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章 圣旨到
是谁做了一些事,使得他的推算出错了呢?
涂妃还在掩唇而笑,眼中隐藏不住的得色,没有注意到这位年轻的国师已经微微出神。
她仅能见到这年轻道士面带笑意,神色温和,涂妃一时得意忘形,忘了长辈曾提醒过,他的‘可怕’之处。
“不过你得帮帮我。”涂妃说道。
“怎么帮?”陈太微转过身,含笑问了一句。
自涂妃入宫以来,与他也打过数次交道,此时见他身形消瘦,穿了一身青色道袍,往那一站,如玉竹青松,俊美文雅,便心生轻视:
“这一次死的人多,‘死人税’是收不了多久的。”她莲步轻移,绕到陈太微身侧:
“血蚊蛊一现世,只会形成尸山血海。”她自信极了,想到此时殿内的神启帝不知天高地厚,仅只想收‘死人税’,她眼中露出鄙夷之色:
“不如你向皇上进言,说让他发放道碟,到时若有人收尸,便赐道籍。”
这样的事,历史上也发生过。
也正是因为三百多年前的那场浩劫,对道门产生了极强的冲击。
永安帝当年大肆发放道籍,使得许多江洋大盗之流为了逃脱官府捕捉,借此时机遁入道门,自此之后道门看似壮大,但实则名声败坏,自此没落。
陈太微身为道士,涂妃当着他的面说这样的话,显然已经是有瞧不起他的意思了。
但他似是并不生气,仍是在笑。
“反正道家一派在如今的世人眼中坑蒙拐骗的居多。”如果不是陈太微这二十年来深得神启帝看重,道家一派早成为下九流。
“也不在乎名声更臭。”涂妃看陈太微笑意吟吟,只当他没有骨气,心中暗忖:老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到时世道一乱,道家趁势而起,天下离心,大庆王朝的气运自然就更被削弱。”
“如果我不干呢?”陈太微斯条慢理的将自己握在手中的扶尘别挂在腰间,懒洋洋的问了她一句。
“不干?”
涂妃似是对他的拒绝有些意外,愣了好一会儿才笑着道:
“为什么不干?”
她偏了下头,望着陈太微看:
“自我们天狐一族与你合作,你除了帮忙找到那个七百年前的老鬼尸体,并且送我入宫之外,也没见你做什么。”
她长相美丽,一张小脸粉白如雪,秀发如云,堆在脑后,额头留了一小撮刘海,衬得她媚态入骨。
那眼儿含秋水,樱唇不点而朱,美艳不可方物。
“若这样都不能干,难道我们使力,你白享成果?”她皱了皱鼻子,可爱极了:
“凭什么?”
“你说的很有道理。”陈太微点了点头,接着伸出了手来,往她脖子捉了过去——
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慢得惊人。
但涂妃见他出手之时,便已经心生不妙预感,但她撤身想躲时,却觉得身体像是被一股无形的气机‘定’住。
接着,她浑身一凉,一只冰凉入骨的大手已经将她脖子捏住。
涂妃只觉得身体一轻,脚尖已经离地飘起。
陈太微抓着她的身体,用力将她掼到大殿的墙壁之上,指掌用力,几乎将她魂魄都要捏碎了!
‘吱嗷——嗷——’
涂妃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刹时失去了血色,身体如提线木偶,失去了灵性。
而在这具皮囊之下,一只三尾红狐蹬着四肢,正拼命的惨叫挣扎着。
陈太微不为所动:
“下次不要说了。”说完,他又觉得有些不对,笑着补充了一句:
“哦,没有下次了——”
话音一落,正欲动手捏碎这小狐狸的神魂,只见那小狐狸的魂影之中爆发出恐惧的神情,嘴唇张了张,似是在喊:
“老祖,救我。”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声音响起:
“道长,住手!”
只见那狐眼之中红光闪烁,接着另一道意识将涂妃取而代之。
墙壁之上,那三尾摇曳着凭空增加了数道阴影,较之先前更为粗壮得多,气势十足。
一股浓浓的大妖气出现,使得涂妃那具已经失去了灵性的皮囊迅速恢复光彩,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搭住了陈太微的胳膊。
“道长,何必与晚辈一般计较呢?”
“晚辈?”陈太微皱起了眉头,一本正经的训斥:
“你们只是孽畜,怎么配与我平起平坐。”
“你——”狐王一听这话,勃然大怒。
但它对上了陈太微的眼,他眼珠墨黑,神情认真。
透过这一双眼睛,它的思维回到了七百年前,一个身背长剑,含笑而立的青衣道人出现在它的面前,缓缓与眼前的道士形象相重合。
‘他’的面容已经变了,可是灵魂是没有变的。
七百年前,那个道门魁首年轻而气盛,煞气极重,所到之处,妖邪无不闻风丧胆。
他修的是无情道,一心一意是要超脱肉体凡胎,飞升成仙的。
有人说他已经疯了,因为大庆七十二年时,他屠杀了自己亲如骨肉的师门同道,将当时培养他成长的‘青云观’上下灭门。
此事一经发生,便震惊了整个大庆朝。
有人曾传闻他当年追随太祖诛杀妖邪的时候,煞气过重,最终受邪气反噬;也有人说他是因为遭妖邪蛊惑,才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举止。
之后,他消失无踪。
因为当年他声名显赫,此事又影响太过恶劣,天元帝晚年便下令封禁此事,使得这些机密后人无从得知。
这样一个疯子,自己又与他计较什么?
想到这里,狐王眼中的怒火尽去,笑着说道:
“你说的对,但我们大事未成,你又何必杀死我这晚辈,坏了大事呢?”
它提醒着:
“当年张饶之临死前下了一步大棋,有意狙阻我们,我们不如度过这一关后,到时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如何?”
狐王补了一句:
“就像当年说好的那样。”
陈太微见它识趣,将手一松。
涂妃的身体软软下滑,如木偶人般靠墙而坐。
“管好你的狐崽子,不要来打扰我做事。”
说完,他拍了拍手,像是沾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手压在扶尘之上,大步离去。
他的衣袂飘飘,脚步轻巧,身影很快消失于墙角。
狐王咧了咧嘴,最终忍下怒火,眼里瞳光消失,逐渐隐没。
而它的魂体一旦离开,地面出现一只蜷缩的三尾红狐。
殿内传来了脚步声,似是有人到来,那狐狸强行眨了一下眼睛,数次试图起身,却四肢无力,最终只能三尾一摇,很快重新化为涂妃的身影,匍匐在地上。
出来的宫人听到了声响,连忙迎了上来,接着慌张大喊:
“涂妃娘娘摔倒了——”
听到有人靠近,涂妃心下一松,知道自己今日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这才不再强撑,放任意识抽离身体。
……
姚家之中,一家人忙得团团转。
洪灾之后对家里的影响不小,虽说昨日将一些贵重且不能泡水的东西提前收拾过了,但这一场洪灾的严重性远超柳氏想像,使得许多东西仍被浸泡了。
“——让家里人赶紧扎些火把,把酒坛再垫高。”
柳氏小声的与曹嬷嬷说着话。
对于‘洪灾’之事,柳并舟一语成谶,使得他再提起之后的‘毒蚊’,柳氏便格外的紧张。
“让人抬酒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不要将缸打破了……”柳氏说到这里,终于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慌,转头喊道:
“爹——”
柳并舟正坐着品茶。
他所坐的地方已经被收拾了出来,水迹被擦得一干二净,露出下方被洪流清洗过的青砖。
桌子的中间被挖空,摆了一个碳盆,里面是烧得通红的碳,散发着阵阵热气,柳并舟拿了卷书,坐在桌边看。
柳氏唤他的时候,姚守宁已经偷偷盯着外祖父看了好一会儿,见他手里的那卷书许久没翻,像是在发呆。
外祖父有心事。
这个念头涌入心中,柳氏见父亲久久不应,又声音加重唤了一声:
“爹!”
“啊?”这下柳并舟听到了,他下意识的搁下手里的书,站起了身来:
“人已经到了吗?”
“有人要来吗?”姚守宁问了一声,柳并舟下意识的想要摇头,但最终他叹了一声:
“该来的,躲也躲不掉。”
姚守宁听到外祖父这话,觉得有些奇怪,正想再问时,却听柳氏说道:
“爹,我心里不安,孩子他爹昨晚一夜没有回来——”
“我说了,他不会有事。”柳并舟听到只是这事,不由摇了摇头:
“最迟傍晚,他就——”
话没说完,就听到外面有人在外面喊:
“老太爷,老太爷,宫里来人了!”
喊话的是守门的良才。
柳氏将心里的忐忑压了下来,一面站起身,皱眉往外看。
屋中众人站起了身来。
因洪灾的影响,姚家人几乎聚到了一处,此时听到宫里有人来,众人神情难免有些紧张。
“外祖父,这就是您说的,躲不掉的客人?”姚守宁靠到柳并舟身侧,小声的问了他一句。
她的感应力敏锐,从先前柳并舟的表现,察觉到他的心绪不平,再联想到他说的话,猜测柳并舟是不是因为宫中来人而感到闷闷不快。
“只算是其一吧。”柳并舟笑呵呵的应了一句。
姚守宁觉得心中更怪了。
从这一句话,她听得出来外祖父并没有将宫里来的人放在心上,可他明显有些走神,似是为了什么事而坐立不安。
既然不是因为宫中来客而影响心情,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走,我们出去看看。”
柳氏听出父亲话中意思,似是并没有要将这些宫里来客迎入家中的打算。
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站起了身来。
柳并舟交待:
“事了之后,你记得将火把准备好,浸好烈酒。”
柳氏闻言,心中一跳,却是重重应了一声。
一家人出了内院,便见外头正门大开,外间浩浩荡荡站了十来匹马,将一条巷道几乎堵塞满。
马上坐着良才所说的宫中来客,为首的一人头戴乌纱冠,身披黑色大氅,年约六旬,面色粉白,正是当今镇魔司首领冯振。
而姚守宁打过数次交道的副首领程辅云则是骑马跟在身后,见到姚家人后,远远的与姚守宁目光相对,咧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来。
“柳先生!”
冯振一见柳并舟出现,便喊了一声,斗蓬之下动了动,接着一只手腕翻转出来。
一卷明黄圣旨放在他掌心之上,他将其缓缓摊开。
大雨‘啪啪’打落,姚守宁看到隔壁的赵家等邻居各自将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无数双眼睛偷偷望着这边,似是对于姚家的事十分好奇一般。
再远一些,有许多好事的人也偷偷跟来,躲在墙壁夹缝处偷看。
“柳先生一语成谶,昨夜洪灾应验,皇上听闻对儒家术法佩服万分。”
冯振皮笑肉不笑,先是恭维了一句,接着脸色一沉:
“柳并舟接旨!”
柳氏听到这里,纵使没有女儿的预知之力,也察觉出情况不妙来。
她再想到父亲先前说的话,觉得灾祸出现,当即压低声音喊道:“爹——”
柳并舟却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别说话,接着才上前一步:
“柳并舟在此。”
“呵呵。”冯振摊开圣旨,以眼角余光觑他:
“你不跪下?”
柳并舟就道:
“太祖当年立国之时就说过,凡道、儒、武等,修为有成,有特许之权,刑不上身,见皇权而不跪。”他神情温和,语气却铿锵:
“不要说皇上没有亲至,就算皇上来了,我又无错,为何要跪呢?”
两人遥遥相望,各都寸步不让。
冯振盯他半晌,见他态度强硬,不肯让步,便接连冷笑。
大雨打落到水中,浑黄的水里泛起阵阵涟漪,冯振就念道:
“南昭柳并舟——”
神启帝旨意中先是夸赞柳并舟提前预知洪灾至,对大庆有功,但同时也提到了七百年前的大儒张辅臣曾以浩然正气守护城池,暗指柳并舟在昨夜洪灾来时,未尽全力保护天下,而是明哲保身,致使大庆受了损失。
冯振念旨时以气沉丹田,字字句句传出极远。
柳氏听他念完,心中大怒:
“爹!”
昨夜的洪灾由来,分明是白陵江的‘河神’作祟,再加上河堤年久失修的缘故。
这半年城中流言颇多,都在暗传‘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朝廷为此大怒,很是抓捕了一批百姓,关入狱中。
而柳并舟一入神都后,妖邪现世,便如印证了这样的传说。
昨夜洪灾一事,使得长公主与皇帝的关系紧绷,今日宫中便有人来,圣旨之中的话,分明是暗指柳并舟不肯出力护持神都,想要祸水东引。
柳氏此时看到远处有人听到这话之后不停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逐渐形成嘈杂之音,慢慢变大。
暗处之中,不少原本看热闹的人眼里露出仇恨的神色。
柳氏见父亲并不出声,不由急着辩解:
“当年的张辅臣大儒以浩然正气守护城池,只是传说,传说怎么能做准呢?”
她转头看了一眼柳并舟,心中有些着急。
冯振就笑:
“大儒的力量,当日神都城的学子们俱都亲眼目睹。”
他话一说完,不少人已经自角落里走出,点了点头。
“召唤儒圣人,斩杀蛇妖,提前预知洪灾将至,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证明大儒的力量非凡呢?”冯振见出来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街巷四处的房舍中都有人陆续出来,显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既然如此,当年张辅臣的护城之举,未必就是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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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七章 泼污水
“说的好像您亲眼见过似的。”
姚守宁大声嘀咕了一句。
冯振身后的程辅云扯了扯嘴角,他曾与这个小姑娘打过交道,深知姚家的这位二小姐性情古灵精怪,并不是胆小羞怯的闺中小姐。
她身后有大儒柳并舟撑腰,据说又得长公主喜欢,与陆执往来甚密……
想到这里,他斜着眼睛偷偷看了看冯振,心中暗道:这位大总管的气势恐怕镇不住这位少女。
冯振目光一冷,往姚守宁的方向看了过去。
身为镇魔司的首领,他身上煞气极重,就算再是胆大包天,在他瞪视之下,少有人能镇定自若的。
可他这一次失算了。
大内侍看过去的时候,姚守宁也瞪大了一双眼睛与他对望,少女的眼睛黑白分明,目光清澈,见他眼神凶厉,不止不知畏惧,反倒还仰抬了下巴,轻轻的‘哼’了一声。
无知者无畏!冯振皱了皱眉,很快转头往柳氏看去。
小孩不知害怕,但大人应该知晓镇魔司的威名。
如果是在以往的时候,柳氏被他一看,也会叮嘱女儿少言。
可她此时也很生气,觉得女儿说的话不无道理。
再加上冯振一行来者不善,此时摆明了是要甩锅,根本用不着与这些人讲理。
“哼!”冯振小心眼的记了柳氏一笔,决定将来再找机会报复。
他脸颊微微一侧,向身后的程辅云使了个眼色。
程辅云看了姚守宁一眼,手扶乌纱帽沿,指尖翘起兰花指,似是比了个手势。
他这个动作一做,远处就有人在喊:
“柳并舟明明有能力,却在洪水来临时袖手旁观,可见这个‘儒家圣人’,只是沽名钓誉之辈。”
这话一说出口,不少人踩水现身。
“此次洪灾,据说神都西南不少人连房子都被水冲平了。”
“虽说人是没事,但无屋无衣无粮,这个冬天怎么过呢?”
“柳并舟……”
众人窃窃私语,姚守宁感应到了逐渐增涨的恶意。
她的目光落到了冯振身上,凭借敏锐的直觉,她能感觉到这一切都是这位皇帝身侧的大内侍所指使。
“胡说!”
姚守宁脆声大喊,上前一步:
“我外祖父什么时候袖手旁观?在预测到洪灾来临之时,他第一时间就通知了长公主,所以大家才能及时迁徙,保住性命。”
她腰背挺得笔直,坦然面对周围人的窥视。
虽说回答的是暗地里的流言,但目光却是看向了冯振:
“《大庆秘史》、《太祖斩妖记》、《张辅臣传》……”她一连点了好几本书名,口齿清晰:
“这些话本之中确实都曾记载过七百年前大儒张先生以浩然正气护城的故事,可那只是话本里的传说故事。”
冯振听到这里,皱了皱眉,却听少女又道:
“我娘平时总说我不干正事,只看闲书,没料到大总管闲书也看得不少,竟拿着闲书故事当真事,如果不是我话本看得多,我都要信了您的邪!”
“你——”
冯振来姚家不是第一次。
柳并舟展露神通之后,神启帝曾派了身边心腹总管来迎他入宫,却数次被他婉拒。
因此他与姚家人也是打了几回交道的,印象之中,这位姚二小姐也见过几次,但印象最深刻的,自然是她与陆执之间的传闻,也知道她疑似闯入了代王地宫,并非外表展现出来的闺阁小姐。
从程辅云口里,他也知道这位姚二小姐伶牙俐齿。
可在此之前,他总觉得,一位闺阁少女,年不过十八,不过家里人爱宠过多,所以不知天高地厚而已。
这种人只要吓上一吓,便现了原形。
——却没想到,此时他没把人吓到,反倒被她言语挤兑。
“我怎么了?”姚守宁也不惧他。
她在幻境之中,亲眼见到过柳并舟舍身护城的壮举,也知道外祖父此时忍耐的苦心。
她记得柳并舟的话:不能改变历史。
柳并舟碍于时间,有些话无法解释,但她却不能容忍外祖父受这样的冤屈。
“仅凭一句传闻猜测,便大加指责。”她偏了下头,说道:
“明明洪灾是因白陵江而起,我看您的架势,怎么好像觉得这是我外祖父的罪过呢?”
“神都西城许多百姓无屋无衣无粮,这与我们姚家又有什么关系?”姚守宁笑了笑:
“我爹只是六品兵马司指挥使而已,十年都没有升职,这种大事,自有朝中大臣处理,我外祖父只是南昭一个不入仕的儒生而已,怎么能担得起这种职责?”
她声音清脆,纵使心中生气,但语气却越发不疾不徐,将怒火压制在心里。
姚婉宁在身后听着妹妹的话,既觉得欣慰,又觉得松了口气——自己可能已经身怀有孕,她有预感,孩子出生之日,可能便是自己的死期。
她命不久矣,而姚守宁则在成长。
到时爹娘纵使失去了她这个女儿,好在还有一个更乖巧的女儿承欢膝下,也不至于太过心痛。
想到这里,姚婉宁不免又有些庆幸起自己的疾病:正因为她自小有病,对于她‘活不了多久’这样一个消息,恐怕家里人都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她有些欢喜,又觉得失落,深怕被家里人注意到自己情绪的变化继而担忧,连忙含泪低下了头去。
她却没有注意到,在她落泪的刹那,站在她身后的那个高大的阴影动了动,下意识的伸手过来,试图碰她脸颊,想将她脸上的泪珠拭去。
“就是!”
一道清朗的男声接着应了一句。
踏水声中,巷道之中有一道身影走了出来。
“景随——”柳氏一见青年面容,便喊了一声。
温景随冲她微微一笑,接着目光从姚守宁身上一扫而过。
少女梳了双髻,发黑如墨,有几缕缠在臂间的长发被雨水浸湿,泛着幽幽光泽。
面对四面八方的非议,她挺身而出,护持长辈。
这样的姚守宁令他更加心动,但也让他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在逐渐拉大——她在成长、在变化,但这个过程他没有参与。
温景随忍下心中的苦涩,转头看向宫中来使时,目光变得锐利:
“这位大人,据我所知,北城兵马司指挥姚翝姚大人自年后一直在衙门当值——”
冯振也非普通人。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被两个晚辈言语夹击。
一个仗着年少未及笄,一个仗着还未有功名没入仕,试图以言语搏击他,将他造出的‘势’破去。
如果他仍自恃自己身份,不肯反击,今日说不定要出丑于这两个晚辈手里。
想到这里,他不等温景随说完,便立即打断了他的话:
“你是谁?”
温景随被他打断,也不气恼,当即双手作揖,态度不卑不亢:
“晚生姓温,乃是温庆哲之子,温景随。”
“温庆哲?”冯振是镇魔司首领。
镇魔司掌控神都城中最新、最快的消息,对城中大小官员的身份、背景及来历都一清二楚。
像温景随这样年少而成名的才子,他自然清楚是谁。
他甚至知道温庆哲是谁——一个古板不知变通的七品小官,不知天高地厚惹怒了神启帝而被打入刑狱的将死之人。
但他就是知道了温景随的身份,他却并没有点破。
冯振老谋深算,眼力颇深。
他知道姚、温两家的渊源,且温景随就是掩饰再好,但他先前看向姚守宁那一瞬间的停顿,却被冯振看在了眼里。
在他心中,顿时浮现出陆执与姚守宁之间的传闻。
许多零星杂乱的线索一一出现在他脑海中,被他迅速分析、归类。
据传这位姚二小姐前些日子生辰的时候,已死的简王朱镇譬曾派了一队人上门‘求娶’,当时闹得满城风雨。
温家太太当场与简王府的人打了起来,事后陆执赶到将简王府的人赶走。
自此之后,温、姚两家渐生嫌隙。
而昨日长公主闯宫的时候,将为首的简王绑起来送到了城外瞭望台上,使得已经九十多岁高龄的简王最终死于洪灾……
这种情况,让冯振觉得这位性情刚烈的长公主有公报私仇之嫌。
他当时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朱姮蕊只是杀鸡儆猴,为的是以简王之死来镇压宗室的抗议。
但如今看来,有可能朱姮蕊压根没有那么多心机,之所以杀简王,可能只是为了替姚守宁出气。
朱姮蕊与姚守宁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与柳并舟师出同门,都曾师从张饶之,但张饶之死了多年,这种情份自然可以忽略不计。
倒是朱姮蕊唯一的独子陆执与姚守宁数次同进同出,看样子情愫渐生。
再联想到温、姚两家所生的嫌隙,他心中顿时有数,猜出这温家小子是为爱昏头,想要在姚家人面前争口气,为姚家出头而已。
想通这一点,冯振便心中有数了。
他深知人的气势是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
若自己直言喝斥,反会激起这位名满神都的才子逆反之气,说不定意志更加坚定。
因此他笑眯眯的,故意转头问程辅云:
“温庆哲,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不错。”程辅云深知这位大首领的可怕之处,他越是笑意吟吟,心中杀意便越盛。
程辅云恭顺的回答道:
“这位温庆哲乃是七品的舍人,为皇上持笔,昨日上书胡言乱语,被皇上打入刑狱。”
他故意加重了‘七品’二字,又提到刑狱。
刑狱的名果然令人害怕,许多围观的人将头都缩了些回去。
冯振的目光落到了温景随的身上,他是故意想要羞辱这个年轻人的。
少年人意气用事,为爱冲动,不顾后果,他觉得温景随此时必会恼羞成怒。
一旦他怒了,失去平静,便会被自己找到破绽,抓入镇魔司。
但他看低了这个年轻人。
‘哗啦啦——’
雨水不停的下,将温景随全身打湿。
他头顶包发的方巾贴在他头上,水珠顺着布巾四周往下滴,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父亲官职低微而羞恼尴尬,也没有因为父亲入狱而伤心彷徨。
他只是含笑望着冯振,神色坦然,从他的眼神中,冯振感觉得到一个信息:他并不认为温庆哲入狱是令温家人蒙羞之举,而是别人强加之罪,他无愧于心。
这个念头一生出,冯振就知道这个年轻人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打发的。
“是的,我的父亲为皇上持笔,代写奏折,一生兢兢业业,昨日得知夜有洪灾,因此上书请求皇上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而被打入刑狱——”
读书人的嘴,便如可杀人的刀。
温景随声音很大,说话字字如剑,直刺冯振内心。
他一听到此处,暗叫不妙。
今日他奉旨而来,为的就是给柳并舟身上泼污水,使灾民攻诘他。
镇魔司的人早混入人群中,三言两语挑动众人情绪。
哪知冯振的话先被姚守宁打断,继而又出现温景随,自己原本想要将他一军,却没料到被他反将一计,此时将话题扯回到温庆哲身上,倒使得四周人听了个清楚分明。
宫中一行人招摇而来,一路跟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这样的话绝对不能传出去,也不能再让这姓温的小子说下去。
想到这里,冯振立即冷笑一声,打断了温景随的话:
“你父亲入狱乃是他言语不敬,你便应该吸取教训,谨言慎行才行。”他将圣旨卷起,居高临下望着温景随:
“你既无官身,也无功名,此地哪里有你说话的余地?”
温景随就笑:
“天下人管天下事!”
“我辈读书人,读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为国、为民,为天下不平事发声!”
“哪来什么不平事?”冯振就嗤笑:
“分明是你一个愣头小子,怜香惜玉,见佳人落难,便强行出头而已。”
“错!”先前还温和儒雅的温景随听了这话,顿时怒目圆睁,大喊出声:
“我且问你,姚家的主人是不是城北兵马司指挥使姚翝?”
他身材消瘦,但一喝之下却声如雷鸣。
那身上爆发出浩然之气,竟震得冯振胯下马匹畏惧,发出一声嘶鸣之后扬蹄后退。
“……是。”
冯振心中吃了一惊,没有料到温景随竟会有这样气势。
他身为宫中大内侍,一身武艺非凡,又是神启帝身边第一人,一生受人敬畏,此时却没料到会被一个后生晚辈逼问得马匹后退,当即心中愤怒至极,恨不能一掌将座下马匹劈死。
但他强忍怒火,应了一声:
“那又如何?”
“自下雨以来,姚大人便身在衙门,忙于公务——”
“他犯了罪,戴罪立功,为皇上办事,莫非要喊苦不成?”冯振阴声打断他的话。
“为皇上办事,自然不敢喊苦。”温景随仰头望他,气势不减:
“据我所知,自昨夜洪灾来后,姚大人顾不得家中,一心为公,昨日我前往刑狱司时,路上偶遇姚大人正领着众差役搬扛沙袋,阻拦洪水。”
温景随越是说得多,冯振便心中越发烦躁不耐,知道不能再让这小子继续说下去:
“那是——”
但他话才刚一开口,温景随便大声喝道:
“昨夜洪灾一起,大水肆虐,冲垮的不止是百姓的房舍,还有许多人失踪未归!”
“姚大人也在这未归之人里!”温景随根本不给这位大内侍说话的机会,他大声的道:
“公公!”
他怒目圆睁,踩着水流,上前一步,逼问道:“而您这样的贵人不知寻找洪水之中失踪的人,反而前往姚家,话里行间语带指责。是欺姚家无人,只剩老人、妇孺吗?”
