
澹然一时灵力胸荡冲击,脸色滞凝,在微微愕然之后,他偏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前方。
只见尺寸之地,一对玉人相携云邈而立。
旁若无人。
第五十二章 我的,别动(二)
“浮生师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澹雅光洁白皙的面庞常挂的温雅笑意减退了三分,狭眯起的那一风流多情的眸子,蕴蓄着变幻动荡的风云。
六绛浮生黑亮垂直的发经风扬起,清澈的目光明寂得不含一丝杂念,绝美的唇型扬起一朵冷艳的笑花。
当着他的面,他紧扼不放的视线。
六绛浮生的手,环护搂于顾君师那纤美韧蔓的腰肢,不仅如此,透粉指腹摩挲感受着布料传递透出的肤感温度。
“澹雅师兄,阿一是我的妻子,望你以后能够谨记分寸。”
轻柔的嗓音,却带了一种针扎的冰冷刺骨,没有一丝多余情绪,却令澹雅面上余下的颜色全数褪净。
澹雅眸仁转深,盯着他的手,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举动。
他知道,这是六绛浮生的反击与……宣示主权。
这是不装温驯绵羊了?
“分寸?”澹雅重复琢磨着这两字,再看他时,却寸步不让地凉凉道:“浮生师弟,师兄如何做事,还轮不到你来教。”
六绛浮生讥道:“澹雅,你的礼仪廉耻呢?”
直呼其名,显然是不打算再维持表面的塑料同门情了。
澹雅耸了耸肩,笑眸弯月,无赖一笑:“谁知道呢。”
顾君师也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瞥了他一眼。
这人……要不是长着这样一副清雅文秀的脸,还当真与地痞无赖行径一般。
可他太小看六绛浮生了,他打嘴仗一途,并非为了息事宁人,而为了激发最大的矛盾与燃点。
既往不咎。
事过境迁。
从来都不是他六绛浮生的座右铭。
早在他出关看到澹雅与顾一站在一起的那一刻,在澹雅喊顾一“阿一”时那一刻,他便凭本能驱使预谋设定了今日的场景。
六绛浮生反手一抓,直插在校场内的仙剑化至一道流光而至,他负手握剑,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孑然独立间散发的是傲视天地的强势。
一声震开,云荡雾散。
“那便请师兄剑下赐教!”
这是……挑战!
继名帖争夺的鬼婴一战之后,他也向大衍派新生一代最巅峰修为的弟子发起了挑战。
以下挑上又如何?
他已然耗尽了耐性。
校场底下的志阳道人与一干停留的人等,都听到了这一声果决的宣战后,都惊得瞪大了眼睛。
他、他在说什么?!
志阳道人险些没一头栽倒在地。
气得呼哧呼哧地喷气。
他以为……他以为能拿鬼婴跟澹雅相比?
澹雅是谁?
大衍派开派数百年来无论天赋还是资质都屈指一算的天才弟子。
身为大衍派乃至十一天神秘传奇的他,讲实话修炼速度并不比拥有天灵根的六绛浮生逊色,最主要是他不仅是修炼天赋惊人,他还杂修,阵、器、丹、符箓样样涉猎,堪称修真界广闻博识的全能。
虽说继六绛浮生这个天灵根来了之后,他的光芒被剥夺分割了些,但在大衍派众多弟子内心之中,要论谁是新生一代的代表绝不会是才入门修炼了三年的六绛浮生。
就连新人榜,大衍派掌门虽对他寄予厚望,却是将重押放在澹雅身上夺魁。
他、他个傻狍子,该不会这三年闭关修炼给修傻了吧。
当真以为仅凭三年的修为战力就能够挑战澹雅,无论是目前的修为境界还是对战经验的积淀,两人都不是同一等级的。
澹雅乍闻此言还微微愕然了一下,但转瞬,他忽地仰首笑了。
“哈哈哈……”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听到无论哪种场合都一贯保持优雅从容的澹雅,笑得如此肆意放纵。
“师弟,你这是要向我挑战?”
六绛浮生无动于衷:“是。”
此话一落,澹雅笑歇,一伸臂,四周空气如同受到灵力感召,一时上空风起云涌,滚滚的云流翻山而过,直泻深谷,如同流水瀑布而下,气势磅礴云搅乱。
他于倾斜而下的云中无形一抓,便从云中拔出一柄似云织雨布下滚动着紫雷电的剑。
在周遭之人一片茫然震惊的视野内,唯志阳道人年长识货,他暗吸一口气,吐露道:“四海翻腾云水路,五洲震荡风雷激,是——云雷剑!”
无眉山大弟子狄云义讶道:“这、这威力……”
竟有一柄不逊于仙剑的天阶剑。
握剑轻轻一划,被强行流泻的云气就此荡散开来,若非六绛浮生以灵力为屏障相挡,只怕也会如四周滚落呼啸而去的飞石一般坠落。
鬼婴感觉到山峰之灵力不同寻常地涌动聚集,他紧了紧声,询问旁人:“发生何事?”
梓滢正处失神怔仲间,忽闻他涩哑冷硬的询问,便将看台之上的情况如实描述于他。
“是澹雅师叔……”
如此汹涌的灵力爆动,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都能够感受得到,可见当下场面是如何的雄伟浩荡。
果然,他与他们的差距何止一星半点。
他想看。
想看他们的决斗!
从未有这么一刻,他痛恨自己的天盲,即使是以后重塑身肉,亦一样不能够凭借一双真实眼睛去看清四周。
顾君师被六绛浮生牢牢护在身后,她湖水般无波的眸子凝眸。
一般修士或许辨别不清,但她却可以甄别,这般浓厚的灵力不该是一名金丹修士……除非,他一直在刻意压制着自身修为涨长。
果然是个城府极深之人,玩得好一手扮猪老虎。
这时,志阳道人见势头不对,一瞬移至两人中间,沉喝一声:“住手!”
然则,两个火遮眼的人却全程眼中只有对方,谁都不肯退让半步。
志阳道阳额头青筋直跳,他滴溜溜的小眼睛一转,看向六绛浮生身后的顾君师,忽然福灵心至,大声吼道:“喂,顾那啥,你一介凡人站在他们两人的周围,是想被两股拼斗的压力碾碾压成粉沫吗?”
这一句旁喊的话,却远比他之前对着两人阻拦厉喝的那一句有效果。
两人的动作徒然一滞,敌对绞杀的灵力也因此收敛了几分。
志阳道人见此,那叫一个气得直发抖。
奶奶个腿!
