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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灿春风全文阅读

作者:三千狸     桃李灿春风txt下载     桃李灿春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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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柳桃

    如果这江山是一张华丽的织锦,那江南就在是本就鲜艳美丽的丝绸上还点缀上了珍珠。江南三府河道纵横,阡陌交错,杏花烟雨中一座座村庄撒落如珠,花石镇就是其中一颗。

    这座干净整齐的小城靠着河边有一条街叫做甜水井,两边粉墙乌瓦,俱是些殷实人家,过的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安康日子。

    稍微靠末尾一间两开门的院子挂个柳氏学塾的木牌,正飘散出郎朗童音,俱是些什么“老吾老、幼吾幼”“有朋自远方来”的圣贤之言,也会吟诵诸如“一去二三里”的童诗,当然更多的是夫子怎么严厉都掩抑不下去的嬉闹声。

    夫子还年轻,不过刚刚三十,名叫柳仲生,是个中等身材、面目端正但眉眼稍嫌平淡的男人,性格却是个好说话的,要不然底下的学童也不至于在座位上屁股就磨来磨去、靠着窗户的两个干脆就头碰头比着手里的草筋儿来了。

    柳仲生出身也孤苦,十岁时就亡了父亲,几年后又没了母亲,全靠家里一个兄长支撑生计,后娶妻李氏。

    李氏比柳仲生大三岁,家境尚可,因为望门寡而耽误到二十岁,经人撮合带着二十两现银的嫁妆嫁给了柳仲生。李氏不仅嫁妆丰厚,人也勤快,纺纱织布全年无休,一年下来也能积攒到四五两银子,因此柳仲生得以安心念书,于三十岁进了个秀才功名。

    但柳仲生自身资质也是平平,明白自己就止步于此,再折腾下去只怕好不容易攒的家底又稀薄了去,于是作罢科举一道,在家里坐个馆,收上七八个童子也就足够糊口。

    柳仲生面皮薄,性子也不是个进取要强的,这蒙童束脩又不多,都是些淘气年纪,因此教学不甚热心。眼下拢共六个男孩,七八岁不等,就是私塾全部的学童了。

    那玩草筋的两个童子忽的把手上的东西一丢,嚷着“师娘送点心来了”,众童子哗然,柳仲生挥挥手宣布休憩片刻,他话语还没落学童早往外跑了。

    师娘李氏挎着个红漆描折枝梅的鼓桶从厨房里而来,这鼓桶还是她的陪嫁,做得颇为精致,边上跟着七岁的独生女儿柳桃。柳桃拎着的小木桶里面装着碗和勺,她乌黑的头发扎着两个小圆髻,系着大红色的发绳,末端是两个红绒球。她皮肤又白,大眼睛忽闪忽闪,模样十分讨喜。

    学童挤挤挨挨在围在院子里石桌前,今天的点心是藕粉,李氏分舀到黑陶碗里,学童端起自己一份,高高兴兴分散到院子四处边吃边顽去了。柳仲生自然不能跟诸小儿一起挤着用点心,柳桃就给爹爹送进屋里去。

    屋子里就剩下一个学生,叫杨子云,今年九岁,是这里最大的学生,很是持重,平时就像个小大人一样。只见他依然坐在座位上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手里的书,柳仲生站在他边上轻声指导,这时门帘掀开,柳桃跨进来,脆生生的说:“爹,用点心。”

    这一家之长享用的自然精致一些,单独乘放在一只小瓷碗里,还撒了零星的干桂花和碎果仁,柳仲生却皱起眉头:“怎么只有一碗、你杨师兄的呢?”

    柳桃扁了扁嘴,别的学童都在外面用,凭什么他就要自己送啊。可是爹爹看着、她又不得不返回去端了一碗给杨子云。

    柳桃心里有气手下也自然粗鲁,“咚”的一声直接搁在杨子云桌子上,还溅出来少许。杨子云眼皮跳了跳,看向柳仲生:“老师,书被师妹弄脏了。”

    柳仲生大怒,柳桃尖叫一声、不等爹爹的戒尺招呼抱头就跑。

    “告状精!我再没见过比他更讨厌的人了!”厨房里柳桃陪着李妈一边洗碗一边愤愤。

    “杨小哥家里代代都是读书人么,当然是比别人讲究些,哪像你跟个燎了毛的灶猫子一样”李妈逗着柳桃“你看你,女娃娃的这么比手画脚的,你爹会用戒尺教训你。”

    “那也是他告状!”这杨子云跟爹爹经常告自己的状,什么师妹步子迈得太大、一边走一边跳实在不雅;什么师妹说话粗声大气、人还没有进来声音已经进来了。

    柳桃说着说着更生气了:“我怎么走路、怎么说话关他什么事情!我姓柳他姓杨,他凭什么管我,真是天下最讨厌的人!”

    李妈哈哈笑起来:“谁不知道你爹是想收杨小哥做女婿,他看自己的小娘子自然就挑剔起来。”

    “李妈你胡说!”柳桃气得眼睛都红了。

    原来柳仲生和杨子云之父既是同年又是同窗,关系自然亲厚。为什么杨子云之父也是秀才自己却在柳家念书呢?却有个缘故,杨秀才虽然和柳仲生一样得了秀才功名后再未有寸进,但他幼年有过神童的美名,因此存了几分傲气,对科举一道比柳仲生执念得多。

    再常言道少年进士白发的举人,因此杨秀才仍在日夜苦读企盼一朝杏榜在望。这读书是件顶费钞的事,杨家家境一般,杨秀才自己又不耐烦教儿子,见柳仲生开了私塾便灵机一动,上门假惺惺吹捧了一通柳仲生才华人品都胜过自己、把儿子拜托给他。

    果然柳仲生面子薄,不肯收他家学费,反正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但这杨子云却很有几分灵气,一点就通,叫柳仲生又惊又喜,全部的心都用在他一个人身上。柳仲生和李氏闲聊时也感叹要是得杨东云为婿也未尝不可,待他日益亲密,所以李妈故出此言。

    柳桃对这杨子云和自己牵扯在一起极为不满,觉得他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时一个一个泥猴子般的小子滚进门来,结结巴巴叫着:“点---点心”他头发剃成脑袋顶一撮桃心形状,嘴里一条寸长的口水哗的落在衣襟上。

    李妈连忙起身:“在这里,莫慌,就端给你。”

    这是柳桃的堂弟福牛儿,寄住在她家,虽然是弟弟但只小她两个月份而已,身型也大出她许多。柳仲生乐天知命,唯一感到美中不足就是李氏身子难坐胎,成婚后连滑两个男胎,他许了大愿吃斋一年,好不容易在他二十五岁、李氏二十八岁时才有了柳桃。

    眼下李氏都三十有三了,俩人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颇感不足。

    而他兄长柳伯生却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柳伯生在老家凭着十亩田养好几口人,日子自然不宽裕,俩口子见弟弟生活闲适,还把钱接济他人,心里自然不满,觉得做甚不接济自家侄儿,于是就把最小的儿子牛儿硬送了过来,说是和叔叔亲香亲香。

    “吃,我要吃、吃的---”福牛儿本来就结巴,急起来口水都甩到李妈脸上了。柳桃嫌恶的扭过头去,这藕粉对于福牛儿来说就如同喝了碗水一样,他砸吧着嘴嫌不够,缠着李妈哼唧着还要吃。

第二章 癞蛤蟆

    柳桃突然想起个主意,于是踩着小凳子从柜子里掏出一块蜜饼,福牛儿看着直跳,柳桃叮嘱他了几句才把饼给他。

    杨子云夹着包裹从甜水井巷出来,突然迎头一阵腥气,他本能的头一偏,一个凉飕飕、滑腻腻的东西往他胸口一趴,是只拳头大的癞蛤蟆!杨子云猝不及防就咚的往地上一坐,双手乱舞,癞蛤蟆咯咯叫着跳开,还踩过了他的脸,杨子云一阵恶心,跌跌撞撞爬起来寻了空处哇哇呕吐。

    这时听见清脆一声“癞蛤蟆就是癞蛤蟆,哼”,杨子云抬头看见柳桃,只见她洋洋得意,那股阴险小人的样子溢于言表,边上跟着她那傻堂弟。他低下头,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柳桃带着福牛儿去买承诺给他的油炸糕,想着杨东云的狼狈样子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柳桃和李妈在摘香椿芽,她端小簸箩,李妈用根竹竿上绑个小镰刀把一丛丛肥壮的嫩芽割下来,这可比读天地玄黄什么的有趣多了,有坐在窗户边的调皮小子甚至忍不住喊出来:“小桃、左边斜上那里一蔟大的!”

    满堂哄然大笑,柳仲生气得脸涨得紫红。

    小桃。杨子云不自主的摸上砚台,这砚台是柳仲生送的,极普通的一个瓦砚,粗粗的雕了几枝垂柳,一枝桃花,几纹水波上方还有一只小船。

    杨子云看着砚台上一个小破口,这是那天跌跤时磕破的,大家都亲亲热热的这么叫她,只有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字怎么也叫不出来。

    她和那蠢得要死的杜平头碰头的掏蟋蟀洞,踩在那还流着鼻涕的张小儿肩膀上去翻净善寺的墙偷桃子,她怎么就、就这样不贞静呢!哼,她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的女儿。

    为什么其他人都和她相处得好,都能和她玩笑在一处,偏偏对自己就那样一副样子呢。

    癞蛤蟆。她就这样讨厌自己吗。

    下学时总是最快活的,众人飞一般跑出来,那张小儿夺门而出、一路叫着柳桃的名字“小桃小桃”。柳桃叉着腰很神气的看着他:“我在这里,你瞎叫什么。”

    张小儿嘿嘿笑着摸摸脑袋,眼睛就不由自主瞟到她挎着的一只小竹篮,柳桃:“快点教我,然后你就可以吃了。”

    柳桃活泼坐不住,李氏教她针线她总不耐烦,她倒是想读书学识字可是柳仲生却又不愿意教她,认为读书不是女子本分,高兴时偶尔教她几个字、更多是敷衍甚至直接训斥她。柳桃就找学堂里的男孩子们教自己,作为报答就是自己省下来的各种零嘴。

    就只见俩个孩子蹲在柳家墙角,张小儿从书包里掏出石板石笔一字一画教柳桃:“晋楚更霸,赵魏困横,喏,今天夫子教的就是这八个字。”

    柳桃瞅着笔画最多的那个字眉头皱得紧紧的:“这个字就是霸王的霸?”

    “是啊,你看啊,这个字要这样写,你试试,一横、一点——”张小儿握着柳桃的手教她笔画。

    柳桃在张小儿的现学现卖下努力学着,却始终不得法,眼瞅着日头渐渐斜了,张小儿有点着急:“你到底记住了吗?我得回家了,要不然我娘要出来找我的。”

    “等一等、我刚刚还记得,现在又忘记了。”

    ······

    柳桃把八个字全部都正确的写了一遍后才站起来,从竹篮子里拿出一包点心给张小儿,张小儿迫不及待打开咬了一口,然后一边咬着一边往家里跑。

    “哎,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啊、是说楚霸王的故事吗?”柳桃冲着张小儿背影直跳,她忘记问明白了。

    “我——也没——听——明白——”张小儿远远回答着。

    柳桃垂头丧气看着地上画的几个字,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来:“晋和楚都是古时的王国,它们曾经都很强大,称霸一时。”

    柳桃惊喜的一抬头,发现是杨子云又扁扁嘴,转过身一副不想搭理对方的样子。杨子云就忍不住说:“那个张小儿上课不是打瞌睡就是玩蟋蟀,夫子都说他是朽木不可雕,你想跟谁学识字都好,偏偏选个最差劲的,哦,忘记了你就是喜欢和废物一起玩。”

    柳桃站住了,转身面对着杨子云,小脸气得通红:“我找谁关你屁事、反正就不找你!”