第三百二十八章 混乱起
哗啦啦——
大雨下得又急又快。
许多人缩在墙角落之中,探出一双眼睛,望着这里的情景。
当温景随喊出这句话的时候,情势刹时逆转。
冯振内息惊人,耳力自然非凡,甚至可以听到私下有人确实在交头接耳,讨论着此事。
不能被温景随提着鼻子跑!
镇魔司的大首领当即意识到温景随的可怕之处。此人出现之时温和斯文,一开始看向姚守宁,说不定是故意为了削弱自己防备,使自己轻看于他,最终反受他所制。
这个年轻人心机极深,不能以常人论之。
冯振很快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困境。
先是姚守宁打乱他的部署,不顾地位、身份的辗压反驳他的话,后又杀出温景随,两人先后配合,竟使得情势逆转。
他是带着目的而来,神启帝要杀柳并舟的名望,是要让他背负洪灾之失,受千夫所指。
可今日两个小辈一番言语之后,流言可能会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相比起柳并舟对洪灾的‘袖手旁观’,可能更多人会想听:温庆哲不畏强权,为民请命,最终被打入狱;温景随为爱出头,怒斥镇魔司;姚翝为国尽忠,朝廷却欺他家人、妻子女……
想通这一点,冯振的目光迅速冷了下去。
镇魔司拿手的可不是与人耍嘴皮子!
“满口胡言。一个罪臣之子,仗着有几分才名,便不知天高地厚——”
“满口胡言的是你!”温景随大声喝斥。
他表面温雅,可骨子里竟继承了温庆哲的铁骨铮铮,此时在冯振已经面露杀机的情况下,还在据理力争:
“姚大人一心为民,至今不知所踪,镇魔司的人不知为皇上分忧,为百姓办事,竟试图欺压老弱妇孺——”
“我看你是中了邪!”冯振如今知晓读书人嘴皮子利索,压根儿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将他带走,押回镇魔司!”
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施展出镇魔司拿手的手段。
程辅云应了一声,数个镇魔司的人大声吆喝着跳下马来,踩入水中向温景随包围而来。
“住手。”
姚守宁见此情景,心中一紧,大喊了一声。
她提着裙摆正欲下台阶,突然耳旁听到了细微的声响。
少女下意识的别过头,往远处看去。
正在这时,镇魔司的人也听到了声响。
‘嗒嗒嗒!’
冯振皱了下眉,“马蹄声。”
他听出了有一队人正骑马靠近,而且听声音方向,似是往这边而来的。
洪灾刚至,街上被水流淹没,这个时候失去了家园的人正受将军府的安置,而遭遇水灾的百姓若不受人引领,也不会随意乱跑的。
城中此时出行,且能出动一行马队,且又往姚家方向而来的,还能有谁?
程辅云的心中涌出一个人名:陆执!
“冯公。”他轻声低喊了一句,冯振显然也与他想到了一处。
若有选择,两人都不愿意与年轻人打交道。
少年人大多意气用事,不会计较得失利益。
陆执脾气并不好惹,行事随心所欲,身后又有一位更加任性的长公主撑腰。
他若对姚家这位二小姐有意,恐怕不欲在心上人面前丢了面子。
今日这事儿怕是不能善了的!
冯振的目的已经达到,若是以往,本该暂避锋芒。
可姚家所住的地方巷道狭小,此时前后几乎都围满了跟着过来看热闹的流民,避无可避。
他心念疾转间,向程辅云使了个眼色。
既然无法将事情善了,便不如闹大。
程辅云得知他心意,便发出一声长啸。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驱赶人群的吆喝声。
“走开!不要围在这里。”段长涯的声音响起,有人骂骂咧咧:
“你们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
“柳并舟见死不救,拦不住洪水——”
“沽名钓誉——”
外头的人听到啸声,便如得到了一个信号,开始破口大骂。
“胡说!”少年的声音响起,似是十分生气:
“抓起这满口胡言的刁民。”
“胡说!”而这另一声胡说,则是站在柳并舟身侧的柳氏!
外头传来嘈杂声响,冯振一见目的达成,便使了个眼色,勒令镇魔司的人开路,驱散前方流民,准备先行离开此地。
“公公先别走。”
温景随见这一行人神情,便知道他们目的达成,想要溜。
他听到了陆执的喝斥,与当日那个在巷道口跟他对峙的少年声音相似。
那天也是大雨滂沱,两人争锋相对。
此时雨仍未停,但温景随早不是当日心境。
今日绝不能轻易让镇魔司搞事之后脱身,纵然他心中对陆执抗拒至极,但他心系姚守宁,却并不愿意因为赌气而使姚家吃亏。
关键时刻,他与陆执突然心生默契,执意要将镇魔司的人留在此地,让他们落入陆执手里。
他无权无势,只是未入仕的学子,空有满身骨气,却不值一文。
这一刻,温景随无比后悔自己还没有一官半职,想要保护人却还得借别人的‘势’——尤其这个人是陆执。
他心中滴血,但脸上却格外坚毅,伸臂一张,拦到了马前:
“话还没说清楚,不要走。”
“滚!”冯振一声厉喝,勒了马缰绳。
他杀气凛然,马儿感应到他身上的煞气,前蹄扬起,带起大蓬水流,狠狠要往温景随踏下去。
“再挡镇魔司办案,要你贱命!”
“天下人管天下事——”
温景随半步不让,任由那马蹄带起的水花喷溅到自己头脸之上,一脸坚定。
远处还有人在骂:
“老贼——柳并舟——”
“袖手旁观——”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纵然温景随的出现使得情势缓解,但镇魔司人多势众,不要脸的大声喧哗之下,迅速勾动了许多百姓心中的恐惧。
不少人大声跟着怒骂,气得柳氏面色铁青。
“爹,不能任由他们胡说——”她回头喊了柳并舟,试图让他显个神通,镇住这些人。
却见她的父亲并没有将这些流言碎语放在心里。
他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的身上,这个原本想下台阶保护温景随的少女似是听到了什么东西,打断了她前行的脚步。
柳氏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听到了马蹄声的到来,可此时世子已经到来,姚家有了外援,姚守宁的神情却有些严肃。
她目光看的方向并非陆执等人来源处,而是转向了另一边。
姚守宁仰头望着半空,满脸忧色,柳氏注意到,她看的方向是西南侧。
“守宁——”不知为何,柳氏见她神情,心中隐隐不安,唤了她一声。
但就在这时,柳并舟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玉儿,去将准备好的火把取出来。”
他虽强作镇定,但手却轻颤,显然有些紧张。
柳氏闻言,愣了一愣,柳并舟顿时大喝:
“快!你愣着干什么!”
“哦,好。”
柳氏心中一跳,连忙吩咐曹嬷嬷等:
“快取火把、火折子。”
曹嬷嬷等人知道柳并舟神通,连忙不敢耽误,即刻退入屋里。
姚守宁也回过神来,冲着温景随喊:
“温大哥你赶紧回家,紧闭门窗。”
正伸手拦着冯振不允他走的温景随有些诧异的转过头来,在他面前,冯振恨他坏事,抬手一掌往他劈了过来:
“不知死活的小子!”
掌风凌厉,即将劈落到温景随身上时,他的胸口处突然涌出一点金光,化为盾芒,将那掌风挡住。
这点金光是当日柳并舟人前显圣的时候,温景随从儒圣人身上得到的一点儒家传承的种子。
此时受冯振掌风一劈,那盾光一破,温景随站立不稳,跌坐在地。
水流迅速没过他胸口,冯振的马匹前肢落地,再溅起大量水花。
“温大哥快些回家,不要留在这里,有大事发生。”
姚守宁耳畔听到‘嗡嗡’声越来越近,在她的视线中,大量‘乌云’正往神都城疾速飞来。
所到之处,将街上的流民包围,钻入千家万户之内。
那些‘乌云’移动速度极快,并不受大雨阻隔。
温景随听她语气急促,知道情况不妙。
他有心想要留下来与姚家共进退,但理智却阻止了他。
陆执已经到来,流民堵路,冯振暂时是走不了的。
姚家有将军府撑腰,不会有事。
相较之下,温庆哲入了狱,温家里还有自己的母亲与妹妹,更需要自己。
他先前仅凭一腔意气,此时自然是要返家的。
温景随听她的话,迅速往家中方向跑去。
而这一边,冯振心中余怒未消,若是以往,本该拦了这小子捉入镇魔司,以消他心中之气。
可他先前也听到了柳并舟的话,知道恐怕有大事发生。
凭仅练武之人的敏锐直觉,他情知不对,也急着想走。
但被镇魔司的人挑起了怒火的无辜百姓并没有感应到危机的来临,而是围着姚家怒骂柳并舟,变相的将这一群人堵在了巷子内。
血蚊蛊即将到来,这一条窄巷之中竟然聚集了如此多人。
柳并舟既恨冯振自作自受,却又想起‘应天书局’上,那位少女说过血蚊蛊所到之处的惨况,不忍见死不救。
“大家不要聚在此处,即将有危险来临。”
他大声的喊:
“有一种受妖气所滋养而生的蚊虫即将出现,大家立即回家,紧闭门窗,若发现蚊虫,须以烈酒加火将其熏离——”
“大家不要聚集——”
他嘶声大喊,但声音却被淹没在万千唾骂声中。
“老匹夫——”
“见死不救——”
“虚情假义——”
“大家不要聚在此处……血蚊蛊即将出现……”
柳并舟冲入水中,大喊出声。
……
神都城内的司天监观星台上,身穿青色道袍的陈太微望着下方。
他居高临下,满城百姓在他眼里俱是渺小如蝼蚁。
在那万千蝼蚁之中,他看到了一缕微弱的光——那是姚家所在的方向。
今日的神启帝试图玷污柳并舟的名声,想要削弱这位大儒的气运,让他骂名加身。
他看到柳并舟被包夹在人群之中,大声呼喊着‘危险来临’。
而不少人对他指指点点,破口大骂,显将近来饱受涝灾、妖邪等影响而衍生的恐惧透过大声的怒骂宣泄。
“这就是愚蠢的人——”陈太微偏头微笑,觉得饶有兴致。
远处是大团大团而来的虫群,这些人不知死活,只知发泄心中的怒气,他们当日见到柳并舟显圣之后对他有多惶恐,此时便对他有多恨,欲将其踩入地底。
“我的卦象改变了,改变这一切的,是你吗?还是那位姓张的小先生?”
“天时、地利,我都有了,缺的是人和——”陈太微自言自语,“……这就是你所求的人和吗?”
他有些困惑:
“可是人类的天性就是如此,哪有什么人和呢?”
“算了算了。”他想了半晌,有些想不通,只是叹了口气:
“我不信这些人,但我相信儒家的人——”当然,他更相信自己当年所窥探到的那一缕‘先机’,也更相信自己推演的卦象。
“是时候该做第二个准备了,真不想退而求其次呀。”
他叹息着: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青年道士的声音越来越轻,风雨仍急,但观星台上,已经失去了这道人身影。
……
姚家的大门之前,陆执等人被流民包围。
这些人呼声高昂,形成一股极为可怕的‘势’,将所有的声浪淹没于民众之口。
陆执辛苦异常挤开众人进入巷中时,见到了被围困在此处的冯振,也见到了奔走大喊的柳并舟,还有不知所措的柳氏等。
早在事态一乱时,附近看热闹的邻居们便已经关上了大门。
甚至听到柳并舟喊话时,许多见机的人已经开始准备火把、烈酒等。
“守宁——”
陆执见到姚守宁,喊了一声。
姚守宁回过头来,就看到陆执骑在马上,在他的身后,段长涯带了一个重伤的人。
那人坐在马上,身材壮硕,脑袋往下垂。
散乱的头发挡住了他的脸,身上尽是血水,顺着垂荡的双脚往下滴。
她眼睛一亮,大喊了一声:
“爹!”
将军府的人找到了昨夜被洪流冲走的姚翝,今日送回姚家时,恰好遇上姚家出了事。
第三百二十九章 虫群至
那被段长涯困在马上的人影已经失去了意识,长发拧成数股结团,上面插满水草木屑,残留着泥沙等物,看不清楚这人的样貌。
但听到姚守宁呼唤的刹那,那人垂落在身体两侧布满了伤痕的手指却是动了动。
柳氏初时还担忧着血蚊蛊,后听到女儿唤‘爹’,心中一跳,转过了身来。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坐在马上的陆执——两个多月前发生在姚家的那场闹剧涌上她心头,她眼皮抽搐,露出头疼的神色,紧接着她的目光就落到了陆执身后,那被马匹驮着的看不清面容的人身上。
那人衣裳碎烂,仿佛经历了大灾劫一般,看不清本来的样式与颜色。
但她看到了那人腰间缠满了水草的皮带,那皮带扣是她亲手所选。
“老爷!”
柳氏这才意识到,姚守宁是真的在喊‘爹’,世子不知为何找到了姚翝,并将他送了回来。
“你爹回来了!”
柳氏拉了儿子一把,姚若筠回悟过神,连忙大步淌水上前,在将军府众人的帮助下,将姚翝从马背上抬了下来。
“先送回房间里面。”柳氏强忍心慌,先说了一句。
她伸手将姚翝凌乱的长发拂开,露出他那张伤痕累累的脸。
他脸颊上大部分的皮肤被磨平,伤口细碎,仿佛被千万细小的钢针刷子‘刷’过一般,浸泡了一夜的伤口泛白,已经流不出血来。
但好在他还有微弱的气息在,柳氏那提了一夜的心终于落回原处,眼泪险些涌了上来。
“世子——”
她内心不知该如何表达对陆执的谢意。
陆执对姚家有大恩,先是救了她一命,如今又将姚翝送了回来。
只是此时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侧身让众人抬着姚翝进屋,又见郑士等人举了不少提前准备好的火把出来。
“血蚊蛊要来了。”
姚守宁见父亲无事,心中大石落地,接着将注意力转了回来,拉了陆执的衣袖,兴许两人合作多次,度过了几次生死大关,世子一来之后,她竟整个人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望着巷道中围堵的人群,见柳并舟嘶声大喊,眼中露出愁色。
“别急。”
陆执见她神色不安,先是安慰了她一句,接着向罗子文使了个眼色,罗子文微微一笑,翻身下马,接着一拉马缰绳,附在马匹耳侧似是低语了几句,末了伸手一拍马臀,那马儿似是瞬间通了人性,发出一声回应的嘶鸣,接着迈开四蹄冲撞了起来。
它冲入人群,先前受柳并舟劝阻而不肯退的流民一见马匹发疯,竟四处闪避。
马匹冲击人群引发混乱,使得其他的马匹也有些不安。
大量流民推挤着想要逃走,有人被踩入水里面,情况失控,镇魔司的人被留了下来。
‘嗡嗡嗡——’
远处众人已经可以听到若隐似无的‘嗡鸣’声,冯振那张老脸铁青,抬头便能见到有数团奇大无比的乌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迅速,往神都城的方向飞移而来。
他的脑海里想起了姚守宁先前提到过的‘血蚊蛊’,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这大内侍恐慌之下心生杀意,对眼前这些阻挠了自己离去脚步的贱民已经十分厌烦。
他手掌一翻,正欲动手之时,突然一只手按到了他腰侧:
“冯公,不如我们先弃马离开。”
冯振嘴唇紧抿,阴测测的转过了头,就见程辅云一脸不安,似是全然没有察觉他内心的变化般。
弃马离开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两人都修习武艺,可以提气翻上屋顶离开。
只是镇魔司及宫中这群人恐怕走不了,要被强留下来。
若是其他时候这样弃了部下逃走自然不好,可生死关头,自然是各凭手段保命。
冯振二话不说,双脚将马蹬踢开,双腿一夹马腹,整个人腾空而起。
这一边陆执与姚守宁说话,但眼角余光却也在看冯振那边,见他要逃,便扯下腰间挂的长剑,用力掷了出去!
长剑化为银芒,直扑冯振头顶。
那大内侍感应到杀气到来,紧急时刻将头一缩,提气下坠,长剑穿破他头顶湿透的乌纱帽,削平他的发髻,‘嗖’的一声钉入远处的砖墙里面。
冯振险捡回一条命,重新跌坐回马背之上。
这个跟在神启帝身侧,向来高傲的大总管此时面色铁青,转过了头来:
“世子这是何意?”
雨水打在他脸上,他帽子被削掉,头发失去束缚,散落在他消瘦的脸颊四周,神情阴鸷,看起来如同厉鬼般。
“我让你走了吗?”
陆执反问了一声。
他来得晚,没有见到镇魔司先前的手段,但他深知冯振是神启帝的口舌,他既出现在此处,必是带了神启帝的旨意而来。
陆执的这个舅舅心胸可不是一般的狭窄,昨日长公主打了他的脸,他必定怀恨在心,要想办法报复的。
冯振此来,必无好事,不能让他轻易离开。
世子心中这个念头一起,冯振的眼中也露出杀机。
神启帝与长公主关系势同水火,双方互不相融。
陆执此时既然不允许自己走,这会儿又生了混乱,不如自己趁乱将陆执杀死,到时便推说是受妖蚊影响,分不清敌我来。
双方目光交碰,都生出相同的念头来。
可就在此时,远处‘乌云’迅速移来——‘嗡’的鸣响声中,如同炸雷在众人头顶散开。
无数大小黑点从半空之中俯冲而来,融入雨水之中,形成一片可怕的黑幕,将神都城上空全部挡住。
好在姚家人早有准备,趁着蚊虫还未落下,郑士等人手脚麻利的将火把分散。
将军府的人各持火把,柳并舟感应到头顶黑影如遮天蔽日般,瞬间将原本就昏暗的光线挡住。
雨水一下都似是小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郁的腥气灌溉而下。
“将火把点燃!将火把立即点燃!”
柳并舟大声的喊。
他早就已经听说过这一幕会出现,但耳朵听到终究与自己亲眼所见是不同的。
当他看到虫群组成云层,使得神都白天变夜晚时,那种可怕的妖气盖压下来,带着死亡的气息,让人心生不安。
“玉儿,你带孩子们退回屋中,其他人与我一起把火把点燃,将这些虫子驱散。”
姚家之中,柳氏、曹嬷嬷等只是普通人,无法帮上什么忙。
与其留他们在这里添乱,不如先回房间。
柳氏虽说早得父亲提醒,心里也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当她看到虫群出现时,仍是骇得胆颤心惊,下意识的拉了大女儿的手,疯狂缩回屋内。
“婉宁,婉宁,快进来。”
走了两步,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突然顿住,转身撕心裂肺的大喊:
“守宁!守宁!”
原来先前温景随拦冯振时,姚守宁怕他吃亏,已经冲下台阶,后陆执到来,她便跟在了陆执身边,离门口颇远。
柳氏回过头来,与听到她呼声的女儿遥遥相望。
明明距离并不远,可此时有血蚊蛊的威胁,那短短的距离便如天堑一般。
外头的流民、镇魔司的人也见到了虫群大批量出现,众人面色大变,便也想跟着钻入屋里面。
不用陆执开口,段长涯、罗子文等联手将人拦住。
陆执神色紧绷,张开手臂将姚守宁护在了怀里面。
“娘,您先进屋——”
姚守宁看到柳氏面色惨白,见到自己未跟进屋,连忙要冲出来。
她向母亲拼命摆手,又指了指世子,露出安抚之色。
“不用担心。”姚守宁喊了一声,段长涯便高呼:
“快关门!”
众人又慌又乱,哭喊声中,大门‘呯’的关上,落拴的声音传来,外头的人拼命去撞,屋里的人四散逃蹿。
‘嗡——’
虫群随雨落下,散入千家万户里面。
巷中围堵了不少人,似是有人受到蚊虫叮咬,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声来。
“啊——”
“我被虫咬了——”
惨叫声中伴随着‘啪啪’的拍打声响,但很快有人就发现这些受妖气滋养而生的虫子根本无法拍死。
许多人倒入水流之中,现场乱成一团。
陆执扯开披风,一下罩到了姚守宁的头上。
同时他掏出火折子,那醮满了桐油,又喷洒了烈酒的火把‘轰’的一声便亮了起来。
原本围绕在他四周的虫子被火一灼,发出‘吱吱’惨叫声。
这些虫子身上的翅膀被烧卷,大量虫子失去飞行能力,纷纷掉落水里面。
姚守宁将罩在头顶的斗蓬掀开一条缝隙,便见陆执身侧的虫群畏惧着火光的威胁,‘嗡’的飞开。
他举着火把乱舞,很快将身侧清理出一小块空地来。
其他人一见有效,也很快举起火把乱舞,不少虫群被火光驱离,将军府的人手持着火把靠成一团。
而远处柳并舟也持有一把火把,他被许多未能及时逃走的流民团团围住,暂时无法回来。
先前骂骂咧咧的人,此时将这位大儒当成唯一的救星,极力靠拢在他身边。
但他手里的火把只有一束,与这些密密麻麻的妖虫群相较,如暗夜之中一点星火般。
世子这边人多势众,持火的人也多,虫群暂时不敢过来。
而柳并舟那边人太多了。
这些活着的人身上的血气、魂息,对这些受妖气滋养而生的虫群有极大的诱惑。
无数虫子成群结队,围绕在柳并舟的上方。
仅靠一支火把,很难将这些虫群驱散,惨叫声此起彼伏传来。
镇魔司的人也惨,他们骑着马,如目标群一般,而他们毫无准备,虫群便盯着他们追咬。
顷刻功夫,不少人被咬得接连惨叫。
程辅云机灵异常,扯了披风将头脸挡住,纵身一跃,丢下马匹,跳到了姚守宁身边。
姚守宁回头看他,他笑着就道:
“姚二小姐,我避个难。”
两人也非第一次打交道,更何况灾祸之下,暂时便不分敌我,姚守宁点了点头,还提醒他:
“程公您上台阶,小心水里面。”
先前许多被火烧毁了翅膀的虫子落入水中之后还未死,它们原本就是自江水而生,在水中有极强的生存能力,难保不会叮咬人。
大家一受她提醒,顿时面色大变,都争先恐后的想往姚家门槛下躲避。
陆执望着被流民包围的柳并舟,大喊了一声:
“柳先生,小心水中——”
他话音刚落,许多倒在水中,试图躲避毒蚊的人也跟着发出惨叫,坐起立起身来:
“水里也有蚊子。”
镇魔司的人中,冯振一见程辅云溜走,也不顾一切纵身跃起,厚着脸皮躲到了将军府这边。
众人一见两位首领都弃马而逃,也纷纷有样学样。
马匹失去了主人庇护,顿时成为了众蚊目标。
半空中盘旋的蚊虫顿时‘轰’的一声一拥而上,马群发出凄厉的嘶鸣,身体很快被虫子覆盖。
那些虫子形成厚厚的盔甲,飞转之间竟将马匹抬了起来。
‘嗡嗡嗡——’
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中,马儿的嘶鸣很快消失,片刻之后,虫群‘轰’的散开,数匹被抬离水面尺来高的马匹‘扑通’落入水中,接着竟半浮起来。
镇魔司的人骑的都是上好的骏马,可此时这些马匹却如被吸干了血般,仅剩皮包着骨。
相反,那些虫群吸饱血后,原本殷红的肚腹便如点亮了一盏灯般,发出红彤彤的光来。
被虫群遮蔽的天空下,这些虫子闪着诡异的红灯在暴雨之中穿梭,所到之处,惨叫连连。
吸饮了血后的虫子妖气大盛,
竟似是对火光都有了一定的抵抗力般。
“柳先生救命——”
“啊——”
“柳先生,柳先生——”
柳并舟听到周围惨叫,心中忐忑不安。
他没有做到心冷硬如铁,改变了历史,使得这些妖虫竟出现了异变。
在‘她’的诉说中,并没有出现虫群进化、成长的情况。
也许是‘她’后来的经历中,虫群吸够了足够的人类怨气,一面倒的收割人类的性命,以至于后来人们发现火光与烈酒可以驱蚊,是有因果克制的关系。
而他没有等到人们绝地求生,提前将这样的方法公布,便改变了历史的进程,使得这些妖蚊未能如愿收走大量人类的命,使命未完成,所以这些原本能克制它们的东西,便失去了本来的效果。
蚊虫进化——
柳并舟的心里直往下沉,他知道自己改变历史的恶果已经开始显现。
第三百三十章 暂驱退
柳并舟的神情变得认真。
事情由他而起,自然由他结束。
“别慌。”他温声安抚。
这一声安慰声音并不大,却奇迹般的传入每一个人的心里面。
先前受到镇魔司蛊惑,大声喝骂他的人听到他的声音,有些羞愧的低下头,心中惴惴不安。
柳并舟将手里的火把交到了身侧的一个人手上,接着手掌一摊,一道光芒在他掌心出现,化为一本泛着金芒的书本,被他握于手里。
“外祖父!”
姚守宁被陆执护持着退回姚家大门下,便见到远处光芒闪现。
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急得想要往柳并舟的方向而去,陆执拉住她:
“别去。”他安慰道:
“柳先生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姚守宁急得跺脚,她看了挤站在一起的镇魔司众人,将后面的话吞进了肚腹里面。
她知道柳并舟此时没事,但她更清楚,柳并舟已经存了将来在‘河神’现世时,与神都城共存亡的心。
通过幻境的提示,她已经‘看’到了之后的柳并舟拼死过城的情景。
他的力量越是多保存一分,到时便越多一线生机,而他此时消耗过度,到时拿什么来对抗‘河神’?
姚守宁担忧的不是外祖父的现在,而是担忧他的将来!
纵然姚守宁没有明说,但陆执与她相处多时,透过她的眼神,依旧猜到了她心中的想法。
“不要怕。”他定了定神,举着火把:
“我去看看。”
‘嗡嗡嗡――’
半空之中,许多吸饱了血的妖蚊来回飞旋。
它们尝到了血腥味儿后,对于人类便更生贪婪。
大堆大堆的蚊虫汇聚,不死心的围绕着每一个人的头顶飞,但世子将火把一举高,许多蚊虫受惊,又‘嗡’的散开。
倾盆大雨无形中也削弱了火光的威胁,情况偏向了妖邪。
“不要。”
姚守宁有些不安的拉了陆执的手,他回过头来,那张被雨水洗刷过的深邃面容有些苍白,
神情却带着自信:
“放心,我不会有事。”
说完,他就见姚守宁眼圈湿润,不由补充了一句:
“这些蚊子咬不死我的。”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想起他确实命大,顿时才信。
世子并非对自己的身手自信――在这铺天盖地的妖蚊之下,他的力量显得不值一提。
但他身怀妖蛊,对于妖气、毒气都有极强抗性。
尤其是当日代王地宫一行,受万蛇噬咬,徐相宜为他解毒后,调理过他的身体。
陆执相信这些血蚊蛊咬不死他,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徐相宜必定有办法治活他的。
“你们护好二小姐。”
陆执举了火把,正欲踩入水中,就见另一边,柳并舟右手高举。
浩然正气化为实质的光晕,在他手指间成形,变成一支金笔,他提笔疾书,写着:大庆二十九年一月十五日,神都城有大量妖蚊现。儒家弟子柳并舟,愿为民先,以满腔浩然正气,化为妖蚊克星,救民众于妖邪之口。
“铭书?”
