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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千狸     桃李灿春风txt下载     桃李灿春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七章 曾经叫来福(一)

    “别人都不知道来福什么时候跑的,王大俩口子也只当来福跌水里死了,这事儿只有老身知道。那天晚上老身闹肚子,一夜起了好几次身,折腾得睡不着。老身家茅房和王大家后门挨着,天蒙蒙亮时老身从茅房里出来听到他家后门有动静,担心来了贼爬墙头去看,结果看见是来福这娃娃。”

    “这娃娃乖觉咧,看见老身就摆摆手做个求老身不要做声的样子。老身想着这娃娃命苦,不知道亲生父母,总是挨打受饿的想要跑也是自然,不跑的话留在王家也是被折磨死。见他两个手空的,一身破衣烂衫也藏不住东西,没带走王家一点东西老身也就没做声。”

    “来福见了还对老身跪下磕了几个头咧。唉,现在想起来难受啊,怎么也应该包几个馒头给他的,就看着他往河边跑了。”

    “天亮后王大叫来福做事,发现人不见了叫骂了好一通,到了晚上来福还不回来这才有点担心娃娃是出事了,怕吃官司还找了一圈。以后这镇上就再没见过来福,王大也找了族长,就说娃儿淘气,自己掉河里淹死了,尸体没打捞上来,大家也都知道这来福本就是抱养的,虽然平时看不过眼俩口子对娃儿不好但毕竟不是他俩口子打死的,也就什么都没说。”

    “王大娘子后来还跟着又生了一男一女,更忙乎了,来福也就没人再说起,只私底下说到底当初还是来福这娃娃带来的后面的弟弟妹妹。”

    王婆子说得情真意切,几次还撩起衣角擦擦眼角。

    “这么些年来可能就老身还不时记挂着来福这娃娃,因为老身和他家紧邻,来福到王家这四年都是老身看在眼里的,也觉得这娃娃实在命苦。如果他真的有福气还活着今年也应该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吧,来旺都娶了媳妇生了儿子咧,他家来喜前年也出嫁做娘了···”

    王婆子把思绪又扯回来。“话说老婆子倒觉得来福真活着。老身有个女儿嫁在花石镇,有一年老身坐船去花石镇看女儿在码头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身边还跟着个女娃娃,看眉眼和来福是极像的,除了个子长高了其他没什么变化,只不过还是破衣烂衫、光着头赤着脚,唉,看日子也不怎么好过,这孩子真是命苦,当初脱了狼窝又进虎穴。”

    “倒是那个女娃娃穿着精致,白嫩嫩胖乎乎,看着感情倒是好,俩个孩子都笑嘻嘻的说着话,聊得挺乐乎的,也许是他东家的小姐呢。”

    “就是心里想着这个事老身还特意叫女婿去打探了一番。那个女娃娃是个花石镇上一个秀才的女儿,好像是姓柳来的,男孩子和她家没关系,俩个娃娃只是玩耍得来。他们也不知道这男孩是不是从留青镇来,两地口音差不多,只说这男孩四五岁时来的花石镇,被个河边打渔的光棍收留了,取了新名字叫李春。他们花石镇李是大姓,那光棍姓李,哦,老身女婿也姓李。”

    “老身回去时本还想跟李春打个招呼,问问他是不是来福,可回去时没见着他,就这么着以后再也没见过他。后来听女婿说李春也不在花石镇了,不知道去了哪里,那和他一起玩的柳姑娘听说早些年也没了。唉,这人哪,年轻人早早就没了,老身这样的老骨头一把还在熬着,也不知道老天爷什么时候把我收了去。”

    “公子爷这般打听,想必来福或者是李春有了下落,老婆子也希望他还在,毕竟看着他小时候几年,也希望他能过得好,太苦了这孩子。”

    ······

    王大俩口子已经有五十岁了,王大偏瘫在床上,屎尿都在床上,都需得王大娘子伺候。儿媳是个十分厉害的妇人,把后院柴屋稍微收拾一下赶老俩口去住,整日指鸡骂狗,骂老的不死来磨他们小的。

    这来旺媳妇把持了厨房,俩个老的想要一口热水都不能。王大身上弄得肮脏,只能王大娘子自己替换洗刷,衣服垫布什么的都是搬到河边去洗,可没有柴火给他俩浪费。

    王大娘子如今也是五十多岁的人,要把一个男人翻身擦洗是件力气活,要是王大娘子懈怠一天王大就只能躺在屎尿里面。柴屋里经年不散一股浓烈的臊臭味,寻常人根本不靠近,俩个老的经常被儿媳喝骂腌臜,不许靠近厨房、不许进前院,想看一眼孙子更是门都没有。

    来旺媳妇推着这老婆子:“你支棱起耳朵,好好听这位大爷的问话,大爷问什么你知道的必定要说出来、知道吗?要不然老娘可没有好果子给你吃,你们这俩个老废物早该死去了,留着磨人。”

    白琳看着这头发斑白的妇人,一双手四月里依然红肿得萝卜一样,有些地方冻得半透明,还裂开了不少口子,虽然换了衣服可周身依然散发着长期攒下的污秽腐臭气息。他并没有什么同情心,只用帕子捂住鼻子,听他想知道的。

    “好心的大爷给老妇人做主啊,我这媳妇着实可恶····啊啊啊··饶了老妇人吧,别赶我走,要不然媳妇会生吃了我····大爷想知道什么我说我说,再不东拉西扯····”

    “来福?呜呜呜,是的,他是老妇人的大儿子,虽然不是亲生的现在想来比亲生的却是强得多,老妇人肚子里生了个畜生啊早知道就该留着来福的呜呜····啊啊啊大爷饶命,让老妇仔细想想,二十、二十一、承平八年,对,那是承平八年冬天,也就是二十三年前,当时老妇成亲五年一直没开怀,老妇的大姑姐说她们那里有个婆子手里进来个极好的男娃娃,年岁又小,不如抱来养。”

    “老妇俩口子去到大姑姐那里,见到来福,说是刚周岁,看个头又白又胖,长得模样也周正,摸了摸浑身都挺周全的,没灾没病的。其实老妇俩口子一开始并不想要的,因为这孩子虽然当时包着个破布襁褓可模样很俊,看着之前料理得很精心,老妇俩口子猜这孩子只怕是从哪户大户人家拐来的,那人开价又高,一口就要二十两银子,老妇小户人家哪里有,也就犹豫了。”

    “还是姑姐为他兄弟着急,先是骂老妇心眼坏,自己不能生还不给她兄弟抱一个呜呜····又跑去跟那家人讨价还价一番,那家人也是急于脱手的样子一下就降到十五两银子,可是好心又阔气的大爷,这十五两银子也是要了命啊,听说大爷打赏给老妇那恶毒的儿媳就是五十两,她真该是天打雷劈啊明明是老妇的事凭什么银子给她、大爷给老妇做主啊叫儿媳把银子给老妇·····啊啊啊··别赶别赶···老妇继续说、继续说·····”

第一百九十八章 曾经叫来福(二)

    “···姑姐在两头说和了几次,最后是八两银子买来的。这八两银子老妇用自己的嫁妆贴了一半呢唉,女人肚子不争气就说不起话····把娃娃抱回来对外面就说是从乡下亲戚家抱养的,取了名字叫来福。来福果然有福气哇,当年就带了弟弟····”

    后面的白琳已经在王婆子那里听过了,并不耐烦听一个浑身脏臭的老婆子啰嗦,只问了她姑姐的名字和住家就打发这婆子走了。

    清水江经过桃花汛后涨得丰盈,江面上乌篷船穿梭,两岸桃花间杂着柳树,春天里粉红轻绿,叫人看着眼里一片明亮。这样的时节白琳也愿意坐在船头吹着不寒的煦风,看着两岸风光,偶尔有花瓣被春风带着扑到他发间。

    他看着碧玉般的流水,年幼的李春就是顺着这江水辗转流浪吧,想他原来出身是一等一的好,母亲是国公府嫡女,父亲是侯府长子,他的命运就是在这水面上悄然改变的。

    白琳在花石镇呆了两天,在甜水井街那条不长的石板路上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遭,也走过螺蛳巷、九珍巷。在满香楼里坐着看清水江,他能够在想象中如同亲眼所见李春和幼年的柳桃手拉着手在这里度过一个个春夏秋冬,一起长大,彼此成为唯一的慰藉。

    李春比自己幸运,他有一个强健的身体,还遇见了一个纯真善良的小女孩。像他们这样的人心里没有一个记挂真的觉察不到活着的意义。

    所以他能从海上回来,所以他能拒绝珍珠夫人这样的诱惑,所以他能活得十分清楚。

    白琳在卢溪月的描述里听出那一丝不由自主的眷念,那十分冷静似乎完全无欲无求的卢相公对于花石镇的日子大概也是一生中最柔软的时分吧。

    这个小小的地方养出的小姑娘,不是绝色佳人只是个小家碧玉,眼界也就这么宽,只想和喜欢的男人成家做一个洗衣做饭的主妇而已。只需有热汤热水的日子,很小很没出息的愿望。

    随着河流漂泊无依的男人,李春也好卢溪月也好,不由自主被这没出息的小姑娘吸引住,大概就是她代表了最小最小却最难的愿望,一个家。

    柳桃身上有家的感觉。她的勤快,她的好厨艺,甚至是她的啰啰嗦嗦和她俗气的短浅理想都是家的感觉。得到她的李春死活不肯撒手,没得到的卢溪月也不会轻易忘记她。

    卢溪月是个心思深沉的人,他从没有感情方面的流露,只不过白琳特别敏感而已。而且某种性质来说卢溪月和他、和李春也算同一类。

    三个人现在的生活截然不同,快活不快活一眼而知。就因为其中一个有了一个家,梦寐以求的家。

    白琳把头低下埋在手掌里,他不愿去想,更不愿去承认其实他不比李春运气差的,也有一个同样的胖乎乎、傻乎乎的姑娘撞进他的手心里,他却把她放跑了。

    白琳在心里勾勒出李春童年到少年的经历,他比任何人都感同身受。其实他们俩经历很相似,所差别不过是自己是还知道父母,幼年期父母毕竟在身边照拂,虽然很不精心但毕竟没有流落街头。

    但舞姬的儿子,苟合的产物,父家的歧视刁难,一双蓝眼睛如同囚犯的烙印,谁见了都可以唾骂他一声胡囚杂种,尤其糟糕的是这个先天不足的身体,不时就呼吸不畅,嘴唇都憋得发紫。他到现在都经常自问这样一副身体活着是为了什么,明明生命中没有任何人期待,为什么自己还坚持着贪恋这生命。

    岸边传来孩童清脆的笑声,江边有少年带着也许是妹妹在放纸鸢,小女孩粉粉嫩嫩,拍着巴掌仰着脑袋望着天空,兴许是在惊叹纸鸢能飞得这么高。那少年的李春也是在这春天里遇见的粉粉嫩嫩、笑起来天真甜美的柳桃吧。

    而自己也在这江水边遇见一个胖乎乎的、说话神气十足带着一脑袋金子的傻姑娘。

    白琳捂住嘴咳嗽了一阵,手一松,一条紫色松花帕子掉江水里转瞬流走,他不用去看那帕子上是否颜色深了一团。他抬头看着这春景,心里感到一阵轻松畅快,原来活着,是为了遇见美好的事物,只要活着终会与美好相遇。

    ······

    王大娘子的大姑姐正是嫁在岳南县的大岳村,而徐夫人和小公子遇害的洪泽湖口则是在岳屏县的小岳村。光听名字就知道两个地方挨得很近。

    不过这个妇人去年已经生病死了,家人也并不很清楚当初的事。白琳手里有卢溪月开出的公文,盖着鲜红的正儿八经南泉都指挥使的大印,说是拿公文的人奉命到此地查案,不得声张。岳南县县令见到唬了一跳,毕恭毕敬接待了,拨了两个衙役给白琳任他差遣,也不敢问他具体事宜。

    白琳手上既有银子又有卢溪月给的虎皮,下头人就给卖命般跑腿,进展得十分顺利,不出十日就把二十年前本地出名的买卖过男孩的人牙子、稳婆等三教九流无论男女一股脑儿拘捕了过来。这小县城里的监牢一时之间竟然人满为患呢。

    先过滤一道,再捡几个看着身体壮实的打上几棍子,打得惨叫不断、直到断腿吐血把众人吓得唇青面白的才开始说缘由。白琳此时又不便把徐夫人的遇难事件牵扯进来,只能从王大夫妻俩这头入手,可买卖小孩一般不问买家姓名,也是断绝后患的考虑,只说到谁在承平八年冬天里卖出一个大约周岁到两岁之间的男孩,长相很体面,应该来自大户人家,给出这样一个范围。

    这些人哪里肯轻易承认拐卖过孩子,只口口声声喊冤枉,都说自己是在官府备过案的正经仲人,买卖的都是双方自愿的,都有银货两讫,身契签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青天大老爷,咱可不是那缺德人,咱是行善积德,家里孩子多了给找个好去处,三年五载的就回家,家里父母都感激咱呢。”

    “是呀,可不能冤枉好人啊,老婆子这里专门给大户人家送丫鬟小子,从不跟那不正经地方打交道,每一桩买卖都有契书的,在官府存档可找得见的。”

    “我倒是真的给王员外家送去过一个男娃娃,可是那男娃娃是父母双亡,族里交于我的,我这里还有当初写的白纸黑字呢。那王员外也是外省人,俩口子一直没有孩子,把这男娃娃当成宝一样,这也应该算功德呀。那孩子如今都成家了,去岁王员外得了孙子还专程叫人给我送了份谢礼呢,莫非这也算不对?”

