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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莞尔wr     男主发疯后txt下载     男主发疯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一十二章 洪灾至

    “瞧你说的什么话!”柳氏握着牌,摇了摇头,“也不害羞。”

    “我怎么——”姚守宁听到柳氏这样一说,先是有些不服,正欲反驳,接着眼角余光看到姚婉宁低头偷笑,顿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我是说……”

    她原本是想找世子商议‘河神’之事。

    自上次被陈太微追杀,在地底发现大庆龙脉之后至今,已经过去许久了,世子一直没有出现过,她是在想陆执到底在忙什么。

    显然先前她随口一说,大家全都误会了。

    不过姚守宁还没有解释,便见到苏妙真低垂着头,她长长的鼻尖都险些要碰到桌沿,那一双眼珠转了过来,正直勾勾的盯着她看,眼中带着阴冷之色。

    “——我就是想世子了。”

    姚守宁止住了解释的冲动,又重复了一句。

    柳氏正欲说话,低垂着头的苏妙真一双立起的耳朵抖了抖。

    姚守宁见到此景,心中正生疑,接着便听到外面传来水花飞溅声,似是有人踩水前行。

    自暴雨以来,姚家上下很少走动,几乎都呆在屋里。

    此时听到有人前来,姚守宁心念一转,便觉得是有客前来,眼睛一亮,便手持了门框起身。

    只见雨中有道身影踩着水快步前行,屋里柳氏等人也听到了响动,忙都放了牌起身。

    “是郑叔!”姚守宁眼睛一亮,喊了一声:

    “郑叔。”

    郑士推了一下被雨水打得‘噼啪’响的斗笠,大步迈入内门,站在屋檐下躲雨。

    他取了斗笠下来,身上已经被淋得湿透了,冻得面色泛青。

    郑士先向姚守宁打了声招呼,接着才喊:

    “太太,大爷让我回来先跟你说一声,今日公务繁忙,他可能要留在兵马司,并说近来大雨不停,恐米粮短缺,让我去再买一些。”

    柳氏听到这里,毫不犹豫,点头应了一声,接着转身吩咐曹嬷嬷去取钱。

    曹嬷嬷面露迟疑,小声的提醒:

    “太太,我们家已经囤了许多米粮,足够家里老小吃用三月有余。”

    自年前大雨后,柳氏便觉得情况不对。

    十一月后,神都便也是下了许久的雨,那时使得江南米粮断供,城中还闹了一波谣言,使得物价涨了几日。

    好在不久之后便日出雨停,一切才逐渐恢复。

    但不久又重新下雨,雨势不停。

    柳氏虽说出身书香门第,但却对市场异常敏锐,在下雨之后不久,便令家里人采买了不少物资。

    所以大雨一下半月,姚家却不慌不忙。

    “再买一些。”柳氏说道。

    “近来米粮价格涨了不少——”家里钱已经不多了,当初柳氏攒下的家底,大部分都在为苏妙真姐弟奔走的过程中用出去了。

    如今囤了一波粮后,又花去不少,若是再花,可就没钱度日了。

    “再者说,冬日这样的大雨虽说离奇,可先前也下过,也最多大半个月就停了。”

    曹嬷嬷劝说道:

    “如今米粮的价格已经涨了数倍,若此时采买,根本划不来,到时雨一停,江南的米粮一到,价格回跌,我们便要吃大亏。”

    “你听她的。”

    柳氏还没说话,坐在屋中喝茶看书的柳并舟便说了一句。

    外祖父一开口后,姚守宁心中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柳并舟可是参加过应天书局的人,在书局之上早就已经窥探到未来几十年后发生的大事。

    如今曹嬷嬷说家里的米粮足以供全家人吃上两三个月,可柳并舟的意思是还要再囤米粮,岂不是说这场暴雨不是短时间内能平息的?

    姚守宁心中一沉,看了外祖父一眼。

    他似是察觉到了姚守宁的注视,抬起了头。

    今日的柳并舟将满头银丝挽成发髻,以木簪固定,长须垂胸,显得仙风道骨的样子。

    他穿了一身青色布衫,眼中露出悲悯,目光与姚守宁对视的刹那,姚守宁的耳中听到了狂风怒号的声音。

    ‘轰隆隆’的震荡声响中,她初时以为是雷鸣,接着大股水气扑面而来。

    黑暗之中,她的眼前看到一望无际的江面,大浪涛涛,席卷而来,形成巨大的冲击力,撞着河堤。

    河堤之上,修有一座高高的瞭望台。

    那亭台据说还是当年太祖定都此地时令人修建的,为的是向宫中、神都百姓传递信息。

    台上不是很宽绰,仅有一座矮小的屋子,外面挂了一盏铜钟。

    屋里点了灯,透过门窗的倒影,可以看到里面坐了两位当值的士兵。

    今夜寒风凛冽,大雨滂沱,在这里值夜实在是一件苦差事。

    屋中点了一个火炉,炉上烫了酒水,两人对着火炉而坐,一面喝酒一面骂骂咧咧。

    而屋外的江水滔滔,巨浪冲击河堤的声响被暴雨声压过,风吹打着瞭望台上摆放的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垢的铜钟,钟身摆动间发出阵阵响声,似是在提醒着屋内的两人。

    “这该死的鬼天气!”

    屋里一人被这声响吵得心烦意乱,重重将手里的酒壶往炉上一放,提着裤腰带起身:

    “我去看看,看能不能想个办法将这钟绑住,使它不要乱晃,否则今夜无法安歇。”

    另一人大笑着摆手:

    “快去!快去!”

    那人半醉半醒,起身往门口走去。

    门板紧拴着,他拉了两下,那门拴却纹丝不动。

    这值夜的士兵有些诧异,不由皱眉喊了一声:

    “咦?这是怎么回事?”

    门拴似是被牢牢的粘到了门板之上,任凭他如何用力,都无济于事。

    另一个同伴见状,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嘴里笑着说道:

    “是不是你喝多了酒水,手上没劲?”

    他说话的同时,手也来抓那门拴。

    说来也怪,那门拴依旧拉不开,这下两人相互对看了一眼,都露出吃惊之色。

    二人合力去推,门板紧压着门拴,两人身体与门碰撞,发出‘哐哐’的响声。

    原来屋外似是有一股重力在推挤着门,门被往里挤压,便与那门拴牢牢粘到了一起。

    值夜的两人想通了这一点,便以身体借力,用力压着门板,再将那门拴用力抽开——

    ‘轰!’

    门拴抽开的刹那,一股狂风灌了进来,将两扇门板撞开。

    站在门后的两人被这巨力拍打,纷纷摔倒在地。

    狂风夹杂着雨水涌入屋中,将屋里燃烧的火炉浇熄。

    ‘呼——呜——’

    外间狂风怒号,波浪涛涛。

    只见原本应该被河堤拦在神都城外的河水此时竟然越涨越高,似是即将要冲破河堤的架势。

    数排巨浪一波波涌来,竟蹿起几丈高,直扑瞭望台而来,冲上那地面,浪头撞击着钟声,发出清脆的响鸣。

    “啊!”

    两人摔得晕头转向,起身之后便见到了这恐怖的一幕,顿时被吓得面色铁青。

    大门被吹得‘哐哐’作响,整个瞭望台受到浪涛袭击,而摇摇欲坠。

    黑暗之中,那大钟被巨浪撞得摇个不停,发出‘铛——铛——铛——’的沉闷响声。

    若是平时,夜深人静,钟响声早就足以惊醒整个神都城,使人心生防备。

    可近来雨势实在过大,‘哗啦啦’的响个不停,便掩盖了这钟声,使得钟声无法传递开来。

    顷刻之间,两人身上已经被水浇透。

    ‘吱嘎、吱嘎’。

    整个瞭望台被巨浪冲得摇晃个不停,这座屹立了七百年,经历风雨的建筑似是在浪涛的冲击下即将坍塌。

    ‘轰——隆!’

    一大排巨浪冲了上来,狠狠撞上铜钟,钟身摆动,再度发出震响:‘铛——’

    声音传开,紧接着是那塔楼用力摇晃的声音。

    “是,是洪水——”

    两个先前还喝得醉熏熏的士兵瞬间清醒,大喊了一声:

    “要出事了!河水要决堤了!”

    “快,快通知城里。”有人喊了一声,艰难的逆着风雨往那铜钟跑去。

    另一人也想要跟上,但此时那一波浪潮从平台四方的缝隙之中滑落,又有另一波更大的浪头酝酿着要冲上塔顶。

    屋子摇摇欲坠,暴风雨中,屋顶都似是要被掀飞。

    那人骇得面色大变,接着喃喃道:

    “兄弟,对不住了,我不想死——”

    话音一落,他连滚带爬往楼梯处跑去。

    而那走向铜钟的人见此情景,愣了一愣,接着破口大骂。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犹豫,接着看到江面冲起的大浪,在他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神都城。

    那里住着千千万万的百姓,而他的家及家人也在那一排排房舍之中,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狗东西——”男人咬紧了牙关,用力的跺了一下脚,强忍住内心的恐惧,骂了一句:

    “喝酒时说是兄弟为重,到了这时跑得最快的就是你。”

    他边骂边往铜钟冲,抓住垂吊的木柱,借着狂风,身体几乎都要高高被掀起,接着重重连人带木往铜身击落。

    ‘铛!!!’

    这一声以人无上毅力所暴发出来的力量击响的钟鸣特别的清脆,夜半时分传递向整个神都城。

    许多因暴雨而带着忧心忡忡睡着的百姓从睡梦中被惊醒,听到这夜半钟鸣。

    却无人知道,那用力全身力量撞出最后一击的男人身体还未落地,下一刻巨浪卷起,将他连带着铜钟一并包裹在内。

    水浪之中携带万钧之力,将那整个摇摇欲坠的塔楼摧毁。

    房舍坍塌,那撞钟的人连带着塔楼一并被水吞并。

    年久失修的河堤再难挡住天灾,最终被冲破。

    无情的洪流辗压过这普通人临死前爆发出的勇气,如狂猛的巨兽,冲入神都城!

    ……

    姚守宁胆颤心惊,从幻境之中惊醒。

    她冷汗涔涔,面前的外祖父眼中带着悲悯与怜爱之色,仿佛‘借’着她的眼睛,将即将到来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的。

    “外祖父——”

    她大喊了一声,柳并舟就叹息:

    “大庆王朝有此一劫,只是苦了百姓。”

    “我要去找世子!”

    这一刻,姚守宁的心中第一个浮上来的身影竟然是陆执。

    “胡闹!”

    柳氏还在安抚曹嬷嬷,让她取钱出来去买米粮,还没转头,就听到女儿说要出门。

    她大急,立即向曹嬷嬷摆了摆手,转身道:

    “你不准出门。”

    这大雨不停的下,使得神都城都不太安稳。

    本来年前就受了灾,城中多了不少流民,近来大雨之后米粮价格飞涨,许多穷苦人家缺吃缺喝,又正值冬季,冻死、饿死了不少人。

    姚翝前夜回来时就在说,朝廷有了想要再发放道谍,以驱使人安葬尸体,以免形成瘟疫。

    如此一来,神都城已经开始混乱。

    五城兵马司的人手不足,一般人根本不敢再出门。

    家里采买物品等事宜都交给了郑士,柳氏前一刻还在庆幸这个小女儿最近乖巧了不少,一直安静的呆在家中,哪知此时却说要出去。

    “不行,外面太乱了,你找什么世子!”

    她提高了声音,深怕女儿乱来,忙要去拉她的手。

    “娘——”

    姚守宁想到幻境之中看到的那一幕,急得喊了柳氏一声:

    “我必须要去找世子……”

    她话音未落,看到了一旁的苏妙真。

    表姐已经抬起了头来,眼中带着打量与狐疑,那嘴角微微开裂,露出雪白的牙齿。

    姚守宁一见‘她’面露凶相,心中也有些害怕,她是辩机一族的传人,却还没有得到完整的传承。

    附身在苏妙真身上的狐妖恐怕早就在等着抓她把柄,如今若露了端倪,将来怕是会危险重重的。

    但姚守宁想到了黑夜之中决堤的河岸,若是无人通知,夜半河水泛滥,神都城的无数百姓会死于非命。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

    “娘,我要去找世子。”

    她这次再重复这一句话,便显得格外的坚定。

    就在这时,站在庭院入口处的屋檐下的郑士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连忙道:

    “对了太太,我回来的时候,途经温家,正好遇到了温太太一行,说是有事,要过来拜访你。”

    他话音一落,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杂冗的脚步声——有一群人正踩水前行。

    “温太太要来?”

    这个时间,她来干什么?

    自上次姚守宁生日,她不顾两家情谊,让姚若筠替她带话,柳氏心中怄了数日,两家虽说还有亲事,但已经不复以往亲近。

第三百一十三章 起冲突

    柳氏愣了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女儿已经出了门,提起了廊下放的雨伞。

    “你给我回来。”

    柳氏一见此景,哪里还顾得上温太太,连忙去抓姚守宁。

    “娘——您放开我。”

    姚守宁想到幻境之中看到的,夜里洪水冲入神都的场景,哪里还留得住:

    “我有很急的事,要去找世子。”

    “再有什么急事,也不能在这会儿出门。”柳氏十分坚定,但见女儿神情焦急,她心中一软,退了一步:

    “要不等你爹明日回来后,带你出门。”

    “明日就来不及了!”姚守宁急着说了一句。

    母女俩正拉扯之际,庭院外果然有几人过来了,领头的正是守门的良才,温太太领着一双儿女,带了孙嬷嬷,正跟在他身侧。

    因有郑士先回来带信,因此良才并没有拦人,再加上双方又是未来的亲家,良才便直接领了人一路进屋。

    温太太进来便见到了院中屋檐下的母女,敏锐的察觉到了气氛不对。

    她意识到自己来得不巧,便试探着问了一声:

    “你们这是——”

    “娘,您招呼客人,我要出门一趟。”

    姚守宁飞快的挣脱了柳氏束缚着她的手,转而撑开伞,冲下台阶。

    “出门?”

    温太太心中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重复了一声。

    这个时候雨势如此之大,外面情势混乱,一般人根本不敢外出,姚守宁一个未出阁的少女,有什么事需要出门?

    “守宁这是要去哪里?”

    温太太喊了一声,站在她身侧的温景随顺目光落到了举伞的少女身上。

    她快步下了阶梯,提了裙摆跳上了安置在水中的石头,身体十分轻盈的冲过了庭院,最后往门庭下纵身跃来。

    温景随下意识的伸出了手想去接她,她摆了摆手,避开温景随探出去的手掌,足尖落地。

    雨水洒了几人一身。

    温太太有些嫌弃的后退了半步,一旁孙嬷嬷拿了帕子替她擦脸。

    反倒是一旁的温献容有些羡慕她洒脱的样子,开心的喊了一声:

    “守宁。”

    自上回妖邪现世之后,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姚守宁生日的时候二人见了一面,但因简王府来人闹了一场,使得温太太生了气,强拉着女儿回去。

    此次再见,温献容发现自己的好友似是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献容。”姚守宁见她过来,也有些开心,但她随即想起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又露出苦恼之色:

    “哎呀,你今日来得不巧,我正要出门。”

    “你要去哪里?”

    温献容拿了帕子替她擦脸上的水珠,顺口问了一句。

    “我要去定国神武将军府,找世子。”

    姚守宁甩了甩伞上的水,回了她一句。

    她笑靥如花,说得坦坦荡荡,毫无扭捏遮掩的心。

    但温家三人却听得心中一震,神色一紧。

    温太太脸上的笑意瞬间就凝固,转头去看自己的儿子,眼中露出怒意。

    温献容先是偷偷去看自己的大哥,接着又看温太太,果不其然,看到温太太的面色铁青。

    “守宁,下了这么大的雨,你找世子干什么?”

    大哥缄默不语,仿佛并没有听到姚守宁说的话。

    但温献容却能感觉得到温景随平静的面容下隐藏的激荡的情绪——大哥紧紧的抓着雨伞的手柄,似是十分失落的样子。

    她心中有些同情,不由张口问了一声。

    “我——”姚守宁正欲回答,但眼角余光却见到柳氏也提了衣摆往这边追来,苏妙真喊了她一声,打伞跟在她身后,两人走得近了,正好听到温献容的问话,苏妙真就回了一句:

    “表妹多日没见世子,有些想他了,所以想去寻他呢。”

    她说话时,那上唇裂开,露出森白的牙齿,口中喷出粉红雾气。

    只见那雾气并不受雨势所阻,很快弥散开来,将附近的人笼罩在内。

    苏妙真那双妙目之中浮现出另一双圆溜溜的重瞳,不怀好意的望向了温景随,似是有意刺激他,在等他反应。

    除了姚守宁之外,没有人能看到苏妙真的狐容。

    那狐妖施展了术法,苏妙真这样一句充满了恶意的话说出口,其他人似是并没有意识到她在挑拨似的。

    温太太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粉雾吸入口中,瞬间面皮涨得通红:她觉得自己今日就不该过来,简直像是自取其辱的。

    “守宁,这可不行。”她深呼了一口气,说道:

    “你还未定亲,这种事影响你的名声——”

    姚守宁扭头看她,疑惑不解:

    “这怎么会影响我的名声?”

    她去寻世子,是为了想请他帮忙,通知神都城戒备。

    此时天色还早,城中的百姓可以转移。

    她樱唇动了动,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说原因,兴许温太太因此有所误会。

    想到这里,她连忙就道:“我寻世子,是因为——”

    “你也用不着多解释。”温太太手臂一转,打断了她的话:

    “女子未婚时不要与男子‘私交’过密,天天将‘世子’挂在嘴边,知道的人自然明白你心思坦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举止轻浮——”

    “你闭嘴!”有人喝斥。

    温太太此时怒上心头,全然没有察觉,仍兀自道:

    “若不改正,先前简王府的事便只是个开始——”

    这几个月以来,温太太心中积压了许多的不满,借着这个时机宣泄了出来。

    她心中想:柳氏看似懂规矩,可见也不是个会管家理事的人,家里女儿教成这个样子,还未定亲,便动辄将男子挂在嘴边,若是自己的女儿,必定要好好教训一顿,严加管理,免得败坏了家里的名声,连累家中其他人。

    温太太心中正想着这些事,突然有人拿了东西重重戳了她肩头一下。

    接着耳边传来孙嬷嬷及女儿的惊呼声:

    “太太!”

    “娘——”

    温太太被这一戳,才像是要清醒过来,下意识的以手捂肩。

    肩膀处疼痛无比,她怔愣的抬头看去,只见柳氏已经跳过庭院处的石头,落地在入口的屋檐下,夺过了苏妙真手里握着的油纸伞,将其一收,用力以伞尖将她肩头一抵,抵得她‘噔噔’后退。

    她事前并无防备,再加上两人身高、体重悬殊,柳氏比她壮硕,这一戳抵之下力量袭来,温太太仰头往后倒。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正当温太太以为自己必会摔倒出个大丑时,身后有人扶住了她,将她纳入怀里。

    “我说了,让你闭嘴!”

    柳氏暴跳如雷的喊声响起,震得温太太一个激灵。

    她转头一看,见儿子嘴唇紧抿,面色铁青,双手扶着她站稳,而回过头后,又见柳氏神情难看,一副要与她翻脸的架势。

    “我——”温太太嘴唇动了动,脑海一片空白,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的女儿,轮不到你来教训!”

    柳氏的性格爱憎分明。

    她喜欢一个人时,便不计得失对人好,但厌恶一个人了,便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

    先前温太太利用姚若筠传话一事便使得柳氏对她心生恶感,如今见她冒雨前来,当着自己的面便开始教训自己的女儿,心中一股恶气梗在喉间。

    拿伞抵戳了她一下气还不消,甚至还想将她轰出门去。

    她拳头一捏,上前一步。

    温太太以往见她好说话,还没想到柳氏脾气如此暴躁,当即吓得躲入儿子怀中。

    温献容虽说性情圆滑,但见两位长辈闹成这个样子,心里也有些慌。

    见柳氏神情凶恶,似是还要打人,连忙便上前一步,将母亲挡住,急急喊了一声:

    “柳姨——”

    远处姚若筠见此情景,有些焦急。

    他是知道自己母亲脾气,怕一怒之下控制不住,出手伤到了温献容。

    但他将温太太先前的胡言乱语听在耳中,心中也很生气,半点儿也不想劝阻,但涉及温献容,他仍大步冲出庭院,站到了柳氏身后喊了一声:

    “娘。”

    ‘哗啦啦——’

    雨不停的下,姚若筠、苏妙真两人瞬时淋得满身都湿透了。

    远处,姚婉宁、柳并舟等都站在大门口,皱眉望着这里。

    柳氏见到温献容,心中的恶气一滞,她喊了一声:

    “献容让开,我要跟你娘好好说几句话。”

    她虽生气,却并没有因为温太太而牵连温献容的意思。

    温献容眼眶泛红,怯怯的喊了一声:

    “柳姨,您不要生我的气——”

    她性情大方爽朗,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柳氏忍下心中怒火,道:

    “我不生你的气,但我不高兴你娘亲。”

    说完,她拉了温献容的手,将少女拽开,才指着温太太的鼻子问: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娘——”

    姚守宁初时被温太太指责,心中还有些懵,接着就见柳氏冲上前来,与温太太起了冲突。

    她回过神时,就见温献容眼圈通红,大哥也急忙过来。

    姚守宁知道柳氏脾气,连忙去拉她的手:

    “娘,我没有生气——”

    她想解释,柳氏反手将她拉住,大声的道:

    “你不生气,我生气!”

    说完,又看向温太太,啐了一声:

    “我真是忍你很久了。”

    “我们两家只是姻亲,献容与我儿子有婚约,我儿子若是有哪里做得不对,你这个长辈看不过眼教训几句,若他有错,我亲自打他上门赔罪!”

    “……”温太太慌乱不知所措,只见柳氏一扫与她交往时的和蔼神情,显得泼辣而又凶狠:

    “但你算什么东西,我的家事、我的女儿,哪由得你来多嘴?”

    她想起姚守宁前几日生辰,自己被简王恶心了一回也就算了,温太太也来恶心她。

    “我——”温太太平时如笑面虎般,可那是因为她没有遇到柳氏这样的性格。

    此时被柳氏毫不留情指着鼻子一骂,她心中又羞又气。

    平日能干、强势的孙嬷嬷在柳氏气焰之下也不敢吱声,女儿眼睛通红,不住抹泪。

    而儿子扶着她站稳之后,在柳氏面前低垂着头,神色似是有些失落的样子。

    “我——”

    “我什么我?我的女儿与你温家无关,她喜欢谁都是她的事!”柳氏冷笑一声,打断她的话:

    “她喜欢世子,改明儿我就去将军府,向长公主打探,反正世子对我有恩,我不怕丢人。若这事儿不成,你再来笑话也不迟,此时你们给我出去!出去!”

    荒唐!真是荒唐!

    温太太听了柳氏这番话,只觉得她既是丢人现眼,又蛮不讲理。

    自己提醒也是一片好意,哪知会被人轰出门。

    “都怪你!”

    她恼羞成怒之下,转头恨恨的瞪了一眼儿子。

    如果不是温景随非说喜欢姚守宁,她今日就不会上门自取其辱,任由柳氏作践。

    温景随的眼神迅速的暗淡了下去。

    他最怕的事情发生了,姚、温两家今日这样一闹,恐怕他与姚守宁之间的事再无转圜余地。

    他看到了柳氏的神情,对温太太满是不耐。

    就算将来两家和好如初,柳氏恐怕也不肯将女儿交到温家手里。

    他想起前些日子,与那位世子在巷中相遇,当时两人言语交锋,恐怕那位陆世子对姚守宁并不是没有意的。

    柳氏如果真的豁出去脸找陆家商议婚事,那还有他什么事?

    可笑他当日还出言挑衅,将他逼走。

    他心中滴血,脸上却并不显露分毫,温和的道:

    “您先不要生气。”

    他扶了温太太站稳,双手交叠,向柳氏长揖一礼:

    “我娘不是这个意思,她有些焦急,兴许是误会了守宁。”

    温景随说话的时候,将嘴中的粉红雾气吐了出去。

    那雾气一吐,他顿时神情气爽,觉得先前因混乱而生的怔懵一下褪去,神智刹时清醒。

    他往苏妙真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带着厌恶之色,道:

    “世子救过柳姨,是姚家的恩人,不要说守宁喜欢他,我也对他感激不尽!”