第五十三章 我的,别动(三)
底下狄云义跟几个师兄妹都相继赶过来,一方站几人两边劝阻。
师兄妹挡在六绛浮生前面:“小师弟,你们要比试也不急于一时,等到了虚空门参加新人榜,你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狄云义则拦在了澹雅身前,拱手道:“澹雅师弟,倘若小师弟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师兄在此替他给你赔罪就是。”
狄云义入门最早,修为也比澹雅高一个境界,自也担得起一句师兄。
常婀跟在他们后面,不知澹雅师兄与浮生师弟之间发生了什么摩擦。
但见九吞山主他们都离去,唯独澹雅却单独留下,他不在九吞山看台好好待着,偏生过来了无眉山看台,再加之当时唯顾一一人在此,女子第六感敏锐,倒也猜到了些什么。
是因为顾一吗?
常婀心底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但眼下也没多想,她拧紧眉心,提醒道:“哎,师弟,你手上的伤还没有处理?”
只见他垂落的一只手,褐红色血液沿着薄透出青筋的手背,潺潺如溪滴落地面。
她上前想替他处理一下,却被呲呲寒结起的冰霜凝住了前路,她一滞。
顾君师闻言,从他身后绕到了他面前。
她拉过他受伤的那一只手,伤在臂膀与肘弯之间。
寸长的伤口,不算深,也不算浅。
他没动,她瞥向他斜伸的另一只手,仍握紧仙剑,不曾放松。
一面冷冽战意,一面却任由她对他摆弄。
她无视他周身凛冽不可侵的神色,伸手覆于其手背,欲将其夺下。
他眉眼一动,纤羽浮翩,乌灵的眼眸仍笼一丝未曾褪却的冷冽,看向她。
“放手。”
他怔了一下,力道微松,这个时候竟乖得不可思议。
她一个巧劲,素手生花,仙剑已从他手掌中转移至她手。
但不等仙剑感应到她体内的暗黑气息,她手腕灵巧一转,便将其掷飞于一旁矗立半空。
她对六绛浮生正色道:“我区区一个凡……”说到这,从不知口出诳语的她,第一次有了一种被人洗脑的感觉,她都险些自认为她脆弱到一碰即碎了,她谨慎地换了种说法:“此处风大,我等你归来太久,倒有些冷了,我们回罢。”
这是在劝他休战。
也是在邀他归家。
他一听她说冷,这才想起如今他已是修士,冷热的感应极为模糊,但她却还是一个凡人,风大会冷,阳炙会热。
他摸上她的手,的确冰凉如玉,他当即施法了一道灵力罩在她周身,隔绝山涧崖风,但就此罢手,他又似有些不甘。
“夫君。”
她又低淡唤了一声。
这一声,便彻底令他失了斗志。
他用手替她暖着,一边用眼底无情的神色看着澹雅,低下声,谆谆告诫道:“你往后不要再跟他讲话……他别有居心,他会想方设法地离间我们夫妻间的感情。”
尾音瓮瓮地,像水墨一摇曳,带上了她不懂的愤然委屈。
书中的女小三,书外的男小三,并无不同。
一样面目可憎、可恶!
顾君师偏过头,仔细地分辨了一下他的神情。
这是……吃醋?
中好像也写过这么一段,吃醋时女主会变得神经质、疑神疑鬼,甚至会歇斯底里地跟男主求保证,而根据她分析后的正确做法,此时要做的不是反驳他的定论,而是需要重点安抚他的情绪。
她向来做不出女子的妩媚柔情,哪怕柔和的神色,但她的眼神依旧摄人。
她温淡的眸子深邃似夜,伸手将他鬓角处有些散乱的碎发抚顺,直述赞美道:“你方才与人决斗的样子,当真好看。”
六绛浮生一下呆住了:“你……”
他被整不会了。
她、她的反应怎么跟的男主完全不同。
这种时候,她不该是以事论事,实事求是的冷静态度,觉得他在没证据的情况下污蔑他人,是在无理取闹吗?
她不该觉得他管得太多,限制了她的自由吗?
她、她怎么还对他这么温柔,她还叫他夫君,还夸他好看?
轰!
他面皮一向薄,尤其是在她的面前,他咽住话,脸一下就红了起来。
感觉热意还在蔓延,他自觉被自家媳妇儿一句话撩红了脸,被人瞧见了着实有些丢人,也没心思打击情敌了,一个风起卷抱起她,化作一道流光直接掠空而去。
而等那对虐狗的夫妻退场之后,澹雅神色早已僵硬无比,手上的云雷剑逐渐化散开去,他笑了一下。
但下一瞬,神色狰狞一剑劈断了无眉山看台,掠身而去。
草!
牲畜啊这!
奈何不了正主,就找旁人撒气!
看台与崖壁相嵌,那一剑直接削断了连接部位,轰翻断裂期间,台上的人赶紧飞散开来,但还是避免不了染落了一身的灰与土。
志阳道已远遁数丈之际,看着那方看台轰隆碎散从高处砸落,尘嚣四起,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晦气地指天骂地:“这都什么事啊!祸害!祸害!”
这句句的“祸害”,也不知到底是在指谁。
这番变故着实没想到,梓滢讶异愕然一瞬后,便抚唇笑了起来。
说起来,这是她第二次见到顾一这个人了。
第一次,是在浮生师兄闭关的洞府前,她站在瞩目耀眼的澹雅师兄身旁,寡淡清水一身,不起眼,不出众。
第二次,在场站着那么多的人,可她却从头到尾都只看见了顾一。
“顾一……”
鬼婴在不久之前神色郁冷地离开了,但梓滢没有纠缠,而是站在不惹人眼的地方继续观看着。
如今,人群四散,校场内一片空寂,她独留在那儿似回味、似分析。
她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一幕画面,两位不同凡响的金丹修士对决,气势磅礴,在一触即发的时刻,那个顾一她在干什么?
她颦眉苦思。
她是什么表情?
