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浮世谣TXT下载浮世谣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浮世谣全文阅读

作者:糖水菠萝     浮世谣txt下载     浮世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96 一群纨绔

    夜色潦黑,火把点在栅栏外,看守的卫士比白日要多出两倍。

    我抱着干粮站在树下等燕儿姐,过去很久她才出来,眼眶通红,发髻整理得很干净。

    出去的办法我想了几种,捏了根树枝在地上比划,她却没在听,我抬起头,她回神,道:"阳儿,燕儿姐也染了役症了。"

    我傻了。

    她笑了笑:"前天我就知道了。"她将怀里包袱塞来,"我出去外面是害人,耗在里面是等死,莫不如在这求个痛快。阳儿,傻人有傻福,燕儿姐帮你出去之后你快些离开浩尚,否则会被他们找到的,知道吗。"

    我不解她说的痛快是何意,正要发问,她猛的转身朝最寂静的右侧栅栏冲去,抬手打翻那些火把,又胡乱跑向左侧。

    我呆呆的看着她,她将所有人的注意都引了过去,挣扎着大叫:"你们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为什么!别关我,不要关我!"

    装疯卖傻,痴言嗔语,哈哈大笑。

    风如刺骨的冰锥,她朝我的方向望来,疯癫大叫:"别让我白死!我不想白死啊!"

    我攥紧她给我的包袱,往另一边跑去。

    翻过漆黑的栅栏,身后传来惨叫,数根长矛刺穿燕儿姐的胸腹,将她高高挑起,抛回了村中。

    身子在地上滚了两圈,血衣沾上黄土,她口中吐血,望向我们蹲过的那块角落,弯唇一笑:"好,好..."

    我捂住嘴巴哭了,胸腔有股热血缓缓溢出,但不敢哭出一细声响。

    几个士兵像街边菜贩那般高声吆喝,不出多久,有人从村子里出来,抬着她的尸体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一切恢复安静,除了地上的大滩鲜血。

    我静立许久,转身离开。

    包袱里一条小毯,有淡淡的药草和阳光香息,我裹着小毯,沿着荒郊野道往前走,两个时辰后见到一个村落,我在村外供奉的平安祠旁躺下。

    夜凉如水,没有星星,银玉似的月盘孤零零的挂着。

    我缩在毯下,想要一层一层压下心中思绪,却仍哭了,哭齐大娘,哭燕儿姐,心痛的难受。

    第二日,问路到了浩尚,城外长队如龙,审户严格。

    我担心秋草,不放心就此离去,找到一个面善的妇人,问她能不能替我去曹府看看秋草回来了没,她摇头拒绝,说这儿去城西至少三个时辰。

    我在土墩上坐下,望着密集人影和远处高耸在城门上硕大的"浩尚"二字,想了良久,决定绕临尘江流回去,从那山洞甬道进入浩尚。

    还未走下斜坡,我脚步一顿,看到了远处的曲大仁和他的士兵。

    黄老头也在,他一见到我,忙狂拉曲大仁:"那,快看!她在那!"

    我后退一步,转身就跑,沿着土坡往松石密林奔去。

    他们疾快追来:"站住!"

    "别跑!"

    ...

    他们追的很快,渐渐逼近,耳边风声呼啸,"嗖嗖"**冲我射来。

    肩上猛然一痛,被**射中,强大的气劲将我带摔在地。

    我忍痛爬起,刚拔出箭矢,又一支疾射而来,将我的小腿钉在了地上。

    "她在前面!快追!"

    忍着泪花将将**使劲拔出,我绕着树木兜转,最后被逼置一处崖壁。崖下光线晦暗,能听到淙淙水声,远处有帘湍急的瀑布,水花清澈晶莹,恰好在阳光下,迷了我的眼。

    有可怕的噩梦在脑中骤现,是一望无际的黑暗深渊,我后退一步,不敢往下跳,不敢去碰水。

    我转身朝那些士兵跑去,这时无数**射来,其中四支同时射中了我,一支穿腹而过。

    我往后摔去,身子顷刻失重,跌下了悬崖,转瞬被冰冷刺骨的潭水吞没其中。

    水声沉沉灌入耳朵,五官硬沉痛闷,我奋力挣扎想要往上游去,模糊水雾里,一个容貌诡异的女人蓦然出现,冷笑着看着我:"你觉得什么东西比死还可怕?"

    "是生不如死!"

    "你会被不断的淹死,又从枯死的躯体中活过来。从今之后,你的生命只有死去和重生,万劫不复!"

    尖锐刺耳的笑声斥满幽寂深黑的水潭,我拼命挣扎,尖叫着从破开水面。

    天色已黑,我无力的趴在水边,夜风从林间石罅里吹来,我被冻得毫无知觉。

    过去好久,我从水里踉跄爬起,寻到一个避风处,远远听到一阵混乱的打斗声。

    "啊!我还是不是你亲生的,哎哟!你下手轻点!"一个熟悉声音传来。

    是萧睿。

    我循声过去,一个面相英朗的中年男子握着一根木棍追在他后面,将他追的到处乱跑。

    "快说你不去了!不然我打死你!"

    "我去定了!"萧睿大叫,"你要舍得你萧家断后,你尽管打死我!不过你留心点,哎哟!那些女人我可没留种,要是我死了她们抱野娃上门乱认,你可别接手啊!啊!给我轻点!"

    树边停着三辆马车,周薪在一旁又拦又劝,方笑豪和胡天明站在马车旁喊着伯父。

    萧睿跳上磐石:"你倒是痛快了,你爹死得早,你年轻的时候可以走南闯北,东一个美人,西一个红颜,你关着不让我出浩尚,你拴狗啊!"

    中年男子气得浑身发颤:"逆子!你又咒我死!你给我站住!"

    "是啊,我是逆子,那你是什么,逆夫?你气死我娘的时候,你那玩意儿站住了没,怎么那么勤快的在钻其他女人啊!"

    方笑豪轻咳一声:"大哥,休要胡言了!"

    "你,你!"中年男子大怒,手中棍子砸了出去,恰好砸中萧睿的后脑。

    萧睿闷哼一声,双眼翻白,应声倒地。

    中年男子慌了,忙跑过去:"睿儿!睿儿!"

    "哈!"

    萧睿忽的起身,一把将中年男子反摁在地上,与此同时,周薪和胡天明抓着粗绳扑了上去,将中年男子一圈一圈的绑住,十分利索。

    "你这个逆子!快放了我!"

    萧睿边将他往树上吊去,边幸灾乐祸:"你这逆爹,你怎么不放过我?"

    中年男子被吊上树,一直怒骂,萧睿支着下巴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双膝跪下:"算了算了,看在祖母的份上,临走了给你磕几个头。"

    "畜生!你今天要是去了,就别回来了,就当没我这个爹了!"

    萧睿磕了两下,抬头道:"认谁不是个爹?认儿子就没那么容易咯,你拨了那么多年的种,生出儿子了没?"

    "你,你!笑豪!天明!你们快过来放了我!"

    方笑豪眉心微拧,低头望地,胡天明努了努嘴巴:"萧伯父,我这要放了你,被你拎回去后我娘还不是会打死我。"

    萧睿从地上爬起,拍了拍手和衣上尘埃,嬉笑道:"放心吧老爹,我不会忘了你的,我要在珝州寻到什么漂亮姑娘,我一定给你送几个回来,保你一定还能生儿子!"手臂一挥,"我们走!"

    "睿儿!睿儿!"中年男子大呼,焦急又心痛,"睿儿,你给爹回来啊!"

    萧睿不为所动,上马车后,掀开车帘,正色道:"爹,男儿志在四方,你就放宽心吧,我这次出门也不是胡闹,我是去找治阿光的神丹妙药。你回家好好呆着,我每月初一十五给你写信,两年后无论找不找得到我都会回来。"胳膊肘支在车窗上,他嘿嘿一笑,"你别想让人在官道驿站上堵我,我们只走村道乡路,等到了寡妇村,我先帮你物色几个美人。"眉头一挑,"别客气。"

    周薪扬起长鞭,方笑豪双手抱拳:"萧伯父,保重。"

    胡天明有样学样:"萧伯父,保重啦!我爹娘那边你记得替我说一声啊!"

    马儿打了个响鼻,周薪拉扯缰绳:"驾!"

    "爹!我们走咯!你帮我多送点补药给阿光啊!"

    "萧伯父再见!"

    "睿儿!"中年男子撕扯喉咙,"天明,笑豪!你们别走!回来啊!"

    马车奔了出去,胡天明高声吟道:"横刀立马纵天下,市桥百姓知谁家,涟涟星河摇曳处,趵趵马蹄到天涯!"

    方笑豪的声音从另一辆马车传出:"意境马马虎虎。"

    萧睿大笑:"哈哈哈,分明狗屁不通!"

    胡天明一哼:"狗屁要能通了,曹母猴就能把曹琪婷嫁给我咯!"

    萧睿探出马车:"你倒是想,不过真没看出来啊,曹母猴生得女儿居然美若天仙。"

    胡天明也趴出马车,看向萧睿:"大哥,那她才是正宗的曹母猴吧。"

    "哈哈哈..."

    颠簸声和嬉笑声沿着林间小道渐渐远去,中年男子一直高声呐喊,最后颓然的垂下了脑袋,怔怔的望着地面。

    我想了想,走了出去,他一看到我,忙大喜:"姑娘!快帮我解开绳子!"

    我轻声道:"我解开你的绳子后,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都行,姑娘快帮我!"

    我将他放了下来,将秋草的事简单说了,他敷衍似的点头,拔腿朝萧睿他们追去。

    我在篝火旁坐下,伸手取暖,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等了三天,一个有些年纪的男人找来,惊了一跳:"姑娘,你还真就一直在这,没有回去过?"

    我爬起来:"你是萧家的人?"

    "对,老爷派我来的,姑娘你..."

    "秋草回去了吗?"

    "早几天就在曹府了,好好的,没什么事。"

    我松了口气,点头:"多谢。"

    将小毯折叠起来放到包袱里,他叫住我:"姑娘!"

    我回头,他从袖里掏出一锭银子:"姑娘,这是老爷让我给你的。"

    我接过来掂了一下,三十两,我递回去:"劳烦你送去曹府吧,十两给秋草,十两给曹小姐,剩下的十两给秋草赎身吧,多谢了。"

197 我便帮你

    七月酷热晒得虫鸣吱吱乱叫,我问路上了官道,过一个驿站时被随即抽查到,因为没有银子和户籍,我被当做流民赶了下来。

    路上烤野果充饥,不知不觉走了八日,到了徐官城郊外时,一个牵牛的老农在我身旁坐下歇息,和我闲聊起临尘江洪和今年的收成,还有浩尚城的现状。

    临走时他给了我一块干粮,指指前方的炊烟,好心道:"今日七月十五,你去那边找户人家避避吧,一个小姑娘的,可别待在野外。"

    我伸手接过,点头:"谢谢老伯。"

    溪水绕村而过,村外种满月树娥花,风吹来漫天香气,我停下脚步,想要喝水,但日头酷晒下的溪水仍很冰凉。

    四下望了望,我找了个僻静草地,用树枝简单搭起,然后从包袱里拿出一口破碗,擦净后舀了勺水架在火上。

    旷野上到处人烟,遍撒纸钱,沿道摆着许多双耳铜簋和瓷碗叠筷,用来祭拜孤魂野鬼。

    我咬着从路边偷拿的一个白玉包子,玲珑剔透,可惜半生不熟,不过里面夹着的糖浆让我一下子爱上。

    一路独行,心静无扰,我断断续续能忆起许多朦胧片段,却还不能将它们连在一起,但到底已经回忆起来了,会慢慢变好的吧。

    日头盛暖,云影天光澄蓝无暇,我静思良久,捡了块石头在地上比划。

    紫桂襄岭山脉,风平关,明月岭为纵卧界线。

    临尘江流,长流大江,汿河为横向界线。

    纵横之间,将幅员辽阔的中原大地划为汉东九州,关东四州,关西三州,曲南七州,萍宵六州,漠北三州,霜原四州。

    四周是蛮夷,胡地,苗疆,远海...这些应与我无关,我将它们抹平。

    但是剩下的我有点不知该如何整理,也不知画的是否正确。

    我挠了挠下巴,师父会在哪呢。

    水咕嘟咕嘟烧开,我将它端到地上,一个温和的女音忽的响起:"你不觉得烫么?"

    我抬起头,一个身形消瘦的年轻女子从土坡下走出,穿着暗色短裳长裤,衣裳有浓浓霉臭。肤色很白,白的不太自然,上下打量着我,语声低柔:"姑娘是外地的吧?"

    我点了点头。

    她望向我画的草图:"你要去哪?"

    "回家。"

    "你画的不太对。"她坐下,指了指汉东九州,"这里错了。"

    我问:"你去过汉东吗?"

    她没理我,捡了根树枝在上面依次落字,淡淡道:"这是华州,离我们最近,这里是秉州,这里是益州,柳州,郴州,穹州,陈州,沧州,最南的是清州。"树枝梢端移上来,"这里也错了,我们现在在鄞州,浩尚是鄞州都城,鄞州和亦州,重筱属于关西三州,不是关东。临尘江流下去才是关东四州,为崇州,江左,平州和长明。"她一一标上,顿了顿,又道:"干脆帮你将曲南和萍宵也补上吧,曲南一共七州,是珝州,岳州,南州,**,臻州和谦州。萍宵是六州,为仄客,樘愈,长曲,钦明,武衡和项州。还有漏得吗?"她自言自语,看了看,撑起身子,"差点将这两块给忘了。"提笔描上,"漠北有三州,至哲,半水和云州。霜原有四州,画雪,安和,灯州,和凌北。"

    "行了。"她放下树枝,一笑,"三十六州,一个不落。"

    我怔怔望着汉东,她问道:"怎么了?"

    我回神,道:"多谢,你去过很多地方吧。"

    "还好,以前跟了个师父学手艺,到处行脚来着。"

    "那你现在..."

    她望向我手里的包子,有些难以启齿:"姑娘,你还有包子吗..."

    "这是我路上捡的。"

    "那些你也敢捡?"

    "我很饿...你也很饿吧。"我看向远处,"那边有不少果树,你可以去..."

    "我叫清容。"她忽的一笑,"姑娘呢?"

    "我叫阳儿。"

    她笑了笑,垂头望向地图,不再说话,眼眶却渐渐发红。

    我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她看了我一眼,低声道:"...我是从牢里逃出来的。"

    我一愣:"逃狱?"

    她望着我,轻泣:"秋后我就要被砍头了,趁今天中元狱卒换班才逃出来的,阳儿姑娘,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她擦掉眼泪,"我不是想跑,我也跑不掉,那些官兵很快就会追来,我...我只是想看一看我的娘亲,你帮我找她出来好吗?"

    我愣愣的:"砍头...你犯了什么罪?"

    她深吸了吸,抬头望着远山,缓缓道:"我爹死得早,我懂事以来,我娘就去徐官城做工,将我扔给了祖母,我们常常无米下锅,好在邻居家的小姐姐常来给我们送吃的。那姐姐待我很好,带我去村里做绣活,打莲籽,替人跑腿挑水砍柴,教了我许多谋生的本事。我八岁时,祖母病重,她瞒着父母杀了家里的一只鸡给我祖母,为此被她爹吊着打了一夜。祖母病故后,也是她常常陪着我,不让我孤单难过。可是后来..."她哽咽了下,"到了成亲年龄,她遇了一位良人,已过纳彩纳吉纳征,可是请好婚期那日,她却遭了一群喝醉酒的..."她擦掉眼泪,"她爹娘怕名声败坏,没有报官,想着息事宁人。可那群畜生却猖狂的可怕,竟主动去大肆宣扬,将她逼得跳河溺亡了..."

    我气道:"真是群畜生!"

    "我赶回家后才知她尸骨已寒,可气人的是,她爹娘在她死后都不愿承认她被玷污的事,这样才好将她葬于自家祖坟。否则按照习俗,一女多夫,她就只能当一个孤魂野鬼了。可我怎么能容忍那群坏人逍遥法外?我气不过,给那些人下了毒...其中一个是,是我的表哥。"

    "他也死了?"

    她点头:"所以娘亲才恨我,因为我外祖母只有我舅舅一个儿子,我表哥又是舅舅的独子...娘亲在我判刑时便与我断绝了母女情分,我入狱后更是一面都没来见我。我太想她,所以才在今天逃出来,阳儿,"她回身握住我的手,"我求求你答应我好不好,我罪有应得,我不怕死,可是我娘,我真的想她啊。"

    我想了想,点头:"好,可是她不出来怎么办?"

    "你不要说是我,就说,就说..."她神情为难,像是下定了决心,左右望了圈,低声道,"自我爹没了,我娘跟村东的吴达...他们两个..."

    我有些懂了,道:"好,我去说。"

    她抬头望了眼天色:"现在尚早,有些不便,等天色黑一些吧。而且中元夜也不会有人出来,是最好的私会时辰...我娘会信的。"

    我点点头:"好。"

    日头渐渐西下,倦鸟扑着翅膀回巢,怕夜间下雨,清容陪我找了一个洞穴,待到天色彻底变暗,我下山朝村子走去。

    山郊料峭如秃,飘满了白色冥纸,视线尽头是白日里的月树小村,借着轻薄夜色,看到沿路好些香烛,旁边摆满了酒肉糕点和梳篦彝杯。

    清容说她家在村南那条青石板街上,她爹生前是个石匠,门口有两尊小石雕。

    街道很深很静,两旁民宅整齐坐落,民宅前皆铺着细碎石头,似乎是叫子魁石,上面一层绿色汁液,是驱邪辟鬼的苍羽草。巷风吹来,一些民宅屋檐下挂着的铃铛清脆作响,落在地上的影子斑驳枯离。

    我找到清容说的屋宅,抬手叩响木门,没有上闩,吱呀一声就被我缓缓推开。

    我略略讶异,微偏着头,里边黑乎乎的,我问道:"郭大娘,在吗?"

    屋内檀香特别浓,我在门口站了一会,终于有细微动静传来:"什么人?"

    幽暗烛光亮起,一位身形健壮,面容苍白的妇人缓步走来,依稀有着清容的眉眼,只是岁月烙在她身上的痕迹着实太重,光线从下往上,将那些皱纹沟壑映的更加狰狞。

    我扶住门框,道:"郭大娘,村东一位姓吴的大叔托我来找你。"

    她一顿,戒备神情微缓,望向我的鞋子,再打量我的衣着,半响,低声道:"原来是个小叫花子,难怪。"

    我本有两双鞋子,是齐大娘缝的,那夜被烈焰冲出溶洞时鞋子丢了一只。后来黄老头把我卖进村子里,燕儿姐又做了一双给我,不过离开浩尚后,多日赶路,鞋底磨破不说,鞋上的线头也松了。

    我微微缩脚,摇头,淡淡道:"不是,我只是赶路。"

    "他让我去哪儿?"

    "东山头坡下。"

    她有些凶的眸子盯着我的脸:"你没有骗我吧?"

    我望着她的眼睛:"没有。"

    她将烛台递来:"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呆在这吧。"

    我完全没料到还能住在这,喜道:"真的?"

    她朝外走去,头也不回:"二楼有间侧卧,去吧。"

    "那,如果我冷的话,能不能用下你的被褥?"

    "在柜子里,自己拿。"

    赶了这么久的路,土石为枕,霜露为伴,忽然有一方温暖床铺,我别提多开心了。

    月光从窗外投进,木板床上仅铺着一层竹簟,我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整理好床铺后打算去烧些水擦身子,几日的风餐露宿,着实害怕弄脏了人家的床。

    但在将缸里的水舀入大锅时,我停了下来,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傻。

    我刚才一脸淡定的说着谎话,如果郭大娘知道了等在那的人是清容,母女和好了还好说,若是没有和好,她回来一定会赶我走的。

    想着,我回房拿东西,决定先去门外等着。

    我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这时听到一些动静,我寻了番,抬起头,吱呀声响是从屋顶上传来的。

    极淡的霜色一片一片在地上铺开,六个贼溜溜的脑袋挤在瓦洞横梁上朝屋内张望着。

    看清他们的面貌后,我惊讶的从藏身的角落过去:"怎么是你们?"

    他们看到我也是一愣:"阳儿?!"

    "你们怎么在这?"

    他们对望了眼,齐声道:"我们来捉鬼啊。"

    我愣了:"鬼?"

    本就不大的房间因多了六人而更显拥挤,我捏着包袱盘腿坐在床上,萧睿抄着胸靠在衣柜上,皱眉气道:"我是说你傻好还是说你胆子大好?你笨不笨啊,就这么被人利用了!"