    白琳岂是听他们瞎起哄的人,吩咐说这些没用的都上鞭子。这些人都是积年的惯犯,二十来年手里出过多少个娃儿,手里哪里没沾过几条人命,就嘴里求饶肚子里暗自叫苦,只怕是当年哪个孩子的亲人如今有钱有势、报仇来了。如果这样说了只怕也难逃一死,一个个就死硬着只拼命喊冤。

第一百九十九章 乳名阿虎

    白琳端坐公案后,他乌发挽高髻,系着一根海龙抢珠大红抹额,那颗珠子是颗货真价实拇指大的圆滚滚的珍珠,长眉弯如新月,双眸深蓝似宝石,唇色却淡得似无,五官妖丽,好女也未必及。

    他穿一件鲜亮的杏色滚绣四合如意松云纹长衣,脚上一双云头履,外面还罩着一件镶毛斗篷,白狐出锋衬托得越发面白如玉,整个人在散发的血腥腐臭的牢房里如同粪土堆里开出一支白莲花来。

    这样一个看似美丽又脆弱的人竟完全不似常人,对拷打叫苦的画面眉头都不皱一下,似乎还非常欣赏。

    白琳捡出其中一个的案卷,这人是个真正的拐子,不过是跟其中一个牙婆长期姘居,拐来的人交于牙婆调教一番转手出去就算正经卖出。这人算得上恶行累累,三年前还卖了几个少女,而且之前都被他蹂躏过。

    白琳和岳南县县令商量拿这个出来开刀。县令内心叫苦不迭,这神秘的年轻人不知道办的什么案子,要在自己地头上动真格的,不过这恶棍罪证确凿也不算为难自己,就一边明发公文一边写具明往上报,这边就许了白琳先拉到县衙前公开打三十板子再实站枷。

    小地方许久不曾有这等轰动之事,一时之间县衙门前人山人海。当识字的摇头晃脑念布告、说明这人是谁、犯了什么事时顿时群情激愤了。

    “我表兄当初有个娃儿、元宵节观灯时被人牙子抱走了,可怜我表婶一病不起就这样去了。”

    “是啊是啊我们那里一个张员外本来有家有产的,日子过得十分和美,家里一个十岁的姐儿被奶妈子伙同一个假扮的货郎就在家门口被拐走了。张员外为了寻这个姐儿花了不少钱财,找了好几年,最后是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找到的,把家里田产全悉卖了才把人赎了回来。最后还是担不住流言蜚语姐儿上吊死了,张员外人也疯了,如今你去桥头镇看见一个嘴里喊着桂姐——桂姐的老疯子就是当初的张员外。”

    “唉,所以这拐子可恶,清平世道哪里挣不到一碗饭吃,非要做这些断子绝孙的缺德事。”

    “青天大老爷抓了这拐子!这种人就该砍脑袋!”

    “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打死他、打死这拐子!!”

    呼声此起彼伏,挨了板子的拐子本来就皮肉捶得稀烂,气息奄奄,全靠笼子才勉强站立着,脖子上的木枷已经够艰难了,更无论百姓激动起来丢菜皮垃圾的,什么都没有的就弯腰抄起一把沙土扔过去的,咚的一声石头砸得拐子头破血流的。

    或许是血刺激了人群,或许是有其中亲受其害的人按捺不住、抢先先扑过去哭着喊着就往拐子身上抓、张口活生生咬下一块肉来。人群如同一群激动的蚂蚁,差衙用水火棍都无法赶开,人人都想在这该千刀万剐的拐子身上咬一口、或者亲手打上一拳也好。

    在里面看着的白琳轻轻吩咐下去,恍然大悟的差衙连忙去找大木桶,接了水就一桶接一桶的往人群泼去,叫骂声中人们很快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惊恐得飞速退去,拐子再可恶也国有国法,自己这可是动私刑。可法不责众,一窝蜂的瞬间跑得干干净净就是。

    被从牢里提出来观看的其他的拐子牙婆之类早已经吓得面无人色,个别的下身还发出尿臊气,裤子湿了。做这一行的都是心黑手黑,根本不在乎什么报应,君不见杀人放火金腰带,补桥修路无尸骸,可是亲眼目睹到同行被百姓活活咬死、捶死,这死法就有点不痛快了。

    白琳接下来的问话就异常顺利了,正经做仲人和牙婆的肯定不愿意这么冤枉去死,真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了洗清自己努力积极向大人检举揭发在本地活动过的拐子。

    另一边白琳的一个想法得到了可喜的回应。

    他猜李春如果是真的侯府小公子、落入拐子手里时身上的穿戴一定是十分精致的,这些东西拐子不可能轻易丢弃,很有可能拿去变卖。之前他就吩咐白家的人连同冯金山叫人在松宁松江府两地搜寻小孩子的旧衣物和饰物,主要是当铺里,时间足有二十三年,重点在岳南、岳屏两个地方。

    尤其幸运的是当初案卷里详细描述了徐夫人和小公子的穿戴,说小公子当天穿的是“最里头是个白里子的梅花纹细绫大红绢面的护腹,绣的是葡萄松鼠;然后是件对鸟纹白绸子的小中衣,外面罩件三色金起花圆领小衫,这罩衣图案是国公爷疼爱外孙特别在江南织造定制的织金锦,乃是虎头八宝团花,因为小公子属虎,乳名叫阿虎。这匹织金锦足足织了一年,就为了虎头织得活织得好看,整匹锦就做了件罩衣给小公子,剩下的收在夫人小库房里了。”

    “小公子下面穿的是条墨绿色松花纹的潞绸裤子,脚上是双白绢袜然后是一双软底的虎头鞋,老虎眼睛是两颗黑曜石,须子是金线捻了扎出来的。因为是冬天还有一件也是大红缂丝的观音兜,图案是大雁莲塘,这还是宫里的苗娘娘赏给夫人的,内造工艺,都有记档,镶了圈海獭皮出锋。”

    “小公子刚满周岁,皮肤娇嫩,所以寄名锁、老侯爷老夫人给的长命锁等都没有挂身上,都在随身行李里,有找回来的也有没找回来的。当时小公子就左手手腕缠了一缕五彩长命缕,右脚上带了一只金圈子,并无铃铛坠子。”

    “小公子随夫人皮肤白净,全身上下并无胎记标志。”

    “老公爷给小公子取的乳名阿虎,周岁时老侯爷择名为曦。”

    ·····

    冯金山这人实在是有运道,他竟然找到了那件三色金罩衣。二十多年过去虽然已经改得面目全非,但最重要的部分却完好无损,就是那只虎头。拥有这件织金罩衣的这户人家是从个货郎的旧衣堆里一眼看中这件辉煌绣彩的罩衣,货郎一口咬定这件衣服就要一两银子,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这衣服造价不菲然而它实在是太小了,普通人家哪里舍得给婴儿穿这样贵重的衣服,所以一直卖不出去。

    这人家倒是个富户,家里老爷酷爱耍些枪棒,因而一眼看中那只织金虎头。他买了来交给巧手的织补婆子拆了修改,像块补子一样补进他的一件外袍里去,只见胸口一只金灿灿老虎头,两只眼睛尤其传神,瞧着仿佛要从他胸前跳出来一样,好不威风。只可惜老虎头略小了些,想想也是周岁小孩能有多大,故而图案织得小巧。

第二百章 燕曦与李春(一)

    这人衣服有多件,老虎头却只有一只,他实在是喜爱,就随着他衣服四季变更把虎头从这件拆了缝到那件上去。后来他也是得了孙子就把这虎头改到小儿襁褓上,求个好意头保佑小儿身体强健。结果这大户家这孙子吃得多睡得香,个头吹气一样长,比同龄孩子要大出一圈去,这做祖父的得意一时。

    等到孙子渐渐大了左邻右舍早瞅见襁褓漂亮,又兼他家小孩长得茁壮,更加相信是这只老虎保佑,因而出重金求购这襁褓。

    几经转手后冯金山在是岳南县一个村里看见的这襁褓,很巧,也是用了一两银子买了回来。庄户人家哪里懂保养,花纹图案早磨损暗淡,然而有眼力的还是认得出是织金锦来。先侯夫人留下的遗物中还有这匹织金锦的剩余部分,要核对起来不难。

    仿佛冯金山开了个好头,接下来找到的东西源源不断,在一家当铺里找到了金圈子,小儿用的圈口小巧,却是十足赤金,大概怕硌到孩子并无雕刻花纹,只在端头鉴刻了一只虎头,刻得极其精细入微。虽然这圈子无其他任何名号标记,然而侯府的东西、尤其是主人身上的都是有名册的,也是可以到时去核对的。

    冯金山简直是奇功不断,他还在岳屏县一个小书办家里找到了那双虎头鞋,相当完好的一双,不过是老虎眼睛的黑曜石没了,换上两颗染黑的小木头珠子,金线的胡子也没了,但总的来说保存得几乎是完好。

    面对白小十一爷毫不掩饰的赞美和惊奇冯金山谦虚的说自己分析既然这些东西贵重又不能说来历,拐子肯定急于出手,不会精挑细选识货的买家,卖给当铺和收旧衣的可能性最大。而这些衣物都是小孩子的,虽然精美但到底不比大人,所能用的有限,估计着当铺应该不会收,做堆卖给估衣的更有可能。

    然后他再分析,一般大户人家不会去买旧衣,尤其是对家里的男孙,有条件的肯定是做新衣,穷苦人家又舍不得在小孩子身上花费,应该是那些中小人家、有些见识却又财力不丰的买了当做个捡漏,甚至传家都有可能。

    因而他一开始就舍弃了当铺,专门往这些小家门户去打听察看,果然打听出书办家有双祖传家的虎头鞋,据说是皇宫里流出来的可是珍贵无比,谁家娃儿借了穿一穿包治百病。冯金山这下不是拿钱、而是连哄带威吓,就说他家买了赃物,如今查案需得收回。

    这种不入流之牛毛小官最是胆怯,见来人一口道破自家东西不是什么祖传宝贝而是买来的赃物、足够把人吓破苦胆哪里还敢要钱,忙不迭双手奉上,还倒给冯金山一个荷包恳求他多加隐瞒,打开来看竟也有几两碎银子。

    那虎头鞋就连鞋底都是精心刺绣满了如意莲花纹,鞋帮上头发丝一样细的丝线绣着三层花样,茱萸纹、长寿纹、飞燕纹。鞋面上绣着五毒间杂着五蝠。这么一只周岁小孩的鞋子还没巴掌大却如此费心费力,难怪那小户人家当做传家之宝。

    看着这三件旧物,那个在案卷里裁定遇难、在世人心里夭折的侯府嫡长子的模样变得清晰。一个白白胖胖的漂亮小男孩,长得壮,气势足,还是婴儿时就已经像一只神气的小老虎,他是亲人们的掌中珠、心头肉,备受宠爱。

    白琳小心着把这三件东西收好,另外把事情的详细写下并众人签字画押的证词叫人快速带回南泉交给卢溪月。燕曦,王来福,李春,他们之间已经基本可以证明其中的王来福和李春俩个是同一个,要证明三个都是一个人却还缺乏更有力的东西,几件衣服远远不够。

    尤其是燕侯十分宠爱现在的侯夫人,对于一个会动摇夫人地位的嫡长子的出现大概是不会轻易相信的。

    白琳把玩着一把描银菊花倭扇,百无聊赖中突发奇想,其实这毫无原则和底线的宠爱女人倒是父子俩最好的证明,就这一点来说李春不折不扣是燕侯亲子。

    卢溪月案头放着一只火炮模型,虽然只有一尺来长但是细节无不完备。这是他的人从工坊截获的,卢溪月看了啧啧称赞,这名叫杨承的青年实在是火器上的天才。

    杨承是平静的朋友,他到燕子岛后潜心改造他的火器,他的梦想就是全身心玩这个。但是翻模铸造是个问题,这可不是打一把菜刀锄头,不说需得专业锻造坊、光是打制兵器这活计不是一般的铁匠能够做的,更毋论火器。

    看着自己的小模型杨承简直是吃饭睡觉都想着如何把它铸造出来并使用,他就跑回南泉,终日在兵营附近游荡勾搭,成功的交结了几个百户,并有机会进入军队锻造坊。

    这呆子十分欣喜自己的顺利时却不知是卢溪月有意为之,当杨承自以为和铸造师傅混熟了表达出想请他们看能不能接个私活,工钱好说时早已准备的侍卫如狼似虎一拥而上把痴迷装备的杨呆子押进牢狱。