哦,她镇定淡然得完全不符合常理。
梓滢咬了咬红唇,似笑非笑。
她……她不对劲啊。
而且是……非常的不对劲。
人有七情六欲,惊、惧皆遮掩不了,哪怕努力克制人性,也会忠实地在身上其它部位呈现,但她没有……梓滢在她的身上察觉不到一点的担心与害怕。
第五十四章 娇夫的担忧
当夜,这一届“新人榜”前往二十八天虚空门的名单安排下来了,护送兼率队的是九隶长老,大衍派唯一精通对外社交的人选,精英弟子六名,其中临时递交了一位空降弟子。
是梓滢。
由于鬼婴挑战“新人榜”名帖一事,她甘愿放弃了自身的名额,捻花山主成全了她的顾全大局,但又不甘自家弟子缺失了这一次前往二十八天开拓眼界的机会,便努力替她争取了一个位置。
参加“新人榜”的无一不是各门各派最受宠拔尖的一拨弟子,这也是极上二十八天唯一一次向下层修为低的弟子开启的特殊通道。
风云际会,一鸣惊人,所有九洲修士向往登上的二十八天,如此鼎盛大场面谁不想前往一睹为快。
只是,在这七名精英弟子之外,掌门还亲自增添了一个人。
一个出乎了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人。
傍晚,远处山峦呈现出明丽的轮廓起伏,万里无云,天边顺风飘来一缕如轻羽鸿毛的紫色云函。
骨结匀亭的手至风中取过飘至的云函。
灵力开启,信函的内容恰是一份大衍派名单,神色平淡一览至最后一排,那处唯有“两字”。
顾一。
六绛浮生视线一滞,一时竟不知该做何表情。
惊有。
疑有。
喜有。
忧亦有。
这一趟,他本就有些茫然思虑,终究是他入修真界的时日尚短,还来不及握有全盘掌控的实力。
更何况那个一直对他心怀叵测的澹雅师兄也在一路。
但这则消息对于顾君师而言,意外之余倒是颀然接受了。
她有时候的确搞不懂九尾的脑回路在想些什么,不过每一次从结果而言,他都算是她的锦鲤狐。
她本打算这一趟若不能够以家属的身份伴随而去,便换另一重身份暗中跟上娇夫,但九尾却默默地、不求回报地直接就给她铺好了一条光明正大的路。
甚好!
她觉得自己往后,若有缘或许可以对他再宽容一些。
譬如,他下次若再犯病,她便不再剪他的毛了,让它至少皮毛这块儿始终是完完整整的。
话说今日他以幻术化成的头发,到底还是假了些,修为高些的人一眼就能够看穿他的伪装。
“为何掌门要让你一道前去新人榜?”六绛浮生散去云函难解道。
顾君师看他眉间有郁,便问:“你不想我去?”
这一趟前去“新人榜”的路上,注定了不太平。
这是属于龙傲天的崛起之路,没点惊险猎奇的铺垫安排,天道如何给他送道具跟经验,助他登顶?
不过,她发现由于她这个本不该存在的前妻炮灰,也或许是与她前几世的干扰,导致了这一世娇夫的成长经历与原剧情有了偏差。
事业主线还在稳定输出,但支线却彻底给偏离了。
感情线二、三没牵上,女二跟女三在他面前纯属打酱油的角色,在大衍派打脸的剧情没给接洽上。
她一直秉承着走原剧情,让天道疏于防范心理,最好还替他拨乱反正,将该发生的感情线续上。
因为女二的家世会给娇夫事业线锦上添花,女三则是他每有奇遇的那一盏明灯。
她这一次,要亲手捧他步上神坛,因为她不确定在他的天命到来之前再次挂了,天道会又一次重置世界,她厌烦了一键重启的人生。
她要知道,他在完成他的天命任务之后,属于龙傲天主角的不死定律,是不是就可以彻底被打破了。
六绛浮生愁颦着眉,视线落在空气中:“我以为我这三年来一刻不停地修炼,便能够不畏前路,但显然还不够,若一道去了二十八天,那里又会是怎样一番天地,有着多少难以企及的强者,我能够护你周全吗?”
顾君师一怔,第一次因为看起来“太弱”而令旁人担忧到不自信,这种感觉……就还挺稀奇的。
她想叹气:“我并没有那么脆弱。”
但娇夫显然是不信这话的。
她的内心或许很坚强,但这也改变不了她在整个修真界属于最弱的那个,连别人打斗的波动稍不顾及都能够伤及她,这还不能证明问题?
忽然,他想起一个更严重、更严肃的问题。
“阿一,你不要再靠近澹雅师兄了,你若感念他对你三年间的照拂,我来替你还人情。”娇夫怕这番话不足以打消她的顾虑,干脆心一横,一脸认真地胡说八道起来:“你不知道,他这人惯常花心,常婀师姐对他痴心一片,可他却对她弃乱终弃了,他每接近一个女子,都是不怀好意,先不求回报地付出,再色中饿鬼地要回报,你可千万别信以为真。”
对于如何抹黑情敌这一方面,哪怕是第一次做的娇夫,意外地发现也是得心应手,手到拈来。
顾君师:“……”
一时之间,她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见她不言不语,便凑近她,秀美如春山的脸纯情无比,忐忑地问道:“你不信?”
这题的答案她懂。
这种时候自然要说……
顾君师微微一笑,道:“自然是信你的,我若与他同路,便绝不主动靠近他。”
他一听她没有异议地就选择了相信自己,又想起她之前夸赞他时说过的话,他不由自主地笑了,额心那一道红痕似红莲业火般净透一片虚无迷障。
这一世的她就跟他曾在自己脑海之中曾期待幻想出的妻子一样,无一处不贴合他懵懂无知时的期待。
但正由于她太过完美、美好,他又时常能够将沉溺的自己游离抽出,去冷眼看待着自己的痴心妄想。
假的。
都是假的。
他靠近她,指尖摩挲着她光皙白净的面颊,眼神深黯,声音性感清磁:“阿一,我很想你……”
在洞府中幽闭的三年。
在孤寂无声之中三年。
在黑暗中反复“品尝”着她曾经对他的始乱终弃、残忍无情,他恨之欲狂。
但真正面对她之时,他的黑暗好像就像一个卑微怯懦的影子,怕触及她眼底的光,自行退避三尺。
顾君师倒是甚少想起他。
或许是,她还没来得及思念,他便已经归来站在她面前了。
他的脸近在咫尺之间时,她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制止了他的动作,道:“你的伤口还没有包扎,先上药吧。”
她掏出药瓶,其材质与瓶身赫然与芳蕤的那一瓶相同。
这是大衍派内专供内门弟子的使用的上乘伤药,需要大量的门派贡献值才能够兑换一瓶。
鬼蜮绝杀的招式都带着一种腐肉蚀骨的煞阴之气,鬼修的招式向来不太正派,是以敷灵药好得慢,她还要替他将里面的煞阴之气抽出来。
“你上?”
