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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糖水菠萝     浮世谣txt下载     浮世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91 月家族人

    必须在那些大汉们带着赵六和那个男子回来之前离开,所以我婉拒了大娘留我的好意,喝完汤便告别了。

    将头发以木簪束成一髻,我做了双草鞋绑在鞋底,沿着河道而行,朝云晋城而去。

    云晋城很大,比宣城广上数倍,整片东城环山而建,是近万里的天然之屏。

    越近城池,路上流民越多,我没有过多接触,近了城门发现高墙外虽然热闹,却没有我想象的拥挤。

    我入的是较为僻静的西斜门,大约巳时了,长风清寒,清寒中带着淡淡的书卷墨香,是江南独具的婉约。

    街上行人比肩,吆喝叫卖声不停,我在路边面摊上要了碗汤面,老板很快端来,我从筷筒里拿出双筷子,用帕子擦着。

    "可能曲南那边真的出事了,我今天听张教头说的,听说是官兵给开道的。"

    我轻皱眉,朝说话的那个食客望去。

    坐在另一桌的男人叫道:"官兵开道的不是该去官道吗,他们跑那野路去干嘛?"

    "人太多把官道给堵了呀。"又一人叫道,"你们不是吧,这都没听说?"

    "切,官兵开道又怎么样,那么多人逃命,官兵不给开道,看着他们互相踩死自己啊。"

    "就是,咱好好活着就成,成日杞人忧天,真要有什么事,天塌下来也有人给咱顶着。"

    "怕就怕来不及啊。"

    "呸!珝州岳州的人跑了没?他们不急,我们在汉东的急什么。"

    "就是!"

    这时一个个头矮小的中年男人神采飞扬的走来,在邻座一屁股坐下,大叫:"老许,给来碗面!"

    老板剁着菜,凉凉看了他一眼:"又要赊着吧?"

    男人"切"了声,一下子抛出几百文:"结了结了,前几日的都给我结了!给我多来点肉!"

    周围聊的正欢的食客纷纷朝他看去,不掩讶异,几个开始起哄:"哟,祁大掌柜这是发财了?"

    "上哪偷的吧。"

    "老祁,这哪赚的呀?"

    男人给自己倒水,目不斜视,冷笑:"我说过我爹留下来的那地是宝地吧,你们偏不信。"

    一个食客好奇的凑过去:"你是说你家那些烂草?"

    "什么烂草?你识不识宝!"男人骂道。

    "可不就是烂草吗。"另一个食客大笑,"种了就烂,烂了又种,你种了小半辈子,种出什么花样来了没。"

    "呸!老子是靠那些草养土!那土值多少钱你们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我微顿。

    一个食客挥断其他人,笑道:"那现在有眼瞎的来找你要土了?"

    "瞎的是谁还不知道呢。"男人讥讽。

    老板端来汤面,男子捡起筷子,吃之前,得意的扫了那些人一圈,幽幽道:"我那些土,可卖了三十两一斤。"

    众人哄堂大笑。

    我回身道:"大哥,你那些土,可是枯荣土?"

    他一愣,朝我看来,眸色微深,扬眉:"小姑娘识货啊,我那些土可是枯荣土中的极品,是当年汿河一带传下的丞农系。"

    我笑道:"这土很难养的,其中技要秘术皆不外传,难为大哥还在养它,得付出很多辛劳吧。"

    "是啊,很多人还不识货。"他朝那些渐渐安静的人斜斜看去。

    我故作不经意,随口道:"识货的人确实不多,也不知道是哪个问大哥买的呢?"

    "我也不知道。"他挥挥手,"就说姓姜,穹州来的。"

    我笑道:"耐得苦寒终见春芽,大哥此次赚的钱够享用数年了。"

    "还会招来小人呢。"他扬起头哼哼,冲有些发懵,还没回神的老板指了指我,"这小姑娘的钱算我头上。"

    也就几文,我也不推:"多谢大哥。"

    枯荣土种养极为隐秘,都是祖传,其中传着传着,很多人忍耐不住就会改行从它业。

    能知道谁在种养枯荣土也很难,但那些大宗门上绝对会记载在册,需要了自然有办法能找到他们。

    我并不担心这男人会被有心人盯上,他看上去小人得志,不可一世,但能养出枯荣土的绝不是糊涂蛋。他既然敢来扬眉吐气,就必然做好了打算,近几日应该会搬家吧。

    不过看得出他防上我了,一碗面条吃得极慢,并不时偷偷打量我。

    看来我不先走他是吃不开心了。

    我放下筷子,回头冲他笑道:"多谢大哥的这碗面了,有缘再见,后会有期。"

    他笑笑:"好说好说!"

    我扶起树杖离开,两旁路人拥挤,我边走边好奇会是谁从他那买走的枯荣土,毕竟枯荣土不是什么寻常之物。

    成仙必历脱骨换皮,那过程极其痛苦,很多高人都会选择僻静安宁之地去闭关。

    拂云宗门闭关在青尊广场后边的从尘宫,离拂云大殿极远,几乎在鹤山另一边了,从未有人能去打扰。

    从尘宫中有一方阔长的从尘潭,就是用枯荣土所筑的。与它类似的还有缦山城的八星潭,行登宗门的无衷池等。

    枯荣土看似不常用,但真运用起来用途极广,除了这些筑土,枯荣土还可用以造阵,不过具体我就不清楚了,毕竟与玄术或修仙有关的我很少涉猎。

    轻叹了声,我抬起头,街道纵横交错,人头攒动,浮世之态,莫过如此。

    我找了个茶楼,要了些糕点和一碗红枣羹,说书先生在楼下大堂朗朗书谈,我坐在二楼窗边静静思量着下一步要怎么走。

    我确定那个村庄的人不会去报官,因为赵六和那个男子不会有胆量说出实情并见官。

    我也确定他们不敢联系十巫,他们上了我那么多次当,就如我猜测他们一样,他们也一定会猜测我是不是躲在暗处。

    这种引狼入室,被自己人雷霆震怒而杀死的后果,他们不会不列入假设之中。

    "姑娘,您的糕点来咧!"伙计笑着走来。

    "谢谢小哥。"我笑道。

    伸手捡起一个蜜豆糕,我在嘴里咬了口,甜的有些腻,我这嘴巴,到底是被盛都给惯刁了啊。

    "啪!"说书先生忽的一敲醒木,"此回已尽,明后再论其后。"

    我回过神,朝他看去。

    老先生没急着离开,而是押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又一敲醒木,眉飞色舞:"再道一个故事,保证堂下客官们喜欢。"

    以往我最爱听说书的,师父一带我出远门,我就会赖在说书摊上不走,如今却再也提不起精神了。

    我看向窗外,人影苍茫,熙熙攘攘。

    冬月十三了,我和杨修夷已经整整二十一日未见面了,不知道他眼下身子如何,是不是被送去盛都调养了,婆婆看到他重伤成那样,心里指不定又在恨我恨得牙痒痒吧。

    "啪!"

    醒木一敲,说书先生侃侃道:"话说平州络玉有一月家,该家女子貌美如花,倾城绝代,个个姿色不凡。"

    我一惊,怀疑自己听错了。

    堂下一个秀气的年轻男子叫道:"怎么又是这段啊!这几日怎么到处都在讲这个!"

    说书先生笑笑:"新出来的嘛,很多客官还没听过吧?"

    "对啊!"一个白发老头叫道,"继续讲啊,接下来呢!"

    "话说那月家,本是个高门大户,后因得罪了权贵,遭了暗杀,一把火呀,全烧光了。但因月家姑娘好看,那歹人就将那些貌美的小姑娘们都抓了去,其中还包括这家地位最崇高的长女。"

    说书先生讲得绘声绘色:"这长女呀,生得比谁都美,人也贵气,那些歹人将她独自关在了暗房。结果那月家还有三人侥幸没死,一个是这家的姑姑,还有两个,是这家的远房堂姐。一唤丹青,一唤溪河。"

    我的眼眶泛红,难以置信的看着那说书先生,走到栏杆旁,扶栏而立。

    "这三人自然要去救那贵气貌美的长女,如何救呢?那丹青和溪河故意将其他小姑娘骗往后宅,闹出动静引人注意。那姑姑就在此时趁机将那年幼的长女救走,带着她往三千山方向逃去,丹青和溪河则从相反方向一路留着关于长女的假线索逃去了西南萍宵,最后留在了武衡。"

    "啪!"他说的兴起,又拍了下醒木,"话说那萍宵,地大物稀,多为贫瘠荒土,武衡为萍宵六州之一,占地有半个汉东那么大,可人口物产却还不及我们清州一半。那丹青溪河那时也不过十二三岁,小小丫头,流落异乡,于是在街头乞讨为生,相依为命。可她们也是月家之人,生得那般貌美,即便年岁幼小也无碍旁人对她们的关注。歹人不怀好意的拐骗,伪善者虚情假意的靠近,善妒者妄为恣意的凌辱,那几年,她们过的是颠沛流离,无处安身啊。"

    "后来,当年那些歹人竟循着她们留下的假线索追来了,阴差阳错,她们被一个无名无姓的小门派所救。因涉世未深,那几个走花溜水,夸夸其谈的门人自吹自擂的一切她们竟都信了,还以为找到了救命稻草,可一帮她们报满门被杀之恨,遂将她们知道的有关月家的一切尽说给了他们听。结果,各位猜怎么着?"

    一人好奇道:"既然是小门派,那不得吓傻了。"

    "哈哈哈!"说书先生大笑,"客官好智慧,可不就是,那门中一位有些资历的老人一听此事顿觉事态严重,害怕引火烧身,却也不敢将她们放走,竟就令人将她们困在门派里,不得自由。这两个貌美如花的姑娘最初还以为是得到了庇护,却不想是入了虎穴。那帮中男子众多,不仅是门人,她们的容貌还遭了长老们的垂涎,你们说会发生什么?"

392 我的姐姐

    一个三大五粗的大汉嘿嘿笑了起来。

    许是这笑声感染到了其他人,众人哈哈大笑。

    我的眼泪滚落了下来,呆呆看着他们。

    说书先生轻咳了声,拍了拍醒木:"可怜这两个姑娘,折磨囚禁和身体凌辱滋生了她们的仇恨,于是乎,两个善良单纯的小姑娘学起了搬弄是非,嚼人口舌,挑拨离间和设计阴人。她们从不杀人,可断人筋骨,伤人脾肺口舌的阴损业障,她们是造下无数啊。"

    "那个小门派不知不觉被她们搅为一潭肮脏不堪的污水,她们携着大量钱财逃了出来,仍不放弃寻找那长女,可惜不到两年又落回了那群人的手里。这次就惨了,她们遭受了残酷的虐打,命也只剩半条了。"

    这时那个大汉叫道:"老头,你还没说呢,她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说书先生一顿:"什么什么?"

    大汉笑得意味深长:"那些长老们啊,他们怎么对她们两个啊。"

    "哈哈哈。"说书先生指着他,对其他人笑道,"肉没叫几盘,这小子就想开荤。"

    众人大笑。

    大汉道:"还别笑,老头把她们说的这么好看,我都想当恶人了,那么国色天香的美人儿能被我肆意玩.弄,还不要钱,这是每个男人的艳.福啊!骑在胯下一次,这辈子都值了!"

    "哈哈哈哈!"

    我抓起一旁的凳子砸了下去,怒骂:"你找死!"

    凳子啪的碎开,所有人朝我看来,我转身跑下楼梯,大汉一拍桌子站起:"哪来的臭娘们!"

    我双眉一凝,大堂里的所有盘子纷纷朝他砸去。

    他下意识抱住脑袋,我一步上前,揪住他的头发,不知何处而来的力气,扬脚将他猛踢了出去。

    他撞倒在地,众人都被吓到,掌柜的和伙计们纷纷跑来:"姑,姑娘..."

    大汉痛的蜷缩一团,我又要去抓他,却蓦然停住,打他干什么,打他有什么用,不过一个听故事的人啊。

    我垂下肩,四肢滚烫,胸腔里涌动的热血还在,却无处可发。

    双手发颤,我站在他们面前,张嘴大哭了起来。

    掌柜的鼓起勇气挪步过去扶地上的大汉,大汉小心爬起,小心打量我,最后迟疑着跑了。

    食客们退在周围,目光都在我身上,没人出声。

    我很快敛了情绪,回头看向退到了书台后侧的说书先生。

    他正在发懵,遇上我的眼神受惊不轻。

    我抹掉眼泪走过去:"这个故事是哪来的?"

    手中折扇被他捏的细细作响,他咽一口唾沫:"埠璪凌波楼的,的庄先生,他,他写的。"

    我一顿:"庄先生?"

    他点了点头,小心打量着我。

    我冷笑:"你一天要讲几遍?这话本传的多广?"

    他没敢说话,神色不安。

    我垂下眼睛,顿了顿,回身离开。

    掌柜的来拦我:"诶,姑娘,你这砸了我..."

    我抬眉瞪他。

    他缩回手。

    我道:"叫这说书的别再讲这个了,你也不准为难他。"

    他怯怯点头。

    我迈出大门,围观路人让开一条道,经过他们时心底又生出苦楚,我强忍住眼泪,快速离开。

    埠璪在华州,偏向于西南,能传到南边的云晋城,可想范围之广,也许已传遍汉东,甚至去往了关东关西和盛都。

    几句书言道尽了两个姐姐这一世的心酸,却还要被人茶余饭后用来妄议嘲弄,庄先生,你阴险狡诈,你太毒太狠了!

    垮过长桥,我在桥下停驻,面前数道长街,我不知该去往何处。

    去找十巫,去找庄先生,还是,去找那个毁了姐姐们一生的门派?

    而心底最深最深,最难以痊愈的入骨腐肉,是亲手焚毁月家村的那些人,他们如今身在何处?

    不行,我不能再这么被动下去,我一定要想个办法,一定要想个办法...

    脑袋发疼,我回头看向桥下流水,潺湲行缓,遇曲而曲。

    "...朝政行藏,当如水尔,清心洗浊,遇淤濯之。莫道拐角而不得过,借力打力,逢左往右,逢右往左,小阻且避,大阻蓄力冲之..."师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可水亦可酿祸,洪涝之难自古颇多。"杨修夷沉声道。

    "所以要收气敛性,明敌而为,不因一时意气而莽撞孤勇,混淆是非,否则害人害己,偏了本性,就是洪。"

    "如若身后水源被截,当如何?"

    "水从源来,也从天降,只要你未死,你就能冲辟行路,汇他水而聚。这世上只有两种人,同道之人,异道之人。同道之人不可欺,异道之人,"师尊放下一颗棋子,"由你。"

    ...

    "让开!让开!快让开!"吆喝声从对岸传来。

    数个官差在那叫嚷,很多人不明所以的退到一旁。

    数匹马儿跑来,各拉着一辆简陋板车,板车上像是躺着人,但以布草遮蔽得严实。

    "官大人,这是尸体啊!"有人问出声。

    "知道还问!你不怕晦气!"一个官差怒瞪。

    "啊!"另一人惊道,"哪有从城外往回运尸体的,不都直接在外边设堂吗,还那么多。"

    "是啊,什么来历啊,不会是那些流民吧。"

    "少废话,走开!"

    马儿跑离,不少人跟了过去,我眼角莫名一跳,似有所感,却又捕捉不出什么,遂要跟上,上臂却忽的一紧,被人握住:"这位姑娘。"

    我转过头去,一个脸蒙纱布,双眸红肿的女人小心看着我,声音嘶哑粗重:"你认识字吗。"

    她小心递来一卷画轴:"我在路上捡的,我不识字,你帮我看看,能不能卖钱。"

    我看了她一眼,拿出画卷缓缓拉开。

    是幅精美绝艳的仕女图,画上女子五官娇俏精致,背景是湖泊闲庭,几缕柳树低垂。女子双眸顾盼,桃腮杏面,穿着浅霞云霏淡粉锦衣,外罩玉兰清逸纱衫,腰上垂着价格不菲的红丝秀玉,纤柳般的手指轻捏着一把双面美人扇。

    发式很简单,翠玉珠花簪轻绾着简单发髻,其余都拨在左胸前,极具灵气。

    画旁提着一句小词:望美人之眸,湖光无色;观美人之态,杨柳自惭。

    隐约看见亭上木匾,我道:"日沉阁,是柳州子霞山的日沉阁吧。"

    "是这三个字吗。"她指着一旁的人名。

    我摇头:"那是唐湘娉。"

    "日沉阁天下很多,较有名气的就有四处,其中云晋城也有呢。"她道。

    我嗯了声,将画递还给她,随口道:"那你不妨去找下失主,你要想留着卖钱也随你。"

    她捏着画卷,看着纸上女子:"好像真的在哪见过,越看越眼熟,姑娘,你来看看。"

    我已转身走了,闻言随意瞟去一眼,离远了些才发现真的有那么一点眼熟。

    画中女子青葱明丽,不过十五六岁,可我会在哪见过。

    我眉心微皱,想不出所以,收回视线发现那女人一直盯着我,眼眶通红通红,一眨眼便滚出了眼泪。

    我有些不解,同时做好防备之态。

    "你认出她了,对么。"她因哽咽,声音越发粗哑,颤声道,"小,小姐..."

    我一顿,刹那朝那画中女子看去,不由愣了。

    "柳州宣城,清欢书客,她最爱看的。"

    "湘竹?"我难以置信的抬起头。。

    "小姐。"她哭道,"你认出我了。"

    "你怎么认出我的?"我反问。

    她左右望了圈,擦掉眼泪:"小姐,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这里人多嘴..."

    "吊起来了!被吊起来了!"前方有人忽然大叫,"都去灵香楼看看啊!"

    "什么被吊起来了?"

    "看什么呀!"几个小贩应和。

    "那些尸体啊!是什么巫师的!快点啊!"又一人叫道。

    "尸体被吊起来了?!"众人惊了跳,好几人已追了上去。

    我讶异扬眉,也跟了上去。

    "小姐!"湘竹忙跟来。

    随着人群绕过一座高阔酒楼,另一边的大门外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广场,十几具残破不堪的尸体悬在高空,双手绑缚,鲜血淋漓,另一边的官差还在继续往上吊着尸体。

    四周挤满了人,伸手指点,不乏身边没有大人陪同,成群结伴出来玩的小孩。

    我仰着头,愣愣的,怎么会是他们。

    最正中的是七姑,右眼已成一个窟窿,身上血肉模糊。

    禹姑在最左边,右腿只剩半截,身上景况比七姑还惨。

    "这是箭射的吧!"有人叫道。

    "我看也是。"

    "伤口不大,但深得很,这箭威力不小啊。"

    "是弩吧!"