    胡天明叫道:"你别嚷嚷啦,阳儿本来就是个傻子,是人是鬼她哪分得清啊。"

    方笑豪续道:"而且今日中元,屋里的香烛葬设和桑木柳枝,阳儿也不会放在心上。"

    我咬唇:"郭大娘真的是鬼吗?"

    "已经死了七天啦!"周薪啃着酸枣,"听说是病死的,三天前才被人发现的,天气热的都是味。"

    我皱眉,想了一阵,我跳下床:"我去找她。"

    "你去干什么!"萧睿拦住我,"你跟周薪去客栈,我们去就行了,你以后别犯傻了!"

    "郭大娘拿得起烛台,她是有形体的,那她现在不仅是只鬼,更是个鬼魄。"我朝门外走去,"清容会有危险的,此事算因我而起,我得去救她!"

    "哎呀阳儿!"他叫道,随后道,"算了算了,一起去吧!"

198 七月中元

    晚风打得生疼,山坡干燥松软,虫鸣鸟叫响在葱翠树木里,天色顷如墨汁。

    萧睿他们不让我去东山头,非要带我来这离得更远的村郊坟山。

    遍山坟冢立在树影婆娑中,冥纸被夜风吹的铺天盖地,林中木叶瑟瑟,周薪和胡天明的随从阿福挤成一团,跟在我身后。

    沿着新翻的泥路,郭大娘的坟不难找到,夫妻合葬,夫先亡,妻新葬,坟一定半新半旧,且没有子女送终,坟前只能摆两盏竹樽清酒,不能挂上子孙铃。

    方笑豪伸手在碑上轻抹,手指摩挲了下,道:"跟邻人说的一样。"

    碑上两个人名,刘公聪业,砂色都快掉了,而一旁的配郭氏香芹,色泽却很鲜艳。

    看得出丧葬办的仓促简陋,草草了事,连顺手将她丈夫的墓碑描色一下都懒。

    他们将竹樽拿到一边,捡了几块石头开始刨土,我皱眉:"你们这是..."

    方笑豪抬头:"挖坟,抽骨,她是只鬼魄,不能留在人间。"

    他的随从方度咽了口唾沫:"少爷,真,真的要抽骨啊。"

    萧睿蹲在地上,将刨出的一抔土往一旁扔去,朝我看来:"阳儿你要怕了,我让周薪他们送你回去吧。"

    我摇头,问:"是谁教你们这个的。"

    方笑豪一顿,道:"你是想起半个月前那山洞老翁了吧,放心,我们不会毁去这女人的尸身的,只是抽出脊骨。"

    胡天明接道:"就算是毁了又怎么样,她现在可是要害人的,我们又不做坏事。"

    "不是这个。"我抬手轻抚墓碑,低低道,"人死了,肉体烟灭成土,不管是厚葬还是薄棺,对死者来说并无区别。入了阴司地府,转世为人看的是他前世的善恶因果,不是尸身,更不是葬礼。"顿了顿,我看着他们,"何况,就算你们不碰她,也会被尸虫啃净的。"

    他们愣愣的望着我,半响,萧睿唤道:"...阳儿?"

    "这是我师尊说的,"我道,"你们又是谁教的?"

    他们齐齐看向方笑豪,方笑豪道:"我书上看的。"

    我徐徐忆着,低声道:"脊骨为胸廓,腑脏后壁,上托颅骨,中联肋骨,下接..."

    下接什么?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阳儿?"萧睿又唤我。

    "我知道了,你打算用它做定魂骨,对不对?"

    方笑豪愣愣的点了点头。

    我卷起袖子蹲下:"那一起挖吧。"

    他们傻在一起,沉默一阵,萧睿看向周薪和阿福:"瞧瞧你们那出息,阳儿一个姑娘都比你们有魄力!"

    泥土有些潮,中间钻出许多大蚂蚁,也有不少蜈蚣,渐渐有腐臭透出,我用石头刨着,加快速度。

    他们又傻在了一起,我不解抬头:"怎么了?"

    萧睿伸手捡走我手边的青色蜈蚣,一脸嫌弃的丢远。

    周薪弱弱道:"你是不是女人啊,怎么不躲不闪的,你也不怕虫子咬你啊?"

    "我在担心清容啊。"我道。

    胡天明道:"你怕什么嘛,她们是母女,再大的仇也记恨不到死后啊。"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忐忑难安,我点了下头,不再说话。

    土越挖越少,恶臭散开,逐渐浓烈,土下露出一角竹簟子,包的很鼓,裹着尸身卧在土里。

    密密麻麻的虫子在竹簟上蠕动,方笑豪以胳膊捂鼻,不适道:"酷暑炎天,七日已足够让一具尸体高度腐烂了。"

    我俯身去拨泥土,竹簟上露出几根微锈的铁钉,我借石头用力翘出一根,端详半日,没能想起,看向方笑豪:"这个叫什么?"

    "子孙钉。"他接过去,"若是棺材下葬,棺木上都会有七颗长钉,庇佑子孙,保香火繁盛。"她看向竹簟,"也许她不是棺木,可能情况有些不同。"

    竹簟上一共三颗,直接钉入了她的胸腔和小腹,我拔出其余钉子,擦干净后就要掀开竹簟,胡天明忙叫道:"等一下!"

    我抬起头,他慌忙跑远,和周薪阿福挤到一块,脸色惨白:"别让我看到,我,我..."

    我看向萧睿,他一脸难受,咬着牙蹲着,方笑豪浓眉紧锁,神情比起他们稍微好一些。

    我说:"你们若是怕了,我来就行..."

    萧睿和方笑豪对视一眼,挺了挺肩膀,摇头:"不,不怕,掀吧。"

    话是如此,但当我掀开竹簟,巨大的恶臭扑面而来时,他登时回身狂吐。方笑豪整个身子别过去,侧容暗沉如铁色,也没忍住,吐了起来。

    尸身腐烂的很严重,破开的腐肉里密密麻麻的虫子钻上钻下,吃得又肥又大。我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将尸身翻了过去。

    衣衫尚算完好,我用石头割开,戳了戳,尸身的湿度也不错。我摸索了一下,她的皮肉被咬得松软,我徒手就撕开了,沿着脖颈将她的脊骨缓缓挖出,骨肉剥离的声音细细传来,刚吐完的萧睿再度狂吐:"呕!"

    带着脊骨爬起,我大口大口换气,胳膊擦掉额上冷汗,我将竹簟子盖回去,把一旁的泥土推下。

    "你去歇着吧。"方笑豪走来,看向吐得只剩酸水的萧睿:"大哥,得把这些土埋回去,不然会招惹很多寒鸦和夜鸟。"

    萧睿瞪向周薪他们,浑身难受:"你们还傻着干什么,去啊!"

    周薪腿都软了:"少,少爷,我..."望了望,忙朝我跑来,"我去照顾阳儿!"

    我疲累的坐在地上,望着骨头和三根长钉,周薪蹲下来:"阳儿姑娘。"

    我看了他一眼:"你走开,别理我。"

    "我,我..."

    我屈起一条腿,将头撑在胳膊上。

    脑中有太多零碎的画面和记忆,难以拼凑,在明光暗影中忽隐忽现。一叶一花,一沙一石,都能勾起无数波澜,但可悲的是,这半个月我花了好多好多时间去回思苦想,却常常徒劳。

    有时心里会无端生出许多凄惶和悲伤,可从何而来,记忆却欠奉。于是我将它们压下,尽数压下,全力压下,那样就不会难过也不会孤单了。但方才从坟冢里爬出来的那一瞬,它们汹涌而至,在心头蓦然爆开,我无从招架。

    "阳儿姑娘。"方笑豪走来。

    我没说话,趴了良久,我捡起那根骨头,抬头看向他:"要将钉子敲进去对不对?"

    他眉目担忧:"你是否觉得身子不适?"

    "没事了。"

    我捡起石头,他伸手道:"我来吧。"

    我避了避:"我不是怕。"望向脊骨,我敛眸,"我是在想,我为什么不怕。"抬手剔掉上面挂着的皮肉和尸虫,我认真道,"你们别理我,让我独自呆一会儿。"

    他们没离开,始终站在一旁。

    我将脊骨处理干净,思索片刻,从身上割下一角衣布,将骨头包在里面,在坟上挖了抔土抹上去,然后将棺材钉敲入骨头里,将布料钉住。

    我看向他们:"这样对吗?"

    所有人又愣愣的望着我,方度在坟边抹了把额上汗水:"你,你也太利索了..."

    定魂骨做好,我问方笑豪接下去是不是摆阵,他说要去山下平坦处。

    留胡天明阿福和方度三人继续埋土,我和萧睿方笑豪周薪去捡石头。萧睿说捡的石头大小和重量都要一样才行,这里石头虽多,符合要求的却少,我们捡了一大堆,方笑豪和萧睿挑挑拣拣,终于选出满意的。

    在后山坡的草地上,方笑豪摊开一块泛黄旧布,布上以朱砂纵横勾勒出一个阵谱,注解的小字密密麻麻。

    萧睿和他一一对着,将石头按序摆下,布局很大,右旁隔上三尺置放一粒,左上叠出类三角的图形,左下和中间的摆法更是复杂。摆好后,周薪从袖子里摸出两个小竹筒,一瓶有浓绿汁液,一瓶是深紫粉末,又洒又抹,终于将阵法落定。

    萧睿将定魂骨放在中间,退到我们身边,周薪摸出一张纸递去,萧睿清了清嗓子,望着纸上文字,念道:"去以荣华,转于沟壑,游壁四野,轻道薄世..."

    "轻道薄世..."我喃喃念出,声音与他重叠。

    他一愣,朝我望来。

    我也愣愣的,望着他。

    顿了顿,我续道:"顶皓汤日月,存重光乾坤,游魂之魄为世不容,当定骨于阵。"又顿了顿,我不安道:"...对吗?"

    他朝纸上望去一眼,点头。

    我皱起眉头,看向阵法,将它完整念出:"去以荣华,转于沟壑,游壁四野,轻道薄世,顶皓汤日月,存重光乾坤,游魂之魄为世不容,当定骨于阵。"

    所有石头一瞬浮起绿光,定魂骨骤然飞起,在萦绿芒阵中跌撞,与晶壁碰出闷声。

    忽而一团刺目白光乍开,我们纷纷抬臂遮目,待得白光消散,定魂骨砰的一声飞出阵外,被萧睿抬手接住。阵中传来怒叫,郭大娘愤怒拍着褪去芒光的淡绿晶壁:"你们是谁!放我出去!"

    眸中瞳仁缩得很紧,留出眼白大的惊人。

    萧睿咽了口唾沫,周薪往后退了退,郭大娘望到我:"是你!"大怒,"你是什么人,放我出去!"

    方笑豪从一块锦缎里拿出一根木刺,深吸了口气,朝郭大娘走去。

    夜色斑驳,云下起雾,翻卷似枯槁老树上的褶皱死皮,郭大娘眉目狰狞,叫声尖锐刺耳。

    我皱眉,想叫住方笑豪:"先让她..."

    "等一下!"

    清脆娇柔的叫唤遥遥响起,我们回过头去,清容踉跄奔来,衣上大片鲜血,从左臂往下,沿着衣袖和衣裳,还在滴滴淌血。

    她跑近,发丝凌乱,叫道:"你们别伤害我娘!"

199 去往生吧

    我迎上去:"你怎么受伤了。"

    "阳儿?"她喘息,"你怎么在这?"

    "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她看向郭大娘,神情悲痛,半响,低声道:"是官府的人..."

    肩上破开的衣裳还有爪印,这不是刀剑划开的整齐伤口,我怒道:"是她干的?"

    郭大娘冷笑:"我怎么不记得我伤过你?"

    我扶住清容,想要检查她的伤势,被她推开:"你先别管我。"她跑向郭大娘,纤弱身子挡在方笑豪面前,"不要伤害我娘!"

    他们朝我望来,萧睿微扬了下头:"就是她让你去喊那女鬼的?"

    我点点头。

    清容摇头,哭道:"我不知道的。"她难过的望着我,双目通红,"阳儿,我真的不知道我娘已经...我在狱中,根本没人告诉我,狱卒也未曾提过..."她回头看向郭大娘,眼泪潸然,"娘,你没有选择了,你如今只是个..."

    "你给我滚开!"郭大娘喝道。

    "娘!"

    萧睿抄胸,目带讥讽:"你哭够了没?"

    清容朝他看去,哀求:"这位公子,我娘刚死七日,尚未害过人,能不能暂且放她一马,由我来劝说她往生?"

    萧睿看向方笑豪,方笑豪冷声道:"亡魅结出魄体须要以人心为引,她没害人如何修出形体?你让开。"

    "那公子大可以去附近打听近日有没有人无故惨死!"

    "现在大晚上的上哪儿打听?"萧睿叫道,"别浪费时间了,你走开!"

    "阳儿!"清容恳求的朝我望来。

    夜幕中寒鸦呱呱叫着,山风冷冽。

    我方才就想喊住方笑豪的,因不记得是谁对我说过,鬼魄虽以人心为食,天道难容,但他们多为可怜之辈,除去之前他们若愿意往生,定要给一个机会。

    不待我说话,萧睿冷笑:"阳儿别理她,说吧,你这女人东拐西弯的让阳儿把你老娘引出来究竟想干什么?"

    清容蹙眉,容色无辜:"你在说什么?"

    "还装?"萧睿看着她,"你说你现在被官府的人追杀,那官府的人呢?被你杀了吗?"

    "我怎么会有本事能杀了..."

    萧睿看向她的胳膊,打断她:"方便的话,伤口给我们看看?"

    清容后退一步,微恼:"男女有别,你说什么诨话!"

    "你以为本公子稀罕,就你这扁平的长相和身段,喂我十斤媚药我都没兴致。"

    "你休要再胡说了!"清容面色难堪。

    "那我们说正事。"萧睿凉凉的看着她,"不出我所料的话,你那伤口一定很浅,是你自己抓出来的吧。"

    我朝清容的伤口望去,她死死捂着,冲我摇头。

    萧睿一笑:"你刚才脸色那么苍白应是跑步所致,现在若有镜子的话你真应该照照,看看自己是不是又红又润,血色充盈。流了这么多血,还能中气十足的站在这和我们争执,姑娘的体力耐力比男人还厉害啊。你老实交代吧,这些血是哪来的?"

    清容冷笑,眉目微带嘲讽:"你难道想说我一个弱质女流杀了追我的官兵,将他们的血淋到自己身上?"

    "就凭你?"萧睿嗤声,"徐官城尚在鄞州辖下,这里的官兵皆由我父亲调配,好些都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你想杀他们?难。你刚才说官兵追杀你,却又跟阳儿暗示凶手是你娘,你为什么不干脆就说你娘伤的你?你这番故作低悯的作态本公子见多了,你不就是欺负阳儿心地单纯,为人老实,容易上当么?"

    方笑豪朝我看来:"阳儿,先前你想去东山头我们就不给你去,因为她告诉你的那些事根本就是假的。"

    "假的?"我愣道,"你是说她的那些案子?"

    "嗯。"萧睿看向清容,"你以为这天下律法随随便便就能处人死刑么,孔庆成他爹好歹是个鄞州刺史,死刑犯的文书可都要经他手审批的。徐官城要真发生你说的那种案子,孔庆成那小王八羔子早在学堂里嚷得人尽皆知了,我们岂会不知?姑娘,你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来败败世道风气,辱我鄞州民风吧?"

    清容直直望着他,半响,双眸微敛,没了方才的娇柔,淡淡道:"原来你们是浩尚来的权贵公子。"

    "说吧,你绕这么一大圈究竟想干什么?又为什么想借我们手除掉你娘?"

    清容擦掉眼泪,吸了吸鼻子:"不干什么,我和我娘的事不足为外人道,但我确实是从牢里出来的,路上撞见这个姑娘,只想让她引出我娘,谁知道中途会冒出你们。"

    "说的简单,你会不知道你娘死了么?你让阳儿在中元夜跑去找一个女鬼,你就没想过阳儿会不会被她害了?"

    周薪哼道:"这女人连女鬼都不怕,还怕什么害人。"

    "那她现在被害了么?"清容冷冷的打量我一眼,冲萧睿伸手,"剩下的是我家的私事了,把我娘的定魂骨还我,你们走。"

    我看向郭大娘,自清容出现后,她便不再狂躁,一直冷目围观,眼眸带着冷笑,我感受不到她的丁点惊恐。

    一夜折腾,已快天亮,日头一旦出来,不用方笑豪动手,她也会被灼成烟灰,可她不怕。

    我忍不住出声:"你怎么还坐得住?"

    她没理我,清容朝我们望来,郭大娘冷冷的看着她。

    我道:"往生对你有益无害,你这副模样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

    她一顿,憎恶的看了过来:"我什么模样了?我如今为鬼反而潇洒了,倒是你,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

    我皱眉。

    "你又穷又破,无家可归,丑的连眉毛都没有!你只能同我一样摸早贪黑,冬日冻得手僵,夏日热得活不下去,不慎在纺纱上滴个汗就要被扣一月工钱。这样的日子你要过吗?我不要了!我劝你也去死吧,跟我一样当个鬼,省得来世投胎还是这种贱命!"她激动的说道。

    风呼呼吹来,她神情凶狠,我将手指缩入衣袖:"你的怨气是因为命运不公?"

    "别跟她说这些。"萧睿道,"郭老娘,你快做选择吧。"

    "选择?"她冷笑,看向清容,"你还在等什么?我活着你就还有机会,我要是没了,这东西可就跟我一起走了。"

    心中生出不安,我对上清容的视线。

    她忽的皱眉,看向萧睿,我没看清她如何出手,便见一柄短刀朝萧睿眉心射去,她随即冲去,要夺他手里的定魂骨。

    须臾一瞬,方笑豪扑倒萧睿避开短刀,我和周薪飞快冲去相拦,她旋身一脚,踢开周薪,嗖一声利刃破风,一柄短刀刹那割破我的手臂。

    皮肉破开一道深口子,短刀跌落在地,撞在一块石上,落声清脆。

    "阳儿!"

    萧睿和方笑豪奔来,清容飞快迎上,萧睿朝山上大吼:"胡天明,你小子给我滚下来!!"

    衣裳被割破,鲜血沿着内肘涌出,我刚伸手捂住,被焦急爬起的周薪一把拿开:"我看看!"

    他伸手去掏手绢,就要缠上时蓦然一顿,眼睛睁大,望着我的胳膊。

    东方天际已亮堂一片,阳光缓缓逶来,晨风穿过,阵阵冻骨。

    我的皮肉已经痊愈,他愣愣的抹掉上边的血,没有一丝伤口。

    我有些害怕的重又捂住,不敢让他看到。

    他抬起头,像是看怪物一样看我。

    "我,我不是坏人。"我颤声道。

    "周薪!"萧睿大骂,"先带阳儿跑!"

    胡天明他们从山上赶了下来,一起缠住清容。

    周薪回了下神,眼一狠,拉住我:"走!"

    身后传来萧睿的怒吼,我回过头去,混战里,定魂骨不知何时碎的,断成两截在地。

    阵法绿光消散,郭大娘已不在那了。

    日头越来越高,长空一片赤金。

    ·

    小剧场

    自打金秋长街开了一家二一添作五,邻居时不时便能听到里面飘来歌声。

    小掌柜喜欢唱歌,唱的不好听而且跑调夸张,可是声音稚嫩,像含了糖,有时听着听着反而会上瘾。

    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小掌柜一开始唱歌,便有奏乐和着。

    这乐调悠扬悦耳,不是琴音,不是箫音,有些像笛音,但又更清亮一些。

    小掌柜随兴瞎哼的调子每一拍都能被这乐调捕捉到,时高时低,时左时右,小掌柜跑调多远,这乐调便追去多远,并能及时相和,让她的跑调也变得悦耳动听。

    直到一天,邻居一个妇人在院子里晒衣服,看到十五六岁的年轻掌柜坐在屋顶上边玩十九木牌边哼调子,一个白衣男子坐在她身旁,手里捏着树叶,凑在唇下,轻轻为她伴奏。

    妇人愣愣的望着那名男子,手里的衣裳被清风打卷,拖到地上滚了泥土。

    这是什么样的一个男子啊。

    剑眉星目,挺鼻薄唇,气质逸尘脱俗,容貌俊美,挑不出一丝瑕疵。高处清风吹拂他的白衣,风采如似月下独饮的清冷谪仙。

    这位刚来的小掌柜竟认识这样的人物?