陆执还未说话,一旁的冯振便惊呼一声,喊了出来。
姚守宁回头看了这位大内侍一眼,神色有些难看。
“什么是铭书?”她对冯振印象不佳,今日若非此人咄咄相逼,又引人来闹事,便不会有大量人聚在姚家门口,使得灾祸显现。
而如果不是这场灾祸关系到许多人的性命,外祖父便不会轻易动手,消耗他的力量。
“哼――”
冯振喊出话后,便知道自己失言,又听姚守宁问话,他心里还记恶姚家,同时想起自己先前受姚守宁、温景随相逼,心中有怨怒,自然不欲理睬她。
事关柳并舟,姚守宁顿时生气,提高音量道:
“你没听到吗?”
陆执拉住她的手臂,示意她消气,让自己来。
他安抚完少女,转头望着冯振,眉头紧皱,怒喊:
“问你话呢,你没听到吗?”
“你――”
冯振见他无礼,心中大怒。
论公,他是神启帝身边的第一内侍,身兼镇魔司首领,地位不低;
论私,他武艺不凡,两位小辈也敢对他如此喝斥。
“如果不说,就滚开。”陆执对镇魔司的人可没有什么好脸色,“与镇魔司的人站在一起都嫌晦气。”
此言一出,镇魔司的人俱都脸色难看,但碍于陆执身份,却敢怒不敢言。
冯振沉了脸:
“你说话放尊重一点。”
“你也配?”世子懒洋洋回了他一句。
话音一落,镇魔司的人露出怒色,正欲理论,段长涯等人已经手持武器,站到了陆执身边。
双方气氛一触即发,头顶还有血蚊蛊在。
程辅云叹了口气,轻轻靠近冯振身侧,小声道:
“冯公,还请以大局为先。”
此时不宜闹出动静,这些妖蚊无孔不入,数量极多,且十分嗜血。
一旦双方打斗起来,便必有损伤,到时血腥气一出,恐怕大家都要倒霉。
陆执是将军府的世子,头上有长公主在,又带了一队黑骑前来,人多势众。
镇魔司今日出行是为了收拾姚家,来的人也不少,但与将军府的精锐却无法相较。
以神启帝的性情,若他吃了亏回去,不止得不到皇帝的抚慰,恐怕要认为他办事不力,丢了他的脸。
这个道理冯振也不是不懂,但他心中恼怒,下不来台。
此时经由程辅云提醒,他强咽下怒火,暗暗将这一笔仇记在心中,嘴里却道:
“所谓铭书,是儒家手段的一种,可将儒家正气借书、笔之手,写出来。”
这位宫中大内侍心胸并不宽阔,但见识却也不凡,说到正事之后,他似是将双方先前的恩怨都尽数抛开,心平气和的讲解道:
“但凡通过大儒之手所写出来的书,便会具现。”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这也是传闻之中,大儒修炼到一定地步后,会有‘一笔定乾坤’的说法的由来。”
一旁罗子文对这些儒家的传闻颇感兴趣,闻言就道:
“好似神武门的记载之中,也提到过‘一笔定乾坤’。”
冯振淡淡的道:
“据说当年的张辅臣就曾以浩然正气写出铭书,辅助太祖杀死过天妖一族的狐王。”说到这里,他神情有些傲然:
“说来神武门与镇魔司也算有渊源,当年的顾敬也曾是镇魔司的人,后来不尊皇室、不忠大庆,受到驱逐之后自立门户,才成立了什么神武门。”
段长涯一听这话,顿时大怒。
这老太监说话阴阳怪气,真想把他头都打扁。
罗子文心中也气,但脸上却笑吟吟的:
“兴许是先祖有远见,意识到镇魔司乌烟障气,成为藏污纳垢之所,不愿同流合污,才抢先离开。”
“你――”
镇魔司的人不服气,神武门的人也不肯让步,双方各自手持武器,恨恨对视。
姚守宁没有理睬这斗气的双方,她的心思放到了柳并舟的身上。
这‘铭书’之法,柳并舟当日进神都时,也施展过一次。
那时他为了逼出苏妙真体内的妖邪,也曾书写一段类似的话,大意是指:大庆二十九年冬,他在姚家斩杀了妖邪。
姚守宁事后想起这句话,意识到了时间不对劲儿。
柳并舟的性情她清楚,关系到天妖一族,他是半点儿不可能出错,格外上心。
如今他再写铭书,时间、地点俱都一清二楚,铭书的书写绝不能乱,可见当日的铭书,外祖父是另有安排。
她心中想着事,却见柳并舟写完铭书的刹那,将手一握――
‘哐。’
脆响声中,那金笔、书俱都被他捏碎,化为无形的光点碎片,自他指缝之间溢开。
那些光点飞在半空,瞬时化为一只只拳头大小的鸟雀,扑入蚊虫之中,便如猛龙入江,大口吞食蚊虫。
这些妖蚊数量极多,密密麻麻。
由大儒浩然正气所化而成的雀鸟恰巧是妖邪克星,因此这些蚊虫毫无反抗之力,尽数被吞食入内。
片刻功夫,柳并舟的头顶上方便被清理出大量空隙。
由蚊虫组成的云层散开,被挡住的大雨重新落下,柳并舟的身体四周似是有光晕,将所有围绕着他的流民护持在内。
当日长公主曾试过,以体内灵息都无法轻易捏死的蚊虫,在被这些雀鸟嘴喙碰到的刹那,身体便爆烈开来,化为小团血雨碎散。
鸟群四散飞开,密集的蚊虫被吞食大半,将以姚家为中心的上方清理出大片干净的领地。
但鸟群越是神威大方,柳并舟的神色却越显疲惫。
好在这些虫群显得稀疏,似是终于知道畏惧,‘轰’的四散逃开,不敢再聚集。
神都城的远方传来隐隐约约的惨叫,不绝于耳。
‘哗啦啦’的大雨声中,残余的蚊虫仅形成小股盘旋,不再成威胁。
它们数量一少,便开始畏惧火光,不敢再靠近。
半空之中吃饱的鸟雀身形逐渐黯淡,最终化为灵气,消失于天地之间。
“大家先行散开,不要聚在一起。”
陆执见事态得到控制,不由高喊了一声:
“人聚的越多,气血越旺,便越容易引发这些妖蚊袭击。”
他的话令得许多人忐忑不安,也都想散去。
可是柳并舟便如黑暗之中的一簇光明,经过先前的事,大家都知道他能护持众人安危,因此无人愿意离去。
“一味围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陆执见劝说无用,便不再浪费唇舌,转而去看冯振:
“冯振。”
他挑了下眉,喊出冯振名字:
“这些人是你召来的,不如你也将他们驱离。”
“世子不要胡说,我只带了镇魔司的人,前来宣读皇上旨意。”冯振断然否认。
陆执闻言,双眉一竖,正欲发火,罗子文伸手安抚他:
“世子,让我来说。”
“哼。”陆执也懒得与冯振多言,转头看向姚守宁,见到少女的脸,心中才觉得舒服了几分。
罗子文笑眯眯的道:
“大总管,不管人是不是你带来的,今日我们都被堵在这里,你是带着差事而来,也不想被堵在这小巷之中,迟迟出不去吧?”
他这话戳中了冯振内心的担忧,但这位大内侍嘴十分硬,不肯服输:
“这条巷道怎么能困得住我呢?”
陆执下意识的伸手摸腰,却只摸到一个轻飘飘的剑鞘。
他这才想起,先前为了阻止冯振等人离开,他抽出佩剑往冯振斩了过去。
“巷道确实困不住你,但我们可以。”罗子文笑道:
“如果镇魔司不能清理出这条道路,今天干脆大家谁都别回去,就守在这里。”
他双手一摊,摆出无所谓的神情:
“反正我们只需要保护世子安危,晚归也无所谓,就是不知道大总管有没有公务在身。”
罗子文的话虽说是威胁,但确实令镇魔司的人感到不安了。
神启帝的性情暴虐残忍,若是大家回去太迟,恐怕会有大难降临。
“冯公――”
“大总管。”
镇魔司的人先站不住了,接连开口。
冯振表情青白交错,最终冷笑了一声:
“既是急着回去,还不赶紧将刁民驱走,还这一路清宁?”
他虽知道取舍,但受了晚辈威胁心中仍觉得十分不舒服,便暗暗将最先开口说话的人记在心中。
程辅云情急之下也唤了一声,看到冯振眼神,心中一跳,心生戒备。
而另一人则欢天喜地,全然不知死期将近。
镇魔司的人凶神恶煞,再加上流民之中也有他们的人,这些人一出去后,拳打拳踢,竟很快将原本犹豫不肯走的流民驱离。
众人一散去后,先前人满为患的巷子顿时清静了许多。
但水面之上还浮着许多蚊虫的翅膀,uu看书水底下,许多虫子来回游曳,试图寻找新鲜的血液。
数匹被吸干了血液的马尸浮在水面之上,镇魔司的人正欲离去,陆执喊了一声:
“且慢!”
“你还有什么事?”冯振回过头来,眼中的杀气已经隐藏不住。
陆执也不惧他,下巴一点,指着水面的马匹浮尸:
“把你们的东西带走,不要留在这里。”
事已至此,冯振忍气吞声,厉声喝道:
“还不将此地收拾干净。”
镇魔司众人唯唯喏喏,连忙上前捞起浮尸,灰溜溜离去。
姚守宁也与镇魔司的人打过交道,每次见面,这些人凶神恶煞,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吃亏。
若是其他时候,她必定开心,觉得心中出了口恶气。
可她此时只是担忧柳并舟的身体。
柳并舟的神情变得认真。
事情由他而起,自然由他结束。
“别慌。”他温声安抚。
这一声安慰声音并不大,却奇迹般的传入每一个人的心里面。
先前受到镇魔司蛊惑,大声喝骂他的人听到他的声音,有些羞愧的低下头,心中惴惴不安。
柳并舟将手里的火把交到了身侧的一个人手上,接着手掌一摊,一道光芒在他掌心出现,化为一本泛着金芒的书本,被他握于手里。
“外祖父!”
姚守宁被陆执护持着退回姚家大门下,便见到远处光芒闪现。
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急得想要往柳并舟的方向而去,陆执拉住她:
“别去。”他安慰道:
“柳先生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姚守宁急得跺脚,她看了挤站在一起的镇魔司众人,将后面的话吞进了肚腹里面。
她知道柳并舟此时没事,但她更清楚,柳并舟已经存了将来在‘河神’现世时,与神都城共存亡的心。
通过幻境的提示,她已经‘看’到了之后的柳并舟拼死过城的情景。
他的力量越是多保存一分,到时便越多一线生机,而他此时消耗过度,到时拿什么来对抗‘河神’?
姚守宁担忧的不是外祖父的现在,而是担忧他的将来!
纵然姚守宁没有明说,但陆执与她相处多时,透过她的眼神,依旧猜到了她心中的想法。
“不要怕。”他定了定神,举着火把:
“我去看看。”
‘嗡嗡嗡――’
半空之中,许多吸饱了血的妖蚊来回飞旋。
它们尝到了血腥味儿后,对于人类便更生贪婪。
大堆大堆的蚊虫汇聚,不死心的围绕着每一个人的头顶飞,但世子将火把一举高,许多蚊虫受惊,又‘嗡’的散开。
倾盆大雨无形中也削弱了火光的威胁,情况偏向了妖邪。
“不要。”
姚守宁有些不安的拉了陆执的手,他回过头来,那张被雨水洗刷过的深邃面容有些苍白,
神情却带着自信:
“放心,我不会有事。”
说完,他就见姚守宁眼圈湿润,不由补充了一句:
“这些蚊子咬不死我的。”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想起他确实命大,顿时才信。
世子并非对自己的身手自信――在这铺天盖地的妖蚊之下,他的力量显得不值一提。
但他身怀妖蛊,对于妖气、毒气都有极强抗性。
尤其是当日代王地宫一行,受万蛇噬咬,徐相宜为他解毒后,调理过他的身体。
陆执相信这些血蚊蛊咬不死他,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徐相宜必定有办法治活他的。
“你们护好二小姐。”
陆执举了火把,正欲踩入水中,就见另一边,柳并舟右手高举。
浩然正气化为实质的光晕,在他手指间成形,变成一支金笔,他提笔疾书,写着:大庆二十九年一月十五日,神都城有大量妖蚊现。儒家弟子柳并舟,愿为民先,以满腔浩然正气,化为妖蚊克星,救民众于妖邪之口。
“铭书?”
陆执还未说话,一旁的冯振便惊呼一声,喊了出来。
姚守宁回头看了这位大内侍一眼,神色有些难看。
“什么是铭书?”她对冯振印象不佳,今日若非此人咄咄相逼,又引人来闹事,便不会有大量人聚在姚家门口,使得灾祸显现。
而如果不是这场灾祸关系到许多人的性命,外祖父便不会轻易动手,消耗他的力量。
“哼――”
冯振喊出话后,便知道自己失言,又听姚守宁问话,他心里还记恶姚家,同时想起自己先前受姚守宁、温景随相逼,心中有怨怒,自然不欲理睬她。
事关柳并舟,姚守宁顿时生气,提高音量道:
“你没听到吗?”
陆执拉住她的手臂,示意她消气,让自己来。
他安抚完少女,转头望着冯振,眉头紧皱,怒喊:
“问你话呢,你没听到吗?”
“你――”
冯振见他无礼,心中大怒。
论公,他是神启帝身边的第一内侍,身兼镇魔司首领,地位不低;
论私,他武艺不凡,两位小辈也敢对他如此喝斥。
“如果不说,就滚开。”陆执对镇魔司的人可没有什么好脸色,“与镇魔司的人站在一起都嫌晦气。”
此言一出,镇魔司的人俱都脸色难看,但碍于陆执身份,却敢怒不敢言。
冯振沉了脸:
“你说话放尊重一点。”
“你也配?”世子懒洋洋回了他一句。
话音一落,镇魔司的人露出怒色,正欲理论,段长涯等人已经手持武器,站到了陆执身边。
双方气氛一触即发,头顶还有血蚊蛊在。
程辅云叹了口气,轻轻靠近冯振身侧,小声道:
“冯公,还请以大局为先。”
此时不宜闹出动静,这些妖蚊无孔不入,数量极多,且十分嗜血。
一旦双方打斗起来,便必有损伤,到时血腥气一出,恐怕大家都要倒霉。
陆执是将军府的世子,头上有长公主在,又带了一队黑骑前来,人多势众。
镇魔司今日出行是为了收拾姚家,来的人也不少,但与将军府的精锐却无法相较。
以神启帝的性情,若他吃了亏回去,不止得不到皇帝的抚慰,恐怕要认为他办事不力,丢了他的脸。
这个道理冯振也不是不懂,但他心中恼怒,下不来台。
此时经由程辅云提醒,他强咽下怒火,暗暗将这一笔仇记在心中,嘴里却道:
“所谓铭书,是儒家手段的一种,可将儒家正气借书、笔之手,写出来。”
这位宫中大内侍心胸并不宽阔,但见识却也不凡,说到正事之后,他似是将双方先前的恩怨都尽数抛开,心平气和的讲解道:
“但凡通过大儒之手所写出来的书,便会具现。”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这也是传闻之中,大儒修炼到一定地步后,会有‘一笔定乾坤’的说法的由来。”
一旁罗子文对这些儒家的传闻颇感兴趣,闻言就道:
“好似神武门的记载之中,也提到过‘一笔定乾坤’。”
冯振淡淡的道:
“据说当年的张辅臣就曾以浩然正气写出铭书,辅助太祖杀死过天妖一族的狐王。”说到这里,他神情有些傲然:
“说来神武门与镇魔司也算有渊源,当年的顾敬也曾是镇魔司的人,后来不尊皇室、不忠大庆,受到驱逐之后自立门户,才成立了什么神武门。”
段长涯一听这话,顿时大怒。
这老太监说话阴阳怪气,真想把他头都打扁。
罗子文心中也气,但脸上却笑吟吟的:
“兴许是先祖有远见,意识到镇魔司乌烟障气,成为藏污纳垢之所,不愿同流合污,才抢先离开。”
“你――”
镇魔司的人不服气,神武门的人也不肯让步,双方各自手持武器,恨恨对视。
姚守宁没有理睬这斗气的双方,她的心思放到了柳并舟的身上。
这‘铭书’之法,柳并舟当日进神都时,也施展过一次。
那时他为了逼出苏妙真体内的妖邪,也曾书写一段类似的话,大意是指:大庆二十九年冬,他在姚家斩杀了妖邪。
姚守宁事后想起这句话,意识到了时间不对劲儿。
柳并舟的性情她清楚,关系到天妖一族,他是半点儿不可能出错,格外上心。
如今他再写铭书,时间、地点俱都一清二楚,铭书的书写绝不能乱,可见当日的铭书,外祖父是另有安排。
她心中想着事,却见柳并舟写完铭书的刹那,将手一握――
‘哐。’
脆响声中,那金笔、书俱都被他捏碎,化为无形的光点碎片,自他指缝之间溢开。
那些光点飞在半空,瞬时化为一只只拳头大小的鸟雀,扑入蚊虫之中,便如猛龙入江,大口吞食蚊虫。
这些妖蚊数量极多,密密麻麻。
由大儒浩然正气所化而成的雀鸟恰巧是妖邪克星,因此这些蚊虫毫无反抗之力,尽数被吞食入内。
片刻功夫,柳并舟的头顶上方便被清理出大量空隙。
由蚊虫组成的云层散开,被挡住的大雨重新落下,柳并舟的身体四周似是有光晕,将所有围绕着他的流民护持在内。
当日长公主曾试过,以体内灵息都无法轻易捏死的蚊虫,在被这些雀鸟嘴喙碰到的刹那,身体便爆烈开来,化为小团血雨碎散。
鸟群四散飞开,密集的蚊虫被吞食大半,将以姚家为中心的上方清理出大片干净的领地。
但鸟群越是神威大方,柳并舟的神色却越显疲惫。
好在这些虫群显得稀疏,似是终于知道畏惧,‘轰’的四散逃开,不敢再聚集。
神都城的远方传来隐隐约约的惨叫,不绝于耳。
‘哗啦啦’的大雨声中,残余的蚊虫仅形成小股盘旋,不再成威胁。
它们数量一少,便开始畏惧火光,不敢再靠近。
半空之中吃饱的鸟雀身形逐渐黯淡,最终化为灵气,消失于天地之间。
“大家先行散开,不要聚在一起。”
陆执见事态得到控制,不由高喊了一声:
“人聚的越多,气血越旺,便越容易引发这些妖蚊袭击。”
他的话令得许多人忐忑不安,也都想散去。
可是柳并舟便如黑暗之中的一簇光明,经过先前的事,大家都知道他能护持众人安危,因此无人愿意离去。
“一味围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陆执见劝说无用,便不再浪费唇舌,转而去看冯振:
“冯振。”
他挑了下眉,喊出冯振名字:
“这些人是你召来的,不如你也将他们驱离。”
“世子不要胡说,我只带了镇魔司的人,前来宣读皇上旨意。”冯振断然否认。
陆执闻言,双眉一竖,正欲发火,罗子文伸手安抚他:
“世子,让我来说。”
“哼。”陆执也懒得与冯振多言,转头看向姚守宁,见到少女的脸,心中才觉得舒服了几分。
罗子文笑眯眯的道:
“大总管,不管人是不是你带来的,今日我们都被堵在这里,你是带着差事而来,也不想被堵在这小巷之中,迟迟出不去吧?”
他这话戳中了冯振内心的担忧,但这位大内侍嘴十分硬,不肯服输:
“这条巷道怎么能困得住我呢?”
陆执下意识的伸手摸腰,却只摸到一个轻飘飘的剑鞘。
他这才想起,先前为了阻止冯振等人离开,他抽出佩剑往冯振斩了过去。
“巷道确实困不住你,但我们可以。”罗子文笑道:
“如果镇魔司不能清理出这条道路,今天干脆大家谁都别回去,就守在这里。”
他双手一摊,摆出无所谓的神情:
“反正我们只需要保护世子安危,晚归也无所谓,就是不知道大总管有没有公务在身。”
罗子文的话虽说是威胁,但确实令镇魔司的人感到不安了。
神启帝的性情暴虐残忍,若是大家回去太迟,恐怕会有大难降临。
“冯公――”
“大总管。”
镇魔司的人先站不住了,接连开口。
冯振表情青白交错,最终冷笑了一声:
“既是急着回去,还不赶紧将刁民驱走,还这一路清宁?”
他虽知道取舍,但受了晚辈威胁心中仍觉得十分不舒服,便暗暗将最先开口说话的人记在心中。
程辅云情急之下也唤了一声,看到冯振眼神,心中一跳,心生戒备。
而另一人则欢天喜地,全然不知死期将近。
镇魔司的人凶神恶煞,再加上流民之中也有他们的人,这些人一出去后,拳打拳踢,竟很快将原本犹豫不肯走的流民驱离。
众人一散去后,先前人满为患的巷子顿时清静了许多。
但水面之上还浮着许多蚊虫的翅膀,uu看书水底下,许多虫子来回游曳,试图寻找新鲜的血液。
数匹被吸干了血液的马尸浮在水面之上,镇魔司的人正欲离去,陆执喊了一声:
“且慢!”
“你还有什么事?”冯振回过头来,眼中的杀气已经隐藏不住。
陆执也不惧他,下巴一点,指着水面的马匹浮尸:
“把你们的东西带走,不要留在这里。”
事已至此,冯振忍气吞声,厉声喝道:
“还不将此地收拾干净。”
镇魔司众人唯唯喏喏,连忙上前捞起浮尸,灰溜溜离去。
姚守宁也与镇魔司的人打过交道,每次见面,这些人凶神恶煞,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吃亏。
若是其他时候,她必定开心,觉得心中出了口恶气。
可她此时只是担忧柳并舟的身体。
第三百三十一章 愧疚心
罗子文与段长涯已经扶了柳并舟回来,这个自入神都之后,一直以来都神彩奕奕的老人,此时脸色灰败,似是消耗极大的样子。
姚守宁的目光落到了他头上,见他须发皆白,头顶发髻处那一支原本生机盎然的木枝此时都失去了活力,那翠绿的叶子微卷,往头顶耷拉下去。
“外祖父——”
她含泪上前,想去扶柳并舟的手臂。
柳并舟摇了摇头,笑着喘了一声:
“傻孩子。”他中气有些不足,但笑容温和:
“有什么好哭的?今日没出大事,你爹有惊无险归来,你外祖父也不会死在这里,是好事。”
说话的时候,一股血液从他鼻孔之中流出,随即被他脸上的水渍晕散开来,渗入他的嘴里。
他意识到这一点,镇定自若的伸手抹去。
“您——”
姚守宁想到先前的那一幕,正欲说话,柳并舟看向她,她透过柳并舟的眼睛,似是看到了他的内心——愧疚夹杂着忐忑,还有若隐似无的哀求,似是并不希望她将在‘幻境’之中看到的一幕说出口。
少女咬住嘴唇,低下了头。
“您没事吧?”
陆执也跟着上前搀扶住柳并舟,小声的问了一句。
“没事,没事。”柳并舟笑了一声,略有些吃力的摇了摇头。
“劳烦世子先将我送入屋中。”
他嘴里说着‘没事’,但此时似是行走都有些吃力。
陆执心生疑惑。
大儒的力量非同一般,先前柳并舟施展手段驱蚊,照理来说对他不应该有如此影响才对,怎么柳并舟却像是消耗极大,仿佛施展了很大的术法?
但他看得出来有些话柳并舟并不想说,因此并没有出口多问,而是道:
“您先等我一会。”
柳并舟点了点头。
陆执踩入水中,将先前削掉了冯振帽发的长剑从墙砖之中拨出。
碎裂的砖石‘扑通’落入水里,引发的动荡使得水里那些失去了翅膀的蚊虫疯狂游来,却在靠近世子的刹那,似是感应到他身上的‘妖蛊’之气,而并没有攻击他。
他一手握住剑柄,将剑身摊在掌中。
这支长剑是他失了本来的黑色佩剑后,重新准备的一件武器。
但此时这剑身之上布裂了裂痕与缺口,他摇了摇头:
“这剑与我先前的剑果然是无法相比的,我得找陈太微赔我。”
他话音一落,便以右手一点剑身,那剑发出轻吟,竟腾空而起,飞在陆执面前。
“去,杀了冯振!”
他话音一落,施展秘术,力量贯入剑身,长剑化为一道流光,飞入半空,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子做完这一切,重新回到柳并舟身边,还未说话,就听姚家屋内传来杂冗的脚步声,接着门后‘乒乓’声响起,很快门拴被人打开,柳氏等人仓皇不安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守宁——守宁——”
姚若筠抱扶着柳氏,正好看到站在门口处的柳并舟等人。
柳氏仓皇不安的视线落到了女儿身上,先是大大的松了口气,接着露出愧疚不安之色。
先前危难的时候,她下意识的先拉住了大女儿,等到意识到小女儿不在身边时,两人已经相隔了一段距离。
直到这时,柳氏才终于察觉到了自己对小女儿的忽视。
她以往总觉得大儿子科考在即,事关前程,自该重视;
长女身体孱弱,需要她时刻注意。
相较之下,小女儿生性活泼,又身体健康,是三个子女中最小的一个孩子,陪在她身边的时间也会是最久的。
姚守宁最是懂事,从不会生她的气。
她替小女儿选的婆家离得也近,将来总有弥补的机会……
这些种种原因之下,使得她对姚守宁忽视最多,而以往自己竟全无察觉。
柳氏想起以前小女儿嘴里时常抱怨,说她‘偏心’,那时她以为孩子撒娇,但此时回头再想,却发现姚守宁已经许久不再对她说这样的话语。
她仿佛在不知不觉的成长、懂事,这些都是柳氏以前希望的,可此时柳氏却觉得有些害怕,仿佛攥在掌心里的孩子已经不再需要她,蹒跚着在离开她的身侧。
“守宁……”
柳氏几乎不敢去直视女儿的那双眼睛,害怕从姚守宁的眼睛里看到失望与怨恨。
她向来强势,很少有这样心虚之时,但当她鼓足了勇气抬头时,看到的是女儿谅解的眼神。
一如以往般,从来不会生她气。
她自认为自己爱孩子,定是远胜于孩子爱自己,可此时柳氏才发现,她的心里装的东西太多,远不如孩子爱她更纯粹。
这个念头一生起,她更感羞愧,低声问道:
“你没事吧?”