    "居然有这么多巫师啊。"

    "还很年轻啊,你看那个,还挺标致的啊。"

    我垂下眼睛,回身离开,湘竹忙跟来。

    我脚步忽又一顿,转过头去,扫了一圈,众生万相,皆抬头看着那些尸体。

    "怎么了小姐..."湘竹低声问道。

    说不出的古怪,像是有人在盯着我。

    我收回目光:"你找我是什么事?"

    "小姐,这里人多,我..."

    "我的双生蝶玉呢。"我语气变厉。

    她一怔,垂下眼睛:"我..."

    我睨了她一眼:"别跟着我。"朝另一边的台阶走去。

    她再度跟来:"小姐!"

    "明日未时去灵香楼门口等我,有人问起就说你认错人了,不要说见过我。"我目不斜视,压低着声音说道。

    她一顿,我加快脚步匆匆走了。

    长街人头拥挤,我钻入人群,拐入一条巷弄,不远处有一座宽阔高桥,桥下正穿过一条画舫。

    我飞快奔过去,身后响起数声怒喝:"站住!"

393 暮雪玉石

    "嗖!"

    一支**从身后射来。

    我贴地滚向一边,**擦过石墙撞入在地,在青石地上扎了个极深的窟窿。

    不多的几个行人发出低呼,纷纷避让。

    我踉跄爬起,飞速跑进另一个拐口。

    几个高大黑影从上空跳下追来。

    "呵!"

    一沉笑声忽在前面响起。

    我抬起头,停下脚步。

    几个墨衣男人站在前面,为首的略有些年纪,面相清癯威严,一身竹青长衣,正举起弓箭对着我。

    巷道悠长凄清,长风卷来,飘落起小雨。

    没有多余话语,他松开手指,箭矢脱弦飞来。

    我往后退去,一拉腰间的小绳,沉甸甸的布袋哗啦啦滚下石头,随着我的灵息飞起,在我四周结出一道道护阵。

    "砰!"

    箭矢如风,瞬间穿透所有护阵,攻势不减,朝我疾射而来。

    速度太快,仿若能看到一个黑点在我眼中逐渐放大,周边是破碎的晶片,随雨落地。

    我惊忙避开,摔滚在地,箭矢射向我身后,被正在追来的一个墨衣男子截下。

    那青衣男人又搭起一箭。

    赔上命便不值了,我正准备撕下面皮出声,一个清瘦身影扑来,我还未看清发生什么,身子便被拉起往另一边推去。

    来人穿着黎色直裰,书生模样,接下长箭后便朝那青衣男人扑去。

    地上掉着一块小牌,上边写着"丁若"二字。

    我心底松了口气,准备想办法开溜,这时"吱呀"一声,不远处一扇木门被轻轻打开,一个小孩小心探出眼睛。

    我当即冲过去,以乱石碎星拦住身后跃来的墨衣男人们。

    小孩大叫出声,我撞开门后一把捞起他,反手将门关上。

    "啊!!娘!!!"

    我将他小心放下,想了想,蓦然伸手将他推摔在另一边的角落里。

    他张嘴大哭。

    我往前面跑去,边跑边恶狠狠瞪他一眼:"看你以后还敢乱开门!"

    "小治!"

    一个女人奔来,忙抓起凳子迎面砸来,我侧身避开,径直朝前门跑去。

    女人忙去抱小孩,身后的木门被从外边撞开,小孩哭的更大声了。

    我跑出前门,从怀里拿出自赵六身上弄来的小竹筒,钻入对面街道后我飞快设下切灵阵,而后贴着石壁狼狈喘气。

    四个墨衣男人追出,武服劲装,干净爽利,左手各绑缚一个精致弓弩装置。

    拥挤热闹的主街上行人纷纷朝他们看去。

    我擦掉额上冷汗,其实看到那些被吊起来的尸体我就猜到是杨家的暗人了,可是他们什么时候盯上我的?

    我腰上没有挂着赵家的小牌,脸上更没有写着十巫俩字,身上这套衣衫确然是从赵六身上扒下来的,可是他们又不学这些暗人穿一色的衣服出来拉风,他们巴不得隐于市藏于井,匿于人群。

    我是什么时候暴露的?

    湘竹?

    不可能啊,湘竹知道我是谁,这些暗人仅仅当是拿我当十巫来着。

    但话说回来,湘竹又是怎么认出我的?

    脑袋一阵发疼,我伸手揉着。

    估计也觉得抓不着我了,那些暗人没有分头去追,望了数圈后终于离开。

    我仍不敢掉以轻心,坐在檐下时刻警惕着。

    雨水滴滴打落,天光也渐渐淡去,我起身去往最偏僻的巷道,找了个不算热闹,也不冷清的客栈投宿。

    自被掳走之后,我一直睡在马车上,浑身冰冷僵痛,如今一碰到热气腾腾的烫水,我直接趴在浴桶上睡着了。

    醒来是被冻醒,烛火已熄,窗外没有月色,房间里一片漆黑。

    我看向桌子,神思微凝,烛火燃起,一灯如豆,满室昏黄。

    我裹了衣衫在桌边坐下,伸指点着烛油,脑中回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最后想到了湘竹。

    到底还是茫然的,现在脑子越来越不好,我甚至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出现过,亦怀疑她来找我的原因。

    总觉得像是梦,可又觉得发生过。

    脚趾寒凉,我缩成一团,思量一阵,我在书桌上找到纸笔,写下之后搁在了枕边。

    一觉睡了很久,醒来阳光已入窗,窗外天空晴朗。

    我撑额坐起,盘腿坐在床上,纸张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我垂眸看着它,然后将它慢慢燃起,化为灰烟。

    寒意一寸寸浸着心肺,昨夜想不起的,现在又记起了,清晰如刚过目。

    这种感觉真可怕。

    没让自己想太多,我下床穿鞋,将赵六的外衣剪成一条一条缠在了腰上和臂膀上。

    我穿上自己的外衣,发髻用布绳固住,而后我离开客栈,问一个行脚小贩买了把假胡子,再买了套便宜的粗麻布衫套在外边,最后抹了很多泥巴在脸上,变得像一个三大五粗的壮汉。

    路上买了两个梅花糕,我在街角找到一个算命先生。

    "代写书信几文?"我问。

    他比出手势,笑道:"十文。"

    "我一个梅花糕才两文。"我嘀咕着排出十个铜板,在他跟前坐下。

    待他提笔拿开镇纸,我道:"我说什么你写什么,其他不要多问。"

    "那是自然。"他一脸了然。

    我想了想,又问:"你帮我作诗多少钱?"

    他眼眸一亮:"你要我给你做诗?"

    "嗯。"我认真道,"文不对题,深奥晦涩,令人捉摸不透,觉得异常高深的。"

    "好说。"他伸出手指,"五两。"

    我一顿:"多少?"

    "五两。"他又比了比。

    我嗤笑:"你还真会顺杆而上,落井下石啊。"

    他笑笑:"有人一字当比千金,老夫这区区五两算得上什么。"

    我白了他一眼,沉吟一阵,道:"算了,随便写写吧,初一月,落在井,万珠所供,群狼觊觎。要捞月,往东南,胜日乘船赏凌寒,孤山长亭望银野。"

    他不解:"初一月?"

    "月牙儿。"我不耐。

    "后面几句是地名?哪的?"

    "我瞎编的。"我皱眉,"不是让你别多问么!"

    他一脸不屑:"这算什么,还不如我给你写呢,这样,三两银子如何?"

    我一瞪:"要你写就写,废话什么!"

    他撇嘴,唰唰落笔。

    几个字很快写完,他以袖子扇了扇,也不管干了多少,折起就递来。

    我在他一旁杂七杂八的书册下抽出一张信封,他忙叫道:"那个两文!"

    我抛出两个铜板,将信封摁在他身前:"华州,埠璪,凌波楼,收件人,庄先生。"

    他比手势:"十文。"

    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抽出匕首,"砰"的一下插.在桌上,恶狠狠道:"你写不写,写就写,不写也得给我写了!"

    周边不少行人被惊到,朝我们看来。

    他比我还要凶狠的盯着我,盯了半天,一撇头:"写就写。"

    待他写完,我将信纸塞入信封,用他桌上的雁字草汁封禁,而后拔出匕首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快近未时,阳光晒得暖和,我来到灵香楼附近,那几具尸体依然高悬,不少人围在那指点议论。

    我去到昨日所见的那座高桥上,离灵香楼有些远,但能将视野收揽在目。

    未时还未到,湘竹就出现了。

    她抱着画轴,边寻目望着,边从一旁的石阶缓步上去。

    衣衫同我一样朴素简单,只是发上自脖间围着很厚的布,露着一双眼睛在外边,仍引得不少人朝她投去目光。

    我眉心微锁,心中像是有根琴弦被忽然拨动。

    我抿唇,望回河道,几个衣着明媚的少女在湖边追逐嬉闹,笑声清脆如铃。

    水波轻漾,能看到水里轻摇的小鱼,我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情绪,五味陈杂,有感动,有悲伤,有酸楚,却也有一丝丝清甜。

    恍惚间,初到宣城时的喜悦激动似乎回到心头,那时我一个人背着包袱,带着攒了许久的银两站在城门外仰头望着宣城二字,跟个傻子一样咧着嘴,无声笑着。

    想着快要见到爹娘了,想着我已经自由了,想着我可以和那些世人一样,推开窗户,楼下就是卖桂花糕的摊贩,每天都能闻着街上包子铺的香气醒来,想去听说书,只要拐个弯就成...

    却是一场骗局。

    鲜血淋漓的真相,击溃了我所有的美好憧憬,将我编织的未来彻底粉碎。

    湘竹站在一个卖糖葫芦串的小贩的身旁,偶尔四下张望,偶尔垂眉发呆。

    我没有去找她,存心跟她耗着。

    过去两个多时辰,夕光吞天,千屋共霞,满城烟树被残阳映红,杳杳苍苍。

    湘竹有些失望的怔在那里很久,终于转身离开,我这才走下石桥跟了上去。

    她低着头走上西南面的主道长街,我望了圈,穿一条小巷去往前方转角。

    她一步步走来,我确定她四周真的没人以后,这才迎面走过去:"湘竹。"

    她一顿,抬起眼睛,欣喜道:"小姐!"

    我上下打量她:"你怎么穿成这样。"

    她略有些尴尬的垂下头,静了一瞬,道:"小姐,这里不便,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吧。"

    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抬眸看了眼远处桥头的熙攘人群,回过身:"跟我来吧。"

    她极轻却极长的松了口气,应道:"嗯!"

394 十巫的人

    找了座茶楼,我要了一个普通包厢。

    湘竹跪坐在地,将画轴横置在腿上,手指微微揉着,看得出很紧张不安。

    我将窗扇一一合上,在她对边跪坐。

    伙计送来一壶红茶,两盘点心后离开,湘竹忙去提壶斟茶,手指一抖,洒了许多。

    她略有些尴尬,不觉倒满一杯,轻轻放到我前面,低声道:"小姐。"

    茶水滚烫,热烟袅袅,我端起来喝了口,她忙道:"小姐当心烫!"

    "我还怕它不烫呢。"我将茶杯放在桌上,平静道,"你也不必叫我小姐了,我只是雇你,没有买你,何况你心里也从未将我当成过什么人吧。"

    她避开我的眼睛,顿了顿,抬手将脸上面纱缓缓摘下。

    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缚着黑色膏药,血水凝在上面,像坑坑洼洼的沼泽泥地。

    记忆里她有双明亮灵动的杏眸,如今布满血丝,连眼型都快要分辨不清了。

    "怎么弄成这样的?"我问。

    她看着花瓷茶盏:"小姐,你,你不恨我么..."

    我摇头:"已经不恨了。"

    我珍爱那块双生蝶玉,得知被她拿走之后我确实伤心愤怒,可到底不至于让我记恨上,毕竟我活得已经这么累了。

    茶几旁有一樽桂花熏香,搁在地上,倒流的烟气如仙境瀑布一般。

    湘竹将画轴放在桌上,轻声道:"这画上女子是我,我本是秉州武城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六年前,我害死了我的庶妹和她的闺友,逃去了柳州,阴差阳错成了你的丫鬟。"

    "难怪。"我道,"原来你是大户人家的千金。"

    "早就不是了,落水丧家的犬罢了,偏我自己认不清这一点。"她垂下眉,"拿走双生蝶玉后我就已经后悔了,杨家不是我能得罪的起的。我逃出辞城以后依然每日躲藏,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但一直想找机会将手里的玉卖出去。最后一番辗转,我撞在了何郎的手里。"

    "何郎?"

    "小姐还记得辞城玉店里那个年轻掌柜么?"

    我点头。

    "小姐定不知道,因我将玉拿走,惹得你在店外哭闹,所以他很愧疚,一直想帮***回那块玉。而那时我终于寻到一个买家,恰是他朋友,他得知后便顺藤摸瓜,用一笔更丰厚的银子将我引了出去,捉住了我。"

    说到这,湘竹微顿,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声音压低了些:"被擒之后,我一直哭怨,做小装怜,编排了很多小姐的不是..."

    "所以他将你放了?"

    "没有,只是趁他疏于防备之时,我逃了出去,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较量。"

    "第一次?"我皱眉,"还有几次?"

    "第二次,在辞城去往穹州的水路上,我们又碰到了。"她双眸迷散,似陷入沉思,"当时我们同乘一艘舟船,在柳州秋木群山的陵安口时,我们遭了水贼。何郎有勇有谋,船上四十七人在他的带领下同水贼斗智斗勇,也是这番遭遇,我对他刮目相看,但仍怕他将我捉走,舟船还未靠岸,我便跳船游走,只是没想到才过去两日,我们在穹州重又遇上。"

    "倒算是缘分了。"我道。

    "是啊,穹州那么大,三十多个城池,我们竟在一个荒村小道上狭路相逢。我当时彻底认命了,我将包袱一扔,伸出手臂,很潇洒的看着他,对他说要捉就捉吧。"

    "后来呢?"

    "他没有捉我。"她苦笑,"他从马上跳下,将我取笑了一番,就将我一起拉上了马。"

    我忍不住冷笑,提壶给自己的茶杯斟满。

    其实也挺可以理解,湘竹生得娇俏漂亮,聪明伶俐,骨子里又古灵精怪,这样一个活泼的姑娘惹人喜欢确实无可厚非。

    我问:"那我的玉如今在哪?"

    "被,被我们卖了..."

    "卖了?"我提高声音,不掩怒意,"'我们';?包括这个店主?"

    "不怪何郎!"湘竹忙道,"是我的错!"她眼眶发红,内疚道,"那时他知道你的名字了,你的名声因鸿儒石台而不好听,又因为在店门口曾气急打过春曼...所以我知道后添油加醋,将小姐说成了一个专门欺压刁难下人,动不动对人拳打脚踢的恶毒女人,何郎这才,这才不想还小姐那块云竹璧的,不怪他的。"

    "那怪你么?"

    她垂下头:"对不起..."

    "对不起?"我冷笑,"你靠着诋毁我去过潇洒的生活,还卖掉我心爱的玉石,一句对不起?"

    她咬住唇瓣,蓦地俯首在地:"对不起小姐,是我不好,以前我年少不知事,我..."

    我心里气恼,别开视线:"说吧,今日找我到底是什么事。"

    她仍俯首在那,似不敢开口。

    "怎么不敢说了。"我道,"能让你不惜来找我,将这些事情一一告诉我,是出了什么事?"

    "何郎,何郎死了。"她抬起眸子,含着泪道,"因为害怕被杨家找到,何郎将店铺卖了,带着我四处游历,后来我怀了孩子,我们便留在南州侯泽的一个村落。本打算待我坐完月子就走,可是今年年初溟海地动,环海一带起了瘟疫。何郎懂些医术,决定留下来照顾村人,这一留便又是数月。直到一个月前,溟海再度地动,浪潮急退,海水翻腾,天际竟出现许多长着双翅的大龙,何郎说那是应龙。"

    "应龙?"我愣了,"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她凄厉痛哭,"它们毁了数座渔村,杀了好多人,侯**南一带被它们尽毁,何郎为救我,死,死在了我面前。"

    "一共多少应龙?"

    "数不清...除了它们,还有许多人,其中有一个老妇,她手里有一本手抄的巫书,似乎,似乎是荀夜巫师的。"

    我不由惊道:"荀夜?"

    "对,小姐,我记得你说过,那个荀夜巫师创了许多邪佞阵法,最后被烧死了,他留下的巫书也大多被烧毁。"

    "怎么会这样。"我低低自语。

    "那些应龙喜欢吃人,可那个老妇更狠,她同其他女人喜欢折磨虐待我们,要我们为奴为婢,待我们如同猪狗,稍有不顺便鞭打油烫。"

    我朝她看去:"你的脸是她们害的?"

    她伸手轻触在脸上,低头垂泪,说不出话。

    我心生不忍,道:"你的孩子呢。"

    "孩子,孩子..."她哭得更加厉害,连连磕头,"小姐,你去救救他吧,下个月十五他就要被祭阵了。"她抬起头,"那巫书上记载了许多巫阵,她们想一一试过去,其中有一个佞婴之阵,就是要我刚满周岁的孩儿的命啊!小姐,只有你能救我们了,你救救我吧!"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我奇道,"是不是整个南州都毁了?百姓之中为何没人提到?"

    "根本没人信。"湘竹凄然道,"我和几个大嫂一起逃出来的,可惜侯泽的刘大人不信我们所说,我又去了都城云英,可惜人小位卑,见不到位高权重的人...后来无意间听几个人提到十巫在清州一带活动,我想起小姐一直尊赞他们,我就想着来清州试试看能不能找到,没想到却碰上了小姐。"

    我起了疑心:"你说的是真的?"

    她一愣:"小姐,连你也不信我吗?"

    "见个官有那么难?而且从南州到清州不近吧,你怎么那么快赶来的?"