    小掌柜这时停下,一脸烦躁,男子垂下手:"怎么了?"

    田初九将手里的十九木牌一把塞了回去,气道:"你戏弄我,这个一点都不好玩,你就是在嘲笑我笨。"

    十九个木格画着图案,将图案按照正确顺序拼好可以出现一幅图画,但她手里玩的这张木牌是可以拼出六幅图画的。这在街上当然买不到,这样的设计是某人用心良苦,为她量身打造,不止没有嘲笑她笨,反而想让她开心。

    可是...她真的很笨啊。

    邻居呆呆的看着他们。

    那俊美公子墨眉微蹙,张了张嘴,不知说了什么,便见小掌柜一副怒火冲天的模样,一把夺回木牌,将里面的木格都抠了出来,再一粒一粒的塞回进去。

    已经作弊成这样了,她却仍费了许多功夫,过去好久,田初九将木牌递到杨修夷面前,有些犹豫:"是不是这样的?"

    杨修夷啼笑皆非的望着身前这张木牌,牛头安在马身上,后面是截兔尾巴,那张他研究了好久,既可以当蹄子爪子又可以当梅花竹叶,在每幅图里面都扮演重要角色的格子被她塞到了角落。

    但好歹可以组成个形状了,他微点了下头:"嗯。"

    "这是什么?"

    杨修夷顿了顿,道:"...四不像?"

    "好你个杨修夷!"田初九大怒,"我就知道你戏弄我!谁拼得出四不像啊,好在我聪明,哼!"

    木牌啪的一声砸在男人身上,田掌柜拍拍屁股,下了木梯。

    男人捏着木牌,无奈的摇头失笑。

200 一阕悲惋

    村庄虽小,但五脏俱全。

    日头很好,他们为我开了个上房,伙计送热水上来期间,周薪不知去哪找来一套厚衣裳给我,看着我的眼神仍像个怪物。

    我在浴桶里趴了很久,双目怔忪的望着胳膊上的伤口。

    之前不是没有受过伤的,只是从未被人发现,和以如此眼神相看。

    怪物。

    我抿唇,忽的一狠心,指尖在手背上狠狠挠下。

    火辣辣的疼痛传来,几丝血线渗出,但很快,皮**慢愈合,伤口消散不见。

    "怎么是甜的?跟花香似得,你吃了什么?"

    "怎会如此...这丫头的血蹊跷啊,世上人心叵测,这件事便连你那些知交好友也别告诉。"

    "哎呀,这女娃可是个宝呀!我们要不要来玩一玩?"

    "怎么玩?"

    "怎么玩都成啊,你左臂我右臂,吊起来切肉片,看谁的切得多?"

    "小隐,小隐,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高人,救救我孙子啊,他才五岁,五岁啊高人!"

    "妖怪死了又如何,我的孙子能活过来吗!!"

    "你这徒弟是苍生祸患!从头至尾无一不怪,怎能留于人世!我今天定要杀了她!你让开!"

    "师父,你不要跪了,你刚生过大病,师父你起来啊!师尊,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

    混乱的神思和记忆相佐,搅得我头痛欲裂,我的眼泪潸然掉落下来,咽泪低哭。

    沐浴后翻来覆去,没有丝毫睡意,我起身穿衣下楼。

    萧睿他们都去睡了,伙计问我要不要来点吃的,我谢过,朝门外走去。

    天气炎热,村民多坐在屋檐下吹堂风,闲话家常。我在老桥边坐下,有几只麻雀点着树梢跃过,光晕亮亮点点。

    这样的太阳于我诚然是种享受,但终究不习惯被人惊讶的打量,我有些尴尬的起身,找了一个人烟渐静的寂寂老巷。

    阳光将石头晒得滚烫,我靠着土墙,任神思发散。

    快要沉入梦境,一个声音响起:"姑娘,外地来的啊?"

    我睁开眼睛,是一个提着小竹凳经过的妇人,我点点头,有些朦胧的应了声:"嗯。"

    她摇着蒲扇,关心的看着我:"姑娘,你脸色不太好,生病了吗。"

    我揉着眼睛撑起身子,她又道:"我家里有些米粥,你要是饿了的话..."

    "谢谢大嫂,我不是浩尚的灾民。"想了想,我问,"大嫂,你听过崇正郡吗。"

    "听过,怎么了?"

    "我听他们说起,觉得很好奇。"心底起了不安,我有些犹豫的问道,"大嫂,崇正郡...是多久之前的事呢?"

    "多久之前啊。"她皱了下眉,嘀咕,"我二舅爷是什么时候去的,第二年就出事了,这么算来...应该二十四年了吧。"

    我一愣。

    她摇了摇蒲扇:"对,没错,就是二十四年了,比你年龄都大了呢,可真快啊。"

    我双目发直,讷讷道:"是啊,真快...四年了。"

    她纠正我:"是二十四年。"顿了下,关心道,"姑娘?"

    我挤出一个笑:"谢谢大嫂,没,没事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呢?"

    "没有..."我摇头。

    她有些放心不下的望了我一阵,点点头,提着小竹凳走了。

    我看着她离开,手指快要撕碎衣袖,错愕的睁着眼睛。

    四年...四年了。

    竟就...四年了。

    他们怎么样了,师父,师尊,师公,杨,杨修夷...

    心口灼热,痛的剧烈,我咬住唇瓣,喉间涌上一丝甜腥味,被我用力咽了回去。

    远处响起二胡,曲调凄怨,一曲结束,尾音轻颤着,一个稚气童音叫道:"姐姐!我爷爷拉的好听吧?"

    我抬起头,一个小孩趴在二楼歪着脑袋,遥遥冲我笑着。

    我微微点头。

    他好奇道:"你不热吗?"

    我摇了摇头。

    "那你要是渴了跟我说一声,我给你下去送水哦!"

    心下暖软,我道:"好。"

    他回身跑走,依稀听到笑声:"爷爷,爷爷!那姐姐说你拉得好听呢..."

    "姐姐!"他的小脸又趴在窗台上,"我给你唱首小曲,好不好?"

    我笑了笑:"好啊。"

    他回头叫道:"爷爷!帮我拉调!我要唱浮世谣!"

    一阕弦音轻起,小童认真唱道:"云纤纤,花闲闲,风卷溪水水涓涓。凌霄汉,人间澹,浮世清欢绕流年..."

    风打檐下而过,铃铛清脆作响。

    我似乎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风了,轻柔轻柔,带着徐徐凉意,没有一丝冰寒。

    小童的声音有着孩子特有的奶味,清脆动听,字字入耳,晃似乡愁。

    我静静听着,看着他摇头晃脑的模样,眼睛渐渐酸痛,睫毛微颤,泪珠便滚落脸颊。

    他不知什么时候停下的:"姐姐,你为什么哭啊?"

    我伤心的摇头,想要忍住,可没能做到,我趴在膝盖上,埋首大哭了起来。

    肩膀颤得厉害,良久才发现有人推我,小童站在一旁,胖嘟嘟的小手轻捏着我的衣裳,低声道:"姐姐..."

    "我想家了。"我哭道,"我想回家,我想家人,我好想回去啊..."

    "姐姐家被大水冲走了吗?"

    我抽噎,抹掉下巴上的眼泪,没有说话。

    他呆呆看着我,递来一盏月离小木杯:"这是我叔叔从浩尚带回来的,姐姐我送你。"

    我伸手接过,抬起头:"谢谢你。"

    "姐姐你别伤心。"

    "嗯,嗯。"我哭着点头,眼泪却愈发止不住。

    他在我身边坐下,安静陪着我,哭了许久,我渐渐平静,他又道:"姐姐,我继续给你唱歌好不好?"

    "好。"

    他张开嘴巴,轻轻吟唱,一首又一首。

    我靠着膝盖,安静听着,愁意轻轻散去。

    "阳儿姑娘!"不知过去多久,阿福喘着气跑来,"你在这啊,可算找到你了。"

    我抬起头,他道:"少爷他们都已经醒了,就等你了!"

    我轻皱眉,看向小童,拿起他的手将小木杯放进去。

    "姐姐?"

    我笑道:"姐姐走了,谢谢你。"

    余下时日只会更加颠簸,珍惜之物着实不方便带于身上,不如不要。

    回去时他们正围着一张桌子,一看到我萧睿忙挥手:"阳儿!来!"

    我轻叹,虽然相处时间不多,可经历的事情却不少,许多细节都足以看出我不是一个简单的姑娘,可他们对我却没有一点防备。

    我走过去,他们为我腾出空地,看情形正在讨论郭大娘的事。

    桌上有张纸,方度正在描画着,萧睿推来几盘吃食:"阳儿,你是不是没睡觉啊?"

    "你们猜出我是巫女了吧。"我直接道。

    "你真是啊?"胡天明脱口就道。

    "我是昆仑寻禾宗门的小弟子。"我面不改色的淡淡道,"我弄坏了仙师心爱的小香炉,怕被她责罚,我就跑了出来,路上遇了坏人,我差点被害。"我抬头看向萧睿,"我不想被你们在背后猜测和议论,但我不是坏人。"

    方度咬着笔杆:"我们没觉得你是坏人..."

    我知道他们没有当我坏人,可这样直接了当的说出来感觉会好一些,我看向方度写的东西:"给我看看。"

    早上太阳寸寸逼近,那么短的时间,就算被郭大娘仓皇逃掉,能藏身的地方肯定也是最近的洞穴。

    方笑豪道:"我们必须要在日落前赶到那,不然被她逃走,后果不堪设想。"

    我点头:"嗯。"

    但其实比起郭大娘,我更担心的是清容。

    我看向方度:"笔给我。"

    阿福和胡天明忙收拾杯碟,给我整理出一块空桌,周薪将纸页平铺整齐:"阳儿姑娘,来。"

    我忍不住道:"昔日巫师皆受到白眼和数落,还有人要架着我们去烧死,你们倒好..."

    萧睿嘀咕:"这不是有求于你嘛..."

    我笑出声,提笔蘸墨:"那你们可别过河拆桥。"

    思索一阵,我落下笔端。

    郭大娘是新魄,算上今天也不过八日,对付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清容,她拳脚不错,虽没有真气修为,可寻常百姓皆闻妖鬼而色变,她却主动去惹,这着实蹊跷。

    我看向萧睿:"你们有没有去打听过清容?"

    "当然有了。"他看向周薪,一撇头,"说啊!"

    "哦。"周薪忙道,"这说起来可真是复杂了,得从那女鬼开始说起了,她们俩啊根本就不是亲生母女。"

201 魂飞魄散

    我素来爱听故事,周薪说起郭大娘这对母女的事,曲折复杂程度一点都不逊于说书先生。

    清容从头至尾都在骗我,她根本没有姐妹,她坐牢是因为她把郭大娘的姘.头的儿子给打残废了。

    她和郭大娘毫无感情,郭大娘自幼家穷,被卖了当童养媳,是挨打挨骂长大的。那年她生下一个女儿,遭到婆婆和丈夫的嫌弃,她月子里没人照顾,月子没坐完就自己背着孩子去田里干活。孩子四个月的时候,她下田时一时大意,孩子掉进水里淹死了。她因为伤心和害怕,抱着女儿的尸体跑到了外乡去。半年后回来,怀里抱了个女娃,模样跟她女儿还有几分像,是她偷来的,就是现在的清容。

    她跟家人解释说带女娃出去是找大夫,虽然孩子掉进水里时有很多人在场,但是看她可怜,都没揭穿她。反对她婆婆和丈夫声称是自己看错了,孩子并未当场死掉,但郭大娘因为不告而别和半年不归仍是挨了顿毒打,之后的生活过得更加不如意,动不动就要被虐打折磨。直到没多久,她丈夫出了意外死了,她就把清容扔给了婆婆,自己跑去城里找了份活。她婆婆不愿意,又拿棍子打她,被打急了的郭大娘第一次反抗,直接跟她说,偷这个女娃纯粹是给他们一个交代,要么就养,要么就扔,她不管了。

    经此一事,郭大娘胆子越来越大,跟村里的吴达做姘的事情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背地里骂她的不少,她清楚但一点都不理会。名声越来越差,跟村子里的人也越走越远,以至于最后生病死在家中,还要等发臭了才被邻人知道。

    在郭大娘扔下婆婆和清容不管后没几年,婆婆也死了,那时清容已经七岁了,去城里找她收留却被毒打了一顿赶了回来。清容就一个人跑去外面学艺了,两年前回来和郭大娘大吵过一顿,在村头闹得很厉害,当时在场的人都听到他们提到过一件东西,方笑豪说很有可能就是早上郭大娘在阵法里说过的会跟她一起灰飞烟灭的东西。

    终于说完,周薪轻叹:"这女鬼真是可怜又可恨啊。"

    胡天明和阿福点头表示赞同。

    我啃着茶糕,一时没听到他们再说话,我抬起头,才发现他们都望着我,我咽下茶糕:"怎么了?"

    方笑豪道:"你怎么看?"

    我皱眉,道:"我记得清容提过附近没有人横死,对么?"

    "嗯。"方度点点头,"我去打听了,最近这里没有人出事,摔死病死的都没有。但也有可能女鬼杀的是像我们这样的外来的,因为浩尚水患,这一带流民太多了。"

    "可倘若她真杀过人,她为什么不对我下手?主动送上门的怎会不要呢。"我若有所思道。

    "嗯?"

    "也许她确实没有杀过人,若这样的话,那肯定是这个东西了。"

    萧睿不解:"阳儿,你在说什么?"

    我又捡了个玉茶糕咬着。

    人皆有魂魄,魂为精神游丝,魄为形体骨肉。

    人死后,魂魄分离,骨肉长埋地下,化与尘埃,亡魂踏入阴司,等待轮回。

    不愿离开的亡魂会渐渐消散,除非重新修出形体,称之鬼魄。不过不是所有人死了都能变成鬼魄,怨气再强也得靠天时地利。

    而修出形体的方法...

    我看向方笑豪:"其实亡魂结出魄体并非都要以人心为引,郭大娘若没有杀人却在七天之内就结出这样一具魄体,唯一可以解释的原因是因为她手里有件宝贝。清容处心积虑找她,肯定是因为这件宝贝。"

    他困顿:"不以人心?"

    周薪眨眼:"那岂不是很稀有的宝贝?"

    "交给我就行。"我将写满的纸张递给萧睿,"按照上面的准备,越快越好,我先去那布阵,你们准备好了就送来。"

    步出客栈,楼外阳光偏斜,萧睿和方笑豪胡天明跟了出来,我赶不走,只好同意一起。

    路上关于这件宝贝他们做了不少猜测,我心事重重,没怎么在听,聊着聊着,他们便扯到了浩尚的湖光山色和美人去了。

    尘间万物皆有气韵,人有人气,妖有妖气,厉害点的妖魔鬼怪会有戾气,许多巫器法宝上会附蕴着灵气和煞气。

    除此之外,天地中还有浊气,清气...这些气韵都来自五蕴六尘,有些是天行道生,江河日月孕育,有些是宿命因缘,繁芜浮生中得之,有些却是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

    灵气不同煞气,煞气生来就自于妖魔,煞气越重的法宝,越能震慑群魔。而灵气,它虽能收服妖鬼,却更易被妖鬼利用,夺去修炼的话,后患无穷。

    落日西山,天边云彩遍布,我们蹲在路旁,左前方三丈有四座老坟,其中一座是个小孩。

    胡天明扯着一根长草,轻叹:"我觉得郭香芹挺可怜的,她要真不答应,我们真要把她魂飞魄散吗,会不会太残忍了。"

    方笑豪反问:"哪残忍了,她要去杀无辜百姓的话,那些百姓不可怜?"

    "是可怜啊...可是他们还有下辈子啊..."

    "就因为弱者还有下辈子,他们被鬼魄挖掉心脏就得受着了?"

    "呃..."

    方笑豪认真道:"五弟,可怜不是可以用来伤害别人的理由,鬼魄生性凶残,对于凶残的人你留置不管,难道不是助纣为虐吗?况且,她自己执迷不悟,不愿往生..."

    胡天明可怜兮兮的看向萧睿,萧睿忙打断方笑豪:"行了行了,别讲这个了。"气道,"这周薪,腿短人胖像只鸡,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把东西送来。"

    胡天明松了口气,触及我的目光,无奈的撇了撇嘴角。

    他们三人,萧睿面貌最出众,神采飞扬,但性格使然,他的外貌带有一丝侵略,哪怕他只是不经意的微扬眉梢,都会让看他不顺眼的人觉得张扬跋扈。方笑豪比较沉稳,眉色极浓,是他们里面最稳重理智的人。胡天明比较稚气,年纪最小,若真的已过去四年,那我如今二十,他比我还要小两岁。

    天光越来越薄,星子疏落布开,周薪送来东西后被萧睿赶走,我清点了下篮子里的东西,算是齐全。

    洞前阒寂无声,斑斑树影落在地上,我只身走出去,将篮子放在地上,扬声道:"郭大娘。"

    洞里静悄悄的,没有动静,我道:"你不必出来,我只说几句话,说完由你自己决定。"

    我确实不希望她出来,并非怕她,而是怕起争斗。她是有法宝在身,我如今亦元气大损,可成形八日的鬼魄着实脆弱,不说巫阵,就是一碗狗血都未必能承受。

    说到底,我终究不想看到一个人这么轻易的被灰飞烟灭。

    洞中依旧没有回音,可我知道她朝洞口走来了,正站在附近。

    我徐徐道:"我知道你身上有一件法宝可以让你不用借助人心修炼,但你毕竟是只鬼魄,你抵触血淋淋的人心,你的魄体却未必受得住诱惑。而你一旦吃下第一口,你就将一发不可收拾,吃得越多,戾气越重,你终会被吞噬的理智全无。"

    风轻轻的吹来,扬起我披散的头发,神思觉察她身形微动了下,似微微侧过身去靠着。

    我又道:"许多人怕死,其实怕的是失去这一世的记忆和认知,来世为人,即便魂魄相同,可意识自我却恍如另外一人。郭大娘,我知道前尘所有弥散成尘,与灰飞烟灭并无不同,可你想过没,倘若你被戾气吞噬掉理智,变得穷凶极恶,你照样不是你自己了。"

    我停了下来,静静等着,其实还想说很多,说一说齐大娘,说一说燕儿姐,说一说秋草。

    可我又知道,现在提她们对郭大娘而言意义不大,登治尊伯对我说过,世上不幸的人很多,有些人喜欢听比自己更不幸的遭遇来自我宽慰,可真正绝望至深渊的人,他们不会愿意去听其他人多惨。

    郭大娘就是这种绝望至深渊的人,其实,我也是。

    月色推开乌云,洒在洞前,淡薄一层,郭大娘终于缓缓走出,发白的瞳仁望着我:"就这些,你说完了?"

    "我口才不好。"我看着她,"你愿意往生了吗,随时可以开始。"

    她看向搁在我身前两丈多远的竹篮,眉目渐深。

    我等着她说话,良久,她摇头,喃喃道:"不行,要是我一直不碰人心呢?如果我可以做到呢?"

    "可是我不会放你走。"我道。

    她一顿,怒目望来。

    "我师尊说过,遇到鬼魄,一定要亲眼看到他消失,要么消失在往生阵里,要么化为烟尘随风散尽,孰利孰弊一目了然,你不会选么?"

    她今日一天都在洞里,我不相信她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仍犹豫着,萧睿忽的起身,不耐烦的以扇柄指她:"你怎么就是想不通啊,我分析给你听吧,你就是觉得没人对你好嘛,那你干嘛不自己对自己好?你给来世的自己一个新生,也算是个新希望,有何不可?说不定因为你这辈子太惨,下辈子有个好命了呢?"

    郭大娘朝他看去。

    萧睿打开扇子摇着,没好气道:"若说你恨一个人,大仇不得报,那你变成这副模样我尚能理解一二。可你现在恨着整个天下,难不成你要毁掉天下?你且看看你自己,你仅是一个连阳光都晒不得的鬼魄,你只能被这个天下愚弄,每天过着昏天暗地的日子,这样的生活有何可贪恋?我要是你,我早跑了。"

    萧睿朝我望来:"阳儿。"

    我意会,俯下身去篮子里拿东西。

    往生阵有许多种,最快最简单的是日升月落。

    华光如屏,顷刻散开在两丈来宽的阵法边沿,我沿着这道边沿倒下土油浆,登时陷下一道圆壑。

    我再将浸泡过月萝湘露的长绳编作陈黄旧岁结,起身看向郭大娘,她有所感的回头望着我,再抬眸望向光屏。

    我抬手递给她。

    她缓缓走来,手指刚触及,一个女音就在此时笑起:"你们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娘,你怎么知道这就是往生阵,你确定他们不是贪图你那个宝贝?"