    杨呆子的本事燕云也十分欣赏,这具模型他爱不释手。他麾下的弗兰基舰炮十分粗苯,重达上千斤,装在船上几乎没法动,很不好操作,只适于守城,也就是装几艘船做做样子。听说在弗兰基现今铁甲船上装载的工艺更精良,姑且不说那藩邦言论是否可靠,单是看燕子岛这模型就知道火炮已经有了十足改进,炮身修长小巧,用铜量只需过去的一半,而且不容易炸膛。

    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燕云看见炮身新配备出来的准星就知道燕子岛的人应该掌握了度板技术,这可几如皇家机密!当初靖海大将军用白银万两都没有能从弗兰基洋和尚手里买来使用度板技术。

    所谓度板使用,也叫点放之术,就是用铳规、铳尺和矩度等仪器测量发射距离和填装弹药。弗兰基人依靠这技术上可以在火力操控上做到精准,而本朝却还只能依靠炮手的肉眼和经验来估算,

    火炮要发挥最大的威力需靠火药炮弹的填装。因为火炮威力惊人,不少胆小怕死的炮手填空炮,燕侯用军法处置过几次后情况有所好转,却又转到另外一个极端:炮手把弹药死命填得满满的,这样又太容易炸膛。

    燕侯上头的威武大将军曾经固执的认为火药装得多威力就更大,一定要填装过满,结果当场炸毁一门弗兰基炮,炸死四个炮手,重伤三个,大将军本人被弹片削去两根手指。从此众人视火器如畏途。

第二百零一章 燕曦与李春(二)

    而弗兰基人能利用测量仪器把相宜的火药分量计算出来,药弹相称且目标精准。虽然兵部已经能自己制作弗兰基炮,但操作之技一直停滞不前。如果真的在燕子岛掌握到点放之技——

    “燕子岛和吕宋弗兰基总督一直交好,吕宋是弗兰基海外第一大藩属,想必技术从那里得来的。”卢溪月道。

    “我听说他们管装备和火力的叫李春,还会弗兰基话,这算通敌外寇?”燕侯把玩着这盏火炮模型,良久淡淡道。

    卢溪月垂下眼帘,他懂燕侯为什么这么说,就如同之前把燕子岛说为“海外流寇”。

    如今国内清稳,既无藩王作乱又无朋党相结,太子乃皇后所出,既嫡且长,无可挑剔;既无旱灾又无洪涝,最容易出篓子的河工和盐道也没什么漏洞。御史台一干人嘴巴早闲得出鸟。

    文臣还好,武将就悲催了,到哪里去攒军功升职?西北的还时不时有游牧民族干上一架,松快松快筋骨,西南那些花花绿绿的苗侗蛮子都被王道教化心平气和起来,而东南倭寇则被上一代靖海大将军打怕了,揍服气了也都消停了。

    可是、可是这样俺们的腰刀饥渴难耐啊——燕侯几乎可以听见部下呐喊的心声。

    教化归顺一批流民奸商和剿灭一批海寇,功绩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眼前这个仪表堂堂、不爱说话的中年男子并不是个只会把脑袋扎在女人裤裆里的窝囊废,他有自己的野心和成算。

    卢溪月下了决心:“侯爷,我有一事想禀报。”

    燕云看他一眼,示意他说。卢溪月缓缓道:“李春这个人,我曾见过一面,他的情况有些特别。”

    燕云把身体往靠背放倒,露出一个闲适的姿态,散发出的意思很明显:那又如何?他是不世出之良才美将、还是有难言之隐的身世之苦?只要他不是皇子,流寇这个帽子就扣定了。

    卢溪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在下接下来所说会冒犯侯爷,可是李春在南泉多年,见过他的人也不只在下一个,侯爷可以查证在下所言非虚。”

    卢溪月接下来的话确实让燕云眼睛眯起,和他长得非常像?李春?这是什么意思?年龄也相当——“若侯爷先前嫡长的小公子还活着,应该和他一般大小。”

    燕云笑了起来,转而变成一种冰冷的愤怒:“你好大的胆子。”

    ······

    十步长、五步宽的小房间里就一张床一条凳子,门口窗前都有侍卫把守。每天早上固定时间有人来收马桶、送早饭,下午又是一顿,晚上没有。饭菜不差,有荤有素米饭堆尖,可杨承这个人心思从不在吃住上面,甚至生死都全不在意,他只怕无聊。

    这样精准的丈量出房间大小之外就没事可做,杨承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如果是李春少不得要和外面看守之人嬉皮笑脸,杨承只蚊子般对外面叫了两声,没人理睬就坐床边发呆。

    如此过了四日,早上醒来他忽然发现凳子上出现了几页纸张,杨呆子脸都不洗捡起来如饥似渴看,嗯?“火药机械之窍,其先凿自西番与南裔而后乃及于中国。变幻百出,日盛月新。虽然生人纵有巧思,乌能至此极也”。

    啊啊啊,杨承大叫起来,扑到门板上拍打着:“这是天工开物的佳兵啊,好心的大爷求求你了给我再看看其他部分啊我想看完啊,求求你了你们要我说什么我都说啊啊啊。”

    没人理他。每隔三四天的样子,就有几页纸张出现在他凳子上,有时也是一些图纸的残部。本来安静如鸡的房间就从早到晚鬼喊鬼叫。“啊、原来是这样”“天呐这图我怎么从没看过”“给我笔、给我纸!要不给根炭条沙盘也可以啊!求求你们了!!”

    “啊啊啊这不是万胜弗兰基的图纸么?求全部啊我要知道全部啊”

    “其用粗绳密缠之意,盖取热铜注入模内,绳体必化成灰,铳冷之后则模心宽荡,可易出矣啊啊啊啊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神书《火攻挈要》?天哪大爷开恩哪,让小的做什么都行哪让小的看看这本书吧。”

    ······

    把守的侍卫都被交代过不管里面的人做什么都不准搭理,哪怕他自个把自己弄死了也是他自己的事。每天听到里面的大呼小叫,声音如此渴望到哭泣,还有抓着头发脑袋往墙壁上撞的呯呯声侍卫不禁面面相觑,那位文文弱弱的卢大人可真是厉害哪,不打不骂的只把人这么关着就大获全胜,诛心者为上哪。

    如果是从前,南泉都指挥使这样的名头还吓不到白珍珠,但是她今日心境有所改变,早早就于约定的时间来到一处茶坊。虽无招牌但她知道这是白琳的产业,呵呵,小十一爷越来越能干了,不过珍珠夫人只微微一哂,迈步进入。

    一间茶室里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他姿容优雅,五官英俊,头戴一顶凌云巾,身穿一件松绿色滚靛青边的直裰,腰间系着一根梅花络子的的丝绦,一洗杀伐之气,仿佛一位清雅悠闲的名士。

    珍珠夫人刚想问候就立在当场,半张着嘴如同见了鬼,如果李春再长二十来岁、如果李春是在一个安稳良好的环境里长大应该就是眼前这人这样子了。

    燕云见到珍珠夫人这样子不必再问就已经知道答案了,见过李春的人再见到自己反应都是相同的,可见俩人真的是很像。他不禁起了好奇心,在这世上有另外一个自己、或许就是自己的血肉。

    燕旭和燕晖都只五分像自己,俩个儿子因为从小被碧烟宠爱性子更是像碧烟一样娇气。而俩个女儿也不大像自己,这个叫李春的年轻人听起来不仅外貌和自己像,性格也很像。

    燕云是带兵之人,而李春也管着燕子岛的武装。燕云当初在东南道做百户时就对火器感兴趣,他经常和弗兰基洋和尚、水手交流火器制作和使用,李春据说火器玩得很好。虽然他到此地三年却一直没轻易对燕子岛下手就是听说燕子岛有一支火枪队,岛上还装备了两座火炮。

    突然燕云有点期待见到这个叫李春的青年。

    徐玉,他的发妻,一个身世无可挑剔的少女,容貌似乎也不坏,燕云模糊中竟然记不太清自己元妻的样子,成亲时他也只十八岁,徐玉更小,刚刚过了十六周岁。洞房的夜晚他常例被灌多了酒,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自己的妻子到底是个模样,但新娘子好像都是同一个样子,都是铺天盖地的红,满头满身照花眼睛的首饰,脸上扑着厚厚的脂粉,嘴巴涂得血红,描得重重的眉。

    身为国公府的嫡女徐玉知道自己未来是要到地位相同人家做主母宗妇的,她从小接受的就是相关的养育和中馈事宜,她有着一切大家闺秀和世家贵女的优秀素质。

第二百零二章 燕曦与李春(三)

    燕云记忆里从没有见过她比自己迟起,每当他醒来时徐玉都已经穿戴完毕、梳妆整齐在吩咐早餐了。他见的永远是一个涂着脂粉、精心画着眉的精致得体的女子,他们行房也都是似乎按照一定模式,她必定头发不会乱,不会发出有失身份的声响,身上也必定穿着整齐的亵衣。他也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跟自己妻子敦伦,一切都符合礼数和他们所处的阶层的教养。

    她能让老太太欢笑出声,让老侯爷捻须点头,她还马上就给自己怀了孩子,这样的妻子他没有任何不满。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妻子一切相关都记忆不深刻了。

    京城里大部分勋贵之家的主母都是这样的,徐玉,张玉,李玉,王玉,一样的妆容,一样的华服,行坐有序,轻声慢语。一样处变不惊的微笑,一样的周旋于公婆妯娌侍妾之间游刃有余。

    燕云不讨厌徐玉、也为她的遇害难过过,就是静宁公后来隔三岔五找他的麻烦他也只是讨厌老静宁公而对徐玉没什么看法,每年逢年过节也记得给她上香,该做的道场法事也不曾遗漏。他只是不太记得徐玉这个人本身,她是长是短,是圆是扁都模糊在精致的脂粉妆容和一袭红衣之下。

    至于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燕曦,族谱里是叫这个名字。说来一点惭愧稍微涌起,他从没见过这个儿子。

    广平侯爵位传到燕云已经是第五代,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果没有突出的表现自己将是最后一位广平侯世子和侯爷,因而新婚半年他就回了东南道。徐玉有孕、生产他都不在身边,只通过家信知道自己得了个儿子。

    很好,非常好,十九岁的他意气风发,觉得充满了干劲,他得为这个儿子把爵位延续下去。

    “阿虎生在九月,当天闷热如炉,小儿哭声极响亮,爹爹说他就是一只秋老虎。阿虎大名自然是请公公取,公公恐阿虎幼小不担、待满周岁再为他取名。但是爹爹对阿虎极是疼爱,一片拳拳之心,妾就用了这个乳名。”

    “小儿极是健壮,需得两个乳母。气性极大,因乳母稍慢竟然嚎哭不休,宁愿挨饿也不愿再用此人哺乳,只得换人了事。夫君乃有雅量之人,妾也非睚眦,真不知道阿虎这暴烈性子从何而来。”

    徐玉的信件里这几段话反倒是燕云记忆里最清晰的,到今日他都能倒背如流。这几段话比任何时候的她都更鲜明生动,生了嫡长子的那种春风得意溢于言表,对儿子的表现惊奇又自豪,还有不由自主流露出对她自己父亲的孺慕之情,要知道徐玉当时也不过十八岁,也算个半大孩子呢。

    阿虎周岁了,有了名字叫燕曦,族谱上正式添上广平侯下一代继承人。不管自己还会有多少个孩子嫡长子的意义是不同的。

    燕云在东南道前途正好,短期内不会回京城。作为一个主母徐玉考虑是派个侍妾来、还是一家来东南团聚,让侯府下一个孩子依然出自自己的肚子。

    老侯爷做出一个自己后悔终身的决定:你们娘俩都去吧。别把孩子拘在京城这口井里,我们家是军功起家,男孩子都是从小摔摔打打、开了眼界的,不能养成个娘们样子。

    ······

    夜深了,蜡烛燃尽,燕云未叫人也未动,只依然静静坐在书房里,第一次很努力的去回忆结发妻子的容颜。他一点一滴回想徐玉当初信件里的描述,凭借着片言只语去想象那个孩子,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

    刘婆子从没像现在这样恨胡细毛,当初胡细毛卷了她的细软跑了都没有这样恨过,毕竟胡细毛吃喝嫖赌挥霍完了后又跑回到她身边痛哭流涕请求原谅了么,可这个砍脑壳的遭瘟死祖宗十八代的贼汉子竟然害得她到老了还蹲大牢、这可就真不能忍。

    刘婆子把一辈子骂人的绝活都拿了出来,差衙都听得不忍心、暗地里为这个胡细毛撒一把同情之泪。

    白琳品尝了当地有名的清蒸鲥鱼,睡过一个充裕的午觉,再喝了一壶今年的新茶,养足精神才从外面溜达着回来,他问衙役:“她歇气了么?”