    刺史是不好见,可并非见不到,若真出了那种大事,我要是湘竹,我就在街上撒泼滚地惹人注目,当街宣扬,或直接杀人放火,被人扭送大牢,何愁见不到官?

    我尚能想到,更何况湘竹,她脑子可比我聪明多了,心眼也不知道比我多多少。

    她顿住,沉默一会,轻声道:"因为我的脸,而且,而且我们杀了人。"

    "杀人?"

    "那时我的脸就毁了。"她望着那些香薰上的烟气,"我也被选中作为祭阵,可我不想死,那些人认我模样认得太紧,我就剥下自己的面皮,戴在了一个姑娘脸上。"

    我瞠目:"你..."

    "我们,我们在侯泽碰壁后,便打算让我去云英城,因为只有我会骑马,可,可是我们身上实在没钱,就,就合伙抢劫。"她声音变低,"我们杀了几个路人,抢了一匹马,我靠着那些银两去了云英城。没想到进城后,我这张血肉模糊的脸一下子被认了出来。原来早我两天,侯泽便飞书至整个南州了,因为我们杀的其中一人是南州刺史的外侄。后来我就逃往清州,昨日我路过那茶楼,你正与人起争执,我没想到,没想到我还记得住你的声音..."

    房间静下,香气轻绕,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少顷,湘竹自己道:"小姐,那姑娘,那姑娘都是要死的,替不替我也无碍,更何况,我只是剥了我自己的脸皮,对,对么?"

    说这话的时候她仍低着头,似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没说话。

    她又道:"死了一个刺史的外侄,短短几日他们便能飞书至整个南州,而我们那数座村郭,半个多月来惨如阴司,恐惧煎熬,却无人为我们出头,小姐..."她抬起眼睛,"对,对么?"

395 脱胎换骨

    我的手落在案上,捧着已冷掉的花瓷茶盏,垂眸望着里面的茶水,身边清烟袅袅升起,氤氲一室幽甜。

    湘竹一眨不眨的看着我,双目含泪。

    "什么对么,"我终于出声,"你问的这样没头没脑,你是想让我回答你做的没错,他们该死?"

    "不,不是..."她低声道,"可是他们无辜,我们就不无辜了?"

    "你心虚愧疚害怕自责是你的事,你找他们赎罪忏悔去,不要来我这里找慰藉。"

    她眼眸睁大:"小姐..."

    我起身走到窗边,微微推开窗户,晚风冰凉,迎面拂来。

    视线穿过满城灯火,停在远处暮色群岚上,我有些心烦意乱。

    湘竹跪爬着过来,哭道:"小姐,你莫不是要不管我们吧!你那么擅长巫术,你的师父,你那师门可是仁善之师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别吵。"我淡淡道。

    她停下,愣愣看着我。

    "官府已经知道了。"我道,"你看不到那些流民么,给他们疏道的人就是官府派出来的,也许在你赶路的时候,整个南州都察觉到了侯泽的异样。"

    "小姐,你的意思是,你真的,真的不打算..."

    我回头:"昨日有人找你么?"

    她眼神微闪,但仍一眨不眨的看着我,点头:"有,我就说是问路的,我的脸这个模样,他们没有多问什么。"

    我双眸轻敛,望入她的眼睛:"真的?"

    她眸光越发不安,终是心虚的避开了。

    "别骗我了,"我望回窗外,"他们说什么了么?"

    安静半响,湘竹轻声道:"他们说,既然你不想被他们认出,那以你的脾性,与其追着你将你追远,不如跟着你,以纵为护。"

    心头微暖,我问:"这话是谁说的?"

    "一个,一个叫碧狼的先生。"

    真可谓是久仰其名了,难道是昨日拿箭射我的那个?

    我又问:"有提到杨修夷身子怎么样了么。"

    "嗯,杨公子似乎正在往南方赶来。"

    我一愣,随即心底起了恼意,早知道在路上我就给我那个婆婆写信,让她去把杨修夷关起来了,相信七姑也很乐意让我寄这封信的。

    我侧头看向湘竹:"你应该把侯泽发生的事情都告诉那些暗人了吧。"

    她抿唇,轻轻点头。

    "那你还来找我?那个碧狼先生让你来的?"

    "嗯..."

    略作沉思,我从怀里拿出信封递给她:"替我去躺驿站吧。"

    她接过去:"好。"

    "不要让别人知道,否则..."我故意拖了下尾音。

    她愣住,抬眸朝我看来。

    "你是聪明人。"我看着她。

    她捏住信封,点头:"我保证不让别人知道。"

    我嗯了声,转身朝门口走去。

    "小姐!"湘竹出声叫住我。

    我回头:"怎么了?"

    "你,你为什么不让那些暗人帮你呢?"

    我摇头:"帮不了。"

    就算他们跟着我,想在暗中保护我我也不敢,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身后藏着什么人,又要同时面对多少人。而那些人一个比一个阴险狡诈,万一发现了呢,万一露了破绽了呢。

    我不想留人把柄,更不想被人当做把柄。

    "可是你要去做什么?"她站起来,"你的这张脸..."

    "撕了以后就贴不回去了。"我随口打断她,"我教你的你都忘了么。"

    "不是,我是说..."她渐渐停下,深深看着我。

    我问:"你是说什么?"

    少顷,她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小姐,小姐变得很不一样了。"

    "毕竟五年了。"我轻叹,"能不变么。你回去吧,路上自己当心。"

    我转过身去,听到她又喊到一半的"小"字,便再没出声。

    离开茶楼,天色尚有些早,街上车水马龙,繁华不减白日。

    我沿着长街漫步,那些尸体高悬在夜色下,周边灯火如耀,他们如无根之萍,来回飘荡,远远望去真如鬼魅一般。

    夜风呼啦啦,吹得冰寒,我搓着手,被冻得难受,心里却更难受。

    溟海,应龙...

    好在此处南下就是珝州,缦山城里的那些长老仙师们现在应该已收到风声赶去南州了。

    可是我又一次觉得迷惘和害怕了,茫茫大海上那么多岛屿,未必就是我所想的踏尘岛,可无论是哪,这次来了那么多人,这一点都不合常理。没有十足底气,谁敢这般狂妄,溟海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希望那些长老们可以平安无事,那些百姓们可以逃过此劫。

    可是我,我接下去该怎么办?

    我停下脚步,呆呆的看着那些尸体。

    比起对付十巫,溟海才是我真正想要去的地方,从那里可以去到孤星长殿,而从孤星长殿,我可以离开凡界去往魔界。

    我必须要去魔界,当初云英城出事,云破天开,入世杀戮的就是魔界的魔灵。还有沈老先生心中所提的湖潭,这可是直接与万珠界有关的。

    我原先打算是想恶心一下十巫,让他们互相猜忌生疑,我会见好就收,顺路去曲南沿海,前去踏尘岛。

    可如果溟海真的出事了,我得另寻办法去魔界了。可惜这些我一点都不懂,师尊未曾教过我一二,德胜城吴家温泉里的那道界门也早已被师父他们封禁了。

    "哎呀,你别跑啊!"

    奶声奶气的童音忽的响起,一颗小球咕噜咕噜滚到我脚边,一个小女孩着急跑来。

    我弯腰将绑着彩带的小球捡起递过去,小女孩伸手接过,冲我一笑,就要开口说话,一只修长洁白的手搭在她肩上,清冽润和的男音淡笑:"多谢姑娘。"

    我站直身子,男子很年轻,与我差不多的个子,放在男人堆里不算多高大,面容清秀,淡淡霭光下,笑得温和有礼,腰下悬着一块小牌,上刻"丁若"。

    小女孩讶异抬头,问他:"她是姑娘?"

    "是啊。"男人垂首揉了揉她的头发,柔声道,"你该叫姐姐。"

    "她不是男的吗?"

    "你看她否认了吗?"他笑眯眯的朝我看来。

    我微微皱眉,做出严肃紧绷的神情,目露警惕。

    他轻捏了下小女孩的脸:"好了,你去玩吧,哥哥明日再来找你哦。"

    "好!"小女孩弯唇笑开,转身走了,未出几步,回头道,"可是哥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男子笑道:"我姓丁若,单名元,元宵的元。"

    "元宵哥哥再见!"小女孩开心的挥手。

    "再见。"

    我看着小女孩跑远,收回视线,朝男子看去。

    眼下这情况与我所想象的接触十巫的场景完全不同,最怕此人跟赵六认识,那我一开口便暴露无遗了。

    "怕我吃了你?"他双手抄胸,饶有兴致的看着我。

    我仍绷着脸,目光投往他腰上,寒声道:"你怎敢在腰上挂这个?"

    他垂眉看了小木牌一眼:"你自己不敢,就不许我挂了?"

    我还真的是不敢,虽然觉得这样才能最快引来十巫的人,可着实因为自己真的是个假冒的,怕挂了会太明显,惹人以为我是故意来引人上钩。

    没办法,做贼难免心虚。

    我道:"可万一招来杀身之祸呢。"

    他一笑,眸色变得阴鸷,冷冷的打量我一番,吐了一个字:"孬。"

    "你说什么!"我怒道。

    他看向远处那些尸体,双手负后,微敛长眉:"杀身之祸?昨日惹祸的可是你,如若不是我及时出现,你现在恐怕就会挂在上面和他们为伍吧,而你呢?"他侧眸斜睨了我一眼,"你却在我救下你以后弃我不顾,自己先逃命,你不仅是孬,更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昨日救我的是你?"

    "不识字么?"

    他往前走去,随手解下腰上小牌,看了看,轻轻懒懒的往一旁角落丢去。

    小牌撞在石阶一旁,碰撞声被往来的繁华声掩去,很轻的一下。

    我跟上去:"我又没看清你,你也不是昨天那件衣裳了,何况姓丁若的又不止你一人。"

    他头也不回:"你叫什么。"

    我微顿,他不认识赵六?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生起窃喜,可又怕他在故意试探,于是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我鲜少与你们来往,否则我何必挂个牌子等人来?"

    我回头朝身后那角落看去,黑暗暗的,也许明天不知道哪个小孩就会将那小牌子捡走,或当木柴,或当玩物了。

    我问:"那你如何认出我的?"

    他脚步一顿,回首看来:"月牙儿在你手里?"

    他毫无预兆的吐出前面那三个字,让我后背一僵,好在身子冰寒,反应也慢,没有露出什么神情。

    我盯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他浓眉微挑:"怎么,打算独吞?"

    我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赵六的小牌抛过去,他"啪"的一下伸手接住。

    我说:"我是赵家的人,叫我赵六就成,我自亮底牌了,若我们赵家独吞,你尽可以找人对付我们。"

    他兴趣索然的瞟了眼小牌,续问:"月牙儿到底在没在你那。"

    "在。"我大大方方的说道,"不过我不会告诉你我把她藏哪儿了。"

    "为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眼下这打扮,你如何认出我的?"我反问。

    他冷笑了声,道:"初一月,落在井,万珠所供,群狼觊觎。要捞月,往东南,胜日乘船赏凌寒,孤山长亭望银野。"

    我大怒:"那测字算命的老头是你的人?!"

    "哈哈哈!"他朗笑,"这种花点钱就能收买的,怎会是我的人?说吧,月牙儿呢。"

    "她很安全,"我冷声道,"我收到的命令是直接带去给我赵家和青阳桐木三位族长,你没这个资格过问。"

    他轻蔑的扫了我一眼,笑了笑,转身往前走去。

396 一路南下

    我之所以来云晋城,是想用赵六的脸引来十巫的人。七姑她们死了我有些遗憾,为此琢磨了很久要怎么利用她们的尸体。如今这个姓丁若的自己找上来,无疑让我省事了不少。

    天色越来越晚,但因此处在云晋城西城几条主街的交汇点,一路仍热闹鼎盛。

    丁若元没再同我说话,我也没吱声,因身子太冷,我缓慢的跟在他后面,他不时停下来等我,神情越发不耐。

    四周渐渐僻静,寒鸦掠过高枝,初开的梅蕊微散清香。

    我们走入一条烟火俱寂的小巷,他推开一道破败院门,一股朽味迎面而来。

    我伸手挥了挥:"这是哪。"

    他没作声,进到院子里,撩开成团成团的蛛网,随意抛扔在地。

    我没跟进去,他冷冷道:"进来。"

    我抬眸望了圈,都是些破旧矮房,想来这片民居也没多少人了。

    我想了想,踩着那些蛛网跟了进去。

    他已进到了房里,随身带着蜡烛,点燃之后以蜡油立在桌上。

    两室连居的小屋,一旁是卧房,一旁是厨室,他在卧房的土墙壁上敲了敲,而后伸掌贴在上面,神思微凝,淡紫芒光微聚于他掌心之下,蓦然迸发,墙面顿时哗啦啦倾倒。

    他一步退开,摸出一颗夜光珠,明光下除了土墙石块,还有数具夹于其中的骷髅,白森森的,不知道在里边埋了多久。

    他侧眸看了我一眼:"跟上。"矮身钻进了墙洞里。

    地上白骨至少三具,且其中一具是个幼儿,略小的头颅靠在一根粗长的腿骨旁,我心中说不出滋味。

    我捡起桌上的蜡烛,跟着走了进去。

    墙洞里狭长幽冷,是条下倾的斜道,丁若元的背影已行到了十丈开外。

    "你最好快点,若明日水位不对,又得在这多等一天了。"他忽的开口说道,声音在甬道中带着回音,深旷空灵。

    "什么水位?"我问。

    "你不知道这里有暗道吧。"

    "嗯。"

    "那些族长居然没告诉你们。"他讥讽,"他们让你们去送死,却没告诉你们逃生的路,我猜知道这些暗道的人也只有他们自己了。"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我反问:"那你如何知道的?"

    "你猜?"

    我回头看向下来的砖墙,道:"上边那几具白骨是住在这里的人吗?"

    "一家四口,倒霉鬼罢了,碰上地道刚好挖到了这。"

    我压着胸口怒气,道:"那也不至于杀了吧,不能买下来?"

    他停下脚步,回头朝我看来,隔得太远,光线太暗,看不清他的眉眼。

    我有些不安,微抬起下巴:"怎么了?"

    他冷冷一笑:"杀人不一定要理由,有人非杀不可,有人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恰又有杀他的能力,我想杀便杀。"

    "你们丁若家的就是如此教导人的?"

    "十巫皆如此吧。"他嗤笑了声,继续朝前走去。

    心底说不出的厌恶,我咒骂了一句,跟了上去。

    甬道狭小,越往下边越阴暗潮湿,土墙上渗着不少水,偶尔还有老鼠吱吱叫着。

    举着蜡烛的手很快失了知觉,我换了只手,另一只缩到袖子里,忽的一愣,目光停在不远处的酒瓮上。

    六个酒瓮排成一排,颜色古沉,略显老旧,上面的符印我虽从未用过,却一点都不会陌生。

    阴阳鬼行谱,养鬼魄用的,而且看酒瓮色泽,这里面的鬼魄戾气极重。

    我走过去,沾了点盖子上的嗔须粉和乌光,手指轻搓了下。封坛最多不超过三个月,也就是说至少三个月前有人来过这,给这些鬼魄送了新鲜的人心。

    是十巫养在这的?

    我抬起头打量着洞壁上的泥石,这里不过是清州一个云晋城,那其他地方呢?

    天下三十六州,一千多个城池,还不包括那些乡县田村,是不是每个地方他们都建过这样的密道用来逃生?并养着这样的鬼魄?

    "你怎么慢慢吞吞的?就不能快点?"丁若元远远叫道。

    我回神,刚要说话,胸口忽的一痛。

    我皱眉,这才觉察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胸口肿胀的难受,小腹也在隐隐酸痛。

    "你究竟在干什么?!"

    我扬声道:"来了。"

    甬道很长,走了整整一夜,尽头出现长长的土坡,隐隐传来水声。

    晨风从洞口灌来,我瑟瑟发抖,攀着湿冷的土砖爬了上去。

    一旁就是溪流,从高处急急淌下,下坡是长河,河水宽浅,河中稀疏长着水草。

    丁若元在河边掬了捧水啜饮,抬手抹了抹下巴,烦躁的抬头朝我看来。

    我抓着高及至腰的野草走下去:"赶不上水位了么?"

    "赶上了。"他冷声道。

    我斜了他一眼,低下头看路,小心探脚。

    他漠然看着我,安静一阵,问道:"如果没遇上我,你要去哪?"

    "找秋水长老。"

    "青阳秋水?"

    "嗯,他负责管领七姑,七姑已死,我只能找他。"

    "那就去找他吧,我跟你一起去。"

    我一顿,抬起眼睛:"那你呢?你本来要去哪的?"

    他没回我,收回视线上到另一边去拔草了。

    我在河边停下,道:"喂,你本来要去哪?"

    "你不打算带月牙儿一起去?"他朝我看来,"你把她藏哪儿了?不怕她跑掉么?"

    "带着她我才害怕,我对付不了她,只能让秋水长老来。"

    他微皱眉,忽的倏然一笑:"不如我陪你?我陪你一起看着她,直接押她去见你赵家族长?"

    我也笑了:"你真这么想的?那何必带我出城?"

    "难道你将她藏城里了?我不信。"

    "聪明。"我嗤笑,"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休想和我争功。"

    他眉稍微微扬起,眸中笑意渐褪,最后完全不掩厌恶。

    "我问你话呢。"我叫道,"你怎么会在云晋城?你本来是谁的手下?你的同伴呢?"

    他冷哼了声,沉声道:"你听命于青阳桐木和你赵家,我则奉我丁若族长之命,我所要做的你亦没有资格过问,不过你放心,我会把你安全无虞的送到青阳秋水那的。"

    他回身去继续拔草。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底又生出一些古怪,却具体说不出古怪在哪。

    就地做了双厚厚的草鞋,我尽量踩着浅水处的石头过岸,他还在那拔草,清出了一块三丈长宽的空地。

    我没见过这种野草,枝叶粗厚,微偏黑色,根部极长,入地似铁钩,难怪他真气不弱,却也拔得这么辛苦。

    我在一旁坐下,淡淡道:"那你家族长给你的任务你可完成了?"