    郭大娘一愣,登时缩回了手,朝声源看去。

    清容倚着树干抄着手,笑望着我们:"别被他们糊弄,你哪会轻易被什么戾气反噬,你就算真的吃了人心也没什么大碍,你可是有那个宝贝在手的。"

    "你闭嘴!"萧睿大怒,"给我滚!"

    "郭大娘!"我忙道,"你别信她,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抵御戾气浊气和煞气的反噬,你..."

    "嗖"的一声,清容射来一柄短刀,我叫道:"当心!"

    却晚了一步,短刀刹那穿透她的手腕,带起一阵青烟,痛得她叫声刺耳。

    我看向清容,怒道:"你..."

    "阳儿小心!"胡天明蓦然大叫。

    头皮一紧,郭大娘忽的抓住我的头发往另一边拖去,萧睿他们忙奔来,却被一柄短刀拦住,清容随即跃来,又有三柄短刀射出。

    我吃力的拉开郭大娘的手腕,神思一凝,数块石头飞起将那些短刀撞下。

    清容抬眸朝我望来,眉眼发狠,不待我再凝神思,脑袋砰的被郭大娘撞上洞壁。

    我挣扎着去抓郭大娘,她苍白脸色微泛起黑纹,凶狠的将我再撞过去,被方笑豪和胡天明冲来拦下。

    她踢开方笑豪,手肘将胡天明撞倒,一脚踩上他胸口。

    我挣打她,叫道:"放开我,我..."

    "砰!"

    额上剧痛,又被狠撞了一下。

    胡天明使劲掰开她的脚:"阳儿..."

    我看向竹篮,噼里啪啦的子魁石朝我们撞来,郭大娘痛的大叫。

    胡天明推开她,翻身爬起,吐出一口鲜血,被方笑豪跑来扶住。

    我忙回头看向清容,神思强拉起丹光嶂,七块石头凌空飞起,挡下她的短刀。

    方笑豪放下胡天明,疾跑过去和萧睿一起扑上拦住清容。

    郭大娘又要抓我。

    我忙抬起手臂,那些子魁石瞬息结阵,环置在她四周。

    她怒声大叫。

    我飞快道:"邪为虚,佞为空,魄为土,魂为烟,不若之于大道,当毁于下逊!"

    子魁石芒光大散,一瞬朝她击去,她发出凄厉惨叫,我捂住耳朵后退。

    青烟缭绕,仿若绿苔滋长的巨石被一掌击碎,冲起一阵青雾。

    我别开头,不想看,直到胡天明愣愣道:"没,没了..."

    "咚"的一声,一块玉石掉落。

    胡天明爬去捡起,玉色通体赤红,缀以黄色木沧缚丝,玉体上隐然有难闻的气味,是鬼魄身上共有的腐气。

    清容甩开萧睿,面色大变,又惊又喜:"它没有一起消失?!"

    她冲过来要夺,我眉眼一狠,数十粒石头击去,她忙避开,萧睿和方笑豪一起扑上,终于将她压住,以绳索捆紧。

    胡天明把玉递给方笑豪,方笑豪端详了阵,看向清容:"你方才说什么消失?"

    "还给我!这块玉是我的!"

    我走过去:"给我看看。"

    玉上图纹形似流云,线条柔顺唯美,是极妙的微雕,但又不像,因为毫无雕凿之痕,仿若浑然天成。而背面,一个同样精致的雕刻,是"禹"字。

    清容叫道:"快还我!"

    "还你?"萧睿挑眉,"让这么好的一块玉陪你烂在大牢里么?"

    "这玉佩是我的!"

    方笑豪冷笑:"写着你的名字了?"

    "快还我!不然你会后悔的!"

    萧睿不屑:"场面话我听多了。"

    清容气极,奋力挣扎:"这就是我的!"

    "什么是你的,我只看到它现在在我们手里。"

    我看向她:"这块玉你是哪来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快给我!"

    胡天明擦掉鲜血,一扯她的衣服,怒道:"阳儿别怕,我会问出来的!"

202 回到汉东

    回去的路上遇上不放心出来找我们的周薪和阿福,得知方度去找官兵了,萧睿让周薪先送我回去,他们抄近路去和官兵碰面。

    湖底数年将身子耗空,出来之后未曾好好调养过,现在连移弄几块石头都能枯竭掉我本就不多的真气,身子着实疲累,甚至有些恍恍惚惚。

    回客栈第一件事是吃东西,一碗接着一碗,伙计不断上菜,周薪他们诧异的看着我,待我终于觉得饱了,我放下了筷子,浑身说不出的莫名失落。

    "阳儿..."周薪愣愣道。

    "我回房了。"我低声道。

    房里已备好了热水,桌上放着一套新衣,桃粉色的对襟襦裙,布料很厚,绣着浅白色流月花纹。

    我走到桌边看着它,顿了顿,转眸望向镜子里的脸,月光恰好洒在妆台前,朦胧起珲芒华色。

    眉毛长出了一点点,极淡极淡,脸色白得不自然,是常年未见阳光的苍色,头发参差不齐,薄薄的一层,长出新的不知道要过多久。

    "初九。"

    我看着她,轻轻唤着,一番撕心裂肺。

    醒来已是第二日中午,天下起蒙蒙细雨,栈外一棵大榕树被雨水打的淅淅沥沥。

    萧睿他们在收拾东西,因在官府露了身份,怕被他爹追来,他们将行装尽量简便,也舍了一匹马车。

    清容牙关很紧,一夜拷问,却只能从她的只言片语里猜出这块玉是她偷来的,若不送回去,她会死得很惨。

    我想自己去牢里找她问清楚时,几个行色匆匆的官兵从门外进来,带来的消息是清容杀了两个狱卒要逃走,被**射死了。

    胡天明将这块赤血玉给了我,要我收着,萧睿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不知道要去哪了,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先回汉东,找一个地方调理好这具身子。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珝州缦山城,珝州在曲南,要从华州直接南下,我便搭了他们的马车,打算在华州古道城离开。

    窗外雨景如烟,他们一直在闲聊,什么清州的美酒,华州的戏曲,半水的云石,凌北的冰雕,还有珝州的美人。

    半日的功夫,我们到了徐官城。

    徐官城虽为鄞州边界,繁华却不输浩尚,他们在城里买干粮,买衣裳,最后帮我办了张户籍,浩尚人氏,名字萧阳儿。

    这个姓氏他们争了很久,每个人都想我随他们姓,最后萧睿一拍桌子:"我是大哥,你们听我的,就随我的姓!"

    "那阳儿要姓萧的话,岂不是要当少爷的妹妹了。"周薪回头,"阳儿阳儿,要不你就叫我家少爷大哥呗。"

    "这样好啊!"胡天明忙道,"那我不是最小的了!我就是五哥了!阳儿是我们的六妹!"

    我安静望着户籍上的名字,这样一个新身份于我着实再好不过。

    我抬起头,认真道:"我比你大,大两岁。"

    他根本不理会,兴冲冲的将鸡腿夹到我碗里:"来,六妹吃。"

    就这样,我成了他们的六妹。

    离开徐官城,我们继续南下,进入了萍宵项州,两天后到了项州去归乡。

    去归乡是处名胜之地,古时萍宵不属中土,为蛮夷,苗疆,胡汉杂居,直到八百年前出现了一个喜好东征西战的皇帝,才把它收入了华夏之境。

    在这之前,去归乡一直为边塞要处,去归去归,去战军士几人归,归来几人家还在。

    晚上在一家客栈入宿,我们聚在楼下大堂吃饭,这里的人大多豪迈粗犷,常常一人带话,满堂皆应。

    萧睿和胡天明一下子融入,和他们聊得兴致勃然,我们坐在一旁,不时也被逗得大笑。

    聊到近郊一个小伙看上了一个姑娘,追求时出了许多奇思妙想,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白发老翁爬起来:"这算什么!我年轻的时候比他还勇敢,我媳妇想要星星,我就自己花了两个月在湖边悄悄盖了个竹屋,拉了条小舟,半夜把她叫起来去到湖中央,我伸手一指,说,看!媳妇,满湖的星光都是你的!"

    "哇!"

    全场鼓掌,我也跟着拍手。

    老翁笑起来,朝门口望去,停住了视线,打了个酒嗝。

    我们皆循目看去,一个年轻俊美的白衣公子被伙计迎进,身姿挺拔修长,身后跟着一个抱琴少女。少女容色如玉,一袭紫衣小衫,头发轻挽,垂着珠玉坠簪,双眸灵动如水。

    他们抬眸望来,少女眉头一皱:"看什么看!"

    白衣公子收回视线,忽的一顿,眸光朝我望来。

    触上他眼眸,我背脊莫名冒出一丝凉意,他淡淡皱了下眉,回头跟着伙计上了楼。

    "看这打扮,不是书香门第就是世家大族的啊。"有人叫道。

    "那姑娘真标致啊,比城里醉韵楼的招牌姑娘都好看!"

    "哎,老赵,写得啥名字啊?"

    柜台上的账房先生拨了拨算盘,一挥手:"去!这哪能说!"

    伙计擦着酒瓶凑过去,嘿嘿一笑:"叫卿湖,这怪名字,哎,有姓卿的吗?"

    "有啊!"那醉翁嚷道,"古时胥国国姓就是卿。"

    "我怎么记得是原啊?"

    "去!就是卿。"

    ...

    气氛继续热闹,我望向窗外,夜色很静,月光清冷,偶尔有路人经过,会被欢声笑语吸引,探头张望。

    我蓦然想起那个梦境,一个女音柔声低语:"...我们没有上辈子,我们是初杏山涧最古老纯净的灵..."

    灵...

    "师公,那灵是什么怎么来的呢?"

    "因天地而结,死后又散于天地,无影无踪。"

    "就是灰飞烟灭吗?"

    "嗯,可以这么理解。"

    窗外落花飞柳,冷月疏淡,万丈红尘里美景无数,若真烟消云散,那着实可惜了。

    第二日起得早,下楼时看到方笑豪和昨夜那公子坐在窗边。

    方笑豪同萧睿他们一样,每日所穿都是公子哥的锦衣玉衫,风度翩翩,颇具气度。

    那公子不同昨日的白衣,换了身青衫缓带,两鬓碎发垂落,多了几韵贤士风骨。

    窗外飘着细雨,微风徐来,他们这对饮模样实在清逸出尘。

    我迈下台阶过去,恰逢那公子起身,淡笑:"去日天高远,不知今后是否还有机会再相见对谈,但愿再聚吧,别过了。"

    方笑豪也立起,揖礼笑道:"卿兄路上顺风。"

    那公子回身,淡淡望了我一眼,朝门外走去,坐在旁边桌子的两个少女起身,背剑的那个去马厩牵车了。

    "阳儿。"方笑豪叫道。

    "你们怎么聊上了。"我坐下道,"你心情不错呀。"

    他一笑:"你听过拂云宗门么?"

    我点头:"听过。"

    怎会没听过,拂云尊者是师公最要好的几个老友之一,今年五百多岁了,每次见面都喜欢捏我的脸并塞糖给我。他袖子里全是糖,我好奇问他放那么多干什么,他嘿嘿道身边小孩子多,塞几颗糖说不定人家能记着他一辈子。

    拂云宗门在沧州鹤山,环境清幽雅致,山谷空旷,人称'锁闲云,借清风';。它与江左行登宗门,珝州缦山城,凌北天净宗门合称为四大宗门。虽不及昆仑八派来得悠久,但数百载下来,也有能与之相抗的实力。

    同其他宗门所设的尊卑一样,宗门里为尊者,长老,仙师,弟子,和门人。虽然在上面只靠天资灵根,不分权贵名望,但毕竟寻常百姓能接触到修仙习术的极少,所以那些宗门里几乎都是贵族子弟,有可能山门扫地的门人就是哪个刺史的千金。

    方笑豪道:"方才他来问路,我们便聊上了,他得知我们要去给阿光找药,建议我去拂云宗门。"

    "可以啊。"我说,"拂云宗门和缦山城皆以炼丹制药见长,比起来拂云宗门更近一些,人也好说话一点。"

    他轻叹:"可是拂云宗门三年前便不收徒了。"

    "不收徒?"我皱眉,"为什么?"

    他摇头:"不知道,不过方才这位公子在拂云宗门上认识一位仙师,他说我可以去找那个仙师,能不能拜入门下不一定,但是求到一些药丸不是问题。"

    我朝门口望去,他们早已走了,我笑了笑:"这样也行,其实不一定非要有认识的,那些救人的丹药在拂云宗门上是很好求的。只不过世人老觉得这些宗门皆高高在上,望而却步罢了。但真要比起来,缦山城收徒简单,可制律严谨,求药更难。"

    他一笑:"这么说,真的是去拂云宗门比较好?"

    "嗯。"我点头:"若不急于拜师,还是去拂云宗门吧。"

203 拂云宗门

    半个时辰后,萧睿和胡天明起床下楼,方笑豪同他们讨论了番,最后他们决定改道沧州。

    虽同为汉东,但华州版图在西南,沧州要偏东北了,所以我们要提前分道。

    周薪替我叫了辆马车,我的行囊很简单,两套换洗衣物,一本户籍,还有就是燕儿姐留给我的软毯。

    我坐上马车,萧睿拉着车厢叫道:"阳儿,你找到地方落脚以后一定要给我们写信,就寄去拂云宗门,我们在那等你,没等到你的信我们就不走,你听到了没!"

    我点头:"我知道了。"

    胡天明叫道:"你可别让我们老死在上面啊!"

    我笑出声:"你倒是想,人家还不撵你走啊!"

    方笑豪挥手:"阳儿,路上保重,照顾好自己。"

    "知道啦!"我也挥手,"再见!"

    细雨如烟,去归乡外荒草萋萋,马车一路奔过,村道外有几个放牛小童在跳皮筋,再远处有个少女在吹笛。

    风从天边吹来,荡起千里榴花,车夫哼起曲调,飘入车厢,很好听。

    数日颠簸,马车枕着苍烟白露,伴着悠然笛声踏入了汉东华州,都城古道城。

    下马车时,车夫塞了袋银子给我:"姑娘。"

    我不明所以,他道:"你快给那些个公子写个信说你拿到手了,他们怕我私吞了,拿我家人吓我呢!"

    我愣愣的接过银子,他又拿出纸笔:"快,快写吧。"

    我捏着笔,忽的失笑,抬眸看向北方。

    写完信,车夫拿走要亲自去驿站寄,我背着包袱在街上闲逛。

    天青又雨,在这样的古老城池里极富诗情画意。古道城以戏曲闻名,路边许多茶肆酒坊,各家说书先生拍打着醒木,你方唱罢我登场,此起彼伏的响着,真正的在叫板。

    七日后,我离开华州,带着一个大箱子到了陈州芷盘山,山脚有户小村,十二岁时师父经常带我来,依稀八十来户人家。

    村西有个刘寡妇,记忆里她做的发糕特别好吃,我去到她家时听闻她已经搬走了。她的邻居小毛头,如今长成了大毛头,正在满院子杀鸡。

    我在村头一对年迈的老夫妻那儿租了个小院,他们要出门卖瓜,叫了女儿婇婇帮我一起收拾房间。

    婇婇出落的水灵清雅,这是城中大家小姐不会有的灵气。我第一次来这时她才十岁,我们打过一架,当时师父买了一块糖给我,她的糖被偷走了,她便以为是我拿的。因为这个误会,我们不打不相识,之后她带我去捉泥鳅,去守瓜田,虽然相处很短,可是那几天过的很快乐。

    她现在已经不记得我了,整理桌椅时同我疏离客套的聊着,临走前指指院子外的厨房,说饿了自己做吃的。

    我点头,她笑了笑,走了。

    我这才去厨房烧水,将床板和地板用水洗了一遍,再将箱子里的几床被褥拿出来。

    选择来陈州,而且来芷盘山,因为我需要钱。芷盘山又为药山,不及小桐县的容山和清州的南山有名,但山上的药材足够丰富。这里许多人都会上山采药,药材商低价收购后再高价卖出去。我也是来采药的,但不是当药童,而是继续当我的巫师。别人采黄芪艾草茯苓,我则挖向杉伏虎君笑,当然,直接卖肯定没人要的,这些东西还需要加工处理。

    编了个竹篓背着,第一次从山上回来,村里好些人好奇的打量着我,一个小女孩一路跟在我身后,快到院子时她终于出声:"姐姐,你是刚来的呀?"

    我点头:"是啊。"

    "婇婇姐说的姐姐就是你吗?"

    "叫我阳儿姐姐吧。"我道。

    "你穿这么多不会热吗?"

    我伸出手:"你摸摸看啊。"

    她握住我的手,咯咯咯的笑起:"好凉快啊,真舒服!"她贴到脸上,"我以后要是热得受不了了就带阿芸她们来找阳儿姐姐吧。"

    我在她肥嘟嘟的脸蛋上轻捏了一把,笑着摇头:"不行的,姐姐是生病了,你要经常来的话,会影响我养病的。"

    "啊?"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回家去吧。"

    不是我不喜欢与孩子打交道,而是因为要处理药材着实不方便有人进来打闹。

    吃食我自己解决,买来一些瓜米,洗一洗,切一切,待到水滚了就扔进去。有时也考虑过要炒几盘菜来换换口味,但每次都失败,一次浓烟大的附近的人全提着水跑来,以为着火了,我只得作罢。

    这天运气太好,挖草根时挖到了几块地瓜,还是熟透了的,我回家就烤。但仍是太过笨拙,街上卖的很香很甜,入口绵软,我却弄得又黑又糊,回屋去拿手绢时,婇婇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阳儿,你怎么将地瓜直接放火上烧的!"

    我从屋子里出来:"我在烤地瓜啊。"

    她用树枝将它们挑下,没好气道:"哪有你这种烤法啊!"

    她在地上挖了个坑,摘了好些干树叶一通摆弄,完了拍了拍手:"你挖得这些地瓜真好,也给我点吃吧?我去弄些汤来。"

    "好啊。"

    她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还带着两个西瓜:"这是今年最后的西瓜啦,再过半个月就要中秋咯!"

    我正在收碗颜草,闻言顿时愣了。

    难怪会有地瓜,不知不觉都已秋天了。

    我垂眸望着手边微微发卷的淡黄草叶,心绪一下子飘到了四年前,那时也是中秋,当时天上璀璨一片,万顷星光与烟火,我却被压入了湖底,至此隔绝了所有光亮。

    中秋是为团圆,君琦挑在这一天,挑在安生湖,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而四年,春夏秋冬轮替,古人以四为一序,新象转换即四季,轮回更迭即四年,沧海桑田即四百年。

    这个数字,就像一株嫩芽从贫瘠荒土中长出来那般。

    真快啊。

    婇婇回头:"阳儿,你会不会做月饼,我想去市集上卖,你陪我么?"

    我回神,摇头:"我不会,但是我可以帮你卖。"

    她笑起来:"行啊,那我叫妙荷一起来。"

    "嗯。"

    地瓜烤好,香气散开,她去房里搬出一张小凳子,边吃边跟我讲村里一些好玩的事。聊着聊着,开始神神叨叨的讲哪个地方闹鬼,哪个地方有妖怪。

    大约是我反应太过平淡无奇,她不悦的往嘴里送了一勺西瓜,边咬边道:"你别不信,这世上真的有鬼,也真的有妖怪,我小时候就遇到过。那天晚上我吃坏了肚子,半夜上茅厕,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对面刘老九家里的院子上悬了个白衣女鬼呢,把我吓得都不用跑茅厕了,直接拉裤裆里了!"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用木勺敲我的半个西瓜:"跟你说认真的呢,你怎么不信,后来老爹说,多亏了我当时那泡屎,不然鬼就把我吃了,我福大命大吧?"

    "那那几天有没有人死了?"

    "没有。"她叹道,"自那之后我就一直想学捉鬼来着,可是找不到好师父。村子里以前有个刘癞头,骗了我三斤花枣说要教我学捉鬼,结果成日拿符咒烧灰泡水给我喝,把我喝的大病了一场,你说我傻不傻?"

    我又没能忍住笑,问道:"你之后应该去打他了吧?"

    "别提了,等我病好了他就跑了,后来我十三岁那年他回来了一趟,哇咧!那个有钱啊,给他舅公舅母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听说他是和一大群人一起到处做法术卖福牌,赚了好大一笔。"顿了顿,她摇头叹道,"不过去年还是前年,听说他被人杀了,走江湖就是刀口上舔血过日子呀,唉!"