    杨子云脸色白了一白,立马反唇相讥:“想找我学、你也不看看自己配吗?夫子为什么不教你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还想学识字,真是不自量力,你也就配和张小儿这样的蠢人一起玩。”

    “你——”柳桃怒目,她不自主捏紧拳头,在心里拼命叫自己不许哭。

    杨子云心里一阵慌乱,自己本意不是想说这些的,自己偷偷看着她闲暇时找人学识字,那些调皮的男孩子教她一个字换一块糕点,可她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呢?自己会比所有人都教得好,把每个字背后的故事都仔细讲给她听,并且不会要她的糕点,都留给她自己吃,女孩子才爱吃零嘴呢。

    可是这些话说出来,看着她大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滚来滚去的,却又有一种异样的痛快。

    柳桃“哼”一身,把头昂得高高的,竭力摆出一副高傲模样,从杨子云身边穿过,一边丢下一句“白吃白喝的白眼狼”。

    杨子云愣愣的看着她的背影,这么可爱的女孩子说话怎么这么恶毒呢,她可真是一戳一个准啊,叫自己心里痛死了。

    柳桃继续着以吃换字的大业,她就不信除了杨子云就没人能教好自己,张小儿多说几次自己再多猜上一些不也就弄懂了。

    “哇,这个不错,是李妈做的吗?”张小儿嚼着一张葱花饼赞不绝口。

    柳桃几分得意:“错,是我向李妈学着做的。”

    “好哇,你、你们偷偷、偷偷吃东西!”福牛儿突然出现,吓了俩人一跳。

    俩人都不想和这个实心眼的多纠缠,相互对视了一眼齐声喊“跑”,就一左一右跑了,福牛儿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要追哪个才好,嘴巴一咧就哭了。

    “别哭了,这里有吃的。”一个很温和的声音响起。

    福牛儿拖着鼻涕抬起头,这个和气的哥哥他认识,在叔叔家里念书的。福牛儿看见他手里托着一块软糕,立马不哭了。

    “叔,叔,我、我要吃鱼”这天福牛儿对柳仲生说,柳仲生就叫李妈去买鱼,中午做个糖醋鱼。

    李妈带着柳桃准备出门,柳桃提着菜篮子,家里帮佣的就李妈一个,她年纪小但已经帮忙做大半家务了。福牛儿也跟着:“我、我也要出去玩,你、你老是不带我玩,我要、要告诉我娘。”

    柳桃把大拇指顶在鼻尖,冲他做个鬼脸:“告啊你告啊。”

    李妈打着圆场,俩个小的一左一右,路还走不稳摇摇摆摆像两只小鸭子,却不时你捅我一拳、我还你一脚的不消停。李妈虽然嫌弃福牛儿但也头疼柳桃,这姑娘家的怎么就一点点亏都不肯吃呢。

第三章 得救

    熟悉的街坊看着纷纷笑着打招呼,或者往柳桃怀里塞几个果子,福牛儿眼都红了,拖着鼻涕往她胸口抓:“给、给我。”

    柳桃大怒,巴掌就往福牛儿脸上呼,李妈怕他们在外面打闹,就拦在俩个孩子中间,息事宁人的哄着柳桃把果子分福牛儿。

    清水江像一弯月亮傍着花石镇,渔家网了鱼归来,船栓好就在码头卖,都是最新鲜的。今天来得有些迟,好的都被挑走了,李妈一家家比较着,杀价杀得兴起唾沫横飞的,柳桃有些无聊,又不想理福牛儿,就一个人走到了岸边看水。

    清清的河水一下一下拍着岸,指头大的小鱼儿在水草里钻来钻去,或者停下来围着一根水草啃,一点动静又咻的如天女散花般游开了。柳桃蹲在河边看得入了神,突然有谁在后背推了她一把,她来不及叫就“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凉凉的河水迅速渗透了衣服包围住她身体,她张开嘴想呼叫水却大口大口的往嘴里灌,不管是手还是脚都不听使唤,不管怎么扑腾都找不到着力点,身体止不住的往下沉。

    我要死了,柳桃模模糊糊想着。这时一只有力的胳膊托住了她,哗的一声,从水里冒出了头,柳桃模模糊糊张开眼,看见了太阳。

    自己能够呼吸了。无尽的害怕这时涌出来,自己差一点死了!柳桃张开口想哭,满肚子的水先让她“哇”的一声吐起来,她一边吐着水一边哭,手脚乱刨,人都要抽了。

    “不怕不怕,水吐完就好了”一个干净清亮的男孩子声音哄着她,还拍着她的背。柳桃就渐渐安静下来,岸上的人鼓噪着,男孩子就托着她,两下游回了岸。

    李妈面无人色,早丢了菜篮子呼喊着她的名字扑上来,柳桃眼球泡了水,痛痛的,她从李妈怀里竭力想再看看救自己的小哥哥,可呼啦啦的一群人把自己和他隔开了。

    虽然已经是四月江水不冷,但柳桃年纪小,又受了惊吓,回家就发热,大夫说是小孩子惊了魂,捡了安神的药煎了服上几天就好了。

    下学后杨子云慢吞吞的把书本笔墨等收拾好,一边尽力很自然的问:“老师,师妹好些了吗?”其实他喉咙有点发干。

    “她平日里那么淘气,皮实着呢,歇两天就没事了。”柳仲生不在意道。

    杨子云喉咙抽动两下,既然没事了怎么后院还传来药的味道。

    杨子云在前院徘徊,他想说探望师妹,却一直没说出口。他的衣袖被拉扯了一下,就看见福牛儿一张蠢兮兮的拖着鼻涕的脸。福牛儿:“糖——你说的——糖。”

    杨子云连忙打住他的话:“你跟着我,这就去买去。”

    俩人一前一后出了柳家,一个手里提着一条鱼的男孩子和杨子云擦身而过,男孩比杨子云高出大半个头,巷子狭小,鱼腥味让杨子云情不自禁掩了掩鼻子。

    杨子云称了半斤糖果子给福牛儿,又哄吓了他几句后转回自家所住的螺蛳巷,一路上心里总是不安,这福牛儿又蠢又贪,谁给一点吃的就能把秘密吐个底朝天。

    你叔叔家没儿子,这家里迟早都是你的,要不然你爹娘干嘛送你到这里来住。

    福牛儿吸一下鼻涕说不对,叔叔有妹妹,这是妹妹的家,我是来做客的。

    妹妹总是要嫁人的,到时就不是这家里的人了。你看这些房子,这些吃的,用的都是你的,妹妹都在用你的东西。

    福牛儿啃着饼懵懵懂懂的,这些话也影影绰绰听娘讲过,但没这样说得仔细。

    杨子云不时的招他过去说这些话,给他半块饼,或半块糖。福牛儿舔着糖难得用起了脑子,终于恍然大悟:那妹妹现在就死了,这家里的东西现在就是我的了。

    杨子云看着在河堤弯腰玩水的小姑娘,她雪白可爱,可就是对自己凶,看不起自己。他轻描淡写:把她推下去啊,她掉河里淹死家里的东西就全是你的了。

    我没错,我不是想要她死的,那河边那么多人,谁都会救她上来的,我只是要小小的吓她一下。柳桃她该受个教训,我是帮老师教训她如何守女孩儿本性而已。对,就是这样,她以后总该贤淑一些。杨子云握拳想。

    李妈看着门外高高瘦瘦的男孩子,认出是昨天救了自己家姑娘的,这男孩子她知道,是打渔的李大的养子,名唤李春。

    “快进来,姑娘病了,家里事情多,还没去谢你呢。”李妈亲热的招呼着。

    李春赤着脚,衣衫褴褛得近于破布条挂在身上,他举起鱼:“妹妹病了吗?我正好送鱼给她吃。”

    这是一条快两斤重的花头鲢,李妈喜滋滋的接过:“炖豆腐正好,姑娘最喜欢鲜鱼炖豆腐了。”她一边把鱼放进缸里,一边说“小哥儿歇歇,喝口水,我看看有什么吃的。”

    李春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赤脚,迟疑了会,问:“我可以去看看妹妹吗?”

    李氏正坐在柳桃床头陪她说话,柳桃虽然力证自己没事了可李氏不放心,强迫她还躺上一天,听到李妈的话李氏还没回答、柳桃已经往被子外爬:“我要见小哥哥,我要见小哥哥。”

    李氏摁住她:“等你好了再见好不好,桃儿是女孩儿家,睡着不好见呢。”

    柳桃扭糖一样扭起来,李妈也劝道:“娘子太小心了,俩个都这么一丁点大,能有什么闲话呢。”

    柳桃把小褂子穿得整整齐齐,头发也快速的挽了两个小辫子,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一双大眼睛骨碌骨碌的看着救了自己的小哥哥进门来。

    看见小哥哥她眼睛一亮:“小哥哥你走近一点嘛,我们好说话”又叫李妈“买最好的点心,蜜豆酥,红糖糕,都要买来。”

    她仰着头看着李春:“谢谢你救了我。我以前看见过你呢,你就住在河边一条船上是不是?”

    “我叫李春,妹妹你好些了吗?”李春皮肤黝黑,笑起来显得牙齿白得耀眼,头发短短的只一层茬子,活像个小和尚。

    柳桃拉他的手、要他坐下来:“我叫柳桃,我已经没事了呢。”

    他回答说:“我知道你叫柳桃。”

    柳桃很是惊喜:“你怎么知道的?还有那船上到底怎样住呢?我想不明白,那么好些家什要怎么放呢——”

    她嘴里唧唧呱呱,跟个黄莺儿一样,声音又好听,李春并不觉得聒噪。

    柳桃不太满意李春离自己远、小小一个人的全部力气压在手上、硬是把李春扯着坐在了自己身边。李春看了一眼李氏,李氏正在一边摆弄点心,并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坐实了。

    其实李氏也头疼,看女儿那不避嫌的样子实在有点、有点···但是这男孩是女儿的救命恩人,太苛刻未免不近人情。

第四章 李春

    柳桃抱着李春的胳膊唧唧哝哝,竟像多年老友一样说不完的话。这时一个大嗓门响起:“小桃,听说你掉河里了呀哇哈哈哈,快说说怎么回事哇哈哈哈。”

    跟着一串没心没肺笑声进屋的是个圆圆的小姑娘。她是真圆,眼睛圆圆,鼻头圆圆,脑袋、身体和四肢都像搓出来的糯米团,看着都觉得喜气洋洋,她穿着一件杏子红单衫,还用金线绣了一圈花,带着个亮晃晃的银项圈。

    圆子小姑娘身后还跟着一个比她更圆的小男孩,小男孩很礼貌的先向李氏问好,再问柳桃:“妹妹还好吗?”满脸的紧张担心。

    圆子小姑娘乃花石镇排得上号的名媛千金、柳桃的密友冯娇娇是也,男孩是她的五哥冯金宝,

    俩兄妹的爹是满香楼冯老板。

    冯老板自己的名字就取的吉利,唤冯有财。冯有财当年同柳仲生和杨父都曾在一个学堂启蒙读书,只不过冯家世代就是本地的财主,冯有财无心进学,只识了几个大字后就盘弄家业去了。如今满香楼乃花石镇最大的酒楼食铺,客如云来,钱似流水。

    “冯五哥好,我没事,小春哥救了我,喏,这就是小春哥”柳桃给冯娇娇一个白眼,但是对冯金宝很亲切。

    冯金宝早看见坐在小桃身边的男孩了,一直在迷惑这是谁,看他那一身又不像柳家亲戚但又和小桃这么亲密。

    “哇,这就是救了你的人么?”冯娇娇叫起来,她打量着李春“你不是那个打渔的什么吗?你给我们家的满香楼送过鱼。”她又抽抽鼻子“难怪我说屋子里有鱼腥味,我还以为小桃你家中午吃了鱼味道还没散。”

    冯娇娇说话有口无心,李春却脸红了,但他皮肤黑倒也一时看不出来,冯金宝俩兄妹都是满身绸缎,就连鞋子都是缎子绣面,自己身上的衣服和破布条差不多。他就低头对柳桃说:“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啊”柳桃晃着他胳膊“小春哥别走,和我一起吃饭嘛,我叫爹爹好好谢你。”

    “不用了”李春看看李氏不在,就大胆的伸手往柳桃头顶摸了一摸“那天你蹲河边好久,是喜欢吃鱼么?以后我送鱼给你吃,你这么小自己抓不着的。”

    柳桃羞了,小哥哥以为自己是馋虫想抓鱼吃才掉进河里的么,听到笑声才知道是逗自己,更羞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又舍不得他走,就情不自禁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

    冯娇娇目瞪口呆看着,果然小桃惹不得啊,这救命恩人还挨一口呢,自己以后得多说小桃的好话才是。

    李氏送点心进来,正好遇见李春要走,她虚虚挽留了几句,见他执意要走也不勉强,就把点心包了一包给他,说了些感谢的话。

    吃饭时看见李妈上了一大盆鲜鲢鱼炖白豆腐,香气扑鼻,问了鱼是李春送的李氏有些惊异,叮嘱李妈晚些时候送钱去给李春,“他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主,多半是瞒了李大把鱼拿出来的,咱们家用不着欠一个小孩子的情。”

    而柳仲生听说这鱼还剩一半则叫李妈送到杨家去。李妈脸拉得老长,对于这一趟差事显然是很不乐意的。李妈自觉自己住的甜水井乃中上之地,而螺蛳巷拥挤破败,两者名声差得甚远。

    李妈捏着鼻子绕开几坨狗屎到了杨家,进了门只见本来也是整齐的一个院子,现在却乱糟糟的堆了许多事物,并且院子里还有一个面目粗鲁的汉子在劈柴,几根绳索上晒满了尿布等,一个妇人正坐在檐下奶娃,还有好几个小子不知道在泥巴里玩什么,原来杨家把院子半边租给他人以换些许银钱。

    李妈只觉得好几道目光看着自己手上的篮子,她不自在的唤了两声,出来的却是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姑娘,她认得这是杨家的姑娘杨秀秀。