    他说话斯条慢理,却口齿清晰,语气温和,很快将柳氏的怒火平息了下去。

    就在这时,姚守宁见到他胸中升起浩然正气,那股‘气’随他一张嘴便喷吐出来,化为朵朵雾莲,将苏妙真说话间吐出的红气尽数吸入内里。

    随着红气一消,剑拨弩张的气氛顿时一止,众人激动的情绪逐渐平息,就连正小声抽泣的温献容都停止了哭声,呆呆的望着自己的大哥。

    柳氏心中的怒火暂时一抑,勉强道:

    “这话才对。”

    她说完,看了温景随一眼,见他俊眉星目,长得好看不说,又会读书,还比他娘会做人。

    这样一个年轻人,偏偏有个温太太这样的母亲。

    温景随见她眼中带着遗憾,心中更觉不妙,但却不肯轻易服输,接着又道:

    “我娘也是看着守宁长大的,一直将她当成自己人,如若不然,当日简王府的人上门闹事时,我娘便不会为她据理力争。”

    他说的话也有道理。

    温太太这个人规矩虽重,为人古板,但却也不是一无是处。

    简王府的人上门闹事那日,她虽生姚守宁的气,认为少女惹事生非,可听到有人坏她名声,却敢与那婆子撕扯。

    柳氏想起当日温太太还被打得满脸都是伤,心里的气又消了几分。

    温景随见此情景,不自觉的长吁了口气。

    “守宁的性格,我们都很清楚。”

    他不再受妖气蛊惑,脑海里便条理分明。

    想起先前姚守宁说到去寻世子时,眼神坦荡,目光清澈,不像是与世子有私情。

    “守宁。”

    温景随转身面向姚守宁,温声道:

    “大雨滂沱,你去寻世子可有要事?”他忍下提到‘世子’二字时的焦虑,露出笑意,轻声说:

    “如果是有急事,我看姚叔不在家中,你家人不多,不如我送你过去。”

    ………………

    不好意思,我以为我已经传过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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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四章 太威风

    温景随清醒过来之后,很快掌控住了形势。

    苏妙真的脸上露出不甘之色,但见他腹有正气,口吐莲花,此时气势正盛,便唯有忍气吞声。

    他很快平息了双方的怒火,就连柳氏对温太太心中生恶,也不得不佩服她生了个好儿子。

    柳氏看到了温景随的‘情’,这个年少成名的年轻人,似是很喜欢她的女儿。

    “……”她想到先前的决定,又心生犹豫。

    世子是很好,可毕竟是中了邪,如今性情不稳,随时可能会疯疯癫癫的。

    而此时温景随喜欢姚守宁,却能明辨是非,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主动提出要护送自己的女儿,可见用情很深,品行也不错。

    可惜——

    可惜他有个温太太这样的母亲。

    一想到温太太,柳氏顿时清醒,任凭温景随再是优秀,也绝不心动。

    “我找世子,确实有事。”

    姚守宁点了点头。

    温太太心中还有气:一是恨柳氏不分青红皂白拿伞推打自己,二是恨柳氏不识好人心,将话说得太过难听。

    但儿子所说的话也勾起了她心中的回忆,姚守宁确实算是她看着长大的。

    仔细想想,如果不是自己将她当成未来儿媳,以致于对她太过苛刻,姚家的女儿如何行事,确实是与自己无关的。

    她认为自己的儿子实在优秀,便恨不得他未来的媳妇样样完美。

    可直到今日柳氏发飙,温太太才惊觉:恐怕不止是她在挑剔姚守宁,柳氏显然也在挑温家,甚至话里行间已经绝了要将女儿嫁进温家的心。

    这个念头一涌入温太太脑海,她先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毕竟她认为自己的儿子就是在神都城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

    不过柳氏提到陆执,倒令温太太清醒了一些。

    此时闹成这样,双方结亲的可能性已经很低,甚至有可能会影响到自己的女儿……

    想到温献容,温太太心中一惊,甚至有些不敢去看女儿的脸。

    听到温景随说要护送姚守宁出门,温太太倒并没有出声。

    她只是普通人,虽对姚守宁有不喜,可那是因为将姚守宁当成自己人。

    可如果她只是一个邻居之女,是自己女儿未来的小姑,那么她的心态就要宽容得多,甚至暗想:此时世道混乱,女子独身出行不易,儿子护送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虽说柳氏实在可恶,但温太太仍是揉着肩,没有出声——她还对于柳氏竟然挑剔自己的儿子耿耿于怀,有些生气。

    “既然有事,我就送你过去。”

    温景随听到姚守宁寻陆执确实有事,心下一松,连忙笑着说了一句。

    事情到这里本该结束,哪知他还未再将雨伞撑起,远处屋檐下的柳并舟突然叹了口气。

    “守宁。”

    他喊了一声。

    这一声引起了屋内众人的注意。

    柳氏拉着女儿转身,苏妙真也折转回头,那双瞳孔之中露出警惕。

    温景随心生不妙预感,正欲说话,却见柳并舟单手反折在身后,一手横于胸前,将先前的闹剧看在眼里。

    “你此去寻世子,就和他说,是我提的,今晚子夜时分,白陵江会决堤,到时河水泛滥,会冲入神都城。”

    柳并舟此话一说出口,柳氏等人面露惊色。

    “什么——”姚若筠下意识惊呼。

    “怎么可能?”

    温太太也有些不敢置信,面露怀疑之色。

    而相较于温景随兄妹及柳氏等人的吃惊,姚守宁心中一块大石却落了地。

    柳并舟果然知道此事!

    她眼睛一亮,大声应了一声:

    “是!”

    “……”苏妙真呲了呲牙,露出怒容。

    但她有狐颜媚惑,一层粉雾罩在她脸上,在众人看来,她也是一脸恐慌之色。

    “你请世子转告长公主夫妇,今晚子夜时分,务必要使神都沿白陵江岸的百姓全部迁走!”

    柳并舟的神色严肃,姚守宁用力点头。

    柳氏等人听闻今夜会有洪灾,还没有反应过来。

    而温景随则是面露喜色。

    正如他先前猜测,姚守宁要在此时出门,果然不是因为儿女私情的缘故。

    她的表姐是在胡言乱语,故意扰乱人心的!

    他心中才刚生出这样一个念头,接着又脸颊一红——在洪灾面前,神都城的万千百姓可能都会有性命之忧,但他身为读书人,不知以天下苍生为重,以百姓为重,还在惦记着儿女私情,实在是枉读圣贤书!

    温景随愧疚之心生起,但却又难掩心中的私念,说道:

    “守宁,我马上送你出门。”

    要想疏散神都城沿江两岸的百姓,凭温景随的力量暂时还做不到的!

    此时神启帝‘病重’,不理朝政,以姚家的力量,确实唯有通知陆执,再借权势极大的长公主、陆无计之手才能办到。

    “好——”姚守宁此时也不矫情,点头应答了一声。

    但就在这时,柳并舟却出声道:

    “不用了!”

    他的目光从温太太身上轻飘飘的扫过,在旁人眼里,柳并舟神情温和,可被他视线扫过的温太太却觉得这一刻心中如同压了一座沉甸甸的大山,简直比先前被柳氏指着鼻子骂还要难过数倍。

    温太太也说不出来这种感觉是什么,只是身体下意识的瑟缩,更往儿子身边贴近。

    “老师——”温景随愣了一愣,呆呆的喊了一声。

    先前柳氏发火他没有慌,苏妙真挑拨离间的时候他还能冷静,可此时听到柳并舟的话,他却脸色微微一变。

    柳并舟的视线从温太太身上落到了他的身上。

    这一刻,这位老先生的目光锐利,似是重逾千斤,目光之中的浩然正气压得温景随‘噔噔’后退。

    书生之怒,不输武夫气势。

    温景随后背贴着门框,承受着柳并舟的注视。

    “不用了!”

    他又重复了一句,看了一眼已经额角现汗的青年,想到当日自己召唤儒圣人,是温景随接住了自己的传承。

    从某一方面来说,两人之间虽未有师徒之名,实则已经有师徒的牵绊。

    柳并舟的心微微一软,止住了出口伤人,却仍是婉拒:

    “凡俗马匹,速度又能快到哪里去!”

    他微微一笑,从袖口之中摸出一支笔:

    “守宁,外祖父来京已经有些日子,却还没有给你变过戏法!”

    姚守宁愣了一愣,就见柳并舟提笔挥毫:

    “以吾手中笔,画出云中气。鹤自气中来,送你入青云!”

    他嘴中吟念完,那笔起之间果然带起青风。

    风过留痕,竟是连那连天大雨都泼浇不透,顷刻化为数缕缥缈不散的悠悠仙气。

    众人目瞪口呆,竟都怔怔望着这异景。

    就在柳并舟话音刚落的刹那,突然远空之中传来一道清幽吟长的鹤鸣。

    声音由远及近,只见大雨漫天之中,一道翩翩白影翱翔而来,直冲姚家府邸,那黑影由小变大,及至近前,化为一只通身缠绕着清气的的丹顶鹤,停在了院内。

    “……”

    这近乎神异的一幕惊呆了所有的人。

    温太太当日是见过儒圣人之影的,也并非不信神鬼的人。

    可当日温景随跟她说,那召唤出儒圣人的是柳并舟时,她表面虽说默认了儿子欲拜师的举动,心中其实是很不以为然的。

    在她看来,温景随之所以这样说,更像是为了拉近与姚家之间的关系。

    但当她真的亲眼目睹柳并舟以神异至极的手法召唤出这样一头仙鹤时,整个人呆滞当场,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儿子。

    温景随的面色灰败。

    柳氏的愤怒他可以平息,但温太太不知天高地厚,在人家长辈面前口不择言,惹怒了这位当世大儒,他又该如何去摆平这件事?

    他自小读书,天份惊人,从来没有遇到过挫折,此时却止不住的心慌。

    以他聪慧,自然知道柳并舟是动了真怒,才故意人前显圣,有意要给姚守宁正名。

    拒绝他相送,并称‘凡俗马匹’速度不快,便是意有所指。

    温景随注意到了母亲的目光,可此时他心乱如麻,自顾不暇,又哪里还有心思安慰母亲?

    “守宁,你骑鹤前去!”

    柳并舟袖口一抖,那掌中的笔便化为黑影,钻入他的袖子里。

    他双手一背,整个人站在那里,便似是姚家的定海神针!

    柳氏激动异常,在她身边的姚若筠也浑身抖个不停,嘴里喃喃道:

    “太威风了!太威风了!”

    “外祖父,不如让我骑鹤去送信——”

    “你别胡说。”柳氏在一旁听得分明,强忍内心的得意,扯了儿子的衣袖一把,骄傲的目光从温太太身上扫过,这才道:

    “——长公主想见的可不是你。”

    她原本想要刺激一下温太太,欲提‘世子’,但目光落到温景随身上,这个孩子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踏实而又勤奋,与他娘是截然不同的性情。

    如今他明显情根深种,可惜与自己的女儿有缘无份。

    算了算了。

    大人之间的恩怨,扯什么孩子!

    柳氏一念及此,只提了‘长公主’三个字。

    但就算如此,以温景随的聪明,自然也能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但沉默了许久,却并没有伸手去阻止。

    姚守宁此时出行见陆执,代表的是柳并舟的意志,为的是向皇室传递灾情,关系到千千万万百姓的性命。

    他不能因为儿女私情,做出不理智的事。

    “外祖父,我骑——这鹤去?”

    姚守宁还有些不敢置信,指了指此时正站在庭院中的仙鹤,问了一声。

    那仙鹤极其高大,一双细足踩在水里,此时正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自己身上的羽翼,兴许是听到了姚守宁说话,它转过了头,发出了‘唧咕’声。

    柳并舟脸上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你自上去,骑鹤前行,不会遇到危险。有我指令,它会送你到将军府,你见了世子,我那师姐自然会安排人把你送回家的。”

    他已经考虑得十分仔细,柳氏自然也不会再出声阻止。

    姚守宁闻言,点了点头。

    她既是好奇又有些兴奋,往那仙鹤行去。

    只见那鹤通体雪白,仅余长腿、颈尾处有些许黑羽,头顶红冠,目光似是通了人性。

    见她走来,那鹤踩水前行,至她身前低头发出‘咕咕’声。

    姚守宁爬了上去,它也十分温顺,直到少女坐好,抱住它身体之后,那鹤才发出长吟,振翅而起。

    少女还来不及尖叫,足下踩空,身体本该下坠才对,却被那丹顶鹤稳稳托起,整个人迅速腾空,瞬间冲上天际。

    雨水似是被一股无形的气所阻隔在外,她耳畔听到风声与鹤鸣,身下的姚家人迅速化为黑点,地面姚家的房舍也变得极小,很快便化为密密麻麻的神都城的建筑其中之一,再难分辨清。

    这一刻姚守宁心中郁积多时的‘气’随着骑鹤飞天而泄光。

    山河在她脚下,她又何必再去计较温太太的苛刻、简王的无耻,及镇魔司的咄咄相逼?

    疾风吹拂而来,她眯着眼睛,骑鹤飞往内城。

    而此时姚家之中,姚守宁飞天而去,便留了温太太一家及姚家人。

    柳氏此时只觉得扬眉吐气。

    她以往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饱读诗书的儒生,才华卓绝,可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竟有如此本事。

    “爹!您有这手段,怎么不早跟我说呢!”

    她跺脚埋怨,“早知如此,当初致珠也就不用……”

    柳氏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妹妹。

    如果柳并舟有这种通天的本事,当初小柳氏在病中的时候,便该施展术法极力救治。

    小柳氏要是还活着,一家人便能重聚天伦,再不分离。

    她想到这里,心中不由一痛,却没注意到一旁苏妙真眼中的怨恨。

    大雨之中,她的面容之上浮现出一头红狐之影,向她轻声的道:

    “你看她装模作样,你娘在生时,她可是对你们不闻不问,从来没有给过银钱物资,如今死了,倒来装好人。”

    “你外祖父乃当世大儒,却闷不吭声,使你娘吃尽苦头。”

    “你爹一生颠沛流离,满腔抱负难以舒展,一生所学尽烂肚里,你外祖父明明可以登高一呼,为他助力,却仍留你爹娘吃苦。”

    “嘿嘿嘿嘿嘿——”狐妖咧大了嘴,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

    “他们都没把你们当成一家人,如今你外祖父为了哄你表妹开心,竟愿意人前显圣,施展术法召唤仙鹤,摆明是为了她造势。”

    “一样都是外孙女,而你呢……”

    “而你呢……”

    “而你……”

    那呢喃声逐渐变小,最终微弱不可闻,但狐影的话却牢牢烙印在了苏妙真的心里。

    她用力握紧了拳头,站在大雨之中,想到了自己的前世。

第三百一十五章 你站住

    苏妙真并不是真的傻,她与这‘神喻’相伴多时,对‘它’的蛊惑之术也有一定的抵抗力,自然知道此时‘神喻’所说的话带着几分挑拨之意。

    可‘它’说的并没有错。

    ‘前世’的她孤苦无依,母亲死后投奔柳氏而来,最后任姚家人搓捏,与陆执有缘无份,早早香消玉殒。

    柳氏如果真是像她自己所说一般疼爱妹妹,为何当年小柳氏在生时对自己一家不闻不问。

    柳并舟乃当世大儒,有实力、有名望,甚至还能轻易获得常人无法得到的地位,为什么不能提携自己的父亲?

    现如今,她亲眼看到姚守宁受温太太言语奚落,柳氏为她愤怒出头,柳并舟甚至为她出手,使她在温太太面前扬眉吐气。

    凭什么呢?

    一样都是柳家的血脉,一样都是柳并舟的外孙女,自己有哪里不如姚守宁?

    她越想越是生气,身上黑气缠绕,一一被那与她一体共生的狐妖张开大嘴吸入身体里。

    而那黑气入口,狐妖的面容越清晰,苏妙真的脸则是越发模糊不清。

    苏妙真似是放弃了抵抗,任由狐妖占据了自己的意识。

    ……

    此时的柳氏想起已逝的妹妹,脸上露出黯然之色,全然没注意到身后低头垂眸的少女眼中露出诡异的红光,还在向父亲抱怨着:

    “您连我也不说,使得我婉宁……”

    “不可如此!”

    柳并舟伸手一举,止住了柳氏的话。

    他的目光落到了苏妙真身上,眼中露出一丝伤感,接着又转为坚毅:

    “生死有命,一切早有定数。”他大声的道:

    “更何况,人的性格决定了命运,岂是外力可以去妄加干涉的!”

    他摆了摆手,示意柳氏不要再提。

    柳氏也只是随口抱怨,见父亲不欲多说,便也果然不再提。

    她回头一看,见温家人竟然还在,不由脸色一沉,一扫先前与父亲说话时的轻松自在,不大高兴的道:

    “我先将客人送出门去。”

    她喜欢温家人时,便只觉得自己照顾得不够周到,当日温太太借她之嘴逼柳并舟应承收徒时,她猜得到缘由,却也愿意受温太太驱使。

    现如今,她已经对温太太心生嫌隙,根本不欲与此人往来,连留客多一刻钟都觉得心累。

    “温太太,你看我们家老爷不在,家里杂事又多,便不留你们了。”

    你自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柳氏这话虽没说出口,但字字句句都透出这个意思。

    温太太此时看向柳并舟,并没有出声。

    她肩头被柳氏以雨伞戳过的地方隐隐作疼,但她已经顾不上与柳氏斗气,她脑海里还回忆着先前柳并舟挥了和召鹤的那一幕,只觉得神乎其神,不可思议。

    再一细想当初温景随欲拜师,那时她还有些怀疑柳并舟大儒身份,心中比较顾焕之与柳并舟身份——一个当朝丞相,国丈之尊;一个南昭儒生,且在神都并不是很有名。

    如果不是后来知道柳并舟师承张饶之,她还有些不大同意。

    也正是因为温太太心中有轻视,所以对温景随与姚守宁之间的事也看得并不那么重,几次说话、做事,算是彻底得罪了柳氏。

    直到她今日亲眼目睹柳并舟展示实力,温太太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

    她转头往温景随看了过去。

    儿子当日本该拜师,但最后因故没成。

    现如今两家闹成这样,她隐隐觉得先前柳并舟有拒绝儿子的意思,心中忐忑不安,很怕坏了儿子前程。

    想到这里,温太太越发害怕。

    与温景随的前程相比,不要说丢了面子,纵然丢了性命,她也是甘愿的。

    “柳先生——”她忽略了柳氏的送客之语,十分不安的道:

    “上次我们本来说好要行拜师之礼,只是当时来得匆匆,未能准备礼物,不如我们今日早些定下时日——”

    柳氏有些讶然的看她,几乎要被温太太的厚脸皮气笑。

    可她目光看过去,就见温太太脸色苍白。

    两个女人面对面的站着,柳氏身形高大结实,几乎将温太太的视线全部挡住。

    为了看到柳并舟,她越过柳氏身体,几乎半个身体淋在了雨中。

    雨水将她脸上的脂粉冲花,使她的脸看上去十分的狼狈。

    柳氏愣了一愣,接着心里的厌恶散去,化为怜悯。

    两人年岁相当,都有儿有女,她自然知道温太太这般焦急所为何事。

    她的目光落到了温景随的身上,暗暗的叹了口气,将欲说出口的讽刺咽回了肚中,不再出声。

    柳氏此时不阻拦,也不帮忙,全看父亲自己的意思。

    温景随脸色苍白,去拉自己的母亲:

    “娘——”

    “景随,快,你给先生叩头——”温太太反手拉住儿子,连声催促。

    温景随苦笑了一声,心生不忍。

    他娘向来要脸面,平时出门最是注重规矩、得体,深怕给温家丢了人。

    此时雨水淋得她脸上脂粉都花了,她要哭不哭,声音有些尖锐。

    “温太太。”柳并舟出声道:

    “今日不宜说这些。”

    他仍一如既往的温和,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似是十分的平易近人:

    “先前我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今夜会出大事,你还是赶紧回家准备。”

    温太太第一次发现这位看似柔和的老先生也自有自己的傲气。

    他定是厌恶了自己!

    “柳先生——”她还不死心,想要多说几句,柳并舟眼神一沉:

    “如今灾难就在眼前,不是说这些私事的时候,有些缘份在,便是斩也斩不断,若是无缘,强求也没用的。”

    他说完,喊了柳氏一声:

    “玉儿,送客!”

    “啊?诶!”

    柳氏应了一声,看向温太太,她还想说话:“柳先生,是我有错,但错不及儿子,我的儿子天资聪颖,又心怀抱负——”

    “温太太,先回去吧,你也听到了,大灾将至,还是先准备应急之事。”

    柳氏一扫先前的凶悍,好言劝解了几句。

    温景随也拉了母亲,轻声道:

    “娘,我们先回去再说。”

    “景随,景随,你跟柳先生说,娘只是,只是——”

    “娘!”

    温景随大声的喊了一句。

    姚家已经在逐客了,他此行是为了与姚家交好而来,不是惹人厌恶的。

    更何况长辈们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事到如今,再纠缠也是无用,不如先回去,后面再想其他办法。

    温太太急促的说话声顿时就停了。

    她不敢去看儿子的眼睛,怕在他眼里看到指责。

    “我们回去吧。”温景随的语调软了下来,轻声哄了她一句。

    温太太强行忍住恐慌,又道:“可是……”

    “先回去吧!”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逐渐强硬。

    若是以往,温太太定不允许他做主,可此时她已经乱了章法,再加上儿子的表现似是与以往不同,她失去了强硬的底气,最终只能含泪点头。

    柳氏虽厌恶温太太言语教训自己的女儿,但也怜悯她此时的模样。

    更何况温太太纵然有错,但她养出了一个好女儿,又是姚若筠未来的岳母,看在她一双儿女的份上,柳氏此时便不再与她计较了。

    她转身吩咐儿子:

    “若筠,送温太太他们回去。”

    姚若筠点了点头。

    温献容有些忐忑,他以眼神安抚,几人来时欢喜,却没料到回去时是这样的结果。

    一行人出了门,温献容不安的小声问:

    “若筠,柳姨她——”

    她害怕柳氏会因为今日的事厌恶自己。

    “没事的。”姚若筠偷偷拉了下她的手,感应到未婚妻手掌冰凉发抖,便牢牢将她握住,似是要将自己体内的热量传递给她:

    “我娘的性格你也清楚,她对事不对人,不会生你气的。”

    温献容也是关心则乱,闻言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她自己的心事一放下后,便想起先前在姚家发生的一幕,顿时眼圈一红:

    “我娘她——”

    这一次姚若筠没有再说话,温献容的眼神暗淡了下去,却也并没有再多说,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

    姚若筠将温家人送到门口,打了伞站在屋檐下,看温献容舍不得离开,便微笑着催促了她一句:

    “回去吧,外面雨大,又冷。”

    他说完,见温献容神情有些怯生生的,眼圈泛红。

    她长了一张满月似的圆脸,杏眼桃腮,平时最是爱笑,待人接物都很落落大方,很少有难过的时候。

    姚若筠最终不忍,说道:

    “守宁性格大度,不会生你的气。”

    说完,又酸溜溜的补了一句:

    “再说了,她今日骑鹤而飞,不知道有多威风,说不准早将这些小事抛到脑后。”

    他这话音一落,温献容便忍不住破涕为笑,重重的点了点头:

    “嗯!”

    她说完,又脸蛋红红,小声的说道:

    “其实我觉得,你也很好。”

    他身材瘦高,又文质彬彬,今日发生吵闹,她自诩待人接物都进退有度,但当时却也被两位长辈吓住,有些不知所措。

    偏偏姚若筠能站出来,既是愿意守护妹妹,又没有与温太太起大冲突,温献容是真的觉得他很好。

    “你要喜欢仙鹤,将来我们成婚后,也养一只就是了……”

    她一句话说得姚若筠脸颊通红,却眼睛发亮,应了一声:

    “好。”

    “献容!”温太太走了数步,见女儿没跟上来,回头便见这两人正躲在一把伞下说着悄悄话。

    姚若筠将伞往温献容方向倾斜,自己大半身体都淋在雨中,却似是毫无察觉,低头侧耳听着温献容说话,十分有耐心的含笑点头。

    温太太看到这里,突然就觉得自己是真的错了。

    如果姚家无意再亲上亲加,今日自己又凭什么上门挑挑捡捡,并教训人家的女儿呢?

    她当家作主惯了,又将姚守宁当成自己未过门的儿媳妇,便对她要求格外严格,却没想到这样一闹后,自己的女儿如果嫁了人,也像这样被婆母挑剔,又该如何是好呢?