    良久,他轻轻懒懒的"嗯"了一声。

    "那你不汇报么?"我又问。

    "不需要。"

    "那你..."我及时打住,没再说下去。

    本想让他写封信给谁谁,告诉那人他同我在一起,这样至少我带着他去送死,那人能知道他身边跟着的人是奉命于赵家和青阳家,并私藏了田初九的赵六。可话到嘴边我又不敢了,怕的是他们这些人之间从来就不是靠写信来传递消息的,那样我一说出口就暴露无遗了。

    他起身将又一株野草扔到一旁,抬眸望来:"你就打算一直坐着?"

    我将湿嗒嗒的草鞋丢掉,随口道:"没吃饭,没力气。"

    "我也没吃饭!"他语声蓦然变厉。

    "哦。"我看了他一眼,"我还好吃懒做,不想动行不行。"

    "你!"

    他忽的一顿,目光落在我身后。

    我循目望去,山风轻拂,有浅色衣带缓缓飘起。

    我皱眉,起身过去,拨开重重草木,一具女尸歪在凹陷的潮湿山沟里,双目微阖,面色发青,阴沉晦暗,大腿处有一个伤口,很圆很细,是**。

    风从我身侧穿过,她面皮微微鼓起。

    似乎想到了什么,我舔了下唇瓣,抬手去抓她的头皮,而后蓦然一紧,她的脸登时鼓起,如灯笼外的纸皮一般。

    我俯下身,捏着她头皮上的断裂处轻嗅。

    沉曲香,紫云花液,白七草,夹竹桃...

    心下一沉,我松开手,将整具身子翻过来检查了一遍。同其他行尸一样,骨架都在,可是五脏六腑全没了,空空如也。

    "你在干什么?"丁若元的声音忽的在我身后上方响起。

    我受惊不轻,抬眸瞪他,站起来在附近走了圈,果然捡到了一支**,顶端有莹莹黄芒,是梦然秋水。

    "杨家那些走狗干的吧。"丁若元看向女尸,讥笑道,"这女的是谁,那些杂种怎么舍得把她扔在这,不拖回去暴晒了?"

    我心底嗤声,你才像杂种,还是掉毛的癞皮杂种。

    我将**放在女尸身边,肯定了心中猜测,真的是清婵。

    "你认识她?"丁若元又道。

    我看着女尸:"既然是杨家干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

    他冷笑了声,懒得理我了,回去继续拔草。

    女尸眼皮半掩,遮住一半的眼珠毫无神采,因为有沉曲香在,尸身没有毁坏,我压根判断不出她死在这多久了。

    我解开她身上的避尘障,在她身旁磊下西风雁归,用她的头发在木枝上绑了个长归梅扣,而后将木枝插在了石阵当中,入土七寸。

    希望她家人能找个靠谱点的巫师,快点接她回去吧。

397 市井之传

    丁若元折腾了半日,将草全部拔完,而后用现制的木铲子沿着某种轨迹挖了道横七纵八的沟壑,我最后才发现这是一幅类似于池秦的星序。

    在河水快流光前,他终于将水引入这星序之中。

    水流的缓慢,我坐在一旁不声不语,他不时抬眸朝我看来,似在打量我,我怕自己露出破绽,故一直保持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的神情。

    他终于出声:"这个,你见过?"

    我咬着一根狗尾巴草,掀起眼皮,爱搭不理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嘴角微勾一缕讥笑,走到水边,用铲子送水,加快沟壑里的水势流动。

    上流来的水越来越少,他弄得辛苦,我有些看不过去,道:"这么点水,完全可以用断流阵让水势暂停,积攒起来岂不更快?"

    他一顿,朝我看来,怒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反问:"你为什么没想到?"

    他继续铲水:"那你帮我。"

    我好笑:"我为什么要帮你?"

    他怒瞪过来:"不帮?"

    "不帮。"我肯定。

    他磨牙,半响,垂头继续像划桨一样将快干的水往星序中涌去。

    对他的愤怒我根本不在意,山风习习吹来,我靠着石壁,不时朝女尸看去,心里的不安越发深重。

    以前清婵对付的只有我一人,我毫无防备,她可以在背后任意使坏害我,可如今,她面对的是杨修夷和整个杨家。从这具女尸可以看出,杨家暗人一直在追捕她,她境遇极惨。可是这件事我一点都不知道,是杨修夷怕我因她心烦,故而没告诉我,还是跟我提过,我却忘记了?

    记忆越来越差,浑浑噩噩,丢三落四,如此下去,我该怎么办?

    水越蓄越多,最终填满了整张星序。

    丁若元抬起手,引二十七块石头盘浮抟转,于池秦正上,落定成阵。

    他闭上眼睛,低低吟咒。

    我好奇的抬起头,这阵法手法我从未见过,每块石头萦光轻绕,呈淡紫色。最上边有黄芒飞快缠绕,似长针刺绣,编织出一张忽隐忽现的人面。

    良久,他垂下手,那些石头啪啪掉落。

    我问:"你在找谁?"

    "与你无关。"他回身朝南边走去。

    我放下腿站起,跟上去:"既然与我无关,那你何必紧赶慢赶的催我?好像错过了水位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到最后却又与我何干?"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我:"把田初九给我。"

    我冷笑:"你不会真信我会把她一个人丢在这,然后自己去曲南找秋水长老吧?"

    他皱眉:"什么意思。"

    "你猜?"我收回目光,伸手去折树枝。

    "我没工夫与你耗!"他吼道,"田初九究竟在哪!"

    我不说话,将树枝折下,又去折第二支。

    他忍无可忍,蓦然出手抓我,我眉眼一凝,数十块石头刹那朝他砸去。

    他后退一步,一瞬将石头散尽。

    我冷冷的看着他,神思定在四周,他若还有行动,我得先发制人。

    他神色紧绷,顶多算清秀,谈不上俊朗的面孔蕴满怒意。

    大眼对小眼半日,他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齿回过头去:"青阳秋水在哪?"

    我仍不说话,折下一根又一根的树枝,而后绑成一捆做成了拐杖。

    他又重复:"青阳秋水呢?"

    "曲南。"我冷冷道。

    "那田初九呢?"

    我朝他看去:"你再猜?"

    "你!"他大怒,怒了半响,拂袖回身,朝前走去。

    我握着树杖跟了上去,他脚步很快,光看背影就知道他忍得有多辛苦。

    易怒,狂躁,这是对我。

    温润,清冽,这是对昨夜那个小女孩。

    不知他对那小女孩是不是装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我的厌恶至少是发自内心的。

    可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因为那天他在碧狼先生手下救了我,我却跑了?

    这可以理解和说得通,可我觉得他对我的厌恶程度很深很深,像是日积月累所致,而非任何一事突然触发,就像是骨血里带出来的唾弃。

    对,就是这种感觉。

    轻视,不屑,唾弃,还有,杀气...

    我一愣,的确是杀气,他想杀了我,不止一次,在每次我不听他话时都有这样的杀意。

    为什么?

    难道十巫之间如此仇视和生隙?

    小腹忽的又一痛,我停下脚步,轻捂住肚子,酸痛发胀,沉甸甸的钝痛。

    似乎觉察到我的动静,他回过头:"又怎么了?"

    我抓紧拐杖,摇了下头:"没事。"

    他轻蔑的扫了我一眼,回过了身去。

    整整三个时辰,我们终于走出这片山林,前路稍稍宽阔,远处依稀能看到数座村郭。

    丁若元以石阵定位,摸出张精细的地图,看了半日,指向西边:"那处有大路,走上十里就能从大路上到官道。"

    我点头:"那走吧。"

    "走?"他嗤声,"你还不如爬吧。"他朝另一边的村落看去,"得弄两匹马了。"

    我道:"是马车。"

    他回头,我看着他:"我骑马不是很厉害,刚学没多久。"

    他皱眉,神情越发受不了我:"废物!"

    "不会骑马就是废物了?那天下废物可多了,买得起马的人可没几户。"

    "你赵家真穷。"他朝最近的村庄走去。

    我跟上:"你丁若家才没用,马匹少见,石头可不少见,你却连简单的断流阵都不会,怎么学的?"

    "我丁若家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是阁下先操心我赵家的贫富吧?"

    他又冷笑了声,不说话了。

    附近几个村庄没有买到马,丁若元边打听边走,不知不觉已近大路,终于有马车过来,是几人合租去往岳州的。

    丁若元拦住车夫,问能不能让我们暂坐一阵,到了前面枫泊驿站便走。车夫能多赚钱,自是答应,但车上的人嫌弃我们一身泥渍,不肯同意。

    眼下我是赵六,就须得有赵六的行事风格,不过有丁若元在一边,这个恶人我能不做就不做。

    果然,他"砰"的一声,不知从哪摸出一柄短刀,一瞬就打在了车厢里边。

    "让不让?"他淡淡道。

    满车人僵愣片刻,而后点头,齐齐挤到一起,给我们空出了两个位置。

    一路沉默,丁若元凶神恶煞的坐在我旁边,我握着树杖,没什么表情。

    下车之后,他直接抬脚走了,车夫拉住我想要些车钱,我眼一瞪:"车钱是什么?"

    车夫弱弱的松开手,我拍了拍衣袖,扬长离去。

    枫泊驿站是清州最后一个驿站,再南下就是曲南境内了,驿站四通八达,我想去南州,要去的是天下闻名的萧妃官道。

    夕阳落日,云上余晖斑驳,碎为一片一片。丁若元去车马行雇车,我在一家布坊里买了双鞋子,换掉脚上冰冷潮湿的靴子,而后找到一家露天茶肆。

    四周热闹繁盛,我要了些白糖糕和桂花酒,隔壁桌的几个食客在为朝银,铁器,和盐田粮食争论不休。

    过去很久,丁若元还没有回来,我想了想,伸手招来伙计,同他形容了一下丁若元的衣着容貌,等下他会来此寻我,就说我去寻他了。

    伙计点头称记着了,我起身离开,临走前一顿,回头瞪他:"我跟你形容的你可要记清楚了,不要到时候吩咐错了人,我要是和他错开了,我回来拿了你的脑袋!"

    伙计一愣,打量了我番。

    我眉眼一厉:"看什么看,眼珠子欠挖啊!听清楚了吗!"

    他翻了个白眼,点头:"嗯,清楚了。"

    "你表现好我自有赏钱。"我道。

    我转身走开,听到他在身后呸了一声:"什么人啊这是,就差没在脑门上长个鼻孔了。"

    我并没有走远,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商铺后边,以堆满杂货的板车为挡。

    人流密集,肩摩毂击,大约一炷香后,终于看到丁若元牵着一辆马车在附近找我。

    我撕掉脸上的假胡子,绕商铺后边的小路打听到了车马行。

    浓郁的马尿和汗臭扑面而来,我往现在相对人较少的几家走去,形容了一下丁若元的样貌,隔壁光膀子的大汉边用巾帕擦着脖子和肩膀,边走来嚷道:"你说那个脏兮兮的白面小子啊,刚走了,往那去了。"

    "那边吗?"我伸手轻指。

    "对,就那。"

    我点了点头,又好奇道:"那他租到车了吗?"

    大汉哈哈大笑:"直接给买走了,南州那边出事了,我们不租车了,只给卖。"

    "卖?"我皱眉,狐疑道,"你们没为难他吧。"

    "可不是我卖的,"大汉指指另一家店,笑道,"那边,刘老瓜给卖的,他脾气性格挺好的,为难他干嘛?"

    "他有没有说奇怪的话?"

    "能有什么奇怪的,挺老实的一个人啊。"

    "没有吗?"我一笑,道:"那就好,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有些不放心,我这弟弟有些笨笨的,到现在都不知道在哪,我这就去找他。"

    我回头往茶肆方向走去。

    快近时,有所感的抬起头,丁若元牵着马车,一脸阴沉的看着我。

    我微扬眉,若无其事的过去,抓着车厢往上一跳:"走吧。"

398 小姐救我

    曲南的冬日一向暖和,但现在不知为何,经过一条大江时,我竟看到江面上结了一层霜冻。

    几个蓑衣老翁在江边垂钓,一人愉悦的笑了声,长臂一扬,肥美的大鱼从凿开的江面里提了出来。

    很安宁。

    头发被风吹起,很冷,但抱着能看几眼是几眼的心思,我舍不得卷下车帘。

    不知道师父现在在哪,以往冬日他也最喜欢这样垂钓寒江,记得有一次他与我打赌,赌他一盏茶能钓上七条大鱼,我不信。结果他摆了十五根鱼竿,真的做到了。我输了,所以每日早起去后山翻土,将冻僵的泥土松上一遍又一遍。

    冬日的天地最辽阔,那时的我真好,一点都不怕冷。

    山川从眼前翻翻而过,赶路的人时多时少,不时有官兵引路。快行至南州时,一列军队快马奔来,沿路大喝,要我们速速赶路,这几日要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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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若元边赶车边研究地图,最后驱马下了官道,踏一个平野而去。

    披星戴月,不眠不休,两日后他终于吃不消了,在一座村郊停马歇息。

    他下车将马儿一拴就走了,我仍坐在车上,待听到他打听好住处,我才掀开车帘下来。

    村道上的人将视线从丁若元身上朝我投来,丁若元回头,冷笑:"等我打听好了才下来,你捡现成的?"

    我答得干脆:"对啊。"

    他横了我一眼,被一个大娘领进一个院落,我跟着上前。

    从枫泊驿站出来的一路,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他从始至终都在讨厌我,我也彼此彼此。

    小院尚算宽敞,大娘要儿子整理两间出来,她则去到厨房里煮粥烧汤。

    我抄着胸,故作散漫的打量着院子,眼角余光不时留意一旁捏着地图坐在石阶上研究着的丁若元。

    大娘热好粥来喊我们进去,我摆摆手:"给我端院子里来。"

    大娘一愣,我挑眉:"你聋了?"

    "这女人怕热。"丁若元起身道,"我去帮你。"回头怒瞪了我一眼。

    我故作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他出来后将一锅粥放在桌上,到我跟前恶狠狠的道:"现在已经在南州了,把你那套恶性给我收起来,能不惹事就不惹事,你这蠢脑子长来干什么用的!"

    我嗤声:"就你真知灼见,就你深明大义。"

    大娘捧着碗筷出来,盛了几碗,招呼我:"大姑娘,过来喝粥啊。"

    "他不是说我怕热么。"我懒洋洋道,"这么烫,我怎么吃?"

    大娘讪讪的抿了唇。

    丁若元额上青筋崩满,真怀疑他会不会马上暴怒出来打我。

    我伸手摇了摇光秃秃的海棠枝,一个大胆念头一晃而过,顿了顿,我回头冲大娘道:"我老家在古溪,冬日海棠也照开不误,哪像你们这,冷冷清清。"

    大娘想是也不愿对我客气了,冷声道:"这是海棠,四月开花,冬日自然冷清,但再冷清,我南州能开的花还是有的,我儿不愿种罢了。"

    我切了声,走过去坐下吃饭。

    丁若元神情未变,举止冷漠疏离,我闷头喝粥,不时夹点酱菜进碗。

    心底却悄然松了口气,我终于不用再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唯恐自己说错什么暴露了我不是十巫之人了。因为眼前这个"丁若元",我现在可以十分确定,他不是丁若元。

    古溪是执云别称,位于秉州,数百年前,那恶名狼藉的荀夜巫师便是古溪人,当年大规模兴起烧杀巫师之地,亦是古溪。

    后来古溪改名为执云,但那些术法书籍上仍习惯称之古溪,我面前这个大娘应也不知道古溪在哪,否则不会说出南州能开的花还是有的这种话,毕竟秉州比南州要北的多。

    执云一不会冬日开海棠,二,十巫也许会藏在那,但绝对不会称其为老家,三,寻常人不知道古溪是什么不足为奇,可是十巫的人却不会不知,而我眼前这个丁若元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人有好坏善恶,百家粮养百家人,同一个娘胎出来的都有正有邪。我并不认为十巫的所有人都是阴邪自私的,但我和面前这个丁若元却都选择扮演了一个易怒狂躁的十巫之后。

    他同我一样,也在云晋城引十巫,但是他胆子大,比起我费尽心思想用七姑她们的尸体做文章,他直接大大方方在自己的腰上挂着牌子引人。这也足以说明他本事不小,至少有足够的能耐,自信自己能逃脱杨家暗人的追捕。

    其实我一开始怀疑过他是不是杨家的人,但他骂过那些暗人,骂时的神情可不是装的。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丝毫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比如他对十巫的憎恶。

    不过与其说不会掩饰,倒不如说不屑掩饰。他身上的杀气时时提醒我,若不是他误打误撞知道了田初九在我手上,我可能早就死在他手里了。就是这惯有的张狂导致他现在毫无演技,他可能压根不知道我早早就开始怀疑他了吧。

    那他一开始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接近十巫?

    十巫绝对树敌不少,他会是哪一路的?

    我蓦地一顿,心底有一个猜测在缓缓凝结成团,我不敢太笃定,这会让我害怕,虽然更多的会是兴奋。

    憎恶十巫,与杨家不善,又想捉我,至少是敌非友。

    这样的人明明暗暗不在少数,但有一方势力必在其中。

    万珠界。

    如若不是,那我没必要再和他浪费时间了,如若是,那我...

    四肢像忽然有了热意,我努力掩饰自己的狂喜,很快喝完粥,将碗筷放下。

    "不再喝一碗吗?"大娘顺口道。

    我心下一暖,面上却冷巴巴的看她一眼:"这么难喝,一碗还嫌不够?"

    回身不去看她表情,我走到一旁树下挑拣了几块石头,进屋前我看向丁若元:"三个时辰内不要叫我,你也叫不醒我。"

    他漠然看了我一眼,没什么反应。

    我当着他的面直接在门口设了道阻阵,再进屋设下护阵和清心阵。

    屋内昏暗潮湿,我和衣躺在床上,睡得断断续续。醒来屋外仍黑,我起床解开阵法,去外边打水,对着面盆将脸上的面皮稍稍处理。

    快要发黄起卷了,时间不多了。

    院子里传来动静,我拉开半道房门,丁若元也起来了。

    "走么?"他出声道。

    我朝大娘房间看去一眼,道:"走吧。"

    路上很暗,天光微薄,同先前夜间行路那样,丁若元拿出夜光珠照着,不算多明亮,可至少能供马儿行跑。

    在村外一条河道停下,丁若元掬水洗脸漱口,我看着东边渐露的晨曦问道:"还有多久能到云英城。"

    "自己算。"

    "我不去云英城了。"我说。

    他一顿,回过头来,湿漉漉的头发贴着额际,脸显的特别白。

    "不去?"他浓眉微拧,"那你去哪?"