    杨秀秀眼睛看着篮子,嘴里向李妈问好,说娘在厨下忙,问李妈有什么事。李妈简单的说送半条鱼给她家尝尝鲜,也不乐意多呆,接了空篮子后就回去了。

    杨家得了半边鱼当即烧了一碗端上桌,杨秀才见有荤腥十分高兴,赞了两句柳仲生十分有心,算个至交好友了。

    杨秀才娶妻鲁氏,鲁氏却十分不屑,说如果柳家真心相待怎么不送一整条来,这分明就是自己吃不下了拿些剩余来糊弄自己家呢;再说送鱼不送豆腐,也是想得不周到,害得自己还得破费去买一块白豆腐。

    这花石镇上李、杨两家都是大姓,杨秀才日子本来尚过得去,不该启蒙时夫子赞了两句就一心往科举路上走,他不事生产,家里一点薄产消耗殆尽,这些年吃喝嚼用都是娘子鲁氏的嫁妆。杨鲁氏又素来强悍,家里家外都靠她个妇道人家把持,把个杨秀才捏得任圆任扁,她这么说杨秀才也不好反驳,只打个哈哈搪塞过去。

    杨子云不声不响舀着鱼汤,突然就想起了那个擦肩而过的男孩子,记起原来就是救了柳桃的那个李春,打鱼人的养子,这样一个人也能大模大样找上门探望师妹么。

    碗已经见了底,雪白的鱼肉早被分完,只剩骨刺。杨鲁氏催着杨秀秀去洗碗,又对杨子云心疼的说:“我儿读书可是累着了,这精神不大好的样子,不如歇几天。”

    杨子云摇摇头,对杨鲁氏说:“师妹昨天掉河里受了惊吓,娘不如叫妹妹去老师家探望探望,不用带什么东西,问候一下也是应该的。”

    杨鲁氏开始想说家里可没什么礼物,听了这话才说:“这出门可耽误秀秀一天的活呢。”

    杨鲁氏一手好针线活,杨秀秀几岁起就跟着她学劈丝配色,绞边走针,虽然才八岁但已经能给杨鲁氏打下手。

    杨秀才发话了:“一天半天不妨事的,这多走动才亲近嘛。”杨秀才心里明白儿子丢在柳家这两年里书本笔墨开销占了多少便宜,还给做了一套新衣衫,女儿上门去又怎么会空手回呢,至少也管顿饭。

    李春蜷起身体,护住前心,用后背乘受着木棍的责打,躲避只会让李大打得更狠,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等李大打完、丢下棍子摇摇晃晃打酒去了他才慢慢吐口气,放松身体躺下来,胳膊、背,都被抽得一道道肿起,火辣辣的疼。

    李春是个孤儿,自己也说不清从哪里来的,似乎一夜之间他就在这花石镇上了,在码头捡着死鱼烂虾填肚皮,看着渔家剖鱼。鳞片内脏血淋淋的,又腥又臭,他无师自通的主动提着水帮着洗刷,一桶又一桶,有的给条鱼、半个饼或者一把钱他高高兴兴收下,有的什么都不给他也不吭声。不知道哪一天他突然就上了某条船,跟了个李姓打渔汉子叫叔叔,有了名字叫李春。

第五章 玩伴

    狭小的船舱寒冷又潮湿,他轻轻学一声猫叫,角落里微弱的回应一声,显出了一双碧莹莹的眼珠子。就见一只小白猫跳到他身上,寻了他肚皮柔软的一块来回踩两下、很满意似的就在他肚皮上团成一团。

    李春轻轻摸着小白猫光滑又柔软的皮毛,这只猫不知道怎么跳到他们船上来的,也不怕人,他就瞒着李大偷偷养了。好在李大大半时间都是醉醺醺的,小猫又乖巧非常,李春轻声细语和它说话,“你要乖,我不在你就不能出来,我边上有人就千万躲开,要不然你就会死的。”

    猫儿好像听得懂一样,只有李春独处时它才会出现,李大在时都不知道躲在哪个旮旯里。就这么养了一个月了竟然从没发现过。

    每晚收工回来李春把留着的小鱼喂猫,他拈着鱼逗它,看小猫举着小爪子抓啊抓的抓不到,跳起来也够不到,急得喵喵大叫把毛茸茸的脑袋贴着他的腿来回蹭、逗得他笑起来才把鱼给它,小家伙忙不迭两个爪子踩住,大嚼大咽起来。于是在满是打骂的日子里他也有了点快活。

    那个小女孩儿在河里被他救起,伏在他胳膊上吐完水、哼哼着翻身子的样子就像一只落水猫仔翻过来晒肚皮一样。李春在黑暗里想着柳桃那有趣的样子,忘却身上到处的伤,不知不觉嘴角翘起。

    第二天杨秀秀上门探望柳桃,她带了一篮子鸡蛋说是自己娘给柳妹妹补身体的,又拿出一块手帕羞涩的说这是她自己绣的,送给柳妹妹。

    李氏连忙接过篮子,连说客气,又把杨秀秀的帕子翻来覆去看了,啧啧称赞,“你看你杨姐姐多能干,这花绣得多好,这针脚,这真是一双巧手。哪里像你连个针都捏不稳,真是白吃了米,你得好好跟着杨姐姐学。”

    李氏说得虽然夸张,但对于八岁的小姑娘这手艺确实很不错。柳桃却不服气了,娘要夸别人夸就是,这么说自己干什么。她于是大声道:“我要用帕子买就是,比这个还漂亮,干什么要学,扎得手痛。”

    杨秀秀手上的针眼满布,可是遮都遮不住,李氏瞧着还暗想自己绝不会让女儿吃这般苦,但被这么一说脸上挂不住,瞧着杨秀秀眼睛里沁出水来连忙呵斥柳桃,无非是女孩儿要有女孩儿的样子,学女红如何如何必要,还是李妈送点心进来打开岔。

    李氏叫柳桃好好陪客,可柳桃和杨秀秀大眼瞪小眼,彼此不知道说什么。柳桃是主人,硬着头皮把杨秀秀领到自己房里,她的床、桌、椅、几、凳都是些适合女儿家的器具,不名贵但是小巧精致,洗脸架子搁得铜脸盆也小小巧巧,还刻着一条大鲤鱼。杨秀秀瞧着羡慕不已。

    柳桃把自己玩具一一摆出来:“你踢毽子么?”杨秀秀摇摇头。

    柳桃:“你打石子儿么?”杨秀秀摇摇头。

    柳桃:“翻花牌?捉迷藏?”杨秀秀摇摇头。

    柳桃:“那我们爬树?”杨秀秀露出惊恐的目光。

    ······

    杨秀秀说话细声细气,又低着头不看人,柳桃听不清楚,总叫她重复,两下都累得慌,不由在心里相互鄙视对方。

    因为杨秀秀来了李氏中午多烧两个菜,叫杨子云来后院一起吃饭。李妈去买菜,柳桃连忙揪住她要一起去,她没法和杨秀秀玩耍,想了个馊主意把福牛儿叫进来,留杨秀秀和福牛儿喝茶吃零食。

    家里要请客自然要买鱼,这种机会柳桃才不会错过,拉着李妈往河边走,老远就叫着“小春哥,有鱼么?”

    李春从船舱里钻出来,笑嘻嘻的一口白牙齿:“有啊。”

    小小的柳桃声音甜脆,穿着竹青布衫子纂俩个团髻,随着她说话红头绳一甩一甩,肤色白净,眉眼娇憨,总叫李春看不够。

    李妈买了一圈菜回来接柳桃,俩小儿已经唧唧哝哝说了不知道多少话,柳桃很大人样子的叹口气,朝李春摆摆手:“我走啦,小春哥你有空就来找我玩。”

    杨秀秀在柳家呆了一天,到私塾散学才和哥哥一起回家,李氏自然不会让她空手回去,送了八个鸡蛋就回了一斤粗糖、两封点心并一包茶叶,又说杨秀秀爱女红送了她一包针并几束线,还有两块帕子。

    杨秀秀还没开口道谢却惹了另外一个糊涂蛋,就是福牛儿。就见福牛儿倒地大哭,一边口齿不清叫嚷:“我的···都是我的···不给别人···”

    李氏一张脸涨得通红,福牛儿又去抓杨秀秀,吓得杨秀秀往后躲闪踩到了柳桃,一瞬间鸡飞狗跳,李氏拦住福牛儿,叫李妈送杨家两兄妹回去。这一通闹叫李氏气得眼睛发黑,就连柳仲生也觉得尴尬。

    “哥哥,好可怕啊”杨秀秀一路上还不时拍拍胸脯。

    “就是个傻子,不用怕。”杨子云安慰妹妹。可不就是个傻子,几块饼几块糖就哄得服服帖帖。

    李氏自从女儿落水后心里存了个疙瘩,对福牛儿总没有好脸色,福牛儿又是个实心眼,受了冷待想不明白就直接扯开嗓子哭嚎,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妹妹是多余的,有我就够了,不、不要妹妹,妹妹没有用。”这话听得李氏咬牙不已,不禁怀疑起他把桃儿推下河是不是存了心。

    柳桃日常就是和福牛儿吵架打架、帮李妈做家务,偶尔被娘按捺着接待杨秀秀,泥菩萨一样和杨秀秀大眼瞪小眼。家里这些琐事开心的也好不开心的也好自然跟她的好朋友冯娇娇和李春分别倾诉了。

    对于自己而言小春哥这个伴简直是天上送下来的一般,娇娇野也是野在嘴巴上,上树掏鸟下河摸鱼这样的事情她还是做不来,小春哥却是无所不能。有了小春哥自己觊觎已久的喜鹊窝、荒了的王家废园阁楼翘角的铜铃、江神庙后那块奇怪的看上去像只胖乎乎的小猪的石头他都统统替自己搬了家来。

    为了能多有看见小春哥的机会柳桃三天两头扭着要吃鱼,弄得李氏有段时间闻着鱼味就捧心干呕,柳仲生还喜得以为她怀了身子。

    每回柳桃跟着李妈来买鱼,李春总给她挑好的,还经常塞几条小鱼、半篓虾米做添头。

    有时李妈发现李春把买鱼的钱重新埋回她菜篮子底,甚至一回从鱼肚子里叮叮当当剖出几枚铜钱来,李妈送回去时他很大人的说这钱是给小桃买糖吃的,叫人哭笑不得。

    柳桃撅着花瓣似的小小嘴唇:“哎,小春哥你再这样我就不在你家买鱼了,免得娘总是说我白拿你家的鱼。”

    “没事的,鱼都是我打的,我爱送谁送谁。”李春盯着柳桃看,她皱着小眉头、歪着脑袋的样子真可爱。他喜欢看她,又白又圆,好甜好软。

    “可是——”柳桃把下半截“你又不能做主”的话吞进肚子里,娘是经常这么说啦,但是总觉得自己如果说这话小春哥会难过的。

    “好了好了,我送你回去”李春很神气的从船上跳下来,用一根蒲草穿过鱼鳃,提着鱼送柳桃回去。

    能在路上和小姑娘这么走一段,心里满满的是甜蜜。她真好,一点也不嫌弃自己,亲亲热热的把什么事情都跟自己说,还愿意拉自己的手,可惜自己的手太粗了,又常年泡在水里手指肚都皱巴巴的,看着不好看,还有一股水腥鱼腥味。

第六章 善良

    “小春哥!”这天柳桃气喘吁吁的跑到河边,老远就挥着短胖的胳膊,叫李春忍俊不禁。

    他迎过去:“别跑别跑,有什么事情吗?”