“自然。”
她心无杂念地揭开药瓶准备上药,但一抬头……
却见他没有挽起袖子,而是当着她的面一件一件地褪下衣服……这一次上药,时间不短,只因稍微深入彻底了一些。
第五十五章 霸总的软饭
到了出发去渡生观的前一天,无眉山主、九吞山主跟捻花山主相聚,各自带着自家徒儿去了一趟大衍的宝器库。
掌门给予他们能够入选“新人榜”名帖的奖励,每人拥有一次在宝器库挑选一件法器的机会。
凭眼缘跟运气,每个人从库中拿走的东西都不一样,种类与等阶亦各不同。
几位山主都等在宝器库外,心中都有期待,想看看谁的弟子眼力好,拿出的东西最好。
半个时辰后,陆陆续续四人都出来了。
最先出来的是澹雅,这不是他第一次入宝器库,自然对于心中所要之物早有成算。
只见他出来时两手空空,想来是将东西放进了纳袋,其它人都并不知道他挑了件什么。
他朝九吞山主拱手师礼,笑和如春,行止带着一种无形疏离的气度,然后侧站于一旁,与他们一道等其它弟子出来。
九吞山主见他没有汇报此番所获,他有些不虞,但张了张嘴,到底没问出口。
当弟子羽翼丰满我行我素后,当师父的人便没有多少威严了,他们的师徒之情早就在那一日后分崩离析。
尤其连他现在都摸不准澹雅究竟是何修为,但他知道绝对不是表面显示出来的修为。
第二个出来的是芳蕤,她挑选了一件防御型的玉髓手镯,是件上阶宝器,虽然算不上什么稀罕之物,但却正适合她如今的修为使用。
第三人是鬼婴,他此时正需要一件兵器,可他眼睛看不见,再加上修炼的鬼修功法令他找不到契合的兵器,最后完全是破罐子破摔,一排一排地摸索过去,最后随意挑了一件对他排斥最少的“玉瓶”出来了。
这物看起来与普通的瓷瓶并无太大的区别,小小巧巧一只,胎瓷玉白,乍一看就跟一凡器似的。
但这宝器库内可不收藏凡品。
连鬼婴都磨蹭着出来了,但六绛浮生还没有出来,这让所有人心中不自觉地多了一丝期待。
前面三位弟子挑的东西只能算是中规中矩,想到他当初一举获得了“仙器”的运气,说不准他会挑中一件厉害的灵器?
最后,六绛浮生也走了出来,他没有纳袋,在别的大门派这是入门弟子人手一件的基础配备,可大衍派显然干不出这等财大气粗之事。
他越过一片风黯檐阴,外面的光线给他渡上一层柔和细腻的光泽,身后宝器库的大门缓缓闭合。
他手上拎着一串玉兰铃铛,银白色,每一片花瓣都有金色的脉路,观其隐约的灵力流动,应当是一件法器,品阶暂不知,需得滴血认主之后能够显现更多。
与预期值不符,志阳道人多少有些失望。
他上前挑剔痛心道:“这宝器库多的是好东西,这么个娘们唧唧的玩意儿,你怎么就挑中了它?”
六绛浮生却道:“它很好。”
这时志阳道人脑子忽然转了过来,他狐疑道:“你该不会是给你的凡妻准备的吧?”
六绛浮生将它握在手心,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
“师父,她叫顾一,是弟子心中珍爱之人,她是凡人亦好,仙人亦罢,她早已深铭于弟子骨血之中,无法剔除,弟子非她不可。”
志阳道人闻言深受震动,长久沉默后,他眼神有些悲凉地看着六绛浮生,摇头道:“傻啊,你会后悔的……”
他好歹也是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哪能看不出那个叫顾一的女子,她眼中根本就没有对他生有爱恋。
有时,她看他,与看花看草、看山看海,有何区别?
不是唯一,无法独占,那一头奔赴得头破血流的执着抓紧,又有何意义?
——
回到顾君师的小木屋之后,六绛浮生便献宝似地将手上的“玉兰花银铃”送给了她,并让她立即滴血认主。
“玉兰花银铃”是一个攻防兼备的法器,具体功效不知,只有滴血认主后才能够知道使用方法。
顾君师想他去一趟宝器库,自己连一件像样的法器都没有,反倒是给她先准备上了。
他这是多怕她这个单薄的“纸片人”,在半途之中就被一阵风给吹跑了?
她伸手接过,却没有滴血认主,而是将一早给他准备好的东西一样样拿了出来。
一套出行在外的衣服,包括发冠、腰带、长靴与披风。
一套防御法器,包括腕、颈、腰佩的部位。
一把灵剑,仙器虽好,但出门在外未免太过显眼。
三袋子鼓囊囊的灵石,下品、中品、上品灵石皆有。
一枚纳戒,比之普通的纳袋,它内里空间更大。
还有……
六绛浮生看着这一大堆璨然生辉的东西,怔然道:“你什么时候……”
顾君师观察着他是否喜欢,便道:“在你闭关之后,我就一直在准备这些,其它弟子有的,我都会为你挣一份回来。”
东西的价值不消说,最主要的是她的一番心意。
他心潮腾涌,就像平如镜的湖泊泛起层层的微波,随后,他情动地抱住了她,将唇瓣低低绻缱印在她发间,她身上有一种令人贪恋浅淡的冷香。
“阿一,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阿一……你喜欢我吗?”
顾君师在他怀中有片刻静默。
他的心寒如冰窖,但同时又松了一口气:“没关系,我们的时间还长,我会慢慢等你……”
——
到了第二天,前往“新人榜”的弟子们收到九隶长老的传讯,统一到校场集合准备赶去渡生观,从渡生观内的大型传送阵到达二十八天。
当他们看到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的六绛浮生时,都有些移不开眼。
他之前都是一身不染凡尘、仙衣飘飘的弟子服,素简缥缈。
但今日这一身就泛显出一股矜贵之气,一身冰蓝色对襟窄袖长衫,衣袂迎风翻扬间,掐丝绣线的仙溪鹿饮图案在阳光折射下显现,玉冠俊容,衣袍风流。
相比之他的华美登场,他身旁的顾君师依旧是一身素衣,唯腰间多了一串玉兰银铃挂饰,随风而摇,岑岑轻响。
澹雅站在众弟子之中,他看了六绛浮生一眼,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可真舍得,自己省吃俭用,从头到脚都是凡物,三年来赚的钱全都砸他一人身上了。
这样一个吃软饭的男人,她竟也能瞧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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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渡生观(一)
掌门没来,他日常性失踪、失联,这也是整个大衍派的人知晓的,既然不靠谱的掌门没来主持,各位山主便各自讲了些叮嘱与期望的话语,便让九隶长老带着他们对山门拜别后出发了。
小门小派的,仪式感不强,一切从简。
若名帖上的弟子能够在“新人榜”中入围百名,他们的师门也会受邀前往观战,所以他们要守在本派等候捷报。
告别师门之后,一道道器光冲天飞升而起,浅蓝色的天幕中一个个矫健身姿纵云远去。
一般远程赶路门派都会选择大型飞梭载人,但掌门抠门,整个大衍派唯一的一艘飞船,只是它太耗灵石了,九隶长老申请了一次,却没被批准成功,于是只能各自御器赶路。
九隶长老的法器是一根青绿竹子,他御竹在前带路,一道青光穿梭云岭之间。
忽然觉得周围太过安静,他扭头一看后方,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只见后方这些弟子一个个不紧跟着他,反而一个赛一个慢吞吞在飞行,队型还排出了花样。
六绛浮生因为要照顾自家凡妻,所以并未全力追赶前方九隶长老,而澹雅也不知怎么回事,也学着他一样慢悠悠地在侧跟随。
芳蕤想亲近六绛浮生,所以不由自主地放缓了速度,梓滢因对顾君师的事好奇,也凑了一份热闹。
好一个众星拱月!