    我剥开地瓜皮,笑道:"你才几岁的人啊,这个语气,七老八十了?"

    "见识跟年龄是没关系的!"她认真的拢眉,"像沈家娘子,她今年也才二十六,她可是走过大江南北的,现在在埠璪给那些说书先生们写奇闻异志呢!"说完一顿,回头看向院门,我也看了过去,一个邋邋遢遢的小女孩扯着细碎小衣站在门口,眼巴巴的瞅着我手里的地瓜。

    "小思,来!"婇婇冲她招手,捡了个地瓜三两下剥掉,"来,趁热吃。"

    小女孩咽了口唾沫,害怕的看了我一眼,我冲她微微一笑。

    "没事的,阳儿姐姐不凶的。"婇婇过去牵她,她小心翼翼的跟了过来。

    婇婇把她抱在腿上,她捧着地瓜一口一口慢慢啃着,吃光以后,乌黑雪亮的眼珠子期盼的望向石桌上的地瓜,婇婇当即又给她剥了一个。

    她捧着地瓜,顿了顿,抬头朝我望来,怯怯道:"谢谢阳儿姐姐。"

    "要不要喝汤,我厨房里有米粥。"我道。

    她摇头,吃完后跳到地上:"我得回家了。"

    婇婇看着她的背影,叹道:"她娘亲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她爹在城里当官差,她三岁时她爹和好几个官差一起被一伙强盗给杀了。她被她舅舅接过去带着,可是舅母嫌她是个拖油瓶,成日又打又骂,现在八岁了,瘦的跟五岁一样。"

    我看着被掩上的院门:"有什么办法能帮她么。"

    "哪有什么办法,以前蒋嫂想过收养她,她舅母反倒不乐意了,除非让蒋嫂给她十两银子,说不能白养这孩子,还得留着养老。"

    "养老?"我嗤声,"小思以后要懂事了,还不打断她的腿?"

    "这种事我们也管不上,就算闹到官府去县官也管不了人家的家事。不过我们都会给她点吃的,她现在至少不会饿到。"她指指那些碗颜草,"这种野草你捡来干什么,还晒得这么整齐。"

    我看了眼,笑道:"我们说说那月饼的事吧。"

204 赚一些钱

    前后用了八天,我终于将第一批药材准备好,婇婇听说我要去城里,非嚷着一起去。得知我东西多,她找了妙荷的未婚夫邓严,让他拉来牛车。

    乡路很颠簸,两旁麦浪迭迭,远山秋意渐浓,婇婇对我那些大包小包表现了极大的好奇和兴致。

    被问得烦了,我打开包袱,她捡起一个小竹筒晃了晃:"这里面是什么?"

    是无尘灵草粉,我直接道:"可以治脚气的。"

    "真的啊?"

    其实没多大用,不然师父的脚气早好了,我点了下头。

    她又去翻其他东西:"这个呢?"

    "可以治咳嗽。"

    她兴趣索然的放下:"怎么都是我没见过的,咳嗽的话直接用枇杷露和水梨汤不就好了嘛。"

    她转头看向别处,不再过问,一时指云,一时指田,闲下来时哼农家小调,带着软软的陈州口音。

    路上常有满载书生才子的马车和我们擦肩而过,那是去芷盘山赏秋游玩的,也是一路高歌,一路欢笑。

    陈州在汉东占地最小,乔城在汉东却是一座大城,不仅占地广,名气也大,因为这里出过二十多个举世闻名的大学者,故而又被称为儒城。

    进城后,满目美女佳人和翩翩公子,还有英姿飒爽的扛刀侠客,当然,还是以我们这样各色衣衫式样的百姓乡农占数最多。

    我对婇婇说有些私事要处理,约好申时四刻在东城老酒街聚头。

    之后我包着大包小包找到了佳文长街,在开君酒楼后的两条巷弄里找到了一座篱笆小院,一块牌子挂在外边,上书"遥寄乘",不止环境,连名字都比二一添作五要来的有深度。

    拍了两下门,开门的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先生,留着两撇八字胡,眉毛不及胡子浓,眼珠子贼溜溜的打量我,我弯唇一笑:"我是陈升介绍来的,我找骆元安先生。"

    他点了下头,目光将我从上瞅到下,又从下瞅到上:"我就是。"

    巫师为世人不齿,但实际需要巫师的人却有很多,不过,能跟巫师打得上交道的人皆非富即贵,比如穆向才,比如陈素颜,比如夏月楼。

    寻常杂役工钱一月二三钱,巫师一个单子却至少三十两,这种对比差异是极大的。可是巫师也注定不会有钱到哪儿去,因为巫器药材的开销大得可怕,要知道最好的引器都是白玉真金,最好的药材亦是稀有之物。当然,也有不要钱的引器,比如石头,可是石头所列的阵法手法极难,阵法极偏。我甚至可以敢说,这世上能将石头游刃有余排阵出来的巫师,我排得上前三。倒不是多能干,而是因为只有望云山的清心阁才有如此庞然的巫书收藏。

    现今天下最大的藏书阁是拂云宗门的惜春阁和曲鸣城的开广楼,师父都带我去过。藏书涉猎极广,百家争鸣,三教九流,权术之道,行兵之仗,酿酒制香,裁衣纺纱,甚至春.闺乐趣寻欢作乐的都有,唯独巫书少得可怜,有也深奥难懂,无人去翻。反之,清心阁不及它们的门庭之广,但收藏偏古偏稀,是师公五百年的心血。

    知道我的来意后,骆元安带我进了偏厅,小院花团锦簇,墙上攀着苔藓,满院秋色降染。我在窗边站着,他端来一杯水:"萧姑娘请用。"

    有些巫师负责开店赚钱,有些巫师负责制器采药,我属于两者皆宜,但我爱偷懒,在二一添作五时,我宁可花些钱让陈升找人帮我进货。

    我将包袱里的药材一一拿出,他看了看,闻了闻,伸手沾了沾,之后看着我:"这是,姑娘自己做的?"

    "不是,是我家老爷要我卖的。"

    "你家老爷?"

    "嗯。"我面不改色,"他不问世事已久,不好露面,近来手头有些紧,所以..."

    巫师都不爱抛头露面,同行之间若有牵涉,也常常是找人中间传话。骆元安没有多问,点了点头,捡起蒲叶包裹的芳霂草,想了一会儿,说道:"许多都是我不需要的..."

    你不需要才怪呢。

    这些都是我特意选的,都是最最基本,日常消耗也最大的。我知道他这么说是跟我讨价格,像我这样脑子不好的人最烦的就是讨价还价了,我直接道:"所有都给你吧,三十两。"

    他一愣,小胡子翘了翘:"三十两?"

    我点了下头:"三十两。"

    他盯着我看,眼珠子又开始贼溜溜了,然后摇头:"太贵了,二十两吧。"

    我顿时不乐意了,贵你个头,这些最少都值五十两了,才不贵。

    我当即收起包袱准备走人,他慌忙拉我:"哎,萧姑娘,要不二十二两?二十五两?你别走啊,二十七两?二十七两三钱?二十七两四钱?好好好,三十两!"

    天晓得弄这些药材多不方便,譬如伏虎草,那是长在峭壁上的,练过武术的人都不一定能拿到,要借助玄术修为才行,更别提普通药童和巫师了。

    为了这些伏虎草,我特意找了个不高的小峭壁,跳一下摔一下,重新爬回去再跳再摔的。还有莫凌霜,这是要后期用数十种药材一起加工的,要是一个环节没注意到便会前功尽弃,连药材都没了。

    我一开口就做了最大的让步,特意给了三十两,他居然还想要二十两,这就叫欺人太甚,现在三十两了我也不高兴卖了。

    我收拾东西离开,他却死拉着我不放,甚至开始抢我的包袱。争到门口时,他忽的张口咬我,趁我手痛把包袱夺走,并将我猛的推了出去。

    大门"砰"的关上,未等我爬起,一锭银子扔了下来,刚好三十两。

    他胖乎乎的脸趴在篱笆上嘻嘻笑道:"萧姑娘住哪儿的,我们要不要长期合作,你一个小姑娘回去会不会不方便?要不要我送你走啊,不过说好了,待会儿我出来你不要打我哟!"

    "你去死吧!"我捡起银子爬起来,气呼呼的离开。

    到了东城老酒街,我早了一个多时辰,婇婇和邓严没在。

    我在一旁的茶肆里挑了个角落坐下,茶肆中好些人在手谈,茶香幽然,满室寂静,只有棋子敲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尤为悦耳。

    微倚在茶海上,可以看到远处一条绿水穿街而过,堤上桂花倾洒,随风溢香,轻轻然的飘来,和茶香混在一起,妙不可言。

    这么恬静悠然的画面,极容易触动心底的柔软,坐了一会儿,我放下茶钱,回到了遥寄乘。

    骆元安见到我后眉梢微挑:"萧姑娘这么快又有货了?"

    我摇头,道:"我是来谈生意的。"

    进到堂内,我要了纸笔,写好条件后递去,他看了眼,皱眉啧了一声:"打听消息?什么消息?"

    "你按了血印我才能告诉你。"

    他飘忽不定的眼神投到我身上:"什么消息这么神秘?"

    "你又不吃亏,你要是办不到,我不会勉强你,上面说清楚了的。"

    几行字被他来回看了数遍,他摸着下巴:"只送两次货作为酬劳,似乎有点少啊..."

    两次货相当于一百两了,怎么会少,若要继续再往上加,等中秋过后,霜寒降下,我会被活活冻死。

    我真的讨厌和这类人打交道,这就是为什么二一添作五的基本手续费定死了是三十五两,另外的钱财根据百家行业来加,越高贵的人收的越多。

    "那算了吧。"

    我叹了口气,接过条约就要撕掉,他忙一把夺走:"别别别!"边说边咬破手指,沾了沾酒泉湘露,在纸上摁了下去。

    血印落下,我松了口气,捧着茶杯在椅子上坐下,心下思量该如何开口。

    他极有耐心的等着。

    半响,我抬头:"我想打探田初九的消息。"

    "田初九?"他歪斜在椅子上,一手撑着肥胖的腮帮子,一手点着扶手:"四年前宣城血猴惨案的那个田初九?"

    "对。"

    他眸光微有些迷离,不知落在哪里,淡淡道:"打听她干嘛,都死了四年了,要是没死的话,现在也该二十一二了。"叹了声,"不过这么年轻的女巫师少见啊,同为巫师,我对她又爱又恨的。"

    "死了四年?"

    他挑眉睨我,神采有丝得意:"不知道了吧?不奇怪,这事知道的人很少。我悄声告诉你,四年前的秋风岭群妖屠村就是她害的,这事后来被人压下去了,但是我是干什么的,我会不知道?"

    心下一咯噔,我紧张的看着他:"群妖屠村?"

    他似没注意到我的不安,自顾自的端起茶盏喝了口:"不过那次她自己也死了,连根骨头都没剩,噢,那年还有个单子,找到她有一万两黄金,哈哈,怎么找,去阴司要人?"

    "你说的群妖屠村,死了多少人..."

    "二十七八个吧。"

    "二十七八个?!"我惊道。

    "欸!"他一下子伏在案上,笑嘻嘻的看着我,"你跟我打听田初九,难道你有她的消息和线索了?要不咱分享分享,一万两黄金的话你分我一百两就行,我有门路去要到这笔金子的。"

    我咬住唇瓣,顿了顿,问道:"你说那事被人压下去了,知道,知道是谁么..."

    他笑了笑,歪回椅子里:"萧姑娘,你说我能知道么?就算我想知道,那也不能知道。能拿出一万两黄金,还能压下这么大的一件事,这背后的势力不仅是在江湖上,在朝堂上也得是滔天的,谁敢去打听这个?"

    我喝了口茶,放在一旁,手颤的几乎要拿不稳。

    "还要问什么么?"他道。

    我深深呼吸,看着他的眼睛:"骆先生,今天我们的对话都不能说出去,你不要忘了。"

    "嗯?"他一愣,"这就问完了?"

    心脏扑通扑通快要跳出来,我继续道:"尤其是我下面要问的话。"

    他点了下头:"行,问吧。"

    "杨家,盛都的那个杨家,有个杨琤,你知道么..."

    简单的一句话,简单的一个人名,我却要用尽所有力气将他念出。

    我垂下头,手指绞成一团,终于没能忍住,眼泪掉了下来。

    我一直在压抑,压抑着不去想他,不去念他。可是夙愿入骨,爱他入骨,每每夜深人静,月光无声从窗纸透来,铺成一地霜白时,他的脸就会出现。清冷淡漠的眸子,高挺硬朗的鼻梁,还有那张我喜欢亲了又亲的殷红薄唇。

    可是,可是我再也没机会见他了,我只能在记忆里,在月色下勾勒描画他风华无双的清俊眉眼,回眸无言的看着我,在流光月影下离我越来越远。

    我曾不止一次赌气的说说要早死早超生,不止一次说下辈子要当个简单女人,可我根本就没有来世。我没有三魂七魄,我只是个灵,一个曾天真念叨攒阴德,过来世的灵,一个被浊气罩身,没几年好活了的灵。

    一块手绢递来,崭新的,我抬起头,骆元安叹道:"怎么上我这的都是求姻缘的,我都成月老庙了呀。"

    "啊?"

    他目光怜悯:"你知道上个月一个女人来我这儿委托什么么?"

    我抽泣着摇头。

    "她想当刺史夫人啊!"

    "..."

    骆元安一本正经的看着我:"姑娘,别说送两次货,你就是给我送两百次,我也帮不上你啊。"

205 他的数年

    我没想到骆元安会理解成这样。

    他同情的拍拍我的肩膀:"杨琤不是你攀得上的,他虽然不是嫡长子,那也是杨家嫡子。别说你,就是魏家,楚家的嫡女他都没放在眼里过。"顿了下,他接着道,"不过这些也都是人们传出来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呢,满天下的公子小姐都盯着盛都,满盛都的公子小姐都盯着大世家,我们东听一句西听一句的,说不定人家早好上了呢?"

    我用巾帕摁了下鼻涕。

    他坐回椅子上:"算了,这些劝你的归劝你,生意还得照着做,你问吧,想知道杨琤的什么?"

    我吸了吸鼻子,抽泣道:"你的意思是,他还没有成亲..."

    "我就知道,"他一脸了然的对我翻了个白眼,靠在扶手上拂了拂八字胡,"没呢。"

    "那..."

    "姑娘啊。"他一口打断我,"你要问田初九,我还能跟你说上一些,你要问杨琤,你还不如去那些花会啊,寻云楼啊,哦,就城外那个芷盘山,你去找那些公子小姐扎堆的地方去,他们张口闭口能说个七八筐。我知道的太少,总共也就三件,都不是什么大秘密,天下人都知道的啊。"

    "哪三件?"

    "你不知道?"

    我摇了下头。

    他伸出手指:"一,家世显赫,天纵奇才,长得也好看,但话说回来,那样子的出生能不好看么。一般有权有势的人都找漂亮娘子,生出来的儿子又继续找漂亮娘子,一代一代传下来就越来越漂亮。不过这杨琤自小被高人收徒,那气质肯定是一绝,要跟那群公子哥们扎堆一块儿,你一眼就能挑出来。"他左手点着右手手指,"二,他生斩九头蛇妖,三,他砸了禾城碧霞酒庄。"说着他摊手耸肩,"没了。"

    "砸了禾城碧霞酒庄和生斩九头蛇妖?那是怎么回事?"

    他诧异,伸了下脖子:"你真的不知道?"

    我仍摇头。

    "砸酒庄..."他端起茶盏喝了口,皱眉道,"嗯,好像是那时他去喝酒,不知怎么起的争端,反正就开砸了,当时有三个高人正在饮酒聚友,上去拦他,被他怒声痛骂后两方动起了手。这杨琤啊,不亏是杨琤,那个时候他已经被九头蛇妖震伤了,又烂醉成那样,可他愣是跟三个几百来岁的高人拼了个平手。不过,"他摇头叹了口气,"说是平手,其实两边都半死不活了,杨琤那条命是捡回来的,对方两个重伤不治死了。这事闹得很大,还是杨琤那传说中的高人师父出来解决掉的,可惜我没福气在现场看啊,据说打得那个激烈,人家百年号的酒庄愣是被打得没了顶...哎,姑娘?你咋了?"

    脑中一片空白,呼吸跟思绪一样茫然,我听到自己声音轻飘飘的响起:"那,生斩九头蛇妖呢..."

    骆元安挠挠头皮,看我的眼睛一时不解:"我怎么觉得不对劲,你中意他岂会不关注他?这些事情按理不是应该知道么,怎么还来问我了?"

    将心底的所有情绪硬生生压下,我又问:"生斩九头蛇妖是怎么回事?"

    他皱眉看了我一会儿,继续道:"那得说到沧州的九龙渊了,你九龙渊总该知道了吧?"

    脑袋嗡的一响,我睁大眼睛:"他去了九龙渊?!"

    沧州九龙渊,天下闻名,横不可跃,深不可测,宽**里,世人传其底下空旷,足以豢养九条巨龙。

    九条巨龙不得而知,但它底下必有凶孽妖兽,因为它的煞气实在太重,若得天气清明,在千里之外都能看到它的黑雾缭绕。连师公和拂云尊者这样的玄术大家都不会轻易过去,因为有太多这样的高人有去无回,譬如传说中昆仑紫翠宗门的前一任宗主。

    我赶紧道:"到底怎么回事?九头蛇妖又是什么?"

    "还能怎么回事,就那段时间九龙渊闹得纷纷扬扬,他也跟去了,还斩了一条九头蛇嘛,你知道那蛇的脑袋多大么?你看着我的手啊,有..."

    "那他受伤了没?!"

    被我一口打断,他的兴致似也没了,不悦道:"哪能不受伤?这九头蛇妖,换成天上神仙来也得丢个半条命。"

    我上前两步:"丢半条命?!"

    "那倒没有,我说的是神仙,又没说他丢半条命..."

    我松了口:"那..."

    他淡淡道:"也就丢个三分之二吧。"

    一口血气差点没冲上来,我怒道:"你,你..."

    "嗯?我咋了?"

    我气得发颤,真想拿茶盏砸他。

    瘫坐回椅子上,我的眼眶又红了:"第二件和第三件都是坏事,就没有一件好事吗?"

    "我知道的杨琤就这么多了,还有什么其他人要问的没?"

    忽然就觉得那么冷,像被扔入了冰窖,我抬手抹掉眼泪,心痛如绞。

    杨修夷是一个可将生死付于笑谈的狂人,这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可是,他的狂是清高孤冷的淡漠,绝非目中无人的狂妄,如今与高人前辈做斗,那怎会是他的作风。

    师公曾说过,若有一日天下大乱,天柱轰然倾垮,妖魔祸世,礼崩乐塌,人间凄惶。唯一会孤守世道,顷毕生之力扭转乾坤,重建世制的人只有杨修夷。不管他胸中是否有这般济世雄心,他都会做,因为这是师命。尊师重道,这是杨修夷。至于师公,他笑着说若真有那一日,他早已战死了。

    骆元安催我:"萧姑娘,赶紧的啊,还有什么要问的没,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要去做饭的啊!"

    "玉尊仙人呢?"我哽咽,"他过得好不好?"

    胖乎乎的脸瘪吱了下嘴巴,骆元安皱眉苦思,摇了摇头:"这类高人没发生什么大事的话,真的没办法知道他们的近况,我想巴结他们都不知道机会在哪呢。"

    我松了口气,起身道:"多谢骆先生了,我先告辞,你要的货我会尽快送来的。"

    他说得对,师父没发生什么大事他的近况不会被人知道的,那师父现在一定没事,若师父出事了,他的名字一定会传遍天下。

    离开之前我再三嘱咐骆元安这些事情不要透露出去,他不耐烦的挥了挥纸:"血印在呢,血印在呢,快走快走。"

    回去的路上,麦田被夕阳染的迷金耀目,我抱膝坐在牛车上,脑袋歪在臂弯里,听风声呼呼,冰入肌骨。

    婇婇买了很多东西,兴高采烈的同我分享,我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萦绕心头的,是那几个朝思暮想的人名。

    采药,晒药,炼药,这是接下去几日一直在做的事。日子过得很快,中秋转眼就到了,婇婇说妙荷有事,不能陪她了,非要拉着我一起去城里卖月饼。总共卖了三两三钱,我们去街上逛了大圈,买了好些吃的用的,晚上婇婇把村里一半的小孩叫到我的院子里玩。

    我坐在一旁捧着月饼啃,看着她给她们发水果和甜糖香梅,还有新式的小簪子。

    朦白月色洒下,每个人被笼了层银芒,婇婇带着她们做游戏,我因为四肢冰冷而不愿动,继续啃月饼。

    她们玩得尽兴,我却倚着栅栏快要睡着,忽的数声尖叫响起,将我惊醒。

    我撑身坐起,看到那些孩子们纷纷退到一旁,一个小少年抱着浑身浴血的小女孩跑进来,双膝噗通一下跪在婇婇跟前:"婇婇姐,救救小思吧!"