    柳桃站稳了,从怀里掏出个荷叶包递给他,李春一怔,难怪她胸口鼓鼓囊囊的,还以为是衣服没穿好。

    “爹爹请杨秀才吃饭,叫了席面,这个香酥鸭很好吃的,我在厨房里偷了给你送过来,你快尝尝。”柳桃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满是求表扬的期盼,李春那句“不用我不饿”就说不出口。

    他咬了一口,柳桃问他“好吃吗”,他点点头,柳桃高兴的就笑了,又急急忙忙要跑回去。李春送她,他蹲下来说背她,柳桃也不在意就爬他背上搂着他脖子,在他耳边唠唠叨叨着这杨秀才可讨厌了,到处挑剔个没完,他的儿子女儿也讨厌。

    李春一直到甜水巷口才把她放下来,柳桃对他挥挥手:“小春哥再见。”

    李春看着她的身影进了门不见还舍不得离开,小桃怎么会这么甜,又这么善良呢。

    有次李大去镇上吃酒,连着两天没回来,他饿得发晕,要是船上有只耗子他也能逮着吃了,只好趴在河边不停的灌着冷水哄一哄肚皮,结果叫来找他的小桃看见了。

    被她看见很不好意思,可她只满怀同情的把手上的粽子递过来:“我只吃了一点儿,小春哥你不嫌弃就吃吧。”

    怎么会嫌弃,那只粽子到现在自己还记得清清楚楚,白莹莹的糯米裹着红红的甜枣,香味像一条软蛇勾人,她只咬掉了一个尖尖,印着个小小的牙印看着不知道多可爱。

    从此她就经常从家里偷饭菜来给自己。

    像这天两人坐在河边柳树林里,柳桃给李春的干荷叶包里几个肉丸子都压得扁扁的,和白米饭混成一团,李春捧着荷叶吃着,柳桃坐不住,牵着一只乌鸦在边上蹦蹦跳跳玩儿,这是李春给她逮的。

    柳桃前儿从家门口出来被这只乌鸦拉了一坨掉在衣服上,气得她找李春哭诉了一番,隔天就看见李春提着这乌鸦的腿、咧着嘴笑着递过来:“小桃,给你出气。”

    柳桃围着乌鸦转了两圈,不知道要怎么出气,反而乌鸦神气活现的朝她瞪着眼珠子,那鸟嘴巴看着尖尖的硬硬的,啄一口肯定很痛。于是她扁扁嘴对李春说:“小春哥你帮我关它两天好了。”

    玩够了柳桃把乌鸦交还给李春:“小春哥我已经不生气了,你把它放了吧。”

    乌鸦拍拍翅膀,在两人头顶盘旋再三,李春眼疾手快抓着柳桃往边上躲开,就看见噗嗤噗嗤从空中掉下一坨白色的东西,柳桃尖叫起来,乌鸦得意的呱呱大叫两声飞走了。

    看着柳桃直跺脚李春安慰她:“小桃不气了,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好大一片茶泡子,我去摘了给你吃。”

    李春已经是柳桃最喜欢的小伙伴了,经常就是李妈外出买菜时把柳桃顺便送到冯娇娇处,让小姑娘一起玩儿,到时候冯家的下人或者冯金宝会送柳桃回来,而柳桃会叫李春来满香楼找自己。

    说来也怪,柳桃也算是书香人家的女儿,却和同样秀才家的杨子云、杨秀秀不合拍,偏偏和身世不明的李春、满身铜臭的冯娇娇情投意合,如果可以她能和这俩人从早说到晚。要问杨家兄妹哪里不好她也说不出,总之她看着就不舒服,大概是天生不对盘。

    本朝富庶,民风开放,前朝那些对女子诸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苛刻理念大多都已经被唾弃,女子出门走动、顶门立户都不稀奇。尤其是花石镇所属的青湖府因为十年前还出过一次大事、从州府到县令都严查犯罪,有宵小行为一律不放过,极为震慑。

    这江南三府广种桑麻,是天下生丝、布匹绸缎集中产地,加上大运河贯通、花石镇不远就是钞关,简直是流金淌银之地,因而也衍生了水盗。

    十年前燕侯家眷探亲路过就不幸遭了劫难,满船包括侯夫人连同襁褓中的小公子竟无一人逃脱。消息传到朝中皇上震怒,江南总督被骂得狗血淋头,戴罪剿匪敢不尽力,杀气腾腾的把湖区以及运河沿岸篦虱子一样篦了一遍,砍了好些脑袋,着实镇压了一回。

    百姓虽然跟着受了惊吓,但之后好几年里别说强盗,就连偷儿都不见一个,各个县衙的牢里空得只结了蜘蛛网。

    所以李氏虽然总无可奈何的说一句“又要往外面跑”却也不怎么限制女儿外出。

    这天柳桃又在走廊里护住点心不给福牛儿,对于俩孩子的打打闹闹李氏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柳桃本来就不是个谦让的性子,前有被推入水之仇,现在有了李春就更不怕福牛儿了,她虽然是女孩,但近身打架使些踢档挖眼的巧招,反倒是笨拙的福牛儿吃亏。

    福牛儿急起来哇哇大叫:“你、你家没儿子,就、就都是我的、连、连你也是我的,娘说了我得了房子可以把你卖掉、我、我卖掉你!”

    李氏正从廊下过,听到这话如同头顶打了个焦雷一样,忍不住上去拉偏架,暗中扭得福牛儿嚎得惊动了柳仲生。

    “这下你柳家的祖先怪下来我也不能忍了,什么叫做我家的都是他的?且不说我有桃儿,就我们俩个还在喘气呢,就敢说这话。”李氏眼泪汪汪。

    柳仲生听了李氏的哭诉也不以为然,为侄儿辩解:“福牛儿还是个小孩子,多半是从哪里学了些闲话。”

    但女儿闹妻子哭叫柳仲生有点受不了,他是过惯了清闲日子的,再加上福牛儿憨憨傻傻、大字不识半个,也不受教,虽然说柳仲生无儿为憾但这样一个孩子也不讨他的喜,于是过了一个来月借着端午回老家柳仲生把侄儿送了回去,家里总算重归清静。

    “娘,我去娇娇那里了。”柳桃大嗓门叫了一声,挽着个小兰花布包蹦蹦跳跳出了门。

    课堂上的杨子云“咔”一声差点把石笔折断,他赶快收拢心神,心里又气愤又是羞恼,自己为什么要去看这疯丫头呢,她不知道廉耻、一天到晚往外跑,女孩子应该像秀秀那样安安静静在家里绣花才是。

    “哇,你那个傻弟弟总算回去了。”冯娇娇一边要和柳桃聊天一边挥舞着一把扇子,扇得好像厨娘在灶前扇火,她同时还要忙乎着去拈桌上的点心吃,很是应接不暇。

    柳桃却跪坐在凳子上在打算盘,一边跟着念口诀:“一上一,二上二----一下五去四---”她两个小圆髻系着大红色的发绳,越发显得皮肤洁白。

    柳桃练习完一轮举手欢呼,这才开始搭理冯娇娇。

第七章 故意

    天气已经热了起来,竹帘子半放下遮住阳光,两个小姑娘靠着栏杆坐着叽叽喳喳,桌面上两盘点心,一盘瓜果,很是惬意。

    冯娇娇是冯老板的掌中珠,自然什么都不缺,柳桃就在冯家学识字、还学打算盘。冯有财跟人谈生意或者坐店身边都爱带着冯娇娇,柳桃也跟着在满香楼进进出出,她对滴答答的算盘珠子很感兴趣,也爱看热闹,小到伙计招呼客人、大到掌柜圆场总是兴致勃勃围观。

    冯娇娇自己没个定性,从来都是柳桃喜欢什么她就跟着喜欢什么,瞧着小桃盯着掌柜一双手打算盘目不转睛的她也嚷着要学打算盘。冯有财对女儿是有求必应,叫了个和气的账房抽空教两个小姑娘打算盘,还给她们一人买了一把小算盘。

    冯娇娇玩了几次就不感兴趣了,倒是柳桃一直坚持着,每次柳桃过来找冯娇娇都得先学一轮打算盘再玩,冯娇娇吵了几次也只好陪着,心不在焉的胡乱拨弄两下,等着小桃学完才好一起玩。就比如眼下冯娇娇那把算盘都被她坐在屁股下面哪。

    等到下午时分,暑气开始消散,李春来满香楼接柳桃。他往常都走后门厨房处送鱼,满香楼的人看他也都熟了,冯金宝亲自出来接他,看他手里提着几支荷花,都是含苞的花箭,问:“是给柳妹妹的吗?”

    李春点点头,冯金宝脸颊上的肉哆嗦了一下,含糊不清的挤出一句:“柳妹妹早说要荷花,我叫伙计给她摘去。”

    看见小春哥来了柳桃把龙须草的扇子一丢就往他身上扑过去,李春下意识往后面退了几步:“我身上脏。”

    他打完、卖完一天的鱼来接柳桃只匆匆在河里洗了洗,总觉得自己身上还脏得很,柳桃却抓住他的手不肯放,李春就低头轻轻摸了摸她的团子髻。柳桃扭头对着冯娇娇摆摆手:“我回去啦。”然后又对冯金宝说再见。

    俩人沿着青石板路慢慢儿走回甜水井巷,李春让柳桃走里头,尽量走在人家的屋檐下阴凉一些,这时太阳已经是半轮落在河面上,白日的炎热转为一种温柔。柳桃白嫩嫩的小手递给李春一块金丝糕,李春却没接,只摇着头说我不饿。

    柳桃多聪明呀,她噘着嘴说:“不是娇娇家的,是我用自己的零花钱买的。”

    怕小春哥不信柳桃空着的那只小胖爪子去抓系在衣襟的荷包,举起给他看:“你看嘛,我的零花钱都攒起来了。”

    她真是太可爱了,李春从那白白的小手心里接过糕点,柳桃亮晶晶的大眼睛盯着他咬了一口才问他:“甜么?”

    李春点点头,不仅甜,还香,从小桃手上接过来的,有她手的香气。

    柳桃得到李春的肯定这才满意的笑了,一边走一边叽里呱啦说闲话。街坊看见两个孩子单独在街上也不讶异,眼下是太平年光,让孩子一个人去杂货铺打个酱油,自己上下学堂什么的老百姓并不担心。

    柳桃边走边喜滋滋的向李春描述自己口诀表都已经背熟并且演示给他看,还指着沿街店铺的招牌告诉他是什么字、怎么念。李春满脸的钦佩:“小桃你好厉害。”

    对李春而言小桃什么都是最好的,而柳桃从未有过如此捧场的小伙伴,冯娇娇还会不时和自己吵嘴,哪里有李春千依百顺。而李春摘不下月亮给她,不怪她主意馊只怨自己找不到长梯子。

    对于柳桃为什么独独喜欢和李春厮混李妈倒是别具慧眼的说出个原因:李春长得好看。

    李春的年龄不知道具体,他流落到花石镇时大概是个四五岁的样子,今年估摸着十岁总是有的,虽然又黑又瘦但他个子高,有个好骨架子,手长脚长,瞧着比那些十二三岁的还高一些。他五官深刻而俊美,等再长大些一定是个引人注目的少年郎。

    加上李春总是满满的精气神,腰背笔挺,见人招呼,笑着一口白牙,更加讨喜。而杨子云在李春面前就如同褪色的纸片人,淡眉淡眼,没精打采的。

    李妈朴素的总结:“这人和好看的东西在一起心情都好,瞧着饭都能多吃两碗。”

    李春把柳桃送到巷子口,柳桃撅了撅嘴,怎么一下就到了,自己和小春哥还有好多话要说呢。这时正好私塾放学,学童们嘻嘻哈哈出来,看见柳桃都问她去哪里了,今天的点心味道怎么样。李春看着这些学童一个个穿着整洁的衣衫、鞋子,背着书包和石板,他惯常都是光着上身,因为要见柳桃的缘故穿了褂子,尽管是千疮百孔但也算穿了东西,他不自在的蜷了蜷大脚趾,他从没穿过鞋。

    虽然说着告辞但很想多看小桃一眼,再难堪也舍不得一下就走,柳桃还在频频回头向他挥手、他也一边看着一边后退,就撞了人。

    “抱歉”“啪”,两声同时响起,李春转身时把一个蓝衫小哥的石板撞掉了,石板掉地上摔成了两半。

    柳桃瞥见又吧嗒吧嗒跑回来,李春一楞,柳桃已经拦在他面前,双手叉腰、很不客气的对杨子云说:“你故意的!”

    杨子云嘴唇颤抖,一张面皮涨得血红,半天抖索出一句:“你都没看见,凭什么说我故意的!”

    柳桃:“你平时根本不会把石板拿在手里,所以你就是故意的!”

    杨子云瞎讲究得很,每天坐下来时要避免压到衣服褶子,每次放学都要把石板擦洗得干干净净、用布包好装进书包才离开,柳桃就从没见过他手上提东西。他说一边行路一边手上提着东西是粗野的表示,所以柳桃才不会认为这是偶然。

    李春看着柳桃蹦跶着维护自己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他用胳膊护住柳桃顺势把她往家里带:“好了,你快回去吧,要不然你娘该着急了,石板的事情我来跟他说。”

    李妈正好探出头来,看见柳桃露出松口气的表情对她招手,柳桃就一边往家里去一边叮嘱李春:“你不准赔他石板,反正他的石板都是我爹爹给的。”

    李春笑着目送她回家后转身,看见人已经散完,就剩下杨子云孤零零一个站在原地,满脸阴郁,瞧着那么孤单、弱小、可怜。他弯下腰捡起裂成两半的石板:“总归是我撞坏的,可我没有钱,我赔你一条鱼好吗?”