    想到这里,温太太更觉得悔恨。

    她喊女儿时,两个正在说悄悄话的年轻人同时抬头,温太太就歉疚的道:

    “若筠……上次的事,你要怪就怪我,不要生献容的气……”

    “不会的。”姚若筠笑眯眯的道:

    “上次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家里还有要事,我便先回去了。”

    说完,又想起柳并舟提醒的洪灾之事,叮嘱温家买些柴米等物,以便熬过灾季。

    他态度坦然,又语带关切,显然是真的不记仇。

    温太太见他大度,心中喜欢的同时,更加愧疚,忙就点了点头。

    ……

    这边姚若筠送走了温家人,而姚家之中,柳氏等客人一走,便迫不及待的问:

    “爹,您说的今夜会有洪灾,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

    提到‘洪灾’,柳并舟神色严肃:

    “这种事情不是开玩笑的。”他说完,转头看了姚婉宁一眼,直看得姚婉宁胆颤心惊,仿佛自己所有的秘密在外祖父面前无所遁形一般。

    她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小腹,心中如揣小鹿。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身后的‘河神’阴影似是感应到她的不安,本能将她娇小的身体纳入怀中。

    ‘嗤——’

    在苏妙真的耳边,那狐妖的笑声又响起来了:

    “一个死了多年的老骨头,未曾想阴魂竟然还未全散,仍有意识残留,竟然学会怜香惜玉了。”

    它声音尖利,接着又看向柳并舟:

    “老儒生,老儒生!”

    柳氏等人对这尖利声充耳不闻,她有些忐忑:

    “那我还得再多买些米粮。”

    “能买多少买多少!”

    柳并舟正色道:

    “这场灾难,只是一个开始罢了,白陵江的水,不是那么好退的,那一位,还没有出手啊——”

    说到这里,他面露忧色:

    “希望守宁这一趟前去,能如‘她’所说一般顺利,否则——”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柳氏听得云里雾里,还想再问,柳并舟已经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你快去做你的事,不要打扰我。”

    “……”

    柳氏翻了个白眼,怏怏道:

    “不打扰就不打扰。”

    她交待曹嬷嬷去取钱,曹嬷嬷哪里有不应的,正在这时,柳并舟也取出一叠银票,放到了桌子上,并敲了敲桌。

    柳氏转头看见这一幕,不由吓了一跳,上前取了一看,吃惊道:

    “怎么这么多?”

    这叠银票粗略一数,至少三千两以上了。

    柳家虽说是书香门第,可柳并舟不入仕、不为官,也不显露才华,仅靠家中田产过活,家境只是殷实,并非富得流油。

    这样大一笔钱,纵然不敢说是柳并舟一生积蓄,恐怕也是他大半的现银了。

    “您拿这么多钱出来做什么?”

    “你不是没有钱了?”柳并舟头也不抬,回了她一句,柳氏想起自己与曹嬷嬷先前的对话,脸不由一红:

    “我是没钱,但也用不着拿您的钱。”

    “拿着吧。”柳并舟说道:

    “先买米粮储存了再说。”

    “我——我若拿了您的钱,回头您女婿必定怪我。”柳氏摇了摇头,想要将钱推回去:

    “再说了,您这么多钱要是给了我,将来回南昭,您怎么生活?”

    “回南昭?”

    柳并舟闻言,苦笑了一声,轻叹了一声:

    “能不能回去,还不知道呢……”

    若姚守宁今日无法说服长公主出手疏散城中百姓,若神都城熬不过这一场浩劫,他可能会身死道消,陨落在神都城中。

    他出来之时,是带着自己的师父当年的遗愿,带着长辈的期盼而来,已经做好了不能活着回去的准备的。

    柳并舟的神色逐渐坚定,道:

    “你拿着,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柳氏见他神情坚定,又想想此时家中确实需要钱,便不与父亲推辞,收下之后坦然道:

    “将来事情过了,我再还您。”

    柳并舟点了点头。

    这一幕落在苏妙真眼中,令她咬紧了牙关,眼中露出怨恨之色。

    ……

    而此时的另一边,姚守宁骑鹤而飞上天际,从神都城上方掠过时,引起了好些人的关注。

    神都城皇宫之中,正守护在皇帝寝宫之中的陈太微感应到了力量的波动,身影一闪,已经穿墙而过,迈出了宫门,站在高高的宫台之上。

    他的眼睛能透过朦胧的雨雾,看到一个小黑点往内城方向疾驰而来。

    那是一只以浩然正气所召唤而成的仙鹤,鹤背上匍匐着一个少女,映入他的眼中。

    “姚守宁?”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看来那个小书生,还是没能忍住,显露了这么一手。”

    上次在将军府见面时,他力斗天妖一族的狐王,显得有些勉强,力量似是不足,还令陈太微有些诧异。

    他对儒门的手段十分熟悉,深知他们可以不受年纪、身体的限制。

    对武者而言,年纪越大,气血难免有所衰竭,除了修行之人,一般上了岁数的人实力是不处于巅峰的。

    但儒家不同。

    他们是年纪越长,才气越高,力量越强横。

    陈太微在三十一年前就见过柳并舟,这个年轻人非常有才华,且很有天份,被张饶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

    照理来说,张饶之不会看走眼的。

    人是受天道喜爱的万物之灵,修行远比妖类要便利得多。

    柳并舟蛰伏南昭三十年,有这样的心性、毅力,陈太微不信他连斗妖王的残影都如此吃力。

    那附在姓苏的小姑娘身上的天狐王只是一魂分身,又非本体,纵然当年再是强大,七百年时间过去,早就实力跌落。

    “看来果然有蹊跷。”

    陈太微含笑说了一句,似是极感兴趣:

    “当年的应天书局上,张饶之是骗了我——”

    “他说下一代辩机一族的传承力量会在姚家的独女身上觉醒,可姚家分明有两个女儿——”

    说完,又皱眉头:

    “可是不对呀,我以甲骨占卜推理过,姚家确实应该只有一个女儿,我替柳致玉、姚翝观过面相,这对夫妻注定只有一子一女送终,占卜之术也并没有说过柳氏会丧失爱女呀——”

    如果不是当年张饶之的话说完后,他又占卜推理,确认张饶之的话并没有错,后来妖族也不会向姚婉宁下手。

    “要是我的推算出错,那这个麻烦就大了。”

    他抓了抓耳朵,长长叹了口气:

    “一步错,会步步错的啊!”

    “张饶之说,天时、地利都有了,却缺少‘人和’,难道他布下的这个姐妹局,就是我缺的‘人和’?”

    “哎呀,烦死了!烦死了!”

    “实在不行,考虑第二个方案算了——”

    这年轻的道士喃喃自语,眉头紧皱着,一会苦恼,一会又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还有第二个方案,就是有点不太甘心,不过往后再说,儒门有意思,没想到继当年张辅臣后,还出现了这么一位死了也能给我使绊子的人。”

    “辅臣啊,辅臣,若你在天有灵,恐怕是会得意的。可惜我道家了——”

    他初时有些好笑,说到后来,神情却逐渐变得寂寞。

    就在这时,身后内侍监大首领冯振尖利的声音传来:

    “国师,国师,皇上相召。”

    “烦死了!烦死了!”

    陈太微的神情阴沉了下去,那些所有的表情瞬间消失,变成以往那副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冷漠,接着再深深看了远处骑鹤而飞的少女一眼,身影逐渐化为烟雾,原地消失了。

    ……

    正如柳并舟所说,那仙鹤似是识得定国神武将军府的路。

    一到将军府上空,仙鹤便开始发出长鸣。

    它脖子细长,音量带着穿透云霄的力量,鸣响声能传出数里之外,早早引起了将军府中人的关注。

    长公主此时正在练功房中习武,听到声响不对,便提枪狂奔而出:

    “何方妖孽,胆敢来我府中闹事!”

    她冲入雨里,便见头顶之上一只仙鹤盘旋,那仙鹤之后青云环绕,似是不受泼瓢大雨的影响。

    只见鹤上坐了一人,听到她的咆哮,钻出了一个头,露出一张明艳绝伦的少女面容:

    “公……主……”

    姚守宁似是喊了一声话,但距离太远,朱姮蕊听得不大清楚。

    不过她认出了姚守宁的脸,顿时大喜:

    “守宁来了!”

    她眼角余光见四周有兵甲出来,不由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后,接着手臂肌肉一松,将提起的长枪‘咚’的放落地面:

    “快下来,我将你接住!”

    说完,马步一扎,摆开姿势冲姚守宁摆手。

    将军府内兵甲退去,但仙鹤引起的异动却使得府中陆管事、杜嬷嬷等接连围了过来。

    远处陆执与陆无计父子满身湿透回府,正好便见了这一幕,两人相互对视一眼,不由加快了回府的脚步。

    姚守宁一拍仙鹤身体,那鹤灵性十足,长鸣一声便低头俯冲,直落地面而来。

    顷刻之间,一人一鹤轻飘飘的落地,长公主大步向前,抓住少女胳膊,扶着她爬下了仙鹤。

    那仙鹤目的一达到,便振翅而飞,很快消失于云端之中。

    等鹤一走,长公主才拉了姚守宁回屋檐之下,替她擦了擦头脸上的雨水,好奇的问:

    “守宁今日来得正好!”

    她有些兴奋:

    “近来下了多时的大雨,我儿子和他爹每日出门,留我一人在家中。”

    朱姮蕊见姚守宁身上湿了,便连忙令杜嬷嬷去准备衣物,一面又想起自己之前捏姚守宁的手,在她看来过于细瘦,不由说道:

    “守宁,我看你身体娇弱,不如来随我习武。”

    说完,她拳头一握,那拳头极大,因常年练武指节粗硬,一握起来力量十足。

    她身上只穿了薄薄的练功服,不止是汗湿了,先前接姚守宁时更是被雨水浇透,此时贴在她身上,显出她手臂结实有力的肌肉轮廓。

    “你看我,这手臂粗大,我跟你说,我这一拳下去,也就我儿子能扛得住,若是一般人,我能一拳打十个!”

    “……”

    姚守宁正接了杜嬷嬷送来的帕子擦脸,听到这话,不由自主的想起陆执说他娘爱打人的事了……

    “你来得正好,跟我一起练,要不干脆住在将军府,让我来安排你的饮食,最多随我练上半年,我保你身强体壮,手臂、大腿都能增粗。”

    “女孩子怎么能没有力量呢?练得强壮了,恶人看到你都避着走——”

    “不要!”

    姚守宁还没说话,远处有人急喊了一声。

    两个正在说话的女人转头,就见陆执穿了一身粗布短打,快步迈入庭院中。

    “我们说话,你来多什么嘴?”

    长公主一见儿子回来,先是一喜,接着想起他否决了自己的提议,顿时双眉一竖:

    “你说什么?什么不要?”

    陆无计跟在他身后,两父子都是一样打扮,头发挽成一束,身下穿了双草鞋,似是寻常做活的人似的,只是一个高大威武,一个俊美非凡,一看便非普通人。

    “我问的是守宁,你搭什么话?”

    长公主还在对着陆执骂:

    “一回来就气我。”

    陆执没有理自己的娘,而是目光左右转动,就是不去看站在长公主身侧的姚守宁。

    他挺直了腰板,极力做出严肃样,但耳朵却开始慢慢泛红。

    “世子——世子——”

    姚守宁一见陆执,十分欢喜,连忙绕到长公主左手边来想与他说话。

    陆执却是不应声,又脚步一错,迈到了朱姮蕊身体的另一侧。

    “世子。”

    姚守宁又绕了回来,陆执还想再跑,两人绕了数圈,她一直追赶不上,顿时有些恼怒,跺脚道:

    “世子你站住!”

    陆执提起的脚步一顿,果然停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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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更新会比较晚

    目前没写完,明天的更新可能会晚一点。

第三百一十六章 早防备

    朱姮蕊看得啧啧称奇。

    她深知陆执情性,最是难驯,事实上在陆执与姚守宁的几次出行中,她都担忧自己的儿子性格不好,将人惹哭了。

    可此时看来,情况与她预想的截然不同。

    姚守宁细手细脚,竟能凭一声喝斥,就让自己的儿子真的站住了。

    “世子,你跑什么嘛——”

    姚守宁话音一落,长公主也道:

    “对啊,你跑什么?”

    她伸手抓住儿子衣裳后领,说道:

    “我在跟守宁说话,你非要来多嘴,给你机会说话了,你又躲躲闪闪的。”

    说完,顺手一掌往儿子后背心用力劈去:

    “烦死了!”

    ‘砰!’

    这一声巴掌响听得姚守宁眉心一跳,却见世子不痛不痒的样子,心中才松了口气。

    “身上全是泥,脏死了,快回去洗漱之后再来说话。”长公主斥了一声。

    陆执却不理她,而是肩膀一压,高大的身形如泥鳅般躲过母亲的指掌,钻到了姚守宁身边,才小声的问:

    “你怎么来了——”

    他耳朵还有些红,说话时眼神飘忽,不敢看姚守宁。

    长公主一见他不听自己的话,眉头一竖,正要发火,却一下被陆无计拦住了。

    这位大将军严肃的脸上挤出一丝若隐似无的笑意,将很不高兴的妻子搂入怀里。

    “你拉我干什么?”

    长公主去掰他手指,陆无计摇了摇头,附在她耳侧小声道:

    “你不要打扰他们,我有话跟你说。”陆无计说到这里,神色转为肃穆:

    “我们在白陵江底,发现了一些东西。”

    一说到正事,长公主迅速将其他心情全收拾起来了。

    而另一边,陆执低垂着头,眼角余光却落到了姚守宁的足尖上,见她穿的是一双素色鞋子,并没有绣花点缀,鞋尖处已经湿了,颜色稍深。

    可能是他心中有鬼,就这样看了一眼,也觉得耳朵发烫,正犹豫着要不要转开视线时,却见姚守宁的足尖已经转移了方向——这代表她要离开自己身侧。

    世子笑意一滞,双眉皱起,出手如闪电,一把将姚守宁的披风领子揪住,恶人先告状:

    “你想跑哪里?”

    “我有话要跟公主说——”

    她许久没见世子,一看了他又躲,第一时间忘了说自己来意,此时世子一问,才想起有大事要发生。

    “我娘不耳背。”他提醒了一声。

    长公主在旁边一心二用,一面听丈夫提起白陵江似是邪气滚滚,河底之中似是出现了妖邪,同时分神听到儿子与姚守宁提到了自己,顺手一掌往他后背心劈去。

    “公主,白陵江今夜会泛滥!”

    姚守宁挣扎了几下,发现难以挣脱,以为世子生出恶作剧的心,有意捉弄自己,便索性放弃挣扎,冲着长公主喊了一声。

    说完,回头看了一眼世子,心中暗忖:公主果然说得对,女孩子应该练些武功,以免自己将来受世子捉弄,竟然压制不过他。

    而另一边众人听到这里,却都面色大惊。

    陆管事等人神情惶惶,半信半疑——之所以没有全然怀疑,是因为众人亲眼看到姚守宁骑鹤而来,显然她说的这番话,是受了她身后的那位儒家大人的指引。

    朱姮蕊与丈夫目光对望了一眼,两夫妻一下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

    “守宁你来就是为了此事?”

    “对!”

    姚守宁点头。

    陆无计外表粗犷,但实则粗中有细,他先举手一压,示意姚守宁暂时别说,接着摒开左右,又召唤黑甲围住院子,再偏头一听,道:

    “周师叔等人也来了。”

    他话音一落,果然就见徐相宜、周荣英等神武门的人接连飞身而至,轻盈落至屋檐之下。

    “无计。”

    “将军。”

    众人一到就先拱手行礼,接着又向长公主作揖,末了那姚守宁见过一次的老人出列,面向姚守宁。

    与当日在城东茶寮之中的邋遢打扮相比,此时的周荣英穿了一身灰白儒衣,头发全部以簪子束在头顶。

    他的目光落到了陆执手上,眼神刹时变得幽深。

    世子感受到这位性情古板的长辈略有些不满的瞪视,怏怏的将手一松,后低头小声在姚守宁耳边道:

    “你稍后别跑,我有话跟你说的。”

    姚守宁点了点头。

    周荣英的脸上这才露出笑意,接着整理了一番衣裳,双手交叠,躬身长揖了一礼。

    “周爷爷——”

    姚守宁一见他举动,顿时吃了一惊,连忙想要后退,下意识的向长公主投过去求救的眼神。

    周荣英须发

    皆白,一看就是很大年纪,此时却对自己行这样大的礼,令得姚守宁有些不安。

    朱姮蕊面带笑意,向她安抚似的摇了摇头。

    “周师叔感念你的救命之恩,若不亲自向你道谢,对他道心是个极大的阻碍,你别害怕,坦然受之。”

    姚守宁心中有些不安,但有了长公主的话,便并没有躲闪。

    周荣英也不说话,而是躬身认真行了三礼之后,才点头应道:

    “公主说得是。”

    他露出笑意,整个人的气质一下变得柔和了不少:

    “不瞒守宁小姐,我年少之时,曾遇到一位道教中的前辈高人,替我算过一命,说我生来与道教有缘。”

    陆无计强压下心中的焦虑,说道:

    “这倒不曾听师叔说过。”

    周荣英也不回他,接着往下说:

    “神武门与道门同道也有往来,那人十分年轻,我当时不以为意,但却多嘴问了一句,问他:‘我与道教有什么缘?’”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

    “你们猜,这道士怎么说?”

    陆执聪明非凡,而姚守宁则又有预知之力,两人十分有默契:

    “他说,你会死在道门之手?”

    “你会死在道士手里?”

    二人说法不同,但意思却都是同一个。

    周荣英点了点头,道:

    “世子与守宁小姐说得不错。”

    他正色道:

    “这个道士说,我将来会死在道术之下,无法善终。”

    “我遇到这位前辈,当时年纪虽轻,却道术非凡,一手掐指占卜之术天下第一,从未有过纰漏,这便是我命中的一大劫数。”

    周荣英伸手捻了捻自己胡须,笑着说道:

    “我本以为自己命中注定,却没料到三生有幸,能在晚年碰到守宁小姐,得你出言指点,破了我这一大劫,保全了一条老命。”

    古语有云:劫难一过,便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喜滋滋的说:

    “兴许经历此事之后,我的修为还能再进,这都是托了守宁小姐的福,所以长公主说得不错,我这三作揖,还是仗着痴长了年龄,占了你的便宜,千万不要受我几礼,便心生不安,那绝非我本意。”

    他说出这些过往,为的就是安姚守宁的心。

    此时说完,姚守宁果然觉得心境一下稳定。

    但她听到‘年轻道士’、‘擅长掐指占卜’,不知为何,脑海里便想起了陈太微。

    她想起夜探齐王墓时,自己神魂出窍,来到皇宫时,看到月夜下那怀抱骷髅的艳鬼举手掐算的那一幕,越发肯定内心推测。

    ——这个当年替周荣英掐指算命的年轻道士,绝对是陈太微!

    想到此处,她脱口而出:

    “这个道士是不是陈太微?”

    她话一说完,缩了缩肩膀,但随即发现心脏虽说快跳了数拍,却并没有以前想到陈太微便胆颤心惊的骇怕感,显然经历齐王地宫、龙脉一事之后,她揭开了陈太微更多的秘密,逐渐有了底气,不再像以前那样怕他。

    当然,这也有随着她实力增强,她的心境也在成长的原因。

    世子等人也并不以为意。

    陆执当日在龙脉之中立下天道誓约,得到了国运之力,早就跃跃欲试,想找陈太微大战一场,以找回当日在姚守宁面前丢掉的面子。

    他此时自信至极,知道‘陈太微’三个字是言语禁区,但听到姚守宁提起也并不介意。

    长公主夫妇二人更是凭借实力而自信。

    “是。”

    周荣英点了点头,也爽朗笑道:

    “这位前辈确实了得,几十年时间,容颜一如既往,再没变过。”

    “……”

    姚守宁听到这里,不由无力吐槽。

    朱姮蕊大大咧咧,‘嗤’笑了一声:

    “这妖道真是奇葩。”

    她说话时,眼角余光见到有豆大黑影往她飞了过来,翅膀震动间发出‘嗡嗡’响声。

    长公主伸出蒲扇似的铁掌,精准的将那黑点抓在掌心,用力一握,运转真气将其辗死。

    “自己当年给人算命,算出人家有死劫,末了未必怕自己算的命不准,竟亲自出手杀人?这是什么样的骚操作,也唯有这种人才做得出来!”

    “……”其实姚守宁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周围都是长辈,她想起柳氏以往教导,便强忍住吐槽之心。

    但听朱姮蕊吐槽完,心中十分认同,不停的点头。

    可在点头之余,她的目光落到了长公主举在半空的拳头上——先前朱姮蕊似是捏死了一只虫子。

    “是蚊子吗?”

    姚守宁好奇问了一声。

    此时春节刚过,若是

    往年下雪,此时恐怕积雪未化,这个时节,哪里来的蚊子?

    众人也注意到了这一幕,只是朱姮蕊说着话时,没有将她打断而已。

    长公主听到姚守宁提醒,微微一笑,摊开了掌心:

    “一只受妖气玷污的小东西。”

    只见她手掌比寻常男子还要大些,掌心五指根处都有细茧,不似是养尊处优的皇室公主,却带着一种力量的美感。

    可这些都不是众人瞩目的中心。

    在她的手掌心中,躺着一只被脑袋被捏扁的虫子。

    那虫子长了长长的喙针,脑袋被捏得粉碎,但唯独这喙针不损。

    它长了数条细长的脚,此时还在不停的蹬。

    那身体本该是黑色,但腹鼓处却一鼓一吸,透出一种红气,使得它呈现出红褐色,有些诡异。

    从外表看来,不像是蚊子,那发光的肚腹倒有些像萤火虫,但却又比萤火虫更狰狞、更大一些。

    朱姮蕊一捏之下,这虫子竟然还未死透的样子。

    在场几人都非寻常人物,一眼就认出了这些红光不大正常,似是带着一股若隐似无的妖气。

    想到这里,众人神色一凛。

    长公主一双浓眉皱了皱,也意识到了情况并非自己想像的那么简单。

    她的力量她心中有数,先前那随手一捏,别说什么蚊虫鼠蚁,纵然是一些修出了浅浅道行的妖兽,也能被她一掌捏死——可这东西竟然还未死。

    陆无计伸手从她掌心之中将这数条长腿还在本能蹬着的虫子捏在掌心,他灵力运转,脸上蒙上了一层光雾,眉眼之间似是笼罩了一层怒目圆睁的幻影。

    姚守宁一看,便认出是他身后所背的阴神,据陆执所说,此乃佛家凶神附于陆无计的身上。

    不过这是她自开天眼以来,第一次发现陆将军施展此计。

    在那怒目金刚之影的辗压下,陆无计指间兀自挣扎的虫子一下就被捏爆。

    虫身肚腹爆裂之后,喷溅开的并非鲜红汁液,而是大量的红气,夹带着浓重的恶臭腥气散逸开来。

    这股邪气一散尽,那先前还蹬腿挣扎的虫子瞬间死透了。

    “是妖气!”

    “妖气!”

    “……”

    徐相宜、周荣英及罗子文、段长涯等人面色凝重,齐齐出声。

    陆无计紧皱着眉,神情间带着几分忧虑:

    “要出大事了!”

    长公主一扫先前的轻松神情,也有些焦急:

    “守宁,你说今夜白陵江要出事?”

    “对!”

    姚守宁点了点头。

    “走,先进屋再说。”外头风大雨大,寒冷无比,陆无计一挥手,杜嬷嬷知趣的下去准备热烫的茶水。

    众人心情沉重,进屋之后坐定。

    在场的都不是外人。

    更何况事情到了现在,关系到多人性命,也由不了她隐瞒了。

    于是她还未坐定,便说道:

    “我‘看’到了,今夜白陵江决堤,将帝都的瞭望台冲垮了。”

    她说完,将当时预知之境中发生的一幕说给大家听。

    当听到夜里暴风雨急,风雨之声掩盖了钟响的传递,使得洪水如入无人之境的冲入神都城时,所有人的面色都异常凝重。

    “当时那当值的大叔虽然拼死撞响了钟声,但声音传得并不远。”姚守宁抿了抿唇,接着又说道:

    “更何况,就算消息传递开,可当时夜深人静,大家全无防备——”

    屋里坐的人俱都身份非凡,却都安静的在听她说着。

    姚守宁第一次面对众人目光,心跳急促,声音有些抖。

    她看到陆无计沉沉的目光,长公主神色肃穆,徐相宜眉头紧皱,周荣英有些担忧……

    少女的声音越说越小,就在这时,坐在身旁的陆执伸手拉了拉她衣袖,她紧张得咬着嘴唇,感觉到世子的动作时,下意识的转头。

    接着一杯热茶被塞入她的手中。

    热气带着茶香袅袅升起,世子站在她身侧,仿佛每一次两人单独行动的时候,成为她身旁坚实的守护。

    她眼眶突然发热,紧绷的心随着那杯热茶入手,暖意游走周身,急促的心跳趋于缓和。

    姚守宁转头冲世子嫣然一笑,世子见她眼睛晶亮,一时被她可爱到,毫无防备的也回了她一个笑容。

    正想要再跟她说两句鼓励的话,姚守宁已经觉得鼓足了勇气,转过了头。

    “……”世子神情僵住,最后小小的:“哼!”