“没事呀。”姚守宁摇了摇头。
凭借她敏锐的感知力,她能感应到柳氏此时内心的愧疚之心,她压下心中对柳并舟的担忧,毫无芥蒂的拉了柳氏的手,说道:
“娘,您不要担心我,姐姐身体弱,大哥又是文弱书生,这些蚊虫有妖气,你们本来就应该早些躲进屋里。”
她轻声安慰着柳氏:
“我留在外面,自然是有我把握的,再说了,世子也会保护我,对不对?”
她转头去看陆执,眼中带着全然的信任。
陆执下意识的点头,柳氏心中更难过了几分。
姚婉宁默不作声的看着这一幕,她冰雪聪明,将母亲的愧疚,妹妹的洒脱,世子的维护俱都看在眼里。
妹妹已经成长,逐渐脱离了家庭、母亲的庇护,将来迟早会离开柳氏的羽翼。
而姚若筠心中的愧疚,在听到姚守宁说他只是‘文弱书生’时,心中都在滴血。
他想到了外祖父挥手之间召鹤斗妖的非凡本事,心中立下重誓:迟早会让妹妹对他另眼相看的。
众人沉默了半晌,直到柳并舟轻轻咳了一声,柳氏才回过神来,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爹。”她对女儿仍很愧疚,但太多的杂事分散了她的心。
这一看柳并舟,她注意力顿时转移,急着大喊了一声。
虽说她只是肉眼凡胎,看不到柳并舟的灵息变化,但她看得出来自己的父亲脸色十分难看,连忙说道:
“我们先进屋再说。”
大家想起先前的蚊虫,都觉得站在外面说话有些害怕,因此连忙先进屋里。
世子此次前来,是带了将军府的意思。
如今洪灾先至,后又有妖蚊现世,长公主夫妇担忧姚家准备的粮食、酒水不足,让陆执送过来一些。
有了姚家人在,柳并舟又有段长涯等人扶持,郑士忙着指挥姚家下人接应东西,陆执便索性偷了个闲,走在姚守宁身侧。
“你——”
他偷偷看了少女一眼,眼神有些纠结。
以他的聪明,将先前的一切全都看在眼里,自然看得出来柳氏与姚守宁之间的情绪变化。
柳氏的歉疚,在他看来无异于再次的伤害。
他家庭和睦,朱姮蕊与陆无计只有他一个独子,他生来受宠,无论是在家中还是神武门,都倍受看重,从来没有想过,活泼可爱的姚守宁自小会生长在这样的环境。
但她并没有因为家庭的影响而变得尖酸刻薄,反倒善良可爱,爱护自己的家人。
这样的姚守宁无疑让他更加倾心。
“守宁。”陆执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姚守宁却并没有将先前的事放在心上,只是闷闷不乐的应了一声。
“怎么不高兴了?”世子小声的问了一句。
“我在担忧我的外祖父。”两人挤在一处,小声的说话。
前面的大人各忙各的,柳并舟的虚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两人落于后面,一时之间也无人注意。
世子撑了伞,雨水自伞沿而落,形成一个小小的安宁世界。
陆执是知道姚守宁秘密最多的人,在他面前,她可以畅所欲言,将内心的忐忑全部说给他听。
“祖父的铭书,并不是驱散蚊虫一时,而是驱散蚊虫一日。”
她开朗的外表下,是柔软而细致的心,注意到铭书之中,柳并舟写的是‘大庆二十九年一月十六日’。
也正因为如此,她明白了外祖父为何会仅只是驱散虫群而虚弱至此,也意识到了外祖父平静而柔和下的外表下,隐藏着的那一颗悯爱世间众人的心。
他无惧别人的指责、唾骂,不在意妄利、虚名,只求做事问心无愧。
她‘看’到了柳并舟内心的愧疚,想起了自己昨夜的梦境。
梦境之中,妖蚊蛊现世本该尸横遍野,但现实改变,显然是有原因的。
柳并舟教导过她,越是本领强大的人,越应克制,不应随心所欲——显然这位长辈没能做到自己当日说过的话。
在天灾、妖祸之下,他没能忍住内心的善良,出手改变了一些历史。
凭借过人的直觉,她猜中了柳并舟的心事。
祖孙两人目光对望的刹那,柳并舟也应该明白自己的秘密在她面前无所遁形,所以他除了忐忑,还带着羞愧。
姚守宁突然觉得有些烦闷,小声的问:
“世子,你说为什么我要长大啊?”
她一点也不喜欢成长。
这几个月以来,她好像一下成长了许多,这种成长不止是力量的觉醒成长,还包括其他方方面面,她可以轻易窥探到柳并舟的心思,可以看穿柳氏的愧疚,无法再像以前一样简单快乐——因为她已经懂得去包容、去谅解,却唯独缺少了少女的任性。
她小声抱怨着:
“以前我看书就开心,有零食也开心,娘不骂我就开心——”
可是现在的她,看穿了别人的心事却不能说,看到了柳氏的愧疚她还得安慰,好似突然之间她就失去了原本的纯粹。
“你现在也很开心啊。”世子回了她一句。
姚守宁有些纳闷的抬起头来,似是不解其意。
她的头发湿了,眼睛毛上还沾着水气,那双眼睛又大又水灵,看得世子的心不争气的跳了两下。
雨水环绕在两人身侧,她傻傻的问:
“我哪里开心啊?”
“你损我时最开心啊。”陆执故意道。
‘噗!’她果然一下被逗笑,伸手拍他持伞的小臂:
“胡说,我才没有!”
“怎么没有?”世子见她一笑,顿时心甜如蜜,嘴里却道:
“你之前还说我是牛粪。”
“我没说过!”姚守宁断然否认,但她眉宇间笼罩的阴云却随着与世子的斗嘴逐渐散开,那眼睛弯出浅浅的笑纹,她咬着嘴唇,忍住嘴角上扬,极力辩解着:
“你冤枉我。”
“我没有,在代王地宫的时候,你就是这么说我的。”世子十分小心眼的翻老账,姚守宁却觉得胸口间似是有笑意翻滚。
当日在代王地宫中时,明明气氛阴森可怖,两人也惊险异常,在那蛇灵聚下九死一生,可此时再回忆起来,竟觉得无比温馨。
“我怎么会这么说?你救了我娘,又帮我姐姐,一定是有误会。”她笑着摇头,不肯承认。
此时的少女一扫先前的失落,她的不开心来得快,去得也快,笑得明媚,看得陆执心脏‘呯呯呯’跳个不停。
“好吧。”陆执点了点头,装出自己误解的样子,眼角余光见少女偷偷的笑,不由也跟着笑,问她:
“守宁,等河水退去后,我带你去玩,散散心。”
他说完,又反省觉得自己的语气好像太过强势,怕惹她不喜,又补了一句:
“好不好?”
陆执不是第一次约她,但却是第一次如此忐忑,害怕被她拒绝。
“当然好啦。”姚守宁点了点头,又有些好奇的问:
“是去挖坟吗?”
“……”世子无语,接着断然否认:
“当然不是。”
他随即想起两人数次出行,似是都与挖坟有关,也忍不住笑:
“至少这一次不是。”
说完,他有些扭捏道:
“三月有上巳节,往年的时候,神都城都会取消宵禁,到了那一天,十分热闹,城中夜半三更都点满了灯,许多人会在河边玩耍,去邪洗濯,据说很是好玩的。”
他这是第一次约人。
不是为了查询妖邪,也不是为了追寻‘河神’身份,与所有大小事无关,只是他想与姚守宁同行。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担心:
“只是不知道那时灾情处理好了没有——”
如今大水漫城,今早的时候,城中流水淹往城外,许多田地被淹,幸亏此时不是农忙之时,否则百姓的损失还要惨重一些。
第三百三十二章 喜欢他
陆执话音未落,姚守宁的耳中顿时传来喧嚣声。
眼前先是一暗,紧接着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亮起。
一望无陆的白陵江边,许多夜行而出的人手里提着灯,围在河边放置莲花灯,祈福求神,希望‘河神’息怒,渴望来年太平、安定。
“放心。”她看到这里,嘴角露出笑意:
“到时肯定——”
话音未落,她的眼角余光似是看到了一道影子。
只是那身影一晃而过,且好像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庇护,变得朦胧不清,使她看不大真切。
但她隐约觉得那影子十分熟悉,似是自己十分重要的人。
姚守宁的脸色一顿,她意识到自己恐怕又窥探到了未来发生的一件重要的事,且这件事关系到了一个重要的秘密,对于目前困扰她的疑团大有助益。
她心中一喜,对于三月的节日生出期待之心。
“到时肯定退水了。”
姚守宁忍下心中的焦急,应了世子一声。
雨伞之下,一对少年人相互对望,彼此心中都有默契。
陆执听她语气笃定,知她必定是‘看’到了端倪,心中不由一喜。
自己约她出门,她并没有拒绝,且似是也十分期待的样子,心中对自己定是不反感的……
只要不反感,便有喜欢的可能。
他开始想两人以后,心里甜滋滋的。
“……世子,世子?”
姚守宁见他说着说着就似是出了神,站在原地没动,紧接着竟然开始咧嘴‘嘿嘿’的傻笑,不由吃了一惊。
“啊?啊!”
陆执被她拉着袖子唤了两声,这才回过神:
“怎么了?”
“你是不是又中邪了啊?”她有些担忧的问,目光落到陆执的额心正中。
随着她觉醒的时间越长,辩机一族的力量便越强,对于陆执体内的妖蛊自然看得就更加分明。
自上回地底龙脉中,陆执的天运之力觉醒后,弥补了他当初杀死张樵后被破的气运缝隙,但同时也将那蛇妖之灵困在体内,无法驱去。
这始终是个隐患,她有些担忧。
“没有。”陆执眼睛不敢看她,心虚的摇了摇头:
“只是想到了一些事。”
“哦。”她乖乖点头,对他的话半点儿都没怀疑,只是说道:
“我是说,三月的上巳节,我好像——”
她才刚开口,陆执的耳中捕捉到了一丝动静——‘嗖’!
有什么东西疾速飞来,夹杂着血腥气。
他脸上的笑意一收,目光变得锐利,整个人气势瞬间大变,一把将还在说话的姚守宁拉入怀里,单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世子——”
半空之中,有道黑影破开雨幕,从远处飞驰而来,眼见即将撞上两人身体。
情急下,陆执单手持伞,运力一举。
‘呯!’
重响声中,有什么东西砸到了伞上。
姚守宁眼睛被捂,但鼻端却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发生什么事了?”她意识到不妙,颤声问了一句。
“没事。”
陆执平静回了一声。
他仰头望去,一段被斩落的手臂恰巧落到伞上,那五指半张,断口处还在流血。
冲刷而下的雨水将血液稀释,使得整个伞面全都是血,滴滴答答往下流,看起来十分瘮人。
断臂上还连着衣服,是属于镇魔司的官袍。
冯振此人阴狠毒辣,先前在姚家吃亏,必定满怀怒意。
离去之时又受陆执逼迫,恐怕视为奇耻大辱。
他走之后,陆执以暗剑伤他,而他则是斩落了身边人的身体,扔入姚家,一来是因为知道妖蚊喜血腥气,想为姚家带来麻烦,二来纯粹就是想要恶心人,借以泄愤。
陆执心生厌恶,将伞一掷。
那伞带着一截断臂残肢飞天而起,越过姚家的围墙,落入外间的水里。
‘哗啦——’
雨水淋下,他双手遮盖在姚守宁的头顶。
少女视线再无阻挡,抬头看时,四周已经没有了痕迹。
流淌下来的血水无声的融入水流之中,仅剩淡淡的血腥气。
附近的蚊虫嗅到血气而来,但在才刚汇聚的刹那,便见半空之中金芒一闪,化为鸟雀,很快这一小股虫群被吞食殆尽。
柳并舟的铭书威力非同凡响。
陆执的好心情被冯振等人一搅,顿时散了个干净,他忍着怒火,拉了姚守宁飞快的冲回正屋。
柳氏等人已经先进了屋,全然没有察觉后来发生的事。
“……这一天之内,神都城不会受到蚊虫的袭扰。”柳并舟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好似恢复了精神,正与罗子文说着话。
见到后面进来的两人时,他愣了一愣。
陆执与姚守宁已经淋成了落汤鸡,二人浑身湿透了,缠绕着若隐似无的血腥气。
“你们怎么淋成这样子?”
柳氏一见二人这模样,不由吃了一惊:
“难道是忘了给你们留伞?”她有些懊恼,道:
“今日事情太多,家里人招呼不周,嬷嬷,快些准备热水帕子。”
“不用麻烦了。”陆执连忙摇头。
他对姚守宁有意,自然想在柳氏这里留下一个好印象,不愿因为自己的事折腾得姚家上下忙个不停。
陆执也深怕柳氏认为他出身富贵,便娇身惯养,吃不得苦头,连忙解释:
“我爹娘时常让我办事,风吹雨淋的时候也多!”他挺直了胸,大义凛然的道:
“这点雨也不算什么,您不用把我当成不堪一击的文弱书生!”
“……”罗子文嘴角抽了抽,没有出声。
柳氏没有听出陆执话里的意有所指,却觉得这位初时见面傲气十足的世子出乎意料的平易近人。
他不再发疯之后,看上去真是俊美知礼。
又想到他不止救了自己,甚至带回了姚翝,看他便越发满意,那目光便似是在看儿子。
“世子真是能干。”柳氏夸了一句,接着说道:
“但天寒地冻,还是不要冻了身体,热帕子擦擦脸,若世子不嫌弃,我家若筠的衣裳你穿不了,但他有新制的斗蓬,披一披,挡挡寒气。”
陆执初时只是假意推辞,见柳氏真心实意关心他,心中欢喜,自然说道:
“当然不嫌弃,多谢您。”
曹嬷嬷打了热水过来,众人感激他送了姚翝回家,对他都十分热情客气。
世子接过热帕子盖在脸上的时候,终于掩饰不住笑意,心中得意的想:看来自己果然是个万人迷,能得到姚家上下一致喜欢,温景随拿什么跟自己比?哈哈哈哈——
他小心的掩饰着自己的神情,唯恐自己一不注意便大笑出声。
末了放下帕子时,表情已经变得十分严肃,将喜悦锁在心里。
柳并舟似笑非笑看他,并不揭穿这小子,而是道:
“世子今日来得正好,你回去之后,替我向师姐带声口信。”
说到正事之后,众人神情严肃。
陆执也放下帕子,正襟危坐:
“您说。”
“这一场妖祸不可小觑。”柳并舟说到这里,面露忧心之色:
“比洪灾的后果还要严重一些。”
他有些后悔。
因他的不忍,历史在这里发生了细微的改变,他已经失去了当年在应天书局上窥探先机的某一些便利。
“今日我的铭文会保神都一日太平。”他耗费了极大代价,换来了一天的时间。
“这一天的时间,请师姐做好准备。”
有了准备之后,兴许血蚊蛊仍会给神都城的百姓带来伤害,但应该不会再发生‘她’曾说过的尸横遍野的情景。
至于以后会再发生什么异变,柳并舟也不得而知。
“务必要上心,妖族的图谋不小,血蚊蛊只是开始。”柳并舟殷切交待着。
“好。”陆执点了点头,将他的话一一记在心里。
柳并舟再跟他说了一番其他的话,却半点儿没提今日的事情。
两人商议完正事,终于轮到其他人出声。
柳氏问起姚翝之事,世子这才说起缘由。
原来是昨夜长公主见到洪水到来的方向,知道姚翝曾在北城靠西南方向设立临时沙堤,欲阻河水。
河水泛滥后,情势失控,她猜测姚翝恐怕会出事,因此在天还未亮时,情况稍好一些,便让儿子带人顺着洪水途经方向搜寻,后在近东城的地方才终于找到了姚翝。
找到他时,他抱着一根梁木,卡在一栋被摧毁的民宅之中,遭垮塌的木梁等杂物压住,虽然受了伤,但好在人还没死。
经过简单的救治,确定姚翝不会丢掉性命后,陆执才将他送回了姚家,正好遇上了镇魔司的人。
世子说得轻描淡写,但柳氏却知其中经过必不会这样轻松。
她心里感激,陆执又道:
“我娘怕您东西准备不足,让我送些过来。”
这场洪灾来得快,后续不知几时潮水才会退,就算潮退,神都城也会缺米粮、药材等。
这些东西都需要从大庆朝各地运来,而灾情一起后,恐怕运输之路也会受到影响,一时半会儿无法恢复,到时有钱都未必能买到米。
柳氏心中感激,不知该如何表达:
“长公主与将军救我家老爷两回,如今又想得这样周到,我——”
陆执便摇了摇头:
“您不用这样见外,我娘与柳先生有同门之谊,”他脸颊微微一红,强作镇定:
“我与守宁也一见投缘,是,是最好的朋友,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
柳氏见他提起自己的女儿时,目光之中露出羞涩,一扫先前的从容镇定,心中不由一动。
她也是过来人,哪怕陆执极力伪装,但她仍能看出世子似是春心萌动的模样,分明是对自己的女儿有意。
想到这里,柳氏心中一喜。
初时她还担忧姚守宁喜欢世子,怕她只是单相思,如今见世子并非无情之后,下意识的就往女儿看去。
却见姚守宁神情平静,还在一旁拿帕子绞头,脸上不见羞涩与情意。
柳氏伸脚踢了她小腿,她还懵懂未知,仰头看她:
“娘,怎么了?”
“……”柳氏暗恨女儿傻呼呼的,不知打铁趁热,见她一脸迷惑,不由道:
“你快去给世子倒杯热茶。”
姚守宁探头看了一眼,陆执身边也放了一杯茶,是曹嬷嬷倒的,她就道:
“他有水,还没冷呢。”
“你递他手上——”
“不用了,不用了。”陆执连忙起身,说道:
“我出来已经很久了,得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我爹娘,让他们早作准备。”
他起身告辞。
柳氏也知道大事为重,不好再留他,只好让他之后空了再来作客,又催促女儿赶紧出门送他。
姚守宁倒未反驳,也跟着站起身来。
冬葵替她披上披风,正欲随她出门的时候,一把被柳氏揪住,便见两人并肩出去。
罗子文等人已经先行了一步,陆执跨出正门的时候,就听到屋里有人在小声的道:
“世子人真是不错,难怪二小姐喜欢他呢——”
他耳聪目明,将这一句话听得真切。
‘轰!’陆执毫无防备,这句话一钻入他耳中,便似是心中爆开了火花,顿时脚底轻飘飘的,心中如鼓擂。
“她——她说什么——”
他头晕晕的,措不及防被巨大的惊喜淹没,下意识的转头往姚守宁看去。
少女眼中露出惊慌之色,来不及隐藏,被他看在眼里。
她也听到了屋里说话的声音,并辨认出说话的人正是冬葵。
当日为了防备苏妙真,她在柳氏面前随口一说,却没料到今日会被人在陆执面前揭破。
刹时之间,少女的脸红得滴血。
“没,没什么——”
姚守宁拼命摇头,感觉热气直往头上涌,生平第一次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我觉得还有些话没说完,我——”世子表情严肃,转身还想往屋里走,却被姚守宁拼命拉住袖子:
“世子,世子该回去了,下次再说。”
“我听到——”
“你什么都没听到。”姚守宁打断了他的话,推着他出门:
“你快回去,我外祖父还有事要你转告公主呢。”
她不敢看世子的眼睛,胡乱拿了廊下靠着的伞,塞入他的手里,连声催促他:
“快走快走。”
她还想着冬葵说的话,心中又羞又尴尬,发誓将来绝不随意撒谎骗人。
陆执握着伞,忘了撑开,任由她推着下了台阶。
姚守宁看着世子提伞走了数步,直到走至庭中时,他还似是没回过神。
“世子!”她喊了一声。
陆执转过头,眼睛发亮,盯着她看。
他将姚守宁递给他的伞抱在怀中,似是完全忘了撑起。
雨水落到他身上,将他头发、衣裳尽数淋湿,他脸颊白得泛光,却越发显得那一双眼睛明亮无比。
‘噗嗤。’姚守宁内心的羞窘被笑意取代,她笑出了声,指指他怀里的雨伞:
“你撑伞回去呀!”
“好,好的。”他呆呆的点头应了一声,随即将伞横在头顶。
姚守宁又有些想笑。
她第一次看陆执这样的反应,猜测冬葵先前说的话不止是自己慌乱,显然也令他失了方寸。
“你不要忘了,我们三月的约定。”她提醒了一声,世子用力的点头,应道:
“不会。”
这片刻功夫,他调整好心中的种种情绪,不再露出傻气的样子,向她挥了挥手,示意外头风大雨大,她自己也回房去。
外头罗子文等人在等他,郑士也撑了伞候在外间,欲送他们出去。
姚守宁冲他嫣然一笑,接着提裙回屋。
陆执站了片刻,这才转身出门。
第三百三十三章 再偷听
姚守宁回到屋中,脸上强装的镇定顿时瓦解。
一股热气直冲头顶,她总感觉双颊似是起了火般,十分烫人。
她以冰凉的手背去按压脸颊降温,一想到先前世子可能听到了冬葵的话,就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屋里众人还在说话,她掀了帘子进屋,脸红得滴血:
“娘,你们在说什么啊!世子刚刚都没走,可能听到了呢!”
柳氏见女儿恼羞成怒,十分新奇。
直到这会儿,姚守宁仿佛才有了几分少女的羞涩,不再像先前的平静。
“这有什么?”她笑着看了女儿一眼,说道:
“喜欢世子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不能说?”更何况柳氏今日也看出了些端倪,世子对她也似是有意。
一个有情,一个有意,“男未婚女未嫁,这不是好事吗?”
柳氏越想越觉得般配,初时还想逗逗女儿,后面倒是认真的道:
“世子年岁与你相当,家世虽说高了些,可长公主与你外祖父有同门之谊,对我们十分照顾,不是踩高捧低的人。”
再加上陆无计人品正直,家风也很好。
柳氏转头向父亲道:
“我也打听过了,陆将军并没有纳妾,对长公主一心一意,可见将军府风气很正。”
她话音一落,姚守宁本该羞恼,听到这里又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她想起了朱姮蕊孔武有力的身形,陆将军如果人品不端,可能会被她修理……
“世子人品也很好,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又寻回了我们家老爷,跟守宁再适合不过了——”
“娘!”姚守宁跺了跺脚,急喊了一声。
同时下意识的侧头往屋外看,深怕陆执杀个回马枪,听到了这些事。
“你急什么嘛。”柳氏有些好笑,说道:
“你不是本来就喜欢世子吗?当初是娘不好,只知道反对,如今我看清楚了,不会再阻拦你。”
“我——”姚守宁欲言又止,她当时说喜欢世子,也是事出有因,说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会造成如今的误会。
姚婉宁看妹妹一脸为难,不由偷偷的捂嘴笑。
今日经历了洪灾、虫劫,以及宫中来人、姚翝重伤等事,姚家本该气氛沉重,却没料到因为提起陆执与姚守宁的事而使得大家轻松了许多,好似暂时将烦恼抛到了一侧。
“唉。”柳氏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灾劫,我倒是可以问问长公主的意思。”
这样的话她昨日也说过,但当时说时,主要是为了气温太太,不过柳氏此时倒真起了这样的心思。
提起了灾情,众人脸上的笑意顿时渐渐的淡去。
“不知道洪水几时才退。”
洪灾一起,虫劫又至,妖魔又频出,就连柳氏都感觉到了不妙。
灾劫之后,会有大量流民出现,到时神都城可能会更加混乱。
柳氏想起了重伤的姚翝,脸上出现忧色。
“事情总会过去,黑暗之后总会迎来光明。”柳并舟打破了沉默,看了姚守宁一眼,含笑道:
“大家各自做好自己的事,玉儿约束家人,近来不要随意出门。”
柳氏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姚若筠又提起父亲,他伤得不轻,身上多处骨折,至今未醒。
如今洪水未退,神都城大乱,虫群出现之后大夫都不太好请。
但好在将军府的人送姚翝回来时考虑到了这一点,已经替他处理过了伤势,又准备了药材,接下来的时间只需要等待就行。
这一天发生了许多事。
神都城各地出现了不明的吸血蚊虫,但这些虫群只要大量出现,便会有金色雀鸟随之而生,吞食这些古怪的蚊虫,形成奇谈。
但纵然有这些鸟雀出现,仍有一些流民遭蚊虫噬咬。
这种蚊虫毒性奇大,被咬的人初时肿痛难忍,不过半个时辰便陷入昏迷,城中各大医馆门前挤满了人群,哀嚎哭喊声比昨夜洪灾来时还要大些。
百姓怨声载道的时候,国相顾焕之发布了神启帝的旨意,称天子梦中得仙人指点,只要各家准备柴禾、烈酒,点燃火把便能驱赶蚊虫。
郑士抹着额头的汗,回来向柳并舟传递外间的消息。
他提到顾焕之的话时,脸色有些愤愤不平。
驱蚊之法分明是柳并舟所献,但神启帝却据为己有,称是受仙人指引。
这接连的灾劫将神启帝的威望打得粉碎,许多人心生不满,坊间传言极多,都称是‘皇帝不仁,上天降罪。’
“无妨。”柳并舟摇了摇头,对于功劳被夺之事,并不放在心里。
他活到这把岁数,对于功名利禄早就已经看透,并不在意百姓心中会追捧谁。
“外祖父,您在担忧?”