    杨子云本想摇头、却又改做轻轻点点头,李春龇着一口白牙笑:“今天已经晚了,我明天会留一条鱼送你家去,你是住在螺蛳巷吗。”

    就这么说定了。杨子云看着李春的背影,一种奇异的嫉妒涌上来,他甚至不承认这是嫉妒,可笑!自己怎么会嫉妒一个不知道爹娘、甚至连自己多少岁都不知道的野种呢?一身的鱼腥味,一个打鱼的杂种!谁会嫉妒这种人。

第八章 哥哥和弟弟

    天渐渐热得厉害起来,李氏叫柳桃帮忙熬酸梅汤送到前面给柳仲生和众学童解暑,叫了好几声没人响应,知道女儿又跟着李妈出去了,叹了口气后自己进厨房操持。李氏在家时跟母亲学得一手好茶饭,日子过得很舒坦,夏日里熬的绿豆水酸梅汤,冬日里大都是汤圆,热腾腾烟雾冒起,每人碗里可以舀两个,蜜馅子流沙肉馅子喷香,叫人瞅着好不羡慕。

    片刻柳桃声音响起,清脆如银铃铛洒遍一条巷子,小姑娘就是又爱笑又爱说,她在哪里哪里就热闹。李氏就听着女儿的声音从小门进来,看见柳桃拉着李春叽叽呱呱,菜篮子都李春提着,李妈都悠悠闲闲的空着手走在一边。

    “呀,有酸梅汤,小春哥你喝一碗,我娘熬的酸梅汤可好吃了。”进了厨房这胳膊肘天生外翻的丫头都不跟自己说话,只快乐的朝她的小春哥蹦跶去。

    李氏问清了原来柳桃跟着李妈去买菜,少不得又要去河边买条鱼,小丫头唧唧呱呱跟她的小春哥家长里短,说得难舍难分,李妈叫几遍也叫不走,李春就哄着她说送她回去,正好昨天晚上钓了半篓极肥极大的黄鳝也一起送给她吃,这才把人带回来。

    李氏瞧着地上的鱼篓子也没说话。李春借了一盆水洗了脸,擦了身上的灰,收拾得稍微干净了些,但他衣衫褴褛,看着柳桃贴上来就说一声:“我身上脏呢。”

    柳桃不在意,拉着他的手要他喝酸梅汤,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喝完还要问一句“味道好吧”,一定要看到李春点头才眉花眼笑。

    柳桃又对李春说:“中午就叫娘用紫苏炒了黄鳝,我爹爹爱吃的,我娘弄这道菜最拿手了。你留下和我一起吃饭啊。”

    李春还没开口就听见李氏柔柔叫一声“桃儿”,接着又说“桃儿别缠着李小哥,人家还有要紧的事,哪里像你不懂事就知道个吃,你快过来帮娘剥豆子。”

    柳桃端着个小簸箕找李妈领了豆子再过来李春已经不见了。“小春哥呢?”柳桃左看右看。

    “他还得回去帮他叔叔卖鱼,桃儿以后不许再像这样打搅别人”李氏手里不停舀着热水烧锅“你只是要人家陪你玩可人家是有正经事情做的,没做完还要受责罚的。我都听说过好几次了李小哥因为陪你玩被他叔叔打,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柳桃“啊”一声,然后不说话了,坐在小板凳上低头剥豆子。

    李春的叔叔是个混人,据说早年就是喝了酒活活把老婆给打死的,尔后一直一个人一条船,赚一日过一日,倒也快活;捡了李春后好了两年,近来酒瘾却又犯了,经常打得他身上青红紫绿一条条的。

    柳桃瞧见过他身上带伤,但他总是轻描淡写,总是说叔叔发酒疯失手打的,自己还说要去找他叔叔评理,小春哥反而安慰自己说不要紧。但是自己根本没有想到是因为自己拖着他玩、他叔叔才罚他的呀。

    柳桃想着因为自己经常害得小春哥挨打不禁眼泪就出来了,一颗颗掉在碧绿的豆子上,她趁李妈和娘不注意赶快抬手擦了擦。

    柳桃一心想着再见到李春时要好好问他有没有挨打,可连着几天都没机会去河边,而李春也不来甜水巷找自己。这日午后一片静谧,柳仲生是必定要睡午觉的,学童也打着瞌睡,只有杨子云依旧坐得笔直,一眨也不眨的看书。

    李氏做了一会针线也瞌睡上来,叮嘱了李妈几句榻上歇了,四下都静悄悄时柳桃看着坐在竹椅子上的李妈脑袋也一点一点的,她站起来,轻手轻脚挪到柜子边把自己早早藏在那里的云片糕塞进怀里,然后捂着嘴悄没声息的从厨房溜出去了。

    “小春哥、小春哥”自从掉下过河后柳桃不敢离水太近,站在河堤上喊着。

    李春应声从一只小乌蓬里跳下来,满脸掩饰不住的诧异,他个子高就蹲下来看她:“怎么了?”

    他没穿上衣,明亮的太阳光照在他背脊上,柳桃仔细看他,就看见那蜜色的皮肤上有好几道白印子,那是旧伤还没好的痕迹,柳桃就“哇”的一声抱住他大哭。

    李春被她吓住,只一个劲的问她哪里不好、还是和谁吵嘴输了、或者又是在哪里受了气。柳桃哭了一会才慢慢收住,只依靠着他臂膀抽抽搭搭的。

    “你为什么这些天都不来找我了,我好担心你的。”小姑娘又委屈又伤心。

    看着她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李春突然很惭愧,自己居然那么小心眼,其实只要能见到小桃就是听两句风凉话又怎样呢。

    李春笨拙的用手背替她擦眼泪,承诺她再也不会躲着她,柳桃这才满意,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

    李春把柳桃带到树荫下坐着,又抓了只金甲虫用细线系了给她玩,金甲虫飞起来翅膀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很是好看。柳桃拉着缠在小指头上的线操纵着金甲虫,看她露出笑李春才放下心来,采了几根柳树枝编了个帽子给她戴着,免得她面孔晒着了。

    “小春哥你到我家来做我哥哥吧,我伯娘可讨厌了,老说我娘生不出儿子要把她的儿子塞给我爹娘,你要是到我家来我家不就有儿子了吗?”柳桃天马行空地说着。

    “我不识字,性格也不好,你爹娘不会喜欢我的。”李春已经大概摸清了柳仲生和李氏俩口子的性子,他们偏爱那个姓杨的少年那种白白瘦瘦、风一吹就倒的类型。李春看了看自己满是粗茧的手,下意识的就想藏起来,相比之下自己未免太粗野了。

    “可是我喜欢你,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柳桃叹口气“你要是变成了我哥哥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李春沉默不语,心脏满满涨涨的,又酸又痛,还有一丝甜。为了那一句我喜欢你。

    一大碗炖鱼头端上来,李氏皱了眉,几次提了筷子都下不下去,实在忍不住捂住嘴踉跄离桌。

    “娘还好吗?”柳桃担心的在屋檐下等着大夫出来。

    柳仲生安慰她:“你娘身子一向康健,不会有事的。”

    话音刚落就见门帘掀动,李妈送大夫出来,那洋洋喜气简直是满滚而来:“娘子是有喜了!”

    “小春哥,我有小弟弟了”柳桃很欢乐的说“有了小弟弟大伯就不会再说我爹没儿子了。小春哥,你有好的鱼都送过来,爹爹说要给我娘补身子。”

第九章 周岁

    柳叶出生在第二年的五月十五,端午刚过,空气里犹满是雄黄艾蒿的香气,清水江边柳树长得茂盛,长长的枝条一直垂入江水。柳仲生失望的看着小女儿,随意给取了个名字:“姐姐叫柳桃,妹妹就叫柳叶吧。”

    李氏别过脸,流下眼泪。可柳桃一点也不明白爹和娘那种失望,她十分高兴这世上多了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当初那又蠢又馋的福牛儿爹都说和自己一个爷爷出来的,要自己和他相亲相爱,更何况这是和自己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亲妹妹,自己一定要好好爱护她。

    不是小弟弟、而是小妹妹又有什么关系呢。李妈总是说有了弟弟以后可以保护自己、给自己撑腰,可要是家里的弟弟或者哥哥是福牛儿、杨子云那种样子还得自己去保护他们,起码也得像小春哥那样才靠得住呀。自己才不需要小弟弟呢,而且自己也可以保护小妹妹呀。

    李氏这次亏狠了身子,没有奶水,柳仲生要李春每天送两尾鲫鱼来。李春有了送鱼的差事和柳桃天天能见面,现在柳桃大部分时间在家里帮娘照顾刚出生的小妹妹,李春来时就成了她一天最开心的时光,俩小儿头碰头唧唧哝哝说不完的话。李春总给她带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什么蝉蜕、花纹别致的螺蛳壳、鹅卵石,柳桃欢天喜地收起来。

    李氏的身体状况不太有可能再孕,她生下小女儿后成天唉声叹气,柳仲生也淡淡的,没多少再为人父的欢喜,李氏心情更加低落,只有李妈在边上开导她。谁谁家养个败家子出来,这还不如养个姑娘家,姑娘贴心,长大也不会忘了娘。

    李妈:“大不了给大姑娘招婿,冯大老板有五个儿子都舍不得冯大姑娘嫁出门受委屈。”自从柳叶出生后,柳桃就荣升大姑娘。

    满香楼的冯大老板早早就放出话来说冯娇娇只招上门女婿,也是镇上的一道谈资。李氏依然愁眉不解,天下承平已久,江南又富庶,哪里找得出家里过不下去愿意做赘婿的老实人呢。

    “李妈、李妈——娘、娘快来呀,吓死人了!”突然传来柳桃的尖叫,唬的李氏都蹿出屋去。原来李春抓了一只老鳖送来,这玩意长相丑陋,柳桃皱着眉头摆着手:“小春哥拿远点,这东西怎么弄呢?”

    李春就向她示范,他借了支筷子去逗老鳖,捅来捅去老鳖火了,猛的一口咬住筷子。李春洋洋得意:“就这样,拿刀来咔一下砍了脑袋就是了。”

    他提在半空中晃荡着,老鳖那蛇一样的头扯得老长却不肯松口,四个爪子在空中抓挠着。柳桃看着实在恶心又可怕,尖叫起来。

    李妈接管过这老鳖,柳桃还不解气,狠狠捶两下李春,李春笑嘻嘻的只管受着,柳叶也在一边摇篮里啊啊叫着、吐着泡泡凑热闹,阳光好的时候柳桃就把摇篮放院子里让妹妹晒晒太阳。尔后柳桃晒衣服,李春替她看着摇篮。

    “好肥,怎么这么胖。小桃你看柳叶吐泡泡呢,好可爱,小桃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子吗?”

    “李妈说我比妹妹漂亮”柳桃很凑表脸的说。李春却真的觉得她就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小姑娘。

    李妈看着他们俩个头凑头的逗着小柳叶,太阳透过皂角树斑斑点点,金子一样撒在这犹如扮家家酒的两大一小身上,心里不觉动了一动。

    李春不就是一个很好的赘婿对象么!人勤快,模样也不难看,在眼皮下长大的知根知底,又是个苦出身,日后想必也会更惜福。只是不知道娘子会怎样想。

    因为生的是女儿柳伯生一家也没来人,拖人捎来一袋自己种的甜瓜,也算礼轻情意重。

    柳仲生这头洗三也好满月酒也好也都是草草办了一下,反倒是冯娇娇郑重其事的送了个沉甸甸的长命锁,杨秀秀送了个自己绣的小荷包。

    直到柳叶满周岁时柳伯生连同妻子张氏连同俩个儿子才到了花石镇探望,还带了一袋子干菜和一只捆了脚的母鸡。

    “大哥,带东西来做什么啊,这鸡在家里留着下蛋。”柳仲生颇为感动。

    大概知道自己命中无儿看侄儿们就分外亲切起来,哪怕就是福牛儿依旧拖着鼻涕,口吃着说叔、叔叔,我想吃烧鸡柳仲生也只觉得这个侄儿淳朴可喜,有求必应。

    柳仲生叫李氏把柳叶抱出来给兄嫂看。柳伯生心不在焉看一眼,女娃娃有什么看头,长的好还是丑都迟早是别人家的。

    “额,阿弟你家女娃娃都养得白的嘛。”张氏倒是很感兴趣的伸着脖子看着,看到柳叶身上挂着的长命锁眼睛闪亮不已:金的!竟然是一把金长命锁、一个丫头怕卖了还不抵这把金锁呢。

    这长命锁是冯娇娇送的,其实是银镏金,但也足够闪瞎人的狗眼了。大人不管心里想什么表面总还能一团和气,小孩子就不一样了,柳桃和福牛儿这一对老冤家了,就很直接的相互嫌恶。

    柳桃:“吃、你只知道吃!你是来看我妹妹的。”

    福牛儿一边啃鸡腿一边吸鼻涕:“我娘说的,你、你家又是个赔钱货---没什么,什么好看的。”

    听了这话柳桃一双大眼睛瞪得杀气腾腾,劈手就抢了福牛儿的鸡腿,福牛儿一呆,瞬间大哭起来。

    “啊呀我的心肝肉、谁这样作践你”张氏跳起脚“叔叔、这就是你的不是,福牛儿是你柳家的孙,给个丫头打了去像话吗?”

    柳仲生不好跟妇道人家多说,只唯唯应了。柳桃冲张氏尖叫:“他说我妹妹是赔钱货!”

    张氏翻白眼:“可说错了吗?还不是你娘不争气,生不出儿子。”

    李氏嘴唇都白了,柳桃大怒,双手叉腰像一把小茶壶:“我和妹妹才不是赔钱货!我是我爹娘的女儿,我长大会孝敬爹娘。你自己看你的儿子只知道吃吃吃,他才赔钱呢!”