    差衙不知道这个蓝眼睛的美青年的真实身份,只笼统的称呼为大人:“大人,三刻以前这婆子才不做声了,大约是口渴了,小人特意不给她水。”

    白琳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做得很好。刘婆子被提出来,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用破锣嗓子哭喊着:“这还有没有天理啊。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凭什么说抓就抓,那娃儿不关我的事啊,都是胡细毛做的孽、卖娃娃的钱我也没拿都是胡细毛那该杀的拿去了啊。”

    “没说有你的事,不过是要你把那胡细毛的事交待清楚。至于胡细毛,如果真是他犯了事该刨坟的会刨坟,该挫骨扬灰的会挫骨扬灰,死了也逃不过。”漂亮的青年笑眯眯的说着这样损阴德的话,刘婆子也不敢再嚎,一五一十交待起来。真是恶人还需恶人磨。

    岳南县里抓捕到的那一干人等经过审讯都不是经手李春的人,倒是有个牙婆供出一个有用的线索:小岳村的刘阿桂嫁到岳屏县里安了家,这刘阿桂稍有姿色整日里勾三搭四的,后来中年守寡做起了马泊六,也兼做稳婆的。

    不过这刘阿桂名声不怎么好,正经人家不会叫他接生,她专门给人接生私孩子,大姑娘小媳妇的内院肮脏事儿经历得不少,不少私孩子经她手买卖过。后来老了洗手不干,也积累了点身家带着个养女招了个上门女婿安稳过日子。

    承平八年的冬天她卖出过一个满了周岁的男孩,这男孩被抱到她这里时穿着富贵,用刘阿桂的话来说就是“一身金灿灿的”。白琳把那三件东西拿给她看,尤其是那双虎头鞋保存得好,她马上就认出来了正是男孩身上的,他衣物的材质和绣活都是刘阿桂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过的贵重和精致,所以想忘都忘不了。

    这孩子是她当时的相好胡细毛交给她卖的。这个胡细毛是个偷鸡摸狗的混混,白琳查找之中渐渐发现他还不是一个简单的二流子。

    “他也混过一段好日子咧,吃得满嘴是油身上穿着绸缎,做水贼去了。我们这河道多,跑水路的多,就有歪心思的人瞅准了这碗饭。二十多年前不是官老爷端了一批水贼么,那胡细毛就是一伙的,只不过他命大,没抓起。”

    “混江龙,当初我们这这混江龙可有名了,打劫了不少人,这胡细毛混混江龙去了,有阵子可威风了,回老家都是耀武扬威的。后来混江龙犯了事、几个老大被千刀万剐,他就屁也不敢放一个了。啧啧,那是我们这里最大的一件事情了,二十多年来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我才十四岁,足足做了半年的噩梦呢。”

    混江龙,徐夫人遇害的案卷里的江南水寇就是这个名字。

第二百零三章 当年惨案(一)

    白琳另外一头还是依靠冯金山冯金宝两兄弟,他们心思缜密,叫他们从收金镯子的当铺入手,拿着这只金圈抽丝剥茧一环一环倒溯回去,终于找出了源头。

    承平十一年,胡细毛把这只金圈子抵押给了岳屏县的清沟赌坊,清沟赌坊虽然已经没有了但是当初的股东、伙计、账房总还找得出几个。

    承平八年事件的环节似乎可以在胡细毛此人这里相扣上了。刘阿桂容易找,她还住在岳屏县里,而当冯家兄弟把金圈子的出处也映证在胡细毛身上,消息传来时白琳货真价实长舒了口气,身体一下软绵绵的晕倒了。

    白琳以前以三狮堂主人嗣子身份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被人奉承,可这次帮办查找李春身世之事他才真正尝到了权势的甜味。

    什么留青镇、岳南县、岳屏县,这些渺小的地方,穷酸的七品县官,身家也许不及南泉随便一个海商拔根汗毛,但任何一个商人都要屈从于那鲜红的公印之下。差衙的飞毛腿可以把人从被窝里直接拎起来,简单粗暴的用板子来听到有用的,这一切不是商人可以做到的,不是银子可以做到的。

    白琳下了决心一定要把李春的事情查出水落石出,李春就是侯府公子,不是也得是。因为以后小宝就跟着他了,才有往官宦之路上走的可能,商人之子更别说外室子是得不到这份权势的。

    这倒霉的胡细毛五年前一命呜呼,一个小毛贼,烂赌鬼,最后因为在青楼欠票资而被龟公暴打一通,没几日死在破烂房子里,死后尸体都发臭了才被发现,还是邻里凑了点钱往化人场一送。这种下场和他吃喝嫖赌偷抢骗的一生很相配。

    胡细毛有个哥哥却是个截然相反的老实人,一辈子在小岳村老老实实种田,别人家的草都从不多拿一根。胡大毛回忆弟弟从小就机灵,这份机灵却一开始就用歪了,用在如何逃避家务农活上,十几岁时就成为村里有名的二流子,正经人家避之不及。

    十六岁时胡细毛不安于乡下,跑去岳屏县鬼混,开始学会赌钱和结识三教九流之辈,加入过江龙。

    岳屏县水道繁忙,这过江龙也不敢做大事,专挑一些落单又薄弱的小商船下手,小商人倒了霉无处喊冤。他们一年做不了几次案子,县里没力气整治州府又看不上眼,不值当为这点小毛贼调兵,在这水道上就如一只虱子虽然叫人烦扰倒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胡细毛胆子小,人又如弱鸡,拎不动刀舞不了棒,根本没进过水寨,就只在岳屏县里看守过江龙的一处房产,顺便在码头酒楼等处打听收集商客消息。这活儿正和他意,整日里穿街走巷,吃吃喝喝,好不惬意。

    徐夫人真是时也命也,一步错步步错,本来燕云写信要她稍后有东南道的兵船正好可以搭伴,她成亲半年就与夫婿分离至今,自然不愿等待,而小叔子燕岚也是年轻气盛,就这么护送着嫂嫂和侄儿出发。本来他们坐的官船华美高大,不是过江龙的目标,可是在上一站松宁府官船有事须停留十日,燕岚和徐玉商量后决定把大件箱笼留下,他们跟一艘正好返回东南的商船继续前行。

    探子看到的就是一对年轻貌美的普通富户家的小夫妻带着孩子出门,于是就盯上了。商船一晚停泊时跟踪的探子听到孩子的乳母在和船夫吵嘴,大意是说他们带的银子可以砸死他,她家小公子都是拿元宝投水里玩听响的。

    这话不禁叫一众水贼怦然心动,已经打探出船上护卫不多,都是些丫鬟婆子之类。商议之下决定干票大的。

    其实燕岚考虑到值钱的箱笼都在后面,而旅途已经过半,这艘商船也是返程,已经出货完毕。两边都没有过多钱财,按理说不打眼,就留了一半护卫在官船上等着押箱笼继续前行。

    过江龙是把这次当成洗手之作、然后就散了大家都做个富家翁的,故而卯足了力气要求所有人都参与,所以胡细毛这样不入流的小角色也战战兢兢上了小舟忍着寒冷躲藏在芦苇丛里。

    这次打劫的经过和后果在案卷里记载得很清楚,几个头目都被活剐了的。老静宁公痛失爱女爱孙,锥心之痛泣血难表,老广平侯内疚自己送儿媳长孙上死路并且连累堂弟丧子,一病呜呼。圣上怜惜两门勋贵,特旨命燕云出孝后袭爵,并再延三世。

    燕云当初想为儿子继续挣得爵位,结果儿子真的为家族延续了爵位,以命的代价。

    其实当燕岚被惊动、大喝“这是朝廷命官家眷、尔等敢!”时水贼们就后悔了,知道只怕这次找错了人。广平侯府护卫都十分精悍,人数不多却武艺高强,一时之间这过江龙竟然还占不了上风,燕岚率人穷追猛打,水贼也逼到绝处了,一咬牙今天不是自己死就是他们亡。

    徐夫人是看见贼人已经登船、听到燕岚已经被杀、在丫鬟的尖叫哭喊声中害怕受辱自尽而死。小公子交给乳母盼望能逃出生天,乳母抱着孩子逃窜中被一刀砍中背心跌入江水,尸体手脚被芦苇缠住没沉下去,小公子在她身下护着,也被芦苇托住了。

    这孩子被烟火呛到、又跌入水中晕了过去,也幸亏如此一岁的孩子才从头到尾没有哭喊,躲过了贼人的刀。

    胡细毛本来就一直在最外围,见形势不对就脚底抹油想脱身,混战中一时跑不掉,他借着地形熟悉在芦苇丛中东躲西藏,遇见乳母的尸体,看见尸体耳朵上的金耳环,手腕间的金镯子心里一喜,贼不走空,他搜刮着尸体时发现了被乳母护在身下的小孩子。

    他粗暴的摸着小孩,没发现长命锁之类的,失望时发现这孩子脚上有个金圈子,大喜之下去撸,急切之下却撸不下来,要是胡细毛身上有刀也说不好会直接把小孩腿砍下来。此时火焰已经烧红了半边天,越发声势浩大,而大概是被粗鲁的动作弄痛了小孩子哼了一声,胡细毛惊觉手里竟然是个活的,怕他哭闹起来就用衣衫包着小孩急急忙忙逃了。

    胡细毛带着小孩在外面躲了两三天才摸去相好的刘阿桂家里,他一个男人当然不会照顾小孩,更别提他还时刻提心吊胆着自己的脑袋。饿了胡细毛自己也就是灌几口水,扯一把草根芦苇杆子嚼着,小孩也一样,凉水管够。

    这孩子似乎知道自己的遭遇一样,竟然不哭不闹,当然也有可能是害怕这男人一把把自己摔死。

第二百零四章 当年惨案(二)

    当刘阿桂打开门看见湿淋淋的胡细毛抱着一个小孩闪进来也不太吃惊,这杀千刀的冤家经常这样摸点别人家的东西来。胡细毛把小孩儿丢给刘阿桂,看见孩子身上穿戴的刘阿桂这才吃了一惊。

    胡细毛不理会她的追问自己到厨房里翻了一些吃食,灌下一壶水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听见刘阿桂还在追问个不停没好气的叫道:“你这婆娘话怎么这么多,你管我从哪里弄来的孩子,过些天你找个卖家把这孩子卖了分你一注钱。”

    刘阿桂凑过来:“看这孩子一身怕不是大户人家的吧,不会惹出事来吧?”

    胡细毛眼睛一瞪:“不怕,他家人死绝了。你去给他找块破布裹上,这些衣服也能值些钱呢。”

    刘阿桂把孩子放到床上,胡细毛把小孩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剥了个干干净净,他把金圈子撸下来咬了咬,喜得眉开眼笑。

    接下来的事情整理起来很顺利了。因为这个小孩来历很特殊,所以刘阿桂能够很清楚的说出王大姐的名字,还说得出王大姐来找了她几次,说她兄弟媳妇生不出孩子,求她就当行善积德。

    刘阿桂本来不愿意的,这个男孩长得实在漂亮,又健壮,如果卖到大户人家怕不卖得出上百两银子呢。但是有官眷在他们岳屏县治下遇难的事情十分轰动、连着数月追查相关事宜闹得沸沸扬扬,百姓不得安宁,而后来混江龙被倾巢剿灭以及几个头目的下场吓坏了整个江南三府的平头百姓,这些蝼蚁小民何曾见过这种架势,一时不免战战兢兢,作奸犯科之辈也纷纷收敛,拐子之类一时也不敢行动。

    刘阿桂也平时听胡细毛吹嘘过自己在混江龙如何了得,知道这死鬼和这事有些牵扯,虽然胡细毛不过是烂虾死螃蟹般的人但雷霆之怒下又岂能细分?还是早点把这孩子脱手的好,因而王大姐磨了一个多月后终是如愿以偿。

    而小孩子的衣物和那只金圈子胡细毛则是等事情过去两三年后才敢陆陆续续出手的。那件织金锦的罩衣其实还是他扔掉的,当时又是水又是泥的弄得脏兮兮的,胡细毛又不知道清理干脆一日丢了出去,被个走乡窜户的货郎捡到。

    这货郎的娘是有名的织工,年轻时也曾在织造府做过事的,故而识货,清理修补干净了叫货郎去卖,并且十两银子不能少。这货郎卖了两年这件小衣服都无人问津,还成为了一个笑话,最后遇见个肯出一两银子的就忙不迭卖了出去。

    人证物证都一环一环扣上了,但是并非滴水不漏。死了个很关键的胡细毛还有个王大姐,毕竟王来福是王大姐抱给王大俩口子的,王大俩人并没有见过刘阿桂。如果燕侯有心不想承认这个孩子活着的只要死死咬住胡细毛王大姐这里死无对证。

    除了刘阿桂白琳并没有再找到第二个人能证明她卖出的那个男孩是胡细毛给她的,更无法证明这个孩子是胡细毛从洪泽湖徐夫人遇难现场捡到的。

    至于衣物等东西谁又能保证是不是随水漂流被人捡了辗转卖掉呢。刘阿桂卖出的孩子只能证明是王来福,而王来福可以证明是李春,但并不能铁证说王来福是燕曦。

    白琳捶一捶胸口,这种憋得喘不过气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自己能尽到的努力都做了。剩下就是卢溪月的任务,如何说服燕侯。广平侯老侯爷老太太都已经去世,燕侯本人的态度就很重要,如果他愿意相信一切皆大欢喜,如果他更看重幼子就很微妙了。