    没有人关注他的小情绪,所有人的心神俱都被灾祸牵引住。

    “洪水入境之时,如果毫无防备,恐怕会造成神都城中大量的百姓伤亡。”

    她端着热茶,手不再抖,认真道:

    “外祖父的意思是说,想请长公主与将军府出面,趁着天色未黑,立即疏离城中百姓,减少伤亡。”

    哪怕洪水依旧入境,房舍被摧毁,可至少人还活着。

    至于后续的赈灾事宜等,以长公主等人的精明,应该是可以尽量安排的。

    她说完之后,落落大方的坐回位置,这才轻轻喝了口茶水,只觉得入口茶香,热流顺着咽喉入腹,留下一股回味悠久的甘甜在心中。

    “好香。”她仰头去看陆执,笑道:

    “谢谢世子。”

    陆执先前还有些闷闷不乐,此时见她一笑一谢,便什么别扭都没有了:

    “你如果喜欢,还有。”

    两人说了两句悄悄话,便都收敛了神情,听大人讨论着。

    长公主心情沉重。

    “今年接连两场大雨,我就觉得不对,如今祸事果然来了。”陆无计叹了一声,“真是多事之秋。”

    “不破不立。”

    长公主倒是想得通,十分冷静的道:

    “这些年朱定琛发疯了,受妖道蛊惑,沉迷修仙向道,不管民生疾苦,搜刮民脂民膏,用以炼制什么鬼丹药。”

    她越说越烦躁:

    “这些丹药他自己都不敢吃,却偏偏拿来当成宝贝,赏给这个赏给那个,分明是以人试药!”

    若说以前她对这个弟弟还有几分残存的希望,但当日亲眼目睹朱定琛心狠手辣,分尸内侍用以取乐,并且在明知她儿子可能有难,却阻挠她与陆无计离开救援的时候,她对于朱定琛便已经失去耐心,只剩厌恶。

    “河堤年久失修,洪水冲破河堤,是十分有可能发生的。”

    徐相宜补了一句:

    “更何况,白陵江中‘住’着的,可是那位大人物。”

    纵然已经身后,可当年能以身镇压大庆气运,受龙脉之气滋养数百年的太祖,一旦坠入邪道之后,力量可是通天的。

    “神武门当年顾侯留下的记载中,曾提过一件事,说是辩机一族中,徐先生曾说过——”他说完,看了姚守宁一眼,语气顿了片刻。

    姚守宁听到这里,略微走神,突然想起当日齐王地宫之中,陈太微施展神降术后,自己点他额心时,意识似是进入了一个非凡的世界中,好似也遇到过一位‘徐先生’……

    她正想着事,接着又听周荣英说道:

    “像太祖这样的人物,是吸天地气运而生,生来就有非凡有成。”他解释着:

    “这种吸收气运的能力,既能吸收好的气运,也能吸收怨气。”

    众人俱都不是一般人,已经理解他话中的意思了。

    周荣英接着说道:

    “若是吸收天命之运,便是受天道之助,民心所向,成就非凡霸业,是为一代雄主;但若吸收的是怨气、厄运,那么便有可能成为天下一等一的邪魔,为祸苍生、人界,成为绝世魔主。”

    “……”

    所有人不敢出声。

    大庆朝建立七百年,中间历经不知大大小小多少灾难、波折,百姓的怨气通天,照周荣英所说,太祖遗体受到玷污之后,如今力量不知有多恐怖。

    这样一个凶神,普通人拿什么来斗?

    大家心情有些沉重。

    就在这时,长公主淡淡的补充了一句:

    “不仅止是如此。”她出身于皇室,对于许多诡计谋算看得要比其他人更通透:

    “若是太祖身份曝光,对大庆的基业冲击是极大的。”

    太祖当年杀妖立国,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而七百年后,这位曾经的先辈成为了害人无数的妖魔,这是一个极大的讽刺,消息一传扬开来,恐怕民心当场就要崩塌了。

    “这次灾难,无论如何,一定要顶住。”朱姮蕊说了一句。

    陆无计看着众人凝重的神情,补充道:

    “不仅如此。”

    他的话使得众人面面相觑,几乎有些不敢接着往下听了。

    情况已经十分恶劣,可看样子,好像陆无计还发现了其他的事。

    “你在白陵江边,有所发现?”

    陆无计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陆执俯身在姚守宁身边小声的道:

    “这段时间以来,我跟我爹都沿白陵江岸而走,”有时也试着潜入水中,“我们想要找到邪气浓郁之处,找到太祖藏身之地。”

    他当日被段长涯无心点破心意,初时恨不能立即见姚守宁,可随着时间流逝,竟心生胆怯了。

    真是奇怪。

    他以前不知者无畏,与她说笑打闹,全无顾忌。

    现如今发现自己心意了,反倒有些不大敢与她说话相处。

    世子避而不说自己不敢见她一事,反倒说道:

    “我知道你担忧你姐姐的事,因此想着找

    到太祖后,将事情尽量悄悄解决,想给你一个惊喜——”

    说到这里,他长长叹了口气:

    “哪知结果并不如人意。”

    妖族多年谋划,岂能使他们这些人几天时间就能解决的——不要说他这个气运之子办不到,他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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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K字大更。

    不好意思哦,我摆烂了两天,最近心态太差了,我调整不过来,呜呜呜——

第三百一十七章 做准备

    世子抓了抓自己的湿发,因为自己一无所获,而有些沮丧了。

    但姚守宁在听到他这些话时,眼神却亮晶晶的:

    “世子,你好好哦。”

    此时在场的都是身手非凡的大人物,对她也很是照顾、亲切。

    可是这些人商议的都是大事,在‘河神’一事上,也更多关注的是与国家相关、皇室相关的情况,唯有陆执还惦记着她的姐姐。

    她的眼睛湿澜,越发显得澄澈,世子几乎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却小声的发问:

    “真的吗?”

    “嗯嗯!”姚守宁点了点头。

    “嘿嘿嘿——”世子咧开嘴角笑。

    就在这时,长公主突然喊:

    “守宁。”

    两个正在偷偷说着闲话的人顿时抬起了头,姚守宁坐直身体,答应了一声:

    “嗳!”

    “你外祖父原话是怎么说的?”

    姚守宁回道:

    “外祖父说:‘请世子转告长公主夫妇,今晚子夜时分,务必使神都沿白陵江岸的百姓全部迁走。’”

    她记忆力极佳,将柳并舟的话一字不漏的全部复述出来。

    长公主的表情更加严肃:

    “儒家之中,有浩然正气,可克妖邪。”

    周荣英默默点头,说道:

    “传闻之中,七百年前的大儒张辅臣老先生,曾在危难关头,以一己之力,施展浩然正气,形成护罩,护住了一整座城池,不受妖气的入侵!”

    姚守宁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些秘闻,既觉得不可思议,又十分感兴趣,听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这师弟,可非同一般。”长公主提到柳并舟时,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很是有些骄傲自豪的样子:

    “当年我的老师眼光非凡,修为通天,选中了他,必有其用意。”

    作为儒家传承之人,柳并舟定然也知道浩然正气可护住城池。

    洪灾来临之际,他提前得知了消息,却并没有以浩然正气护住神都的打算,反倒遣了姚守宁前来送信,这其中举动便值得人深思。

    “我师弟修为不弱,又非懦弱、自私之人。”

    朱姮蕊这个人极其护短,哪怕她与柳并舟才相识不久,但凭借张饶之的名号,以及对姚守宁的好感,使得她对柳并舟的人品极其信任,半点儿都没有怀疑他。

    “他这样做,我怀疑是已经窥探了先机,所以才另有谋划。”

    说完——

    “计哥。”长公主转头看向陆无计,说道:

    “你在白陵江底,发现了什么?”

    陆无计就道:

    “我跟儿子近来沿白陵江潜入河底。”因近来雨水不停,使得白陵江水流湍急,纵然父子两人仗着艺高人胆大,可也不敢去河水深的地方,只敢挑较安全的位置下水,查询妖气。

    但就算如此,两人也有所收获。

    “我们在河流底部,发现了大量的虫蜮。”他伸出一只手:

    “这些虫蜮细长如丝线,如水中杂尘,密密麻麻,开始我跟阿执下水时,还以为是被冲动的河沙。”

    这些细长的虫蜮铺垫在河流底部,散发着浓郁的妖邪之气,“我们靠近的时候,险些被缠住,挣脱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陆无计说得轻描淡写,可在场的人都心里清楚,在水流湍急的河道之下被带着邪祟之气的虫蜮缠住意味着什么。

    姚守宁转头去看世子,眼中带着担忧,心里却在想:世子只提寻找太祖踪影,但对遇到危险之事却绝口不说,自己欠他的人情可欠大了。

    “这些虫蜮身上的妖气,与先前被蕊蕊拍中的蚊虫身上的妖邪之气如出一辙。”

    陆无计叹了一声:

    “我就怕是,这些冬季出现的蚊虫,恐怕是这河底虫蜮进化而来。”

    若果真是如此,河道之下的虫群数之不尽,一旦全部进化成这样的蚊子,恐怕是铺天盖地的。

    朱姮蕊没有被吸到血,便已经身手敏锐的将蚊子拍在掌中。

    而这蚊虫受妖气玷污,生命力极其旺盛,若是普通百姓遇到,又该如何是好呢?

    “相较于洪灾,我倒是觉得,这些虫群的威胁要更大得多。”

    洪灾的来临已经被预知到了,虽说也很棘手,可总有办法解决。

    但这些带着妖气的虫群一旦进化,倾巢而出,不知会给天下带来怎样的浩劫了。

    陆无计说到这里,忧心忡忡:

    “在这样的危急时刻,柳先生如果仍然没有出手的打算,那么——”

    他话音一顿,下意识的转头往朱姮蕊等人看了过去。

    徐相宜苦笑了一声,接着往下说:

    “——这恐怕意味着,在柳先生心里,洪流、虫群都非真正的危机。”

    他抓了抓自己稀疏的头发,神情有些苦恼:

    “柳先生怕是想要保存实力,等到将来神都真正生死存亡的时候,再行出手——”

    徐相宜的话音未落,姚守宁却觉得神识一个恍惚。

    接着面前的情景一点一点的消失,徐相宜的声音也慢慢变得细小而悠远,取而代之的,是耳边呼啸的雷鸣声盖压而来。

    一股潮腥气钻入姚守宁的鼻腔之中,在她面前,出现的是一片灰黑色的雾,仿佛无边无际。

    这是她自力量觉醒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

    初时的惊惶之后,姚守宁很快镇定下来,知道自己是再一次看到了未来。

    这也许关系到将来不少人的生死,姚守宁不容许自己退缩,努力瞪大了眼,想要找出这一次预知之境给自己带来的线索。

    她看了一会儿,终究是看出一些端倪来了。

    视线逐渐适应这股灰雾之后,她看到这些灰雾实际是一种诡异至极的妖气,漂浮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之中。

    在她目光所及之处,尽皆是汪洋。

    只见汪洋正中,有一大团黑气,黑气如同一颗巨茧,其内包裹着一道影子,屹立于那水面之中。

    凭着敏锐的直觉,姚守宁顿时猜出了那影子的身份——河神!

    也就是受到妖邪之气玷污后的太祖。

    她一猜出这影子身份,遮蔽她视线的雾气顿时消散了,她看到‘河神’黑大的身影手持巨剑,形同魔神。

    ‘他’站在那里,黑气翻涌在‘他’身侧,几乎将天空全部遮盖了。

    一股无形的霸气散逸开,那‘河神’银白的双目冷冷望着远处。

    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隐约出现了一点金芒,与这铺天盖地的黑气相抗衡着。

    纵然那光点极弱,可在黑暗之中,却是璀璨无比。

    姚守宁在那金光之中,感应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略微有些不安,转移视线看去,便见那点金光其实是一层光幕,如同一个巨大的‘蛋壳’,将外在的邪气隔绝了。

    ——而在那光罩之内,她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房舍。

    神都城!

    姚守宁心中一跳,险些发出惊呼。

    原来此地竟然就是神都城,先前因为受汪洋潮水的漫盖,她竟全未察觉。

    一想到这里,姚守宁顿时发慌。

    神都城为什么会被淹成这个样子了?好似大水即将把这座城池吞没,全靠那薄弱的光罩支撑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的父母家人又在何处?

    她心生不安,急切的想要寻找自己的家。

    这个念头一生,姚守宁的‘视觉’顿时就变了。

    她的意识急速下坠,万物在她视野中飞快的放大,视野从整个城池缩进至城北再至自己家附近的街巷——接着她看到姚家了!

    那里是所有光晕的中心处,柳并舟漂浮在姚家屋顶的上方,在半空之中盘膝而坐。

    此时的他须发皆白,脸上已经出现皱纹,仿佛一瞬间老了二十岁之多,如距离大限之期不远了。

    他衣袍猎猎,口鼻带血,胸中浩然正气激发到极致,使得以他身体为中心,散发出浩然正气,形成金色光罩,辐射至整个神都,将所有百姓尽数保护在其中!

    在这位年迈的大儒身下,是神都城中惶恐不安的子民,生死尽掌控于妖邪之手。

    陆执等人俱都浑身是伤,长公主衣袍带血,徐相宜等重伤倒地,生死不知。

    姚家的人满脸绝望,等待死亡来临。

    而就在这个时候,柳并舟撑起了一片天,将所有人护持在内。

    “皇上——”

    柳并舟铿锵有力的开口。

    他说话时,是以丹田凝气而发,声如洪钟,神情坚毅的劝说:

    “这里是您当年打下的江山,是您亲自主持建造的城池。这神都城中的子民,曾拥护您、崇拜您,也曾受到您的保护!”

    柳并舟的喊话声中,已经带上了儒家特有的‘劝说’之力,字字带着直刺人神魂、肺腑的力量,意欲唤醒‘河神’残存于这具身躯之中的本能意识。

    但他耗力过度,每说一个字,七窍之中便血如泉涌,看上去恐怖极了。

    每一滴血珠落下,柳并舟的神态便惨淡几分。

    姚守宁惊恐交加,喊了一声:

    “外祖父!”

    “外祖父——”

    喊音一落,她‘腾’的站起。

    所有正在讨论洪灾的人,一下噤声了。

    众人转过头,都盯着姚守宁看。

    长公主有些担忧,问道:

    “守宁,你怎么了?”

    “公主,公主,我看到我外祖父了,他,他——”她想到幻境中的那一幕,眼泪夺眶而出,哭着道:

    “他在守护神都,对抗‘河神’!”

    以她预感,若事情不出意料,这一场大战,柳并舟恐怕是九死一生的局面,危险极了。

    “公主,我不想他出事,不想他出事……”

    她抹掉眼泪,强作镇定,将自己当时在幻境内看到的情况一一说出。

    长公主的脸色变了——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

    正如众人之前猜测的一样,白陵江今夜的泛滥成灾,以及驱赶着妖气的蚊虫,都只是一个做好的局,针对的是柳并舟其人。

    陆执见她低头抹泪,心中怜悯,连忙上前小声的哄她,替她拍背。

    “看样子我们猜得不错,我师弟在当年的‘应天书局’上,应该提前得知了这些消息,准备死守神都城。”

    妖族应该也早有准备,今夜的洪灾只是一个开端,为的就是逼柳并舟出手,护住神都城。

    大儒只有一个,要想守护城池,不受邪祟所侵,并非容易的事。

    柳并舟要想施展这样的术法,也是燃烧自己生命、修为作代价的。

    机会只有一次!

    “我们不能辜负柳先生的叮嘱。”徐相宜正色道,“还请长公主出手,安置百姓。”

    “你放心。”朱姮蕊站起了身,眼神明亮: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应该由某一个人去牺牲。”她说道:

    “我这就出门,去寻顾焕之、楚孝廉,让他们和我合作,先兵分数路,一面筹备粮食、物资,一面准备安置这所,同时敲响城内外钟声,派出衙役,通知大家撤离。”

    她的语气之中带着沉稳与自信:

    “我不会让师弟失望的!”说完,又回头看了姚守宁一眼:

    “守宁回去和你外祖父说,他的意思我明白了,这次的事,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让他放心。”

    长公主神态笃定。

    纵使洪灾将至,妖邪即将现世,但她一扫以往大大咧咧的神色,话里行间带着掌控全局的自信,她往那一站,便如定海神针,纵使狂风巨浪也无法掀动她半分,给人极大的心理安慰。

    姚守宁忐忑不安的心稍稍一定,点了点头。

    朱姮蕊此时没有功夫再留她作客了,只得看了陆执一眼,沉声道:

    “儿子,你送守宁回去,务必要将人安全送回家中,送到你师叔手里。”

    柳并舟好端端交给她的人,不能在她手中出事。

    “那是自然!”

    陆执点了下头,眼神坚定:

    “我会保护好守宁,绝不让她出事。”

    长公主得到了承诺,了结了一桩事,便看了众人一眼,沉声道:

    “还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一起平息此事。”

    说完,又吩咐杜嬷嬷去点兵。

    陆无计道:

    “我先派人购买粮食、药材等,并征集房舍,用以安置迁移的百姓。”

    “我得抓些蚊虫,回去看能不能调配一些药剂。”徐相宜也跟着起身。

    此次洪灾虽说麻烦,但并不是最棘手的,那些腹带妖气的蚊虫可能才是灾后的一大后患。

    “我跟公主同行。”周荣英笑了笑,挪到了长公主身边。

    众人商议完毕,便都急速出了大厅。

    留了一双少年男女,一个无声的哭,一个小声的安慰。

第三百一十八章 是你呀

    直到陆管事在门口喊了一声,说是马车准备好后,陆执才道:

    “走,我先送你回去。”

    姚守宁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陆管事正候在外头的屋檐下,手里拿了把伞,神色恭敬,递交给了世子。

    他身为将军府的管事,在这个时间点上要忙的事情也很多,可朱姮蕊重视洪灾,但也重视姚守宁,临去之前吩咐他一定要先将姚守宁的事办好之后,再去忙其他的事。

    这老管事笑眯眯的看世子接过了雨伞,将伞撑开后,姚守宁自然而然的靠了过去。

    两人同撑一把伞,冲入大雨里。

    他双手笼袖,想起府中若有似无的传闻——

    都说世子死而复生那日,因为发了一场疯惹怒了姚二小姐,最后下跪道歉的事。

    陆将军向来不管这些闲事,而长公主则是觉得这种传言有趣,且这种流言容易冲散陆执‘死而复生’带来的种种猜测,因此并没有制止过。

    如今看到眼前的情景,陆管事在猜测:公主是不是极富远见,早就已经猜到这样的情况,所以有意推波助澜?

    若真是如此,待得此间事了之后,说不定将军府会有喜事要办。

    他正心中盘算着到时要怎么调度安排,突然有下人匆匆而来:

    “大管事,公主临走时说……”

    陆管事这才收敛了已经发散的思绪,投入到这接下来的事情上。

    ……

    此时姚守宁紧靠在陆执身边,两人穿过将军府的内庭大院,钻上马车时,还有些愁眉不展。

    世子也跟着收了伞坐上马车,一面喊:

    “守宁,抽屉内有帕子,你取一张来。”

    “好。”姚守宁收拾了心中的不安,应了一声。

    她目光转向马车内部。

    陆管事今日准备的马车是用了心的,装饰简单,却又处处透着细致之处。

    车厢内有长榻,两侧各放了柜屉,她凭借直觉找到其中一处,将那抽屉拉开,果然就见到里面叠放着整整齐齐干净的棉巾布。

    姚守宁取了出来,推开车门。

    风声呼啸而来,夹杂着雨雾喷得她满头脸都是。

    世子坐在车头前,侧头去看她:

    “外头风大雨大,你把帕子放在这里,快进车中。”

    他以前不知心意,处处想与姚守宁一争高下,不肯吃亏。

    两人第一次前往代王地宫那时,他不甘心独自赶车,还拉了姚守宁陪坐在身侧——那时可半点儿没有心疼不舍。

    此时仍是他驾车送她,但世子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再没有了与她计较的心思,反倒不愿她再受风雨打到了。

    姚守宁摇了摇头,将目光落到他身上。

    此时天寒地冻,但世子只穿了一层薄薄的淡色内衣,外罩粗布衣裳,想必是为了方便行动。

    那衣裳早被雨水浸湿,变成姜黄色,牢牢贴在他身体上,勾勒出少年清瘦颀长的身材。

    他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衣领微分,露出内衣的领口,两道琐骨隐于衣领之中。

    头发漆黑如墨,顺滑的贴在他修长的脖子上,水珠顺着他精致的脸庞往下滑,无声被衣裳吸入。

    姚守宁跪坐在他身侧,手撑着他肩膀,拿了帕子替他擦脸上的水珠。

    陆执愣了一愣,接着将腰背挺得更直,说道:

    “你坐在我后头。”

    说完,又问:

    “还在担心你外祖父?”

    “嗯。”姚守宁有些闷闷不乐。

    有些话,她在将军府时说不出来,虽然在场的诸位长辈对她很是关切,也很为柳并舟担忧,可她看得出来,众人对柳并舟更多的是佩服,而且大家的心思都被洪灾以及即将化身为邪魔的外祖吸引住,相较之下,柳并舟以身硬护神都城的事,属于大义之举,纵使身死,也死得其所,便自然排在了这两场大祸之后。

    因此这些话,她可以跟陆执说。

    “我看到大水弥漫了神都城,我外祖父在极力守护着……”她含泪坐了下来,与陆执后背相靠,收起双腿,以手将小腿环住:

    “我有点担忧。”

    世子会与她斗嘴,与她打闹,性格还有些骄傲不羁,但同时他也会陪她斗‘河神’,陪她挖坟墓,替她举伞遮雨,听她诉说内心的烦恼。

    “担心什么?”

    陆执感觉到她靠了过来,顿时挺直了背脊,一动也不敢动。

    他能感觉到少女这一刻对他毫不设防的信任,一种巨大的欢喜将他淹没。

    “担心你外祖父出事?”

    世子咬紧了下颌,强作平静问了一声。

    “嗯。”姚守宁点了点头。

    “不用担忧。”陆执轻声道:

    “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刻,我会站在你外祖父的身边,我要性命担保——”

    他话音未落,姚守宁突然拼命摇头:

    “我不要。”

    她打断了陆执的话:

    “我不想要世子死。”

    世子的眉眼舒展开来,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我只是说如果——”

    “如果我也不要!”

    她很倔强的道:“如果真有那个时候,我会不顾一切,阻止这种事情发生的!”

    “不会发生的。”陆执骄傲的扬了下眉梢,道:

    “你放心,纵然‘河神’是他,但过了七百年,天下早就是年轻人的了!”他很有自信:

    “我在地宫之中,获得了天命之力的传承,如果‘他’敢来,到时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他说到这里,眉飞色舞。

    甚至恨不能‘河神’立即现身,让他一展身手。

    但他说得豪迈,姚守宁却听得瑟瑟发抖。

    她很想相信世子,可自两人相识以来,每一次他不说豪言壮语便罢了,一旦说下大话,次次都被打得落花流水的……

    “世子求你别说了……”

    她小声的哔哔,世子飞扬的神采一下僵住。

    没有什么比在心上人面前吹牛,结果被人揭穿更尴尬的事了!

    陆执恼羞成怒。

    两人原本和谐的气氛一下被打破,姚守宁挪腿起身,试图不着痕迹退回马车之中。

    “站住!”

    世子恶声恶气的喊:

    “你不准走,就坐在这里陪我!”

    当日去代王地宫时的情景再现,姚守宁嘟嘴坐下,将手里的帕子甩搭在他肩头:

    “哼!”