    小女孩衣裳被鲜血染的通红,双目惊恐的睁着,脸色惨白无色。

    婇婇忙去扶他们,惊道:"怎么回事啊,小思怎么了!"

    男孩抹掉眼泪:"小思饿了去偷偷吃了块月饼,那恶妇发现后把她关在酒窖里打,她把恶妇推倒了,酒坛子破了,刚好刺中了恶妇的脖子,那恶妇流了好多血,流光了。"

    所有的孩子们都惊愣在地,婇婇也是,她睁着眼睛朝我看来:"阳儿..."

    我过去掀开小思的衣裙,她吓坏了,忽的推我,伸手撕扯我的脸和头发,怒吼:"滚开!滚开!不要再打我了!"

    婇婇忙来拉她,被她抓出一道道血痕,我看着婇婇脸上的血丝,难过的说道:"她的左腿...断了。"

    婇婇瞪大眼睛:"断了?"

    门外响起叫骂声,一个小姑娘跑进来,急道:"婇婇姐,好多大人往这边来了!"

    婇婇朝我看来:"阳儿!你快带她跑吧!"

    我看向院门:"可是..."

    "你放心,这么多小孩在那些大人不敢轻易动手,你快走,我给你争取时间!"

    我咬牙,飞快进屋拿了银子,背起小思,对婇婇道:"那你自己当心。"

    "好!"

    我们从另一条小路离开,婇婇领着一群小孩朝院门涌去,小少年跟在我身边给我领路,到了村口,他对小思嘱咐着许多,而后跪在我面前:"阳儿姐姐,你一定要照顾好小思啊!"

    我点头:"我带她去城里找大夫,你让婇婇明日去开君酒楼等我,你自己回去以后也要小心。"

    "谢谢阳儿姐姐,"他哭道,"千文长大后一定会好好报答阳儿姐姐的!"

    我抬头看了眼村子里的光影,焦急道:"你快回去吧,我们得走了。"

    夜风如铁,小女孩蜷缩在我的背上瑟瑟发抖,我被秋夜冻得同样瑟瑟发抖,她忽然哭了,低声啜泣着,渐渐变大。

    我边哄她边跑,跑了一个多时辰,我再也跑不动了,在路边停下。她已哭睡了过去,脏兮兮的脸上布满泪痕,口中呓语不曾停歇,有时痛骂,有时喊疼,有时叫唤着爹爹。

    我小心掀开她的衣裙,左腿膝盖之下鲜血淋淋,我涌起万股心酸,心疼的看向她,这孩子,她才八岁啊。

206 我带她走

    因今日中秋,许多人进城游玩,城门并未关闭。

    我在路上拦了辆牛车,一入城便去医馆拍门,寻了数家,终于寻到了一个大夫。

    已经子时,大夫困意深重,但检查小思的伤势后,他神色郑重的告诉我,留不住了。

    是彻底的留不住,这条腿要锯掉。

    我愣了良久,颤着声答应。

    抱着小思离开医馆是辰时,找到酒楼后我去叫来热水,小心洗掉她身上的血渍,我又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翻着刚买的一本杂书给她念上面的故事。

    她愣愣的睁着眼睛,不知有没有在听,而我的眼睛已快撑不住了。

    婇婇到午时才来,一来便掀开了被子,我这才发现小思尿床了,而她始终一动不动的躺在那,一声不吭。

    婇婇骂了我几句,最后气道:"你念这个有什么用,一点都不会照顾人!"

    之所以念这个,是想出点声让小思知道她不是一个人,我一直在陪着她,因为小时候我最怕的就是被师父一个人扔下。

    我头重脚轻的爬起,恍恍惚惚的栽倒在软榻上,呼呼大睡。

    醒来已是晚上了,婇婇叫了一桌吃的,小思终于睡着了,婇婇帮她擦了身子,换了衣裳,连头发也洗净弄干了。

    我扒着米饭,婇婇在一旁托腮,幽幽叹道:"怎么办呢,小思不能回村子里去了,昨晚动静闹得太大,这可是命案。"说着看了我一眼,"阳儿,你有好主意吗?"

    我摇了摇头。

    她又叹:"虽然小思是个孩子,那恶妇也经常打她,可毕竟人家确实将小思拉扯到了八岁,这是有养育之恩的。若放在四五百年前,子害父母,弟害兄长,妻害亲夫,奴害主人,这些都是要被处于凌迟极刑的。"

    我看向她,她看着我,大眼对小眼。

    她又道:"小思身世很可怜啊,她本该和豆皮阿芸她们一样活泼开朗的。"

    我敛眉,转目看向烛火,低声道:"你是想要我将她带走吧。"

    "阳儿!"她忙凑过来,"我知道这样拖累劳烦你很不妥,可现在只有你能帮她了呀,我父母年老,我走不开啊。"

    其实我心中不无触动,毕竟我在她家呆还不到一个月,她能将一个小姑娘这么托付给我,足见她待我的信任。

    可是,我看向床上的小女孩,她有一张漂亮的小脸蛋,身子骨很瘦,眉毛淡如清烟。这么一个小姑娘,她跟着无家可归的我,怕是只会受苦,不会享福,别说照顾人,她就是哭了我都不会安慰。而且快到冬天了,我还在担心自己这具身子该如何是好,自顾不暇者如何周济他人?

    婇婇细想了一会儿,轻声道:"阳儿,若你自己不方便,那你可否认识什么亲人朋友?

    亲人朋友?

    我微微一怔,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人就是杨修夷和师父,让他们?不行的。

    夏月楼,陈素颜,卫真,穆向才,陈升...也不行,他们只认识田初九,不认识萧阳儿,而田初九已经死了。

    剩下的人...

    我眉心舒展,想起了萧睿。

    以他的经济财力,养活一百个小思都没有问题,而且他的为人我信得过,虽然玩世不恭,油腔滑调,但他极为仗义赤诚,交给他们最好不过。

    我抬眸望向窗外,几盏灯笼高挂,飞着好多小虫,想起萧睿他们去了拂云宗门。

    我心念一动,对啊,拂云宗门,我还在担忧去何处过冬,怎么没想到去鹤山呢。

    拂云宗门在鹤山主峰,虽高入云霄,但在天霞山,昆仑山,三千山这样方广万里的山脉前,它还是有些不上档次的。而最早最早的拂云宗主之所以将宗门建在此处,是因为鹤山之下有地火,且极为旺盛,宗门的金台殿,朱霞丹房,宗丹殿,阙光宫便建在吟渊之谷上。这些都是秘闻,但我和师父他们都是知道的。

    就算如今萧睿他们不在拂云宗门了,我上山将这样一个孩子托孤也并无不可,拂云门人心慈,会收养她的。

    目光从窗外灯盏转向小思,我点了下头:"好,我带她走。"

    调养两日,第三日买了好些衣裳和干粮糖果,婇婇把我们送到了车马行,她依依不舍的将小思抱上马车,叮嘱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我应下,并道:"我安顿好小思后就给你写信,你也要好好照顾刘伯和刘姨。"

    她含泪点头:"你也要照顾好你们啊。"

    "放心吧。"

    "阳儿,谢谢你。"

    我挥了挥手:"你快回去吧,自己小心点,你肯定要被他们找事的。"

    "嗯。"

    车夫扯了下缰绳,小思趴在车窗上冲婇婇挥手,声音带着陈州特有的温软:"婇婇姐,我走了。"

    "好好听阳儿姐姐的话,不要调皮啊!"

    "嗯。"

    陈州离沧州很近,下午我们便上了沧州的乾丰官道。

    路上我时不时便要问一下小思要不要如厕,她静静摇头,看着我的时候,嘴角始终带笑。

    小丫头乖巧坚强的惹人心疼,前天眼神里的绝望和死气那么强烈,今天便能对人微笑了。若不是怕被官府的人查到,我真不想现在就带重伤的她出来颠簸。

    沧州很大,四个陈州加起来还不及沧州一半,虽然上了乾丰官道,但去往鹤山脚下的青林县还是有大段的路要走。我如今手头宽裕,打算在玲珑镇里呆上三天。

    背着小思找到一家客栈,在楼下买了些玩偶和小物,再出门去找木匠打算做个轮椅。找了半天没找到,最后想去买些纸笔,回来教小思习字。

    书坊不小,掌柜带着两个少年在临摹字帖,我挑了些便宜的宣纸,选看笔砚时,一个四十多岁,满脸稀疏胡子的邋遢男人大咧咧闯进来:"老赵老赵!******,你卖给孙深乘的尺寸完全不对,你怎么能骗人呢!"他将手里的一沓宣纸往柜台上砰的一放,嚷道:"是不是看孙深乘钱多好骗啊,妈的,少了整整四寸,退钱退钱!"

    掌柜拉开宣纸,好大一张,他拿软尺量了量:"是少了。"抬起头,"退个屁钱,我再给你裁一张吧。"

    男人不耐烦的点头:"快点快点。"

    掌柜转身去一旁忙活,那男人倚着柜台抖脚,随手把玩着柜台上的笔砚,漫不经心的四下张望。

    我继续低头挑选墨笔,过了会儿,有所感的抬头,却见他正盯着我,撞上我的目光后,他跟那骆元安一样,将我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的扫了一遍。

    我低头看了下自己的着装,我的衣裳是穿得多了些,但中秋深凉,我身子瘦,多套几件也看不大出。

    他哈哈一笑,声音粗犷:"你这小娘子,一个陌生男人盯着你看了这么久你才发现啊?"

    我双眉微蹙,他又道:"还落落大方的让男人打量你,你不应该抄起那个砚台来砸我吗?你还是不是姑娘家啊!"

    不待我说话,掌柜一把将宣纸扔给他:"快滚快滚!别给我找事!"回头对我笑道,"姑娘挑好了没,给你看看这几款,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对了,那个很便宜的..."

    我看了那怪人一眼,继续挑选,他却走过来:"欸,小娘子,我越看你越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我头也不抬:"没有。"

    "哎哟,这小娘子声音真他妈好听,这么清脆,小娘子几岁啊?咦,你的眉毛哪去了?"

    掌柜怒道:"甄坤,你滚不滚,别捣乱了!"

    "我真的觉得这小娘子面熟啊。"男人道,"你以为我调戏她啊。"他摸摸下巴,继续打量我,若有所思道:"不是这段时间见的,应该挺久了的。"

    我心下一沉,想当然的忆起了鸿儒广场。

    我放下墨笔,装作认真,实则随便的从一旁捡起一只,再挑了个砚台,不动声色朝柜台走去:"老板,就这些吧,多少钱。"

    眼角余光瞅到那人还在盯着我,我回过头去,佯装大怒:"看什么看!有你这么盯着姑娘家的么,我挖了你的眼珠信不信!"

    他双眉微沉,眼光变得深邃,肯定道:"我一定见过你。"

    我懒得理他,他忽的叫道:"你别动,你的眉眼嘴巴,耳朵的距离是..."

    我急急付了钱,转身离开书坊。

    刚迈下门前石阶,他蓦然大叫:"我想起来了!"

    我慌忙躲进一旁的巷弄,心跳如擂。

    他追了出来,四下张望,神情震惊,一把拉住一个路人:"有没有看到从这里出来的女子?她去哪了!"

    路人摇头,他又拉了几人,对面一个小贩指着我藏身的角落,使了个眼色。

    我紧紧贴着砖墙,他缓步走来,咽了口唾沫:"...姑娘?"

    我摸出袖子里的小竹筒悄然拧开。

    "姑娘,"他出声道,"你,你在那没?"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深吸一口气,蓦然眉眼一凝,角落的一块石头猛的朝他击去,他惊了一跳。

    我趁时跳出并将竹筒扔去,双手结印:"行非之切,启地之灵!落阵!"

    他神色大震,但很快消失不见

    我捡起地上的笔墨纸砚,知道他看得到我,我道:"这是切灵阵,我落得不深,一日后自行解开,你,你勿怕。"

    我转身朝另一边跑走。

    很快回到客栈,我在大堂托小二帮忙找一个大夫,回房关门的一瞬,我浑身发凉的靠在了门后。

    小思正坐在床上玩木尺,忙放下:"阳儿姐姐。"

    将东西放在桌上,我心神不安的在她身边坐下,她抬头道:"姐姐,怎么了?"

    我抬手轻抚她的头发,笑了笑:"没事,好玩么?"

    她小心点头,唇瓣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低下头去,不再说话,静静掰着木尺的小机关。

    大夫很快来了,换药时小思痛的张嘴大哭。

    我抱着她,蒙住她的眼睛,不敢让她看到断裂处的血肉模糊。皮肉还未长好,因为沾了药汁,好些地方又黑又绿又紫。

    等大夫将绷带系好,她已痛昏在我怀里,我买的布偶被她揪成了一团。

    大夫神情严肃,收拾完药箱后对我道:"她的伤口要再烂下去,可能会伤及性命。"

    "她前天伤口发炎,身子发了高烧,昨天才退的。"我道。

    大夫皱眉,离开时有些犹豫,道:"姑娘,城北有个曾大夫,他学术比我要精,平日多给达官贵人看病,你若有钱,可以试着去找他..."

    我看了小思一眼,道:"大概要多少钱呢。"

    "这个不好说,你不妨自己去问问。"

    "好,"我道,"多谢大夫。"

    房门被轻轻合上,我将小思的被角摁好,她缓缓睁开眼睛,声音很嘶哑:"阳儿姐姐。"

    "还痛吗?"我忙问。

    她静静的看着我,低低道:"你不要管我了,看病都要好多钱的。"

    "要管的,"我道,"我会照顾好小思的,钱你别怕。"

    "可是我们以前,以前根本就不认识。"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看着她的眼睛:"我小时候到处流浪,有个老人把我捡了回去,那时他也不认识我啊。"我笑了笑,"别想了,我会治好你的。"

207 璇霄丹台

    连夜将曾大夫找来,他用了许多偏方和珍稀药材,将小思腿上的纱布又重换了一条新的。

    忙了许久,小思已睡了,曾大夫给我开了很多药,说小思这条命完全保得住,我可以不用担心了。

    我问能不能马上赶路,他说可以。

    于是第二日巳时,我背着小思离开,雇了辆马车前往青林县。途中休息时,我给了小思一把剪子,让她将我额上头发剪掉,短至恰好遮住眉形。

    几日后在青林县下车,我找了家便宜客栈,那曾大夫果真厉害,小思的伤口虽未好,但已不再溃烂了。

    安置好了小思,我出门四处打听木匠。

    青林县不大,但因为拂云宗门的关系,周边很热闹,不时能撞见执刀来回的江湖人,三五成群。我的脸本就不好认,如今又穿着粗衣葛布走在百姓堆里,根本引不起注意。

    逛了好大一圈,仍是没能找到木匠,却被我找到了一家棺材铺。

    得知我要做轮椅,老板诧异的看着我:"姑娘,你不嫌晦气?"

    我望向那些倒竖的棺材,道:"棺材保人入土为安,怎会晦气,而且这些都是新木头啊。"

    没有要取悦老板,但似乎他很爱听这话,下订单时竟省去了一半价钱,我收起单子,打听道:"老板,你知道拂云宗门为什么不收徒弟了吗?"

    他继续干活,抬头道:"这几年怪事可多了,谁知道是哪一件。"

    "怪事?"我好奇,"有哪些怪事?"

    "前几年发生了不少地动。"他停下手,"最严重的一次死了四十多个人,之后鹤山后崖那,上去采药的药童回来后一个个生了重病,死了好多个。那死相你都没看到,整个皮肤都黑了,又干又裂。还有一个没黑的,却更恐怖,才十二岁,居然老得跟七八十的一样。后来山上下来很多仙师,将这件事情给压了下去,可是我做棺材的,你说我能不知道吗?"

    "七老八十,"我低低道,"难道是煞气反噬?"

    "什么?"

    我摇了摇头,问:"还有什么怪事吗?"

    他朝外面望了眼,压低声音:"姑娘,我跟你说你可不要说出去。"

    我点头:"嗯。"

    他道:"就最近,山上可一直在死人,不止门人弟子,连仙师都死了好几个。你看到我这几副棺材了吧,我得下午就送上去。"

    我一愣:"仙师都被人害死了?"

    "对啊。"

    我看向那些棺材,想了想,道:"多谢老板,我先走了,轮椅的事就拜托你了。"

    "你后天早上就能来取货,我赶工很快的!"他拍拍胸膛。

    回去的路上我买了些糕点,回到客栈时小思趴在桌上练字,听到动静抬起脑袋,甜甜一笑:"阳儿姐姐。"

    我笑了笑,在她旁边坐了会儿,最后起身去窗边推开木窗趴着。

    天上秋云秀丽,迎风卷舒,满城的桂花香气在鼻下悠闲打转。

    客栈正对面有泊池塘,好些老人在池边下棋,周围站着一群喋喋不休,指手画脚的围观者。

    我将脑袋歪在了胳膊上,有些担心萧睿他们,同时也害怕,不知道将小思送到山上合不合适。

    但更烦的事,从这里上到拂云宗门,走路最起码要两天,轮椅上不去,我也背不动小思。

    其实不是没想过把小思放在这托店里的掌柜照顾一下,然后我独自上山去找萧睿他们的。可是小思嘴上不说,但每次我离开时她的眼神都让人心疼,就如前几日赶路,我下车去买糕点,一次回来后车夫悄声跟我说,她问了他好多遍我会不会不要她了,会不会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车夫说她很害怕。

    我当时就红了眼眶,这种心情我太熟悉了,就跟小时候师父出远门,我傻乎乎的蹲在山脚等他那样,望眼欲穿,望尽斜晖。后来师父同意带我一起云游,前几次怕他把我扔下,我连他上茅厕都要站在门口。最后他气坏了,说拉不出来了,就用阵法把我关在了房里。

    那种恐惧有多入骨,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掉。

    想了很久,只能找个挑夫了。

    我回过头,恰好对上小思的目光,她忙躲开,垂头练字。

    我走过去摸摸她的脑袋,说道:"想吃什么吗?姐姐还要出去一趟。"

    她摇头。

    我一笑:"我很快回来。"

    "好。"

    在廊道角落里蹲下,我倒出钱袋数钱。

    一文,两文,四钱,三两...

    当初萧睿给了我五十两,加上从骆元安那赚的三十两,我其实称得上是小富婆的。可是这段时间花钱真的太快了,住宿,赶路,吃食,最贵的是小思的药费,那曾大夫仅一株鸠香根就要走了我十三两。

    我又摸了摸衣袖,掏不出铜板了,全身上下只剩六两四钱二十一文了,轮椅付了一两订金,做好后还要再付一两。

    我皱眉,这些钱也不知道够不够,鹤山那么高,两日两夜,挑夫看我拖个小丫头一定会开血盆大口的。

    只可惜鹤山不同芷盘山,鹤山是拂云宗门的地盘,不能说占山为王,因为历代君王都将这片山送给了拂云宗门。而我不是本地人,贸贸然去挖药材,被发现了会很惨。倒不是拂云尊者和长老们小气,而是那些门人弟子,他们专门喜欢在这种小事上显一下威风。

    身后有脚步声停下,我回过头去,两位女子打量着我,相貌都不差,衣衫款式简练大方,但衣料一看就是上等材质。

    我面淡自若的从角落里爬起,回去推开房门,在门后隐约听到她们的声音:"小贼吗?"

    "管她的,又没脏到我们身上,不然剁了她的手。"

    "偷别人也不对啊。"

    "行了,没凭没据的,进去吧。"

    最后我还是找了两个挑夫,一个抬轮椅,一个背小思,每人各一两。

    拂云宗门很大,十三宫殿,二十四楼,三大广场,两个后山,一个前门,十座庭园花阁,七十八个炼丹室。

    鼎盛时期,全宗上下曾达两千来人,师父年幼时最大的梦想就是去拂云宗门拜师学艺,可惜天资太差,没有被选上。后来师父卷入一场纷争,阴差阳错被师尊所救,在师尊严格的教导下,灵根慧骨奇差的师父渡过了长生不老的白元期。而那个时候精挑细选的拂云宗门弟子,能渡过白元期的还不到十个。

    在我十二三岁时,常常不能理解师尊为何待我严格的近乎苛刻,连背错一行字都罚我不准吃饭。长大后才明白,如若不是师尊,世上便没有师父,更没有田初九了。

    天空细雨绵绵,我们走了半日的路到了鹤山外山,有泊大湖环伺,湖上渔舟点点,碧水清幽。岸上许多闲士垂钓,偶尔吟诗作对,朗声大笑。

    湖边铺了一条青石板道,来往的游人和闲士特别的多,在客栈撞见的那两个女子也在,立在入山石旁似在等人。

    我推着小思绕过芦苇丛,她抬头看着我:"阳儿姐,这里好美啊!"