    不过白琳和卢溪月还有后备,就是静宁公徐家。燕曦的外家老静宁公府一定是十分乐意外孙还活着的,老静宁公看娇花一支的罗夫人早就是一百个不顺眼。他们俩人商议了如果燕侯实在不肯相信李春就是燕曦,他们就把证人证词全部带去给老静宁公。

    刘阿桂很重要,她直接被带回南泉。白琳特意找了八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日夜不停看着她以免中途有意外。在人证物证跟着官船出发时白琳却由冯金山兄弟陪着回了一趟青湖府。

    身体的衰败让白琳觉得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外出,他就是想再看一看自己和那个又傻又胖的姑娘定情的地方。当他在花石镇找寻李春的痕迹时也在同时搜索冯娇娇的身影,他坐在满香楼回忆她当街卖饼的样子,那时还是个姑娘家却忙起来撸袖子,扯着嗓门吆喝,泼起来挥舞着夹子直接骂人。

    冯饼依然在销售,已经成了花石镇乃至青湖府有名的小吃,当地人走亲访友都不忘买上一斤半斤。

    白琳甜的咸的各买了半斤,还看到春天正当时的荠菜馅儿的春饼,他看着面皮上那个小小的春字不禁低声笑了笑,这俩个傻姑娘,真是容易被男人骗。好在其中一个的男人总算回来了如约娶了她。

    希望娇娇的坏运气在自己这里全部用完了,从此以后就只有一帆风顺。她没有遇见一个好男人但有一个好朋友。希望她们的友情长久而坚固,在这世上总还有人相互依靠。

    白琳提着冯饼上了船准备离开花石镇去冯家村,那是冯家祠堂所在。白琳靠着窗户坐着,看着清水江,他把冯饼甜咸各吃了一个,其余的慢慢捻碎丢河里,就见一路上鱼儿簇拥着这条船,嘴馋的甚至跃出水面快跳上船甲板的,看着好不有趣。冯金山坐在另一间舱房里看账本,冯金宝陪着白琳在船舱里喝茶下棋。

    冯金山比冯娇娇大了足足十二岁,今年三十四岁,大儿子都已经十五岁了,奇怪的冯家第三代都不胖。白琳之前对冯家上下的印象就是清一色的肉滚滚的圆球,都很有做生意的头脑,脸皮厚心又黑,为牟利无所不为其用,而现在这个冯金宝能煮一手好茶,棋也下得不赖,和自己对弈十次能赢到三到四次这已经相当不错了,甚至长得还可以。

    冯金宝今年二十六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的时候。他身材适中,脸庞方正,两道浓眉,不说相貌英俊但也仪表堂堂。他娶了本地一个穷秀才的女儿,这冯杨氏病病歪歪,常年潜心修佛,夫妻俩分院而居,因而没有一男半女。可惜佛祖也未曾顾及到这份虔诚,冯杨氏去年还是没了。

第二百零五章 扫墓

    “我小时候吃得最多的就是猪油拌饭,一大勺一大勺的猪油把米饭都淹没了”冯金宝微笑着放下一颗黑子,截断白琳一条大龙。“因为,我要长得像我爹啊。”

    “我爹性子不好,不喜欢的人装都不会装,哪怕就是他亲生儿子。他老人家儿子又多,不稀罕。如果我能更像他一点,那么他看着大概心里也会顾惜一点。”

    “这不过是一个姨娘生的庶子一点想要活着的小伎俩罢了。”

    “胖当然很恶心,但是死更可怕,而穷比死还可怕。”

    冯金宝谈吐风雅深邃,一点铜臭都没有,简直颠覆白琳对冯家几个肉球的认识。其实就连冯金山现在也不算特别胖,肚子比以前起码小了一半。

    白琳返回南泉时这次特意在停留花石镇主要是为了下乡给冯有财扫墓,他想娇娇一定会对此感到安慰,自己能为她做的也就是这么一点了。

    冯有财的墓修得气派,在冯家祖坟当中坟头最为高大鲜亮。白琳为了查李春的身世刚到花石镇时正好还有半个多月就到清明,于是他就拜托冯金山送了全付的三牲、果品、酒饭、纸钱并一整套纸马童子衣物等从花石镇装船送过去,当时在花石镇也引起围观,大家猜测这是冯家兄弟几个又发财了,感叹冯有财命好,死后还有儿孙源源不断烧纸送香。

    现在清明早过,坟前祭品等也收拾干净,白琳也不要垫子就直接撩起衣袍在泥地里跪下替冯娇娇和冯小宝各磕了三个头,然后又以女婿的身份自己磕了三个头。

    白琳心里默祷着,岳父大人你就不要再怪娇娇了,你这傻女儿苦也吃够了,现在都跑到天涯海角去了就是不好意思回家,你要怪就怪在我身上吧,是我拐走了你女儿。我也很快会亲自来向你赔罪,你还是多多保佑她们娘俩吧。

    冯家几个兄弟已经分了家,这次倒难得的都在。冯金火和金树陪着白琳去老爹坟前而其他三个只在祠堂前面就停下,相互之间也不怎么说话,只或站或坐等白琳拜祭完回来。

    冯金山、金水和金宝每年清明和老爹忌日时都会以各种理由不出面,接管乡下田产的金树和金火负责给老爹上坟和平日洒扫。

    做空账面,转移资金,再用美酒甘肥之食填喂老爹,卖掉妹妹是致命一击。那精明得无懈可击的老爹终于倒下了。

    冯金树和金火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也默然不语,五个儿子在沉默中达成一致。分家也在默契中顺利完成,没有任何异议和争抢,以致族长感叹冯家兄弟友爱,是家族榜样。

    冯老板五个儿子都不错,无论是通发商行还是满香楼都生意兴隆,招牌响亮。乡下田产也风调雨顺,谷粮满仓。大家都羡慕冯大老板坟地风水好,五条血脉都昌盛繁荣。

    扫墓完毕一群心里有鬼的人各自告辞,话都不说什么只相互点点头,拱手而已。冯金山和冯金宝陪白琳返回青湖府,到达时后下船上马车,也算是车马劳顿,白琳却不急着休息,他要去同双福买点蜜饯。

    冯娇娇以前总是跟他说同双福的蜜饯有多好吃,小时候最盼望的就是爹爹去州府,因为回来必定给她带一包蜜饯,在桃脯还是杏脯里选择总是她最艰难的一件事。而她怀冯小宝时前几个月什么也吃不进,一天晚上突然哭得很厉害,无论他怎么哄她也一言不发,只哭,哭了一晚上最后说一句想吃同双福的糖盐双渍。

    冯金宝陪着白琳去同双福,这店古老的店铺散发着令人愉快的香甜气息。白琳和冯金宝俨然一对多年好友,他向他请教什么种类是最受欢迎的。

    一阵春风拂过,一条淡紫色的帕子被风卷着不偏不倚盖到白琳脸上,连着一股甜甜的香味钻进鼻子。

    白琳扯下帕子,入手柔滑,是上好的绸子,花纹很别致,绣的却是八仙花。帕子本就是淡紫,再用浓淡不一的紫色丝线绣出团团八仙花来,很有趣味,也很考验图案的布局和刺绣的功底。熏的香是款“春景明”,这款甜味甘甜,特别受未嫁少女的喜欢,是由郁金、熟制沉香、茱萸子和干姜并蜂蜜所制作,头两味香料都颇贵重,所以这款香多为官宦少女所用。

    看来不是粉头伎子,白琳转身看看是哪家闺秀粗心大意了,这一看却愣住了,还是冯金宝出声招呼道:“柳二姑娘。”

    一个柔软又甜美的声音回应着:“冯五哥好。”

    白琳仿佛看见六七年前的柳桃,那时为了打听李春的下落她偷偷打扮成一个小丫鬟钻进自己房间,就是这样娇嫩、眨巴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只是眼前这个穿着富贵,还细细描了眉毛涂了粉,容光艳艳,和当初的柳桃比起来就是山上的野花移下了山、栽进紫砂花盆修枝剪叶,精心呵护。

    眼前的少女十四五岁,大大的眼睛,娇小玲珑的身材,梳着小姑娘常见的百合髻,别着一朵红宝石花蕊的金芙蓉掩鬓。她穿着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粉色洋缎窄袄,下着烟粉撒花洋绉裙,裙边系着蛋青宫绦吊着一个芙蓉牡丹羊脂玉佩。

    正是柳叶。她们俩姐妹相貌本来就有七分相似,细说起来柳叶比柳桃还俏一些,因为她有两个小酒窝而柳桃没有。

    柳叶看见白琳手里挟着自己的帕子,羞涩的低下头来,呐呐道:“这位公子好。”

    白琳一时之间没说话,冯金宝很是好心,替她从白琳手里拿过帕子:“这是你的吧,拿去别再弄丢了。柳二姑娘你爹娘可都还好?那张方子可有用?李妈可还好?”

    柳叶身后的丫鬟连忙上前接过手帕,柳叶再次向两位行礼:“谢谢两位兄长。五哥,我爹还好,那方子很好,照着吃了几日娘亲的咳疾已经好了。李妈还是老样子,她前天做了青团,想要给你送一些呢。”

    寒暄完毕柳叶带着丫鬟告辞了。她也是来同双福买蜜饯的,她的轿子就停在边上。当轿子越接近石榴巷柳叶的眉毛越皱得紧,她真的不想回来,可是娘说胸闷得厉害,她就刚去同双福买了橄榄给娘泡茶,还有一些酸梅、糖姜、冰花葡萄等零嘴给她嘴里添添味儿。

    石榴巷居住的都是有些小身家的富家,柳宅房子并不比邻居小,只是额外邋遢。以前的葡萄藤没人打理枯萎的枝枝蔓蔓就这么一团的堆积着,地面上的沤着水已经发黑发烂,支架也腐烂了倒做一堆。小孩子的竹马、缺了条腿的椅子、各种破烂玩意儿堆积在每个角落,养金鱼的大缸缺了一块,半缸水绿得发黑,游着几只蝌蚪。

    柳叶踌躇了一下,整理好心情才下轿子,然后叫丫鬟莺儿叫门。俩人才往里走了几步就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叫喊袭来“喔喔姑姑来了姑姑来了!”只见五个小男孩一串大大小小的萝卜头一样冲过来,莺儿拦在前面就被一个小子给撞了一跤,哎哟跌成一团。

第二百零六章 糊涂人糊涂家(一)

    “姑姑买了什么吃的”“我要吃糖我要吃糖我要吃绞丝糖”“姑姑回来了今天杀鸡吃奶奶太小气了叫奶奶杀鸡给我们吃”

    这串萝卜头大的有七八岁,小的也有三四岁了,又都是男孩子,一个个不知道玩什么浑身是土,脸摸得花猫一样一道一道的,小的那两个还露着屁股蛋子。柳叶不仅头被他们吵大了还要哭了,她身上这套衣服不过穿了两回,被小孩揪着揪得皱巴巴不算还抓出好几团黑印子。

    莺儿赶小鸡一样把萝卜头赶开,把买的一袋桃脯分给他们。“噢都是我的”最大的那个一把从莺儿手里抢过就往里间跑,其他的小萝卜头们跟在他后面跌跌撞撞跑着叫着,不再理柳叶了。

    趁着这机会柳叶赶快往李氏房里去,果不其然就隐隐听见一串的打架争夺声,叫骂里很快小的就哭嚎起来。柳叶蹙着眉低头飞快走着,腿还没跨进屋子就听见有人阴阳怪气的说:“哟,妹妹回来了。如今妹妹是贵客,瞧不上我们这些泥腿子亲戚,压根理都不理的。”

    她心里委屈,只得转过身,细细叫一声:“大嫂,二堂嫂。”

    只见两个妇人一个穿红袄绿裙,一个穿红衣紫裙,一对姐妹花一样站在院子里,都擦得极白极厚的粉,再扫了樱桃色的腮红,再涂出一点点朱砂口,效果十分惊人。柳叶不敢细看,只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

    紫裙子的瘦削如竹竿,手脚伶仃,三角脸,一双天生八字眉面容愁苦,撇着嘴更显得尖酸。绿裙的倒是有几分人才,脸如银盘,五官平常但收拾得精致,头面光光,眉毛绞得细细,画得弯弯,五分的人才有了七分的风情。

    不知道是她们哪个头油擦多了,浓烈的桂花头油味道连同帕子上的香味熏得柳叶想吐。

    小巧丰腴的妇人是福牛儿,也就是柳承祖的亲娘,瘦高而面孔刻薄的妇人则是福狗儿的婆娘。

    本来柳仲生带着承祖一个孩子过得有滋有味,在花石镇福牛儿一家住着也觉得得到了补偿,但好日子过久了总有人骨头痒。乡下其他兄弟就不满意起来,纷纷把孩子往柳仲生身边塞,福狗儿媳妇眼睛骨碌碌一转,对自己男人说:“叔叔心软,我们去他面前哭一番总能弄些银钱。”

    福狗儿滋的把一小盅白酒喝了,本就难看的面孔涨得血红:“把衣服都卷卷,带上几个小的一起去。叔叔家只一个女,过两年就出嫁了,这么大一宗绝户财没道理叫蠢牛一个人捡,见者有份。”