    “你还凶。”

    世子以手肘撞她,她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僵峙的气氛一下又重新缓和。

    “你外祖父不会有事的。”世子也跟着笑,笑完之后正色道:

    “人定胜天。七百年前,人类可以赶走妖邪,七百年后也可以的。”说完,他又补了一句:

    “更何况,我们是早有准备的。”

    “嗯!”姚守宁用力点头。

    经过这样一番说笑打岔,她心里的焦虑一下松缓了许多。

    两人有说有笑里,马车穿越过已经蓄积了水的街道,离姚家越来越近了。

    而温府之中,温景随回家之后,却坐立难安。

    先前姚家发生的事在他脑海里不停闪现,柳并舟与柳氏说过的话,以及神态被他一一分析,寻思要如何去克服困难。

    若是以往,他是绝不认输的性格。

    可此时他却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办法,他脑海里只能想到姚守宁骑鹤而去时的身影,似是离他越来越远,他伸手都抓不住。

    他感到有些心慌,因此索性守在温家大门口,等着姚守宁归来。

    柳并舟当时说过,姚守宁骑鹤前去,再请将军府的人送她回来,若将军府的人送她,必会从温家大门前经过。

    温景随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了暴雨之中细微的马蹄的‘嗒嗒’声响,夹杂着车轮在水中滚动时的动静。

    他心下一喜,站起身来,伸手抓住了大门,正欲拉开时,眼睛却透过门缝,看到了远处淌水而来的马车。

    只见马车前坐了一道人影,一个少女搭着他肩膀,跪坐在他身后。

    少女侧身偏着脑袋绕到侧方,长发如瀑,挡住了那人面容。

    纵使大雨滂沱,但温景随依旧看得出来,这两人正有说有笑,彼此亲近熟稔,毫无隔阂。

    他如遭重刺,几乎站不稳脚。

    以他视力,自然认得出来那是姚守宁,她竟是对陆执如此信任,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

    温景随是谦谦君子,与姚守宁相识多年,他自认对姚守宁熟悉极了,可思想上的接近,并不意味着两人在现实之中也真正如此靠近过。

    在她眼里,他只是邻居的大哥,未来大嫂的兄长,一个备受赞扬的读书人……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温景随突然丧失了外出的勇气,这一刻他竟没有信心能够插足其中。

    他不害怕温太太的反对,不担忧柳氏的愤怒,对柳并舟暗含的责备也可以想办法去解决,可是如果姚守宁喜欢的不是他呢?

    他拿什么去争呢?

    温景随想到那日凌晨,自己与那位世子擦身而过,言语交锋。

    当时他信心十足,语言锐利,将那位世子逼得狼狈而退,略占上风。

    可如今的一幕,却如同重重抽打了他一个耳光,哪怕那位世子并不清楚。

    他嘴中生出苦涩。

    这个年少成名,一路饱受追捧、赞扬及期许,顺风顺水成长的年轻人,第一次品尝到了失败的痛苦。

    他无声的掩上门,觉得眼眶发热。

    而就在这时,马车经过温家大门前,世子心中激动,一股战意从他心中涌起,他热血沸腾,高高扬起了下巴,目光从姚守宁的脸颊往她身后看去,见到的是瓢泼大雨,以及温家紧闭的大门。

    “太可惜了!”陆执有些遗憾的想:

    “便宜温景随了。”

    可惜他跟姚守宁相处的画面没有让这个情敌看到,否则让他知难而退也好!

    他想起自己上次灰溜溜的败走,事后暴躁又失落,如今自己卷土重来,温景随竟然什么都没看见!

    “你快点再给我擦擦脸。”

    世子心中喜滋滋的,连忙催促:

    “头发也要,手臂也要,身上全部都要擦——”

    “……”

    姚守宁没有理他,拿了帕子替他擦头。

    “你让开点,不要挡到我。”

    他想露出脸,让温景随看看。

    “你不要乱动!”

    姚守宁差点儿被他挤下马车,忍不住拿了帕子,学着长公主打他的架势,一下敲到他后脑勺处。

    她毕竟还是不如朱姮蕊胆气壮,力气也小,这一下只是试探,打得并不重。

    打完就心虚了。

    但世子从小被打,如同练功,这一下根本不痛不痒。

    不过痛不痛的倒在其次,在情敌家门口处被姚守宁打了却是很没有面子的。

    因此他怒道:

    “你为什么打我?”

    “我,我没有打你啊?”姚守宁慌忙装出无辜的模样,说道:

    “我差点摔倒,力量才重了一点……”说完,挤出讨好的笑容:

    “世子你没事吧?”

    她的谎言是经历过天妖一族狐王认可。

    陆执看了她一眼,觉得自己可能确实误会她了。

    “你不要打我。”但就算如此,他仍是有些警惕,连忙嘱咐:

    “尤其不要在这里打我——”

    说到这里,他想起自己的娘了。

    自己今日回家的时候,听到长公主说要教姚守宁武功,顿时头都大了:

    “你不要跟我娘学。”

    “我知道了——”姚守宁小声的应道。

    车子从温家大门前驶过,陆执有些遗憾那位对手不见影踪。

    将姚守宁送到姚家门前的时候,他想到上次的事,还有些耿耿于怀。

    少女欢快的将帕子往车内一放,接着就要跳下马车。

    “守宁——”

    世子还有些舍不得,喊了她一声。

    姚守宁站在屋檐下,转过了身来,眼睛盯着他看,眼中露出不解之色。

    “你……”

    他嗫嗫着,说不出口。

    世子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行事从来没有这样畏首畏尾过,可此时心中明明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敢说。

    害怕听到她的答案,也害怕那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

    他心中天人交战。

    姚守宁等了一阵,见他只是望着自己不说话,不由又提着裙摆下了台阶,站到他面前,探头问了他一声:

    “世子怎么了?”

    马车棚沿的水滴落下来,世子伸手挡在她头顶处,那雨水一打,便似是无声的催促,他将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在你心里,我和温景随谁更重要?”

    他心中如揣小鹿,有些忐忑不安,自暴自弃的想:如果姚守宁要说‘温大哥更重要’,他肯定扭头就走,从此再也不理她了。

    可是他不甘心。

    如果他真不理她,从此她撒娇也是对着别人,说笑也是对着别人,兴许下一回就轮到温景随驾着马车,带着她,耀武扬威从他家门前经过……

    “你要是说……”他光想想那个画面,就已经开始不开心了。

    “你呀!”少女并不知道他内心阴暗的想像,说话时露出笑容。

    “什么……”陆执愣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你呀!”姚守宁再度重复了一句:

    “世子最好了,在我心里,世子很重要的。”她的眼睛笑出弯弯的弧度,眼里盛满了光采,将他惊慌失措的模样映入瞳孔中。

    ………………………………………………………………

    先提醒大家一句,明晚不会再更新了,尽量会往22号上午十点更新调整,希望我能成功,如果失败,22号大家不用再刷新……

第三百一十九章 谋生路

    姚守宁话音一落,就见世子的瞳孔都失去焦距了。

    他脸上露出一种十分奇怪的神色。

    好似有些想笑,但又强忍着,那嘴角抽搐。

    “世子,你没事吧?”

    姚守宁见他这样,有些警惕,怕他再次中邪了——毕竟表姐已经苏醒,陆执身上的妖蛊还未解除。

    “没事——我没事——我有什么事呢?”

    他死死咬着上唇,但嘴角仍往两侧裂,压根意识不到自己的古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脑海里来回响荡着一句话:世子最重要了!

    当日与温景随交锋失败后的焦虑感一下就被抹平,他恨不得放声大笑。

    “我回去了——”

    他傻笑着想调转车头,但巷道狭窄,马车很快卡住。

    “世子……”

    姚守宁见他这样,更加不安,又喊了一声。

    “没事的,没事的。”

    他接连摆手:

    “你先回去,不用管我。”

    姚守宁心里惦记着外祖父,听他这样一说,便点了点头,只是走了两步,还有些放心不下他,又转头问:

    “真的没事吗?”

    “没事。”

    陆执跳下马车,十分勇猛的试图以蛮力将卡住的马车转头。

    姚守宁还想等他脱困之后再走,他却连声催促:

    “快走快走。”

    她只好点了点头,请求守门的良才出去帮忙,自己快步进屋。

    “娘!”

    姚守宁一冲入正房庭院,便大喊了一声。

    她话音刚落,便见姚若筠与姚婉宁二人先后出现,逢春与冬葵也出来了,柳氏与柳并舟则不见影踪。

    “娘!娘呢?”姚守宁喊了一声,提起裙摆,身体轻灵的跳过院里摆的石头。

    院里蓄积的水已经没过石墩表面,将她的鞋子浸湿了。

    她冲上台阶,钻入屋檐下,又喊了一声:

    “娘——”

    “来了来了。”屋里柳氏应了一声,连忙快步出来:

    “多大的人了,还找娘呢。”

    “守宁。”

    姚若筠一见妹妹归来,顿时眼睛发亮:

    “你——”

    “娘,外祖父呢?”

    姚守宁没有理睬大哥,而是拉了母亲的衣袖,催问了一声。

    她说话的时候等不及柳氏的回答,偏头往屋里望去。

    只见屋中摆满了柜子、箱笼,家里的东西全被收拾了出来,摆了满地都是,清元与白玉两人还坐在一旁收拾,显然她回来之前,姚婉宁等人就在忙这个。

    “外祖父呢?”

    姚守宁没见到柳并舟的身影,不由又催促着问了一句。

    柳氏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她催问了两句,正欲说话,只听屋里有人应了一声:

    “我在这里呢。”

    柳并舟的声音传来,接着只见左侧的厢房内,柳并舟手持一卷画,从中走出。

    姚婉宁的目光一直落在妹妹身上,见她初时听到柳并舟声音,先是眼睛一亮,接着双眼通红,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

    “外祖父——”

    姚守宁原本是想提醒柳并舟,将来可能会有一大劫数。

    可她目光与柳并舟相对的刹那,却在柳并舟的眼中看到了然之色——这证明柳并舟恐怕已经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并对自己未来的宿命坦然接受。

    “外祖父!”

    她扑到柳并舟身侧,哭得直打嗝。

    “你这孩子——”柳氏神情怏怏,还以为女儿一回来是找自己的,却没料到只是借自己的嘴问柳并舟在何处。

    见柳并舟伸手接住姚守宁,温和的伸手轻拍她肩头。

    “小孩似的。”柳氏摇了摇头,嘴里却念道:

    “你外祖父说今夜有洪灾来临,为免涨水淹了家里的东西,先把一些不能泡水的收拾起来,放在高处——”

    她将姚守宁离开后,家里发生的事说给女儿听:

    “曹嬷嬷也跟着你郑叔出门采购东西去了,洪灾之后粮食恐怕要涨价,幸亏你外祖父拿了钱出来,不然还真不够。”

    柳氏又提到苏妙真:

    “你表姐大病初愈,我让她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就留了庆春在此处。”

    说话时,只见左侧的厢房内,苏庆春钻出一个脑袋,好奇的看着趴在柳并舟手臂处哭的姚守宁。

    “怎么了,守宁?”

    姚婉宁第一次见妹妹哭得这样伤心,心里不免有些担忧,连忙上前想要哄她。

    “是不是骑鹤摔了?”姚若筠也猜测着问了一句。

    柳氏心中一紧,还没说话,就听姚守宁哭着道:

    “外祖父,我不想要您死——”

    这话一说出口,姚家人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守宁!”柳氏一声厉喝,“不要胡说。”

    姚婉宁想起妹妹的神异之处,似是对于未来有预知之力,想起她先前见到柳并舟时的反应,再一听她此时的话,猜测妹妹恐怕是得知了不利于柳并舟的消息,所以才一时失态。

    她的神色有些紧张,抬头去看外祖父。

    因她身体有异,而柳并舟到来神都之后,似是对未来发生的许多事都心中有数,她总觉得自己的秘密早被柳并舟看穿,因此在柳并舟面前十分惶恐,并不敢与这个外祖父多说话。

    但外祖父看破却不说破,姚婉宁心中是十分感激他的。

    再加上她又觉得外祖父的到来使得家里人都觉得安心了许多,她也很喜欢这位长辈,并不希望他出事。

    “外祖父——”姚婉宁喊了一声,等着柳并舟的回答。

    姚若筠也似是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脸上的神情变得紧张。

    “外祖父。”

    不止是姚婉宁在喊,接着姚若筠、苏庆春也接连唤了柳并舟一声。

    “老爷……”

    逢春等人也都站起了身来,冬葵最先跟着哭:

    “老爷,我不想要老爷死。”

    柳并舟的神情从一开始的怔然,到后来的柔软,继而面露微笑,摸了摸外孙女的头。

    不知何时,姚家的小辈们接连围了过来,就连一开始听闻姚守宁的话而感到愤怒的柳氏,也像是受到了这股氛围的感觉,变得有些不安,靠近柳并舟身侧。

    “好孩子,好孩子们。”

    柳并舟接连去摸晚辈们的脑袋,感受着孙辈环绕于身侧。

    姚守宁小声的抽泣,大家的心凝到了一处。

    “你都‘看’到了?”柳并舟轻声问了一句。

    柳氏心中一慌,想要问‘看到了什么’,下一刻,却见女儿双眼通红,点了点头。

    “我‘看’到了。”姚守宁轻声的应答,眼泪止都止不住。

    “有些事,需要有人去做。”柳并舟并没有拿虚无缥缈的希望来哄骗她。

    他深知姚守宁非同一般人,无谓的安抚只是虚伪的哄骗,只会使得家人离心,将来可能会遭‘那人’利用。

    “这是我的老师,交给我的任务。”

    说完,他又温声道:

    “守宁儿啊,我与你的师祖,在当年的应天书局上,便已经知道了未来发生的事。”

    张饶之知道了自己会在两年之后,会陨落身亡。

    “但我的老师并没有仗着先知,便贪生怕死。”柳并舟含笑道:

    “他老人家修为通天,若无意外,寿数至少能活到两百岁以上,无异于陆地神仙。”

    姚守宁的眼泪流得又凶又急。

    以她聪慧,已经猜出柳并舟话中意思了。

    “可是他在书局之上,知道自己必死于两年之后,便着手准备,一面修书与先帝联络,留下守门的静清真人这一条线索,以供你与世子寻找到那地下宫殿。”

    “一面则是亲手雕刻出了那一块玉佩,将自己毕生修为注入其中。”

    柳并舟提起先师,眼睛逐渐湿润,声音也多了些哽咽:

    “自此之后,你师祖含笑离世。”

    他说完,停了片刻,恢复自己的情绪。

    姚家人谁也不敢出声,等他自己调整好心情语气后,又微笑着道:

    “你的师祖、先帝,当年都无异于先知,若有心想要改变事情发生的轨迹,又如何做不到呢?”

    柳并舟温声道:

    “可是他们都并没有!”

    一位帝王、一位大儒,并没有利用先知的力量为自己谋求长生之术。

    “他们顺应时势而为,情愿赴死,为的就是不想打乱历史,想给后来的人谋求一条生路。”

    他正色道:

    “因为他们都清楚,我们面对的敌人是多么强大。”

    谋划了几百年,卷土而回的天妖一族、受到妖邪玷污之后已经入魔的太祖,还有一个来历不明,却术法通天的陈太微——

    情况对人类不利,而许多百姓懵懂无知,“唯有有能力的、已经预知此事的人,先行顶住!”

    “你师祖说过,天下人敬他、爱他,使他荣耀加身,此时便是该他以通身本事报效天下人的时候。”

    姚守宁听到这些,知他早就明白自己的结果,却坦然接受,心中不由更加伤心。

    “自当年,先师临终时,拉着我的手,说之后的一切便托付于我。”

    张饶之死时,是满心担忧,却也有着洒脱。

    相较于历史的进程,他与先帝都无异于时光洪流中的一点不起眼的浪花罢了。

    可他仍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只是有些遗憾于没能等到妖族再度被镇压的时候。

    “我守在南昭多年,不入仕、不显名,为的——”柳并舟腮颊动了动,强压下心中翻滚的情绪:

    “就是那一刻,守护住神都。”

    他说完,脸上露出笑意:

    “外祖父心甘情愿,并且以此为自豪,你有什么好哭的?”

    柳并舟神情坦然,盯着姚守宁看。

    他之所以说这样一番话,既是在安慰自己的这个外孙女,同时也在教导着她:不要试图改变历史。

    她心里的那些念头,仿佛被外祖父全部看透。

    能力越大者,越不能随心所欲的妄为,尤其利用力量满足私欲,那是令柳并舟所不能容忍的。

    他说的这些,无非都是在提醒着她,不要辜负前辈们的希望,打乱事情的节奏。

    姚守宁听出他话中之意,却又格外恨自己这一刻不够愚蠢。

    泪眼迷蒙之中,她突然明悟:这些前辈们前赴后继,一代代如接力般,为了将来的一个危机准备着,不惜坦然面临生死的决择,这也许就是当初外祖父提到过的,‘陈太微纵使占据了天时、地利,却缺少了人和。’

    ——这就是陈太微缺少的人和!

    她越是明白,就越觉得心中难过。

    姚守宁拼命摇头,眼泪飞溅。

    “守宁儿啊,外祖父希望时间过得再快一点,守宁儿再长大一点——”柳并舟见她不说话,便知她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脸上露出笑容。

    他慈爱的摸着少女脑袋,轻轻的叹了一声:

    “外祖父时常回忆着,当年与‘你’相见的那一刻——”

    “爹。”

    柳氏此时终于听出不对劲了。

    一开始姚守宁说‘不想要他死’的时候,柳氏还以为孩子胡言乱语。

    可听到后面,柳并舟话中的意思,竟像是真的已经预知到了自己的死期。

    “爹,我不想您死……”她一下慌了,话脱口而出。

    她想起先前柳并舟拿出来的银票,那语气确实不大对头。

    可是她还有许多遗憾未能弥补。

    这些年来,因为她脾气固执,与父亲斗气,双方一直联络不多。

    父女俩人之间缺了二十年的时光相处,她还想要好好修复,甚至考虑过等‘河神’事了之后,便央求柳并舟住下来,不要再回南昭了。

    她还打算买间大屋,从此她与姚翝夫妇,及三个儿女环绕柳并舟膝下,不再让他孤单一人了。

    “不要胡说。”

    柳并舟开始还有些感伤,听到柳氏的话,却忍不住笑了:

    “你这个当娘的,怎么也跟着胡闹了?”

    “爹——”

    “好了。”柳并舟打断她的话,说道:

    “我该说的,都已经说清楚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说完,他低头看了一眼三兄妹及冬葵等人,见人人脸上都是不安的神色,接着道:

    “不说这些了,先赶紧收拾东西吧,洪水就快来了。”

    “可是……”柳氏还欲开口,柳并舟看着她,摇了摇头,柳氏怔住,再看到周围孩子的神情,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嘴唇动了动,最终低下了头。

    柳并舟露出笑意,轻声安抚姚守宁,见她逐渐止住了眼泪,心中才松了口气。

    众人虽说心情沉重,但也不愿意让长辈担忧,也都各自强作镇定,继续回到先前的位置,收拾整理着东西。

    白日时间一晃而过。

    到了下午的时候,雨势好像更急、更猛。

    柳氏打发了儿子回去收拾书本等物,不要被涨潮后的水淹了,家里人都在收拾细软,整个姚家沉浸在一种无形的紧绷氛围中。

    郑士与曹嬷嬷出门了两个时辰还未归来,柳氏打发逢春去大门口寻找良才,让他去街上探听一下情况,自己也数次往外望。

    不知是不是她已经提前预知今夜会有灾祸,她格外不安。

    姚守宁也觉得忐忑。

    但她不是为了郑士与曹嬷嬷,她有预感,这两人并不会出事,很快便会平安归来的。

    她担忧的是长公主那边,不知事情办得顺不顺利,会不会有负外祖父所托。

    虽然从预感之中,她知道朱姮蕊办事不会出错,可关心则乱,她仍会担忧。

    柳氏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转得她眼花,她喊了一声:

    “娘,不要走了,郑叔和曹嬷嬷他们就快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柳氏神色之间难掩烦躁,听女儿这样一说,便强忍焦躁问了一声。

    话音刚落,就听到外头良才在喊:

    “太太,太太,郑叔和嬷嬷回来了!”

第三百二十章 笑什么

    柳氏听了这话,脸上露出喜色。

    她正欲冲出大门,但脚步一动,却似是想起了什么,下意识的一顿,转身扭头望着女儿。

    姚守宁此时坐在大门口处,双掌托腮,仰头望着天空,那张小脸上似是愁云密布,不见以往明媚的笑容。

    “怎么了?”似是察觉到了柳氏的注视,姚守宁不明就里,转过了头。

    柳氏心里暗自嘀咕:自己久等曹嬷嬷与郑士不归,但她随口一说,人就回来了,是这个女儿有什么本事,还是随口一说?

    她突然想起此前种种。

    记得西城事件发生之前,母女俩前去找孙神医的时候,她曾拉着自己的手,说做了一个恶梦:梦到姨母不好。

    当时自己笑她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本以为是小孩得知家中亲戚要来,便惦记上此事,还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里——结果就在当天,遇到了苏妙真姐弟,将小柳氏已经去世的噩耗传进了神都。

    回想许多事,柳氏发现自己实在忽略了女儿许多。

    家里近来不太平,闹心的事又多,她性情太过强势,又将姚守宁当成了孩子,以至于根本没有认真听过她说的话。

    等她回过头时,才发现这个小女儿已经成长,逐渐在成熟,脱离自己的保护。

    她心中悔恨难当,脸上却挤出笑容,摇了摇头:

    “没事。”

    柳氏眼圈发红,低头快步出门,很快便见到曹嬷嬷等人回来了。

    他们身上有些狼狈,曹嬷嬷额头的抹额都掉了,头发乱糟糟的被她别在脑后,郑士及跟随的几个家里养的壮仆分别扛了数袋食物。

    “这是怎么了?”

    柳氏擦了下眼角,连忙迎上前问。

    曹嬷嬷回家之后刚松了一口气,并没有注意到柳氏的异样之处,听她问话,便接着将自己与郑士出门后的经历一说:

    “我们出门之后……”

    知道洪灾将至,曹嬷嬷不敢耽搁,与郑士带了家中壮仆一起出门采购粮食,以应付接下来的寒冬。

    哪知近来雨水不停,神都城中粮食紧缺,许多商人虽然没有预知能力,却凭借对市场敏锐的嗅觉,已经开始暗暗抬高米价了。

    “这些人买通了官府,将价格翻了十几倍,许多人上前理论,便被官府的人抓走。”

    曹嬷嬷擦了把脸,说道:

    “中间就起了冲突,后面有人开始冲击粮铺,围着不肯让人走,我们幸亏人多,买的粮食才没被抢走,但也被困在粮铺。”

    就在这时,将军府的一队黑甲赶到了。

    他们率先冲击衙役,将其镇服,后又强行扣押粮商,接手米铺。

    为首的人说是奉陆无计大将军之令,先‘借’粮食过度,等将来雨停之后再如数奉还。

    粮商自然不甘愿,竟组织了家丁、武夫抵抗。

    “这些人竟有上百之众,一窝蜂从后院之中冲出。”曹嬷嬷说到当时的情景,心有余悸:

    “太太,我怀疑这些人是早有预谋。”

    不仅止是如此,曹嬷嬷又低声道:

    “这些人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眼神凶恶,行动间训练有素,我看不像是一般的闲徒,反倒像是——”

    曹嬷嬷害怕祸从口出,说到这里,话音一下顿住。

    柳氏理解她内心的顾虑,与她相互扶持着进屋。

    逢春去替曹嬷嬷准备热水暖手,柳氏则是顺手取了一条干巾,递到了曹嬷嬷手上,她低头道谢接过,先擦了脸,接着又将滴水的头发包住。

    姚守宁倒了杯热茶,递到曹嬷嬷手上:“嬷嬷喝茶。”

    曹嬷嬷露出笑容,将茶接过,姚守宁催问:

    “后来呢?”

    “双方打斗起来,流民都只是普通人,见这阵仗,心生怯畏,便四散而走,后来将军府的人还是占了上风。”

    姚守宁有些担忧。

    她知道,这一次长公主是真的揽麻烦上身了。

    这些粮商的背后,必有人撑腰。

    与世子混得熟了,她对神都城中一些朝政之事也多了些了解。

    正如陆执所言,朝中分为三大阵营。

    一派是以神启帝的岳父顾相为首、一派以刑狱楚孝通为主,而另一大势力,则是长公主夫妇。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隐形的势力:镇魔司。

    而这几方势力之中,顾焕之是国丈,楚孝通是神启帝所一手提拨起来的,镇魔司的人则听从于皇帝的命令……

    长公主夫妇则是势单力孤,单打独斗。

    但凡事没有绝对。

    这三方势力虽说都听从于神启帝,但彼此仍不是没有嫌隙的。

    世子说过,顾焕之忠于皇帝,但他同时也有私心——而这私心便是顾后的独子,四皇子朱敬存。

    顾相一心想使朱敬存被立为太子,并没有掩饰过自己的意图。

    朱姮蕊虽说与神启帝两看两相厌,但同为朱氏血脉,她自然也希望大庆的江山稳固。

    这些年来,神启帝一心修道,不理朝政,她内心深处也想朱敬存立为太子,用朱姮蕊的话说,那就是:怕神启帝有一天吃多了自己炼的毒丹,中毒而死了。

    国不可一日无主!