    "到前边以后,你找条人多的大路把我放下就成。"

    "你不知道整个南州布满了杨家和其他世家的暗人?更不提江湖上那些拿银子的缉盗人,我们的脑袋可是很值钱的。"

    我反问:"你不知道侯泽出事了么?"

    "几条畜生能兴什么风浪,"丁若元讥笑,"成不了多大气候,你信不信不出七日就能太平了。"

    "对啊,所以我才要抓紧时间。"我一笑,"不能让这些畜生被其他人夺光。"

    他扬眉:"你是要去捉那些杂龙?"

    "那些暗人和缉盗人算得了什么。"我看着他,"听你方才的意思,你觉得我离了你就死定了?"

    他嗤了声:"赵六,你知道什么叫不知天高地厚么?"

    "知道啊,你回身去河里照一照你也能知道。"

    "嘴上逞能算不了什么。"他擦了擦头发和下巴的水,淡淡道,"告诉我田初九在哪,你要去哪我不管,我去找她。"

    我看向车厢前方,压低着声音道:"她逃了。"

    "什么!"丁若元勃然大怒,"她不在你手里?!"

    "你急什么!人不在我手里,却逃不出我手心,现在只有我能找到她,否则我怎么知道她跑了?"

    他一顿,沉声道:"何意?"

    我看了他一眼,道:"去年各家派出活吃九头蛇妖之心的人,如今活着的,可就我一个了。"

    他眼眸一亮,上前道:"你是说,你就是赵家那个吃蛇心的人?"

    他演得这么煞有其事,我差点没有笑出声来,严肃的点了点头:"对。"

    这自然是我瞎编的,不可能再有人能取得九头蛇妖之心了。

    当年我还在安生湖底时,庄先生曾以趋峟引魂阵引出过九头蛇妖,但那心脏被行言子偷走了,不过他不是吃了,而是拿去做了阵法,仅用了一次。

    后来烛司杀了一只,再就是拂云宗门上的那两只,一只撞山壁而亡,一只被杨修夷砍死,两只一起被人丢入了红莲之火,尸骨无存。

    若十巫也想取得九头蛇妖之心,那必会在天下引起不小轰动,能压下这轰动的只有朝廷,而不是在野的十巫。

    再者,为了一个我,十巫也犯不上涉如此大的险去对付九头蛇妖。

    毕竟我于十巫,有则佳,无也可。

    丁若元同样换上严肃容貌,道:"那她现在去哪了?这与你要去捉龙有何关系?"

    我冷冷一笑:"那几头杂龙是兴不起什么风浪,可你别忘了,它们有个本事是谁也比不上的。"

    "什么本事?"

    "腾云驾雾。"我眉眼变得严厉,"田初九那贱人,她去溟海了。"

    "溟海..."丁若元低低重复,抬起头来,不掩喜色道,"那我们现在就去捉龙!"当即跃上车来,手中长鞭一挥:"驾!"

    我飞快扶住车厢,差点没摔出去,叫道:"你没有自己的事情了吗,我不想要你跟我争功的啊!"

    他哈哈大笑,没有理我,扬鞭越发的狠:"驾!"

    我踉跄稳住身子,转眸看向车窗外,草野疾飞而过,昨夜暂宿的小村在渐渐升起的晨光里越来越远。

    我轻轻叹息,究竟是因为跟卿萝呆一起久了,还是历世太多?

    我如今这演技,真是好的连我自己都佩服了。

399 死后鞭尸

    南州有城十七座,海线极长,我们行往东南,半日功夫便见得到绵延的海岸。

    黄昏从长山狭道出来,所经村落乡田狼藉,安静无人。路上散落着许多衣裳和首饰,能想象得出经历过怎样的混乱恐慌,但值得庆幸的是没有见到一片血渍与残骨,这里的人应该都是闻风而逃的。

    晚上马儿需要休息,在一个村子里停脚三个时辰,隔日继续赶路。大约未时,我们终于赶到侯泽一带。

    天色清碧,卷云浩浩,花影映在水光上,细细碎碎,随风而摇。

    我们没去侯泽城,绕辰生岭旁的大路直接去海边,行到地图上所标注的竹石群山时,丁若元蓦然勒马。

    我掀开车帘,视线尽头的山坳下阔长至天边的屋舍一片焦黑,梁倒木歪,绵延出去的田地上庄稼被踩得一塌糊涂。

    "那里能住多少人?"丁若元忽的问道。

    "至少五个村子,两千户。"

    "那些畜生没这么大的本事。"他声音变低,似自言自语,"它们发生了什么。"

    天边传来鼓噪声,我抬起头,数千只青鸟扑翅飞来,在高空黑压压积沉一片,朝北方而去。

    阳光照着冰冷焦土,远处河道冰水潺潺,耀目灼眼。

    "走吧。"

    丁若元回手提缰,就要扬鞭时我叫道:"等等!"

    "怎么?"

    我跳下马车:"你去吧。"

    他浓眉微扬:"你不去?"

    "我用得着去?"

    他微顿,而后干笑了声:"也对,对付这种畜生也用不着你。"

    "我去那边等你。"我指了指一条河流。

    "不用。"他也跳了下来,"你在车上等我,我很快回来。"

    他转身就要走,脚步一停,顿了顿,回身来解马绳。

    我一愣:"你干什么?"

    他头也不回,淡淡道:"那么远,我当然骑马去。"

    "可你..."我的话音止住。

    我本想说难道你不会提息跃空么,反应过来才记起,他如今是姓丁若的。

    他看上去年纪不大,与我不相上下,这种岁数除非天资绝顶,身骨奇佳,否则哪能做到一纵百丈。

    但他方才那习以为常,转身就走的模样,他是做得到的。

    欲盖弥彰。

    我忽的想起云晋城外那个断流阵,断流阵有很多种,石阵所摆的只能拦拦溪流小道。但往大了的去,若有足够修为,排山倒海也能扛得住。他当时故意不为,是怕自己收不住势吧。

    难不成,他真是万珠界的?

    同原清拾一样,其实已经好几百岁了?

    丁若元骑马走了,车厢支在一块磐石上,我没有上去,坐在一旁,捏着树枝在地上勾勒描画。

    其实我挺想同去,着实想看看那些人究竟将侯泽祸害成何种模样。但我怕自己会不小心受伤,什么都可以遮掩,我的血却不行。

    而且擒龙并没有说的那么简单,我现在还没确定这个丁若元是否真的是万珠界的人。就算是,他的真实本事如何,倘若闯出什么祸,一大堆可怕的应龙追来,那真是连逃命都来不及。

    树枝划过泥土,被我割出许多块,一一罗列排布着巫阵。我仔细算了下踏尘岛的大致方位和身上剩下的小竹筒,然后我起身将车帘撕下,去附近闲逛。

    野草遍地,古树满山,这里土壤肥沃,但我能用得上的东西却乏善可获。

    折了些桃木和短歌枝,再在河边挖了点湿泥和小衍草,我不敢再逗留,捡了一袋石头后便回去原地。

    天色已大黑,墨云遮了日光,四边风声强烈,整个天际暗沉如死水。

    丁若元回来的比预期要晚,自我听到动静回头到他出现在我跟前,前后不过眨眼一瞬。

    应龙落下,巨大的双翅轻后,转眸朝我看来,鼻息轻沉,山地都像微颤了一下。

    我松动了下冻僵的手指,抱着包袱站起,有些愣怔。

    这条龙的灵息太强大了,连我这样的浑浊神思都能感受到它体内所蕴的强盛灵力,可是它分明不是一只纯正的应龙。它的体型不及烛司大,长约十丈,耳廓状如鲛鳞,色如着彩,身上的龙鳞即便在这样昏暗的天光下看去仍毛糙无比,不见一丝光滑。

    燃文

    半龙半鲛,是为曲魉,且岁数不大,可它的灵气,连烛司都不及它十分之一。

    丁若元立在龙身上,淡淡道:"上来。"

    站得笔直,气息很足,面孔光洁,没有丁点负伤。

    我问:"它听得你话?你怎么做到的?"

    他看向前方:"这你不用管,上来就是。"

    我望了圈,走到龙尾处,爬上一块磐石往龙尾上跳去。

    龙尾一颤,应龙回首冲我暴怒厉吼,山林俱荡,我紧紧抓着它的鳞片,几乎要被甩出去。

    丁若元冷笑:"怎么,你连这点本事都没?"

    我稳住身子,小心站起,一步步往上走去,到翅膀旁时,我趴在龙身上,将勒马的绳子一圈圈缠在应龙左翼的几片龙鳞上,很是吃力。

    应龙越发暴躁,我极力稳住身子,而后拉住绳子在龙身上坐下,道:"走吧。"

    "怕掉下去?"丁若元隔着两丈之远,回头看我。

    我这才意识到我有多么信任烛司,即便她曾经丧心病狂的将我抛起再接住。

    我冷声道:"我受了重伤,你难道一直没看出来?"

    他嗤了声,回过身去。

    应龙展翅,翼下之风啸来如浪,我俯下身子,耳边风声越来越大,如鼓如躁。

    应龙跃上大海后停驻高空,视野一瞬千里,头顶星子闪烁,身下海浪滔滔。

    丁若元的声音传来:"在哪?"

    头发被吹的乱飞,我抬眸望了圈,用尽力气喊道:"往东南!"

    应龙伏身游去,双翼大开,远处月色浟湙,长空清迥。丁若元仰起头望着天上星云,头发亦被海风吹乱,一身布衣在风里瑟瑟吹着。

    应龙回头冲我道:"就一直往东南吗?"

    第一次听它开口,果真是个没长开的童音。

    我大声叫道:"我没喊停,你别停下!"

    丁若元始终立在那,微抬着脑袋,闻声没有动静。

    风呼呼的吹来,越发寒冷,我缩成一团,紧紧拉着绳子。

    一纵不知几千里,我怀里的逐鹤尺微颤,我叫出声:"往南!"

    视线尽头渐渐出现一点白芒,应龙速度微停,似有犹豫,丁若元厉声喝道:"给我快点!"

    应龙应了声,游了过去。

    白芒越盛,靠近才发现,那是一团盛大的灵气,将整座踏尘岛缠于其中,宽百余里。

    灵气强盛的可怕,直逼我心肺,如此看来,侯泽发生的事情当真与这踏尘岛有关了。

    应龙跃然而去,在上空盘桓,看不见岛上绿荫和阡陌畦田,但隐隐有古老曲调被风声带来。

    应龙俯身往下,视线穿过白烟轻尘,底下山峦高耸,西边是广场街道和起伏的石墙矮房,东南两面是他们的坟场。

    那些曲调从坟场传来,许多人跪在那边,坟场正中,大地皲裂,如久旱瘠土,空气中一股很浓的紫云花液香气,而看清吟唱曲调的人后,我顿时睁大了眼睛。

    竟然是他们,那些我久寻的十巫!

    数十人跪于正中唱词,宋积和好几十个老头抿唇站在一边,皆着一身盛重的玄色巫袍。

    我一颗心揪到极致,他们想干什么?

    那应龙显然也没料到他们在这,停了下来。

    "去广场!"丁若元喝道。

    我朝他看去,虽然我脸上贴着赵六的假面皮,可到底这里聚集着一堆她的熟人,我这么突兀现身势必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和询问,我真怕自己撑不住。好在这丁若元也是虚的,他也在怕。

    广场空无一人,街道巷陌被远处歌谣衬得越发安静,我抓着绳子从应龙身上跳下,身子冻痛的难受,我搓着手,抬眸看向坟场方向,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

    丁若元回头朝我看来:"她大概在何处?"

    我转眸看着他,不论如何,要先摆脱掉这个家伙。

    "先去找长老吧?"我故意道。

    "找了长老还怎么偷偷找她?我们的人都在这,她也刚好来了,你说她想干什么?"他看向应龙,沉声斥道,"滚。"

    应龙微顿,有些气恼,但仍听话起身,拍翅乘风而走。

    我不解的抬头看着:"它为什么听你指挥?"

    他不理我,道:"田初九在哪?找得到么。"

    我回身往前走去,边道:"就在这岛上,具体在哪我一时觉察不到。"

    "你去哪?"

    我皱了皱眉,问道:"长老他们来这做什么,你可知道?"

    他讶异扬眉:"你不知道?"

    我摇头。

    "哈哈,"他好笑的看向坟场,"我也不知道,这些大人物做事谨慎,不会同我们这些跑腿的虾兵蟹将们说他们的大业的。我可是随你跟着田初九来的,没人告诉我他们在这,大概跟化劫有关吧。"

    我微愣:"难道踏尘岛这些灵力是长老们所为?"我做出心死之态朝坟场看去,喃喃道,"连这些杂龙都被养出了一身精气,怎么我们全然不知?"

    丁若元没说话。

    我蓦然冷笑:"向来都是他们吃肉,我们连口汤都喝不上,送了命别说连个葬身的地方都没有,死无全尸都是常事,凭什么?七姑和禹姑的尸体挂在云晋城里,谁想过将她们劫下来去葬了?若非我侥幸逃过一劫,我怕是要同一个下场了。"

    他饶有兴致的朝我看来,眉梢微扬。

    "走吧。"我寒声道,"田初九归我们了,只要田初九在我们手里,还怕出不了头地?"

400 乔装

    海风劲烈,浪涛滚滚,我裹紧衣衫,往**走去,丁若元跟在我身后,脚步声同我一样轻。

    十巫出现在这里真的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不知道他们在这多久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灵气绝非他们所为,方才应龙瞧见他们的神情明显也在讶异。

    心头沉如巨石压下,但同时我又一遍遍在安慰自己,不会跟化劫有关,不会跟化劫有关,绝不会的。

    化劫与我有血咒牵系,我没有做过什么,它必然也不会有什么。这个血咒可是月家先祖和历代族长共同努力而下的延续,不会那么轻易就被破开,这是关乎我生死的,我未死,化劫怎会有什么?

    "前边有人。"丁若元的忽的压低声音道。

    我一顿,抬眉看向山峦,黑夜中静悄悄的,看不出有什么。

    本想问谁,转念想起我身上所带的石头和小竹筒,借此机会也好,我道:"我们分开吧,我要找到她了我想办法通知你,你若找到也要告知我,我们现在可是一条船上的。"我转向北边,"我去那边,你呢?"

    "我去这边吧。"他看了看东南处。

    "好。"

    "你离坟场近,可别被人发现,田初九精得很,一点都不笨。"他朝我看来,肃容道。

    成日被人惦记着要害掉,再笨的人也能变精啊,我心下嘀咕。

    我点了点头:"嗯。"

    **是那日我们从孤星长殿里出来的地方,阵口就在那个海滩上。不过那日出来时杨修夷一直抱着我,我并未注意具体在哪儿。恼就恼在我不通经易星象之道,也从未想要学过界门阵口,虽然师尊未必会教,可清心阁里毕竟藏书大把。终究是我懒了,书到用时方恨少,古人诚不欺我。我叹了声,只能借力打力,靠别人来帮我了。

    沙滩上的风浪特别大,我一路捡着石头而去,不厌其多,到了以后将怀里的木枝石头和小竹筒全部拿出,先设了一个涤尘阵,再三确定四周没人后开始画地排布。

    将整个沙滩割为东南西北四处,最关键的是沙滩西侧,那是当日界门出来之地。我将短歌枝排出西风怀璧纹,拿出怀里的几个小竹筒,将装着的仙月竹露尽数倒完,仍是不够,只希望此地灵力充沛,让我可行吧。

    全部列完,我回头望了圈,确保万无一失了,我略微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衫,回去找丁若元。

    踩着岩石往山壁近路攀去,我忽的一顿,转头看向另一侧,刹那脸色煞白。

    一对男女不知何时藏在那的,被我撞上视线后索性也不躲了,缓步走了出来。

    男子身形高大,怀中抱剑,五官隐于斗笠下,看不真切。

    女子一身玄袍,端手垂袖,五官扁平,肤色灰白。

    "你们什么时候藏在这的?"我浑身戒备,冷声道。

    女子眼眸一亮,旋即平沉下去,淡淡道:"居然是你。"

    我一愣,而后沉声道:"清婵?"

    她眉梢一挑:"你认得到快。"

    真的是她。

    我攥紧手心,冷笑:"自然,无论你换几张皮,你身上的恶心气味都掩不掉,你化成灰我也认得。"

    她眉眼一狠:"是么!"随即朝我冲了过来。

    我一拉腰上的绳口,石头哗啦啦倒出,随即又飞起,朝她击去。

    我回身跳下岩礁。

    清婵对那男子喝道:"还看不出么,此人留不得!快去杀了她!"

    男子不为所动,冲我叫道:"你是什么人!"

    我朝沙滩奔去,清婵击开石头后朝我冲来。

    身后蓦然响起清脆嗡鸣,我迅疾回身,右手一转,在左胸前拈花结印,紫色光矢破空掠去,与她的盗月诀相撞。

    两相消抵的气劲让我往后踉跄数步,她眉头一皱,怒道:"这岛上的灵气倒让你捡便宜了!"

    我双手结阵,飞快吟念念劫吟,她再度冲来,那个男子却先她一步跃来。

    我连忙后退,眉眼一凛,我布下的云深七重阵织光而起,飞旋的十七颗石子带起萤光,明亮耀目。

    这完全不是我记忆中只有一簇萤烛之光的云深七重阵,如此动静,又提前用来对付他们了,怕是今夜的所有计划都要落空了!

    可恶!

    男子拔剑出鞘,斩开光矢,我结印吟咒,七道焰火从阵中燃起,朝他冲去。

    清婵随之而来,我右手击去一道凌薇扇影,而后强拉开一道芒月光屏。

    清婵强行破开,那避开我焰火的男子却将剑锋朝她指去:"你等等!"

    清婵不予理会,执着要杀我。

    那些被男子避开的焰火并未消散,数团撞在远处山壁的树木杂草上,燃起炙火,冲天而上,随着呼啸猛烈的海风即刻烧向远方。

    我咬牙,不能再耽搁了。

    我散尽周身之力,弃掉了云深七重阵,转身直接朝西边跑去。

    这时一个人影从远处纵身跃来,丁若元大喝:"赵六!"