    于是捡了个日子一家大小穿得简直像叫花子般来到州府,他们在家里教过小孩冲上去一边一个抱着柳仲生的大腿哭得声嘶力竭,拼命的叫着爷爷、爷爷别不管我们,眼泪鼻涕糊满了柳仲生裤腿。

    也许是人老了喜欢热闹,觉得儿孙绕膝是一大乐趣,柳仲生就答应了福狗儿一家住下。李氏素来没发言权,而柳承祖笑哈哈的傻乐,有哥哥陪着有玩伴了。

    石榴巷这套院子本来宽敞舒适,柳叶又不住家,柳仲生和柳承祖各有自己的院子,就连李妈都有一个小小套间。五年里福狗儿家里又添了两个男孩,福牛儿媳妇不服气也带着儿子住了过来,于是大大小小六个男孩子真的是要翻了天似的。

    只见本来是妆点的花树上晾满屎尿片子,不知名的破烂越堆越多,那檀木壳子的西洋座钟被小孩淘气、打碎了罩壳揪住指针做秤砣玩、生生玩坏了,一人高的花瓶也推倒了砸碎了,还砸破了某个孩子的脑壳,去了好些汤药钱。

    俩个妯娌日常针尖对麦芒,今天你吃了鸡明天她必定要吃鹅,你穿了绸子她必定要缎子,院子里三天两头要扭打一架,小孩玩着玩着打起来,两个媳妇就出来骂,骂着骂着就揪成一团。

    柳家在石榴巷名声迅速臭下去,周围住家也都是小康之户,有些体面,有些息事宁人的宁愿搬家,有些厉害的直接上门跟柳仲生理论,请他为一方名声着想,弄得柳仲生羞耻万分。罗夫子也叫人来说这样对柳明玉不好,要柳仲生整顿一下门风。

    可请神容易送神难,有吃有喝有人伺候哪里愿意走,更别说当狗儿媳妇还把罗夫子的婢女骂了一通,说她狗拿耗子,气得罗夫子摔了个青瓷杯子。

    福狗儿打听出原来柳家原本是个大花园宅子的,跟人换了这么个小院子。他叫媳妇打听着去垂珠巷看,这山里出来的婆娘先是差点被谁家的马车撞到,惊魂未定时又被谁家的仆役喝赶不迭,所谓富家豪奴,气势熏天。

    这妇人骇破了胆,万万没想到叔叔会在这地段有处房产,当觑见留园的鳅脊涌墙、探出来的浓密树荫,沿着围墙走一圈走得腿脚酸软。心中越发怨恨叔叔糊涂,这样一处地方和石榴巷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嘛,又知道柳条住在这里心里更生怨恨。

    这福狗儿媳妇回去跟福牛儿媳妇一嘀咕,俩个冤家对头在这上面又迅速达成了一致:偏心!就是偏心自己女儿,这是怕他们知道就说是跟人换了,哪里换了还有女儿住里面的道理。必定是不想让他们得好处呢。恁大的房子得多少钱。

    于是俩个妇人同仇敌忾,轮番上阵,今天你去李氏那哭诉给你们留香火的毕竟是承祖,家里东西都给妹妹带走等到承祖娶媳妇时怎么办?明天她叉腰指桑骂槐女儿是迟早要泼出去的水,没脸子占兄弟的路。

    柳叶、如今大名叫柳明玉自从堂兄两家住过来就不怎么回石榴巷家了,她跟着罗夫子已经完全是个秀美端庄的大家闺秀,这种粗俗的一如当初杨鲁氏的破落户的言语她听一听都觉得污耳朵。李氏也不乐意自己娇滴滴的小女儿回来平白无故受窝囊气,明明是名正言顺的嫡亲血肉弄得反而是好像鸠占鹊巢,来一趟两个嫂嫂都要在院子里虎视眈眈生怕她带了什么东西走。

    柳叶惯常被两妯娌拦在门口、听了好大一通奚落直到李氏在里面捶床才被放过,她含着眼泪进去。李氏其实不过四十许人却容颜憔损,皱纹比当初在花石镇柳仲生破产人生病瘫在床上时都多,家里如今算得上富贵不知道为何日子却过得越来越憋屈。

    “小叶儿你来干什么,没得白受腌臜气!”李氏捶胸恨恨道。

    “娘,听说你身上不畅快我来看看你,给你买些吃食解解闷。”柳叶在李氏床边坐下,叫莺儿把果脯拿过来。

    李氏叹息不已:“你不用管我,横竖我会熬到送你出门的时候,你有了着落我就没有牵挂了,闭了眼一蹬腿就是,不必再受这些气。你爹真是越来越糊涂了,任这些乌七八糟的亲戚把家里搅得稀乱。”

第二百零七章 糊涂人糊涂家(二)

    “哟,婶婶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这个家是叫乌七八糟的亲戚搅合坏了不错,谁叫叔叔耳根软、三哄两骗就被人哄去了呢,但是谁给妹妹气受了?妹妹哪次回来我不是叫厨房杀鸡宰鱼的,妹妹从家里搬了多少东西出去了还不知道呢。妹妹明年就出门子了吧,叔叔婶婶真是疼人,给妹妹那么厚一份嫁妆,还这么三天两头往家里跑挖哥哥这一份实在不应该。”

    李氏话音未落门帘子一掀、一串的话就从福牛儿媳妇嘴里出来了,她依靠着门还用帕子装模作样揩着眼泪。

    李氏气得脸都黄了:“反了反了,你还知道叫一声婶婶,谁家做小辈的这么傍在长辈房门口偷听?说都不说一声直接进来顶嘴?你气我是气不死的,你要有这个心直接拿绳子勒死我才是真。我自个儿的亲身女儿我还不能补贴了她不成?”

    李氏边说边咳,说到最后已经是伏在床边大咳不止。柳叶泪流满面只会叫着娘,她这几年跟着罗夫子学了琴棋书画却没学伺候人,她叫莺儿上前给李氏抚背,把李氏一起扶到枕上躺下,然后叫莺儿去找李妈。

    听到补贴二字福牛儿媳妇本来还想说什么,看着李氏动了真气也有点害怕,转转眼睛假惺惺说声婶婶年纪大了不要这么轻易动气、扭身逃也似走了。

    片刻莺儿回来了,打来热水给李氏擦脸洗面,又过些时候李妈捧着乌黑一碗药汁进来,一副对李氏这样子常见不怪的样子,并不有多话安慰,只利索的喂李氏吃药,收拾了屋子出去了。

    柳叶开解了李氏片刻,看时间不早了还要去看看爹,就起身从娘的屋子里告辞。两口子都病病歪歪,加上李氏对柳仲生纵容柳家侄儿越来越不满索性就分开屋子住了,柳仲生房间常年呆着几个孙辈脏乱得一塌糊涂,柳叶强忍着心里不适跟爹问安,又听爹叮嘱自己一些贤良淑德之类的惯常话,当总算可以走了时就连莺儿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可柳叶想了想,折进下人的房间,叫莺儿在外面等着。“李妈”她叫一声,正在窗户边眯着眼睛做针线的李妈放下手里的活:“二姑娘,你怎的还没回去?”

    听到这话柳叶的伤心和委屈彻底满溢了出来,她走到李妈跟前蹲下,把脸靠在李妈膝盖上哽咽着:“李妈,你是家里的老人了,你怎么也这么看着家里不管呢。”

    李妈却没有记忆中如同儿时慈爱的抚摸自己头顶,只是无可奈何叹气:“二姑娘,你觉得我应该怎么管呢?你爹这个样子他还能听谁的?”说着李妈嘲讽般的笑了一下“我这老骨头没用了,早就要被扫出去了,要不是看着大姑娘的面子我自个儿都愿意卷铺盖走人。”

    听到姐姐被说出来柳叶心里扯了一下,她也曾多次暗暗想过要是姐姐还在家里一定不会这么乱七八糟的。那时情况还糟糕一些,爹娘都病着,家里还欠了许多钱,自己又小,可姐姐一个人硬是把家撑下来了,没有让人来欺负家里人。那时姐姐也就现在自己这么大。

    柳叶抬头,看着李妈做的针线都是些小衣服小袜子之类。李妈曾经叹息过不知道大姑娘生了娃娃没有,这么些年过去了也应该有了,大姑娘什么都能干就是不会做针线活,我帮她做些娃娃穿的衣物,有机会给她。

    柳叶还说就算姐姐生了孩子等你找到她小孩也长大了吧。李妈一本正经:她还可以再生一个啊,大姑娘喜欢小娃娃,你小时候她带你多尽心,有多生几个自己的娃娃呗。

    “李妈你心里只有姐姐,你可是我娘请回来的,你陪了我娘二十年了啊,如今看到我娘那个样子你就不难受吗?你心里安稳吗?”柳叶难过道。

    李妈明显压着火气说:“二姑娘你这话说的就亏心了,你和大姑娘都是我带大的,我对你们俩个可真没偏过谁。我吃得香睡得稳,也对得起你娘,可你爹娘是怎么对我的?”

    当初罗夫子送了两房人给柳家,过得很是轻松惬意。家里闹得鸡飞狗跳不安宁后这家仆也不愿意呆这里伺候几重主子,两个侄儿媳妇派头比李氏还大,今天淡了明天苦了,绸子的衣服洗坏了,没有哪一天不挑事。

    俩个侄媳妇不知道听谁挑唆这是他柳家买来的佣人就是他柳家的猪狗,任他打来任他骂。这仆人自己也都有儿孙,被柳家孩子说是做玩伴却是拳打脚踢,做狗叫、背着人学狗转圈圈等等,家里大人心里也是怨恨渐渐累积。

    福牛儿一直对自己容貌尽毁不得不娶个寡妇耿耿于怀,一下子境遇变好了也是老爷了,就看上了其中一家的女儿、给李氏做丫头的,并且理直气壮说要抬做妾。这事儿让两家人彻底不齿和下了决心离开。

    那婆子偷偷去找了福牛儿媳妇说话,表示愿意自赎其身。“奶奶是个明白人,俗话说留来留去留成仇,何不大家好聚好散呢。奶奶成全我两家,我两家自然会感激。”

    福牛儿媳妇本来就哭闹于自己男人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一个穷鬼刚刚攀了门富贵亲戚就梦想做老爷了,于是是一拍即合,她把两房人的身契偷了出来私下给他们,而他们的身价银子自然也进了她一个人的口袋。

    这两房差不多十口人早就做好了准备,东西全收拾好了,随时准备走人,得了身契就急急忙忙跑路,临走时还卷走了差不多价值五六百两银子的东西。这些人都是家里最早的佣人,不是贴身服侍柳仲生就是服侍李氏,家里贵重物品放哪里都知道。

    第二天早上灶里没火,锅里没饭,缸里没米,柳仲生躺床上好久那个帮他起身的小福也不见出现,先是气得骂后来觉得奇怪,知道两家人一起跑了后大惊。乱哄哄先叫了外面送来吃的,胡乱填塞一下再察看家里,发现不少贵重东西不见了柳仲生气得仰倒。

    他自问不是刻薄之人,以前在花石镇谁不说一句柳秀才人品好,大方厚道。现在这一撮人是什么仇什么怨要这样对他?财物损失其次,柳仲生那薄脆的自尊心彻底成了碎片。柳仲生不顾再次偏瘫的危险愤怒的咆哮着,叫福牛儿福狗儿两个侄儿去报官,告这些人逃奴之罪。

    福牛儿媳妇当然不愿意锣对锣、鼓对鼓的暴露出来她独吞了十来个人的身家银子,早就准备好了一篇说辞,她口舌伶俐,从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到不与宵小论长短,晕晕乎乎之间柳仲生竟然也深深点头,觉得不宜声张。

第二百零八章 糊涂人糊涂家(三)

    再买人,柳家名声坏了,牙婆仲人都知道这家子人多屁事更多,所以总也买不到合心意的,雇佣短工帮佣往往也都是做满一个月就脚底抹了油一样跑得飞快。最后勉强找了两个最粗俗邋遢的婆子和汉子,一口烂黄牙,酒槽鼻,分别做粗活还有看门。家务事就逐渐堆积起来,好好一处住宅看着看着就脏乱差。

    所以李妈累得牛一样,又是服侍李氏又是厨房洒扫又是给新生的两个小孩擦屎洗尿。光是累还尤可,李妈原来的住处也没了,赶去和那个肮脏婆子一起住一间极小的屋子,那婆子爱喝两口,一身酒臭,睡觉呼噜打得山响。

    更别提没一分月钱,福牛儿媳妇振振有词,你是家里买来的奴仆,主人家不打不杀就开恩了,还要什么钱。李妈气得跑到李氏面前哭了一场,她是帮佣并非签了契的家奴,就要卷包袱走人,李氏竭力劝她别跟这泼妇一般见识,说到后面自己也伤心抹泪“我也不明白好好儿的日子怎么过成这样。我现在才觉得没有儿子又怎样、这世上没儿子的人多了也不见得人人都过不下去。我俩个女儿本来都不比儿子差,他们柳家送过来的那个是上得了台面的。”

    说到这里越发伤心,想起离家的大女儿俩个女人不禁抱头痛哭一场。

    不过在柳桃的事情上李妈和李氏俩人看法不尽相同。家里不能明面上提起柳桃,两个侄儿媳妇也只听说家里本来还有个大姑子、已经落水死了的,谁要提起一句半句的柳仲生必定生气一场。

    偶尔私下李氏娘们几个悄悄说起时李氏总是带几分埋怨,觉得柳桃心太狠了,如果这个能干的大女儿留着家里家里势必和现在不一样,柳仲生也不会走火入魔一样性情大变。

    “唉,都是桃儿害的,要是她不这么气她老子、她老子也不会变这样。你说她要是好好儿嫁给杨哥儿,我们一家多和和美美。”

    李妈却不能赞同:“嫁给杨哥儿吃糠咽菜吗?而且杨哥儿和那牛小娘子早就勾搭上了,叫大姑娘怎么做?养他一家还养小妾?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还学人家娶小老婆、我呸!再说别忘了现在这些不都是李春看大姑娘面上留下的,要当初你们不那样逼她现在有女儿有女婿,有什么不好。”

    李氏被说得又羞愧又气急,哭起来:“哪里有把男人看得比爹娘更重要的女儿?她就不能再服软一点吗?就在家里再等几年、等她爹气消了说不定就同意她们了呢?”