姚守宁见到柳并舟双眉紧皱,面现忧色,不由问了一声。
照理来说情况已经在逐渐好转,洪灾之劫暂时过去,妖蚊的驱散也有了法子,最重要的,是姚翝在傍晚的时候苏醒了过来——这便是不幸中的大幸。
大夫说过,姚翝身子骨强壮,只要能醒,便无大碍。
在这种情况下,姚守宁有些不明白柳并舟为何还会忧心忡忡的样子。
“是啊。”在家人面前,柳并舟并没有隐瞒自己内心的忧虑,点了点头,叹了一声:
“守宁儿,这世间之上,并不是有了法子,便是两全的。”
他苦笑道:
“许多人无片瓦遮身,无棉衣御寒,此时风急雨大,有些人家连柴禾都未必能买得起,更何况买烈酒驱蚊?”
哪怕明知蚊虫毒性大,被蛰咬之后会有性命之危,可许多人未必拿得出买柴与酒的银子。
他这话音一落,众人皆沉默了片刻。
姚守宁怔了一怔。
她自小受柳氏管束,在她以往的认知里,觉得最苦莫过于无法出门玩耍,在家无法看话本,却没想到会有许多人,连生存都是很大的问题。
少女想起了地底龙脉之中,见到的苦海之中的那万千民众之魂,一时之间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她略有些天真的道:
“那我们能不能与长公主商量,帮助这些人?”
灾难来临之前,姚家提前得知消息,囤了一批米粮等物,她说话时转头去看柳氏,却见柳氏也点了点头,道:
“我们家也可以捐出一些多余的粮食,用以赈济灾民。”
“杯水车薪。”柳并舟摇了摇头,道:
“神都城的民众数十万,除非朝廷出面。”但朝廷纵使有心,也架不住下头中饱私囊的人。
更何况依柳并舟看来,神启帝心胸狭窄,并非仁慈之人。
他一心修道成仙,根本不管百姓死活,要想从他手中取粮,并非易事。
柳并舟先是看了一眼女儿,再看了看面露同情之色的姚守宁。
姚若筠、姚婉宁都有些担忧,可见这些孩子都极富同情心。
他笑了笑,说道:
“捐粮也可以,若我们吃不完,帮助他人也行,但最好是交由长公主,由她出面才行。”
姚家因为他已经处于风口浪尖之上,此时绝不可能再掠皇帝风头。
但也不可能将东西交由官府,否则最终未必能落到灾民之手。
唯有交给长公主最为可靠,她与陆无计有权有势,且为人正直,可以妥善的处理好这桩事。
柳氏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待水退些,我便与长公主商议此事。”
……
这一天格外的漫长,有了柳并舟的保护,神都城暂时未出大事。
在这一天时间内,长公主强行掌控了城中米粮商行,以极低价格贩卖米粮与酒水。
粮食倒是有人抢购,但酒水却少有人问津。
灾难之下,银钱变得万分珍贵,虽说顾焕之已经提过蚊灾之害,但更多人却以为那些突然出现吞食蚊虫的金雀乃是上天庇佑,没将这血蚊蛊放在眼里。
第二日一到,铭文的威力消失,比昨日更多的毒蚊出现,袭击了神都城,靠成大量百姓受袭。
而百姓们期盼出现的金雀再也没有出现,使得许多人陷入慌乱之中。
当天傍晚,便有大量百姓症状恶化,被蚊虫蛰咬处溃烂流脓,并有传染人的作用,有身体较弱的人未能熬过这个寒夜。
城中流言纷纷,有人传闻说皇帝不仁,大庆气数将尽。
各地有流民开始抢掠,闹得人心惶惶。
自事件一发生,柳并舟眉头便一直紧皱着,再也没有松开过。
姚守宁看得出来外祖父在自责。
他可能因为自己擅自出手改变了历史而不安,将如今这城中混乱的罪孽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心里想起了已经去世的静清真人,心里生出不详的预感,正欲出言安慰时,突然就见到一旁的苏妙真眼角泛起红光。
这位自前日与姚守宁争吵之后显得低调、沉默了许多的表姐突然抬起了头来,她的脸上浮现出红色的绒毛,一双圆瞳与她眼睛相重合,往门口处转了过去。
有人来了!
姚守宁的心中生出这样一个念头,紧接着就听到外面有人在喊:
“老太爷。”
姚守宁正转头间,听到外头有人大步进了厅内,‘滴滴答答’的水声落在地上,随着逢春掀起帘子,一股寒气灌入屋内。
穿了蓑衣,头戴斗笠的郑士正站在门口,他身后是黑沉沉的天色,雨水连成一片,落在水洼之中发出响声。
时间还早,但近来白天时间很短,才将申时末(下午五点左右),就已经天色大黑。
柳并舟似是对郑士的到来并不惊讶,他只是问了一句:
“有客人到了?”
这话一说出口,姚家众人脸上俱都一怔。
如今洪水还没有完全退去,城中四处还有妖蚊,入夜时分城中静得吓人,又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前来呢?
姚守宁眼角余光落到了苏妙真的脸上,紧接着,她就听那狐妖的声音响起:
“宫中顾后生命垂危,急需一粒丹药救命。”
“柳并舟手里有一粒神启帝亲炼的紫丸,十分珍贵,神启帝认为此丹可救顾后性命。”
姚守宁心中一紧,正欲转头,却见那狐妖不知何时,已经转动一双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她看,那尖嘴一张一合道:
“帮助柳并舟献丹神启帝,任务达成,你可以获得一个‘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
苏妙真的声音随即响起,姚守宁怔了一怔,下意识的转头去看柳氏等人。
柳氏偏侧着头,目光落在郑士身上,仿佛好奇入夜之后的来客是谁。
姚婉宁也在盯着外头看,家里人没有注意到苏妙真此时说了话,姚守宁随即意识到这应该是表姐内心的‘心声’。
她一时间有些惊喜。
不知是因为自己力量提升的缘故,还是因为自己过于好奇,与表姐内心的疑惑生出共鸣,但她能‘听’到苏妙真与妖狐的对话,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
“什么是‘不情之请’?”
苏妙真问话时,语气有些谨慎。
天妖一族的狐王当日抽取她一魂,与她共生之后,她似是对这妖狐的蛊惑之术有了一定的抗性。
接连数次吃亏后,她并没有听到奖励便因为贪念而失去理智,反倒多问了一声。
“‘不情之请’,就是你之后提出一个请求,哪怕过于苛刻,也有成功的可能。”妖狐咧着嘴笑,“越是不合情理,成功机率越高。”
“当然——”它话音一转,回音阵阵:
“凡事公平,你有所求,便必有所付出,而你所求的事情越大,越不合理,成功之后,你付出的代价越深。”
苏妙真沉默了片刻,没有出声。
妖狐便放低了音调,问她:
“你怕了?”
‘嘻嘻嘻嘻——’一阵刺耳尖厉的笑声响起,红雾阵阵中,苏妙真的神色阴晴不定。
“你想想,只不过顺水推舟而已,你便获得了一个公平交易的机会,你有什么损失?”
苏妙真面容之上,那红色狐影一闪一现,使她看上去十分诡异。
她犹豫半晌,并没有第一时间受到妖狐蛊惑,反倒是谨慎的问:
“皇帝的丹药,真能救顾后性命吗?”
‘哈哈哈哈!’
笑声再度响起,妖狐道:
“谁知道呢?可能会使顾后服丹后药到‘病’除——”它顿了顿,接着又咧嘴:
“当然,也有可能服丹立死。”
‘嘶!’
姚守宁听到这里,心中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料到神启帝当日赐给柳并舟的这丹药竟有这种不是生则是死的选择。
她深恐自己露出异样,连忙换了个坐姿,并故作好奇的往外看,同时伸手搓了搓自己手臂,似是有些冷的样子。
柳氏回过了头,见女儿瑟缩的样子,连忙让逢春替她拿件斗蓬披上,挡挡寒气。
正在‘说话’中的妖狐转过了头,看向了姚守宁,面现狐疑。
第三百三十四章 做选择
“你说,你这个表妹,能听得到我们说话吗?”
狐妖话音一落,苏妙真的‘心声’顿时安静了。
“我们去看看。”
尖长的嘴动了动,说话间森白的牙齿一闪一闪的,姚守宁听到此处,心中的害怕一下堆叠,情绪紧绷,下意识的想起身逃走。
但在关键时刻,她看到了坐着未动的柳氏,还有温婉笑着的姚婉宁等人,一个念头涌上她心间:这是狐妖在试探她。
数次受妖狐试探的情景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纵然她看到妖狐现出真身,张开了血盆大口,但一种莫名的笃定感支撑着她,让她死死的锭在了座位上,并没有走。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也相信自己的外祖父柳并舟。
柳并舟参加过应天书局,已经窥探到了先机,若自己出了意外,他必定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知晓了。
想到这里,姚守宁强忍恐惧,一动不动。
‘嗷——呜!’
妖狐越来越近,面现狰狞之色。
它大张的嘴里,是一排长而密集的牙齿,形同锥锯。
而在这层牙齿之内,内层竟还有一圈牙齿,使得那张嘴好似一个巨大的牙齿绞盘。
那牙齿尖利可怕,齿缝间缠绕着股股血丝,喉间黑气吞吐。
姚守宁细细一看,才发现这些‘血丝’并非真的血迹,而是一种腥臭无比的红雾。
每丝红雾便如藤蔓,上面隐隐浮现出无数曾葬身于妖邪之口的鬼魂面容。
此时百鬼齐哭,那一张大口之中如同阴曹地府。
这一看之下,姚守宁头皮发麻,她死死咬紧嘴唇,才压下了已经飙到喉间的尖叫。
与此同时,一只毛绒绒的红爪突然探出,那每根指头长出尖锐的长甲,直刺她的心口。
她面色惨白,身体的本能反应是想要仰身退后,将那巨爪躲过。
面前的柳并舟、姚婉宁等人尽数消失了,在她的面前,只能听到阴风阵阵里,妖邪的狞笑及群鬼的哭嚎。
但姚守宁也并非未受磨砺的闺阁少女了。
她与世子数次探墓,经历过种种危机,并受到了陈太微的追杀。
这些发生过的种种,都磨练了她的心志,使她越是面临危机,越是冷静。
不能躲!她心里生出一个念头:一切只是幻境罢了,妖狐根本没有看到她。
这个笃定至极的念头从她心中生起,她强迫自己坐在原处。
姚守宁瞪大了眼睛,她的眼里受红雾笼罩,映上了妖狐的原身,无数鬼哭狼嚎声里,一支巨掌从她心口凭空穿过!
少女的心跳不争气的停滞了一瞬,但预料中的剧痛并没有来临。
只有一股寒气从她胸口穿过,接着无数痛苦、怨毒的冤灵之鬼影从她脸旁一一掠过。
耳畔听到哭嚎哀叫声,鼻端闻到腥风,但是危机却在刹那解除。
幻影从她身上穿过,她的心脏急速的跳动,发出‘呯呯’的急跳声。
红雾褪去。
姚家的正堂重新出现在她眼前,烛光摇曳之中,柳氏还在低声交待逢春:
“替守宁抱个暖手的汤婆子来。”
姚若筠眉梢微皱,嘴唇紧抿,心中却在说道:这么晚了,外头洪水未褪,谁会冒着危险前来自己家呢?
这是大哥的心声,她听到了!
狐妖的试探仿佛如一场试炼、考验,考验一过之后,她的能力好像又增强了许多。
姚若筠浑然没有察觉自己心中的念头已经曝光,仍在呐喊着:外祖父真乃神人也!外祖父明察秋毫!外祖父料事如神!外祖父太棒了!我也要像外祖父一样威风——总有一天,我也要凭手里的笔画只仙鹤,让守宁骑上去,满神都的飞,不,还是我自己骑吧……
“……”姚守宁惊魂未定,却险些被表面一本正经的大哥内心逗笑了。
在她的面前,姐姐姚婉宁捂着肚子而坐,仿佛在保护着什么。
姚婉宁的身后,‘河神’的影像她看得更加清楚,一个小小的影子坐在‘河神’的肩头,那黑影越发清晰,可以看到晃荡的双足。
竟然,竟然像是一个可爱的孩童倒影!
只见那孩童像是笼罩在雾气中,仅能看到黑影,影子里,‘他/她’手指塞入嘴中,脑袋左右晃荡。
‘嘻嘻——’孩子的轻笑声又响起来了,姚守宁恍然大悟。
她数次听到过孩子的声音,一直在想这孩子来自何处,却没料到就是在‘河神’肩头坐着。
姚守宁心中疑惑重重,但苏妙真的‘心声’再度响起。
与先前相较,此时的她要紧张了许多,声音中带着‘呯呯’的心跳干扰,使得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颤噎的感觉:
“怎么样?她听到了吗?”
“不像是发现我了。”
妖狐再度开口,它的话中带着几丝迷惑:
“我总觉得不对。”
它是天妖一族的狐王,拥有强大的洞悉力与感知力,“从你这个表妹的身上,我能感应到她的不同,我总觉得她是我们一族的巨大威胁,很像,很像辩机一族的传人,都带着相同的味道——太令我厌恶了。”
姚守宁听它说到这里,不由有些害怕。
但就在这个时候,苏妙真略有些酸溜溜的声音响起:
“不可能的。”
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辩机一族’,但能令她身上的‘神喻’都如此紧张,显然‘辩机一族’非同一般人物。
苏妙真的心中生出嫉妒。
她自恃美貌无双,‘前世’命途多舛,遇人不淑,能够重生,并且获得‘神喻’之助,显然是她独一无二的福份,‘前世记忆’中愚蠢不堪的姚守宁又如何能与她相比呢?
苏妙真说道:
“恐怕是你看错了。”她不愿承认,矢口否认道:
“你也说了,她性情愚蠢粗鲁,又虚伪且不学无术,撒谎成性,怎么可能是你说的那种人呢?”
一叶障目!姚守宁的心中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
辩机族人在未曾成长之前,只能大隐隐于世。
无论觉醒之后,这一族的人神通有多么广大,但在未成长前,却仍有折损的可能。
因此在辩机一族的血脉传人中,还未得到传承的人,会在遇到危险之时,激活‘一叶障目’的能力。
所谓的‘一叶障目’,姚守宁暂时说不清楚,但隐隐知道苏妙真与妖狐已经无法窥探到真正的自己。
他们仿佛受到了某种力量的蒙蔽,对自己有错误的认知。
经过这一轮历炼之后,她的感知力大幅上升,已经预感到自己距离寻找到传承的师父相见之日并不遥远。
想到这里,姚守宁心中一阵激动。
那狐妖的眼中还带着犹豫,但苏妙真的话也极有道理。
——当日它亲自试探过,也从陈太微的卦象之中得知:辩机一族的传承确实出生于姚家,但姚家只有一个女儿,当日妖族认为这个辩机一族的血脉会在姚婉宁身上觉醒。
现如今姚婉宁身缠妖气,并怀有‘鬼胎’,病弱多年,她几乎生机将要断绝,再无觉醒力量的可能。
之所以姚家的情况会发生改变,兴许是姚家命中注定必有一女,天道法则欲弥补这个妖族所特意制造出来的缺口而已。
想到此处,狐妖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
它话音一落,姚守宁便见它眼中似是蒙上了一层迷障。
‘一叶障目’对它的影响更深,仿佛在它眼中,再无看破自己情况的可能。
姚守宁心中松了口气,就听狐妖问:
“你愿意协助柳并舟献丹,获得‘不情之请’的奖励吗?”
它的注意力从姚守宁身上转移,又回到了先前的话题。
‘呯呯呯——’姚守宁的心脏急速跳个不停,她有些后怕的抓紧了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那枚所谓的‘紫丸’之上,想起柳并舟入宫那夜,确实得到了一粒神启帝所赐的丹药。
只是那丹药当时一现身,紫丸便化为妖气,钻出了姚家的正屋。
而就在当时,苏妙真清醒,这一枚紫丸便似是特地为她所炼制的。
妖气离开以后,柳并舟的丹盒便空了下去,哪里还有所谓的‘紫丸’呢?
“我,我的外祖父,如果献了丹,会发生什么事?”
出乎姚守宁意料之外的,是苏妙真并没有像以往受狐妖诱惑一样,一口答应。
她那张已经半妖化的脸上露出一丝迟疑,这证明她的良心未泯。
姚守宁心中一动,就听狐妖‘嘿嘿’的笑:
“你担忧什么呢?”它的话音里带着不怀好意,怂恿道:
“他们以前是怎么对你的,你是不是已经忘了?”
“‘前世’之时,姚若筠好色如命,强娶你为妾,你姨母对你不闻不问,使你与陆执最终有缘无份,你幽居深山,抑郁而死。”
“……”狐妖与苏妙真说着话,姚守宁却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秘闻’。
她仿佛一下明白了为何表姐自入神都以来,会对姚家如此抗拒、敌视。
胡说!胡说!胡说!
她恨不能站起身,大声的反驳!
可怜的大哥——
姚守宁的目光落到了姚若筠身上,他完全听不到坐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有一只狐妖在编排着他,仍兀自心中幻想着:以吾手中笔,画出云中气。鹤自气中来,送你入青云!
从他的‘心声’之中,姚守宁甚至可以想像得到他以术法召出仙鹤,爬上鹤背翱翔天空的情景……
而姚若筠的面容上一片严肃,半点儿看不出他已经走了神。
“你母亲嫁人之后,柳并舟身为大儒,却没有替你母亲出头,为你父亲谋职,反倒在你母亲逝世后,拿出全部身家,送给柳氏,你是亲眼目睹的。”
妖狐的话大半都是真的,但事情的过程却与这些截然相反。
姚守宁此时终于知道这狐妖是如何蛊惑表姐,使她深陷入妖邪陷阱。
它在说胡话!
她太过吃惊了,没料到表姐竟会有‘前世’,这与她之前听妖狐口中提到自己‘前世’的所作所为一样的荒谬,在姚守宁看来,全部都不是真的。
自己的父亲性情豪爽坦荡,有情有义!她的大哥虽说外表严格古板,但内心善良,对温献容一心一意,绝不是贪花好色之人。
而柳氏嘴硬心软,对妹妹心怀歉疚,自苏妙真入神都后,她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忽略了自己的小女儿。
苏妙真受妖邪蒙蔽,对姚家误会太深,姚守宁越想越觉得这所谓的‘前世’并不是真的,极有可能只是妖邪施展了妖法,用以蛊惑表姐。
她想要揭穿妖邪,但她正欲开口的时候,看到了柳并舟。
他仍望着屋外的郑士,好像对此时他眼皮底下的事一概不知。
外祖父到底知不知道表姐身上发生的事呢?姚守宁陷入纠结,他老人家是不是也是受了妖邪蒙蔽,不知道他的一个外孙女已经落入妖邪的圈套里。
——或者是,他已经知晓一切,却有可能这一切是注定会发生的事,而此时并非揭穿妖邪阴谋之时?
她陷入纠结。
而就在这个时候,苏妙真却有些痛苦的啜泣: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重视姚守宁,而忽视你——”妖狐再度出声。
“可他也是我的外祖父!”苏妙真轻喊出声,带着纠结:
“我,我不想让他死。”
她话音一落,狐王沉寂了片刻,接着冷漠道:
“我不知道。”
它咧了咧嘴,眼中带着讽刺、凉薄之意:“紫丸可生、可死。神启帝的紫丸之中,借了妖族之气,也沾了‘他’的魂息,同时包含了皇族的真龙之气养护,一面可救人性命,另一面也是世间的剧毒之物,普通人根本承受不起。”
狐妖的眼珠中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如果顾后活了,你外祖父自然有恩于顾家,如果她死了,兴许会连累你的外祖父。”毕竟丹药经过了柳并舟的手,到时他逃脱不了干系。
“你要怎么选择呢?”
虽说它是在询问苏妙真,但从它的眼神中,姚守宁却发现了妖族对人类的恶意——它好像异常看不起人类的天性,可能仗着无人能发现它的存在,它毫不掩饰对苏妙真的鄙夷。
“我——”苏妙真还在犹豫,不知该如何取舍。
姚守宁心里格外着急,恨不能替表姐做决定。
第三百三十五章 求紫丸
一面只是一个虚无飘渺的承诺,妖狐的诅咒几次应验,并没有给苏妙真带来什么好事,反倒使她的处境越发恶劣。
而另一面则事关柳并舟的安危,这又有什么好犹豫的?
但姚守宁毕竟不是苏妙真,在狐影话音一落之后,获得了选择权的苏妙真似是挣扎了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想要奖励。”
她选择了帮助柳并舟献丹,获得‘不情之请’的奖励。
话音一落,姚守宁心中那丝微弱的希望之火瞬间便暗淡了下去。
她对苏妙真失望无比。
原本以为苏妙真是受妖狐蛊惑,所以之前才做出种种错事,现在看来,她之所以受妖狐蛊惑,也是因为她内心并不坚定。
姚守宁第一次感受到人性的复杂,苏妙真的人性并没有泯灭,她对柳并舟的生死也并非无动于衷,可这并不影响她的贪婪之心。
“哦?”狐妖的神情并不意外,只是带着讽刺:
“你确定吗?”
“确定。”苏妙真逐渐坚定,“您说的对,我外祖父太过偏心。”
人心真是复杂,妖狐劝说的时候,苏妙真犹豫不决,而狐妖将选择权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则又很快下了决心。
“更何况只是献丹,这也是为了救人。”苏妙真说道:
“顾后如果活了,我外祖父有大功;顾后如果死了,那么也怨不得旁人——”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
“就算皇上怪罪,可我外祖父是大儒,只会有惊无险,所以这个奖励我为什么不要呢?”
她自以为自己的心声无人能听到,便并不加以掩饰。
姚守宁神情复杂,随即听到了妖狐肆意张扬的笑声:
“人类真是狡猾,有时更胜妖族许多呢。”
这一人一狐的对话更多是以‘心声’交流,说了这一阵,时间也只过去一会而已。
红雾逐渐消失,狐王与苏妙真渐渐安静了下去。
郑士与柳并舟说了一阵话,不知何时退出去。
姚守宁将心里乱糟糟的思绪压了下去,看向外祖父,却见柳氏有些不安,兴许是因为来客身份。
她先前只顾着偷听表姐与狐妖对话,倒疏忽了这边,趁着逢春取了斗蓬过来的时候,她问了一句:
“娘,谁来了?”
话音一落,姚守宁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名:顾焕之。
这个念头一起,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接着她心中再度浮现出一幕情景——一个身披黑色斗蓬,淋雨而来的身影大步进入姚家。
待他抬起头时,将遮盖住头脸的帽子推开,露出老者消瘦的面颊。
他眉飞入鬓,眼睛大而有神,留了长须,神色不怒自威,纵使没有官袍加身,依旧可见满身贵气。
这位便是大庆朝中的顾相,也是当今皇后的父亲。
姚守宁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他,此时却能借能力之助,‘看’到顾焕之的样子,可见她的力量在先前经过妖狐试探之后,又有提升。
“是顾家来人了。”
柳氏应了一声,催孩子们进屋里去。
她与以前半点儿不关注朝中局势的女儿并不一样,大约也知道朝中三权鼎立,顾焕之与长公主、楚孝通并不大对付,三方彼此互相忌惮、互相瞧不起。
姚家在神都城本来只是小门小户,但因为有了柳并舟,算是名扬都城。
但通过西城案件一事,姚家已经被绑上了长公主的战车,柳氏不知道顾家为什么会在今夜来人。
姚守宁与兄长、姐姐及苏妙真姐弟相后躲入内室,外头传来踩水声,有人大步上了台阶,接着一股带着潮气的夜风吹入屋内。
‘滴滴答答’的水声里,有人进了屋里。
姚守宁好奇的倚着内室的门边而站,挑起一角垂落的门帘往外看。
一个身穿黑色连帽斗蓬的人正站在屋门口处,将他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所站立的地方,雨水直往下滴,很快形成一处小水洼,以他双足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开来。
屋里点了碳火,热气腾腾。
柳并舟已经起身,这样的场合,本该姚翝待客,但他身受重伤,未能起身远迎,便由柳氏跟在父亲身侧。
那人伸出一双修长而消瘦的手,缓缓将斗蓬的帽子取下,露出一张窄瘦而苍白的脸颊。
他的双眉斜飞,其下是一双眼窝略深的大眼,那眼神深邃,明亮有神。
这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
纵使深夜前来,浑身被雨水浸湿,但他那头花白的头发却仍旧梳得齐整,以一支羊脂白玉簪固定。
他眉心有个深深的‘川’字纹,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儒雅,反倒为他更添几许不怒自威的气势。
哪怕他刻意收敛了自身气息,可不经意的眼神掠过,依旧令得柳氏感到有些紧张。
顾焕之的样貌,果然是与姚守宁‘看’到的一致。
她心中正惊叹时,顾焕之却像是已经发现了躲在暗处的视线,转过了头来。
这位手握权势的国相目光锐利如刀子,昏暗的灯光并没有影响到他,他一下就找到了姚守宁藏身之地,仿佛以眼神将遮挡她的垂帘撤去,把她的身影纳入眼里。
若是一般人,被他一瞧,必定心中大惊躲避。
但姚守宁却是好奇心极重,再加上她似是早有预感会被顾焕之发现,因此被他一瞧,她不止不躲,反倒十分大方的将帘子拉开了一些,露出自己半张面容,向他露出笑容。
顾焕之的眼神有瞬间的怔忡,姚守宁透过他的眼睛,似是看到了另一幕场景。
少女的身体刹时失控,‘她’的心里涌出难以压抑的喜悦与豪情,身体一晃一荡,仿佛坐在一叶小舟里。
不久之后,那小舟停下,往前一侧,有人拉开了帘子,喊了一声:
“老爷,到了。”
姚守宁初时还有些惊慌,听到这话时,才隐约明白自己似是灵魂附到了某位‘老爷’的身体中。
‘她’强作镇定,接着听到‘自己’轻轻的应了一声。
接着‘她’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袖子。
袖口中揣了一卷东西,这一摸之下,身体的主人似是兴奋至极。
‘她’大步进屋,穿过宽阔的庭院,屋舍虽说朴素,却也干净精致,带着温馨。
两侧屋角高高翘起,似即将腾飞的雄鹰。
‘她’大步进了屋中,喊了一声:
“夫人,夫人!”
“来了——”一个妇人柔柔的应了一声,接着珠帘被人撩起,一个秀美的妇人款步走出。
‘她’拉了女人的手,兴奋的道:
“夫人,你猜我拿到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好事?”那女人笑意吟吟的望着面前的人看,姚守宁借着她的眼睛,看到了她眼瞳中的倒影,竟是年轻了几十岁的顾焕之。
她竟然进入了顾焕之的回忆!