    “你这死丫头——”

    “嫂子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吃碗面垫一下。”李氏勉强拉扯着柳桃。

    厨房里李妈早下好了面,端了上了,“来来来、好个结实的小牛儿,李妈给你洗个脸,再给你夹个大鸡腿!”福牛儿倒是好哄,有吃的就行,李妈一阵风的把福牛儿撮走了。

    中午柳仲生往满香楼叫了个大哥爱吃的八宝肘子,油汪汪的一大碗,自家再炒两个小菜,张氏犹在嫌没有肥鸡大鹅。福牛儿见了肉嗷嗷的叫,两个手直接抓上去,一边含糊道:“我的---都是我的--你们不许吃我的---”

    柳伯生一家天还没亮就赶路,眼下困倦,吃完饭安置兄嫂歇息,柳伯生张氏睡了主房,福牛儿则在柳桃床上一歪,震天价鼾声响起来,谁知油腻吃得太多,小孩子肠子受不住,一下拉起稀来,把柳桃的床铺滚得惨不忍睹。

第十章 小船和小猫

    灶头烧着热水给福牛儿洗澡,柳桃气得紧紧攥着俩个小拳头大哭着,李氏也只能哄着:“桃儿不哭了,这是自己家的弟弟,桃儿不能计较。”

    “我不要这样的弟弟!”柳桃跺着脚生气、越来越气,气得肚皮鼓鼓的,人哭得要抽起来。

    还是李妈有办法:“大姑娘,早上李春在门口探了探,看家里有客就没进来了,大姑娘可要找李春说话去?”

    李妈送了柳桃去码头找李春,午后河边停着寥寥几只小乌篷,最破最旧的那一只就是李大的了。柳桃扒着船帮子叫着“小春哥”,听到的先是“喵呜”一声,就看见李春掀开布帘子,探出半身,李大这时候都不在,去镇上喝酒鬼混去了,船上就他一人。

    李春脑袋顶上盘着一只白猫,尾巴垂到他左肩膀,一双碧绿的眼睛在天光下眯成一条缝,柳桃看见小猫就已经把生气抛到脑后了,很快活的拍着巴掌叫“猫儿、小猫儿,小春哥给我抱一抱。”

    李妈跟李春说家里来了亲戚事情多,把柳桃放他这玩一个时辰再来接她,李春听了只说“到时我送小桃回去”。李妈叮嘱了俩人别淘气转回来跟李氏说了,李氏不太满意的说:“她这一日日大起来,还跟着李春玩耍,连个女孩儿形状都快没了。李春今年也有十一二岁了吧。”

    李妈对李春有些偏爱,就安慰李氏:“说实话姑娘家养刚强些倒好,也免得以后糊里糊涂被人欺负。我知道娘子嫌李春粗野,可咱们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俩个孩子一起玩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李氏还想说什么,里头张氏召唤起来,不得不暂时抛开李春的事打起精神来伺候张氏。

    李春弯下腰,穿过柳桃双肋,轻轻松松就把她举上船板:“出什么事情了?”小桃脸上眼泪还没干呢。

    可柳桃已经不在意伯娘一家了,她对渔船上的生活好奇已久,这还是她第一次上渔船。船舱里很黑,柳桃闭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看清除了一口破箱子船舱里几乎什么都没有,甲板上丢着几件破衣服。

    “小春哥,你就睡地上吗?”也没有被子也没有枕头,柳桃震惊的看着四周。

    她个子矮勉强能在船舱里站立,李春只能弯着腰,他盘腿坐下来又问一次:“小桃,出什么事情了?”

    柳桃实际已经不生气了,但他固执的问叫她噘着嘴把事情又说了一遍。李春听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别生气了。”

    “我才不生气了呢,小春哥给我抱抱你的猫”柳桃扑他身上,攀着他的肩膀热切的看着小白猫,却不敢伸手去碰。

    李春笑着把小白猫揪下来给她抱,小白猫有点不适,本能想从柳桃手里逃跑,李春安抚住了它,只见它就懒洋洋的在船板上抻开身体任李春摸肚皮。

    “哇,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的猫”柳桃不停嚷着“好可爱,好可爱。”她走路上总喜欢逗猫引狗,李氏性喜爱洁,顶多许女儿养一缸子金鱼,带毛的一概不许。

    这猫着实漂亮,两个绿眼睛宝石一样闪光,皮毛缎子一样顺溜,柳桃爱得什么似的,而它在柳桃怀里也不闹,懒洋洋的任她捏着自己的肉爪子,顶多甩甩尾巴。

    船底板硬,柳桃坐久了屁股疼,就抱着小白猫坐到李春腿上,李春没穿上衣,凑近了柳桃就看清他身上又有青紫伤痕,不禁心疼起来,大眼里泪花花的,不抱猫了抱着他呜呜的哭。

    李春只好一遍又一遍安慰她:“不疼,早就不疼了,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李春觉得柳桃软软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又大又圆的眼睛跟自己养的这只白色猫仔一模一样。

    柳桃和福牛儿吵了一架,又生了一场气,现在更兼哭了一场,小小的人实在是累了,一边和他说着话、逗弄着猫,慢慢儿就蜷在李春怀里睡了。李春动也不敢动,她鼻尖触过自己胸膛,呼吸之间像小团小团温暖湿润的云。

    船舱里空气不怎么好,鱼腥混着酒臭,柳桃就使劲往李春怀里钻,她觉得越往小春哥身上靠紧就越闻不到这些难闻的气味。

    李春抱着怀里软乎乎的一团,默默看着地板上一缕光线慢慢的转移,数着时间,然后轻轻把她摇醒:“小桃,回家去了。”

    柳桃揉着眼睛,伸个懒腰,一只小手落在他头上,她早就想摸他的脑袋了,他常年下水,为了方便头发削得异常短,活像个小和尚。

    “好扎手”柳桃嘟囔着,带着鼻音娇声娇气的。他任她摸,只笑,他笑起来眼睛弯着特别好看,柳桃忍不住又摸一下他眼睛。

    柳桃睡得人软绵绵的,走不了路,李春就背着她回到了甜水井街,柳桃依依不舍:“等我家亲戚走了我去河边找你,我带月饼给你,你还叫小猫儿跟我玩。”

    李春笑着点头,看着她进了门,半响才转身回去。

    白天闹了这一场晚上反到安静了,也不敢再上肥鸡大鹅,只蒸了一尾鱼并几样清淡爽口的素菜。福牛儿倒是没嚷着要吃肉,他拉得脸黄黄的,软绵绵的没力气吵着要这要那,只能喝白粥,还要喝苦药。

    第二天柳仲生特意歇一天课,他陪柳伯生、李氏陪张氏逛街买东西去,福牛儿休息了一晚上生龙活虎,嚷着要跟着上街,柳仲生怕他留在家里和女儿又对起来,还不如一起带着。就柳桃并李妈留在家里照顾柳叶。

    柳仲生带着大哥一家买了不少用得上的东西,中午一行人就在外面吃的烂煮羊肉,切得一大盘肥肥的肉,一大叠芝麻饼,一人一碗热热的羊肉白汤。

    柳仲生看兄嫂侄儿吃得高兴,又叫了一盆酱羊蹄子,一众人吃得满嘴流油。李氏还有家务,吃完就先回去了,兄嫂难得进城一次,柳仲生就带着他们逛逛花石镇,娘娘庙,江神庙,状元牌坊都转了转,回家时路过成衣铺子又给三个侄儿一个选一件新衣,张氏自己就扯了一件往身上比:“这个好,我穿着鲜亮。”

    她又拿一件往柳伯生身上比划,大嗓门嚷着:“你也享享你弟弟的福。你弟弟该孝敬你呢,俗话说长兄如父,你们死了老子,可不你弟弟就该孝敬你。”

    这话不伦不类,柳仲生自然不与嫂子计较。吃的玩的买了一堆,高高兴兴回家来,歇息一晚不提。第二天一早柳伯生一家回乡下去,来时一口袋干菜一只鸡,回去时粗糖包了两斤、盐一斤、针线布头包了一包并头疼脑热药丸香剂一盒子,足足两个大包,还不算家具并锅碗瓢盆之类。

    柳仲生挥泪告别兄嫂,李氏暗地里松口气,可算走了。等李妈打扫了房间非常为难的问李氏:“娘子,大姑娘的脸盆不见了,要找吗?”

    李氏想了一会才想明白,憋屈得心口都疼起来,柳桃房间里的洗脸盆是铜的,想必是大伯一家收起来了,这事她都张不开嘴提,难道还去追上翻亲戚行李。她只捂着胸口说:“算了,等下你去买个新的,别声张。”

第十一章 流年

    划完龙舟没多久就吃月饼,吃完月饼一转眼就立冬,吃饺子,吃汤圆;马上就要熬腊八粥,新年里放炮仗。柳桃穿着大红棉袄,额间点了一颗吉祥痣,像一枚甜福橘,从里到外透着喜气,她往李春手里塞一个红封,里面是一个崭新的制钱。

    柳桃很郑重的告诉他这是他的压岁钱,要他今晚压在头下睡觉。

    一转眼就是来年五月,柳叶两岁了,李春打了一尾红鲤鱼,正好送来做礼物。

    柳桃总是要李妈多煮饭,然后把剩下的白米饭捏了一个个饭团包了菜送给李春,做成拳头大一个个,里面裹的有时是小鱼干,有时是腌菜梗,最豪华的是整块方肉做馅子的;又惦记着他在水上湿气重,总是煮红豆薏米水装在小罐子里提去叫他喝。

    时间快得什么似的,春天带着雨、带着花、带着情丝又一轮来到。柳叶一晃眼四岁了,如当初的柳桃般圆圆胖胖,白白净净,她像只小鸭子摇摇摆摆跟在姐姐后面,奶声奶气的也叫着小春哥,也梳着两个小丫髻。

    而柳桃是个十二岁的姑娘家了,发髻上别一朵红杜鹃花,耳朵上带着银坠子,眉眼初开,依然是头发乌黑皮肤雪白。李春已经是个十五六岁少年模样,手长脚长,骨架停匀,风吹日晒皮肤黝黑脸庞却很俊俏,长眉笑眼,还是一头短短的头发茬子,精神得很。

    春天带来桃花、燕子,还有春汛。清水江汛期来时江面满满的几乎看不见对岸,浑浊江水狰狞如怪兽吞下两岸田地、树木、船只还有掉进江水的人。这时节要命的都收了网靠了岸,只有胆大心狂的才出船在江里打捞浮财。

    “嘿,昨天李大从江里捞起四箱子货、这家伙发了”

    “什么四箱,上十口箱子浮在水面,李春一直捞到后半夜”

    “作孽,李春才多大,不是自己的孩子就当牛马折腾”

    “就是不是自己的娃娃不心疼呗。要说李大运气好呢,捡个李春就给口冷水冷饭,比人养个猫狗还不如,却顶个大人用”

    “他又没个父母亲族,被折腾死了也不过往江里一丢,我看他从水里出来爬都爬不动了,嘴里吐出的都是红色”。

    柳桃出来买菜,夹在买卖的妇人中间听了这些闲谈心里难受得针扎一样,找了个借口脱了李妈,一口气跑到河边,这时堤岸已经淹掉大半,平日里停靠的小乌蓬都已经不见,柳桃看见江心里几叶小舟波涛间若隐若现,一颗心也跟着晃晃悠悠起来。

    一声刺耳的唢呐声传来,柳桃吓得背后一凉,她回头就看见一行穿了白衣的队伍正往河边来,一边抛洒着纸钱一边捶胸大哭。柳桃眼前一黑,几乎喘不过气,“哇”的一声就哭开了。

    正哭得天昏地暗时听到有人叫“小桃”,“小桃你怎么了?”李春顾不上自己浑身精湿把柳桃抱入怀里,又看看那一列凄凄惨惨祭奠的队伍忙把柳桃转个方向、拍着她的背哄着她“好了不怕了,不看了。”

    结果柳桃哭得更厉害了,把他搂得死死的。等渐渐安静下来,柳桃摸着他的胳膊,结实有力的触感让她感到李春是踏踏实实存在的,心上压着的一块大石头这才搬开。

    她摸到一条长长的伤,从李春左臂一直划到了快到胳膊肘,皮肉被水泡得发白,往外翻着,像一张小孩嘴。柳桃张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又掉眼泪,李春连忙说:“我没事,就是被水里的木头划了一下,早就不痛了。”

    柳桃却不管那么多了,只一边哭一边扯着他不肯松,死拖活拖把他拖到甜水井自己家里,李妈见了也唏嘘不已,李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新的叠着旧的,青的压着紫的。

    李春坐在灶前,身上已经干了,李妈给他上药,边上柳桃在忙乎,她装了一大碗饭,家里有的剩菜都一股脑儿挟上,想想又煎两个荷包蛋金灿灿的盖在上面,然后捧给他。

    柳桃看他稀里哗啦吃得香,涂了药的背脊伤痕晃眼睛,咬住嘴唇,就央求他:“小春哥你别下水了吧,你没地方去就到我家来吧,我去求爹娘收下你。”

    李春觉得柳桃软软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又大又圆的眼睛满是哀求,跟他养的那只白色猫仔一模一样。

    柳桃央求了半天,李春只是笑,这时大约是柳叶醒了、李氏在屋里叫她去照顾妹妹,李春就站起来准备回去。

    柳桃忧心忡忡,仿佛他一回去就是要赴龙潭虎穴一样,一边眼泪汪汪的把李妈煎的千层饼给他一边叮嘱着:“你就说你生病了,别去下水,要是你叔叔打你你就逃。”

    她真是可爱。李春摸了摸她光滑的丫髻:“我没事的,你看我有你给的铜钱护身不会有事的,你别哭了,眼睛要痛的。”

    李春用一根细麻绳把柳桃新年里送自己的那枚钱拴了挂脖子上,柳桃看一眼:“小春哥我给你打个好看的络子,嗯,下次我来做这个饼给你吃。”她又补充一句“我要多放肉、多放油,一定比李妈做得好吃。”

    李春笑得打跌,看李妈没注意忍不住把她抱一抱:“小桃你真好。”

    雨水总算渐渐止住了,天空又放起晴来。夏日炎炎蝉鸣声声,柳桃和李春并排坐在河堤边上吃甜瓜。

    夏日日头出得早,清早天空就铺了红霞,李妈打开门,蓦然看见门口一团黑不溜秋的东西吓得叫起来,刚嚎了半声就见这东西动弹起来:“李妈是我”。

    李妈松口气,原来是李春。听到动静头发还只梳了一半的柳桃飞跑过来:“小春哥你怎么这么早,有事吗?”