    朱敬存乃中宫皇后血脉,顾氏也是名门,继承大统自然也是名正言顺。

    也正因为这一点,将军府与顾焕之则是不谋而合,被称为保皇派。

    刑狱的楚孝通则并不管大庆未来如何,他与镇魔司一样,是只忠于神启帝,以及将来下一任君主。

    至于这个下一任君主是不是四皇子朱敬存,那他就无所谓了。

    因此这四方势力便相当于打了个平手,维持着表面的平定详和。

    但一场灾情的到来,极有可能将这种平衡打破。

    照曹嬷嬷所说,这些粮商的背后如果有人撑腰,敢与将军府相对抗的,必是顾、楚两家之一了。

    而这一切,都源于她早上送去的那一则消息,以及外祖父的嘱托。

    长公主曾答应过她,必不会令柳并舟失望,因此她与陆无计,到了这样的时刻,想必已经是不顾一切后果了。

    她想起柳并舟曾说过的:每一个人都顺应时势,不顾一切放手一博,便为了替未来的人挣一个希望……

    那时她对柳并舟话中蕴含的深意似懂非懂,如今自己亲身经历这一切,终于是明白了。

    姚守宁眼圈一红,有些难过。

    “将军府强行接管了粮铺,粮食一分为二。一部分运走,另一部分按照原价卖给民众。”曹嬷嬷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忧心忡忡之色:

    “我们临走之前,那些粮商的人还不肯走,闹着说要报官,不肯甘休。”

    中间将军府的人得知他们身份,曾说过要找粮商退他们差价,但曹嬷嬷心知长公主夫妇这样的举动会承担多少压力,便不忍再节外生枝,因此拒绝了。

    她小声的将这件事说给柳氏听,柳氏就正色道:

    “你做得很好,在关键时刻,我们既不能帮上什么忙,就尽量不要添乱了,银子在这个时候是没有粮食重要的,花了就花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曹嬷嬷点头道:

    “后面听说神都城好几家大的粮铺都被将军府的人控制住了,长公主前些日子调入神都的私卫派上了用场。”说完,她又补充道:

    “我们回家之前,还听到有人说,长公主强闯皇宫……”

    她话音未落,接着众人耳中便听到有一道沉闷悠长的声音响起:‘铛——铛——铛——’

    这一声重响便如一个信号,接二连三又有相同的声音:‘铛——铛——铛——’

    曹嬷嬷的话被打断,脸上露出迷茫之色。

    柳氏也转过了头,正在屋内收拾着衣裳、布匹的姚婉宁感到不安,站起了身出来,姚守宁的眼睛却莫名有些酸涩,大声的喊:

    “是钟声,是钟声!”

    她离开将军府之前,长公主说过,会使人兵分两路,敲响城内司天监观星观台及外城瞭望台上的钟。

    钟声响起,便意味着将军府的人已经展开了行动。

    柳氏等人面露不解之色,但见她开心,便知这是好事。

    到了傍晚时分,姚家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心生不安。

    柳氏强打精神,让曹嬷嬷先摆饭,无论如何,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应付接下来的事。

    众人围坐两桌,还未动筷,就听到外头传来震天的敲门声响。

    远远的,似是有人在尖细的哭。

    姚守宁眼前情景一晃,神识有刹那的恍惚。

    在她的面前,看到的是挂满了白布的房间。

    屋里摆了一具棺材,一个女人跪在棺材前,捏着帕子大声的哭。

    待她放下帕子,露出温太太那张已经老了十岁不止的面容。

    “温太太——”姚守宁一见此景,手撑着桌子起身。

    幻象消失,她坐在姚家大厅之内,桌上的人都被她的声音吸住住。

    苏妙真的脸面朝大门口,但那一双圆溜的眼珠已经转过来了。

    ‘滋溜——’

    她面容之上,红狐裂开了嘴角,露出雪白的犬牙,盯着她看,露出狐疑之色。

    “什么温太太?”

    柳氏好奇问了一声。

    姚守宁没有回答,感觉到这一刻狐妖的视线将她攫住。

    就在这时,姚婉宁目光从苏妙真脸上扫过,接着见妹妹没说话,便主动开口解围道:

    “是不是外面来的人?”她细声细气的道:

    “可能守宁耳朵尖,听出来人声音了。娘,您觉得那哭声像是温太太吗?我听着挺像的。”

    她这样一说,柳氏也觉得像是温太太的声音。

    提到温太太,白天时候发生的一切又涌上了心中,柳氏皱了皱眉头。

    “在这个时候过来,可能发生什么事了。”

    她心中对温太太印象已经很差了,可也分得清事情轻重。

    因此连忙招来逢春,道:

    “你去问问,是不是温家出事了。”

    “玉儿,温家出事了。”

    另一个桌旁的柳并舟听到母女二人对话,不由说了一声。

    柳氏心中一沉。

    逢春打了伞出去,不多时就领着人进来了。

    来的是温太太母女,孙嬷嬷及玉茵跟在两人身后,而温景随则不见影踪。

    母女两人身上都湿透了,衣裙上沾满了泥泞,看起来狼狈极了。

    姚若筠连忙上前迎接,见温献容失去了以往的笑容,眼睛红肿,不由十分心疼,问她:

    “这是怎么了?”

    “姚太太……”温太太抓住柳氏探出来的双手,刚喊了一声,便泪如雨下,连话都说不出。

    “怎么了?”柳氏见她失去了以往的从容,哭得涕泪满面,心中不免也有些担忧,连忙问了一声。

    家里几个丫头见机的打了热水过来,供这两母女擦脸洗手。

    “景随呢?”

    柳氏问了一声,温献容便再也忍耐不住,往她肩头一扑,‘呜呜’的哭:

    “柳姨,我爹出事了!”

    她话音一落,姚守宁心中便是一紧,想到自己先前‘看’到的一幕情景,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姚守宁见温庆哲的时候不多,但知道他是个严肃端方的君子,虽说职位低微,却有文人铮铮铁骨。

    想到这样一位长辈可能会出事,她不免也有些担忧,更是替自己的好友温献容感到难受。

    人命关天。

    姚守宁心中着急,正欲上前安慰好友,眼角余光却见到了苏妙真,她勾着嘴角。

    在她面容之上,那红色狐嘴也咧开嘴角,高兴的道:

    “可算要死了。”

    “她爹要死了?”苏妙真问。

    狐妖便露出不屑之色:“温庆哲不自量力,上书皇帝迁徙沿江两岸百姓,皇帝认为他不知所谓,已经将他打入刑狱之中!”

    苏妙真知它神通广大,听它道出其中缘由,不由很是开心。

    那狐妖嘴唇动了动,尖声道:

    “国师曾掐指算过,说这姓温的将来会阻挠我族大计,如今死得很好,正好搬去一块拦路石了!”

    苏妙真想起‘前世’种种,自己落入姚若筠的魔掌,备受温献容的搓磨,如今见她难过,便生出一种大仇终得报的痛快感觉。

    姚守宁听到这里,终于明白温家出了什么大事。

    温庆哲卷入进了今夜洪崩一事中,触了皇帝逆鳞。

    她既急且忧,又见苏妙真的脸与妖狐相重合,两者一起大笑,心中生气极了,大声喝斥:

    “表姐在笑什么!”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温太太一行人身上,姚守宁的喝声顿时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

    就连先前正不停掉眼泪的温太太也抬起了头,柳氏转身看了看姚守宁,又看了看苏妙真,一时之间觉得有些头痛。

    姚婉宁也冷冷盯着苏妙真看,除此之外,正在小声宽慰着温献容的姚若筠二人、柳并舟、苏庆春,以及屋内的曹嬷嬷等俱都将视线落到了苏妙真的身上。

    她被这么多人一望,顿时就慌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 有破绽

    “我没有——”苏妙真本能的就开口反驳。

    她露出楚楚可怜之色,那狐妖的圆瞳与她的眼睛相重合,灯光之下,闪着碧盈盈的光泽。

    姚守宁只见一个人身狐首的‘邪怪’坐在自己的对面,嘴巴一张,吐出一大串粉红妖雾。

    雾气弥漫开来,欲将屋内所有的人包裹。

    受了雾气影响,先前转过头来看的人露出狐疑之色。

    但就在这时,姚婉宁身后的‘河神’阴影动了,将她纳入怀中。

    因此姚婉宁并没有受到妖雾的影响,神智清楚。

    姚守宁有些意外,转头往姐姐看去,却听她温声说道:

    “表妹,你在笑什么?”

    她这一问与姚守宁含怒发问截然不同。

    温温柔柔,带着好奇、探究,却一下将苏妙真在‘笑’的事定住。

    “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了?”姚婉宁不着痕迹的问。

    “我——”

    苏妙真一听姚婉宁开口,心中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数次与姚婉宁言语打过交道,深知这个以往被自己认为必死无疑的少女难缠之处。

    “外祖父说了,洪灾将至,神都城有大祸。”姚守宁压根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如连珠炮似的说:

    “温家里也出事了,哪有什么好笑的事?”

    她这样一说,受到红雾影响的柳氏等人脸上露出纠结之色。

    就在这时,柳并舟看了苏妙真一眼,含笑叮嘱:

    “家里有客人在,你好好说,不要胡(狐)言!”

    他说话时,胸中正气翻涌,口吐出的字句化为儒家真法,将那红雾克制住。

    苏妙真脸上的狐影极为愤怒,呲牙裂嘴。

    但有了他说话,柳氏、温太太等人顿时清醒,不再受红雾影响。

    柳氏面色不虞,温献容眼中露出愤怒。

    家里曹嬷嬷、逢春及清元等几个丫头俱都不满的盯着苏妙真看,苏庆春也露出怀疑之色。

    “是不是我家出事,你挺高兴的?”温献容眼睛红红,含怒问道。

    “妙真。”柳氏一见情况不好,连忙喊了一声。

    “你先进屋坐会。”

    众目睽睽之下,那狐影情知诱惑失效,将那红雾一吸,苏妙真的脸上红光隐没。

    顷刻之间,她眼睛里的碧光消失,变回了正常模样,露出她口鼻相连的狐嘴,脸颊两侧长满红毛。

    虽说长相仍是诡异,但姚守宁却感觉到这一刻,她身上的妖气刹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在狐影消失的刹那,苏妙真的脸上露出真实的诚惶诚恐。

    狐妖遁逃了!

    姚守宁随即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绝妙的机会,当即大声的道:

    “可能表姐在幸灾乐祸!”

    “我没有,我没有——”苏妙真慌忙摇头开口。

    她此时说话声音娇嫩,带着颤音。

    就算内心因为受‘前世’记忆影响,使她对温献容充满了怨恨,听到温家出事的消息感到开心,可她毕竟才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面对如此多人的注视,姚守宁的指责,没有了狐妖的影响,她仍不可避免的有些害怕、畏缩。

    “你有!”姚守宁十分笃定的开口,大声的道:

    “表姐之前受妖邪附身,曾受妖怪蛊惑,兴许妖气有残留,所以才会做出如此怪异的举动。”

    她的话也有道理。

    苏妙真受妖邪附体,柳氏当日也看得清清楚楚。

    更何况,相比起苏妙真因为别人家出事就幸灾乐祸,她更愿意相信苏妙真是被妖邪祸害影响了。

    “看来那两个道士没用。”柳氏皱了皱眉头。

    温太太母女没有出声。

    两人心中都十分愤怒,但也确实知道这位姚家的表姑娘受过妖邪蛊惑,才刚清醒不久。

    “我,我被妖邪蛊惑过吗?”

    苏妙真听闻姚守宁的话,脸上生出一丝惊慌,但面对姚守宁目光,下意识的低下了头。

    从这目光相对,姚守宁便看出这位表姐心神不宁,似是有些怀疑,又有些害怕,但看她的眼神中带着隐藏的恨意与抵触。

    “你被妖邪蛊惑过!”姚守宁开口。

    家里其他人接连点头。

    柳氏见她脸色惨白,心中不忍,连忙说道:

    “妙真,你不记得就算了。”

    苏妙真却往自己的弟弟看了过去。

    姚家的人她并不相信,就连外祖父她也有很多不满,她唯一勉强相信的,便是自己的这个弟弟了。

    却见苏庆春也点头:

    “姐姐,你前些日子中了邪,看起来十分恐怖。”

    他性情羞涩而又懦弱,当着如此多人的面,说话时声音都在抖。

    但他担忧苏妙真,又见姚家人以鼓励的目光盯着他看,逐渐便生出胆气:

    “我们从江宁出发之后,你的神色就不大对头,你……”他想了想,仍将苏妙真对姚家的种种怨恨举止咽入喉中。

    他不是怕说出真相,只是怕说出真相之后,柳氏受到伤害罢了。

    “你想一想,进入神都前,刘大爷离奇身死,而我们两人却全无察觉,事后更是因此牵连入狱。”苏庆春小声的道:

    “这便是妖邪作祟的缘故。”

    “还有——”

    他又补充道:

    “当日外祖父来家那一日,你身上也是钻也邪祟,全神都城都亲眼见到过。”

    苏妙真的脸色发白,随着他的话,许多事情也逐渐想起来了。

    西城案件之事,她也记得。

    现在想来,确实疑点重重。

    车夫刘大之死便十分奇怪,死于几人临时歇脚的庄子,自己姐弟没有察觉,还当与平常无异一样正常上路。

    在她眼里,她在韩庄只歇息一夜。

    而在其他人眼里,他们在韩庄停留了数日才走,走时姐弟二人,悄悄留下了尸首。

    但苏妙真记得清清楚楚,他们姐弟是与刘大一同上路。

    此后姨父姚翝查询案子时,问起过刘大外貌,她下意识的隐瞒。

    不再受妖气影响后,苏妙真再回忆起此事,便有些惊恐的发现:这件事隐瞒之后对自己并没有任何好处。

    她情知自己身上隐藏了一道‘神喻’,她虽隐隐猜到这‘神喻’寄居在自己身上是有目的,但‘它’一直以来与自己目标一致,都是为了帮自己报仇,及改变自己‘前世’的悲惨遭遇罢了。

    怎么这种情况,在姚守宁等人眼里,却似是受妖邪蛊惑?

    她心中生出阴影,苏庆春还在道:

    “世子出事那日,你一去后,世子也突然发疯——”

    苏妙真也想起来了!

    那怎么能叫发疯?她先是下意识的想反驳:难道世子表白自己,就叫发疯吗?

    但她此时不再受妖气影响,当日发生的情景一一浮现在她心中。

    陆执‘死而复生’,一醒之后便对自己大加恭维。

    当日的许多回忆一一涌入她的脑海,许多像是被她下意识屏蔽的事也都跟着浮现——例如长公主当时的愤怒,柳氏等人吃惊至极的神色。

    如今想来,世子当时的情况,确实形同发疯。

    她那时如雾里看花,朦朦胧胧,现今一下思维清楚,便意识到这种情况确实不大对头。

    难道自己真是受到了妖邪蛊惑?寄居在她体内的不是‘神喻’,而是妖邪么?

    她心中发慌,脸色越发难看,起身道:

    “姨母,我有些不舒服,想先进屋坐坐。”

    姚守宁见此情景,以为表姐已经清醒,心中一喜,正欲上前,却见她眼瞳的中心处,一点碧光散逸开来。

    紧接着她脸上浮出红光,口鼻之内大量红气吞吐。

    苏妙真的眼中露出挣扎之色,但她与狐谋皮,早就已经出卖了一缕魂魄,与狐妖紧密相结合。

    只是片刻之间,两者便重新融合。

    她眼中的惶恐被娇弱取而代之,脸上露出有些怯怕的面容。

    姚守宁心中一凉,知道表姐再度被蛊惑。

    “好。”柳氏见她这模样,十分怜惜的点头:

    “我让逢春去替你端碗热汤,你先在屋内坐坐。”

    苏妙真泫然欲泣,以袖子挡脸,轻轻抽泣了两声,点了点头,快步进屋。

    这一下,姚婉宁纵使没有‘开天眼’,但因为有‘河神’守护,反倒不受红雾影响,因此将她前后表现不同看得一清二楚,转头往妹妹看去。

    姐妹两人对视一眼,姚守宁心中虽失望于表姐重新受妖邪蛊惑,但今夜的事却又让她看到一线曙光——苏妙真并非完全没救,那狐妖也有心虚藏匿的时候。

    她找到了希望,心情便好了一些。

    随着苏妙真离开,这一小段插曲便暂时过去了。

    曹嬷嬷领着冬葵几人提来了热水,拧了帕子递到温家母女身上。

    温太太接过热帕子,摊开敷在脸上,眼泪无声的流。

    她先前失态至极,此时冷静了一些,便借着挡脸的功夫哭了一阵。

    不过她很快收拾了自己的情绪,放下帕子后,将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原来今日长公主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她离开将军府后,先是进宫寻神启帝。

    但皇帝记恨她先前打自己,便避而不见,并暗中下令召见皇室亲贵,用来阻拦长公主。

    朱姮蕊便大声的在宫里喊,提到柳并舟所说的洪灾欲来之事,希望皇帝能下令征借城中各大粮商手中的粮食,迁徙沿江两岸的百姓。

    简王等人随后赶到,欲阻拦朱姮蕊,说这只是儒生术士无稽之谈。

    简王道:‘大庆受天道庇佑,几百年来灾祸极少,又怎么可能会有大祸降生呢?’

    他暗指长公主这番话是在指责神启帝不仁,所以才使天道大怒,更说道:

    “柳并舟只是儒生,又非神佛,不能掐算前尘后事,又怎么知道洪灾即将来临呢?”

    他认为长公主是受了柳并舟迷惑,并劝朱姮蕊,说是迁沿江百姓一事事关重大,强征城中粮商手中的米粮,容易引发粮商不满。

    近来雨水不停,本是多事之秋,他以长辈身份劝阻长公主,让她不要闹了,这样一通乱喊,可能灾祸还没有来,便先使民心生变,引发百姓恐慌。

    朱姮蕊早看简王不顺眼。

    前几日静清真人死讯通过儿子的口传入她耳中的时候,她就已经有心想要修理这老头了。

    此时见他不知好歹,竟敢钻到自己眼皮底下来找麻烦,如今大事当前,她没有时间耽搁,也确实需要杀鸡儆猴,便令手下将简王绑了。

    “立即将我皇叔送往瞭望台。”长公主吩咐道:

    “当年太祖建立此处,是为了有事第一时间能将消息报往神都。皇叔既然不信今夜有洪灾来临,便请皇叔今夜亲自留守在那里,好好看个清楚!”

    简王当时面色大变。

    他已经九十多岁高龄,又向来养尊处优。

    纵使没有洪灾,可此时天寒地冻,风雨交加,瞭望台上环境粗陋,他这把老骨头恐怕熬不住。

    再者说,他虽说嘴硬,但心中对于洪灾一事却是半信半疑的。

    柳并舟神通毋庸置疑,更何况他的老师,乃是当年的天下第一儒张饶之,儒家力量非同一般,兴许柳并舟确实得知了洪灾一事。

    就算柳并舟无法掐算,可近来雨水频多,城中已经不少地方闹起水祸。

    神启帝近年来沉迷修道,不理国事,全国各地河堤年久失修,闹灾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先前之所以与长公主唱反调,纯粹是记恨当日陆执坏自己好事,后又找上门来打自己家仆,使自己颜面尽失。

    简王认为朱姮蕊没有管理好自己的儿子,又不尊重自己这个长辈,再加上皇帝有请,一心想要讨好神启帝,有意要借着这个事,给长公主下眼药。

    却没想到长公主心狠手辣,此时分明是想要自己命的。

    “你不要乱来!”

    简王面色大变,连声指责:

    “朱姮蕊,我可是你长辈,你这是想要忤逆悖上,试图害我!”

    “这怎么能叫害?”长公主冷笑一声,道:

    “据说瞭望台当年建成之后,太祖亲自上去过。”她眼皮一翻,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怎么,太祖上得,你上不得?”

    “身为皇室子孙,关键时刻得为国出力!”她懒得再跟简王废话,提枪重重往地面一杵:

    “将简王爷绑走,不允许有人相救!”

    她一锤定音。

    身边私军如狼似虎,顿时将一群被神启帝请来的皇室国戚震住。

    简王哭天抢地的被绑走,其他人群龙无首,不敢再开口。

    神启帝当时听到外面的动静,心中又慌又怒。

    而就在这时,温庆哲正在宫中任职,也将这些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今日温太太在姚家受了奚落,回去之后悔恨难当,也派人与他说过。

    这会儿又听长公主提起洪灾将至,而神启帝避而不见,他对柳并舟十分信任,除此之外也认为降雨时间长了,水祸一事并非空穴来风。

    而神启帝此时因为私怨避而不见,此非仁君所为。

    温庆哲本人官职虽小,但品行正直,哪里见得惯这种事呢?

    因此提笔写了一封奏折,上呈皇帝。

    最终的结果姚家人此时也知道了——神启帝心胸狭小,并没有容人之量。

    再加上长公主后来满宫寻他,终于在顾后宫中将他找到,并对他大加喝斥,甚至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圣旨,逼他取出玉印盖章。

    这一举动被神启帝视为奇耻大辱,他心中愤怒至极,又听说一名姓温的七品小官写奏折骂他,心中大怒。

    他暂时制不了朱姮蕊,还制不了你一个七品小吏么?

    一怒之下,温庆哲被打下刑狱之中!

第三百二十二章 洪流至

    “他年纪大了,身子骨又不强壮,落入刑狱司的人手中,这怎么受得住?”

    温太太说到这里,眼泪又流下来了。

    刑狱的那帮人出手极重,温庆哲又是得罪了皇帝而入狱,可想而知后果有多严重。

    “文谨(温景随)已经出门拜访顾相,希望能想个办法,看能不能使他爹免受刑罚之苦。”说到这里,她转头往柳并舟看了过去,眼中露出希冀之色。

    在神都城中,温家只能算小门小户,如今能求救的,数来数去,便唯有姚家了。

    温太太想起今日白天的龌龊,又羞又悔,低声道:

    “我此时心中乱得很,幸亏献容想起当日姚大人及你一双外甥……便寻思想请你教教我,应该怎么做。”

    柳氏一扫白日时的凶恶,握着温太太的手点了点头。

    “你先别着急,景随那边既然去寻了顾相,你便回屋准备银子,先进刑狱打点一下再说。”

    话虽是这样说,但柳氏却回头看了父亲一眼,心中蒙了一层阴影——当日柳并舟入宫一事,回家细说之后,柳氏便觉得皇帝残忍无情,且又心胸狭小。

    长公主今日这样一闯宫,纵使本意为了大庆王朝,但在皇帝心中,恐怕已经怨恨至极了。

    温庆哲在这样一个风口浪尖撞上去,恐怕刑狱之中也难以疏通。

    如今唯一的办法,便恐怕只有靠外人介入。

    神启帝重权势,性情刚愎自用,能在他面前进言的,便只有那几个数得着的人物:长公主、顾相、陈太微等……

    刑狱那边,不知道能不能从楚家入手,使得温庆哲少吃苦头。

    人命关天。

    柳氏低声道:

    “爹,当年道元(苏文房)与楚少廉乃是同窗好友——”话没说完,柳氏脸颊微红。

    这是属于苏文房的门路。当日为救苏氏姐弟,柳氏冒昧上门也就算了,如今为了别人去走这条路,柳氏心中也有些忐忑。

    柳并舟沉吟片刻:

    “当年道元与楚家闹得其实不大愉快的。”

    许多内幕,柳氏作为晚辈不大清楚,柳并舟就解释道:

    “道元当年与楚家大公子关系莫逆,有八拜之交,楚家看中他文才,有意拉拢他,曾想以族中女儿联姻,结秦晋之好。”

    此事由当年的楚少廉大力说和。

    但情之一事,哪里由得了人?

    后来苏文房对小柳氏一见倾心,便再不肯另娶他人,因此双方结亲不成,反倒结成了仇。

    “……”柳氏听到这里,嘴角抽搐。

    温太太本来眼睛一亮,但柳并舟话一说完,目光便又暗淡下去了。

    “但事在人为,不论如何,我先修书一封,看楚家愿不愿意高抬贵手。”

    他说完,回头喊道:

    “若筠,研墨!”