    我一愣,当即向另一边狂奔而去,同时四周石头飞起,朝人影击去。

    隔着十丈之远,我回身看着他,他落定在地:"你在干什么?"

    "别装了!"我大声怒骂,"难怪捉个杂龙你都去了那么久,你是去通知这两个人先我们一步出发又暗中跟着我们吧?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在南州就开始跟在身后了?"

    饶是我处处小心,总归他也不是吃素的,可未到最后一步,胜负始终未定。

    他眉头一拧。

    我看了眼身后,顿了顿,叫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么!你根本就不是丁若元!从一开始你就被我耍的团团转,自以为是过头了就是无能和没用!你就是个刚愎自用的废物!"

    他暴怒:"你在利用我!"

    "不然我受了重伤怎么才能最快来到这找我的族长和长老们?"我大笑。

    山那边响起喧哗,清婵叫道:"快抓住她!"

    绝定东南,聚于南冥,垂于长天,之四象,齐伐魔,举世而征。

    我心中飞快凝息吟咒。

    大地一颤,极强的真息自空中凝为长阵,高处刹那烈风疾劲,尘沙飞扬,红烟如澜,横扫天幕。

    "长鹤伐魔阵?"

    丁若元不屑的怒笑了声,眼神变得狠绝,双眸刹那漆黑,吞噬掉眼白,阴戾到极致。

    他右臂侧扬,一道弧光扇影直攻而来,沉沉的撞在我身前阵壁上。他借力后退纵去数丈,凌空而起,双手平伸在肩侧,衣衫和头发在疾风中乱舞。

    绚烂的粉紫芒光自他足尖萦绕而起,气息极阴,天色晦朔不明,时白时暗。

    他很快蓄势,暴喝一声,强大的气劲猛然冲来。

    我周身凝出青元罗阵,并以最快速度将长鹤伐魔阵破开,高声喝道:"御六气,穷八荒!"

    气劲掠过我头顶和破开的长鹤伐魔阵,直接朝怀璧西风纹冲去。

    一声轰然巨响,方圆数里的海水瞬间掀起千叠,地动山摇中,三道宽阔高大的金**门"砰"的大开,不归列的立于长滩之上。

    一切发生不过须臾,我被气流带摔出去好远,撞的胸肺剧痛,心中却在大喜。

    成功了!

    以阴阳之力相冲,天地之道相接,果真能打开界门!

    我赌赢了!

    同时这个丁若元的本事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你们是何人!"一个年老男音蓦然喝起,从坟场方向赶来。

    丁若元不予理睬,一晃而至我身前,我拼尽全力抬臂,一道赤阳长风冲了出去。

    他猛然退避,右手结阵击来。

    我看向他身前之地,眉眼一凝,四十九颗石子飞起,在同一瞬凝做七道丹光护嶂,却又在同一瞬被击个粉碎。

    我踉跄爬起朝界门跑去,他又欲追来,这时"砰"的一道剑光蓦然朝他击去,一个大胖子从远处一步踏来。

    丁若元连忙化开剑光,再度朝我攻来,却遽然顿住:"你的脸!"

    如翠玉碎开一般,空中又响起数道剑光,丁若元不得不回身去对付这些赶来的十巫长老们。

    无数人跑来,那些岛民亦呈遍野之势从坟场那边下来。

    丁若元伸指鸣哨,那条被他赶走的应龙很快出现在天上,随之还有另外一条。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飞快向着最近的界门跑去。

    三道界门,无论去到哪里都好,哪怕阴司冥界,好过我留在这里终究是个死。

    "田初九!!!"

    身后蓦然响起的苍老暴喝令我大惊。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

    师父!

    我回过头去,恰逢一只应龙被一道剑阵围住,生生被削掉了左翼。

    海风冰凉,整片海域宽广而明旷,龙啸长哀,于空中挣扎,虽说是只曲魉,龙血却也货真价实。

    血水溅入海中,烧沸出无数热泡,同时亦被海风带向人群。那些岛民纷纷抱头,哀嚎奔走,乱作一团。

    我咬牙,思念太甚,虚念虚听罢了。

    现在不走,就真的没机会了。

    我回身继续狂奔,近在咫尺,几乎触手可及时,胳膊忽然一紧,被人狠狠的拉了回去。

    一抬头我就愣了,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一双我日思夜想的黑眸正盛怒的瞪着我:"你要一个人去哪!"

    海风那么大,他的怒吼却丝毫没有被风吹散。

    "嗖嗖嗖"破空的风声传来,无数手执**的暗人出现,天上云彩越发消散,终是为星空所替。

    我愣愣的看着他,动了动嘴巴,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最后,我轻声道:"琤琤,你怎么变胖子了。"

401 回击

    夜色悠寒,四周光影浮动,人影浮动。

    他眸里万丈狂澜,抓着我右手腕上的力量极大,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修夷!"

    师公的声音远远响起,他同样臃肿肥胖,跃向破开包围朝我冲来的丁若元。

    杨修夷将我推向赶来的一个臃肿老头,朝丁若元迎去。

    我下意识向前一步,唇瓣微张,岂料那老头抬手就给了我后脑一掌,我猝不及防,直接被拍弯了腰。

    我捂着脑袋抬头,眼睛一瞪:"你干什么!"

    他又抬手拍来,我大怒,举臂去回打,但被他抢先一步擒住,"啪"的又是一掌。

    我两眼一黑,紧跟着脑袋就被他的双手摁住连拍:"你这死丫头,你敢跑!你跑哪去!又敢给我一声不吭!我教你的你都忘光了!"

    我懵了,顿时毫无反抗之力,被他抓着狂打一顿。

    "少夫人!"

    "哎呀!仙人啊!"

    数个人影赶来,好几个去拦他,终于将他扯开。

    我小心松开抱着头的手,抬眼去看他。

    他恨恨撕掉外边的衣衫和蒙头的假发,一袭雪白长袍几乎晃晕了我的眼睛。

    我低低道:"师父。"

    他捏着我的假面皮,气恼的瞪着我,胡子满天乱飞:"你眼里还有为师!"

    我抿唇,避开他视线,朝杨修夷看去,却撞上了一双冰冷眼眸。

    丁若元不知何时退出的,远藏于那些正和师公他们激战的身着巫袍的老者之后,一眨不眨的看着我,面色冷冽。

    我双目痛恨,垂在两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快要在手心掐出血来。

    空中一声龙啸,又有数只应龙而来,翻浪天云,怒吼人间。

    千支**齐齐射去,刺破长阵。

    丁若元击溃大片箭雨,跃起跳上一条应龙之背,周身蕴结护阵,应龙展翼,回身夺路远去,跃上云端。

    喉间苦涩,我恨自己无能,苦心着虑数日,到头来竟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远处那些十巫也纷纷避走,场面很乱,已经找不到清婵了。

    浪潮涨起,拍上沙滩岩礁,那三道界门渐稀透明,最后归为虚空。

    "少夫人。"一个先生叫道。

    我回头,先生一身青衣,轩举清朗,揖手含笑道:"此处风浪大,人也乱,先避避吧。"

    我双眉微拢:"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他抬手引路,笑道:"请。"

    我看向师父:"师父,我们..."

    师父大袖一拂,背过身去,鼻音怒哼了声。

    "少夫人,我们先走吧。"先生道。

    我看着师父,欲言又止,最后冲先生点了点头:"嗯。"

    乌云丝薄,被风吹开,远空皎月淡淡。

    我在一个院子里坐着,浮空上,灵气如泉奔涌,时而浅淡,时而浓郁。

    几个暗人立在院中,那先生进屋后缓步出来,冲我举手揖礼:"少夫人唤我闫贤即可。"

    我一愣:"你就是闫先生?"

    他眉梢微扬,饶有兴致道:"闫某何足道哉,竟劳少夫人留意。"

    我忍不住一笑:"先生还真如传闻里所言啊。"

    "噫,我传闻里如何的?"

    传闻里,你夸几句就上天,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我在幼时就听闻过他了,师父说杨家有个了不得的暗人先生,擅诗文琴棋,养花调香,是个风雅至极的人物。他还有个老狐狸的外号,最拿手的就是把人卖了,人还替他数钱。哦,对了,他还很擅长接生和看胎。

    之所以提到他,是因为丰叔比他更了不得,用师父的形容,当年的丰叔可是人淡如竹,雅如梅枝,在盛都颇具美名,是个天崩地裂都不会眨眼的淡泊性子。

    至于丰叔为什么后来变成那样,我猜源于他太护主,而师父却太针对他的主人,活生生逼的。

    我敛回心神,打量着闫贤先生,他给我的熟悉之感远不止于此,真的很眼熟。

    "先生,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我问。

    他哈哈大笑:"少夫人是八抬大轿抬入杨府的,那日闫某就在人群之中啊。"

    我仍苦思。

    他捋了捋胡子:"少夫人,想不起来就先不想了,现在还是想想怎么去哄少爷吧。"

    不提还好,我顿时无言,转向另一面,大海静谧无垠,明月悬上,不理人间,兀自幽然。

    "说少爷,少爷就来了。"他笑道。

    我侧过头去,洋洋洒洒一大群人,其中有三个胖子,最高的那个微垂着头,没理旁人。

    我收回视线,心烦意乱。

    小院干净古旧,他们拉开木门进来,眼角余光看到他们撕开了身上负重和一脸的僵肉。

    师公不在,另外两人是登治尊伯和缦山城的丘前老头,神色皆疲累淡漠,随口聊着。

    没有晚辈坐在这里不理长辈的道理,我深吸了口气,起身走过去,开口道:"登治尊伯,丘前老头。"

    登治尊伯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慈蔼一笑:"你个丫头。"

    我顿了下,抬眸看向杨修夷。

    他眉间的紫色惜缘结印缓缓褪去,他脱掉厚重的大袍,再将绑在胳膊上的沙袋一一解下。从始至终没朝我看来一眼,侧颜深邃清寒,淡漠如冰。

    我垂下头,声音低的自己都要听不清:"杨修夷。"

    他接过闫贤先生递去的墨青长衫,看似简单,却华贵精致。闫贤先生帮他整理着,手指拂过衣上浅绣的苍竹细纹,抚平那些微不可见的折叠之皱。

    系好腰带,杨修夷举步朝屋舍走去。

    我愣在原地,双眉微蹙。

    登治尊伯低笑了声,理了理衣裳:"唉,还以为能找个地方坐坐呢,可累死我了。"

    "是啊。"丘前老头跟着打哈哈,收拾桌上东西,"走走走,小两口闹别扭了,咱杵着估计好不了。"

    "丫头啊,"登治尊伯朝我看来,"修夷身上负着不少伤呢,你这次可得乖点,稍稍让一让啊。"

    我闷闷的嗯了声,额头一痛,被丘前老头给狠狠的弹了一下。

    我伸手捂住,张口就道:"糟老头!"

    登治尊伯拍他,怒道:"干什么,初九都嫁人了你还捉弄她,你个为老不尊的老东西。"

    丘前老头嬉皮笑脸:"嘿嘿,看她凶的,还跟小时候一样嘛。"

    我白了他一眼。

    他们抱着东西要走,杨修夷从屋里出来,手里抓着一个包袱,忙叫住他们:"登治师叔丘前前辈。"

    "嗯?"登治尊伯回头看去。

    "你们一路劳累,在此休息吧,屋里备着不少酒菜。"

    丘前老头搓了搓手,眼眸发亮:"有酒啊?"

    杨修夷朝我看来一眼,朝小院木门走去,到门口时回头对我道:"过来。"

    登治尊伯立时轻推我,笑道:"去去,快去。"

    我垂下眉,跟了上去。

    海潮卷着浪花,四处飞溅,远处许多人在收拾尸体,还有许多岛民的哀嚎大哭,乱哄哄的。

    杨修夷在一块岩石上坐下,回头冲我伸手。

    我握住他的大掌,被他扶着在一旁坐下,他拿出太灵暖玉戴在我脖子上,长指将垂挂着的暖玉塞入我衣下,而后轻轻梳弄我被海风吹乱的长发。

    暖玉入怀,胸口似温泉灌入,一股热意涌向四肢。

    "这些日子冷么。"他出声道。

    我轻轻点头。

    他淡淡道:"难怪跑到这儿来杀人放火。"

    我讪讪抬头:"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他将包袱解开,是一个精致竹盒,热气腾腾的食物香气飘散而出。

    他一层一层拿出来,冷冷道:"被你气成半死。"

    我接过他递来的米饭,盛在碗里,米粒晶白,香喷喷的。

    可是一点胃口都没有,我握住筷子,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半是愧疚,半是心疼。

    夜风将他的长衫吹得凌乱飞舞,一贯闲雅的墨发亦如是,星辰大海之间,他的肤色白皙若雪,极不真切。

    "逃出来之后为什么不来找我?"他道。

    我反问:"你们怎么会在这的。"

    他将几碟菜一一摆好:"你说呢。"

    我垂下头,安静的往嘴里送饭。

    他捡起一双筷子,往我碗里夹肉,淡淡道:"如果今天我没在这,你是不是真狠得下心把我扔下?"

    我的筷子一顿。

    他又道:"还是说,你从未想过?"

    鼻子泛酸,我咽下嘴里的饭,轻声道:"我不敢想。"

    他夹来一片青菜,声音仍淡若闲云喝茶:"那你现在想,想一想如果没有你了,我该如何自处。"

    我抬起头,他垂眸看着我,漆黑澄亮的眸子浮满痛色。

    我的眼泪滚落了下来,淌落进饭里,我难过道:"我说过我不敢想的。"

    我清楚一旦跨入那道界门的结果是什么,我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此生同他,同师父便再无相见之缘。

    想到这个我就会心痛和不舍,我怎还敢去想,我不能让自己止步。

    "我说过,万珠界和十巫的事,非你月家一人之事。"

    "我没有忘,可时机就在眼前,我怎能不把握?我已经没有多少..."

    我哽咽住,抬手擦掉眼泪,垂下头继续吃饭。

    他蓦然伸臂拥住我,紧紧摁着,下巴抵在我头顶,心跳在胸腔里面,铿锵有力。

    我靠着他胸口,咬住唇瓣,努力不哭。

    海风吹得很大,我将情绪缓缓抚平,低低道:"琤琤,对不起。"

402 明白

    回去路上从大道弯口下来,恰遇上师公师父他们从沙滩过来,我下意识想缩手,却被杨修夷有所预料的先一步紧紧握住。

    他垂眸瞪我:"干嘛。"

    我失笑,撇了撇嘴:"被他吓坏了。"

    他不悦道:"我们已经成亲了。"

    "做贼做久了嘛。"

    "什么做贼,"他一本正经,"就算尚未成亲,我们在一起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

    他牵着我过去,开口唤道:"师父。"

    我也叫道:"师公。"

    师公笑了笑,肥嘟嘟的胳膊伸出来在我头上摸了两下:"你看你,临走前天悠还同我说,你这丫头成亲之后起码得胖个五六斤,没想你又瘦回去年的模样了。"

    胸口又酸又暖,我道:"师尊的伤势..."

    "得一直养着了。"他看向杨修夷,笑意微敛,"你考虑的如何了?"

    杨修夷一顿,沉声道:"我意不变。"

    师公叹了口气,长眉轻皱,淡淡道:"你随我来。"

    我一愣,拉住杨修夷:"什么事?"

    "并无大事,九儿先随玉尊回去吧。"师公道,朝师父看去一眼。

    我心生不安,仍握着杨修夷的手,杨修夷一笑,右掌轻捧起我脸颊,柔声道:"你先回去,我很快回来。"

    师父握拳咳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大庭广众,什么样子。"

    杨修夷斜了他一眼,随师公走了。

    师父回过身去,对我道:"走呗。"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宽敞的斜道上,收回视线,跟上师父。

    "都下山这么久了,该有的礼义廉耻你哪样学会了?拉拉扯扯,搂搂抱抱。"师父侧首瞟来,嗤声道。

    知道他在气头上,为了不挨打,我低眉顺耳的听着。

    他继续道:"别说在山下,就算在山上你也不能跟他在人前牵小手亲小嘴,这好在你师尊不在,要是被他看到,你和那臭小子这几天的饭有没有的吃我不管,可别连累我。"

    我忍无可忍:"我们什么时候在人前亲嘴了!"

    走在的四周的暗人皆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唯吕双贤弱弱出声:"有次在孤星长殿里..."

    我恼羞成怒:"你闭嘴!"

    师父更怒:"你听听他说的!"

    我气恼,抬步朝前走去,师父却蓦然一拍脑门:"哎呀!"

    我回头:"你又怎么了?"

    "你看我,被你气的,我东西都没拿回。"

    我烦躁道:"什么东西啊?"

    "我怎么知道,广征说好给我的,你快去问他要来,他还在那边给人疗伤。"

    我皱了皱眉,回身往沙滩走去,经过师父身边时,他手肘微不可见的撞了我一下,我不耐烦的看去,却见他贼溜溜的往师公和杨修夷消失的地方使了个眼色。

    我一愣。

    他怒道:"还不快去!"

    我压低声音:"你也不知道?"

    "反正跟你有关,去去去!"

    我一笑,忙掩去,故意冲他怒哼了一声,朝沙滩跑去,而后从一条小路悄悄攀上了斜坡。

    师公和杨修夷立在坡下小沙礁上,海浪滚滚而来,扬起许多尘埃,月色落在他们柔软飞扬的发上,似披了一层清浅冰冷的玉影。

    我攀着嶙峋岩石往下爬去,凑近一些,师公不悦的斥责声远远传来:"...今年你险些葬命于那,所受教训怎么记不到心上?"

    杨修夷的声音不卑不亢:"那时我被人所骗才入了险境,此教训我已铭记,绝不会有二次。"

    "九儿时日无多,你心有多忧我岂会不知,旦入绝望之地,何谈明判之力?铭记?你拿什么心智去铭记?"

    我愣住。

    杨修夷微低下头:"此次我陪她同去,我自当谨慎,自有理智,自会自律,否则我拿什么护她?"

    师公笑出声,摇了摇头:"三岁小儿尚且明白以卵击石是为愚蠢,你若有理智又岂会不知?修夷,为师自小寄你厚望,你为何偏要困于男女之事,难道非要让为师令九儿来劝你?"