    “我昨晚抓的猴知了,你不说要吃吗。”李春还满头满身的露水,一双黑眼睛却亮晶晶的。他眼睛长得好,不像男子多狭长,反而是女相的圆,眼角带弯,天生的笑模笑样。

    柳桃惊呼一声,蹲下来扒拉着,满满一竹篓子,沉甸甸的不下二十斤。这猴知了炸过后外壳焦脆,里面肉香四溢,又只得短短一季,故而是个新鲜东西,这一篓子到酒楼里要卖上好几十个钱呢。

    半夜里正是知了爬出地下上树时,等到天亮幼虫已经破壳就不能吃了,清水江沿岸一溜是十余里杨柳交杂的长林,夏夜里尽是捉猴知了的,有贪嘴自己享用的,也有卖了补贴家用的。李春在林子里呆上一个多时辰篓子就满了,他也懒得回船上,就抱着竹篓直接坐在柳家大门口等天亮。

第十二章 伯父上门

    柳家粉白的墙去年刚刷过,沿墙一溜木槿开得正好,门里一株枇杷、一棵皂角树,皂角树已经很高大了,伞一般遮住半个院子,树下一套石桌椅,风和日丽时一家人坐着吃酒聊天,好不惬意。

    李妈收缀猴知了去了,李春洗了满脚的泥,正和柳桃坐在石凳子上俩人滔滔不绝的说话,半晌后柳叶也起来了,柳桃暂且停下和李春说话、进去收缀了妹妹,把她抱出来一边喂饭一边和李春再继续前面的话题。

    柳叶围着桌子笨拙的转着,看她要绊倒李春会伸手扶她,柳桃就催:“小春哥你快说呀,你说那林子里到底是什么声音呢”。

    柳桃听他说着如何半夜里去河边的柳林子,半夜里薄雾飘荡,一弯峨眉月两颗暗淡星,猫头鹰似笑非笑,狐狼窸窸窣窣穿林而过。柳桃听得汗毛直立,肃然的看着李春,只觉得他如此了不起。

    “小春哥,听说晚上树林里有鬼火,你看见过吗?”“怎么没看过。绿莹莹的,专往人身上飘,飘过来时都带着声音呜呜——”

    柳桃正听得全神贯注、身子都往前倾了大半,被他学着这“呜”吓了一大跳,差点没跌倒。看他哈哈大笑知道他吓人,就跟着被惹了的猫仔一样伸爪子拍他。柳叶看着姐姐的动作也跟着学,肉乎乎的小爪子拍在李春膝盖上。

    午饭时柳仲生就着一碟油炸猴知了下酒,满嘴鲜香,柳桃吵着晚上要去河边林子抓猴知了、看鬼火。“有什么怕的,我打着小灯笼”柳桃又补充“小春哥陪着更不怕,要是有鬼我们就捉一只,绑了送冯娇娇家铺子里卖钱。”

    柳仲生差点没被呛到,李氏嘀咕着:“谁家姑娘有这么野的。”

    好容易熄灭了女儿的异想天开,叫李妈带她去午睡,这厢柳仲生还在和李氏饭桌前说话,原来柳叶都已经四岁了而李氏再也没有过动静,福牛儿就被正式提出过继给柳仲生。李氏听了这话满心不高兴,柳仲生见娘子不乐意也只先含糊搪塞了兄长。

    一转眼桂花飘香,中秋本来是柳桃最期盼的节日之一,因为李妈会做好吃的酥皮月饼,可伯伯一家要来自己家里过节,柳桃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娘子,昨个找出来的秋衣还是装回箱子里去吧,把那旧衣接着穿两天”李妈很实在的建议“细瓷的一套茶具也收起来吧,上次那套缺了口的我一直没丢,正好换上。”

    柳仲生瞪着李妈,李妈恍然不觉,再看看妻子也是频频点头,女儿还凑热闹的说我的小银鱼儿也要收起来,他感到一阵无力。

    在严阵以待中柳伯生并婆娘张氏带着另外三个儿子福狗儿、福蛋儿并福牛儿来了。老对头相见二话不说、柳桃就冲福牛儿做了个鬼脸,福牛儿则对她吐了一口口水,柳桃大怒,冲上去就是一爪子,李氏急忙把女儿拉开,一边问候大嫂路上辛苦。

    张氏翻翻白眼:“还不是你不争气,生不出儿子。眼看叔叔要断香火,我家那口子愁得不得了,吃饭不香,做梦都唉声叹气,一早上就催着出发给叔叔家送儿子来。要不说还是亲兄弟,谁舍得把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儿子这样送人。”

    “伯娘,我家才不稀罕别人屎尿养大的儿子,我爹娘有我和妹妹。”柳桃脆生生的道。她刚刚跟福牛打架时抓了一掌鼻涕,恶心得她差点没搓掉一层皮,洗完手刚回到厅堂就听这话。

    “你这丫头懂个屁,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张氏训道。

    李氏虽然不喜欢柳桃这么泼辣,但也不喜欢大嫂教训自己女儿,只惯常的和稀泥,一边示意李妈把柳桃拖出去一边劝解张氏:“嫂子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赶了路还没歇息吧,先洗把脸,吃碗鸡汤面垫一下。中午再叫个嫂子喜欢的肘子来。”

    柳桃倒是闭上嘴了,而小柳叶乌溜溜的大眼睛从伯伯身上看到伯娘身上,再看看几个堂哥,确定他们手里都是空的,姐姐不说话了,那就轮到自己提问题了。就听见小姑娘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堂屋:“爹,娘,伯伯没带礼物是不是不知礼?”

    因为柳仲生偶尔也在后宅说说处世之道,礼仪礼节等等,教育两个女儿成长为贤良淑德之辈,这一下弄得大窘,连忙叫李妈把两个不省心的女儿都带走。

    福牛儿三兄弟倒是留在厅堂里,他们正聚在一角说着自己的话,福牛儿吸着鼻涕说了一通叔叔家如何有肉吃,如何有取不尽的好东西。

    “阿弟你看看,你怎么养的娃娃,一个两个都不懂事得很。听说你那个大的还老和福牛儿打架,你一定没打过她,多打打、就打顺了。”柳伯生一边说着一边吐口痰,用鞋底碾了碾。

    张氏添油加醋:“是咧,没个王法了,女娃敢跟男娃动手,叔叔你得狠狠的打才教她懂得道理。”

    李氏在边上听着,脸皮一阵抽搐,又庆幸大女儿不在,要不然就柳桃那小炮仗性子听到了又是一通好吵。

    兄嫂一家要住上好几天,柳仲生就私下叮嘱李氏把柳桃姐妹俩个尽量和堂兄弟们隔开,别让大哥大嫂不满意。柳桃的屋子早让了出来,她带着妹妹暂且和李妈挤着,这些天吃饭也在厨房。

    柳桃撅着小嘴不高兴,李妈哄她在厨房反而清静,眼不见心不烦,柳桃还是不服气:“我为什么要在自己家里躲开呢?应该是他们让开才是。”

    李妈回答不出来,只支支吾吾:“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好姑娘你只管自己吃饱饭了才是。”

    柳叶舀了一勺鸡蛋羹很懂事的递给姐姐:“姐姐吃。”

    果不其然福狗儿兄弟三个为争鸡大腿又打起来了,福蛋儿“咚”的一筷子凿福牛儿脑门顶,凿得他哇哇大叫起来。李氏看着这闹腾只叹气,柳仲生分家早,她过门就独门独户的过日子,没有公婆小姑,日子不知道多惬意,眼下额外叫她郁闷,好在一年就这么几次走动,姑且受着吧。

    夜里众人都睡去,只剩柳仲生兄弟俩个嚼着盐水蚕豆、豆腐干喝酒聊天。“阿弟,我们都老了啊。”柳伯生感叹。

    听着哥哥忆当年柳仲生也情不自禁双眼湿润。

第十三章 打架

    “爹娘去得早,就指望我们俩兄弟重新把门户支撑起。哥哥没用,一辈子都是种田汉,还是你有出息,是秀才老爷了。”

    “大哥千万不要这么说,你给爹娘生了三个孙子就是柳家最大的功臣。狗儿今年都十七了吧,嫂子说已经相看好了人家?”

    “是呢,隔壁村的丫头,她伯父是里正,家里有五十多亩田,是个富户,新娘子听说陪嫁不少,我愁啊,聘礼可凑不上,想卖几亩地吧后头还有两个小子——”

    “大哥不可!”柳仲生激动得眼睛都红了“地是根本啊,种田人卖地不是兴家的兆头。狗儿是我们柳家长孙、他的婚事我这个叔叔一定要出把力。这样,我出十两银子给狗儿做聘礼,另外大哥明天和嫂子去镇上挑几件家具、好的洗脸盆马桶什么的也挑上一些,都算在我账上。”

    柳伯生筷尖夹的一粒蚕豆滚落,他使劲摇头:“不不不、阿弟这怎么能行,这太多了,狗儿受不起,你自己还有两个姑娘····”

    柳仲生打断哥哥:“大哥,往后也是靠狗儿几个给爹娘上坟添土,我家俩个丫头都替不得给爹娘烧一张纸。这一点银钱算不得什么。”

    “阿弟啊,我这做哥哥的替侄儿感谢你”柳伯生呜呜哭起来,柳仲生也泣不成声。

    俩兄弟抱头痛哭一阵,柳伯生用力在桌子上一拍:“阿弟,你有情有义哥哥也不能让人戳脊梁骨。我不能让阿弟百年后无人烧纸供饭,呜呜呜··我把自己儿子给你··我的好阿弟····”

    李氏听了柳仲生过继福牛儿的决定半晌无话,只暗暗垂泪。

    “咦,你怎么在厨房里吃饭?”午后李春来送鱼,却遇见柳桃坐在厨房小桌子前。

    柳桃一见他眼泪就吧啦吧啦掉下来,原来冯娇娇叫人送了一只满香楼新出的荷叶香鸭来,中午李妈切了端到前面去,特意留下一个鸭腿给柳叶的。

    福牛儿唯独吃的上面灵敏,发现少了个鸭腿就不声不响溜到厨房,俩姐妹好好儿的坐在小方桌前,不提防一只爪子闪电一样往柳叶碗里一伸:“这个也是我、我的,不、不许吃我的。”

    柳叶没提防叫他一爪子抓得飞了满脸饭粒,碗也转了几圈“当啷”一声掉地上,吓得哭起来。柳桃大怒、一筷子打在他手背上:“什么都是你的、这里哪一样是你的!”