    柳并舟乃是大儒,就看楚家给不给他这个面子了。

    “好。”姚若筠大声应了一句,连忙去准备笔墨纸砚。

    温家母女听到这里,终于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温太太想起白日的事,羞愧的哭:

    “柳先生,我——”

    她想要道歉,柳并舟却摆了下手。

    “这事也算因我而起,温大人性情刚正不阿,令人佩服。”

    姚守宁也并不以为意,反倒柔声在安抚温献容。

    温太太看到这里,越发内疚,觉得自己太过刻薄。

    姚若筠很快准备了笔墨纸砚出来时,曹嬷嬷已经收拾开了饭桌,他将东西往桌上一摆,倒了茶水研墨。

    柳并舟挥笔疾书,很快写好了书信。

    温太太就急忙道:

    “这件事情,就由我来找人去办吧。”

    今日她打扰了姚家人的晚饭,哪里还好意思再让柳氏安排人去跑这一路。

    柳并舟摇了摇头,将信纸折叠起来,顷刻之间变成一个纸鹤,停在他掌心之中。

    他拿起笔在纸鹤眼睛处点了一下,对着掌心吹了口气,喊了一声:

    “去。”

    那声音刚落,纸鹤的眼睛转动了两下,竟变得灵活。

    接着众目睽睽下,那纸鹤振翅而起,在半空盘旋数下,竟飞出屋门口去了。

    就算大家都知道柳并舟能力非凡,但今日再亲眼目睹这种手段,仍看得大家眼睛一亮。

    姚守宁道:

    “外祖父,这个法术真厉害,您得教教我。”

    她美目生光,声音清脆,一脸渴望的神情,开口便将屋里沉重的气氛冲淡了许多。

    柳并舟表面不显,捻了捻胡须:

    “只是雕虫小技罢了。”话说这样说,他眼里却露出笑意。

    “教教我嘛外祖父。”姚守宁凑到他身边,拉了他袖口摇。

    姚若筠壮着胆子也喊:

    “我也想学——”

    苏庆春没有说话,却也满眼渴望,不停点头。

    小辈们围在柳并舟身边,他心情大好,连声道:

    “好好好,都教,都教。”

    众人有说有笑,使得原本正流泪的温献容也逐渐收声,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温太太也觉得心中松快,接着说道:

    “我也先回家去,准备银两打点。”

    柳氏颔首:

    “若银子不够,我这里还有,大家一起凑凑。”

    温太太又觉得眼眶酸涩,应了一声:

    “多谢你了。”

    将温家人送出去后,柳氏心中唏嘘,众人也都觉得心情沉重。

    而左厢房内,苏妙真听到外间的动静,眼中露出冷色。

    温家还未从后门离开,前门之中,手持圣旨的宫中内侍便已经来临了。

    ……

    神都城的楚家之中。

    楚孝通送走了长公主后,望着面前的大雨,沉默着没有出声。

    “父亲。”正在楚家其他人俱都不敢出声的时候,楚少廉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长公主请我们联合出手。”楚孝通听到儿子的声音,这才回过了神来,问了一声:

    “顾焕之已经答应了,你怎么看?”

    他低声的问话。

    “洪灾一事,恐怕不是空穴来风。”楚少廉小声的道。

    朱姮蕊行事虽说霸道,可今日的事又与以往不同。

    她带了亲卫闯进宫中,以神启帝的性情,将来必会秋后算账。

    这对姐弟已经撕破脸了。

    “若以国、以民来说,您该与她合作。”楚少廉举了把伞,替楚孝通挡住了‘哗啦’的大雨,“洪灾一至,受苦的只是满城百姓。”

    “唉——”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声音中带着遗憾之色:

    “听说,顾相已经答应与她联手,目前已经将沿江百姓迁徙大半了。”

    楚孝通的眼里却露出笑意:

    “自古事难两全啊。”父子这一刻心灵相通,都想到了一处:

    “在大事大非上,顾相一直都很妥当的。”

    两父子言语之间打着哑迷,而站在楚孝通身后的楚少中听得糊里糊涂,忍不住壮着胆子问:

    “那叔父您是出手还是不出手?”

    楚孝通的眉头皱起来了,斥道:

    “少中,你应该成熟一些了。”

    楚少廉含笑不说话,就在这时,雨水之中一道细微的破空声响传来。

    楚少中虽悟不透这两父子的意思,但他武功出众。

    此时被斥责后心中有些恼怒,正好听到声响,便伸手一按腰侧刀柄,大喝了一声:

    “什么人?”

    众人听他喝斥,正有些紧张之际,楚孝通却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含笑摇头:

    “不必紧张。”

    说完,他仰头往半空望去。

    只见今晚夜色降临得很快,房舍屋檐四周都挂了灯笼,将内庭照得朦胧亮。

    满天雨雾里,一只纸鹤飞驰而来,直至楚孝通面前时,被他抬手捉住。

    “叔父。”楚少中一见此景,有些紧张:

    “我来替您打开吧。”

    楚孝通为人心狠手辣,朝中得罪的人多,在此之前,不少人曾买通江湖术士,以异术想向他下手。

    这纸鹤来历不明,楚少中担忧他中伏。

    “不用担忧。”楚孝通摇了摇头,笑着道:

    “这张书信,出自大儒柳并舟之手。”

    他说完,见那纸鹤逐渐失去灵气,摊在他掌中,他将纸鹤拆开,将上面的字句尽收眼中。

    楚少廉是他独子,最得他信任、看重,此时自然而然的侧身去看,楚孝通将那封信交给儿子,自己则道:

    “柳并舟想请我高抬贵手,放过温庆哲。”

    “谁是温庆哲?”

    危机解除,楚少中的手缓缓从刀柄之上移开,听到这个名字,眼中露出茫然之色。

    温庆哲只是七品小官,难入他法眼,反倒不如温景随名声大。

    “此人是七品舍人,与城北兵马司指挥使姚翝有姻亲关系。”楚少廉温声解释给堂弟听:

    “今日下午,他上书皇上,请求皇上撤离沿江百姓,并开放粮仓,发布赈灾之粮——”他顿了顿,接着才补了一句:

    “被皇上打入刑狱司中。”

    楚孝通满意的点头。

    儿子不在朝堂,却对朝堂之事十分关注。

    兴许是涉及到了长公主,他连温庆哲这样一桩小事也记在了心中。

    “少中,不是我说你,你跟你大哥好好学学,不要整天只知道打打杀杀的。”他教训道:“我们楚家,从无到有不容易,发迹不难,难的是如何将家族繁衍下去,你懂不懂?”

    楚少中在外威风八面,在家中却被训得不敢出声,只能不住点头。

    教训完了侄子,楚孝通就道:

    “柳先生真是大仁大义。”他含笑赞道,接着眼中露出嘲讽:

    “不过据说傍晚时,皇上便欲派宫中内侍请他出手。”

    他似笑非笑:

    “传闻之中,大儒有浩然正气,可护一城,不知柳先生出不出手,挡这洪灾呢?”

    若他出手挡灾,大儒力量非凡,此战之后,声望逆天,神启帝恐怕容不下他;若他不出手,便证明传闻不可尽信,亦或是此人不过满嘴仁义道德,此事之后,自然盛名有污。

    楚少中听他说到这里,以为他对柳并舟十分不屑,也点头附和:

    “这样的老学究,恐怕只是吹牛,护一城?呵呵!”

    楚孝通却没理他,而是想了想,勾了下嘴角:

    “但他既然开口,我便卖他一个人情。”说完,回头吩咐侄子:

    “温庆哲那边将他命留住,做个样子,皇上那边能出气就行了。”

    他话音一落,接着听到半空中雷鸣声动。

    ‘咔嚓!’

    闪电划破天际,道道闷雷从半空之中响起。

    正在这个时候,神都城内外再度响起钟声,一次比一次更急。

    大街之上,姚翝指挥着手下搬扛着缝制好的沙袋,将城中各大要道堵塞住。

    这道雷鸣与之前的雷声不同,带着一种不详的预感。

    “大家快点!”雷雨声里,姚翝眼睛都睁不大开,吼了几声。

    今日晌午后,他就接到了上头下的命令,说是今夜恐有洪灾,除了撤离百姓之外,还要封堵沿江岸的城内道路,阻止水势湍急,造成大的伤亡。

    “我说上面的人就是没事干——”有人搬得满身大汗,不耐烦的嘀咕了一句:

    “这雨下了多时,最多积涝,哪来的灾祸?”

    “就是。大庆朝立国七百年,也没几次严重的洪灾之祸。”有人接了一句,显然心中不满极了。

    神都城的河堤年久失修,自神启帝上位以来,将近三十年的时间,竟然一次都没有维修过。

    中间也经历过几次河水泛滥,冲入城内,都是以沙袋封堵,会造成沿江两岸的百姓搬迁,但大的问题几乎没有,不知为什么这一次特别的小题大作。

    此时天寒地冻,雨势又大,若是以往,早钻进被窝之中,此时却泡在寒雨里,又冷又累。

    “听说是大儒柳先生所说——”

    有人偷偷看了姚翝一眼,小心翼翼的说道。

    “大儒神通虽大,但毕竟非道家真君,又不能推算,如何得知的?”

    “别说废话了,快些干——”

    姚翝听到众人抱怨,不由笑着骂了一怕:

    “事成之后,我请大家喝酒。”

    他这话一说完,众衙役倒是来了些劲头,正欲再扛沙袋之时,突然地底重重一抖。

    ‘哐——铛!’

    仿佛有什么碎裂开来,只是声音之大,甚至压过了电闪雷鸣,传遍整个神都。

    大家站立不稳,有人问了一声:

    “什么声音?”

    “别吵!”姚翝的面色一变,喝了一声。

    众人噤若寒蝉,只听‘哗啦啦’的雨声里,似是有狂猛巨兽在咆哮,且越离越近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河水的腥潮。

    姚翝的反应最快,大声嘶吼:

    “是洪水,洪水来了,大家快找地方躲!”

第三百二十三章 历史变

    ‘轰轰轰——’地底震动,似是有万马奔腾。

    沿街两侧的房屋都在抖,大股大股裂痕从墙根底部往上蔓延。

    众人听到他的喊话声,好几人下意识的扔了沙包往两旁的墙后躲去。

    那些堆叠成山的沙袋被抖落下来,姚翝咬牙上前将其中几袋扛起,试图叠原处。

    但这些沙袋本来就沉,吸水之后更重。

    地面又抖得厉害,他站立都不稳,更别提每抖一下,滑落的沙袋更多。

    那震感越发严重,洪水的咆哮已经近在咫尺——

    有人跑得不远,听到动静回头去望,便目瞪口呆,惊骇之下大喊了一声:

    “头——”

    姚翝抬起头来,便见远处浪头卷起两丈高,阴影盖过房屋。

    洪水来势凶猛,挟杂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所到之处,将房舍吞没。

    他瞳孔紧缩,危急时刻扔了手中沙袋,拼命往街道一侧扑去,紧紧的抱住了一根木柱。

    下一刻,他先是听到洪涛的咆哮,接着一股人力无法抗衡的力量席卷而至。

    所有人堆叠的沙包路障在这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一并被冲走。

    房屋无声坍塌,融于水中。

    姚翝的身体迅速被洪流包围,‘嗡’的声响中,水流在大股压力催动下涌入他耳鼻口中。

    他能感觉到自己所抱的木柱被这力量撕扯开来,房屋瓦解,他抱着木柱,被卷入洪流。

    ……

    姚家之内,众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宫中的内侍刚刚到来,送来了神启帝的旨意,皇帝的意思只有一个:听闻七百年前,在天妖一族的肆虐之下,大儒张辅臣曾经施展过儒道圣术,以浩然正气为一个奇大无比的盾,将整座城池护住。

    ——而今,柳并舟既然预言到今晚有洪灾将至,那么神通必不输当年张辅臣。

    因此神启帝让他一展儒术,为天下儒生之表率,施展圣术之盾,将整个神都护住。

    “什么儒生之表率,什么护住神都——”柳氏看了父亲一眼,叹息一声:

    “皇上这是在怪罪您呢。”

    长公主闯宫之后,神启帝心中愤怒。

    但朱姮蕊手握重兵,还不到他发难的时候,他便唯有将满心怒火往别处发泄。

    因此这才有温庆哲入狱,此时逼柳并舟出手。

    但旨意上的话在柳氏看来,便如天方夜谭,显然是故意要刁难、奚落柳并舟的。

    姚守宁听到了母亲的念叨,可她的目光却落到了外祖父的身上。

    在姚家众人看来,神启帝的要求无异于是刁难,但她却从未来的预示中,早就看到了外祖父舍身护城的那一刻。

    “外祖父——”她含泪伸手,去拉柳并舟。

    先前闹着说想学纸鹤术的轻松气氛已经一散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沉重。

    “放心。”柳并舟摸了摸她的头,笑着道:

    “我心里有数。”

    此时还不是他出手的时候,神启帝这样做无非泄愤,想使他声望受损罢了。

    但对他来说,名利地位如浮云,受人敬仰或是受人唾骂,日子都是一样的过。

    几人心情都十分沉重,正在此时,姚守宁耳中似是听到了洪流声响,她的面前飞快的闪过一幕画面:街道之上,姚翝身影被洪水卷起,不知所踪。

    “爹——”她惊声喊了一句。

    话音刚落,接着姚家众人便听到:‘轰!’

    似是石破天惊,地底震动。

    姚家的房舍似是建立在一层布帛之上,布帛被人抖动之后,整个房子都在抖。

    曹嬷嬷年纪大了,甚至有些站立不稳,‘扑通’摔倒在地。

    屋里的桌椅、箱柜一并歪斜,桌上摆的饭菜还来不及吃,碗盏通通滑落。

    ‘哐铛’碎裂声不绝于耳,姚婉宁也晃荡了两下,姚守宁来不及去抱扶她,却见她被身后的‘河神’牢牢托住。

    ‘河神’的大手拦在她腹间,使她站稳了脚。

    她正惊魂未定,柳并舟就沉声道:

    “洪水来了。”

    大家吃了一惊,接着就听到远处似是有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响起。

    洪水来势极凶、极迅猛。

    ——城内司天监的观星台上,是除了皇宫之外,最高之处,可以俯瞰整个神都。

    此时的长公主已经将此地占领了,居高临下的看着远处。

    她亲眼见到白陵江出事,先是将城外瞭望台冲垮,被吊在塔楼之上的铜钟旁的简王连喊声都没有发出,便被洪水吞没。

    水势冲破塔楼,将河堤冲垮,如巨兽扑入城中。

    所到之处,房舍被夷平,浑浊的河水迅速将神都街道铺盖。

    好在白天时动静闹得大,无论是长公主强闯皇宫,还是捉绑简王的传言伴随着‘洪灾’一事流入千家万户,百姓大多有所准备,因此这一场灾害之后伤害应该并不重。

    但长公主并没有掉以轻心。

    她的目光并没有放在那迅猛入城的洪流之上,而是落到了远方——那里是白陵江的方向。

    只见大雨之中,江面之上似是有阴云汇聚,以她的听力,隐约可以听到‘嗡嗡’的鸣响。

    朱姮蕊的心里浮现出那种肚腹内蕴含了妖气的蚊虫,这些虫子不知会给灾后的百姓们带来怎样的伤害。

    “希望徐师兄可以调配出解药来——”一向强悍的长公主长长的叹了一声,脸上露出疲惫之色。

    但这种神情只出现了刹那,仅片刻之后,她的目光重新恢复了刚毅,手握着长枪,站在观星台上,神情强悍。

    正在这时,她的眼中似是映入了一个黑点,并在雨中飞速移动。

    “那是——”

    朱姮蕊眯了下眼睛,正欲提枪去刺,但那东西越飞越近,她已经觉得不像是受妖气感染后的蚊子了。

    等到离她约五丈时,她看清楚那是一只振翅而飞的纸鹤,鹤上带着熟悉的儒家浩然正气。

    长公主紧锁的眉头一松,露出笑容:

    “师弟!”

    她伸出手,将那纸鹤抓入掌中。

    ……

    这一夜神都许多人彻夜难眠。

    虽说有了长公主的提前预警,但洪灾的严重程度仍是超乎了许多人的想像。

    姚家所在的位置处于神都城的上游,并不靠江,洪水冲至此处时,冲击力小了许多,但仍被淹了。

    水没过人的膝盖,姚守宁的房间无法再睡,只好与姚婉宁一道搬进了柳氏的房中,姐妹俩共住一屋。

    街内外都蓄满了水,有些地方没至腰侧,根本无法出街。

    大门口堆满了冲击来的杂物、桌椅的木头碎屑,家中人清理了许久,才勉强将门打开。

    柳氏站在大门口,一脸忧愁。

    “别担忧。”

    “爹。”柳氏听到声音,转过了头。

    她的神色憔悴,眼睛通红。

    昨夜洪灾,而姚翝则是一夜未归,她心中担忧,一宿都睡不着。

    本来想早上派人出门看看,可此时大街已经被水淹没,街上没有行人,只见到那水被泥沙染成浑浊的黄色,上面漂浮着不少杂物。

    柳氏看到父亲打伞过来,雨水似是被他身上无形的正气所阻隔,碰到他的伞沿时,便四溅开来,使他衣摆都未湿。

    但柳并舟的眼睛也是通红,好像也与她一样,一晚没睡似的。

    “您怎么起来这么早?”

    从姚家门口望出去,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河流,四周安静极了,偶尔可以听到若隐似无的哭嚎声,使得柳氏心中沉甸甸的。

    “我昨夜也没睡好。”柳并舟道:

    “姚翝不会出事,你别想那么多。”

    自他入神都以来,他说过的数件大事都应验了,这会儿柳氏听他这样一说,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回了原处。

    她拍了拍胸口,道:“那就太好了,上天保佑。”

    “不过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

    柳并舟神色严肃:

    “今日你与家里交待,没事不要外出,将门窗紧锁,家中备些柴禾,若是有蚊子出现,便即刻洒上白酒点燃火把,将其熏走。”

    “蚊子?”柳氏愣了一下,有些奇怪:

    “天寒地冻的,哪来的蚊子?”她一问完,便觉得不对头,再看父亲凝重的脸色,不由有些紧张,问道:

    “莫非,是有古怪?”

    “不错。”柳并舟点了点头,小声的道:

    “这场洪灾不过只是个开始罢了,河底之中的邪气过盛,养出了一批妖蛊虫,这些蛊虫孵化后,便会变成毒蚊,叮咬百姓。”

    他眉头紧皱:

    “被这种毒蚊咬之后,妖气入体,伤口久溃不愈,十分严重。”

    “但这种毒蚊不喜酒气,又生在河底,属于阴邪祟物,最怕火光,因此两者结合,便能将其驱走。”

    这些消息,是当年他在应天书局上,听那位来自于未来的少女所说。

    但纵使已经得知了如今发生的事,但有些结果他是改不了的。

    柳并舟眉头紧皱:

    “不过仅只是驱,无法将其彻底杀灭,仍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他一连说了数个‘小心’,可见对此事的看重。

    柳氏也心中有数,闻言便点了点头。

    随即又想起了什么,连忙问:

    “长公主那边——”

    “长公主那边我已经和她说过了。”柳并舟扭头去看白陵江的方向:

    “希望事情不要出变故。”

    在当年的‘她’口里,洪灾因为提前有预警,所以使得神都城的百姓大多躲过了一劫。

    虽说仍有伤亡,但远比姚守宁预知的幻境里,尸横遍野的情况要好得多。

    但最后造成了巨大伤害的,则是其后的妖蚊。

    这些蚊虫在洪水未褪之后,便铺天盖地的出现,大量民众不知防备而被咬伤。

    初时以为只是蚊虫叮咬,许多人不以为意,但到了后来,这些伤口疾速溃烂,不到半天功夫,便能烂及周身。

    从被咬到恶化,最多不过两天功夫。

    这些人死亡迅速,家里人甚至来不及收拾尸体。

    而就在这时,神启帝颁布圣旨,征收‘死人税’。

    这是大庆朝自神启帝登基十年左右新增加的税赋,民间称为‘见官发财’。

    百姓刚遭水灾,家中一贫如洗,正是又饿又冻的时候,一听官家还要再加税,不少人便索性不再收拾尸体,而是将家里的亲人尸首扔进了水中。

    他陷入回忆里,想起当年的那个意外穿过时空,闯入书局的少女忐忑不安却又含着眼泪说:

    “神都城被水淹了,死去的人像是汪洋之中翻肚浮起的鱼。”

    那种惨况,仅寥寥数语,便已经呈现出来了。

    而最为严重的,是这些受到妖气腐蚀而死的人入水之后,那妖毒顺水而流,感染了许多未曾被蚊虫叮咬的幸存者,再次造成另一大批人受伤出事。

    当时的神都死伤遍地,十室九空。

    许多人疯狂逃离都城,昔日繁华的神都形同鬼域,就连皇帝都被吓住,及时将‘死人税’停止了。

    但就算如此,这一场灾劫造成的伤害仍是巨大。

    正当大家以为天欲亡其大庆时,却没料到有人无意中发现,这些古怪的毒蚊厌恶酒气,更是害怕火光。

    消息传扬开来,百姓如获新生,才使得情况暂时没有更加的恶化。

    许多年后,柳并舟想起那场应天书局上,少女含泪的叙述,一直久久无法忘怀。

    午夜梦回之际,他总想起那一句:死去的人像是汪洋之中翻肚浮起的鱼。

    随着时间的临近,洪灾的来临,他越发恐惧,也曾犹豫过,是不是之后应该出手,将神都城护住。

    可那位少女说过,他的任务在将来,而非此时。

    师父临终之前殷切交待过他,切忌不能打破历史的规则,使得事情出现偏差。

    他不敢有违师命,也知道自己的使命在将来之后,面对那位‘复活’的七百年前的来客。

    可是神都城的百姓是活生生的人,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神都出事。

    昨日使姚守宁送信的时候,他一直在内心挣扎、犹豫着,要不要将毒蚊攻破之法,告知长公主。

    若照历史的进程,他要是说破,便是打乱了许多事,改变了一些人命定的轨迹。

    而他要是不说,便会如同‘她’在书局之中说的那样,会有许多人因此惨死,尸横遍野。

    说?还是不说?

    对于先知者来说,有时便会面临这样艰难的决择。

    最终柳并舟并没有能克制住内心的情感,仍是以纸鹤传讯的方法,告知了长公主。

    “希望我的选择没有错——”他的眼圈通红,仰头望着远处,默念着:

    “师父,希望您在天之灵,能保佑这些无辜者,我愿承担所有的罪过。”

    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了张饶之那张含笑而温和的面容,柳并舟闭上眼,一滴眼泪自他眼角划落。

第三百二十四章 洪灾后

    姚守宁并不知道外祖父内心的挣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哪知才刚躺上床,便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梦到了自己游荡在洪灾来临之后的大街上,水没过了她的小腿,许多在这一场洪流里失去了家园的人下半截身体浸泡在冰冷的水中,靠着街道两侧的墙壁,神色木然,如行尸走肉。

    有亲人相互依偎,也有各自躺着,一动不动。

    白日时在将军府见到过的那种妖蚊叮咬在这些人身上,被叮的人一动不动。

    当她以为是尸体时,那人身体一抖——‘嗡!’

    大量飞蚊受到惊吓,飞快散开。

    那被叮咬的人则是悄无声息,‘扑通’一声栽入水流之中,再也没有醒来过。

    周围的人似是对这样的事早就已经麻木,靠在这里的都是在洪流中失去了一切的人,他们流离失所,有了今日没有明日。

    朝廷迟迟不放粮,许多人又冷又饿,相较于这些,蚊虫的叮咬便不是什么大事了。

    姚守宁心中有些不安。

    梦境再一次异变,被蚊虫叮咬后的人情况迅速恶化。

    哪怕死去的人伤口也开始溃烂流脓,这些尸体无人处理,便流入水中。

    这一场洪灾成为了滋养妖气的温床,可怕的瘟疫传满整个神都。

    许多人因此受到妖气感染,死伤无数。

    昔日热闹的神都越来越安静,静得让她十分害怕,难以忍受。

    正当姚守宁在梦境之中都感到惶恐不安时,她的梦境一转,变成了另一幅画面:雨夜之中,洪水来临,她的父亲抱着一根木头,被卷入浪涛之中。

    “爹!”

    姚守宁大喊一声,坐起身来。

    “守宁。”姚婉宁温柔的呼喊声传来,接着她快步踩水入屋,坐到了床侧:

    “怎么了?”

    她温柔的将妹妹抱入怀里,摸了摸少女额头,摸到汗珠,又见姚守宁面色泛白,眼底透着青色,不由猜测:

    “是不是做恶梦了?”