    "师父!"杨修夷蓦的抬头,提高音量。

    师公一顿,轻叹:"为师何尝不心疼九儿,但天之将倾,妖魔乱道,我们与他们终有一战,你为何非要孤身去闯,先送于人前?还是你仍抱有一丝侥幸,想去再寻一番?"

    海风越来越大,吹得脸颊生疼,我强压下心底翻涌的酸痛,却越发悲戚和苍凉。

    杨修夷薄唇紧抿,俊容苍白,没有说话,良久,他沉声道:"早在五年前,您就该明白初九在我心中有多重要。"

    "可九儿浸于仇恨,所念所想皆为虚妄,你为什么要跟着一起犯傻?你若执意如此,我不如令玉尊将她强行带回山上,她未必会不依。"

    "别再为难她了师父!"杨修夷急声道,"一边是待她恩重如山她深爱的师门,一边是她的家仇,疼爱她的爹爹娘亲皆不幸惨死!您想让她如何取舍?无论作何抉择,她至此都会背负不忠不孝之念,她会生不如死的!"

    师公别头看向另一侧。

    沉默一瞬,杨修夷低低道:"我怎能不清楚初九是虚妄,但我还是会陪她去,因为我更清楚她的痛和恨。"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手指深深嵌入了岩石上的缝隙。

    师公垂下眼睛,轻声道:"可修夷,你知道为师最担心那丫头会做什么么。"

    "我知道。"

    师公偏头朝他看去:"九儿不会不明白自己时日无多,她为巫师,以巫师之念,她会如何?"

    杨修夷双眉微拢,落寞道:"以自身为引,同归于尽,能杀几个是几个。"

    "届时,你会如何做?"

    "拦她。"

    "拦不住呢?"

    "我可以。"

    "如若拦不住呢?"

    "我会拦住!"

    "可万一呢!"师公怒道,"你是陪她一起死,还是看着她去死!以你之性,你只会追上去,追入虎口,然后与人头破血流,死战到底!"

    师公鲜少发怒,亦少有这般激动。

    杨修夷看向远处海线,侧颜绝美,白皙冷峻,似一场渐沉风露,无声淌过天地,宁静安和。

    "如若我这么没用,只能眼睁睁看自己的女人去送死,您又为何要对我寄予厚望?"

    "万事无绝对,百密尚有一疏。更何况你我都知道,九儿不笨。"

    "我若不陪她,我就连拦的机会都没了。"

    师公闭上眼睛,沉声道:"你去意已决?"

    "不改。"

    师公长叹:"痴儿。"

    杨修夷双眉轻沉,认真道:"师父,初九此生太苦,可恨我没本事让她不苦,我唯有能做的,就是陪她一起。"

    我捂住嘴巴,眼泪滑入指缝,从下巴淌落。

    师公双手负后,沉默无言。

    杨修夷抬手揖礼:"师父,您曾说过,坚卓之志非由人天生,而需从艰险世事中磨砺而出。我生来锦衣荣华,不知贫穷饥寒,亦未尝过迫于强权求助无门之境。自我明事下山,我所见之人千人一面,他们皆喜以礼待我,而非以心。或曲意逢迎,或媚骨阿谀,或面上客套,实则避我三尺。我知他们并非尽数心怀揣测或故意而为,只是太过惧我敬我。寻常百姓因我世家子弟,世家子弟因我传闻过奇,这人间之道,从我出生那一刻便注定我行之无碍,我..."

    "你说这么多,无非便是想陪那丫头去。"师公打断他。

    杨修夷一顿,轻点头:"对,有她所在,人间便不会无味。她若不在,万物于我索然,岁月于我枯活,浮生起落再甚,与我何干。"

    师公定定看着他,眸如深空。

    杨修夷不躲不闪,双眸沉毅。

    "少爷!"

    "道人!"

    吕双贤和甄坤的声音倏然响起。

    杨修夷回过头去。

    吕双贤急急奔来:"少爷!少夫人又不见了!"

    杨修夷面色大变:"初九?!"

    甄坤急道:"她去找广征尊人,可是广征尊人并未见到她,我们找遍了都没找到她在哪!"

    杨修夷回首看向师公,师公轻点头,他很快离开。

    我忙转身往原路返去,刚攀上岩礁,身后风声一啸,我立时回头,顿时局促不安的僵愣在地。

    师公垂眸看着我,眉眼悲悯,叹道:"九儿。"

    "师,师公..."

    "都听到了么。"

    我手指快要将衣袖扯破,垂下了头,不知如何面对:"我,我不是故意,我..."

    "是我安排玉尊让你来的。"

    我大惊,抬眉看着他,面色惨白,呼吸几乎停滞:"你,你是想让我去劝他还是想..."

    "我怎会不同意他去异界,凡成大事,识为主,才为铺,他惯来喜静,此次能去异界闯荡,也算是游历见识,这有何不妥。而且当世大家,其实与异界早就颇有往来了。"

    我愣了。

    "九儿,修夷有陪你共赴汤火之心,你可有容他,伴他,共历艰难之勇?不离不弃?"

    我的眼眶又红了:"师公..."

    "有是没有?"

    我点头:"既然他敢,为何我不敢。"

    "那就成,"师公一笑,抬掌拍了拍我的脑袋:"顾好自己,不用管他,该吃吃该喝喝,能玩就玩,及时行乐。报仇归报仇,并不妨碍逍遥,老夫最喜欢的就是九儿小时候没心没肺的开心模样啊。"

    "嗯。"

    "去吧,天地太大,人间太小,切记笃实行道,秉守本心。"

    我认真道:"九儿谨记。"

    他笑了笑,冲杨修夷消失的地方扬了扬下巴:"去找他吧,这臭小子肯定又急坏了,要是早知道他这么经不住吓,我当年就把他闷死在襁褓里了。"

    我破涕为笑,抹掉眼泪,冲他咧嘴一笑:"那九儿告退。"

    我跳下岩礁朝那边追去。

    "哎哎哎!"师公一把拉住我后领,指指我来时的斜坡,"这边这边。"

403 杀意

    回到小院,乱哄哄的一片,众人皆在失色寻我。

    师父在那气呼呼的拍桌子瞪眼,放话要我好看。

    很多师伯尊伯围着他,有些怪我不懂事,有些要他体谅我,有些端着饭碗坐在一边埋头狂吃,一边还有人在跟他抢。

    我撇嘴,这老家伙,明知道我去哪了啊。

    我做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回去:"师父?"

    他抓起盘子就朝我砸来:"还知道回来!"

    "..."

    最后我瞎编了一个我路上恰好看到几具岛民的尸体,因他们死因蹊跷而去凑热闹了。在一大堆人的劝拦下,师父这才放过了我。

    回头发现杨修夷不知何时回来的,我刚平定的心又再起波澜,柔肠百转。

    我冲他弯唇一笑,他微顿,而后也笑了。

    眼眸含水,浓眉着墨,清俊公子,秋风朗月。

    三道界门重被打开,无序立于沙滩上,四周金光微沉,似流水轻湲。

    师公又将杨修夷叫走,这次没有走远,同在的还有登治尊伯。

    师父好奇凑来:"师尊刚才跟姓杨的说什么了?"

    我顺势抱住他,脑袋埋在他肩上,强忍住眼中泪花。

    "丫头?"师父一愣。

    我轻声道:"老头子,我最舍不得的人就是你了。"

    他哈哈笑出声,抬手拍了拍我的脑袋:"算你丫头有点良心,还有什么要说的?"

    可能一去,就再也见不到了,千言万语哽咽在喉,如何启于齿,我终是没能忍住,泪如泉涌。

    他轻叹了一声,将我抱紧。

    三道界门,除却所立方位,其他颜色大小并无差别。

    我不知道该去哪一道,师公和杨修夷徐步而来,师公淡淡道:"去哪一道都一样,这三道所通都是最后一层。"

    我讶异:"孤星长殿的第七层?!"

    师公点头,看向杨修夷。

    杨修夷容色如他一贯清雅,冲师公及众人恭敬言别,牵起我的手往最近的界门而去。

    气栈风急,杨修夷伸臂搂我入怀,疾啸风声过耳,我们在空中失重摔下,砸地前一瞬,杨修夷抱着我旋身落地。

    从他怀里抬起头,我张大了嘴巴。

    大殿极大极广,空中浮沉千灯,每盏灯旁绿光环绕,似幽冥鬼火,流光从我眼前溢过,满目皆是萤辉。

    正中有座四方石台,百格台阶,台墀上雕刻着古老巫纹,静静攀爬着,永久沉淀于荒芜岁月。

    我看向杨修夷,他仰首望着那座石台,眉心微微锁着。

    我出声道:"卿萝曾说巫殿里有一具绝美女尸,会不会在上面。"

    "上边只有魃尸。"

    我一惊,低呼道:"魃尸?"

    魃尸我再熟悉不过,我十四岁时,华州珠翠庄一带出现了一只魃尸。师尊带着师公去除它,结果师父的老腰疼了三个月,床都下不了了。

    "最少十只,就算那绝美女尸真的存在,怕早就被吃净了。"杨修夷朝我看来,"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

    孤星长殿共七层,前四层我经历过,每一层都险象环生。而后边三层,师公他们早年来过,按全部来推,第七层为千盏凶灯,第五层为万骨枯洞,那么第六层,便是最让我生畏的轮回之境了。

    界层白烟汤汤,恍如隐雪,我抬手轻触白烟,它们从我指尖飘过,无声无息,没有一丝触感。

    我回头看向杨修夷:"这是轮回之境。"

    望着我的黑眸寒冷清寂,却又似带着一丝悲痛,他道:"嗯。"

    我上前一步,熟悉的从他怀里轻轻扯出一条手绢:"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前世的夫君,所以..."

    他忽的寥落一笑,转目看向界门。

    "杨修夷?"我唤他。

    他沉了口气,笑着望来:"你要蒙着么?"

    "我干嘛蒙着?看到你前世的妻儿,我不会生气的。"我道。

    "真的不气?"他浓眉一挑,眼神变得澄亮幽锐。

    我心里泛起酸意,嘟囔:"其实,其实你前世真的会有娘子吗。"

    他微皱眉,道:"可能会。"

    "那应该也有孩子吧。"我越发不是滋味,"可能跟你一样优秀,出落的大方,即便不是杨家血脉,可毕竟与你有缘。总之,你应该是有孩子的。"

    "也许..."他顿住,道,"初九,难道你怕我会去找他?"

    我瞪他:"难道不会?"

    "哈哈,"他笑着轻捏我的脸,"虽皆道四年为轮回更迭,可轮回并未那么轻易,少说也得五十年。别说我的孩子,说不定我的孙子如今都一大把胡子了,我怎么去?"

    "你还真想去啊!"

    他没好气的看着我:"初九,那不是我,我只活在当下,杨琤只有此生。"

    我自然知道,可是一想到就是觉得不舒服,胸口堵的难受。

    他抬手在我额上敲了记,垂下时长指从我手中抽走手绢,缠在了他自己的眉骨处。

    雪光辉映,漫天灯海浮沉,鸦青色的手绢显得他肤色越发雪白,如凝脂羊玉。

    我牵起他的手:"来,跟着我。"

    手中一空,他不客气的抽走,冷哼:"上来,我背你。"

    "啊?"

    他蹲了下去:"来。"

    我一笑,趴上他后背,道:"行啊,摔倒了疼的又不是我。"

    "哼。"

    他起身往前走去。

    我贴着他的脖子,闻着他独属于他的清香,道:"你和我师父是从孤星长殿去到踏尘岛的吗?"

    我被七姑她们从平州带出,一路不眠不休,在云晋城虽耽搁了两日,但是跟丁若元的那一番赶路着实很紧,更不提乘龙而至。杨修夷不可能那么快追到我前面,甚至可能都还不知道我去过云晋城。

    他应了声:"嗯。"

    "你真厉害。"我轻叹,"你猜到我会来这。"

    他没说话,半响,轻声道:"不厉害,只是孤注一掷。"

    "那师公他们呢?你们怎么遇上的?"

    "来到岛上之后遇上的,他们是来查寻侯泽一带的事。"

    如此说来,那些百姓应该都没事了,比我想象的还要早。

    我松了口气,又肃容道:"也不知道这破岛发生了什么,把这些小杂种养的那么厉害。"

    "别高估它们。"杨修夷唇角不屑,"它们的速度是为天生,本就很快,然而闪避进攻却不够熟练敏捷,简直暴殄天物。它们如今的灵气也的确强大,可惜根本不会掌控和运用,平白浪费。一个捡到百万银两的穷光蛋将所有钱都拿去买两文一个的茶糕,他就算买尽全天下的茶糕,也只是茶糕。"

    "为什么我听你这样讲,觉得挺爽的。"我嘿嘿道。

    "我知道你讨厌小人得志。"他一笑。

    说话间已迈入界层,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廊道,轻尘雪烟,袅袅浮升。

    杨修夷丝毫不受视线影响,走的四平八稳。

    "那那些十巫呢?他们去踏尘岛干什么?"我问。

    杨修夷摇头:"不清楚,留给师父他们调查吧。"顿了顿,他微微偏头,语声变得冷厉,"倒是你,你胆子何以那么大,你怎么和他们纠缠到一起的?"

    我抱紧他,弱弱道:"那,我把发生了什么都告诉你,你不要评价,别骂我也别夸我。"

    他不做声。

    我便也不做声。

    僵持良久,他妥协了,叹了声:"知道了。"

    我赢了一把,笑道:"那说好了。"

    我将离开平州后发生的事情都如实告诉他,省去了许多繁琐细节,但是提到丁若元,我将大大小小全部道出,最后我大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用九头蛇妖的心能找到我,可是拿来骗骗人还是挺好玩的,你都没看到他当时有多配合,居然顺着我的话往下说,还跟真的似的。"

    杨修夷也笑:"受骗的主动配合,很蠢对不对。"

    "当然。"

    "你也有一次。"他笑出声。

    我皱眉:"我?"

    "寿石印纽。"他淡淡道。

    "什么?"

    他微微摇头,却笑得越发灿烂,似控制不住。

    我伸手去贴他额头:"烧着了?"

    被他大掌在屁股上拍了一下。

    不知不觉已至尽头,杨修夷脚下未停,安步迈入了轮回镜中。

    我忙闭上眼睛,顿了良久,我缓缓睁开。

    一条长不望底的廊道,三丈之宽,明亮清广,地上为白玉石砖,凿刻着疏散却复杂的流纹,金粉如水般从上面流泻而过,始终不歇。

    两壁镜面画幕渐渐清晰,其上人影生动,有人谈笑风生。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清俊陌生的面貌,轮廓深邃,坐在暖阳庭院中,手捧书册,同一旁年长的先生笑言着什么。

    另一边的虚影中,一个清癯道人坐在青灯前,满室淡黄灯花,他眉眼幽黑,凝望着书卷上的文字,不时执笔摘录。

    还有一个男子,立于高山之巅,容颜如玉,神采若月,凝望着山川大江,神色冷峻。

    不远处云海苍茫,尘烟翻滚,一位年轻将军立于千军万马前,胯下骏马人立而起,扬剑如虹,怒指前方。战甲浴血,却如覆星芒,杀伐战意教人热血沸腾。

    他一步步走去,我愣愣看着,如走马观花。

    "杨修夷。"我出声道。

    他"嗯"了下。

    我轻声道:"你觉得你今生命好么?"

404 好笑

    他微微侧首,有些不解。

    我舔了下唇瓣,道:"也许,老天看你太可怜,因而垂怜你...你似乎就没活过二十岁,也似乎...从未婚娶过。"

    他一愣。

    我抬头看向那些人影,皆是年轻俊美的男子,从未有他老去的模样,更未有一个姑娘。

    我从他背上跳下,走到一边镜面上伸手轻触,猛的缩回来。

    他忙道:"怎么了?"

    "没事。"

    我揉着指尖,竟是透骨的冰玉打造的。

    顿了顿,我又抬起手,轻点在人影上,一圈涟漪从我的指尖晕开,如水光波纹般。

    "挺好玩的。"我笑道。

    笑到一半蓦地愣住。

    一对衣袍宽大的男女出现镜中,长湖柳堤,楼阁亭台,碧云远山为景,怡然惬意,人间四月。

    我震然睁着眼睛,话语噎于喉中。

    "初九?"杨修夷唤道。

    我说不出话,难以置信。

    微风徐徐而来,清水泛开涟漪,他们牵手踱上石桥,一只蝴蝶飞来停在女子发上,男子抬手拈住,轻轻放飞。

    女子回过头,两人相视而笑,一对入画璧人。

    "初九。"杨修夷缓步走来。

    男子俊美风雅,眉眼温柔宁静,轻轻抚着女子的长发。

    是杨修夷的脸。

    女子秀靥白璧无瑕,双眸乌灵闪亮,如秋水盈转,容颜裁花为颜,弄月似骨,倾城之色。

    我转眸望向另一壁长境,月夜梅林,女子挥着一根树枝,在草丛里挑着打着,寻着什么。

    男子提着竹篮跟在她身后,两人不时拌嘴斗气。

    "初九?"

    杨修夷有些不安,探手握住我的胳膊。

    我愣怔了下,恍惚反应过来,回首去摘他眸上手绢。

    他浓眉轻拧,被白光微微灼眼。

    我轻声道:"你来认认,这姑娘,是谁。"

    我想问是不是我,却又不敢,她很眼熟,几乎切肤之悉,可是我无法确认。

    杨修夷比我还难以置信,双眸凝在镜上,眸色渐渐明亮,涌起许多狂喜。

    "初九,是不是今后的我们?"他朝我望来。

    "今后?"我喃喃道。

    "你会褪走这一身的浊气。"他修长的手指轻抚上镜面,喜道,"我就知道会的!"

    我看向镜中男女,鼻尖渐渐酸楚,既有歆羡向往,又有微甜期待。

    "初九。"杨修夷回身牵我,开心道,"若我说我想带你..."

    这时镜中画面大变,风起云涌,安静夜色渐次灰暗,男女消失不见。

    我叫道:"琤琤你看!"