    "是啊。"我笑道,"山上更美,像个仙境,小思上去以后就是个小仙女了。"

    她垂下眉,望向一个中年男子竹篓里的鱼:"好肥美的鱼啊,我长大以后如果能在这里住下,每天来钓鱼去卖多好。"

    "你想钓鱼卖的话去春鸣山更好,那里的湖比这个还要大上好几倍,湖里全是鱼。"

    "真的吗?"

    我点头。

    她笑起来:"沧州可比陈州要美多啦。"

    我摸摸她的脑袋:"每处都有各自美景,不能比的。"

    "嗯!"

    花了三十文问一个老人买了一篓子大鱼,我们继续往山上赶。

    一起上山的人不计其数,以拂云宗门在天下的名望和地位,除非雷雨冰雹,平日有这么多人一点都不奇怪。

    晚上我们在路旁停下,挑夫烤了几条鱼,吃完烧水漱口,我找了个僻静角落给小思换药。

    晚风冰冷吹来,她闭着眼睛,我将纱布层层揭下时她忽的轻声道:"阳儿姐姐,你想家吗?"

    我抬头:"什么?"

    "你睡觉的时候一直在说梦话。"她的声音被风吹散,"姐姐,想亲人了为什么不回去呢?"

    我拿出药膏轻轻抹在她的断肢处,低声道:"姐姐的亲人,被杀光了。"

    "啊!"她睁开眼睛。

    我忙道:"别看。"

    这次她没有听我的,目光落在涂满药膏的腿上。

    我皱眉:"小思!"

    她摇头,静静望着:"阳儿姐姐,我总要面对。"她抬起眸子看着我的眼睛,"你不用担心我,你去找仇人吧。"

    我愣了。

    她笑起来:"我要和阳儿姐姐一样勇敢。"

    我回以一笑,点头:"好。"

    到拂云宗门是在第三日黄昏,跟记忆里的并无差别,三十六格白玉石阶上是硕大的华金玉门,有清风仙气扑面而来。迈过这道华金玉门,里面会是世人倾羡的仙境,玉石回廊,玉石丹阙,玉石霄台,和如玉般气质出众的仙师长老们。

    石阶自上而下,左右两道各站着九个弟子,拂云宗门的衣裳特别好看,白裙两襟绣着浅黄色云花,袖口滚着鹅色云边,腰上束金线宽腰带,腰下垂拂云水木小牌。门人、弟子、仙师、长老的水木小牌花样渐次繁杂。

    华金玉门不是谁都可以进的,虽有天光屏笼罩整个拂云宗门,但仍要避免有邪物乘虚而入。十八个弟子的职责是拦住妖鬼,同时他们还有资格拦住他们看不顺眼的人,比如满脸横肉,比如满脸麻子,比如一个眼神便让他们觉得不舒服的人。

    两个挑夫将我们送上台阶,在一个弟子那儿出示户籍和写下名字后,我们被允**入。

    拂云宗门很多地方是不能去的,游客只能在游客住宿的江海阁和门人住宿的新词宫,以及几座楼台花榭和广场游玩。

    我推着小思迈入华金玉门,满目细云缥缈,在身边轻拂流泻,烟波如水般潺湲。

    小思没有说话,歆羡向往的呆呆望着,路上偶尔遇到迎面而来的门人弟子,有拿药材,有拿书册,络绎而行,十分忙碌。

    去江海阁之前,我带小思去了拂云广场,比山下市集还要热闹。

    山风很大,吹得我们衣衫飞起,我望着拂云西殿外的云水天潭,一些记忆又浮出脑海。

    记不清是几岁的事了,似乎是元宵,师公带我们来这里玩。我喜欢各处闲逛,被杨修夷在云水天潭外逮到,忘了为什么事而大吵一架。他拉我走,我推他,不知怎么便一起摔进了水里。许多仙师弟子围在一旁,回去以后我免不了又是罚跪。

    因为那次落水,衣服湿嗒嗒的贴在身上,师父拎我回去后脱下我的外袄,粗腰暴露无遗,恰被拂云尊者看到。自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每次来望云山都喜欢追着我抱,说我的粗腰有意思。

    那时候的我真好,一点都不怕冷,更不怕水。

    我微仰起头,望着昏暗苍穹,生命真是莫测,一瞬千变万化,我很少主动去做过什么,却被命运的波澜一浪一浪推至如今。

    带着小思小逛一圈,去往江海阁时她笑道:"阳儿姐姐,你说的没错,这里真的是仙境。"

    我弯了下唇,刚要说话,忽的一顿,抬眸愣愣的望向正前方。

    "阳儿姐姐?"

    我想要捂住她的眼睛,却来不及了,小思循着我的目光望去,是一具尸体。

208 拂云宗门

    小思的尖叫引来了好多人。

    场面大乱,许多弟子跑来将那具挂在树上,四肢切开后又以麻线绑在一起的尸体弄了下来。

    尸体看上去死了至少已有一天,手脚像皮影戏里的木偶那般悠悠晃晃,血已经流干了。

    人群很久才散去,我终于能推着小思离开,但江海阁的人很多,且因离方才的地方近,好些人仍围在那指指点点。

    我很快去登记入住,一个门人领我们去了一间小厢房。

    拂云宗门上的床很矮,几乎席地而睡,所有的窗扇都为支摘窗,门为推拉门,师尊说这是五百年前的风俗。

    整个拂云宗门一色白如玉霜,只在边缘镶嵌或点缀金华,山上很冷,哪怕夏日来此也得多穿一件厚衣。

    我已经打定注意死赖在那些炼丹室了,空凌六合阵三日破开一次,我便逢上三日出来觅食。待熬到明年春暖花开,再下山想办法去找原清拾或调查风华老头究竟与谁来往过。

    至于在里面的无聊生活怎么打发,还没想好,但总比冻死强。

    铺好被褥,我扶小思从轮椅上下来,帮她按摩断腿。之后拿出纸笔和玩偶,让她先一个人呆着,我出去找些热水。

    她忽的叫道:"阳儿姐姐!"

    我回头:"嗯?"

    她有些紧张的看着我,顿了顿,笑道:"没什么,刚才是想问你'和';字怎么写,忽然又想起来了。"

    "姐姐很快回来。"我说,"别怕。"

    她点点头。

    找热水是假的,我骗了小思,因为着实太冷,我急于想找到萧睿他们。

    在整个江海阁打听,从前堂到后楼,从东厅到西厢,我始终没能找到他们。

    着实想不通,这三个翩翩佳公子,不说容貌,就是那言谈和气度都张扬惹目的很,怎么就找不到。

    最后我找到了江海阁的管事仙师,缠了她半日,她翻出这两个月的册子给我,我来回找了数遍,愣是没找到他们的名字。

    重新找第三遍时,进来一个仙师,听闻后道:"你找萧睿?他在新词宫呢。"

    我一愣:"新词宫?"全然没想到他们竟拜入拂云宗门了。

    怕小思害怕,我终是端着热水回去了,她很认真的在练字,我给她洗头发时她一眨不眨的望着我:"阳儿姐姐,我小时候常常在想有娘亲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我手下一顿。

    她眼眶渐渐泛红:"阳儿姐姐,你对我真好。"

    我继续揉搓她的头发,轻声道:"姐姐跟你一样,我也经常在想有娘亲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可是姐姐什么都忘了。"

    "那你爹呢?"

    "我只有师父。"我一下一下洗着她的头发,"做错小事师尊打我,做错大事,师父打我,可是我不聪明,经常犯错。"

    她笑起来:"才不是,阳儿姐姐是最聪明的人。"

    我也笑,点了下她的鼻头:"小思真了不起,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两日赶路,早早熄烛,我冻得睡不着,睁着眼睛望着窗外月光,小思睡在我旁边,不时在梦里呓语。

    一夜未睡,第二日卯时不到我便出去了。

    新词宫占地极广,是门人弟子住宿的地方,周旁古树苍郁,宫前广场宽阔,仅次于拂云广场。

    饶是我起得这么早了,去的时候门前却已经有很多人出来了,都是赶早课的弟子。

    我向几个人打听萧睿他们,皆表示不认识,我正打算去找个仙师来问时,一声叫唤远远响起:"六妹!"

    我忙回头,萧睿远在广场高台上挥手,大喜:"你怎么来了!"

    胡天明和方笑豪也望来,欣喜道:"六妹!"

    他们穿着拂云宗门的白衣,腰上皆悬着门人的水木小牌,一个个高兴的跑来:"阳儿!""六妹!"

    那边台阶不走,他们从这旁高台上直接跳来,萧睿满口皓齿灿烂咧开:"特意来找大哥的?"

    方笑豪和胡天明跟着跳下,笑道:"六妹想我们了吧!""我就知道!"

    师父爱穿白衣不是没有道理的,白衣确实能增加一些男人的风采,比如萧睿,比起平日紫色蓝色黄色的锦衣,真是要多添了许多潇洒玉树之风。

    但相比萧睿的清俊洒脱,方笑豪显然不适合穿这类衣裳,还是先前那些锦袍好看一些。

    还有胡天明,他真是这三人里面最突兀的,拂云宗门的白衣愣是被他穿出了一身纨.绔子弟骄纵不可一世的气质来。

    先前他们聊天时我便隐约听得出,胡天明在家里的受宠比萧睿更甚,萧睿的父亲还会打他,胡天明的父亲却只有挨他打的份。

    我瞄了他们的水木小牌一眼,略略惊讶:"你们怎么直接就当弟子了?"

    胡天明微扬起下巴:"周薪阿福他们都当门人了,我们几个当少爷的还能和他们同辈份不成?"

    我看向方笑豪,他笑道:"此事说来话长,阳儿,我们今日有要务在身,得先走了。"

    "对啊!"萧睿蓦然叫道,"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胡天明一恼:"二哥你刚才怎么不提醒我呀,我还带了课册出来,六妹,你帮我给阿福啊!"胡天明将萧睿手里的小册一起抛了过来,"我们走了啊!"

    我忙叫住他们:"你们去哪啊!"

    萧睿边跑边回头,扬手招道:"六妹,你去江海阁等我们,我们先下山一趟!"

    他们很快跑远,听到方笑豪冲胡天明道:"你看到我没带课册都没出声,还不是想看着我被罚啊。"

    "哼!"

    三人说走就走,雷厉风行,我愣愣的,愣没多久,肩上一重:"姑娘?"

    我回头,周薪他们穿的笔挺端正,神情大喜:"真的是阳儿姑娘!"

    "这头发剪得看不见眉毛,气色都好上去了!"

    我松了口气:"总算你们还在。"将手里的两本课册给他们,"你们有早课没?"

    "方度有。"阿福道,"他跟着方公子练了一手漂亮的字,等下得去抄丹卷,我和周薪要到辰时了才去拣药材。"

    "那你们现在是清闲的吗?"

    "阳儿姑娘要我们帮什么事吗?"周薪一脸仗义,"说吧!"

    我笑道:"那边走边说吧。"

    新词宫到江海阁有段距离,路上我将小思的事情一一说了,他们有些犹豫,周薪道:"让我们照顾也不是不行,可是拂云宗门现在很乱,我们自己都说不好什么时候会被人..."

    "少胡说!"阿福骂他。

    想起棺材铺老板的话和那具尸体,我问:"对了,山上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道。"阿福摇头,"就知道死了很多人,后来死到了仙师身上,动静就闹得越来越大了。"

    "是啊。"周薪接道,"也不知道是福是祸,总之得亏有人死了,不然我们也拜不进拂云宗门。"

    "这是为什么?"

    "这事说来还得好好谢谢你当初住的那个曹府呢。"阿福喜道,"临尘江鼠疫大患,拂云宗门派了十几个仙师去我们那帮忙,兴许聊风土人情和一些趣事时听到了曹琪婷是个厉害人物,后来又得知了拂云宗门出事了,所以就请她过来了。"

    "是啊,据说她还是晁大人和刑部刘大人的高徒啊,我听说那晁大人活了六十多岁,一共才只收过五个学生。"

    我一愣:"这么厉害。"

    "对啊,所以一青长老知道我们是浩尚来的,还是曹母猴的学生,就破例收我们了,方便我们之后协助曹琪婷调查。"

    我心下无语,还叫人曹母猴呢,要没这层关系,你们进得去么。

    "说起这曹琪婷还真是厉害!"周薪兴冲冲的,"我们也是不久前才听说的,就说在平州康城吧,那几年一直有老妇被杀,尸体被切成一块一块的,凶手一直没找到,康城县官和平州刺史实在没办法了,就去刑部求助。刘大人派了曹琪婷过去,结果两天就找到了!"

    "是啊!"阿福抢话似的说道,"死的都是互不相干的老妇,曹琪婷说凶手只对针对老妇,对老妇一定有很深的积怨。她跑去检查了那些尸体,说尸体上的那些伤害是壮年男子干的,因为尸体没有被奸.污,她便让人去查那一带有没有从小被娘亲或后娘虐打长大的,岁数大约三十至四十。结果查出来六个,她一一试探排查过去,凶手就落网了!"

    "还有还有!"周薪又抢了回去,"重筱旧里好多人被毒死,她不吃不喝,花了两天时间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那下毒的家伙。竟然是第一个受害者的女儿,那女的想毒死她三婶,结果被她爹误食了。她越发痛恨,不甘心的继续下毒,后来怕被人怀疑,就四处作案,你说这人造孽吧!"

    我一直不知道曹琪婷在忙什么,现在才知道,她原来这么了不起,由衷佩服道:"曹琪婷真厉害。"

    "是啊,而且她低调内敛,一声不吭的,连我们这几个浩尚人都不知道她这么有本事呢。"

    "对啊,还有..."周薪又道。

    我打断他:"不说这个了。"我停下脚步,看着前面的江海阁,有些犹豫,"小思,还是托付给你们比较妥当..."

    "其实我觉得凶手也不会杀害这么一个小姑娘吧。"阿福道,"还是个瘸腿的,图啥啊。"

    "这话你可不要进去说。"我没好气道,"你们两个别没心没肺了。"

    他们点点头。

    我仍是不放心,在进门前又再三叮嘱,他们拍着胸膛跟我保证。

    我推开房门,小思坐在床头,头发披散着,呆望着被褥的眼睛朝我们望来,一喜:"阳儿姐姐!"

    我就要过去,却发现周薪和阿福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她左腿塌下去的被褥。

    我轻咳一声。

    周薪抬起头:"这,这还真是整条小腿都没了啊,以后咋办啊。"

    我气绝:"周薪!"

    小思愣愣的看着他们,眼一眨就哭了,我走过去:"小思,你别理..."

    "他们是来接我的吗?"

    我一顿。

    她垂下头,张嘴大哭了起来。

    我忙上去哄她。

    她搂住我的脖子埋在我怀里放声大哭:"阳儿姐姐,你要离开了我了吗?我不想你走啊!"

    我轻拍着她的肩背,她哭得越发伤心:"我知道姐姐有自己的事情,我是姐姐的拖累,如果我让你不走会显得很坏很自私,可是我舍不得姐姐,我不想离开姐姐啊!"

    我哽咽道:"这几个哥哥都会待你很好的,不要害怕,有他们在没人敢欺负小思了。"

    她使劲抱住我的脖子,大哭着。

    我看向周薪和阿福,他们愣了愣,忙上来:"啊,啊,小思妹妹啊,我是阿福。"

    "我是周薪,来,哥哥给你变个戏法..."

    "来,看过来,我也会啊。"

    "去,别看他的,看我的,他跟我学的..."

    小思没有理他们,一直在哭。

    我实在没办法,山上本就清冷,我这身子着实等不了了,我真的真的很冷。

    终于松开小思,我去一旁收拾包袱。

    她坐在那里,很努力的想要忍住哭声,但仍啜泣出声,而且最后还忍出了气嗝,边哭边打着。

    说到底,她再坚强勇敢和懂事,终究是个八岁小孩。

    我俯下身,抹掉她脸上的泪痕:"你快些学好字,这样就我们就可以写信了,知道吗?"

    她抱住我,认真道:"姐姐要照顾好自己,一定要多穿衣服。"

    我冲她一笑:"好。"

    起身离开时不敢多看她一眼,我狠着心不回头的走了。

209 奇怪声响

    在膳食阁喝了点热汤后,我在山上找了个角落藏身,待到天黑,我避开巡视的仙师弟子,偷偷摸进了朱霞丹房。

    这些炼丹房全以秘术建造,甚至金台殿是整座殿阁悬空于吟渊之谷之上的,其内之热,寻常仙师连进来拿个东西都要吟念易水寒霜。

    朱霞丹房的长廊很宽阔,阒寂无人,最里间有个巨型炉鼎,鼎下土地正中洞开两丈有余,直接引地火而上。

    丹室四面高墙全是柜子,陈列着丹方,药单,记录文册和药材。这些是拂云宗门的东西,我不便去碰,走了一圈,我放下包袱,挑了个最温暖的角落磊下了石阵。

    从包袱里拿出一件厚袄当枕头,我坐地躺下,身子很快热起,久违的暖意沁入四肢百骸,我满足的叹息,恬然入梦。

    我会饿,但我不会饿死。

    我会瘦,甚至瘦的皮包骨头,但我仍不会死。

    这就是焚玉醉云阵。

    焚香断玉,以玉石花草为食,吸其精气用以生存保命。

    醉卧云阑,这样不食人间五谷的身子,基本与神仙无异。而神仙最爱做什么,腾云驾雾,醉卧云阑,俯瞰众生。

    君琦说这阵法配上重光不息咒和安生湖底的百丈湖水,对我而言会是最彻骨的折磨,但如今没了湖水,我呆在这样温暖的炉室里,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只要地火仍在,我就不会死。

    一觉睡了好久,醒来脑子有些迟钝,良久才反应过来身处何地。

    静静躺了一阵,我起身从包袱里拿出纸笔,将小竹筒里的水倒在砚台上。

    婇婇认识的字不多,我尽量用最简单易懂的字句告诉她小思的现状,刚将最后一字勾上,大地忽的一晃,我一愣,呆呆的望着信纸,确定刚才那一下不是我的幻觉。

    僵了好久,我动了动,渐渐放松,可放松没多久,一个猛颤蓦然袭来,我"砰"的一下撞在了空凌六合阵的晶壁上,好痛。

    嘶哑的咆哮声蓦然响起,夹着悲愤与不甘,似从遥远地底传来,震得我耳膜发疼,伴随的是越加强烈的晃动。

    我捂住脑袋,在阵法里被撞的七荤八素。

    过去好久,晃动才终于停下。

    我害怕的僵在原地,脑袋懵懵的。

    丹室一切正常,那些丹药,丹方都以玄术封印,所以没有掉下。可来蹭点暖意的我就惨了,墨汁溅了我一身,还有那些宣纸和给婇婇的信。

    我狼狈的爬起整理东西,擦都擦不掉,早被地火烤干了。

    我气恼的将它们扔到脚边,目光忽的瞅到地上黑影,我抬起头,丹室内不知何时多出了三人。

    三人都穿着白衣,年龄不相上下,大约三四十,看水木小牌是仙师,比起其他仙师这算得上是年轻了。

    室内很热,他们三个周身罩着易水寒霜,其中一个蹲在炉鼎旁,手里拿着一个类似于九星壶的玉器。另外两个双手结印,泛着蓝光,在炉鼎两旁以气推攘地火,不多时,有滚滚清气涌入了九星壶玉器。

    想是来收集地气火气丹气什么气的吧,感觉偷偷摸摸,不太光明,不过当初下山时师尊严厉说过不能去多事其他门派内部的事,所以我好奇归好奇,他们走后我继续整理我的东西。

    之后两日,这种晃动又出现了三次,每次出现过不了多久就会看到有人进来,每次都三个,不一定是先前那几张面孔,前后大约有七人。

    第三日晚上,空凌六合阵破开,我第一件事就是冲去膳食阁,还赶得上最后一批吃晚饭。

    这次学聪明了,我打算等第二天吃完午饭再把自己关进去,这样三天后出阵,我就能吃上两顿饭。

    拂云宗门的膳食阁很大,提供给宿客在这吃东西,不过不是白吃的,长生门里说的是香火钱,这里说的是筑仙资。拂云宗门当然不差这点小钱,只是太多占小便宜的宿客赖着不走,不用这一招,宗门上怕早已人满为患。

    为了能多吃上两顿饭,我躲在小丹室,睁了一眼的眼睛。撑到第二日,早餐时多拿了几个包子和香糕,午饭也多吃了几碗,出来打算去偷偷看看小思,却在水云阁看到了萧睿和方笑豪他们。

    皆是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靴子满是泥泞,似刚从山下回来。走在他们中间,背着一个类似于药箱的木盒,穿着一袭黄纱软裙,容貌精致却面淡无波的少女正是曹琪婷。

    我转身朝另一廊道的台阶走去,避开他们,忽的脚步一顿,有所感的回头望去,但见一个弟子藏在他们不远处,紧紧的盯着他们。

    萧睿他们走的很快,他匆匆跟上,我皱了皱眉,旋即跟了过去。

    他们没有带曹琪婷去见长老,而是去了晨曦宫中一间临水而筑的小楼。我躲在外面,透过支摘窗隐约可见房间典雅精致,其中一面墙壁全是藏书。

    "这是妙棋仙师的房间,她就死在这里。"萧睿漫不经心的声音传出来。

    曹琪婷在房里轻轻踱步,四下望着,道:"你将她的死因再说一遍,慢慢说。"

    萧睿看向方笑豪,方笑豪道:"妙棋仙师是第一个死的,她浑身发黑,被开膛破肚,最重要的是,她爆眼长舌,所以死因...可能是中毒,勒死,捅死。"

    "真狠。"曹琪婷皱眉,回头道,"第二个死的是知尘仙师,筋脉尽断?"