鬼婴倒没想跟他们凑一块儿,但因为他这是第一次御器,没法眼睛辨路全靠神识,是以动作不太流畅,扭七歪八地缀在后面。
其它几个精英弟子一看这些亲传弟子默契地抱团慢行,虽不明所以,但出于盲目的崇拜、秉着共进退的精神,也放慢了速度,跟老爷爷散步似的,不疾不徐。
好一个乌合之众!
九隶长老揉了揉皱成川字的眉心,没好气地吼了一声:“天黑前若赶不到渡生观,你们就等着被吓尿裤子吧!”
这些个没常识的蠢弟子,这还没有正式出发,九隶长老就已经有预感他会为他们这群年少气盛的家伙操碎了心。
吓尿裤子?
这话听着怎么有些瘆人。
澹雅了然于心,却没有提醒,芳蕤也听过这事,但却半信半疑,其它人却是一头茫然,显然都是些不知情的。
渡生观白日与夜晚有区别?
有什么区别?
令人吓尿裤子的区别?
六绛浮生瞥了一眼活像个跟屁虫在旁的澹雅,这人不要脸,赶不走!
烦躁。
他回头问顾君师,眸神软化三分:“阿一,可会难受?”
他担心她会晕剑,这一次他没有召唤仙剑,而是用了她送的那一柄灵剑——花灵,他御器飞行的技术算不得炉火纯青,只求匀速平稳不让她感到难受。
顾君师正在想着“渡生观”的事,随口回了一句:“你随意即可。”
这时,距离不远的鬼婴耳根一动,他稍偏了偏脸,好似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他一震。
她怎么会在这里?!
那她到底是谁?
初识时,她以杂役的身份混入了大衍派,再之后她出现却避开了所有耳目,难道她这一次又改变了身份,混入了这些弟子之中?
“阿一,师弟载人的技术实属一般,到底不如我以往载你时那般平稳,你若不适,就过来吧?”
他驱使金钟鼎靠近,伸出一只修剪得宜的手,白皙且骨节分明。
这时一只好看得不相上下的手握了上去。
澹雅一愣,抬眸看去,古怪问道:“师弟这是何意?”
六绛浮生脸上浮起一丝迷惑性的微笑:“就是这个意思啊。”
笑意倏地从他脸上消失,跟变脸一样,一股强大而暴戾的灵力从两手所握之处直接冲击过去。
澹雅猝不及防,握力被冲散,直接被击着滑退了很长一段距离。
他看着掌心,有些意外。
六绛浮生的灵力远比他此时的修为更为浑厚,若是与他境界相等的人,只怕还真不好说能不能承受得了这一击。
九隶长老掉转头隔挡在两人中间,之前也有人将他们在校场的矛盾报告过他,没想到赶个路也能打起来。
“闹什么,赶紧走!”
澹雅笑意不明地点了点头,眼神含笑带煞掠过六绛浮生那方,来日方长,他的眼神在这样说着。
六绛浮生护食得紧,也回了他一个风轻云淡的眼神。
敢跟我抢阿一。
——杀了你。
终究他们还是没有在入夜前赶到“渡生观”,因为新手上路的鬼婴他压根儿就快不起来,偏生他还固执得要死,不肯让“老司机”带他。
黄昏的最后一丝余晖被黑夜吞噬,在四面高逾百丈的山壁夹缝,内陷了一座曲径朝下的渡生观。
他们从高处缓缓放低,却见渡生观并不是在一片黑暗之中,地底浮起莹绿色的鳞光,似萤火虫,也似灯火,便是这不甚明亮的光将道观的墙、檐、门、阶照得半隐半露,神龙见头不见尾,烘托出一副诡秘探究的画面。
但离长老所说的“吓尿”,还差个十万八千里吧?
他们收器纷纷落地,前往二十八天的传送阵在渡生观内。
“还是晚了。”九隶长老无奈一叹。
有弟子惴惴地问他:“长老,什么晚了?”
九隶长老摆了摆手,考虑到他们初出江湖还嫩得紧,便保留道:“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先入观吧。”
别啊,这种说一半藏一半更让人忐忑不安好吗。
弟子们想着早死早超生,先进观再说,他们围着院墙一直朝前走着,却发现转了一圈都是围墙,根本没有找到进去的大门。
傻眼了。
门去哪儿了?
九隶长老有意向他们传输一些游历在外的经验:“你们这样打转到天亮都找不到门。”
“可是阵法?”六绛浮生猜测。
澹雅则直接道:“是高级阵法——夜磷锁阵,非所匹配的五行钥,谁都开启不了。”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厮杀。
一张老脸挡在了他们之间,九隶长老十分欣慰地赞扬道:“不错,都说得没错。”
他御空而起,于半空中掐着手诀,再祭出一枚五色符牌朝空气之中一拍,空气泛起了涟漪,就像平静的湖面落下了一颗石子。
一张透明的帷幕被无形之力给拉了开来,露出了阵内的一片真实的环境,五步阶梯之上,有一道红门。
“入!”
弟子们鱼贯而入,九隶长老见人员全数进入,收回了五色符牌,化成一道青光射入阵内。
第五十七章 渡生观(二)
入观后,身后的丈高的褐红大门“嘭”地一下关闭。
惊得这些初出茅庐的弟子吓了一跳。
“发什么愣呢,入内观!”
九隶长老疾步朝前,一拂袖,透明水纹一样的结界便蚀融化开,堂廊之间、亭殿之间,明明空置的道观内部皆是一种日久失修的灰扑沉穆的暗色调,但在门后却“睁开”一个光波涟漪耀眼的洞心,内里似接洽的另一方天地。
“入!”