    画中出现两个身材瘦小的男人,他们爬上数座入云高山,拨开重重迷障后悄然寻到一座竹屋。

    竹屋暗室中有一方宽阔玉台,他们小心翼翼的从上面取下一方以白玉打造的长盒,面色紧张却惊喜。

    我不解的看向杨修夷,他亦神色困惑。

    这时画面又大变,无数尖锐嘶叫传来,镜中群山被烈火吞噬,直指九霄。

    遥远天际处,一个渺小身影在往上攀爬,我睁大眼眸,是一只九头蛇妖。

    天地动荡,苍穹一片赤焰,滚滚雷火降下,恍如天劫。

    越来越多的嘶鸣响起,凄厉绝望,愤怒不甘。

    无数只九头蛇妖在画中出现,惊恐的往上爬去,互相推攘,争先恐后。

    我皱眉道:"怎么,怎么会有声音。"

    这时我一顿,就要抬头,身子却蓦然后倾,被杨修夷一步拉入他怀里,同时他长臂一转,蕴出长剑:"初九!"

    "嗯!"

    他单手扬后,我借力飞起,双腿夹上他的腰,环住了他的脖子。

    无数凶灵自四面冲来,杨修夷反手托我,单手执剑,一步迎上,如利箭脱弦。

    剑锋带起长啸,一瞬裂开剑影,冲向四方。

    我埋首于他发间,耳边风声劲烈,尖叫绵长。

    他剑如龙吟,灵活敏捷,带着我冲击,闪避,后跃,凌空。

    迎面一只巨大的蛇头张开血口冲来,杨修夷一招独踏长澜,长剑脱手飞出,直刺而去。

    蛇头尖啸,凶灵碎为粉末。

    空中蓝光急晃,数十柄剑影凝为一把。

    我们在长廊尽头落定,杨修夷陡然回身,"啪"的一声横握住紧随而来的长剑,胸膛微微起伏,呼吸略重,却说不尽的洒然清逸。

    空中鬼魅凶灵萦绕,杨修夷不再理会,收剑朝下一个界门走去。

    我道:"刚才那一下真有气势,神采飞扬的。"

    他面上的冷峻神色瞬间褪去,含笑道:"我给你再来一次?"

    "好啊。"

    他斜我一眼:"你当我闲的,这些凶灵可不好对付。"

    我笑出声音,从他背上跳下,抬眸打量四周。

    心渐渐平静下来,我回头道:"它们好像是冲我来的。"

    我看向轮回之境:"真想知道我家和九头蛇妖究竟有过什么牵连。"

    "未必是月家。"杨修夷道,"可能是你。"

    "我?"

    "最先与九头蛇妖有牵扯的人是谁?"

    "庄先生?"

    "他一手毁了月家,却独独要你。"

    我轻皱眉。

    其实不是要我,庄先生百般心机,要的是我的这缕孤灵。

    可我怎敢和杨修夷说,我一点都不想被他知道。

    "走吧。"他过来搂住我,"光凭臆测无用,此事真相只能去庄砓那里寻知了,先别多想。"

    我点点头:"嗯。"

    这界层与方才的不同,两旁古朴雕栏,纹洛未知,渐渐往前,是伸展出去的桥栈。

    天地空旷暗沉,无光无风,独这一条长桥,缄默立着,狭长黯然。

    我小跑上前,扶住桥头,桥下悬空万丈,幽不见底,对面更望不到边。

    "万骨枯洞是师父他们取的,并不可怕。"杨修夷步伐不疾不徐,走来道,"万骨枯洞是整座巫殿的中心,里边是坟冢和棺木。取这个名字是为了震慑住人,免去他们一探之心。"

    "难道是要震慑那些尊伯们?"我问。

    "人心难测。"他收回视线,"谁能知道他们中间还有多少像风华老道,行言子这类人?"

    我抿唇,说不出是何等心情:"那个时候风华老道还是很疼我的,难道在那之前就有其他师伯..."

    "师父活了五百多年,你觉得他什么没见过?"他笑着问我。

    我轻叹了声,点头:"嗯。"

    "会很晃,来。"他牵住我。

    如此之长,且高不可测,摇摇晃晃已在预料。

    想象我一个人行走在此,一定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身边有杨修夷便不觉得可怖。

    长达数里的桥栈,不知是如何做到悬于两壁的,总之一路而来,我没有一丝胆怯。

    桥的尽头是长长的石阶,徒步而下后视野豁然开朗,是一座许多墓室组成的宫殿。这些墓室没有墓门,里边满是石棺,整齐陈列着,墓室中间是一盏盏玉碗所盛的长明。

    墓道宽阔无比,没有一丁古墓中该有的腐朽或尘埃霉味,更无戾气煞气,反倒觉得心中静默,仿若月下行于旷野银辉之间。

    前边有几具棺木,被人从墓室中拖出,棺盖大开,尸骨多数化为尘埃,只余衣裳和一块写着名字的玉牌。

    我捡起玉牌,抹掉上面的尘埃,看了一阵,道:"这个古字我不认识。"

    杨修夷正抬眸望着四周,道:"初九,有没有觉得这里的墓室排列很眼熟?"

    我未曾注意过,看向其他墓室:"眼熟?"

    "是第一层顶上所绘的清酒陌上尘。"

    我若有所思:"这么说,这些不是殉葬的。"

    他接过我的玉牌,浓眉微皱:"殉葬怎会有棺木和玉牌?"

    我看向棺木里的衣裳:"这也说得通,我还在奇怪,彭盼已经冥归于尘了,那些祭祀之礼有什么用,原来这巫殿不止是为了彭盼一人而设。可不是殉葬的话,这些会是什么人呢?能葬在这样墓殿里的岂会是普通凡人。"

    "这是'战将';二字。"杨修夷垂眸看着玉牌,淡淡说道。

    我讶异:"是将士?"

    "所穿不是盔甲,而是衣裳,葬墓之人应是不想他们来生再受杀战之苦。"

    我转眸看向这些密密麻麻,有序陈列的墓室,愣愣道:"该不会是当年神魔大战时的神兵吧?"

    "嗯。"他有些心不在焉的应了声。

    我回过头,他仍端详着那块玉牌,眉眼凝重。

    "杨修夷。"我叫他。

    他抬眉看我一眼,将玉牌轻懒抛回了棺木里,"咚"的一声,很是清脆。

    "你怎么了。"我问道。

    "有些烦闷。"他拢着眉上来牵我,"这几****应没怎么睡好和吃饭吧,困不困?"

    我摇摇头,看向那口棺木:"我也有些沉闷,我想起逐鹿潭下面那座仿造孤星长殿所建的墓殿了,那高台后边的数万尸骨,他们就是用来殉葬的。"

    "走吧。"

    我心中升起悲凉:"琤琤,会不会是那个陵墓主人没有进过那座紫阙宫殿,只是听闻里边有这样一个地方,所以就瞎学一通?"

    他轻点头:"可能。"

    "可他的瞎学一通,却至无数苍生于不幸。"

    什么样的世道,可以让一个人轻易夺去千万人的性命?

    生于盛世平和的我根本无法想象。

    "初九,其实一念成佛,很容易。"杨修夷忽的轻声道。

    我抬头:"一念成佛?"

    他静望着远处一具棺木,黑眸变得浮沉悠远:"看触动他的是什么。"

    "是什么?"

    他一笑,朝我望来:"极少有人能面对无辜弱者惨遭凌辱而不愤慨,更勿论苍生涂炭,生灵惨死。你先祖曾经是善是恶已无从考究,可他最后将化劫带至凡界,这并非恶事。初九,你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么?"

    我认真道:"其实不论先祖做什么,我都不觉得有我什么事。"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杨修夷忽的淡笑,微抬起头看向前方,"对,是没你什么事,不论他是什么样的,你是你,我的初九。"

405 惊怒

    我笑起来,相缠的十指越发缠紧,很快就得到他的回应,被他更用力的握住。

    他续道:"可是初九,我觉得你是他后人,若你都不理解他,他会显得,很可怜..."

    "你钦佩他?"

    他笑着看着我:"我回答嗯,然后你又会问我如果是我,我会不会这么做吧。"

    我立即好奇道:"会不会?"

    "哈哈。"他俯首过来在我脸上亲了口,笑道,"没有意义了的问题,别问。"

    "好。"我点头,"那便不想了,我会难过。"

    "嗯,不想。"

    墓道尽头是一片空地,再前面是漫长台阶。

    我们停下休息,我靠着杨修夷的肩膀,回头看着远处墓道,分明困意深重,却怎么都睡不着。

    "怎么不睡?"杨修夷轻轻搂着我。

    "在想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我抬起眸子,"化劫封印在溟海之底,这场灵气大散定是同它有关的,对不对?"

    他点了下头:"也许。"

    "它不老实了吗..."我低低道。

    "别怕,师父他们会将裂缝封印,灵气无法再溢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也许它已经感应到我的身子被戾气蚕食,即将不久于人世。

    可是不必害怕的,他们都知道我死后会发生什么了,他们会去想办法的,师公也会的。

    我闭上眼睛,想起轮回之境里的所见,杨修夷说这是我们的今后,可我不敢想。我如今最怕给自己希望,然后在希望破空之后要承受更多的失望和伤绝。

    灵气强盛之地会生出灵性,比如昆仑上的黛月方潭和天净宗门上的枫溪泉,他们能通人心中所念,依据人的喜怒哀乐幻化出七彩湖池。轮回之境也是一方灵气强盛之地,也许是它将我的妄念幻化而出,毕竟能和杨修夷厮守,这是我心中最深最深的向往。

    手被他握住,温暖的抱拢我,我忽的一笑,其实也不必向往,毕竟现在就在拥有了。

    "傻笑什么。"

    "在想你。"

    "想我什么?"

    我坐直身子抱住膝盖,眺向远处往下的漫长台阶。

    "初九?"

    顿了顿,我转过头:"琤琤,能不能不和丰叔生气了?"

    他墨眉微合:"怎么忽然说这个。"

    "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了,"我笑道,"师公爱云游广交,师尊爱种花烧瓷,丰叔爱钻研古字和调香,我师父最喜欢下棋品酒和垂钓。我就更简单了,小时候最常想的就是师尊的课业轻松一些,师父的衣服少换一些,每天能让我多睡一会儿,多偷会儿懒。"

    他笑了笑:"我也不喜欢早起。"

    "没听你抱怨过。"

    他揉揉我的头发:"抱怨也没用,师父又不会退让半步,反倒让我自己失望和心生怨怼。"

    我侧身勾住他的脖子:"琤琤,你呢,你喜欢什么?"

    他微愣:"我?"

    "对,你喜欢什么?师公他们的喜好我一张口就能数出一堆来,可是你呢。"我想了想,笑道,"不准说喜欢我。"

    他没好气道:"没这个打算。"

    哈!

    我撅嘴:"快说你喜欢我!"

    他笑起来,搂住我的腰,把我往他怀里带去,道:"我喜欢蹴鞠。"

    "啊?"我不无讶异,"你喜欢蹴鞠?"

    他长眉一轩:"又不是什么古怪癖好,值得你奇怪成这样?"

    确然不是什么古怪癖好,只是我印象中的杨修夷和师尊一样,是喜静厌动的。

    我问:"还有么?"

    "偶尔喜欢听琴,也喜欢看一些杂文广集。"

    "还有呢?"

    "收藏一些精细的砚台。"

    "砚台?"这个确实有些印象,我道,"还有其他吗?"

    他沉思一阵:"在清净江边散漫走一圈算不算?"

    "算的,还有么?"

    "偶尔画画。"

    "很少看你画啊。"

    "都说了是偶尔了。"

    "那还有其他么?"

    "我想想。"

    "这都要想啊,"我往上凑去,"养花喜不喜欢?"

    他摇头:"不喜欢。"

    "下棋喜不喜欢?"

    "偶尔。"

    "作诗喜不喜欢?"

    "看兴致。"

    "打架喜不喜欢?"

    他蓦然一笑,勾了下我的鼻子:"帮你打架喜欢。"

    "那你怎么不帮我打秃头阿三?"

    他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没偷偷打过?"

    我大笑:"那田初九喜不喜欢?"

    "哈哈哈哈..."

    "陪田初九逛街喜不喜欢?"

    "呵..."

    "跟田初九成亲喜不喜欢?"

    "哈哈哈哈哈..."

    "说嘛!"

    ...

    笑闹着困乏入睡,醒来被他轻拥在怀,我推推他:"杨修夷。"

    他没有睁眼,呼吸轻浅而徐沉。

    我往他怀里更深处埋去。

    一直我都在害怕我死后化劫会怎么办,我几乎从未去想死亡二字于我自身有多可怕,因为我不敢面对。

    离开杨修夷,这种痛我曾经历过,肝肠寸断,撕心裂肺,比安生湖底的万劫不复更让我害怕。当初君琦将匕首刺入他的心脏,那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对这人间毫无一丝眷恋。

    我不知道我有多爱他,可是我知道,若这个世界没有他,我一刻都活不下去。

    我的心就那么小,装不了太多东西,我爱他,想要他过得好。

    丰叔和画袖说我和他在一起会连累他,那我便离开。

    唐芊她们说他为我荒度浮生,形如枯槁,那我便留下。

    我有这样的念头,以前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我从未想过他是否也会有。

    他和师公的对话让我深深感受到了他的害怕和无力,我一直在逃避的事情,他一直在面对。

    空殿浩渺广旷,我抱紧他,相拥其中,我们渺小如一粒尘埃。

    通往第四层,也就是白狐所在那座大殿的宫道是漫长的台阶。

    台阶为古萝紫石,石上司纹缠绕,暗光氤氲如芒。上望不到顶,下望不到底,左右石栏相隔百丈,石上刻着日月山河纹,许多地方都有残垣断裂,年代着实悠远。

    台阶之下,平地数里,终于看到那巨大的紫阙宫门。

    我跳下他的背,朝大门跑去,抬手抓住大门,回头看向他,咧嘴笑道:"你来!"

    他笑了笑,看向巨大的宫门,双手结印,凌空而起。

    空中铺开淡紫萦阵,他剑眉微合,列阵引星,很快破掉锁阵。

    我推了推,宫门微松,门外暗光涌了进来,我回头道:"不知道烛司和卿萝还在不在这。"

    他走来牵起我的手,另一手推开厚重高大的宫门:"去了就知道了。"

    我笑着跟在他后面迈出去,眸光投向对面高崖,顿然愣住。

    烛司和九尾狐,大黑鸟一起,一人一口大锅,边喝酒边闲聊,不时为对方借菜借米借酱料。

    更远处,两口大锅,分别坐着两堆人。

    一桌是卿萝,邓和,楚钦他们。

    一桌是唐芊,玉弓,花戏雪他们。

    一个毛绒绒的小身影抱着一堆柴禾呆呆的走在中间,在他们的锅子下面添木柴。

    每口锅都腾着热气,他们不时往里面丢东西,聊得热火朝天,没人发现我们。

    我和杨修夷一时傻眼,直到呆毛忽然欢呼一声,"啪"的消失,随即又"啪"的一声撞在了我身前晶壁上,软绵绵的掉了下去,他们才纷纷抬头望来。

    呆毛趴在我脚边,委屈抬头:"主人。"

    杨修夷单腿蹲下,手指将它拎起:"以后再靠近她,我就把你的毛剪光。"

    呆毛四肢垂荡着,仍看着我:"主人。"

    "它怎么在这?"我纳罕道。

    "赶不走。"杨修夷冲呆毛比了一个距离,"想要跟着我们就得和她保持住这个距离,挺清楚了吗?"

    呆毛眨了下眼睛:"那如果没保持住呢。"

    "你说呢。"杨修夷一笑。

    "我..."

    杨修夷松开它,起身看着我:"走吧。"

    "嗯。"

    他搂住我,一瞬跃过深渊,落下时白狐"啧啧啧",玄鸟"喳喳喳",烛司往嘴巴里面丢了个什么,后背依然挺得端正:"这才几个月没见,又瘦回去了。"

    我抬手摸了摸脸。

    她望入我的眼睛,我一惊,忙避开。

    "别理她。"杨修夷挡住我,看向烛司,"你再盯着初九眼睛乱看,我抽了你龙筋。"

    "我好怕。"烛司嘿嘿一笑,笑完撇嘴,"习惯了嘛。"

    杨修夷牵着我往邓和他们走去:"你们怎么那么快。"

    这时一个男音叫道:"少主,这边!"

    我回过头去,正好看到一个白发白须的老头,顿时眼眸大亮:"师父!"挣开杨修夷跑去,"你怎么也来了!"

    他旁边摆着一副碗筷,一脸志得意满,拉我入座:"来,吃完就走。"

    我就要坐下,手腕一紧,被杨修夷拉住:"去我那。"

    师父忙又拉住我:"去你那干什么?"

    "少主,就坐这吧!"又一个陌生男音响起。

    "少夫人!来少爷这边,这边两副碗筷啊!"甄坤叫道。

    我顿时头大。

    呆毛这时赶来:"主人!"被杨修夷一脚踢走。

    唐芊放下筷子,笑道:"不如我们腾出几个空位,让少爷和仙人坐一起吧。"

    "你还说呢。"吕双贤怒哼,"你明明是杨家的人,怎么跑去跟他坐一块了?"

    两桌人就这么大吵了起来,我看向师父身边的其他陌生面孔,一个身着素衣的男子起身,对我笑道:"少主。"

    "你是..."

    "我叫木为。"

    "我是木臣啊!"另一个少年起身叫道,"少主,你不识得我了?"

    一个清秀女子冲我揖礼:"少主,我叫木萦,木是主人所取,水润泽,木养物,行从东方,为农之本,朴实质诚。"

    我看向杨修夷。

    "他们随我们一起从平州来的。"他有些气恼的看着我,"你当时为何不去找他们,而要孤身涉险?"

    我微顿,想起了那日发生的一切。

    那时不是没有想过,但有什么办法,木臣说的话我并非不信,可这点信任完全不值得我将杨修夷的性命托付给他。

    不过杨修夷和师父既然能和他们共处,那就是肯定了他们。

    我一笑,开始真正记住他们:"木臣,木为,木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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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谣介绍:
替姑姑挡下的那一剑,
她被拦腰斩为两段,
死而复生后,
她再不能习武修道。
痴傻流浪的漫长荒途,
终于让她遇上可以栖身的师门,
从此,她成了当世散修大家们捧于手心上的至宝。浮世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世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世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