    “我梦到爹了。”姚守宁点了点头,拿袖子擦了把湿漉漉的脸。

    提到姚翝的时候,她有些担忧,但却并没有不详的预感传来,姚守宁猜测这应该是姚翝有惊无险的缘故。

    梦里她‘见’到姚翝被浪涛卷走,可应该没有出事。

    她看了一眼姐姐,姚婉宁拿了帕子,神情专注的正替她擦发根处的汗迹,似是察觉到妹妹的注视,她动作一顿,笑着问:

    “怎么了?”

    “没,没事。”姚守宁摇了摇头。

    看起来姚婉宁睡得不错,昨夜的洪灾对她好似并没有什么影响,她甚至精神好极了。

    但姐姐病愈不久,如今身上麻烦还未解除,姚守宁犹豫了一下,就没有将姚翝昨夜可能被洪流卷走一事告诉她,准备稍后偷偷告诉柳氏,看能不能派人出去找一找。

    “起来吧,饿不饿?”姚婉宁笑了笑,扶她起身:

    “今早蒸了玉米饼配粥,你凑和吃些。”

    外头曹嬷嬷听到动静,连忙进屋:

    “二小姐醒了?”

    她手里端着盆,裙摆已经湿了。

    外间吵吵闹闹的,姚婉宁就解释道:

    “昨夜进了些水,嬷嬷带人将屋里的水舀出去,以便行走。”

    姚守宁的鞋放得极高,但难免沾了些潮气,地面的水收拾得差不多了,虽说残留了泥沙,但总比走在水里好多了。

    “娘呢?”姚守宁坐在桌前,问了一声。

    冬葵替她摆着早饭,回答道:

    “太太去大门口看看,昨夜老爷一晚没归呢。”

    姚婉宁听到这里,也有些担忧。

    姚守宁神色一顿,接着拿筷子搅了两下粥,回道:

    “放心吧,我爹没事的。”

    正说话间,就听到外头柳并舟父女先后撑伞回来了。

    “外祖父!”

    姚守宁放下筷子,大喊了一声。

    柳氏见女儿精神十足,因受洪灾影响而沉郁的心情一下好了许多:

    “你这孩子,醒来就只知道外祖父,都不知道喊娘了。”

    “娘,我有事和外祖父说。”

    柳并舟笑呵呵看这母女二人说话,姚守宁来到他身侧,伸手去扶他:

    “外祖父,这洪灾之后,可能会有蚊虫——”

    她这话一说完,柳并舟倒是面色不变,但柳氏的眼中却露出怪异之色,转头看了她一眼。

    先前在大门口的时候,父亲曾与她提到过,洪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灾后会出现妖气孕育的蚊虫。

    只是这些事父亲知道也就算了,为什么这个小女儿也会知道?

    过往种种如走马灯似的在柳氏心中掠过,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

    柳并舟点了点头:

    “不错。”

    外孙女仰头看着他,目光清澈,他却想起了自己昨日教训她的话:历史不可轻易改变。

    言犹在耳,而他已经违背了自己的规则——虽说这种违背并非出自于他的私心,但却使他在面对姚守宁时,仍难免心生愧疚。

    姚守宁不明白他内心的挣扎,见他点头,不由长松了口气。

    “您知道就好了。”她想起昨夜的恶梦,心中还有些害怕,但外祖父早就已经窥探先机,他既然这样说,便必有应对之法了。

    柳并舟的表态使得姚守宁如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心事一去之后,她露出笑容:

    “昨夜我做了恶梦,梦到神都城遭了水淹之后,又遇到了蚊虫之祸——”她想起梦中的场景,因为死去的人过多,无人处理尸首,一具具浮漂于水面之上,大量毒蚊积于其上,散发着阵阵恶臭。

    姚守宁打了个哆嗦,有些庆幸的道:

    “幸亏只是一场恶梦。”

    柳并舟也不将事情点破,只是点了点头,将隐忧压于心中,温声对姚守宁道:

    “只是恶梦,当不得真的。”说完,他还怕姚守宁多想,又解释着:

    “这些毒蚊是受妖气喂养而生的,只需以烈酒浇柴,点成火把,便能将其驱散了。”

    姚守宁的眼睛一亮:

    “如此一来,就太好了!昨日长公主以大力都没能拍死,我正担忧呢。”

    “对。”柳并舟露出淡淡的笑容:“我昨夜已经向公主以纸鹤传讯,她应该已经让人备下了足够的烈酒,发放至百姓手中。”

    姚守宁心下一松。

    初时姚家人听到‘毒蚊’的时候还有些害怕,但此时见柳并舟神色平静,显然早有对策,心中不由一松。

    曹嬷嬷也有些欢喜的道:

    “我们家也买了些烈酒。”当时是柳氏有忧患意识,担忧这场雨久下不停,怕物资涨价,便使曹嬷嬷各种东西都囤了不少,没想到误打误撞,正好派上用场了。

    “就是怕不够。”说完,曹嬷嬷又道:

    “不如我跟郑士再去买些,以备不时之需。”

    柳并舟没有说话,柳氏犹豫一下,摇了摇头:

    “家里的酒备得不少,我先前点了一下,有五大瓮呢。”那些瓮坛每个有半人高,应该能支撑一段时间。

    “如今水涨得厉害,老爷也没回来,我心中有些慌,今日大家还是不要出门,免得出事。”

    曹嬷嬷知道她担忧自己,便点了点头。

    姚守宁见柳氏愁眉紧锁,便绕到她身边,挽了她胳膊小声的道:

    “娘,不要担心,我爹有惊无险,没事的。”

    ‘姚翝无事’这样的话柳氏今日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但听到女儿这样安慰自己时,她仍是心中一松,却故意问她:

    “你怎么知道?”

    “我做梦梦到的。”姚守宁老实回答。

    柳氏却觉得她这话实在孩子气,但也知道她这样说,纯粹是想安慰自己罢了。

    “真是个孩子。”她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女儿头。

    姚守宁就认真的重复了一次:

    “我说的是真的!”

    如此一来,大家都被她逗笑,倒将洪灾带来的愁闷都冲散了许多。

    ……

    此时皇宫之内,神启帝穿了明黄薄绸衣,正躺在床榻之上。

    宫里烧了地龙,暖洋洋的,纵使外头雨大风大,寒冷刺骨,但殿内却温暖如春,似是将外间的寒苦尽数隔绝了。

    已经年近四旬的顾后正端坐在床榻一侧,端了一碗才熬好的汤药,正低头轻轻的吹着。

    她长相明丽,气度雍容,纵使已经不算年轻,但保养极佳,肤质细腻如雪,看上去仍是美艳不可方物。

    可惜的是神启帝一心只想修道成仙,并不重女色。

    顾后出身顾氏,年轻时入宫,并不是十分得宠,直到后来因愤不顾身在长公主手下救过皇帝一次,才得到皇帝看重,入主中宫。

    她三十出头才身怀有孕,膝下只有一个独子朱敬存,视如眼珠。

    此时她一面吹拂着药,一面则是以眼角余光在打量着皇帝的面容。

    神启帝的脸色有些难看。

    昨日朱姮蕊入宫之后,闹了一场,打了神启帝召进宫的皇亲国戚,绑了简王,无异于挑衅了皇帝的权威,更别提后面闯入寝宫,逼他拿出玉印盖章。

    皇帝的心眼并不比针大,再加上他与朱姮蕊恩怨多年,经此一事之后,新仇旧恨涌上来,他必定怨恨非常。

    顾后的思绪微微出神,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她的父亲知她在宫中为难,也明白神启帝性情喜怒无常,因此行事小心,从不敢张扬。

    虽说明面上是国丈,但因为四皇子朱敬存的缘故,又尽量避免与长公主夫妇结怨,这些年来如同生存在夹缝之间,外表看似风光,实则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

    昨日朱姮蕊上门寻他,说是洪灾将至,请他帮忙。

    事关国事,顾焕之明知此举可能会惹来皇帝不满,但长公主不知与他说了什么,最终打动了他。

    如果只是虚惊一场倒也罢了,但朱姮蕊后来闹得太大,昨晚白陵江又真的决堤,洪水泛滥成灾,使得神启帝的心情恶劣极了。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琉璃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镇魔司的首领冯振正与神启帝回报道:

    “……神都城设了十五道关卡,但俱都挡不住洪水……城西、城南处的房舍大多被冲垮,但因为昨日大部分百姓被迁走,所以伤亡并不大……”

    神启帝披头散发,额头搭了块毛巾,他表面闭目养神,但实则眼睛半眯,借着帕子的阻挡,他的目光肆无忌惮的落到了一旁雍容华贵的女人身上。

    这位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女人此时表面恭顺的低头吹着药汤,实则已经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他想起了朱姮蕊。

    这个令他恨了半生的女人,他的姐姐——皇帝的牙关顿时咬紧了。

    当年先帝便不喜欢他,处处看他不上,不过因为朱姮蕊当年点他为太子之后,才勉强扶持他。

    临死之前,都曾遗憾无法女儿登上帝位,甚至还允长公主拥兵自重,完全没将自己这个儿子放在心上。

    神启帝自登基之初,心中便十分怨恨,可惜长公主性情强势,且手握重兵,他那时根基薄弱,暂时动她不得。

    但这些年来,他没有一天不想将长姐一家铲除。

    尤其是中间姐弟二人多次生出矛盾,朱姮蕊却一言不合便对他大打出手,半分没有考虑过替他留面子,这更令神启帝难以容忍。

    ‘咳——’

    一股痒意自喉间生起,他轻咳了一声,牵动了胸口的伤势,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神启帝的记忆回到了多日之前,当着柳并舟等人的面,他被长公主暴打的场景,当时朱姮蕊的神色凶悍,像是要活活打死他。

    想起当时的情景,神启帝又恨又怕。

    太医诊断,说他胸口肋骨断了数根,需要好好静养。

    而昨日长公主强闯进宫,将他从床榻上拖下,逼他取出玉印盖章的一幕重新涌上他心头,他眼中蒙上一层阴霾,又得知顾焕之与朱姮蕊合作……

    刹时怒火夹杂着怨毒,使他用力掀开了盖在眼皮上的热毛巾,起身一把将坐在旁边的顾后推倒在地!

    ‘哐铛——’

    药碗摔落在地,碎成数块。

    滚烫的汤汁泼贱开来,顾后花容失色,所坐的束腰圆凳顺着地板‘哐哐’滚动。

    殿中的内侍、宫人不敢出声,冯振似是没有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仍恭顺的回复着:

    “……昨晚死掉的人暂时没有统计,但至少上千人。”这还只是一个开始,随着灾情延续,后面粮食短缺,不少失去家园、亲人的流民最终会流蹿于街巷之间作恶,到时死的人会更多。

    神启帝推倒了人还不解怒,又从床上跳了起来。

    顾后强忍心中感觉,颤巍着爬坐起身,还未挤出笑容,便听神启帝怒喝:

    “贱人!贱人!贱人!”

    喊话的同时,他提脚便踹。

    ‘呯!呯!呯!’

    “皇上——”顾后挨了第一脚时,胸口剧痛,被踹得仰天躺地,却不敢喊痛,只敢伸手抱住神启帝的脚,哀哀的唤了一声:

    “皇上,是我——”

    “贱人!贱人!”

    神启帝却不理她,接连数脚,每一脚都踹得极其大力。

    顾后开始惨呼,后面脸色泛白,额角生汗,口角沁出血液,已经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

第三百二十五章 阴谋现

    顾后钗发散乱,剧痛之下只觉得灵魂仿佛都被踹离身体。

    意识朦胧之际,她的认知混乱,刹时遗忘了时间、地点的区别,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时候。

    那时神启帝登位数年,深感受长公主压制,因此心生戾气,便生出了想将朱姮蕊嫁出去的意图。

    正好当时神武门出身的陆无计年纪与她般配,且脾气令神启帝不喜,便下旨赐婚。

    朱姮蕊一怒之下提着长枪打入宫中,直打得神启帝哭爹喊娘。

    当时的顾后还非正宫皇后,只是一个入宫数年,不算十分得宠的妃子。

    她出身显贵,在娘家的时候,爹爹、娘亲都是十分爱她的,家里下人侍候精细。

    入宫之后虽说不受皇帝喜爱,却也并没有吃过苦头。

    朱姮蕊打皇帝的时候,她鼓足了勇气,拼死护住了神启帝。

    那是顾后印象之中第一次挨打。

    朱姮蕊提着长枪扫落的时候,意识到要打错人时,便急忙收手。

    可她自小习武,力大无穷,纵然撤手后退,但终究晚了。

    长枪夹着劲风,从顾后大腿扫过,使她当时腿部一麻,险些失去了知觉。

    后面疼痛铺天盖地涌来,她躺了一个月都无法下床。

    太医说幸亏长公主撤枪及时,所以骨头未断,但就算如此,留给顾后的印象也是十分深刻的。

    事后顾焕之听闻爱女被打,暴跳如雷,不顾一切去找长公主报仇。

    两人险些打了起来,长公主误伤了顾氏,心中有亏,嘴上却不肯让便宜,再加上她深知皇帝性格,自己唯有越嚣张,才会使他对顾氏奋不顾身相救的举动越看重。

    因此她与顾焕之自此撕破了脸,明面上双方再没有往来过。

    种种往事在顾后心中飞快的闪过,她的眼前映入神启帝狰狞可怖的脸,青紫交加,使她以为仍是二十年前,神启帝被朱姮蕊追杀的时候。

    皇帝提脚还要再踹,她伸出一双手,将那只还未踹下的脚抱住,气若游丝的喊:

    “公主,求您别打了——”

    神启帝在她的面前,但她‘看’到的却是二十年前提着长枪,英姿勃发的长公主。

    这话一说出口,神启帝更是大怒。

    他心胸实在狭窄,第一反应并非是感念于这个女人的深情爱意,而是认为她挟恩图报,试图想要提及自己当年的丑事罢了。

    “该死的贱人!”

    神启帝表情凶恶,用力一脚踹在妇人胸口。

    顾后发出一声哀呼,双手无力的垂了下去,身体‘呯’声倒地,口鼻流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皇帝踹了数脚,累得直喘粗气,还想再踹,却已经脚步虚浮,感觉手足无力了。

    大内侍冯振恭手垂立,他又狠狠踢了顾后一脚,却见女人躺在地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只会装死。”

    他骂了一声,抬起头,冯振见机的上前扶他重新坐回床上。

    四周只能听到雨打在瓦片上的‘嗒嗒’声响,这种声音听进耳中使人十分舒适,可此时无端令人心情紧绷。

    宫人内侍吓得浑身哆嗦,跪倒在地,不敢开口。

    “皇后摔倒了,还不赶紧上前将娘娘扶坐起来,把地上收拾了?”

    冯振回头喝斥了一声,其他人哆嗦着连忙起身。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女人轻轻的笑声,神启帝抬起阴沉的脸,只见屏风之外有影子晃动,接着香风袭来,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进入内殿之中。

    陈太微与一个容色妖媚的女人缓步入内,那女人见到屋内情景,美眸一闪,接着抿唇笑道:

    “皇上这是怎么了?”

    “国师!”

    神启帝顾不上理她,而是急步站起了身来,往陈太微迎了过去:

    “国师,你来得正好,昨夜果然出现了洪灾。”

    他想起朱姮蕊,恨道:

    “此时她定是得意极了,认为自己有先见之明——”

    陈太微没有说话,目光从顾后脸上扫过。

    这个女人已经失去了以往的雍容,双眼紧闭,唇齿带血,看起来可怜极了。

    神启帝见他没说话,顺着他的视线往顾后看过去,一阵烦闷又涌上心头。

    他初时打人只图痛快,此时打完人后,便知道有麻烦了。

    顾后毕竟是一国之母,事后朝廷之上肯定有人借此大作文章。

    最重要的,是他想到了顾焕之。

    此人对朝廷、对他自是忠心耿耿,可性情却难缠至极,对这女儿十分疼宠,自己将顾后打个半死,若传入这老东西耳里,必定不依不饶的。

    他并非蠢人,只是一时怒上心中控制不住,这会儿知道惹出麻烦,心中又烦又怒。

    神启帝并不会后悔自己出手打人,他只是怨恨顾后弱不禁风,轻轻踢了几脚,便昏迷不醒——莫非是装的?

    他疑心甚重,便也想起了二十年前,顾后替自己挡长公主那一次,便躺了一个月,恐怕是恃恩生骄,想要从自己这里谋得好处。

    皇帝刻薄寡恩,他的神色一变,那与陈太微一道进来的女人眼珠一转,便将他心思猜透。

    “皇上——”她掩唇轻笑,眼神说不出的媚惑。

    这位是经由陈太微介绍,引入宫中的妃子涂氏,说是他的故交之后,可以与神启帝双修,增进道术。

    皇帝对此欣喜若狂,册封为妃,对她向来十分看重。

    “您在为何事而烦忧?”她说这话时,眼波流转,看着顾后那张脸,露出一丝若隐似无的讥讽。

    “顾氏实在无用,连侍候朕用药这样一件小事都无法办到,突生急症,昏倒在地,看来是身体出现隐疾了。”

    神启帝按压着胸口,冷冷说了一句:“怕是命不久了,不用管她。”

    涂妃就道:

    “我倒是有个办法。”

    她性情聪慧,向来小主意特别多,若是平时,神启帝还会应付她几分,但此时陈太微也在,他便将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国师身上了,只是懒洋洋的应付了一句:

    “哦?”

    涂妃对他敷衍的态度不以为意,而是绕着顾后而走,她看得出来,顾后只是暂时闭过气去,并没有性命之忧。

    但她见到顾后的模样,一个念头却涌了上来:

    “我看皇后似是病得颇重,怕是一般汤药无救。”她眼珠一转,望着神启帝笑:

    “您近来炼丹颇有成效,不如赐皇后一颗仙丹,说不准能救。”

    神启帝虽说爱好问道修仙,但自己炼的丹药心中也有数,若想活死人、生白骨,恐怕还需要陈太微出手。

    他目光再次盯着陈太微看,涂妃见他似是对顾后的事并不在意,眼珠一转,又问:

    “皇上可还在为洪灾的事情烦忧?”

    皇帝揉了揉眉心:

    “不错。”

    他哼声道:

    “此次洪灾,冯振统计过,死的人不少。朕欲收税,假如每人两贯钱,后续若还有人死,离凑齐三十万两银子便不远了。”说起银钱,皇帝终于兴致勃勃:

    “上次国师教了朕的那个丹方,里面需要几样药材,都是珍稀之物。有了这些钱,朕必能买齐,再炼一炉丹了。”

    “到时国师可要好好指点朕。”

    “……”

    他这话说得实在荒唐,就连陈太微都似是略有些吃惊,转过了头。

    这位年轻的道士目光终于放在了皇帝身上,似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透过他,在寻找着什么影子似的。

    但最终他并没有在神启帝的身上寻找到他想要的熟悉感觉,因此眼神很快变得淡漠,最终冷冷的道:

    “此时是灾情之后,皇上谨防民心生变。”

    “贱民罢了。”神启帝不以为意的道:

    “纵使生变又如何?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朕有刑狱司、有镇魔司,皇权在握,有谁敢不服?”

    陈太微神色不变,转过了头。

    他的目光转向殿外,听到了‘稀里哗啦’的雨声,心思已经飞向了白陵江处,想起了此时潜伏在江底的那位老朋友。

    涂妃知道他不耐烦应付皇帝,只是变相的被‘困’在了此处不得走。

    她主动打起了圆场:

    “皇上,您是天下共主,贱民自当跪服。”说完,红唇一撅:

    “可是——有些事情也是不得不防,否则有碍您的名声的。”

    “朕心中自然有数。”

    皇帝冷笑了一声,道:

    “昨日朱姮蕊进宫时不是说过,柳并舟已经提前预估了洪灾一事吗?既然如此,朕便将计就计。”

    他的心思不在治国之上,但对于勾心斗角却是极为拿手。

    “皇上提到柳并舟,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了。”涂妃说完,妖娆的绕至神启帝身侧,小声的道:

    “您猜,您赐给柳并舟的那粒丹药,还在不在呢?”

    一句话说得皇帝心中一动。

    两人正在那里小声说话,陈太微却是已经低垂下头,伸手掐算着什么,脸上逐渐露出饶有兴致之色:

    “有些东西被改变了——”

    “这怎么可能呢?”

    妖族费心竭力,定下的大计,恐怕不会如预计之中的那般成效卓著。

    洪水之后便是妖祸,到时百姓受妖气感染而死,会衍生大量冤魂,冲击大庆王朝命数。

    只要大庆王朝气数一断,百姓怨声载道,到时天命之力便会松动。

    而这天命之力,便是封印着天妖一族的枷锁。

    一旦枷锁松开,七百年前曾被赶出这人间界的妖邪才能重归于这世间之中,占领这一片乐土。

    原本的皇室是镇守这个地方的最后一道屏障,天妖一族当年在被封印后,所有人都曾以为这一道屏障应该是最坚固的。

    毕竟皇室得上天宠爱,拥有天赐的《紫阳秘术》,此乃妖邪克星,妖邪永远无法将这一道枷锁打破。

    哪知他当年衍生心魔,继而无意中与天妖一族被囚禁的狐王有了联络。

    它深知人性之丑,又窥探到他想法,与他合作。

    最终从皇室入手,一步步的将大庆朝推至如此地步。

    不知昔年前那位性情豪迈的好友,若知道自己的后辈子孙中,竟然出了神启帝这样一个败类,会不会暴跳如雷呢?

    想到此处,这位向来冷漠的国师竟然觉得十分有趣,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唉——”不过他才刚一笑,突然又想起就连那位老友自己如今都受到了妖气玷污,坠入妖邪之道,与这子孙不过半斤八两,又有什么好笑的?

    他收起浮躁的心情,并隐约觉得不妙。

    陈太微修的是无情道,照理来说自制力惊人,不应该回想到过去的情景。

    但他竟似是因为神启帝先前的所作所为生出了厌恶之心,紧接着回忆起了当年的一些往事,这实在不可思议。

    想必是因为推算出了错,而这些错,可能会影响他接下来的布局。

    他正想着事,一道若隐似无的香风传入他鼻中。

    那香气在其他人闻来十分醉人,但他闻到之后却似是十分厌恶,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

    陈太微下意识的侧身让开,只见一道窈窕身影款步走出。

    涂妃风姿纽约,旁人看来美艳非凡,但落入陈太微眼中,却见一头巨大的狐狸摇着数尾,走到他的身侧。

    “你在想什么?”涂妃含笑问了一声。

    “在想你们天妖一族气数将尽了。”陈太微老实回道。

    “你——”先前还笑意吟吟的美人听闻这话,顿时大怒。

    她那无双美貌之下,一头狐狸呲牙咧嘴,对他的话不满意极了,但她深知面前的道士来历非凡,深不可测,因此只能强忍怒火:

    “老祖神机妙算,已经快要大计将成了,到时你取你的国运,我们取我们的天下。”

    陈太微并不理她,转过了头。

    涂妃强忍愤怒,又道:

    “昨夜柳并舟并没有如愿出手,显然是当年应天书局,窥探到了先机的缘故。”

    她小声的道:

    “但我还得逼他,看看到时血蚊蛊现世的时候,他还坐不坐得住。”她说到这里,得意的笑:

    “一旦他出了手,一个老酸儒,力量耗尽,待到那老鬼物现世,看他又拿什么去挡呢?哈哈哈哈哈……”

    陈太微的目光落到了宫殿墙柱之上,三条长尾的影子在墙上摇曳晃荡,显然这狐妖心里得意极了。

    他曾推算过,大庆朝要遭受这一劫难,会有不少人死在妖族的血蚊蛊中。

    但是——

    先前他再推算时,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显然有人已经无声无息中,将事情改变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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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6178/ 第一时间欣赏男主发疯后最新章节! 作者:莞尔wr所写的《男主发疯后》为转载作品,男主发疯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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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发疯后介绍:
姚守宁觉得自己可能中了邪。
她近来恶梦频频,先是梦到姨母过世,接着又梦表姐化名为说书人口中的精怪敲门。
可她娘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妖怪,只是世人愚昧,受传说蒙蔽。
只是下一刻,恶梦成真。
她看到表姐披麻戴孝,带着姨母的死讯而来,长相还与她梦境之中一致;
她听到表姐的身体之中,还隐藏着另一道对她恶意极大的声音。
貌美如花的少年救了她娘后,被古怪的黑气钻入身体。
一切都与她娘说的完全不一致。
就在这些事情发生后不久,姚守宁就听到了长公主家的那位陆世子,突然发了疯的传闻。男主发疯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男主发疯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男主发疯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