九隶长老见他们怔然不动,便率先闪身步入。
其它弟子也不再迟疑,也一并跟了进去,转瞬便被强光吞没了身影。
梓滢这一路上有意照顾着鬼婴,她聪明,知道他防备心强,不会恣意接近,而是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在他最需要人的时候,为他指点着方向、位置,提点着小心、注意。
鬼婴不甘示弱旁人,靠着一路梓滢的帮助跟紧了队伍,一个纵步钻了进去。
澹雅的眸微眯,碧波淼淼扫了一眼顾君师,一番思忖后,也进入了。
芳蕤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但这对夫妻还在原处站定不动,也不再等,随着澹雅师兄而去。
浮光磷飞,轻轻悠悠浮在空气之中,像飘着一盏盏绿蓝色的灯,道观风凉透隙的外围人走净空,深渊之下的地心内,这一座跟闯关似的道观变得太过于叵测诡谲。
心底莫名有种不安的情绪,六绛浮生握紧了顾君师的手,让她寸步不离他的身边。
“走吧。”
在进入那个光洞传梭之时,顾君师看着他在前的秀颀背影,如同闲聊一般的口吻问道。
“夫君。”
他应得很快:“怎么了?”
她眼睫半阖,意味深长,柔声问起:“你怕鬼吗?”
六绛浮生遽然回头,他怔仲地看着她抬起的脸,脸色眼肉可见地白了白。
他怕鬼吗?
答案莫约是——怕的吧。
因为曾经经历过死亡的缘故,他曾一度害怕那种没有一点声音回响的黑暗。
眼一闭,那种幽囚封闭的“黑”能够逼疯他。
在很久之后,他才慢慢适应了这种恐惧。
对。
不是无畏。
而是适应。
同样,代表着死亡的鬼魂,也一样令他不太舒服。
他曾因好奇看过顾君师一篇摆在书架内的“人间志”,那里面描绘的一幕百鬼夜行的画面,曾让他连续做了几天的噩梦。
对于鬼的全部印象,也来自于此。
虽然他知道他如今已经不是一个凡人,但他不过才成为修士三年,如何能够完全消弥掉为人的十几年光阴。
“你怕啊。”
顾君师眼中了然,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地述说一句。
六绛浮生立即虚虚地反驳:“我不怕的。”
但顾君师却已经看透他了。
她反手握紧了他的手,几步走到他的前面,偏眸一曳:“那一会儿进去之后你就只管闭上眼睛,我带你走过这一段路。”
什么意思?
还没等他弄懂她这句话的意思,她已经拉着他步履坚定地走了进去。
光亮一下密集射入眼中,令他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变成得模糊,看不清,他只能够感觉到自己被人拉着,脚跟着她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朝前走着。
明明什么都听不到,他却仿佛听到她的脚步强劲有力,哒、哒、哒地引领着他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强烈的光线渐渐消失,六绛浮生眼皮下动了动,忽然听到了一声高亢的惨叫。
“哇啊——”
“这是什么东西——啊,别过来——”
“长老救命啊——”
九隶长老没好气道:“喊魂呢,别一副没出息的样子鬼叫了,利索地赶紧过来就是了。”
六绛浮生讶怔间,下意识想睁开眼睛,却被一只温凉的手更快一步、轻轻地阖在眼眸之上,他透过那狭细的指缝间,好似隐约看到了一幕阴间画面。
身躯一僵。
“夫君,闭上眼。”
耳边是爱妻小声的嘱咐。
他抿了下粉白的唇,略僵硬、也略安心,听话地闭上了。
顾君师撤回手,静默看他。
他或许本领变强了,但没有恢复记忆之前,本质上,他还是她当初娶的那个小娇夫。
他对她的依赖来自于失忆后的全部情感寄托,当时的顾君师不懂,哪怕是现在的她,其实也不太懂。
但是,她已经学会多少怜惜他一些了。
一转过头,前面的画面的确担得起一句“吓尿”的恐怖程度。
徒壁垝垣,废墟的殿宇,穹顶阴雾凝聚,凄声阵阵。
“呜呜~”
鲜血般的红,凝涸桀的黑,前面的弟子一个没注意,此时正身不由己地挤在“人潮”拥挤中,挣扎着想要逃脱出来。
百鬼夜行,阴魂不散。
人死后,大抵都不大好看,残胳膊断腿的,面目狰狞的,鼓涨干瘪的,修士能力越大,死相只会更惨烈。
再加上怨气与阴气缠身,诡异不足以形容它们的扭曲与现下“妆容”。
他们面前展开完全是一幕百鬼夜宴、阿鼻地狱的画卷,鬼的数量已经超额,通道都被占满了,他们只能通通贴着墙挨着边站。
梓滢被吓得躲在了鬼婴的身后,这次没装。
有些鬼眼珠子掉一半,没鼻没嘴,五官感人,有些脑壳被劈开,脑花白的红的黄的糊在一块儿沾头发上……这玩意儿吓不死人,也得恶心死人。
芳蕤等不及六绛浮生,缩起削窄的肩膀,努力朝着澹雅师兄这边靠拢,其它几个弟子也终于突出重围,扒着九隶长老的衣服吓得哇哇直叫。
追过来的惨白鬼冲着他们吹阴气,玩劣地撩起他们的头发与衣服,桀桀地怪笑。
芳蕤克制着声线中的颤音道:“修真界怎么会有这么多鬼魂?这些鬼魂不入冥界滞留在灵界做什么?”
九隶长老其实也不太清楚这其中的缘由,若非此处地界特殊,他也不会得知灵界有如此大量的鬼怪滞留不散。
他道:“这渡生道观原是渡生道人的道观,他曾与冥界建立了契约,以超渡厉鬼亡魂积下功德值,他已身亡千年,但这道观却有他的一缕神识滋养留存,是以一入夜灵压变强,可使人修肉眼也可见鬼。”
“那除了渡生道人,还有谁会超渡亡灵?”梓滢问。
澹雅道:“众所周知,摩诃禅志的高僧亦有此能。”
“这事早就报上去了,估计也是人微言轻,这都多久了,执事掌陀也没个回讯。”九隶长老叹息道。
“那,它、它们会伤人吗?”有弟子胆颤心惊地问。
小娇夫自然是要娇气些的,尤其在霸总面前。
pk有三天,追追追,冲冲冲——
第五十八章 渡生观(三)
九隶长老摇头,但又补了一句:“一般来说,魂体不会伤人,在灵界修士也不会随意看见它们,除非它们受到鬼修驱使,成为恶役鬼怪。”
一般来说?
杠魂忽然觉醒。
弟子赶紧问:“那不一般呢?”