“今日下朝的时候,皇上独留了我,与我说一桩事。”
年轻的顾焕之十分欣喜,他的语气飞扬,还做不到年老之后的喜怒不形于色。
姚守宁附在他身体中,更是感应得到他此时意气风发的心情。
“你快让田叔备点小酒,酥些花生米,老爷我今日要一醉方休。”
他得意至极,连连催着自己的夫人。
那女人见他开心,也不由眉眼含笑,嗔怪似的看了他一眼,却仍体贴的转身吩咐人为他准备酒菜。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女人做完这一切,才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声。
“皇上有意为太子娶妃,看中了咱们家的女儿。”
“什么?”
什么!姚守宁如果此时不是寄居于顾焕之的回忆之中,她也想要大喊一声。
她这才明白,自己不止是看到了顾焕之的过去,甚至应该是随着他的回忆,想起了当年他最意气风发之时。
可惜当时的顾焕之可能做梦也想不到,当时的他有多欢喜,后来的神启帝便会有多荒唐。
“皇上性情仁慈而重情,太子才学不差,样貌俊美,性情也恭顺,将来必定是位仁君。”
姚守宁听到顾焕之称赞着:
“我们家掌珠性格温顺,与你一样,知书达礼,饱读圣贤书,这世上除了太子,又有谁能与她相配?”
听得出来,顾焕之对自己的女儿十分疼宠,也异常自信,他开心的道:
“皇上问过我的意见,说是他的这个儿子……”说到这里,顾焕之停了片刻,似是有些为难的样子。
但姚守宁附魂在他身体中,对他心底的想法一清二楚,自然听得到他的心声。
皇上说:朕的这个儿子生母出身卑微,使他性情偏激、暴戾,不是贤明之人,且心胸狭窄,并非良配。
可惜他未来是一国之君,身侧需要有国相辅佐,後宫也需要有贤德明理的女子伴随,多向他进言,让他不致受妖人蛊惑,将来苦了大庆朝的百姓。
皇帝的话本该是提醒之言,但当时的顾焕之只觉得未来坦荡前程摆在自己及顾家的面前,便忽略了这些。
“皇上说了,未来我们的女儿必定位极中宫,她所生的儿子,也会是大庆朝的主人。”
说到这里,远处突然传来‘叮铛’的轻碰声。
正在说话的夫妻俩不约而同的住了嘴,转头看向了声音来源的方向。
只见声音所在处,是内室门口处传来的,那里的珠帘被掀起了一角,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少女露出半张脸,正在偷偷往外看,显然是在偷听两人说话。
先前的声响,正是她一时不察,放了手里一条珠帘,落下来后与其他珠子相绞碰时发出的声响。
发现自己被夫妻俩注意到后,少女并没有躲闪,而是大方的再看,并向顾焕之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意,唤了一声:
“爹。”
这是年轻时的顾后,长相明媚美丽,生动而乖巧。
“掌珠……”
顾焕之的声音响起,姚守宁却感觉自己的灵魂在疾速抽离。
待到重新归位时,她仍躲在门帘之后。
那位位高权重的顾相此时怔忡着看她,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若在此之前,姚守宁无法理解他此时的失态,但借由他过去的回忆,她已经明白这位顾大人恐怕是与她目光相望的刹那,便忆起了当年的往事,回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那时的他有多欢喜,如今恐怕就有多后悔。
“掌珠……”
年迈的顾大人似是有些失神,轻轻唤了一声。
“顾大人。”
柳并舟开口打断了他的回忆,他即刻醒悟,强大的自制力让他一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由眨了眨眼睛。
片刻的功夫间,他已经控制好了自己的心情,将眼里的水意压回内心,又恢复了先前从容自若的样子,仿佛先前那一刻的脆弱只是众人的幻觉。
“顾大人?”柳氏吓了一跳,听到顾家来人的时候,她心里还在猜测顾家来意,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位国相亲自前来。
“柳先生。”顾焕之双手交叠,向柳并舟长揖一礼。
他恢复冷静之后,一扫先前的克制,直言道:
“我此行前来,是有事相求的。”
顾焕之的外表看似温文尔雅,但他本人性情却是果断至极,说话并不拖泥带水,直奔主题:
“不瞒柳先生,宫中皇后如今……”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脸颊两侧肌肉微微的抽动,似是用力的咬紧了牙根,半晌之后才道:
“重病在身,经由御医诊断后,说是紫丸可救她性命。”
说到这里,他抬眸看柳并舟:
“这紫丸乃是皇上亲手所炼,丹成之后只有两粒,一粒皇上赐给了国师,一粒则是送给了柳先生。”
“国师手里的那粒,早就被他另作他用,而您手中这一粒紫丸,是仅有的一粒。”顾焕之平静的道:
“大庆朝的人都应该清楚,我生平喜好诗词歌颂,不爱风花雪月,所以年过六旬,膝下仍只有一个女儿而已。”
大庆朝中,许多人也曾嘲笑顾焕之这一脉断子绝孙,神都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我将这个女儿视如掌上明珠,对她很是担忧,并不想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因此得知这个消息后,便厚颜相求,想请柳先生让出手里的这粒紫丸,救我女儿的性命。”
这一刻,他不是权倾朝野的承相,也不是皇帝的国丈,高高在上的贵人,而是一位为了女儿病情,而心中忐忑的父亲。
可姚守宁在听到他说顾后‘重病’的时候,心中却生出一个念头:骗人!
顾后并非病重,而是受了很重的伤,性命垂危。
第三百三十六章 不帮你
这一次,姚守宁并没有再看到幻境的出现,但心里却有一个笃定的认知——皇后被人打伤了。
顾后身份非凡,乃一国之母,其父又是顾焕之,在这个世间上,又有哪个人敢胆大包天,把她打成重伤垂危呢?
——神启帝!
这个想法一钻入姚守宁的脑海,将她吓了一跳。
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偏偏这个时候,又想起了长公主曾说过的话:女孩子怎么能没有力量呢?练得强壮了,恶人看到你都避着走——
朱姮蕊确实说得对。神启帝竟然打皇后逞凶,却数次被长公主教训,可见皇帝也与凡人无异,都是欺善怕恶的。
姚守宁内心之中生出一种隐忧,暗自决定将来事了之后,定要请公主好好教自己,以免自己将来遇到这样的事,还需要靠家里人帮忙求药。
她忍下心中的杂念,又好奇的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看去。
反正顾焕之已经发现了她在偷看,她便并没有隐藏,听着外头几人说话,心中不由暗想:顾后并不是真的病重,而是被人打伤,顾相知不知道呢?
可能是她曾从幻境之中,‘附身’在顾焕之身上,‘看’到了他过去的回忆,她对这位国相并没有多少畏惧的心理,反倒隐隐有些同情,此时轻易便能看破他的伪装,甚至能感受到他强行克制的平静表象下隐藏着的起伏心绪。
他说话时语气温和,但眼珠布满血丝,嘴唇紧抿,胡须轻颤,双手紧握成拳,身体紧绷着,似是极力在隐藏心中的恨意。
姚守宁顿时反应过来:顾焕之知道自己的女儿并非病重,而是伤于神启帝之手。
她想到先前‘看’到的回忆,心中不免叹息,接着就听柳并舟道:
“顾大人,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但怜你一片爱女之心,我敬顾大人品性出众,便也有几句话直言相告,还请你不要介意。”
顾焕之愣了一愣,下意识的抬头往柳并舟看去。
这位大儒的眼中露出若有似无的怜悯,看得他有些狼狈的别过了头,耳旁似是听到了一声叹息。
接着,柳并舟说道:
“这紫丸我也有所了解,皇上所炼制的紫丸,确实功效非凡。”
他说到这里,顾焕之的双眼中生起希望,但他深知柳并舟恐怕并不是要说这些,仍强行忍耐,等他继续说下去。
“皇上炼制这紫丸之时,是借了某种气运,但同时沾染了因果,使得这粒紫丸具有可生、可死两种药性。”
柳并舟这话音一落,不止是姚守宁吃了一惊,就连苏妙真也瞪大了眼睛。
这样的话分明与先前的妖狐所说完全一致,可‘神喻’向来神通广大,知晓这些也就算了,外祖父又是从何得知?
而姚守宁心中则是在想:应天书局果然不凡,外祖父当年参加过这场聚会之后,看来果然已经知晓了未来发生的事。
她想到这里,心中的大石顿时落地。
外祖父既然早就已经窥探到未来发生之事,心中必有应对之法,想必是吃不了亏的。
她心中一松,便安心看事态发展。
反倒是那苏妙真的身上,妖狐叹息了一声:“应天书局——”
“应天书局?”苏妙真听到这里,有些疑惑的问了一声。
姚守宁强忍转头看她的欲望,心中不由一动。
表姐与这妖狐日夜相伴,可看样子,这狐妖对她似有隐瞒,她竟是完全不知道‘应天书局’。
可见这一人一妖,并没有她想像中亲密,若找到机会,便应该点拨点拨表姐。
“什么是‘应天书局’?”苏妙真似是也发现了‘神喻’对自己有所隐瞒,不由有些不大高兴的问了一声。
“这是由‘辩机一族’所组的一个聚会,其意为‘顺应天命’而为,你的外祖父当年也是书局的参与者之一。”妖狐听她问话,本不欲理睬,但随即想到两人如今也算神魂暂时共存,有些事情它还需要苏妙真配合,便回答她的问题:
“在当年的‘应天书局’上,你外祖父得知了一些秘密,想必这秘密之中,也包含了‘紫丸’的因果。”
它的语气有些阴沉。
苏妙真听它说到这里,心中不免发慌,又再度发问:
“那什么又是‘辩机一族’?”
她自入神都后,一心都沉浸在‘重活一世’的回忆中,想的就是避开前世的死局,及嫁给陆执,并没有用心去关注周围的事。
但其实重生之后,她发现很多事情与记忆中的‘前世’并不一样。
姚若筠没有缠着她不放,陆执也并没有对她一见倾心,柳氏与姚翝兴许是城府极深,也没展现出对穷亲戚的厌恶与不喜——最重要的,是她记忆中,并没有发生河水泛滥、毒蚊冲击神都之事。
至于‘应天书局’、‘辩机一族’,更是闻所未闻。
“‘辩机一族’是一支力量派系的传承。”提到‘辩机一族’,苏妙真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感觉‘神喻’的语气好像变得深沉了一些。
“他们有手眼通天之力,能预知前尘、旧事。”妖狐咬牙切齿,说道:
“据说七百年前,‘辩机一族’的徐昭就曾预言我……天妖一族将灭,人族崛起。”
它说到往事,那双狡诈的红眼之中有深深的不甘,紫红的妖气弥漫开来,正与顾焕之说话的柳并舟似是有所察觉,下意识的转头往内室方向看来。
妖狐王顿时警觉,连忙收敛了满身气息,接着说道:
“这就是‘辩机一族’的能力,他们能预知未来之事,所以三十三年前,你外祖父曾参加过由‘辩机一族’的空山所举办的‘应天书局’,他定是在书局上受了空山那老贼提醒,因此才知这紫丸之事。”
它对‘辩机一族’并没有什么好感,提起徐昭与空山二人时,脸上露出杀机。
“我总觉得你的表妹身上也有一股令我感到厌烦的气息——”
说完,它的目光又转向了姚守宁。
“不可能。”
苏妙真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她不喜欢姚守宁,这种感觉不止是受了‘前世’姚守宁的恶劣性格影响,还有‘重生’之后,姚守宁与她抢夺陆执的缘故。
听闻‘辩机一族’如此非凡,苏妙真又怎么愿意承认姚守宁就是这样的传承后人?
“你也说过,她愚蠢无知,虚伪狡诈,怎么可能是‘辩机一族’呢?”苏妙真略有些嫉妒的问道。
“你说的也对……”妖狐面现犹豫,点了点头:
“据我所知,三十三年前,‘应天书局’之上,确实讨论了下一任辩机传承者会是生在柳并舟的后世血脉之中。”说到这里,它故意停顿了半晌,才说道:
“并且会是个女儿。”
苏妙真听出了它言外之意,眼睛不由一亮。
自己的外祖父只生了两个女儿,而大小柳氏则生了三个女儿。
小柳氏生她,大柳氏生了姚婉宁、姚守宁两姐妹。
姚婉宁生来病弱,有早夭之相,不像是传闻之中的非凡血脉。
而受了‘一叶障目’的影响,苏妙真对姚守宁‘愚蠢无知’的印象深入脑海,也并不相信她就是这样的人。
那么最后可能是那个非凡人物的,便唯有——“难道是我?”她惊呼了一声。
妖狐眼里露出嘲讽之色。
这个女孩贪婪无知,又毫无志气,轻易受自己蛊惑,心智并不坚定,这样的人也配称为‘辩机一族’的传承?
它心中鄙夷,知道苏妙真‘看’不破自己的伪装,便不加以掩饰,只是笑意吟吟的说道:
“这个未知,但也曾怀疑过是姚婉宁。”
柳氏命中注定仅有一女,且她的命坎中并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也就是说,她并没有丧女之相,那么姚守宁的出生就是一个意外。
那位的占卜之术并不会出意外,那么姚守宁的出生,说不准是因为姚婉宁被动了手脚,而天道法所弥补的平衡。
它皱了皱眉,心中隐约感到有不安,但大事将成,它又强行将这一丝不详的预感压了下去。
苏妙真沉浸在自己可能是‘辩机一族’的传承人的欢喜中,但又忐忑的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预知之力。
恍惚之中,她暗自揣测:这所谓的预知之力,不知是不是自己‘前世’经历?
可前世经历至此已经混乱,许多事情与前世大不相同,她再一细想,发现自己对于未来前程竟半点儿把握也没有。
好在她身上还有一个可帮她忙的‘神喻’,虽说她已经猜到这所谓的‘神喻’恐怕并非什么神仙,说不定是某位妖邪。
但这妖邪知道不少隐秘之事,如此一来,倒与传闻中的‘辩机一族’有些相似。
她知道这‘神喻’恐怕有所图,但自己也可以反向利用它,以助自己成事。
这一人一妖各有所思,都心中打着自己的算盘。
苏妙真心中纷乱之际,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若我外祖父知道紫丸,那岂非也能知道我们的事?”
她细细一想,发现自柳并舟入神都后,先是为她‘除妖’,后又在将军府世子大殓之日出手,重伤了她身上的‘神喻’,如今对紫丸一事也颇了解,说不定早猜到了她会出口帮忙献紫丸一事。
想到这里,苏妙真心中又怕又慌,连自己可能是‘辩机一族’带来的欢喜都不翼而飞,她连忙道:
“那怎么办才好?”
妖狐有些瞧不起她,既想得利,又畏首畏尾。
“怕什么?”它咧了咧嘴,眼神有些阴郁:“柳并舟只是一老儒而已,我上回与他交过手,他实力虚弱得很严重,与七百年前的大儒之力不可同日而语。”
它傲然道:
“就算他知道了又如何?只要我真身得以现世,不要说他一个力量不足三成的柳并舟,纵使他的老师在世,也非我之敌!”
它语气之中带着强大的自信,苏妙真与它相处多时,也知它能耐,此时听它这样一说,心中不由一松。
“更何况,我还另有部署。”
姚守宁本来还想听它有何部署,但这妖邪却避而不谈,只是叮嘱苏妙真:
“你只管照计划行事。”
苏妙真这才放心,连忙应了一声。
而另一边,柳并舟与顾焕之也说了半晌的话,最后道:
“……我不想你做出错误选择,害了你女儿性命。”
柳并舟温声相劝,见顾焕之的脸上露出挣扎之色。
他早已经知道未来,明白这位国相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但同样都为人父,他看得出来顾焕之对女儿的爱护之情,心中不忍,因此才出言提点。
但他从顾焕之的脸上,却看出这位国相已经有所决定,他恐怕想要放手一博,为女儿谋取那一线生机——亦或是他已经猜到最坏的结果,但却仍有自己的打算。
在他的眼中,隐藏着深深的痛苦,显然这个决定也是经历过内心挣扎的。
柳并舟突然感到有些无力,他意识到自己并不能改变历史。
他向顾焕之说这些话的时候,心中其实存了试探之心。
若是顾焕之听他一语,暂时忍耐,兴许历史自此之后会有细微的改变。
但若是顾焕之执意不听,最终结果仍会如‘她’所说一般,使得这位国相爷此后的余生会陷入悔恨里。
历史不会改变,一人之力终有穷尽之时。
他试图减低血蚊蛊带来的伤害,但血蚊蛊进化;他试图影响顾焕之,但这位国相意志之坚定,非他三言两语能打消心中念头的。
柳并舟想起自己曾三番四次告诫过姚守宁不可改变历史,但他却因心软之故,两次犯戒。
他回过头,想去看看内室所在的方向,却见到姚守宁撩起一侧帘子,正探头往外看,少女的脸色坦荡荡的,半点儿都没有掩饰。
与此同时,柳并舟发现顾焕之竟然也在看姚守宁。
这位国相严厉的面庞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的眼神柔软,似是透过姚守宁,在看另一个‘孩子’。
半晌之后,他收回了视线,正色道:
“柳先生所言,我谨记心里。”
他说道:
“我也感谢先生直言,但我有一个心结。”
这个心结隐藏在他心底深处,本不该随意说给外人听,但不知为何,他看到姚守宁的刹那,便想起了几十年前,自己的女儿还未出阁时。
那一日,他得到了先帝的召见,提到欲替当时的太子选妃,先帝看中了他的女儿。
当时的顾家还不是如今的豪门大族,顾焕之年少奋进,三十出头便金榜题名,入了仕途,正苦等一个机会,展露自身才华,受皇上赏识,将来在官场大展拳脚,为大庆效力。
可那会儿儒家正当道。
张饶之那时刚刚逝世,他的影响力极深,使得天下轻武重文,能人倍出。
顾焕之生在那个年代,便如千里马,等着他的伯乐来挖掘。
“皇上直言相告,说是欲为太子聘娶我的女儿。”
若他的女儿能嫁太子,将来他便是一国之相,手握重权,可以尽情一展胸中抱负,为天下、为大庆、为百姓做许多事。
“我生来自负,自认自己此生非凡,我的女儿更是寻常男子配不上的,因此当时先帝向我提出这件事的时候,我心中实在欢喜。”
事隔多年,他想起当时自己的意气风发,不由露出淡淡的惆怅:
“纵使先帝提醒我……”
他失落之下,竟一时失态,险些说错了话。
但好在顾焕之心志坚强,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便又收起心中杂念,说道:
“机会摆在我的面前,我被冲昏了头脑,觉得未来天下的九五至尊正是我女儿的良配,我的机会也摆在面前。”
他可以父凭女贵,远胜同窗,抓住这个掌握权柄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向柳并舟微微一笑:
“结果你也看到了。”
他没有说一个‘悔’字,但话里行间无不流露出他的后悔。
“我有错,错在不该自以为是,不该以女儿的终身幸福去搏取那个机会。”
自此之后,他确实位极人臣,在大庆之中,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可他这些年睡得并不安稳。
午夜梦回之际,他时常梦到自己人生转折的那一天,梦到他兴奋归来,梦到那门帘之后,有个孩子正偷看着他与妻子谈话,那双大眼睛中对他全是信任。
他握紧了拳头,忍住心中悲恨,平静的道:
“可世上难有后悔之药,我无法改变当日的选择,也没有办法扭转结局,只能尽量去弥补。”
说完,他再次双手交叠,向柳并舟长揖一礼:
“柳先生所说,我都明白,但我错了一次,不敢再错第二次。”他深呼了一口气,再次提出自己的请求:
“求柳先生将紫丸借我,大恩大德,我顾焕之此生绝不敢忘的!”
柳并舟闻言,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他原本在‘历史不可更改’的法则之下,生出的退缩之心,因为听了顾焕之的话,又坚定了想要助他的心。
“顾大人,紫丸我没有了。”
柳并舟这话一说出口,顾焕之吃了一惊,不由抬头看他。
柳并舟坦言道:
“当日皇上确实赐了我紫丸,但我回家之后,那紫丸便化为一缕紫红之气散逸,药丸最终散于无形。”
“爹——”柳氏听到这里,急得喊了一声。
她也感动于顾国相的爱女之情,可是柳并舟若是将神启帝所赐紫丸弄丢一事一旦传出去,对姚家可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位皇帝心胸之狭窄,柳氏也是才领教过的,冯振传旨闹事才过去,皇帝若是得知紫丸丢失,怕是祸事又起。
柳并舟摆了摆手,示意女儿不用焦急。
他摆出爱莫能助的神情:
“顾大人,不是我不帮你,而是那紫丸真的已经不见了。”
顾焕之的脸上露出无法掩饰的失望神情,正当他失魂落魄准备告辞的时候,突然听到内屋传来呼唤声:
“外祖父!”
声音柔美温婉,是苏妙真的声音。
糟了!姚守宁心中暗自叫糟,她想起了苏妙真与妖狐的交易。
柳并舟的神色沉了下去。
他似是已经猜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眼中露出愠怒之色,装着没听到苏妙真的话,向顾焕之摆出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顾大人,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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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七章 神妖斗
“外祖父!”屋里的苏妙真有些着急了,连忙又喊了一声。
她顾不得失仪,起身想往屋外冲来,姚守宁连忙拦她:
“表姐——”
“你别碰我。”苏妙真对她格外不喜,伸手想将她手拍开,但姚守宁却能感应得到柳并舟此时并不希望苏妙真坏事的心。
外祖父早已经窥探先机,说不定苏妙真的阴谋无法得逞。
想到此处,姚守宁不顾一切,决定先阻止苏妙真再说。
苏妙真不喜欢她,她同样也不喜欢这个受了妖邪蛊惑之后是非不分的表姐。
二人两看两相厌,目光相碰的刹那,都各自露出厌恶之色,别开了头去。
不过讨厌归讨厌,姚守宁却仍仗着自己身材比苏妙真高,一把将她的手拉住,使她无法冲出屋子:
“你不要乱跑,外祖父与娘正在跟客人说事,你太没有规矩了。”
这样的话向来是柳氏对她说,这还是姚守宁第一次理直气壮用来教训别人,心中生出一股扬眉吐气的感觉。
苏妙真身形娇小,如扶风弱柳;
而姚守宁身材高挑,自小无灾无病,比苏妙真力量大了许多。
她仗着身高,将苏妙真抬手夹抱住,拖着她回屋:
“吵吵闹闹的干什么?让人笑话呢。”
“你放开我!”苏妙真被她一夹住,心中大怒。
她拼命挣扎,却发现自己无法从姚守宁手中逃脱。
“你放开,放开,我有话说。”
“不要!”姚守宁直言拒绝,拖她坐回原位。
两人挣扎吵闹间发出声响,外头的人一一听进耳朵里。
柳氏面色青白交错。
如果不是她从头听到尾,难以置信最初找事的会是自己向来乖巧温顺的外甥女。
外人面前,她也不便多加喝责,只是面红耳赤,觉得有些丢脸。
屋内,苏妙真被姚守宁按到了椅子上,她越发恼怒,一张脸涨得通红。
那脸颊上红毛浮动,高突出的鼻尖皱起,呲出牙齿,喉间发出低吼。
一只红色的狐影在她脸上浮现,被坏了好事的狐妖出现,冷冷望了一眼站在面前的姚守宁,抬起了一双前肢。
只见那前肢爪甲探出,数根指尖长达数寸,尖利非凡,如同锋利的匕首。
姚守宁正有些害怕之时,见那妖狐如同‘穿衣服’一般,将自己的前肢钻入苏妙真的双臂之中。
紧接着,苏妙真的手指刹时变样,指关节处有皮毛浮出,那原本椭圆粉红的指甲暴突,手掌泛着青筋,一下往姚守宁心口刺出!
“守宁!”
姚守宁见那手掌变样,正害怕想要侧身避让时,听到身后姚婉宁的呼喊声。
她见妹妹与苏妙真发生肢体接触,心中担忧姚守宁吃亏,连忙来到她身侧。
不能躲!姚守宁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她的身后是姚婉宁,姚婉宁身体孱弱,本身已经有‘河神’烙印,若是自己一闪,说不定她会重创于妖狐之手。
想到这里,她强忍恐惧,一步不让,嘴里连喊:
“姐姐你——”
话音未落,姚婉宁的手已经落到了她手臂之上,担忧的问:
“你小心一点,别被妙真抓伤了。”
她说话的同时,苏妙真异变的手指化为残影,已经快穿至姚守宁心口处。
姚婉宁伸出来的手与苏妙真的手掌即将相碰,眼见要被苏妙真妖化的指掌戳伤时,站在她身后如木偶一般的‘河神’动了。
‘他’抬起了头,原本被黑暗笼罩的面容上,一双眼瞳瞬时睁开。
那银白的双眸间闪过一丝幽光,‘他’伸出一只大掌,一把将被妖狐附体的苏妙真的手掌捉住。
“啊——”苏妙真嘴里发出一声惨叫。
“啊!!!”与此同时,妖狐的惨叫声也跟着响了起来。
本与苏妙真合二为一的狐妖头颅从她脸庞钻了出来,冲着‘河神’尖声厉喝:
“放手!”