    俩个多年情谊的主仆不欢而散,到后面越说越说不来,凡是李妈为柳桃说一点好话李氏必定怨气横生,久了李妈也不说了。其实李妈私心是想说通俩口子,有朝一日大姑娘若回家乡来也好得以和父母尽释前嫌。

    李妈看着自己缝制的一叠婴儿小衣服,越说越难过:“大姑娘也不是铁打的人,你们怎么就那么忍心伤她的心呢,她就那么一个愿望你们都不肯成全她。”

    “爹娘只是觉得姐姐应该嫁给一个比小春哥哥更好的。”柳叶低声辩解道。

    “且不说那姓杨的到底比李春强还是弱、可你姐姐从小就喜欢李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别家父母都是为了儿女愿意委屈自己,你们就把这么一个好姑娘往死里逼。”李妈越说越有怨气“不是我狠毒,可依我说你爹娘把日子过成这样都是自找的。这些院子铺子、还有乡下的田产放普通人家三代也尽够养了,这本来都是给你的,你也懂为什么李春当初要把这些说是送给你,还不是希望他把你姐姐带走后你能够当起家来。二姑娘你自己都照顾不好你娘,还指望我?我是什么人?我只是个外人,来你家帮佣的。”

    柳叶已经是泣不成声,又羞惭却又有难言的委屈,她知道自己不够有姐姐那么坚强和勇敢,但是她真的是很关心家里的啊。像这样一大笔财产爹拿去分给几个哥哥她不什么都没说吗?难道学像姐姐那样处处顶撞爹娘,把爹娘气病了吗?

    留园和罗夫子换了现在住的石榴巷院子并一万两银子。柳仲生大手大脚地补贴两个侄儿后来福蛋儿看热了眼、也带着家小时不时来打秋风,一哭两哭的也得了好几百两。而福狗儿福牛儿两兄弟住到城里来后吃喝嫖赌,他们面容毁损奇丑无比,做什么事需得加倍银子,一万两银子不过四五年功夫竟然只剩下四千余两。

    原来在花石镇的时候能有几百两银子都是富裕人家了,如今万把两银子竟然填不满这几个侄儿的坑,今天是要做一注什么生意磨去几百两,明天又是要去见什么大人拿去几百两,小娃子生个火疖子也要来哭一哭磨个几十百把两去看大夫。

    田产本来是李荣做了个庄头代管的,随着柳仲生和李氏日益分歧并且在柳伯生一众人撺掇下,柳仲生要把自家田产包括柳叶的嫁妆田都交给自己哥哥来管理,就像哥哥说的一样“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一注收入何必平白便宜了外人呢”。

    李氏气得要死,骂到“我娘家补贴了你多少、你挑个担子时从没嫌弃你。你那好哥哥吃香喝辣你就揣着个冷馒头到处走时可是我家给了你一碗热水!如今我娘家人成了外人!”

    柳仲生被自家婆娘一说面子过不去,骂了几声,李氏更是扯了裤带子去上吊。如此才把田产保住。

    这事儿让李氏彻底跟柳仲生离了心,柳叶是李氏最后的念想,女儿有一门体面亲事本来也可以有一副富足的嫁妆,结果七减八搞的全落到别人手里了。对于过继李氏本来就没有柳仲生热心,也没什么感情,柳叶可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怎么不怨气冲天。

    现在柳叶的嫁妆就是李春请李荣代为保管的那两百亩田并一座桑园和五百压箱银,而家里本来一万两银子竟然补贴不到半分,最后在李氏以死相逼下柳仲生同意拿出两千两银子给柳叶陪嫁。然后就是一些李氏自己积攒的首饰,她们本是小户出身,这些首饰也就是纪念意义大过价值,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至于柳桃走时给妹妹那一箱子私房,本是交给李妈叫李妈代为收着的。给堂嫂子见礼时柳叶找李妈拿了一支簪子,结果一发不可收,柳叶每次来找李妈细言哀求李妈也架不住,李妈干脆就把箱子还给了柳叶叫她自己拿着。柳叶手软脸皮又薄,十七支簪子被三个堂嫂子瓜分得只剩下两三只。

第二百零九章 飞蛾扑火

    倒是银票和金馃子李妈牢牢收好了,而柳叶也没有缺心眼到底,姐姐走时都说了这些钱是千万别说给任何人的,故而这一小笔私房钱藏得牢牢的。她和李妈一起清点过,那些银票加起来足足有一千三百两呢。当时这些钱是李春放在妆奁里给柳桃零用的,所以都是五十、八十的小额银票,最大一张两百两。

    柳叶这趟回家没得到任何宽慰反而更添加忧思,只得哭了一场回留园去了。她知道姐姐不仅仅活着,活得还很不错,冯家五哥经常会和李妈见面,给李妈捎来一些姐姐的消息,什么小春哥哥很疼姐姐啦,姐姐在南泉开了一间小食铺子生意很不错啦,姐姐和小春哥哥出海啦他们还去了吕宋这样遥远的地方。

    听起来姐姐的日子那么逍遥快活,完全把爹娘和自己抛在脑后了。姐姐有一次还托人捎来了一串迦南木的串珠给李妈,喜得李妈流着眼泪做个压箱底的宝贝,后来被堂哥的小儿子翻了出来拿走了,为此李妈和嫂子大吵一架。但是姐姐离开家有四年多了却从没有给爹娘和自己捎来片言只语,真的当自己和这个家完全没有关系了一样。

    柳叶伤心的擦着泪水,姐姐心肠确实太狠了,爹娘再对不起她、可毕竟是爹娘呀。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一身骨血皆受父母恩赐,就是被父母打杀了也不能怨恨,姐姐怎么能这样记仇呢。

    这般郁结于心柳叶每天都眉头轻蹙,笼着一段淡淡的忧愁。这日午后她练着琴,不觉又愁思入怀,弹出的琴声就带了一些幽怨,柳叶穿着鹅黄色的绣花,外罩逶迤拖地粉红烟纱裙,插了一只珍珠攒红宝石发簪,这身明艳的打扮和她琴声中的愁苦很不相称。

    在一旁烹茶的罗夫子皱了皱眉停了下来,柳叶惴惴不安的停止了抚琴。罗夫子问她:“明玉,你最近是有什么心事吗?”

    柳叶低头轻声说:“没有的,让夫子费心了。”

    罗夫子喜欢小女孩打扮鲜亮、活泼开朗,当初就是喜欢柳叶的天真无邪。原来那份天真可爱却是之前有人替她撑着家里的风风雨雨,好让她只管无忧无虑欢笑的。

    罗夫子知道她从家里刚回来,想必又是在家里碰到了兄嫂。想起她那几个下三烂的亲戚罗夫子摇摇头,说道:“今日不必练了,你回房休息去吧。”

    看着小姑娘苗条的背影罗夫子内心复杂,卢溪月到南泉任职后给自己也来了封信,虽然只是简单的说些自己状况但也让罗夫子颇感欣慰,觉得外甥对自己还是有礼的。

    卢溪月在信里照例问了几句柳叶,并请罗夫人安置柳叶直到送她出嫁,所以罗夫子忍着石榴巷那般乌烟瘴气也没把柳叶退回去,依她往日清高和这些烂泥般的人有了一星半点儿牵扯都是极大的耻辱。

    卢溪月说已经和生母相见。自己姐姐那般没心没肺,抛下一双儿女,如今儿子却尽释前嫌,虽不能以亲子的名义侍奉但是在眼前行走,时时可见,真是非常圆满了。罗夫子看到这里真的不是滋味,觉得老天爷未免有些不公,为什么有的人就是这样源源不断掠夺身边之人的关心爱护,还索取得理直气壮。

    而自己命运多舛,远的表哥就不说了,而想当初燕侯的堂弟燕岚无论出身、相貌、人品都无一可挑,却落得个横死他乡的下场,自己一个诗魂月魄的清贵女儿蹉跎到最后嫁了这么个病秧子。

    罗碧城也不觉被柳叶勾起满腹愁绪,这时就听侍婢禀报:“夫子,大姑奶奶看您来了。”

    罗碧城冷笑一声,这大姑奶奶可不就是以前的张大姑娘张思云,嫌弃卢家出事毁了婚约的。现在看卢溪月得了功名与官职、自己手里又购入大名鼎鼎的留园大房一改往日嘴脸巴巴儿贴上来,字里行间希望她有机会向卢溪月说合说合,莫计较之前情急下的得罪。

    宝哥儿至今未婚,大房还有个五姑娘今年刚刚及笄呢。

    罗碧城扶一扶头上紫水晶莲花簪,漫不经心道:“直接带她来琴坞吧。”她很乐意让这大姑奶奶看看春天里的留园风光,听说京城方家四代六七十几口人就挤在一所宅子里呢,放个屁所有人都能闻到。

    留园风光且不提,白琳只在青湖府休息了一天就启程回南泉。冯金宝送他,他曾单独问过:“小十一爷,我有意在南泉开间铺子,不拘做些什么,想拜托小十一爷帮忙引荐引荐,若行的话我隔些时日就来南泉。”

    李春的身世扯出来柳桃面临的麻烦大约少不了。“柳大姑娘孤身远嫁,我好歹也是送了她嫁的娘家哥哥,总有个人去给她帮衬帮衬为好。”

    白琳恍然,那天在同双福看见他一反淡然姿态对那柳小姑娘热情得紧,还以为他对那鲜嫩的花骨朵儿有企图,原来他中意的是另外一个。

    从没说过,也不曾表达过,但总在某一个时刻不经意流露,和卢溪月一样。白琳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这么看柳大姑娘也蛮悲催,被她吸引的都是些疯子、偏执狂,细数起来包括李春都没一个是正常的,都是些无法无天的狂徒。

    大概因为柳大姑娘就是这些飞蛾宁愿付之一炬也抗拒不了的灯火。

    ······

    柳叶早上起来后先和罗夫子一起在书房里习字,午后小憩,下午烹茶调琴。留园花木森森,树木皆养成,多者百余年、少者也有三四十年,正值春日,桃飘李飞,流水小榭前一株朱砂千重瓣桃花开得如火如荼,铺茵煮茶,真是闺阁女儿家的乐事。

    水榭前却已经有了一人,只见她容颜娇媚,长眉上挑入鬓,唇红齿白,一双眼睛明亮神采飞扬。这女子身材颀长有致,丰瘦合度,丰茂的发髻乌云一般堆着,带着一只点翠赤金的大凤钗,凤嘴里衔着的流苏皆是珍珠。

    她穿着大红牡丹花的团花褂子,颈子上挂着也是赤金璎珞圈,这项圈的璎珞却都是羊脂白玉。下面的裙子是玫瑰紫,腰间系着花样百出的长穗宫绦并荷包玉佩。这般重色堆砌上身偏不觉得艳俗,反而觉得整个人艳光袭人。

    这美人儿坐在秋香色的席垫上,边上风炉茶具一应俱全,一个伶俐的小丫头正跪坐着轻轻扇火,面前小几上白瓷梅花碟子摆放着几样精致茶点。抬头见到柳叶这美人儿温和笑道:“明玉妹妹。”

    其实单论五官柳叶还更胜一筹,怎奈长成教养不同,在这女子面前柳叶气势上就落了下风,喏喏答应一声:“思云姐姐。”

第二百一十章后悔药

    这美人儿正是已经出嫁的张思云,张家老太太不大好了,她回来看老太太顺便想在父亲这里看如何能给自己夫婿谋个职位。罗夫子自从柳家手里购入留园后名声更是大噪,张思云也总时不时过留园来赏玩。

    她眼光不经意掠过柳叶腰间的芙蓉牡丹玉佩,“春光正好,我得了一饼极好的小龙团,妹妹不妨坐下来一起尝尝。”张思云邀请道,落落大方,仿佛她才是留园的主人。

    女人间闲聊不外乎首饰衣料,公婆子女,张思云成亲已有四年,第三年才得一女,而已经有了两个庶子。方家庶子庶女一大堆,京城居,大不易,她陪嫁虽丰却攥紧了私房不肯补贴,难免被婆家嫌弃,所以婚后日子并不得意。