九隶长老也算是个脾气跟耐心都不错的老头儿了,假如跟志阳道人这么个三五不着调的老顽童相比的话。
“如果你们杀了人,它们就会因为嗅到血煞之气而疯狂。”九隶长老横了他一眼,倒是有意提醒了一句。
虽然这种可能不会发现在他们的身上。
九隶长老扫了一圈,发现有人掉了队,他背手回头,就看到了闭着眼的六绛弥生由他的妻子牵着走来,他讶异了一瞬。
这个凡人的胆色倒是非同寻常,遇到这种情形却没有半点惊惧之色,对比之门内弟子大惊小怪的模样,她倒是有几分不臣之君临危不乱之气魄。
他知道在无眉山主得知随行之人有顾一时,他是连一秒都没耽误,冲去朱阙楼想找掌门扯皮的,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掌门早就溜之大吉,将这笔无赖之笔变成了无解之题。
九隶长老本以为这凡人会在路途之中状况百出,但显然她除了弱之外,别的方面倒是还算令人省心。
澹雅也看到顾君师将他那“小白脸”师弟带着走,两人慢步一前一后,如引颈交缠的一对鸳鸯似的不受周遭干扰。
这倒与他预想的场景不一样。
想到没能令六绛浮生在人前、尤其是顾一面前丢脸,还真是令人失望啊。
他闭眼?
修士的肉眼哪抵神识涉猎铺广知晓得远?
不过是在她面前装模作样罢了。
他正打算揭穿、奚落几句:“小师——”
但正要说的话,却在顾君师淡淡扫过来那一眼中,被滞咽在喉中。
他看着她。
她素衣墨发,纤骨雪肌,朝他比出一根手指,抵在水淡色唇上。
噤声。
修长双眉下,一双漆幽的眸子映着飘荡的魂体散发的绿光,令她不似真人一般带着暖气色。
呯、呯——
心脏好像被人攥紧了一下。
闷闷地,像欲下雨前的湿热沉闷天气,有些透不过来气。
他难以将眼睛从她身上移开。
没有缘由的偏爱与例外,她就是这样安静地坦护着他的欺诈吗?
芳蕤这时轻拉了一下澹雅的手袖摆,声线跟风中的落叶打着旋儿起落:“师、师兄,这些鬼、鬼怪干嘛忽然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我们这个方向?”
澹雅淡淡扫过一眼。
那些受到他身上即将溢出的黑暗而吸引过来的鬼怪,它们享受且痴痴地停在原处,好像在等待着更美味的“饕餮美食”飘来。
一挥袖,拂掌而下,空气中轰地一下气温涨高,一大片蓝焰呼扇朝着那些飘来的鬼魂烧去,在火中它们的身躯嚎叫扭曲,渐渐消融,化成一片清新净洁的空气。
九隶长老见他动用“灵火”,看品相还不是一般的下品灵火,想必十足损耗灵力,便不赞成道:“澹雅,别浪费灵力,且这里的鬼魂不是你能够灭得净的。”
澹雅唇边漾起一抹弧度,温温一笑:“雅见识浅薄,第一次见到鬼魂,便只是想试试它们是不是可以用灵火烧,长老放心,澹雅不会乱来的。”
鬼婴是个鬼修,是个伪装人修的鬼修。
那人教过他遮掩身上鬼修气息的功法,只要他不在大能面前用鬼修的手段,便不会有人察觉到他的真实情况。
但这些鬼魂天生会对鬼修有着同源的亲近,是以他需全神贯注着克制着体内的气息,不招惹它们,以免被人怀疑。
见澹雅对待这些鬼魂如此淡漠冷血,出手便直接毁了这些残魂,心底不禁有些不舒服。
这一路走来,他依旧独来独往,他听得最多的是梓滢师叔的声音,偶尔会有芳蕤师叔与别人说话的声音。
这一趟的队伍中有三名女子,唯独他没有什么机会听到那个凡人说话的声音。
可那人绝不会是个凡人。
或者,是他听错了,之前觉得耳熟,只是因为六绛浮生的那个凡人妻的声音有些像她?
——
在大块的石板垫平的废墟中继续前行,沿路的陈旧壮观的建筑毁的毁、垮的垮。
它在寂静的岁月之中无声消亡,那腐蚀的绿滕攀满了荒凉的石柱与青瓦斜檐……那些与他们同行一路的鬼魂之中,偶然能见着一、两身着道袍的修士,它们两眼呆滞,惨白着脸茫然前行。
也许是看久了,虽然挺瘆人,但它们既然不伤人,也不至于时时刻刻都胆颤心惊。
梓滢好奇地问道:“它们这是去哪里?”
九隶长老没打算无限制地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别再耽误时间了,赶紧走。”
鬼婴听到梓滢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脱口而出道:“去渡桥。”
“什么叫渡桥?”梓滢不懂,偏首期待地等待着他继续说。
鬼婴紧了紧手,却抿紧着唇,不再开腔。
顾君师依旧带着娇夫殿后,她瞥了鬼婴一眼,眸有深意,忽然出声道:“每日子时,孤魂野鬼便会受本能驱使,寻找亡灵之桥,亦叫渡桥,或者更通俗一点的叫法叫奈何桥。”
她一出声,鬼婴便整个震怔住了。
他想回头,但在最后一秒克制住了。
是她!
如果说声音可以有相似的,但一个人说话的声调起伏气息的吐纳的习惯,却不是那么容易被模仿的。
可又为什么会是她?
她怎么会是六绛浮生的妻子?!
鬼婴脸上的血色一下被抽净,他头脑像爆炸了一样发涨着痛。
而梓滢则笑盈盈回头:“姐姐懂的真多。”
她又回过头,询问着鬼婴:“师侄,顾姐姐说的对吗?”
鬼婴神情不属地“嗯”了一声,然后便加紧疾步朝前走。
梓滢意外。
她还真懂啊。
不是说顾一在凡间是个普通农妇,可她怎么瞧着不太像啊,如果有人说她曾女扮男装偷偷地跑去考了个状元她都有些相信了。
主要……她的气质太出众了,就算套个麻布袋在身上都是像在微服私访。
所以,会不会有一种可能。
顾一……是夺舍呢?
第五十九章 渡生观(四)
九隶长老听完也有所触动,他抚了抚花白长须,眯了眯眼,打褶的眼尾纹挤拢在一起。
“奈何桥是人间的说法吧,确是如此,它们本该在死后进入轮回,却不曾被引渡使者带回冥界,经过岁月悠久魂魄失智,混混沌沌之际,便不由自主去找渡桥,寻归处。”
芳蕤在旁听着有些入迷,她轻叹一声。
人间与修真界怎会有奈何桥?