喊话之时,那只妖掌红气翻腾,指甲上有冤鬼之影爬出,将‘河神’手腕缠住。
‘河神’的面容不变,黑气沉浮着,但那双漆黑大手上,却有紫光涌出。
那紫气一出,刹时所有环绕‘河神’手掌的冤魂厉鬼便接连惨叫,化为黑雾,被‘河神’周身笼罩的阴霾吸走。
“紫阳秘术!”姚守宁瞳孔微缩。
她初时以为自己这一次必会吃亏,哪知姐姐意外接近,使得‘河神’动手。
此时‘河神’将那妖狐抓住,运转紫阳秘术。
纵然已经死去七百年,身体受邪祟玷污、利用,但铲除妖邪的本能却已经刻入了这位太祖的骨子里头。
‘他’的紫阳秘术相较于大庆皇室的传承来说,是最为完整的,就连陆执这样的气运之子也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动手之后,苏妙真那受妖邪附体变形的手突然裂开数条纵横交错的纹路。
那些纹路之中亮起紫光,似是将这妖邪手掌切割。
须臾之间,只听‘卟’的一声轻响,那只妖掌碎裂开来,化为腥红的飞灰,扬于众人身侧。
妖与‘邪’相斗,最终狐妖全输。
“啊!!!”妖邪口里发出惨叫,声音有些颤抖。
它似是在‘河神’手里吃了大亏,接着咬牙切齿,冲‘河神’吐出一股红雾。
那雾气将‘河神’的面容笼罩,‘他’眼里银色的光芒逐渐受到玷污,重新化为暗沉的黑雾。
‘河神’再度低下了头,掌心里的紫光消失,缓缓松开了手,如木偶人般,将姚婉宁牢牢抱在怀中,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多余举动。
“……”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苏妙真原本抬起来的手在妖狐受创的刹那,便无力的垂落了下去。
姚守宁看得一清二楚,她手掌上出现了数道可怕的紫色烙痕,像是被某种火焰灼伤,看上去极为可怖。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妖狐取了她一魂,在她身上动了手脚,狐妖一受伤,苏妙真也似是受创不轻。
此时妖狐缩回她体内,她似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以为姚守宁对自己动了什么手脚,便冲她大声尖叫。
姚守宁下意识的将手一松,苏妙真怕得直抖,那手垂落在她肚腹前,像是失去了知觉:
“你对我做了什么?”
她尖声的喊叫,慌乱无措的以另一只手去握自己的手掌,却发现那只手臂麻木异常,失去了所有知觉。
苏妙真的脸色瞬间惨白,嘴唇直抖,用力掐了自己手背两下,带着哭音怨恨的喊:
“你把我手弄骨折了!”
她年纪不大,这样的情况早就已经慌了。
姚婉宁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初时她只听到外间正屋里柳并舟父女正在接待顾相,等外祖父欲送客时,苏妙真突然出声,姚守宁连忙将她拦住。
这两个表姐妹间有矛盾,且积怨颇深,她见妹妹动手,怕姚守宁吃亏,就过来帮忙。
至于后来‘河神’出手,妖狐爱伤,她未开天眼,根本看不见这短短一瞬间发生的这些事。
此时听苏妙真尖叫,她心里只担忧姚守宁,连忙问道:
“守宁,你有没有受伤?”
姐姐的眼里带着关切,姚守宁还沉浸在先前那一幕诡异的场景中,听到姚婉宁问话,下意识的摇头。
姚婉宁见她神色怔怔,以为她是吃了亏,急得连忙去翻她衣袖,怕她被苏妙真划伤了。
好在姚守宁确实没有受伤。
她手腕、手背与苏妙真争执、推搡间留下了数道红痕,但并没有破皮,就算这样,也足够姚婉宁心疼了。
姚守宁肤白如雪,细皮嫩肉,那指印掐捏间留下的印记在雪白的皮肤上格外醒目。
自家的妹妹吃了亏,姚婉宁心中大怒,转头望着还在尖叫不止的苏妙真,厉声大喝:
“你给我闭嘴!”
她性情温婉,很少有发火的时候。
此时发起脾气来也颇吓人,还在嚎啕大哭的苏妙真顿时声音收住。
“你将我妹妹手都掐红了,你身上半点儿没有伤到,你哭什么?”
姚婉宁冰凉的手指在姚守宁手掌、手腕处揉着,她看不到苏妙真手掌上真实的紫色印痕,便觉得苏妙真这个人再阴险不过,明明没有受伤,却恶人先告状,哭诉说自己的妹妹弄断了她的手。
她心中愤怒,想抬手打苏妙真,但就在这时,姚若筠与苏庆春二人也靠了过来。
初时只是两个女孩发生了冲突,二人都是男子,不便插手。
但事情闹得大了,姚若筠自然也坐不住。
他关心姚守宁,可苏妙真毕竟是个女孩,又是自己的表妹,母亲逝世,是来投靠姚家的。
碍于这一点,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但心里却有些不大高兴,认为这个表妹之前的乖巧全是装的。
“守宁没事吧?”姚若筠虽说没有责备苏妙真,但问出口的话无疑是认为姚守宁受欺负了。
苏庆春吓得双眼含泪,先将发生的一切他也看在眼中,知道是自己的姐姐无礼在先,后面姚守宁再拉苏妙真回座时,他也看得一清二楚,是姐姐凶猛,挣扎得很大力。
“表姐,你有没有受伤?”他想起自入神都以来,姚家对姐弟两人的照顾,心中有些羞愧,也怕姚守宁受伤后柳氏对二人不满,连忙问了一声。
但他这样一问,却如捅了马蜂窝。
苏妙真气得直流泪:
“庆春,你也疯了吗!”
她的右手以诡异的姿势垂落在她怀里,手背上的紫印越来越深,里面似是有火焰在跳动,灼烧着她的神魂。
苏妙真只感觉恐慌无力,数息功夫过去,她的这只手半点儿知觉都没有恢复。
“明明动手的是她,为什么你吃里扒外,不帮我?”
‘前世’也是这样,她的这个弟弟懦弱无用,行事畏首畏尾,半点儿派不上用处。
“姐姐——”苏庆春有些怯怯唤了一句,苏妙真便凶狠的尖叫:
“你闭嘴!”
……
屋内几个晚辈吵得如此之凶,外间的柳氏哪里还站得住。
“我去看看。”
“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顾焕之顺势开口。
柳氏看了父亲一眼,摇了摇头,正欲说话,顾焕之就道:
“我似是听到贵府有小姐受伤了,内子这几年身体病重,请了位大夫,有妙手回春的医术,兴许能帮得上忙的。”
如果是其他事,柳氏便推辞了。
可她先前在外面听到苏妙真尖叫,说是姚守宁折断了她的胳膊,使她手臂失去知觉,柳氏顿时就慌了,下意识的转头去喊柳并舟:
“爹,您说呢?”
此时灾祸刚起,城中大夫忙得抽不开身,药材也严重不足,苏妙真要是在这个时候受了伤,可是麻烦了。
“有些事情,果然是命中注定的——”
柳并舟却答非所问,只是摇了摇头,但看他神情却是有些失魂落魄,仿佛受了极重打击似的。
当日神启帝派了冯振来姚家找麻烦时,柳氏也没见他露出这样的神色过。
“爹——”
正说话间,屋里还在吵。
“你们只关心姚守宁,难道认为是我伤了她吗?”
苏妙真尖叫着:
“是她抓住了我,将我推了回来,把我弄伤了,我这只胳膊断了,没有了知觉!”
她还年少,又未定亲,若是手臂断了一条,将来恐怕是残废了,怕是不好说亲的。
这个念头一起,她顿时想起‘前世’之事,不由毛骨悚然:
“你们是不是想把我弄成残废,使我将来无人问津,只好——”
说话的同时,她的目光转到了姚若筠的脸上,露出惊恐交加的神色。
不等她说完,姚守宁强忍恐惧,一把将她的嘴捂住。
苏妙真的脸已经妖化,那鼻唇突出,露出满口牙齿。
此时姚守宁捂着她的脸,觉得她脸上红色毛发扎着自己掌心,便如抓住了一只呲牙咧嘴的狗,心中害怕极了。
“表姐,表姐,你不要闹了。”
苏妙真内心的心声姚守宁听到过,但她不想其他人也听到——尤其是大哥。
大哥这个人表面少年老成,其实内心单纯可爱,若知道苏妙真的‘经历’,不知有多惊恐,说不定为证自身清白,连夜就要打包离家出走。
她笃定表姐是受了妖邪影响,所以出现了幻觉,心中想道:将来定要找个方法,将表姐救出妖邪之手。
但此时她却捂了表姐的嘴,说道:
“家里还有客人未走,等客人走了,我娘回头再给你请大夫。”
话虽这样说,但姚守宁怀疑苏妙真的这胳臂寻常大夫是治不了的。
但苏妙真听到此处,心中却是一动。
她闹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自己与姚守宁起冲突的原因是什么了。
想到这里,她张嘴咬了姚守宁手掌一口。
第三百三十八章 献紫丸
“啊!”
姚守宁见她眼中露出恶意,感知到她不怀好意,抢先将手一松,使苏妙真咬了个空。
就算如此,‘辩机一族’特有的预知之力的提升,使她真实的避过了这一受伤,但实则敏锐的预知力却似是令她神魂之上真的感受了被咬那一口的剧痛。
她有些委屈的将手收回,说道:
“你干什么咬我。”
掌心里湿漉漉的,她觉得有些恶心,用力的在自己裙子上蹭了两下,却蹭不去神魂之中那种掌心被咬的痛。
“顾大人,顾大人!”苏妙真也不理她,只是大声的喊:
“我知道外祖父的丹药,我这里有!”
她此时也不是为了与‘神喻’做交易了,而纯粹是为了发泄内心的愤怒。
喊完之后,她得意的去看姚守宁:你不是不想让我坏事吗?我偏不让你如愿。
苏妙真话音一落,原本就不想离开的顾焕之彻底就更不愿走了。
姚守宁也没有想到,苏妙真竟然受了伤后,还想着与妖狐之约。
这一会儿功夫,便让她逮到机会,自己再捂她嘴也来不及了。
她心中不免有些懊悔,觉得自己先前不应该躲闪,让她咬上一口,等把顾焕之送走再说。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后悔药?
外屋中,顾焕之再度行礼,向柳并舟道:
“还请柳先生帮我的忙。”
柳并舟长长的叹了口气,他已经真切的体会到许多事情不可更改之处。
他单人之力终有穷尽之时,无论是妖蛊蚊之祸,还是顾焕之,他已经尽力,却未能改变结果。
就算柳并舟心中已经生出无奈之感,他仍是正色问了一句:
“顾大人,你真的要求丹吗?”
“要!”顾焕之挺直了背脊,神色异常坚定。
“你不怕将来再后悔吗?”柳并舟又问。
“我顾不得那么多,只求此时心安即可。”
顾焕之的喉咙动了动,最终苦笑了一声,说出这样一句话。
先前对着柳氏,他没有说实话。
他的妻子确实病得很重了,自从神启帝登基,日渐狂妄后,女儿日子不好过,当年这桩令顾家青云直上的婚事,便成为了他妻子的心魔。
自此之后,他的妻子就缠绵病榻,拖了多年,已经时日无多了。
家里确实请了医术高明的大夫,但心病难治,顾相的夫人离大限之日不远。
顾后近来重伤,昏迷不醒,药石罔效,不知是不是母女连心,已经倒床多时的顾夫人也有所觉,竟回光返照一般,突然从昏迷之中惊醒。
她得知女儿‘重病’,心急如焚,便不顾自己病重,强撑着想要进宫,看看自己的女儿。
在这样的情况下,顾夫人忽然半昏半睡间,突然梦到有一种紫丸可救自己女儿的性命。
顾焕之将信半疑。
他自然知道紫丸一事,当日柳并舟与长公主夫妇入宫,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大庆朝的达官贵人便没有不知晓的。
顾相更是知道在柳并舟出宫之前,皇帝曾赐他一枚紫丸——应该就是顾夫人提到的这枚紫丸了。
“我来之前,也曾思考过。”顾焕之平静的道:
“也想过许多后果。”
他这一句话透露出许多的信息,姚守宁还握着险些被苏妙真咬到的手掌,听他说话的语气,莫名有些难过。
她曾‘看’到过顾焕之的过去,因此对他心中的想法隐约能猜到几分:顾焕之恐怕已经知道顾后无药可治了。
之所以今日登门求药,不过抱着求一线生机,且想安妻子的心,使她临死之前了却一桩心事。
她想到这里,鼻尖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众人见她一哭,俱都一愣。
姚若筠心中不爽极了,却因为苏妙真是表妹,不便多说。
但姚婉宁便没那么多忌讳。
她一见姚守宁抱着手掌流泪,只当她是被苏妙真咬痛,当即心中异常愤怒,想也不想,抬手便往苏妙真脸上打去!
‘啪’!
脆响声中,苏妙真头被打得偏往一侧。
她的心思全放在要报复姚家,以及警惕姚守宁身上,对姚婉宁半点儿都没有防备。
在她心里,姚婉宁只是个病秧子,迟早要死的,压根儿没想过这位向来装模作样的表姐竟会伸手打人。
苏妙真歪倒在椅子上,伸手捂着脸,一脸的不敢置信之色。
她耳朵‘嗡嗡’的响,脸上火辣辣的,半晌之后才终于反应过来,尖叫道:
“你打我!”
“打你怎么了?”姚婉宁打了一掌,还觉得不够解气,连忙伸手去握姚守宁的手,冲苏妙真道:
“你咬妹妹。”说完,又心疼的问姚守宁:
“手痛不痛?”
“我压根没咬到!”苏妙真气得浑身直抖。
她从来没有这么冤枉过,觉得这一切都是姚家姐妹设的套,故意想要欺负她罢了。
一时之间,她有种回到了‘前世’之感,种种委屈涌上心头,恨不能立即跟姚家姐妹拼了。
姚守宁见她眼神不善,哪里敢让她跳起来冲撞姐姐,连忙一把将她肩头按住。
“放开我,放开我!”
苏妙真尖声大叫,声音传至外室,柳氏脸色铁青,脑仁一胀一胀的疼。
这种情况下,顾焕之本来应该避让,不应停留,但事关家中妻女,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仍杵立原处。
柳并舟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望着顾焕之的眼睛,顾相的神情坚毅,半分不退。
柳并舟自然看得出,这位顾相性情异常坚韧,意志力格外强硬,他认准的事,是不会改变心意的。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略微黯淡,眼中露出同情。
这个眼神的细微变化,被顾焕之看在眼里,他心中微微一松。
“顾大人,你执意强求,看来我再是劝说也是无用。”
顾焕之只是低头沉默,没有吭声,不过他决心已定,确实不是柳并舟三言两语可以打消的。
柳并舟打定主意之后,也不再拖延,而是喊了一声:
“守宁儿,你们出来吧!”
他喊完,又叹了口气,跟顾焕之道:
“让顾大人见笑了。”
家里来了客人,结果几个晚辈吵闹不休,甚至动了手,这实在是很失礼的事。
姚家地方不大,苏妙真有意闹出动静,半点儿没有收敛的意思。
也幸亏是灾情时分,再加上夜里顾焕之独自前来,否则姚家的脸恐怕都要丢尽,被人说三道四,成为笑柄。
“哪里,不过是孩子间打闹而已。”顾焕之是真的不以为意。
他这把年纪,经历的事情也不少,看多了官场纷争。
纵使达官显贵,涉及到自身,争吵起来也未必会比这些闺阁少女的吵闹体面几分。
只不过一个会装模作样,一个年少气盛。
顾焕之的心中,还有些羡慕柳并舟。
两人年纪相仿,都是只生了女儿,若论家世、官位,柳并舟并不及他。
可若论文学造诣,柳并舟又胜他许多。
除了小柳氏早逝,柳并舟的长女嫁的只是普通人。
她已经上了年纪,膝下也有子女,家中也有儿子吵闹的烦恼,可她肤色红润,脸庞丰腴,目光明亮,听到孩子吵闹时,只有头疼,却没有常年烦恼带来的忧郁气质。
柳氏站在柳并舟身边,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似的。
父亲本该是子女的依靠,可顾焕之想到了自己的女儿,身在深宫,陪伴的是喜怒无常且昏庸无道的君王。
他也有外孙,可一个是皇子,一个臣子,根本没有享受天伦之乐的可能。
家里奴仆环绕,自己大权在握,可是家中冷冷清清,陪伴他的只是常年缠绵病榻的妻子。
人都说得陇望蜀,顾焕之回顾自己的一生,仿佛自己一生都在追寻某些东西。
他心中想着事,脸上却仍带着笑意。
屋里姚守宁听到外祖父的呼唤,不由有些忐忑。
几个孩子接连出来,姚守宁先是看了一眼顾焕之,接着目光落到柳并舟身上,有些闷闷不快的喊了一声:
“外祖父——”
她心中有些忐忑,又有些懊悔,深怕自己未能阻止苏妙真献丹,坏了外祖父的大事。
“没事。”
柳并舟的眼神似是能看透她内心所想,安抚似的向她摇了摇头,并且见她这模样,心中生出几分内疚之情,只是此时不便对她言明。
“妙真。”他忍下心中的念头,看向了苏妙真。
喊她的时候,柳并舟的眼里带着几分失望,几分不忍:
“你刚刚为何跟顾大人说,你手里有紫丸呢?”
苏妙真还捂着脸,眼睛含泪,恨恨的盯着姚守宁姐妹看。
她觉得姚家她是一刻都呆不下去,可恨她母亲早逝,父亲不在神都,便唯有寄人篱下,受人欺凌。
此时心中满含怨恨,又听到柳并舟问话,她仰起头,正欲说话,目光却撞进了柳并舟的眼睛里。
柳并舟的眼神温和而深邃,如同一望无际的星空,她内心的隐秘在外祖父面前好似被看透,令她生出恐慌与不安之感。
“我,我——”
苏妙真吱唔了两声,接着眼角余光看到了一旁的姚守宁。
姚守宁有些不安,不知是不是因为与自己吵了架的缘故,她心里勉强压制的怨恨重新生起,苏妙真如赌气一般,说道:
“对!外祖父,当日我受……”她说到这里,想起陆执大殓那日发生的事,心中有些别扭,将‘受妖邪附体’几个字含糊带过:
“昏睡之中,似是隐隐感到有紫气吸引,随即苏醒。”
她这句话倒并没有说假,但是却不知道这话曝露了许多信息。
姚守宁当日亲眼目睹丹上妖气腾腾,化为一缕飞出屋中,接着柳并舟就突然说苏妙真会醒。
不久之后,苏妙真果然清醒,显然是因为紫丸的缘故。
但如此一来,此事便更有诡异。
神启帝乃是太祖之后,照理来说应该有大气龙气护体,他亲手炼出来的丹,竟然蕴含妖气,可见皇帝的龙气已经十分稀薄,受到了妖邪玷污,怕是气数将尽。
柳并舟也不说话,苏妙真胆子大了些:
“清醒之后,便发现我手中有一枚紫丸,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我,这枚紫丸必有大用,我便一直带在身边,不敢丢弃。”
说完,她又怯生生的看了看柳并舟:
“外祖父,您不会怪我吧?”
“你是个苦命的孩子。”柳并舟话有所指,摇了摇头:
“我又怎么会怪你?”
苏妙真可听不出来他话中之意,见他真不怪自己,心里先是松了口气,接着才从袖口之中掏出一个盒子。
那盒子并不大,约摸婴儿拳头大小,通体呈红色。
柳氏扫了一眼,隐约觉得有些怪异——她想起了当日自己在孙神医指点下,在药铺之中找到的那个‘救’姚婉宁性命的药引盒子。
虽说两者外形、颜色截然不同,但不知是不是她近来与妖邪打交道多了,她总感觉这两者有一种十分相似的‘气息’。
都像是妖邪出手,带着邪异之气。
想到这里,柳氏心中浮想联篇:莫非妙真体内的妖邪并没有真正驱除?
这样一想,她顿时骇然。
人都是偏心的。
若是苏妙真仅与姚守宁争执,柳氏固定印象之下,恐怕真认为自己的小女儿对这表姐不喜,因此双方应该都有错处。
而要是姚婉宁一旦与苏妙真起了矛盾,她便总觉得事出有因,姚婉宁不会无缘无故的打人。
她越想越觉得有些紧张,不由靠近了柳并舟身侧,轻声喊了一句:
“爹。”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苏妙真手里的盒子之上,柳氏的喊声引起了众人注意。
“这毕竟事关人命,皇后身份尊贵非凡,又哪里敢随便吃药呢?”
她有些忐忑。
顾后不是一般人,苏妙真若真是邪祟未驱,这药若是吃死了人,恐怕整个姚家都得陪她填命。
她喜欢小柳氏,对苏妙真也是爱屋及乌,可事关自己全家老小,便由不得柳氏不紧张了。
“妙真还是个孩子,之前邪风入体,才刚清醒……”她拼命暗示,希望顾焕之自己能清醒一点,不要做出不理智的事。
苏妙真听了这话,心中大恨。
她咬紧了牙关,将盒子打开。
第三百三十九章 送解药
盒子里摆了一粒龙眼大小的丹药,那药呈紫红色,周围似萦绕了一层朦胧的紫气,看起来非同凡品。
顾焕之见到那药的刹那,眼睛一亮,顿时将柳氏的提醒抛到了脑后。
“是这粒药。”
他叹了口气,伸手来接:
“果然与我夫人梦中所见到的,是一模一样的。”
苏妙真顺利放手,接着姚守宁听到妖狐的声音响起:“协助柳并舟送紫丸成功,奖励‘不情之请’。”
“你有一个‘不情之请’,你的请求对象不限,你的要求越是无礼,对方便越有答应的可能——”说到这里,它补充了一句:
“哪怕这个答应十分违心。”
苏妙真面露喜色,姚守宁却脸色灰败,心生不妙:世子.危!
丹药一交到顾焕之手上,他即刻便想回去救顾后的性命。
在他临走之前,柳并舟伸手拦了他一下:
“顾大人!用药之前,务必想清楚。”
紫丸药性,可生、可死。
在他看来,这紫丸若真有传闻中的奇效,当日‘救’苏妙真清醒,那丸中生机已经被吸尽,如今剩下的,恐怕全是‘死’气。
他不怕麻烦,甚至在当年应天书局上,他已经知道了后果,可同为父亲身份,他却不忍心看这位国相走入死胡同,因此临别之际仍是多提醒了一句:
“务必想清楚啊!”
“多谢柳先生提醒。”顾焕之将那装了紫丸的盒子塞入袖口中,十分平静的道:
“我想的很清楚了。”
姚家屋门大开,屋内灯光明亮,但外头却是一片黑寂。
雨水‘哗啦啦’而下,带着寒风凛凛,顾焕之的身体一半即将融入黑暗之中,一半还留在光明里:
“你一片真情,我心领了,面对你这样心怀坦荡,且又明事理的人,再隐瞒你是十分不尊重的事。”
他一半脚步迈出门外,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道:
“我的这个女儿,恐怕是不成的啦。”
他说这话时,回应他的,只有‘哗啦啦’的水声。
没有人敢打扰他说话,潮湿的水气扑面而来,将这位国相的面庞浸湿。
他的语气并没有波动,平静的说着:
“我带回这粒丹药,只是为了使我的妻子安心。”
身为父亲,他保不住女儿,身为丈夫,他救不了妻子的命,但他知道顾夫人大限将至,只想令她死前能够安心,不至于死不瞑目而已。
这话一说完,姚家所有人都哑然,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姚守宁觉得心中沉甸甸的,好似压了块大石头。
“我真羡慕你,柳先生。”
顾焕之仰头望着夜空,今晚的夜色浓黑如墨,仿佛完全看不到一丝光明。
“人生什么功名利禄都是假的,兴许儿女环绕,家庭和睦才是真。”
他当年做了错误的选择,如今的一切尽是报应——只是这报应应该报在他身上才对,不应该报应在他的掌珠身上,他的夫人身上。
顾焕之深吸了一口气,忍住心中的痛楚,转过了头。
他看向了姚守宁。
少女的眼睛湿润,黑溜溜的,带着一种朦胧不解世事的天真,偏偏那双眼瞳中因为他的话染上了几分悲凄,她年纪还小,不懂得掩饰,便直白的表现出来,更显出她的单纯与真挚的怜悯心。
这种泪水,远比那些替顾后抄经做法的人更加真诚。
顾焕之的眼神柔软,想到了自己女儿年少之时,也与眼前的少女一样,可惜如今……
“姚太太,你这个女儿真的很好。”
他因为那一瞬间眼神的对望,心生软意,突然道:
“我一看就很有缘,若我夫人能熬过这一劫,说不定见了也喜欢,到时——”
柳氏听闻这话,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姚守宁一眼,却见她眼圈、鼻尖都红红,看不出来怎么得了这位顾相的眼缘。
她还没说话,顾焕之就叹了口气:
“算了,以后再说吧。”
这片刻的功夫间,他外露的情绪收敛得一干二净,突然道:
“我听说你们与温家有姻亲,而温家的温庆哲触怒了皇上,被打入了刑狱?”
柳氏看了柳并舟一眼,却见柳并舟没有说话,便只好点了点头:
“确有此事。”
“明日让温家前往刑狱领人。”他没说多余的话,只是伸手将斗蓬上湿漉漉的帕子重新戴起,接着毫不犹豫迈出屋门。
外间有顾家等待的下人,连忙撑伞上前接他,他也不说告辞,大步迈出,身影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顾焕之一走,苏妙真就面现愤忿。
哪怕她已经得到了妖狐的‘不情之请’奖励,但当顾焕之拿到丹药的时候,提出愿意释放温家人时,她依旧有种被占了便宜之感。
只是此时没有人理她,柳氏既忧且喜。
忧的是药来历不明,苏妙真可能还被妖邪缠身;喜的则是温庆哲终于脱离劫难,保住了性命。
柳并舟看着顾焕之的背影离开,许久之后,他才回头跟柳氏道:“你也听到顾焕之的话了,赶紧派人跟温家说一声。”
温家近来日子不大好过。
自温庆哲被抓之后,温太太求救无门,时常以泪洗面。
又恰好遇上了洪灾,家里乱成一团,多亏了姚家送了些粮食、柴禾等。
今夜顾焕之的话,对温家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柳氏点了点头。这样的事她没必要亲自走一趟,只交待曹嬷嬷派个人去通传就行。
处理完了这些事后,屋里人表情有些怪异。
她将目光落到了苏妙真的身上,见她一侧脸颊红肿,先前被姚婉宁打过的地方浮出几根清晰的指头印。
少女虽有些心机,但毕竟年少,还不能完全掩饰自己的心情。
柳氏与她目光对视的时候,看得到她眼里的怨恨、愤怒以及不甘心,甚至夹杂着隐隐的鄙夷。
而其他几人也或忐忑不安,或心不在焉,似是都有心事。
直到此时,柳氏才意识到这几个孩子之间的相处,并不如她想像那样的亲密。
“你们——”
柳氏有些头疼,张了张嘴,姚婉宁就抢先道:
“娘,妙真咬了守宁。”
“我没有!”苏妙真捂着脸,听姚婉宁说话,顿时大喊出声。
姚婉宁一扫以往温柔的模样,道:
“你咬守宁,大家都亲眼看到的。”她目光转向姚若筠等人,姚若筠毫不犹豫点头,就连苏庆春也点了下头,苏妙真更感急怒攻心,忙道:
“我根本没有咬到!”