    张大老爷任上进项颇丰,张大太太也颇有私蓄,张思云在家做女儿时是千娇百宠,吃的用的都是掐尖儿的,她出嫁陪嫁也丰厚,钱是不缺的。只是自己守着钱财却不能肆意享用也是一种煎熬了。

    方家吃饭的不少,进项却有限,因而大厨房伙食不丰,除了太夫人老夫人菜肴细巧一点、三天有一盏燕窝就连太太菜里都是些肉沫沾沾荤味儿而已,更别提她们这些少奶奶们。还要美其名曰青菜豆腐最养人,多吃素心思清净,爷们倒是时不时还可以在外面蹭顿酒吃,这内宅妇人就苦了。

    张思云想要自己出钱加个菜必有人出来酸不拉几说演哥媳妇到底是江南来的灵秀女子,嫁到他们家吃糠咽菜的受苦了,瞧这食不下咽的。弄得她只好跟着天天吃素。

    他们小夫妻刚刚成亲时难免亲热得多了几次,早上给婆婆请安就被妯娌似笑非笑的挤兑,又知道自己这闺中事被人听了墙角张思云又气又臊,哭了几场。

    房子实在狭小,无计可施,婆婆、太婆婆都在哪里轮得到做孙辈的搬出去。以后在这事上她不免有些推诿,多拒绝了几次惹得夫君不喜,冷嘲热讽说她是官家千金,不敢高攀,随后摸了个二等丫头睡了。张思云气得胸口闷疼又垂泪不已,最后反倒要打起精神来奉承男人,这就是远嫁的坏处了,身边没有娘家亲戚可排忧。

    这次回来说得夸张一点张思云觉得从监牢里放出来也不过如此了,她呼吸都自在了些。到家先吃了满满一海碗爆鳝面后倒头就睡、醒来直嚷着要吃鸡吃鹅,把张大太太心疼得直说:“我儿,这等呆肉有什么好吃的,待厨房给你做螃蟹、做清蒸狮子头,做上汤白菜。”

    张思云听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一边一叠声叫张大太太赶快叫人去做一边说:“先上一只白斩鸡、一只芙蓉鸭来解解馋。”

    张大太太见她这样子眼泪都出来了,晚上和张大老爷自然一通抱怨:“那方家也是朝中大员,怎的家里行事破落户一样,可苦了云儿了。”

    张大老爷自从知道卢溪月中举后就暗地里有所后悔不该当初听了老妻撺掇毁了这门亲,难怪说婆娘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年轻人不光要有才,最重要是这份上进心。虽然对眼前女婿有些看不上眼但女儿已经嫁了,总不能接回来,只得说些宽慰的话。

    张大老爷叮嘱女儿多去二婶那里走动,要是能在留园住就更好了,去年端慧大长公主路过江南都在留园盘桓了几日,称赞其清雅,官宦女眷无不以进出留园而抬高身价。

    可张思云也知道罗夫子对自己淡淡的,自己每次过来虽然不禁止但从不开口叫自己歇下,反而是这个小丫头一直住在留园。

    尤其是第一次见到柳叶腰间那块芙蓉牡丹珮张思云心里就不大舒爽,当打听清楚了这就是卢溪月当初给自己的那块做信物的玉佩心里就更拧得出酸水来。

    眼前这小姑娘不过是得了好运气,发了一票横财得了自己二婶婶帮衬,硬挤进官家小姐圈子,看满身依然是小家子气,缩手缩脚的。她哪里配得卢哥哥青眼呢。

    当年放榜张家就注意到了卢溪月乃是同进士,这个位置很尴尬,然而卢溪月当年二十未满,有此位置也算极为有才了。据座师阅卷所言文章还是不错的,不过欠些火候,惋惜道如果卢溪月等得几年,必定进士簪花。

    当初两家定这门亲乃是为了笼络进门没多久就守寡的罗碧城,张思云和卢溪月幼时也见过几次也不算全然的陌生人。而那年卢溪月来到青湖府求见时张思云躲屏风后面窥视,只见十六岁少年家逢巨变、又是长途跋涉而来,虽然落拓但是干干净净,人如一杆青竹,风姿秀雅,容貌俊美,谈吐不卑不亢。

    而一旦张家流露出不想履约的意思二话不说就起身交还信物,待到要回自己信物毫不留恋就走。少女的心理就这么奇妙而矛盾,虽然对他家破落隐隐生嫌但见到这样一个美少年身陷困境又产生了怜悯和想呵护他的愿望,又盼他识趣知难而退别让自家陷入背信弃义的境地,可见他一点也不留恋却又隐隐产生一股失望。

    方演的人品皮相更不能和卢溪月相比。方演是典型的京城纨绔,以苍白文弱为美,武为走马斗鸡,文乃和青楼红倌诗文互答,既无爵位可继承又无考功名的志向实力。两厢对比张思云对方大公子越发心生间隙,连带方家也看不上。

    卢溪月跟着燕侯得了实缺、面觐天颜并在东南道做得风生水起,让张大老爷更是顿足后悔不已,不免埋怨张大太太放跑一个佳婿、还得罪了二房。

    张思云在京城消息更是灵通,知道卢溪月前途大好心生惆怅。这次回来见到柳叶,听到原来卢溪月从自家出来就遇到了柳家,在她家住了几年,还听说卢溪月时有信件过来向柳家问候并捎带些南方土产、当成正经亲戚般走动,对柳叶更是关爱,回回礼物里必定有指定给她的一份,不由心里打翻了油盐酱醋铺子似的,五味杂陈。

    张思云每次见到柳叶都笑语盈盈,虽然她已经嫁为人妇反而大大方方说起自己和卢溪月之前有过婚约可惜有缘无分,又说起俩人小时候的趣事,卢溪月为了她能看到春天第一支桃花傻傻的在花园里站了一晚上,直到凌晨枝头绽放花蕾后惊喜的叫她来看。

    如果卢溪月自己听到一定会反思我做过这事吗。可柳叶都相信了,心里暗暗羡慕和惭愧,原来思云姐姐这样高贵优雅的大家闺秀才是月哥心里所爱。

第二百一十一章 追求

    张思云做个不经意样子目光瞟过柳叶腰间的玉佩,“这块芙蓉牡丹玉佩妹妹是不是瞧着极巧极精?其实里头也有个缘故,我因为自幼肤色白,所以偏爱羊脂——”

    说着张思云略微羞涩一笑“我十二岁生辰之际,卢哥哥找他舅舅去千方百计寻找了一块好白玉,雕琢成两块玉佩,一块是牡丹,一块是芙蓉,因为我春爱牡丹,秋爱芙蓉。赶在我生辰送给我,我和他各执一块,后来我那块牡丹珮不小心弄碎了,卢哥哥把他那块拿去求治玉大师陆归云反面琢成牡丹,然后再送给我,所以才成了个双面珮。”

    张思云一只如凝脂般的手支着香腮,一只手挽着一枝桃花轻嗅,带些怀念带些惆怅更带些好像抱歉自己伤了一颗纯洁少男心的成熟女人的微微嘲笑,摇摇头轻声道:“可是后来两家长辈有了误会,我也不得不把这玉佩还给他。他极是伤心,在我家门口流着眼泪说如果这芙蓉牡丹珮不能留在我身边,不如碎了了事。唉····”

    她意味深长叹口气:“我也极是可惜,到底是他一片心意,看到这块玉佩给了妹妹倒是舒了一口气,长久以来对他的内疚释怀了,总觉得自己辜负了他,现在他能把这玉佩送人想必也彻底放下这段感情了吧。这玉佩料子是极品羊脂,又是陆大师雕琢而成,价值千金,妹妹收好了。”

    柳叶低头摩挲着这块芙蓉牡丹珮,温润的手感如同在融化一般,她羞涩而毫无心机的回答说:“我不知道这玉佩对于月哥来说如此重要,想当初月哥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拿去卖的,这才碰巧遇见我姐姐被救了,这就是缘分。月哥一定是不想睹物思人看着难过才送给了我。”

    老实人的老实话让张思云好悬没一口老血喷出来,她只暗地里手指扣住衣裙,强颜欢笑。俩人随意闲聊着,张思云把卢溪月给柳仲生的几封来信都打听了个透,心里做酸不提。

    晚上洗漱后柳叶难以入眠,一会儿想着张思云花容月貌、气度高贵感到羡慕,一会儿想着卢溪月当年苦苦追求张家姐姐又有些嫉妒。不免尽力去想当初卢溪月教自己写字画画的时光,想他温柔和耐心来淡化心酸难过。

    “月哥···”柳叶喃喃道。小姑娘意识到自己念的是个男人名字,羞得双颊通红,几乎要哭出来。可这念头却如着魔般挥之不去,辛亏罗帐低垂,也密密遮住了小姑娘的心思。

    如无意外自己明年六月就要嫁人了。自从自己十岁时和胡家定了亲,胡家的小哥哥这些年逢年过节都一一登门拜访长辈,礼数周全,俩个人也相熟了,胡家哥哥人长得白净干净,人也斯斯文文的,现在已经在自家铺子里做账房了,听说打得一手好算盘,不是那种吃喝嫖赌没本事的败家子儿。

    可是自从跟着罗夫子在留园这几年看到的官宦子弟做派和庶民却是截然不同的,就像月哥当初再怎么落魄依然那么不同,且不论相貌,单是官家子弟一举一动就额外有种别样的风流潇洒。

    姐姐当初是不是也是这样、一边和杨家哥哥定了亲一边心里却记挂着小春哥哥呢。

    柳叶胡思乱想着,在枕头上辗转反思,好不容易熬出一点睡意,又是喜又是愁的朦胧睡去了。

    ······

    吕宋。柳桃看着一堆如小山的红月季花,怀疑的问阿爱:“你确定这是阿安总督叫人送来的?”

    阿爱一急藩语就咕噜咕噜直冒,一边指着胸口的十字项链划着,大概是对着她的神灵发誓是真的,这堆花是阿安总督派人送来的。

    说是堆是因为数量实在太多,柳桃被花香熏得阿嚏阿嚏直打喷嚏,她捂住揉得红红的鼻子看着这一大堆花,这种深红色的月季花据阿爱说在她们国度是表示男女之间爱慕之意,如同中土淇水相互赠送芍药。

    不过这堆表示爱慕的红花倒不是送给柳桃的,而是送给冯娇娇的。“哈?阿安总督那个黄毛对我有意思?”冯娇娇正打了半个哈欠,中途转为惊奇,憋得嘴角都发酸了。

    “干嘛就不能有男人看上你?你又不差。”柳桃给好友打气,不过又忧愁道“可是这语言不通的也不知道阿安总督说些什么,家国都隔得远又没地方去打听他情况,也不知道他在弗兰基本土娶没娶妻,有没有田产。唉,是好是坏全凭他自己一张嘴,这事靠不靠谱啊。”

    李春转达过来的是安德烈斯总督说冯小姐“漂亮、热情,明亮的双眼里有一股生活的激情。她的儿子聪明可爱,想必有这样优秀的母亲所以才有这样的小孩,如果我和冯小姐有了孩子一定会非常出色,我很期待。”

    且不说柳桃听到阿安总督已经直接畅想到和娇娇生孩子去了而目瞪口呆,冯娇娇却拿了水银镜子把自己横看竖看,想找出自己眼睛里的“激情”是什么样子。

    冯娇娇对突如其来的红鸾星动并未有沾沾自喜,她撇撇嘴,一个黄毛夷狄有什么可喜的。柳桃听到这点不以为然,又为阿安总督讲话了:“这世上有各式样的人,就如同有各种不同的花,都是造物安排,哪里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呢。何况听说弗兰基观星很厉害,机关火器更是了得,你看他们的房子、城池也都修建得很漂亮,不是那种未开化之地。阿安总督年纪倒是大了点,不过我觉得他长得其实蛮英俊的,身材看上去也挺不错,很壮实,听小春哥说他也会舞剑、还是个中高手——”

    柳桃正眉飞色舞说到阿安总督的身材,瞅见冯娇娇拼命对自己做眼色,又觉得背后突然凉飕飕的,扭头一看李春黑着脸站在自己身后。糟了,她咽口口水,这要怎么解释呢,她乱舞着双手:“小春哥,我绝对不是嫌弃你的身材——唔唔——”

    冯娇娇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看着好朋友被夫婿一把捂住嘴,横抱起来就往楼上走,用后脑勺也知道势必是进行甜得腻人的惩罚去了。

    她一个人跌坐在有着软绵绵坐垫的类似软塌的长型座椅上笑了一会儿,支住额头,借以掩饰眼角的泪花。小十一爷看见没、有人说我聪明漂亮,倾慕于我,我也不是非你不可的小十一爷。不过、不过啊,我还是想着你,虽然我看见了很多很多双蓝色的眼睛,可你的眼睛最让我留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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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马,一心一意,谁料风波平地起,拆散鸳鸯各一方。历经离别终相聚,不负一生一世一双人。桃李灿春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桃李灿春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桃李灿春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