她忽然觉得这些鬼魂有些悲哀,一直以为回不到它们的归处,便徘徊在人间夜夜这般盲目地找寻着,永不肯瞑目。
有弟子见气氛一下变得有些沉重,便打破僵局问道:“它们这排着队瞧着好像有目标似的,难道前面就有桥?”
失智不就意味着这些鬼魂没了判断力,只凭本能找着桥便过,还以为自己已经渡了奈何桥。
“在到达渡生观的传送阵前,的确有一条吊桥,每次它们也就只会跟到那儿过了桥就消失了。好了,别扯闲话了,都跟上。”九隶长老终于不耐烦地中断了这一次的谈话。
接下来他们都专心一致地赶路。
越接近子时,那些鬼魂的灵压便越强,身上的光亮也更强,长长一条“光河”流淌而去,它们甚至可以用灵体来触碰到人类,这就给他们造成了一些阻碍。
道观的绿滕爬满的穹顶逐渐低势,左右的壁垒也越来越窄,呈三角之势来到倾斜的长阶处,跟着这些鬼魂一道拾梯而上,步出一扇长方奇高的石门。
出了石门就是一方半圆的石台,石台前是断崖,断崖边缘立着一块人高石碑。
碑面的字迹是有些风化模糊,缺少了些横折结构,与断崖相嵌接有一条长约数百米的铁索吊桥,桥面上没有铺板,只是几根粗长的铁索链子绞成险峻的过道。
呼呼——
山风冽冽,呜呜咽咽的嘶吼而过,晃得铁链桥身哐哐摇摆不止。
这种境况对于普通人可能是一项艰难挑战,但对于能够飞天遁地的修士却不足为惧。
但九隶长老一句话便打破了他们的痴心妄想:“这桥乃渡生观主用以磨砺心智、平心静和所铸,叫问心,这铁索有汲灵消法之效,不可御器御空而过。”
“那我们岂不是要跟这群鬼怪一道挤着桥过?”芳蕤脸色一下就不好了。
精英弟子也犹疑道:“要不,我们等它们先过,反正天亮了,这些鬼魂也就会消失不见。”
这些鬼魂行速慢吞晃游,你的魂体叠合着我的,挤挤拥拥地贴着走,这长长的一排幽绿光亮队伍只见头不见尾,他们真的不想加入它们的夹心队伍里啊。
九隶长老没好气道:“你们以为老夫想跟着挤啊,渡生道观一入夜,便非出传送洞不可天亮,你们就算在这里面等上个十年,这方天地也不会天亮,而它们也永远不会过完。”
方才进入的那个光亮传送洞,便是从外界进入了道观的“内腹”,一路通过,到达另一个传送洞穿去,才会到达真实的道观外界,而他们要去二十八天的大型传送阵就在那处。
他之前苦口婆心地催他们赶紧,一个二个不当回事,现在倒是知道怂了。
可惜晚了。
“这么些小挫折便令你们垂头丧气,修士本是逆天而行,何惧这点小事。”
九隶长老知道由于天赋极佳,他们大多数都是一路顺风顺水由师门掌托着走上来的,跟外边那些野蛮生长的修士相比,他们就像温室内的花朵。
他沉心定气一步踏上了吊桥,单薄不稳的桥身就这样晃荡了起来,他如一片孤舟入海,随着海浪飘荡,但每一步都十分稳著,宽大的灰袍猎猎飞起。
后面的精英弟子怔眼看了半晌,咽了口唾沫,也咬牙一并跟上。
他们见缝插针,也挤进了鬼魂的过桥大队伍之中,一进去险些没被飘荡的鬼怪给挤得变形了。
一步,山崖下方冷风灌注裤裆一阵清凉,简直生无可恋。
呜呜……这掉下去,可就真是掉下去了啊。
更糟的是,卡在这冰冷软呼的魂体中间被挟裹着前行,他们只能前进不能倒退了。
梓滢依旧想跟鬼婴走一块儿,因为她发现那些鬼怪好像有些避忌他四周,但这一次鬼婴却拒绝了,他表示他要留在最后。
梓滢看出他很坚决,便只能与师姐芳蕤搭伴一块儿。
澹雅从纳袋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黑色珠子,指尖一弹,它便悬浮于他的头顶之上,一道灰黯的光芒罩在他的身上,那些经过的鬼怪就跟碰到什么屏障一样,被挤弹开来了。
他身上有用的奇巧宝物不少,自不会跟那些个普通弟子一般狼狈。
他没有理会别人,含情双眸只盯着顾君师道:“阿一,这处既限制修士,对于凡人自是更加危险,不如由我带你可好?”
六绛浮生却握紧了她的手。
“师兄,你是当真非要与我不死不休吗?”他声音低下零度,似有冰碴掺杂其中。
顾君师摇头:“不必了。”
这时梓滢拉着芳蕤赶紧从鬼怪的队伍中乱糟糟地钻了出来,一脸花容失色,她可怜地哀求着澹雅:“师兄,你带带我们吧。”
芳蕤也白着脸,温婉哀怜道:“师兄。”
被挤在那些鬼怪堆里的感觉太可怕了。
见顾君师对他始终不屑一顾,他半垂长睫,面覆雪霜冰白,无甚笑意地撩起嘴角。
转身便带着两位殷勤恳切的师妹过桥。
鬼婴始终没动,静矗在风中如同一块冷硬的石碑。
这一次,六绛浮生没让顾君师在前带路,而是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阿一,上来。”
这是要背着她负重过铁索?
“好。”
六绛浮生背起她,依旧没有睁眼了,他肉眼屏蔽了鬼怪的存在,仅用神识探路,他挤进“光河”之中踏入桥链。
他将自己的意识幻化成风,身躯幻化成铁索桥,风扬他飘,链晃他摇,节奏一致,每一步都衡量再三,再踏出下一步。
顾君师靠在他坚实温暖的肩膀之上,漆黑的眸子盯着他风中微颤的两排睫羽。
他竟这么快就学会了意念操控。
顾君师一个眼神轻描淡写的转变。
嘀——似水滴坠入湖面泛起了阵阵涟漪散开,鬼怪全数惊惧“唰”地一下全部都挤开了,哪怕彼此间根本没有空隙、挤得都压扁变型都硬是不敢往他们两人身上凑。
鬼婴在后,在顾君师气息转变之时,他就感觉到了。
她出手如同呼吸一样轻松,便将鬼怪与他们交合的空间生生地切割开来了。
瞳孔剧烈一窒。
他听到前方传来的一句平淡却冷酷的话:“找准机会与澹雅联手,将六绛浮生推入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