“你当然不承认。”姚婉宁轻蔑的看了她一眼:
“你明知当时家里有客人,但你仍吵吵闹闹,守宁想制止你,你就推推搡搡,还想出口咬人。”
“你冤枉我!”苏妙真以往就领教过姚婉宁的厉害,知道她并不如表面展现出来的那般好欺负,但此时仍被她这些话气死。
“我送丹药,为的也不是我,是为了外祖父,为了姚家!”愤怒之下,她口不择言:
“如果没有我送的那粒丹药,顾大人未必会领你们的情,温献容的父亲也还得继续蹲在刑狱的大牢里!”
她一口气将内心的抱怨喊出,一说完后,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柳氏看着苏妙真的眼神中带着说不出的震惊之色,继而化为失望。
她初时以为这个外甥女是中了邪,可此时听她说话,却发现她并非完全中邪,极有可能是本性自私——先前表现出来的温柔小意,兴许只是一种伪装而已。
“你也不要这么说。”姚婉宁激出了她的内心话,不着痕迹的看了柳氏一眼,接着抿了抿唇,露出若隐似无的笑意。
她语调一转,变得温和而轻柔,道:
“妙真,这药丸能不能真救人,还是未知之数呢,你这样贸然送出去,若顾后吃出了好歹,我们一家人都要陪着你出事。”
“怎么可能——”苏妙真看不惯她装模作样,冷笑道:
“我……”
她话没说完,便被柳氏打断:
“婉宁说得没错。”
自苏妙真入神都以来,柳氏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示出强势:
“事关顾后性命,你怎么敢随便送药?我们姚家如此多人命,并非儿戏!”
“可是顾相说了,他——”
柳氏紧皱着眉,打断她的话:
“你满口顾相,你又认识这位大人几天?就把人家的话信以为真?”柳氏越说越恼火:
“你娘当年乖巧懂事,你怎么做出这么糊涂的事?”
她将苏妙真姐弟二人视如己出,教训的时候也并没有多想,哪知话音一落,苏妙真就再也忍耐不住:
“糊涂?我做什么事姨母都觉得糊涂,姚婉宁打我你怎么不说?”
“你……”她语气尖锐的反驳令得柳氏怔了一怔,苏妙真又道:
“我若救了顾后,功劳是大家的,我是半点儿好处沾不到;如果救不了顾后,黑锅就该我一人背是吧?”
“我没有——”柳氏没想到这孩子心中竟如此偏激,一时不知所措,竟有些语塞。
她养大了三个孩子,长子年少老成,听话懂事。长女也是温柔顺从,小女儿一般小事倒也会斗些嘴,但大事乖巧,极少这样顶撞她,柳氏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景。
“我看姨母就是这个意思。”
反正话已经说出口了,苏妙真索性一泄心中之怨。
她想起‘前世今生’,更添怒气,又道:
“你表面看似公正严明,实则内心说不定嫌弃我跟弟弟只是穷酸亲戚,当日我与庆春被抓入刑狱——如果不是我爹的关系——”
她嘴一张一合,柳氏内心的某种信念在她指责之下轰然倒塌,到后面脑海里似有电闪雷鸣,压根儿听不到她说了什么。
柳氏抖个不停,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住嘴!”
柳并舟一声大喝!
他这喊声之中带着儒家之力,化为某种愿力,顿时苏妙真的嘴唇违背自己的心意,一下闭上,再也无法出声。
“表小姐,我们家太太对您如何,您是最清楚的。”
曹嬷嬷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下去,出声指责:
“你当日入了神都,就故意搅事,搞得姚家家宅不宁,挑拨离间二小姐与太太的感情——”
她说到众人去将军府的时候,苏妙真挑拨柳氏禁足了姚守宁,惹得姚守宁大哭。
又提到苏氏姐弟坐牢一事:
“刑狱之事前因后果,你也应该清楚,明明是因为你有意隐瞒,使得案件生出波折,才会入狱,与我们何干?”曹嬷嬷将抖个不停的柳氏抱进怀中,看一向强势的柳氏此时面色铁青,眼中带着脆弱,不免也有些心疼,更是责备道:
“你说你爹与刑狱楚家有旧交不假,但要想攀上楚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她咬紧牙关,说道:
“当日为了去楚家送信,太太变卖了当年的一套嫁妆,花光了家里大半积蓄,才终于凑足了礼物,不然你以为楚家大少爷怎么知道你们被关在刑狱?”
曹嬷嬷含怒之下出口,半点儿没给苏妙真面子。
“当时送礼的单子如今还在家中,要不要给你看看花了多少银子?”
“我……”苏妙真被说得有些慌乱,嗫嗫了一声。
曹嬷嬷又道:
“更何况当年你爹与楚公子交恶——”
“嬷嬷!”柳氏醒过神来,听到这里,连忙伸手拉她。
曹嬷嬷低头看她,见她眼里带着水光,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要再接着往下说,曹嬷嬷这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唉,太太,这些话,你不跟她说,她又怎么知道呢?”
如果不是因为苏文房的原因,以姚翝的性格、才干,怎么会至今仍升不了官,十年了,还只是一个六城兵马司指挥使?
不过柳氏已经发话,曹嬷嬷便没再说这事儿,而是又道:
“我们家境虽不说大富大贵,但也算殷实,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又怎么会过得紧巴巴的?”
她说了一通,见苏妙真神情恍惚,才想起她毕竟年岁不大,便忍了忍:
“这才是老太爷拿出银票时,太太伸手接下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偏心!”
柳氏听到此处,才意识到先前苏妙真竟然说了柳并舟拿钱给自己一事,当日被她看到眼里后,恐怕这孩子心生怨恨,认为不大公平。
她连忙说道:
“这钱只是暂借,实在没有法子,将来太平之后,我会慢慢攒钱,再还你外祖父的。”
她这样一说,姚家其他人心中都格外生气。
苏庆春一张秀气的脸涨得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
他气姐姐性情偏激,又不知好歹,心眼狭小,记坏不记好;又怕苏妙真行事冲动,为姚家惹来大祸,到时姐弟俩就是恩将仇报,不知该如何平息此事。
“外祖父——”到了此时,他不敢去看姨母,也不敢看表哥、表姐们,只好去向柳并舟求助。
柳并舟摸了摸他脑袋,安慰道:
“庆春不要担忧,你姐姐只是一时被障了眼,会明事的。”
苏庆春听了这话,本该点头,可他随即想到这些时日以来的种种,心中又并不肯定,甚至隐隐为姐姐的举动感到羞耻。
“不可能,不可能——”苏妙真还在摇头,脸色煞白,喃喃道:
“怎么会这样呢?”
“我不相信,明明就是假的……”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做事只求问心无愧。”柳氏摇了摇头,接着说天色晚了,吩咐逢春送姐弟二人出去。
她心中委屈莫名,此时并不想让晚辈们看到她即将崩溃的神情。
姚守宁初时心疼柳氏,但她注意到曹嬷嬷的话说出口后,对苏妙真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表姐的脸上那张狐脸面具似是隐隐有开裂的架势,但一双毛绒绒的爪子捂住了她的耳朵,似是阻止她继续往下听。
只是那右侧爪子上,有一道十分明显的手握印痕,带着紫气——那是‘河神’先前出手后留下的印记。
这伤痕阻止了狐妖发挥,使得苏妙真的耳朵并没有被完全捂紧,依然听到了曹嬷嬷的话。
妖邪几乎要困不住她,两道幻影在苏妙真的脸上不停闪现,一道是半妖化的脸,一道则是妖狐的脸,但数息之后,妖狐仍是占据了上风,苏妙真的面庞重新浮现出红色的绒毛。
她眼里的挣扎隐去,最终化为冷静。
“姨母,是我错了,我口不择言,胡说八道,您不要生我的气。”
她细声细语的道歉,若是以前,柳氏早就哄她,此时却觉得这个外甥女陌生无比,闻言只是勉强笑了一声,安抚道:
“别想那么多,快些回去吧。”
但柳氏心中却知道,自此之后,她对苏妙真恐怕再也回不到过去。
苏妙真也并不想管柳氏心中如何想的,她只要做到了表面功夫,认为已经尽力后,便不再多言。
她出门撑伞,等她离开后,苏庆春才眼圈红红,站在柳氏面前,怯生生的喊了一句:
“姨母……”
“傻孩子,别担心,我知道你是个孩子,不会生你的气,别担心,回去睡一觉,明早起来跟着你表哥读书。”
她对苏庆春印象好一些,知道他胆小懦弱,便多安慰了几句。
这话一说完,苏庆春的脸色果然好些了,重重点头应了一句:
“嗯,我会好好努力的。”
姐弟俩一走之后,柳氏也将其余几个孩子打发。
等人走后,她才不再掩饰自己内心的难过,哭道:
“没想到妙真心中竟然是这样想的,我初时还以为她是受妖邪蛊惑而已……”
她怀念年少时与小柳氏相处的情景,又遗憾于自己未能在小柳氏在生时对她伸出援助之手,便一心一意想要自己的孩子们与小柳氏的一双子女和睦相处,盼着这些表兄妹们能像当年她与小柳氏一样关系亲近。
可哪知人的情感不受人掌控,她与小柳氏曾经的姐妹情深,恐怕随着两人的成长、成家,便已经真正逝去。
柳并舟看着这个一向强势的女儿痛哭,不由无声的拍了拍她肩头,她在父亲面前哭得更大声。
……
姚守宁与姚婉宁回去的时候,她频频转头往姐姐的身后看。
‘河神’站在姚婉宁身后,像尊沉默的阴影,却没想到这个已经入了邪的昔日太祖阴魂,竟然会在那时出手教训狐妖。
——这种感觉实在怪异。
“你看什么?”姚婉宁见她一连看了自己好几眼,不由好奇问了一声。
冬葵、清元与白玉几人都在,姚守宁纵然有许多话想说,此时也不是合适的时机,只好摇了摇头,接着笑道:
“我没想到姐姐会打人。”
想到先前的事,姚婉宁的脸颊微微一红,这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随即她又理直气壮:
“谁让她咬你?”
她以前身体病弱,无法自由行动,纵使心疼妹妹有时挨娘的骂,也只能嘴上劝慰几句,哪像如今,可以亲自保护妹妹。
“其实她没有咬到我。”姚守宁闻言,心中开心。
姚婉宁就笑:
“那也活该。”她补了一句:“我早想打她了。”
“当日她挑拨离间,闹得你回家哭了半晌,晚饭都没吃时,我就想打她。”
她外表温和,其实内心极度护短,这一点倒与柳氏有些相似。
姚婉宁内心道:如果不是害怕肚子出事,她还想再打苏妙真两巴掌。
“什么肚子——”
姚守宁初时力量进阶,一时之间还分不清真人说话与‘心声’的区别,闻言便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
“什么肚子?”她这话是无心之语,却把姚婉宁吓得不轻,以为自己大意之下将心中所想说出来了。
好在冬葵等人也接着好奇的问:
“哪有什么肚子?”
“刚刚——”
姚守宁正欲说话,及时醒悟到自己恐怕说错了话,听到的是姚婉宁的心声。
姐姐的心中很在意她的肚子,但她并没有说出声。
她回头去看姚婉宁,却见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神情看得不大清楚,但似是有些紧张。
姚守宁心中生疑,接着道:
“我似是听到有谁的肚子‘咕咕’,是不是没吃饱呢?”
她随意找了个话题绕过去,冬葵不疑有他,连忙说道:
“谁说不是呢?今晚这样一闹,我真没吃饱。”
清元与白玉二人也抱怨,众人有说有笑,很快将这一小插曲抛到脑后。
姚婉宁松了口气,但凭借她对姚守宁的了解,隐约感到自己的秘密迟早会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她咬了咬嘴唇,有些害怕,却也知道无法逃避——她只是有些歉疚,东窗事发之后,恐怕姚家会遭人指指点点,连累亲人。
毕竟一个未婚少女,突然有孕,这是多么丢人现眼的事。
若是大家知道真相,恐怕是会怜爱她,柳氏与姚守宁必定会自责,这些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再拖一拖吧……
……
姚守宁本来想与姚婉宁说清楚‘肚子’的事,她总觉得姐姐隐瞒了一件大事,但哪知这一日后,便有许多大事发生。
顾焕之应允了自己的承诺,温庆哲当天便被放出刑狱。
温家人得知缘由,前来感谢姚家人。
而苏妙真献上的那粒紫丸,并没有救下顾后的性命。
到了傍晚的时候,神都城敲响了丧钟,意味着这位母仪天下的女人已死,独留下年纪不大的四皇子。
好在钟声响起之前,顾焕之目送陪伴了自己大半生的妻子先行离去。
去姚家取丹的时候,柳并舟曾再三劝导他,那时他便已经心生不详预感。
可是他仍想赌一把,只是最终的结果并不如人意。
拿到了丹药后,缠绵病榻多时的顾夫人以为爱女终于得救,死前心满意足,是含笑而去。
顾焕之一天之内接连丧妻、丧女,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城中百姓遭受蚊虫噬咬后,接连出现感染溃烂,普通的大夫无法医治这样的毒症,不少人死于这个寒冷的冬日。
初时将军府的人还令人收敛尸体,但后来发现尸体太多,根本收不完。
这些死去的人伤口流脓,这场未褪的洪灾成为了病毒的载体,使得更多人受到了感染。
当日姚守宁梦境中的情况应验,城中四处出现尸体。
神启帝放榜天下,宣称愿以道谍为奖励,鼓励众人收敛城中死尸。
昔日许多街道上的地痞流氓、江洋大盗如嗅到了血腥味的鳄鱼闻风而至,借此机会洗去过往罪孽。
神都城逐渐混乱,抢掠、违法之事一再发生,百姓苦不堪言。
而就在这个时候,城中‘大明宫’突然宣称有药可解这蚊虫之毒。
‘大明宫’在大庆之中,香火并不如青峰观旺盛,但它的来头可不低——是当年神启帝为了笼络陈太微,而专为他在神都城修建的道观。
只是这道观平日上香的以达官贵人居多,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打的是想借国师而一步登青云的美好主意。
可惜陈太微性情冷淡,极少呆在这里,这‘大明宫’便如他的一个名义上的观道,几乎看不到他的影子。
直到这一次灾情之后,突然发声说有办法救大庆百姓,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朱姮蕊夫妇自然是十分警惕的,百姓们初时半信半疑。
这些年来,道士的地位逐渐提升,尤其是‘大明宫’的道士,外出之时甚至比一般的达官显贵还要威风一些,许多人对他们有敬畏。
大明宫宣称这驱毒之药乃是国师所提供,国师不求获利,只是怜悯世人,因此免费赠药。
一时之间,许多囊中羞涩的人闻风而至,‘大明宫’的入口处挤满了人山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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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章 孟松云
“并舟,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姚家之中,长公主夫妇与柳并舟坐于堂中,围绕着城中近来发生的大事讨论。
从洪灾爆发至今,转眼已经过去了六日,潮水逐渐在退去,留下大量的淤泥。
姚家之中纵然点了碳火,又燃了熏香,但众人鼻端都能闻到若隐似无的腥臭气。
神都城近来治安极差,一般的打架斗殴都只能算是小事,严重的是许多盗贼出现,烧杀抢掠不知凡几,时常有人在混乱之中丧命。
而神启帝在颁布了以道谍换取收尸的旨意之后,便对外声称自己身体抱恙,兼之忧伤顾后之死,所以不堪处理朝政杂务。
他言道:自当年先帝在时,便夸长公主能文能武,不输男儿之身。既有先帝之言,长公主便能人多做事,勒令朱姮蕊尽快平息神都城的纷争,恢复昔日安宁,否则要拿陆无计问罪。
若是以往,朱姮蕊才不理他。
可此事关系到城中数十万的百姓,哪怕他不说,朱姮蕊也不能放任这个情况不管。
只是内心深处,她对神启帝不由更加失望。
今日夫妻俩领人上街巡逻,行至姚家时,朱姮蕊正有话要与柳并舟说,便干脆进了姚家,准备暂时歇歇。
她皮甲之下的衣裳已经湿透了,裤子自膝盖以下全是泥泞,来时令柳氏等人吃了一惊。
夫妻俩带了徐相宜、周荣英等人有话与柳并舟说,柳氏不便打扰,便将下人唤出屋子,独留了这几人议事。
“师姐在担心陈太微有什么阴谋诡计?”柳并舟看得出来朱姮蕊的担忧,问了一声。
“对。”长公主重重的点头,说道:
“此人来历神秘,且一直守在朱定琛的身边,定是对我大庆不怀好意。”朱姮蕊忧心忡忡,看了丈夫一眼。
夫妻俩目光交汇,不消言语,便已经能领会彼此心中之意。
陆无计没有说话,只是鼓励的点了点头。
朱姮蕊便如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
“其实到了这个地步,大庆皇室已经腐朽,名存而实亡。”
提到这句话,她的脸色十分平静,并不见哀伤与可惜,只是隐隐有些遗憾:
“我的这个弟弟不成器,将江山治理得不成样子,百姓过的是苦日子,如今接连遭劫……”
旁人不知道这劫难来自何处,但屋中三人却是一清二楚的——白陵江之所以出事,全因为‘河神’原因,而‘河神’又是太祖……
可以说,大庆朝当年成也‘太祖’,如今败也‘太祖’。
但朱姮蕊心里清楚,这样的说法也不大准确。
大庆若是崩亡,‘太祖’只是诱因,最主要的是大庆王朝已经不得人心。
“我不信天命法则,但近来我也在想,除了妖祸之外,是不是大庆气数将尽。”
她苦笑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其实七百年前,王室便留下了一道传闻,说是出自当年的‘辩机一族’徐昭之口,他说:大庆三十一代而亡。”
以往长公主认为人定胜天,但如今怀疑这一切恐怕早就注定。
现如今的情况,已经非人力可以挽回。
她说的话大逆不道,可在场众人都非一般人,倒并没有露出骇然之色。
“我不在意大庆王朝能传承几代。”长公主看得很清楚,道:
“只是我享受百姓贡奉,却遗憾未能替天下人做得更多。”
说到这里,她有些说不下去,脸上露出疲惫之色。
她已经五十出头,纵使常年练武,身体健硕,可近来事情极多,使她夜不成寐,神色都憔悴了几分。
长公主的眉心、眼角出现了数道皱纹,但这依旧不影响她的风采。
陆无计有些心疼妻子,接着说道:
“无论如何,天下安稳是最重要的。”
徐相宜点了点头,朱姮蕊因为这话再被激出怒火:
“如果有贤明之人出现,使朱定琛退位让贤,那倒也罢了。”
“但若有人煽风点火,故意搅乱这天下,将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中,继而从中谋取好处,我是绝不能允许的!”
她手指撑着额头,一双凤目自指缝间露出,说话时眼神格外凌厉。
在场众人心里都清楚,她指的是陈太微。
“我也有错。”长公主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也错。”
她这话没头没脑,但陆无计却明白她的心结。
在她年幼的时候,是她点了神启帝为太子,使得朱定琛从此被收养于深宫,如今的一切,长公主隐隐觉得与自己当年的选择脱不了干系。
他握了握妻子的手,那手掌极大,略有些粗糙,却异常温暖,令他露出笑意:
“先帝不会怪你。”
“我知道。”长公主向丈夫露出笑容,“可我爹若是在天有灵,看到如今的一切,不知会有多心痛不舍。”
他老人家在位之时,勤政爱民,在他治理之下,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大庆朝逐渐情况变好了许多。
可这才短短几十年,一切都变了样,神启帝将当年先帝留下的许多政令一一推翻,行事越发荒唐无道。
大家沉默了片刻,朱姮蕊才又开口:
“总而言之,陈太微此人非同一般,必有图谋。”
她说完,问柳并舟:
“并舟,你可知道他的来历吗?”
柳并舟摇了摇头:“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三十二年前,但老师见他的时间就更早了。”
提到‘陈太微’的名字时,可能会被他感应到,继而追踪而至。
可在场的人都非同一般,对他并没有多少畏惧,因此讨论起这事儿时,也没有遮遮掩掩的。
“至少可以确定的是,他应该是存活于三百多年前的人物,出身于道家一派,”说到这里,众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柳并舟接着往下说:
“应该是使用了什么邪术,保持肉身不死。”
他顿了顿,又道:
“我怀疑,他可能与天元帝时期的某个道家人物是一派相连的。”
这话一说完,长公主等人俱都点点头。
柳并舟所说的线索,出自前些日子姚守宁与陆执探齐王墓的时候。
长公主也知道这件事情,点了点头:
“齐王墓的事,后来我也查探过,想要找出当年为这批特铸钱币施加道术的道门高人的线索……”
她舒展一双长腿:“但一无所获。”
“也不是一无所获。”陆无计接过话题。
他身材高大,脸庞方正,脸上留了花白短须,如根根钢针似的。
陆无计的话并不太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听朱姮蕊说,此时一开口,一下就引起了众人关注。
“我一直在想,查不到线索,是不是就是最大的线索?”
他抬起头,浓眉之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话音一落,与他最有默契的长公主顿时想到了什么:
“你是说……”
夫妻俩心有灵犀,陆无计嘴角微微抽搐,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
“不错。”
在场的人也不是傻子,柳并舟也反应过来:
“难道这一支道术传承的门派,是当时受禁止的?”
“对。”陆无计言简意赅,点了下头。
徐相宜的眼睛也在发亮,说道:
“七百年前,道术正是兴盛之时,除非邪道修士,不然不可能是受禁止的。”他所学颇杂,对许多传闻也如数家珍,当即道:
“但能受皇室所用,显然非一般人,我倒是想起了一位人物——”
他没有提这个人的名字,但在场的人显然都知道他要说的人是谁了。
“孟松云!”
“孟松云。”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浮出这个人名。
孟松云,七百年前追随在太祖身边的那位道门的魁首。
说起此人,也算七百年前的一段传奇了。
他师从明阳真人。
明阳子俗家本名已经无人记得了,此人天赋一般,在‘青云观’出家。
那时妖邪横行,道法一脉有驱鬼、抓妖之术,因此在当时也很受百姓追捧。
七百年前,大小道观林立,‘青云观’据说最初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起眼的道观罢了。
明阳子虽说修行天赋一般,但他为人最是忠厚老实,在他的师父年迈之后,并没有像其他学艺的师兄弟们各自下山,各奔前程,而是守在了青云观,继承了老观主的衣钵,为老观主养老送终。
长公主出身于皇室嫡系,这些七百年前本该失传的秘闻,却都记载于皇室史记中。
“太祖当年对于道教十分看重,使人专门为孟松立编撰了《孟松云纪》,记载得十分完整,传承至今。”
柳并舟听到这里,心中一动。
他总觉得长公主的话中隐藏了一个重要的线索,但这线索似是隐藏于迷雾之中,稍纵即逝,令他并没有抓住。
“七百年前,继承‘青云观’这样一个道观,无疑是不大理智的。”
人是得天地喜爱的精灵,但也不是没有弱点的。
一旦人类上了年纪之后,若是没有突破自身限制,那么气血、精力及修为都会大幅衰弱。
当时是妖邪占领天下,以人类精魂、血肉为食的时候,‘青云观’上一代观主在年少之时,也曾杀灭妖邪,他们这样的道人,身上会有一种针对妖邪的‘煞气’,被妖类称为‘道煞’。
‘道煞’越重,道术对妖邪的克制力就越多。
道士年轻的时候,妖邪对他们又恨又怕,但到了这些道士晚年,精力、气血衰褪后,便有极大可能遭受妖邪报复。
妖类残忍、狡诈且又无情、凶狠,它们的报复异常血腥,因此许多道士便会创立门派,彼此形成一大势力,相互庇护。
‘青云观’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创立的。
据说创立这道观的人原本是当时某大道观的外家弟子,天份一般,不受宗门看重,便借着年少气盛,独自行走人间。
他会几手道术,能驱除修为低劣的妖邪,回到自己的家乡后,便即刻受到了当地民众的追捧。
趁着名气,建立了‘青云观’,本也是想要闯出一番家业的。
但这道人天份平平,向他拜师学艺的人也大多资质一般。
‘青云观’成立多年,名气并不是很响亮,再加上位于山中,往来的都是附近村民,日子过得并不宽绰。
时间一长,许多弟子难耐寂寞,便在学成后一一离去,最终只剩了这位明阳子没走。
而‘青云观’的观主一生并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唯一使他史书留名的,便是眼光卓著,收了一位好徒。
长公主有些低沉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众人安静的听她说:
“《孟松云纪》中提到过,明阳子拜师学艺时,年纪已经不小了。”
据说他家境贫寒,父亲早逝,家中只留了一个已经瞎了眼的老母。
因为贫困的缘故,他一直没有娶妻,在侍奉老母亲仙逝后,孤身一人,上了‘青云观’,要拜当时的观主为师。
观主那时年纪已经不轻,没有精力再调教徒弟,便借收徒之名敛财,而明阳子是变卖了家产之后,孑然一身交了费用入道观的。
他天份不行,老师对他也不是很看重,好在他够努力,也学了一些粗浅的道术。
而正是这个曾被观主看不上的老实人,最终留在了这个没有前途的道观里,接过了老观主的衣钵,为老观主养老送终,使他不至于晚年落于妖邪之手。
此人天性善良,曾收养了附近村落数个家庭受妖邪祸害的孤儿,凭借着那拙劣的道术,将这几个孩子养大。
“这几个孩子中,其中一个便是孟松云了。”
长公主提到当年的往事,眼中露出一丝奇妙之色。
七百年前,跟在太祖身边的人,无一不是非凡的人物,但唯有孟松云的经历最为传奇。
他生于卑贱之家,父母皆受妖祸而死,可他侥幸得了一个才干平平的善良人帮助,从此逆转人生。
孟松云自小便展现出绝佳的道术天份,他仿佛是上天为振兴道教而生的人才。
哪怕是‘青云观’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道观,也隐藏不了他的光辉。
许多道家经文他一念即会,粗浅而威力弱小的道术在他手中能迸发出远胜于旁人十倍以上的威力。
甚至他能根据现有道术而自创术法,很快在当地展露头角。
他父母家人皆受妖祸而死,对妖邪恨之入骨。
孟松云斩妖驱魔绝不留情,只要一听到有妖邪的存在,便即刻出观,将其屠戮。
在‘青云观’附近,很快成为人间的一小片净土。
妖邪被杀得魂飞魄散,避之唯恐不及,自此孟松云打响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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