    "对,他是在阳长老座下高徒。"

    "既是高徒,那修为一定不凡。"曹琪婷皱眉,低声道,"什么人能将他一击致死呢。"

    房间里静下,过去一会儿,曹琪婷抬头道:"我饿了,去哪吃东西?"

    方笑豪和萧睿对望了一眼,萧睿转身朝外走去:"走吧。"

    去往膳食阁的路上,萧睿模样有些烦躁,胡天明也没什么耐心,方笑豪不时朝萧睿望去,曹琪婷仍抱着那小盒子,神色淡淡的打量着拂云宗门。

    那名弟子跟到拂云广场后,跟一个女弟子换了班,我继续不动声色的跟着。

    他们在膳食阁找了个方桌落座,我跟着女弟子去到后院,她将一个妇人叫到偏僻树丛后,耳语叮嘱了几句,从袖子里拿出一包药粉。

    我一愣。

    女弟子道:"是三男一女,你可别端错了桌,知道么。"

    "会死人么?"妇人抬头道。

    "查不到你头上的,怕什么。"

    妇人犹豫了下,点头:"好吧,但是上次的丹药你还没给我,这次得给我两份,到时我让人拿去卖了以后我也得少算你一份利润。"

    "差你这点钱么!"女弟子怒道,"这药没下对的话,别说钱,你连命都得没!"

    妇人横了她一眼,转身要走。

    我当即走出去:"你们想要干什么!"

    "谁?!"女弟子紧张回头。

    妇人忙将药藏身后。

    "谁让你跟着他们的?"我看着女弟子,"凶手么?"

    女弟子侧头看向那妇人,低声道:"你先回去!"

    妇人要跑,我喝道:"站住!"

    她身前石子飞起,砰的将她挡下,两粒击中她的手腕,她手中的药粉登时掉落,洒了不少。

    她噗通一声,双膝跪下:"我,我..."

    "你慌什么!"女弟子斥道,朝我望来,"我什么都不知道,有人写信让我这么做的,他会给我一笔银子。"

    "信在哪?"

    "我已经烧了。"她打量着我,语声渐低,"那人要我烧信,并要我将手里的..."

    我等着她的下文,她却忽的神情发狠,猛冲了过来。

    六个莹紫印芒凭空而现,在我周身固住,我后退一步,急凝神思:"天行同古,长石归一,破!"

    印芒同我飞起的石子一起齑为粉末,她飞身击来一道芒光,被我的丹光嶂拦下。

    我掷去行层扣,被她击碎的同时,玄元行层阵落下,她的身形消失无踪。

    我过去捡起那包药粉,妇人害怕的垂着头,我道:"这个女弟子是谁?"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不说?"我道。

    "你,你把她弄哪去了?"

    "关在阵里了。"我淡淡道,"你别想随便说个人名糊弄我,我知道你们拂云宗门因为人多,晾衣晒衫时常常会收错,所以在衣襟内绣名字是传统。"

    她微顿,而后道:"她,她叫泉桥。"

    "当真?"

    "真,真的。"

    "你呢?"

    她抿唇,抬眸看着我。

    我一笑:"算了,我便不问你了,放你一条活路吧。"

    她眼眸微睁,有些欣喜的看着我:"姑娘!"

    我把药粉递给她:"把这药粉拿去给那三男一女,告诉他们有个泉桥的想害他们,但不准提到我,现在就去,我会盯着你。"

    她有些傻眼。

    "去不去?"我问。

    她愣了下,还是接过了药粉,抬头奇怪的看着我:"你不想被他们知道你是谁?"

    "对。"

    她微皱眉,似有些稍稍松气。

    "去吧。"我道。

    她爬起来走了。

    我看着她朝萧睿他们走去,并将那包药给了他们,曹琪婷伸手接过,冲她问了些什么,她点头有些怯怯的应着,然后转身走了。

    我收回视线,回到原地破开玄元行层阵,女弟子昏倒在地,我脱下她的外衫,衣襟内绣着的当真是"泉桥"二字,这妇人没有骗我。

    萧睿他们方才提到第一个死的是妙棋仙师,第二个死的是知尘仙师,这两人我都不认识。但我知道"妙"字辈仙师是安存长老座下,"知"字辈仙师则是在阳长老座下。而"泉"字辈弟子,则是"妙"字辈仙师的徒弟。

    我觉得一青长老请曹琪婷来的更大原因是她为女流之辈,不易引起怀疑,而萧睿他们拜入拂云宗门为弟子也不值得重视。毕竟拂云宗门虽然不收徒弟,但有点关系的还是可以进去的,那天我在江海阁翻书册时就知道这段时间收的门人弟子不少于三十个,可曹琪婷和萧睿还是暴露了,否则也不会被人盯上。

    我穿上泉桥的衣衫出来,低头进入食厅,找了个离他们较近的位置坐下。

    萧睿和胡天明埋头狂吃吃,方笑豪和曹琪婷对坐在一旁,曹琪婷边看着那包药粉,边皱眉道:"这么说,知尘仙师的尸身并未遭到凌辱?"

    "除了筋脉尽断,他的尸身很完好。"

    "见宣仙师呢?"

    "是被活活烧死的,中秋那日被烧死在拂云大殿旁的水阁里。"

    "你说清楚些,是整座水阁起火,还是他在里面独自被烧成一具焦尸?"

    萧睿啪的一下放下筷子,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再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个?"

    曹琪婷眉梢一挑:"吃饭慢怪谁?"

    胡天明满口米粥,怒道:"当然是怪吃饭快的!"

    萧睿捡起一个包子硬塞进方笑豪的嘴巴,气道:"你看你瘦成什么样,给我吃了!"

    方笑豪一脸无奈的拿下包子,道:"大哥你吃慢点,我不说就是了。"

    萧睿抿了抿唇,摆手:"算了算了,你说你说。"

    方笑豪也不客气,转向曹琪婷,道:"是整座水阁起火。"

    曹琪婷若有所思的点头,道:"第四个呢。"

    "第四个,溪菴仙师,"方笑豪道,"他在后山被人割成了六块,尸体在崖下的浅水潭里被发现的,腐烂的很严重,内脏被虫子吃的..."

    萧睿一头栽在了桌上,哀嚎:"啊!!!"

210 诸多离奇

    他们似乎没有去见长老的打算,吃完饭直接去了拂云宗门的寒殿。

    寒殿地处偏僻,极少有人来,是整个宗门的最低洼处,门口站着六个看守弟子。萧睿和胡天明坐靠在不远处的台阶上,昏昏欲睡,曹琪婷和方笑豪在两个弟子的带领下进去了。

    我托腮蹲在另一道台阶上,同样昏昏欲睡,过去好久,曹琪婷和方笑豪终于出来,同身后两个弟子道谢。

    萧睿和胡天明仍是半死不活的模样,萧睿问道:"看到了什么?"

    曹琪婷淡淡道:"浩尚花会。"

    萧睿皱眉:"不是尸体么?"

    曹琪婷往前走去:"知道还问?"

    萧睿郁闷的看向方笑豪:"二弟,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不待方笑豪说话,曹琪婷抱着木箱在台阶上坐下,望着远山:"见琴仙师的四肢头颅都被切断了,以绳子拉着,像个偶人。"

    "偶人?"

    曹琪婷双眉微皱:"嗯。"

    "听说尸体是阳儿和一个小女娃先撞见的。"方笑豪道。

    萧睿讶异:"阳儿?"

    "很残忍的做法,"曹琪婷道,"就是故意要让人看到。"

    "是仇杀吧。"萧睿道。

    "不一定。"曹琪婷望着手里的那包药粉,"这世上有一种人天性为恶,喜欢以杀人取乐并炫耀,不一定有仇。"

    胡天明打了个哈欠:"这也太丧心病狂了。"

    "但是有人想给我们下药,"萧睿道,"那人想要我们死的不知不觉,这不像是取乐,而是害怕和遮掩。"

    "谁说穷凶极恶的人就不会害怕被抓了?"曹琪婷朝他看去,"你知不知道很多可能外表看着柔弱无辜的女子骨子里也是个嗜杀成性的人?"

    萧睿不悦道:"反正我更倾向于仇杀。"

    "我也没有排除仇杀的可能啊,我只是不放弃另一种可能。"

    萧睿横了她一眼,看向寒殿方向,似懒得说话了。

    方笑豪轻叹:"大哥,"

    萧睿微点了下头,没好气道:"我知道。"

    "现在我们去哪儿?"方笑豪看向曹琪婷。

    曹琪婷捏着这包药,道:"你们不觉得这个药下得很古怪么?"

    萧睿望去,道:"嗯,若真想害我们,一定会做的滴水不漏,哪会找一个不靠谱的人来下药。稍有差池,岂不是暴露他已经盯上我们的事了。"

    "还有呢?"曹琪婷问道。

    "还有?"

    "这个妇人也奇怪,"曹琪婷道,"我若是她,我不忍害人,那我也是将药藏起来,等有合适的机会了再偷偷告诉要被下药的那几人,而不是光明正大的跑出来。"

    "是啊,"胡天明抬起头,"而且我们跟她不认识,换成我我就跑去找有点地位的仙师他们告状去了。"

    曹琪婷柳眉轻皱着,安静许久,道:"那妇人的事情,我们不好出面,所幸夏芝未同我一起上山,没有露过面,等她来后,让她去打探吧。"她站起身,看向方笑豪,"带我去江海阁看看。"

    他们沿着台阶斜坡走了,我本应回去了,可着实放心不下,又跟了上去。

    他们在江海阁那棵榆树下站了很久,人太多,且我不敢靠的太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看得出萧睿的神情越发暴躁。

    之后他们又去了水光阁和云水天潭,直到酉时,他们才去青云宫找一青长老。

    我坐在殿外台阶下的石柱后等他们,哈欠连连。

    暮色渐合,长川青鹤穿云扑翅,青云宫的百名弟子在仙师的带领下排阵练剑,喝声震天,场面气魄十足。

    我吸了吸鼻子,有些慨然。

    以前在望云山上,杨修夷也是在晨起和落日时练剑的,我一直觉得师公不似师尊严厉,也许并不是,只是因为我不是杨修夷,师公对我的期望没有那么高,杨修夷也不是我,他比我要自觉自律自持,根本不用师公监管。

    我和杨修夷之间好比尘埃与凌于日月的华光,拿眼前青云宫的弟子们来说,如果没有巫器药材,十个田初九都打不过这里的一名弟子,而这里的一百名弟子加起来却还不够杨修夷练手。

    那时我们来这里,杨修夷才不过十六七岁,师公和拂云尊者一时兴起,叫七十名仙师布下天都剑阵。杨修夷一人独闯,仅花了两刻钟便破掉了拂云尊者引以为傲,天下玄术大家称奇的剑阵,帮师公赢回了两坛百年陈酿。

    旷世奇才,说的就是杨修夷,师公在收了师尊为徒后再不收徒,杨修夷是师公千挑万选了几百年才看上的人,他足够有这样的天资和魄力。

    我曾说我要为配得上他而努力,可有些东西不是努力了就行的,它们命中注定,与生俱来,不是身份,不是地位,不是财富,而是血脉和仇恨。

    过去好久,他们终于出来,多了一男一女,听谈话内容,是一青长老派来保护他们的仙师。

    我顿时松了口气,去膳食阁吃了些东西,然后挑了条去朱霞丹房的近路。

    因泉桥这身衣裳,我不用再藏头掩尾了,直接抄苍葭宫而过,恰好是上晚课,路上人很多。纷乱人群里,一个凶巴巴的声音嚷道:"你,过来!"

    我没能意识到是在叫我,直到有人用眼神跟我示意,我才回过头去。

    一个很年轻的仙师,大约三十一二,容貌还行,就是有些呆板固执,他怒道:"还不过来!"

    我不悦的皱眉,毕恭毕敬的走过去:"仙师早。"

    他递来一张浮雕木槿花的精致小笺,面容威严:"这个送去后山交给邓先生,务必请他前来。"

    我接了过来,是张请帖。

    "重阳那日在苍葭宫会有个宴会,贺祝我荣升仙师,你若有兴致,亦可前来。"他淡淡道。

    看上去严肃端着,眉眼却掩不住一股神气。

    拂云宗门七大长老,每个长老一般各收十名徒弟,称之仙师。若有仙师死了或被逐出师门,而长老五日内没有钦点,那该名仙师座下弟子便按长幼之序自动替上仙师之位。但通常仙师出事,长老都会难过,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再钦点新仙师或有什么拜师礼,弟子都是自己去点灯阁找人领取仙师的水木小牌。

    近些日子死了那么多仙师,也许他师父就是其中的被害者,他竟还开什么宴会,恶心。

    我点了下头:"好。"

    他眉头一皱:"你什么神情,不乐意是不是?"

    "没有。"我收起花笺,"还有事没?"

    我不过随口一问,他却当真想了想,用商量的语气同我说道:"你看下杨尊者在不在,他若是在的话,你看看能不能把他给请来。"

    "好。"我点头,"我尽量。"

    "你尽量?"他挑眉,"我还求着你了?"

    你不就是在求我么。

    我心底腹诽了句,但不想惹事,认真道:"没,能帮仙师做事是我的荣幸。"

    他"嗯"了声,满意的走了。

    我看都不看花笺一眼,转身拉住了一个门人,将任务转交给了他。

    回朱霞丹房休息,本想再落空凌六合阵,但因放心不下萧睿他们,我将身上所剩不多的花雕和白草拿出来,落下了一个切灵阵。

    一夜平静,没有晃动,第二天醒来仍是懵了很久才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一切。我渐渐觉得害怕和惊心,撑地坐起,茫然望着炉鼎上的纷繁纹饰。

    呆坐了会儿,我拿出笔墨,在丹室里找到纸张,想了良久,我提笔落墨。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可怕的东西,被压在湖底,被魂飞魄散,还有,活着,却忘了自己是谁。

    在浩尚曹府的那段记忆我鲜明的记得,刻骨铭心的孤独,凄凉,和委屈无助。

    倘若有一日,我又忘了自己是谁,却没有遇上齐大娘那样的善人,我该怎么办?

    最怕的其实不是被拐卖去为奴为婢或为妻为妾,而是同我那几年的梦境一样,认贼做夫,任人愚弄。

    我一字一字写下,落尽心酸:"吾名田初九,昔日旧名月牙儿,为上古巫族月氏后人,身子异于常人,附百行上古之咒,因遭浊气侵蚀,置记忆常失,故今留信于己,切不可忘祖忘宗。

    吾天资愚钝,不如常人之资,若得欺侮,切不可以巫术伤人害人。吾得一良师玉尊,务要遵其教诲,不可偷窃,拐骗,坑财,强抢。吾爹娘族亲皆遭歹人屠戮惨死,此仇必以血来报,仇敌神秘莫测,身份尚不可明,已知有三:一男生性阴狠,手段毒辣,容貌俊朗,名唤原清拾;一女狡诈诡媚,相貌清淡,体娇婀娜,故时为长虹戏班花旦,名唤祝翠娘;一女心狠手辣,以剑斩吾腰肢,常以面纱遮脸,暂不知其姓名。遇上此三人定要躲之,寻之,暗害之。

    田初九之名不可告知他人,同时要严防江湖朝堂之人,切勿与氏族大家交涉。

    另,穹州望云山为吾故乡,但不可回去,山上之人为吾亲人,不可不念,若知其有任何危险不测,当比生命更甚,赴蹈汤火,万死不辞。"

    我从包袱里拿出长绳,将钱袋里的银子倒出,用绳子编一段梅扣,将信折好放入,挂在胸口。

    出门去找吃的,在惜春阁附近看见躺在那边晒太阳的胡天明,阿福正在给他捏腰捶背。

    胡天明一直唠叨着不想折腾了,要阿福给他想一个既可以当拂云宗门的弟子,又能不用管课业到处去玩的办法。

    阿福想了一连串,没想出一个能让他满意的。

    我很有耐心的在他们远处坐着,听了半日,终于听到他们提起萧睿,说是陪曹琪婷去水阁了。

    我在膳食阁里拿了几个红糖馒头,边吃边去找萧睿。

    东风清和,阳光酥暖,现在是课业时间,云水天潭边的弟子不多,水潭中央的水阁,左边一大片都化为了焦黑废墟,在阳光下格外刺目。

    萧睿蹲在废墟前无聊的往水里丢石头,曹琪婷摆弄着一条长绳和几个小木机关,往一旁的高阁上拉去。

    我找了个石阶坐下,边晒太阳,边留意他们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反复试了许久,曹琪婷忽的大喜:"成功了!"

    萧睿回过头去,曹琪婷将绳子重新缠了一便,忽的一松手,绳子沿着小木机关的齿轮,瞬间将一根粗.壮的焦黑房梁带上了另一边的高阁。

    曹琪婷朝萧睿看去,笑道:"见琴仙师就是这样被带上树的,所以说,凶手不一定非要在仙师里面找。"

    "那知尘仙师怎么解释?"萧睿有些心不在焉,道,"你不是说那人修为一定不凡么?"

    "那是我下意识的判断。"曹琪婷朝他走去,"让一个人瞬间筋脉尽断不一定非要有压倒性的修为,可以下了药让他浑身无力,也可能是亲近之人让对方放松了警惕。"她抬头看向房梁,"那棵榆树上的机关痕迹太明显,但更明显的是凶手想要遮掩掉它的心思,为什么?因为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他连将一具尸体搬上树的修为都没有。"

    "这是你猜的。"萧睿道,"也许他修为很好,可偏偏轻功不行呢?而且江海阁没有宵禁,入夜了也有很多人来往,就算修为再好,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具尸体神不知鬼不觉的弄上树,也是有难度的。"

    "并没有。"曹琪婷回头看着他,"那棵榆树后面就是江海阁南堂,我今早让青秢仙师试过了,她抱着水桶从那边上去,一连三次我都未曾发现。"

    "这怎么比?"萧睿冷笑,"首先心态就不同,青秢仙师是在做示范,能不能被你发现都无所谓,而凶手却必须要保证万无一失,不能有一点差池,为了保险起见特意用机关避开自己露脸,这不能说明他修为不行。"

    曹琪婷轻敛眸。

    萧睿挑眉:"怎么?"

    "你说的有理。"曹琪婷道,"看来不能从这里入手了。"她抬头看向水阁,"也不知道方笑豪同一青长老那里看得如何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6416/ 第一时间欣赏浮世谣最新章节! 作者:糖水菠萝所写的《浮世谣》为转载作品,浮世谣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浮世谣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浮世谣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浮世谣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浮世谣介绍:
替姑姑挡下的那一剑,
她被拦腰斩为两段,
死而复生后,
她再不能习武修道。
痴傻流浪的漫长荒途,
终于让她遇上可以栖身的师门,
从此,她成了当世散修大家们捧于手心上的至宝。浮世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世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世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