    俩人就扭打在了一起,等到李妈回来拖开两个,使劲扭了福牛儿屁股一把把他扔墙角,把吓得还在哭的柳叶重新抱到饭桌上:“自己家的东西姑娘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一边说一边把鸭胸脯捡了一块放她碗里“这肉不比腿子差,姑娘吃这个。”

    福牛儿本来在地上边滚边嚎,偏没人理,滚了半天没意思,又觑见一块好肉落入别人碗里,跳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桌上每盘菜里吐了口唾沫,然后洋洋得意叉腰大笑:“都、都是我的了,不、不许你们吃。”

    这举动把柳桃柳叶都恶心得不得了,柳叶被李妈抱进屋子里去另外下了一小碗鱼肉面喂着吃了,柳桃连水都不想喝了,拖到午后三刻饿得头晕起来,这才看李妈有什么能做着点垫垫肚子。

    柳桃一行眼泪一行鼻涕的向李春哭诉,大约是李春对她顺从得没底线,她一点难得女孩儿的娇态就全露在他面前。

    哭诉完了李春帮她洗了脸,李妈就问:“李春你要不要陪大姑娘吃一点,俩个人吃饭热闹呢。”“好呀”李春爽快的答道。

    李春跟着李大一个糊涂人饥一顿饱一顿的,但他和福牛儿不一样,从不会自己开口,眼睛也不会盯着别人饭桌,每次来柳桃家找她都会刻意避过饭点,可是李妈有时给他点什么他也不推辞,大大方方接了。这孩子很分得清场合,因而李妈对他着实有几分喜欢。

    李妈重新热热的炒了两个菜,李春也算不上客人,求快李妈就弄了个山药炒肉片并打了两只鸡蛋、撒了葱花、摊了个金黄喷香的煎蛋。煎蛋看着喜人,柳桃分了一大半给李春,李春留着最后吃,柳桃就往他碗里夹:“等下我叫李妈煮几个鸡蛋你带回去吃。”

    “不、不许——都、都是我的——”一团黑影猛然插到俩人中间,俩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福牛儿一把扯住柳桃的发髻凶道:“你、你把我的东西给别人吃、我打死你。”

    他一边扭头正要故技重施往煎蛋上吐口水、却迎面挨了一拳。只见福牛儿两管鼻血热辣辣挂下来,自己吓了个半死,杀鸡抹脖子地嚎起来,柳桃忍住头皮火辣辣的痛揽住李春的腰:“小春哥,你别跟他打架。”

    她倒不是站在亲戚一边,而是怕李春再动手福牛儿吃不住、回头爹见了不高兴更不喜欢小春哥了,因此死命拦着他。

    李妈念叨着“这作死的叫人不安生的混球”一边把福牛儿拖猫扯狗般扯出厨房,福牛儿蹬腿嚎哭,李妈兜头一瓢冷水淋他个透湿,又用力扯他脖子上经络,福牛儿被李妈深厚的指力扯得翻白眼,鼻血却止住了。

    厨房里李春帮柳桃解开头绳,一卷乌发像上好的丝绸散下来。“这里痛吗?”李春扒拉着她乌黑浓密的头发,虽然感觉不到哪里有肿块,但看见地上扯断的头发就心疼得慌,帮她吹了两下。

    听到前面闹哄哄的,可能伯娘看到福牛儿挨打了,柳桃推着李春叫他快点走,李春不放心,柳桃说明天来找他,这才从厨房的边门一去三回头的离开。

    福牛儿哭着说自己被李春和柳桃联手打了,柳仲生管不到外面的人、自己家的闺女总可以教训的,还不能手软,张氏可站在边上看着呢。柳桃被戒尺打手板,还抽了几棍子腿弯,李氏在边上捂着心口,柳叶都哭着为姐姐求情,她自己反而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柳伯生看到小姑娘两只雪白的手心红红一片,大眼睛里仍然一片倔强,咳了一声打圆场:“算了算了,阿弟,小孩子总是淘气的。”

    晚上李妈用熟芝麻油给柳桃擦手掌,李氏在边上掉眼泪,一边呜咽着“你一个女孩子作甚那么淘气,总是跟人打架吵嘴,以后都改了吧。”

    柳桃心里微微升起一阵不耐烦,她第一次发现娘的眼泪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李妈给自己擦的芝麻油可以切实的缓解手疼,反而叫人心烦。

    幸好还有李春。自己不管说什么小春哥都认为对的。但柳桃决定这次自己挨打不跟他说,免得他找福牛儿的麻烦。

第十四章 打成一团

    好容易中秋这一日到了,熬过这一天这些亲戚都可以滚蛋了。李氏并柳桃不知不觉都很是期盼。

    一早上光洁的地砖已经撒了一地瓜子皮,三个侄儿吃完点心则已经在院子里疯狂的跑来跑去,呯零乓啷戏耍起来,期间还撞到了李氏心爱的山茶花。李氏想拦着又怕张氏说自己小气,只得忍着。

    这时一阵欢呼,却是最大的福狗儿夹着个浅绿色绣花枕头从后面房跑过来,枕头里的荞麦淅淅沥沥撒了一路。福狗儿一边叫着:“娘、娘,你说得果然没错,婶婶真的在枕头里藏了好东西。”

    李氏刷的站起来、手扶着桌子晃两下,差点没晕过去,自己和相公的卧房叫个年轻小子钻了去、耳鬓厮磨的枕头都给拆了夹出来,这说出去真是没脸见人了。

    柳仲生脸也一阵发青:“大哥,这——”

    柳伯生咳一声:“小孩不懂事嘛,乡下娃娃难得到叔叔这里玩一次,见了什么都稀奇。”这个被说是小孩子的福狗儿却已经十七岁了。

    张氏瓜子也不磕了,两个眼睛蹭亮的望着儿子手里举的一只宽边金镯子,这李氏还有这样的好东西!福狗儿跑到张氏跟前,举着金镯子嚷着:“娘,你给我收着,来年我娶媳妇用。”

    “放下我娘的东西!”柳桃的声音响起来。同时黑乎乎一团朝福狗儿飞过来,啪的甩中福狗儿背心,里面飞出一把蛇一样的东西。

    在众人惊叫中有一条甩到张氏头顶,滑溜溜的扭动,张氏眼前一黑,吓得惨叫起来。福狗儿背心里也钻进一条,他还来不及嚎叫手腕一阵剧痛,手里就空了。

    柳桃还在气喘吁吁往里面跑,李春已经把镯子夺了回来,递还给她。柳桃来不及谢他只大叫:“小春哥注意——”

    只见福狗儿已经边嚎边扑了过来,李春怕伤到眼前的柳桃,忍住背上被重重捶一下,叫柳桃躲开些自己转身再战。

    瞬时小院子开锅水般沸腾起来,福牛儿和福蛋儿也跑过来给哥哥助阵,男孩子们打成一团,而厅堂里甩得到处都是的是一篓鳝鱼,满地扭着,李氏柔弱,吓得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只一个劲叫着李妈,柳仲生和柳伯生并李妈满地捉着鳝鱼。

    张氏从头上拎下一条鳝鱼后怒火攻心,她在家里也是当家做主的,几时吃过这种亏,抽身飞扑孩子们的战团,她个子长大,李春又正好被福狗儿兄弟按住,就被她结结实实一屁股坐在身上。

    张氏左右开弓连打带掐,柳桃看见李春吃亏气得要命,把柳叶放下,叮嘱她不要离开角落后也冲进去:“你们真不要脸,几个欺负一个。”

    李氏看着自己粉团一样的小娇娇往那乌烟瘴气一堆里钻,心惊胆战,叫都叫不出声,急得唔唔着叫李妈快过去阻止。

    柳桃扑在张氏身上张口就咬,张氏大怒,“死蹄子你敢咬人”,蒲扇大的巴掌扫过来,而李妈正与一条粗大黄鳝搏斗着腾不出身来,嘴里嚷着“好姑娘、快离远些”。

    小柳叶眼看姐姐要吃亏,抖索着要哭了,这时李春奋起一脚踹歪张氏。“你打我娘!”三个小的一通王八拳乱舞,李春只把柳桃罩住,他背脊完全暴露出来,生生受着。

    柳桃在他身下听到他背上咚咚咚直被捶,急得眼泪一串串出来。此时李妈终于跑到院子里,边拉扯边嚎:“哪里来的黑心蓬头鬼专门跟小孩过不去,不知道害臊”“这世道都是些什么人啊,回回上门来吃好喝好哪回是空手回去,今天还打起我们姑娘来了。”

    横七竖八叠罗汉一样的小崽子们被她扯开,福牛儿还不服气的咬她手腕:“我爹、爹和我娘、我娘都说了这是我的家,你、你打我,我卖了、卖了你。”

    李妈狠狠扭一把他耳朵、恶声恶气:“滚你个小兔崽子,花石镇不是你青柳村,轮不到你来说卖不卖。”

    她实在是气狠了,加上是李氏从娘家带过来的人也顾不上主仆有别,破口大骂起来。柳伯生听了这指桑骂槐,敲敲烟管对柳仲生说:“阿弟你不管管你家下人,就这般对待你亲嫂子、你侄儿?”

    柳仲生没好气的对李氏说:“叫李妈把女儿带下去,像什么样子。”

    张氏散了头发不依不饶还在叫骂:“我要替你爹娘教训你这小蹄子,叫了外人来整治自家亲骨肉,这是人干的事吗?”

    李妈挡着,柳桃从李春肩膀下探出脑袋来,抽泣着叫一声“娘”,李氏气得心口疼。这时三个侄儿团团把柳仲生围住,抱大腿的拉胳膊的,向他展示头上的包、脸上的印,福牛儿又是索性躺地上打滚,边滚边嚎我要死了、我被打死了。他正在换牙,混战中李春一拳头把他一粒本就摇摇欲坠的牙打飞了。

    张氏坐在地上拍着大腿:“要了命啊这天打雷劈的害我儿的命啊,可怜我还想着给你家续个香火,活该你们死后没人供饭——”“大嫂!”李氏这中秋佳节被人咒心里实在不爽,难得发了火。

    “好了好了,弟妹你也别生气,你大嫂嘴上没个把门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实在是你家姑娘不像话”柳伯生打量着李春、又问弟弟“这是你家下人吗?怎么敢对亲戚动手,还不叫去打板子。”

    “不准碰小春哥、他才不是下人。”柳桃握着拳头尖叫着。

    福牛儿还在踢腾着腿嚷着要打李春板子出气,李妈和李氏拉着自己这一方离开,一方下场自然逐渐安宁,柳仲生又安抚几个侄儿:“福牛儿莫哭了,叔叔给你蒸得软软糯糯的红糖糕吃,没牙齿也咬得动呢。”

    “我、我还要吃鸡腿”

    “好”

    “油肘子也要吃”

    “好”

    “叔叔叔叔我们也要,要吃肉饼儿、吃蜜汁藕、吃羊骨汤”

    “好好,都有”

    “叔叔我还要把小宝剑、娘说你会买给我”“还要小瓷狗小瓷人儿,叔叔都买给我们好吗?”

    “好好好”柳仲生全都答应着。

    厨房里李妈给李春一碗温水叫他喝了润润喉,又想看他身上有没有受伤,李春很别扭不肯脱衣服,只说自己没事。柳桃倒是蹦跶着要往他身边来,可李氏把她和柳叶拦在厨房另外一边。

    李春多有眼色,只说自己本来就是来送黄鳝的,现在要回去了。柳桃叫了好几声“小春哥”,他对她笑笑告辞离开。

    柳桃不高兴小春哥被娘冷遇,小脸跨下来,李氏苦口婆心教育女儿不可以再这么冲动,她满不以为然:“是他们可恶嘛,他们都欺负到家里来了我也不可以还手吗?”

    “那都是些粗人,碰着你怎么办?东西值钱还是人值钱?”

    “所以幸好有小春哥在呀。”

第十五章 受伤的中秋

    白天闹了这么一场李氏还得打起精神来操持晚上的中秋家宴。落日熔金,暮云沉璧,桂花香随着晚风一阵阵拂来,叫人心情舒畅,分男女摆了两桌,肥鸭大鹅不必提,冰糖肘子酥排骨,油煎肉香炸鱼,看得三个小子满脸喜气,众人都洗漱一番落座。

    柳桃穿一件粉红细布衣服,还系着同色的一条裙子,抿着嘴唇摆出个大姑娘的架势,柳叶穿鹅黄色绸子小衣裙,俩姐妹真像水灵灵的花骨朵。张氏眼热,捏了捏柳叶的衣角:“这么小的女娃家穿绸子,不怕折寿呢。”

    柳桃听得气得眼眶都红了,抬头看着张氏:“伯娘,你头上的簪子是我娘的,走的时候记得还。”

    “小孩子忒的嘴刁,以后嫁人公婆不喜有你受的。”张氏悻悻。她每次来都会试戴李氏的一些首饰,当然走时都忘记放回去,顺理成章的带回家,这支梅花簪子九分银呢,偏这臭丫头多嘴多舌的。

    毕竟是中秋,草草斗了几句嘴大家都有所收敛。饭毕送上香茶,院子里李妈搬来供桌准备一会儿拜月,紫嘟嘟的葡萄,黄灿灿的鸭梨,粉糯糯的菱角都摆了上来,柳桃也在边上帮忙。

    “阿弟,弟妹,女娃娃再能干也就那么点力气”柳伯生看着捧着一小篮红枣的柳叶,语重心长对柳仲生夫妻说“女儿传不了宗接不了代,白费劲。今年过年时你们一家回村里开开祠堂、把牛儿正式记到你名下吧。”

    柳仲生还没说话柳桃已经朝着柳伯生怒目:“大伯,牛儿这么傻,没有我聪明没有我能干,他只光吃饭,你们家里不会是养不起牛儿了才送给我家吧?”

    “你这死丫头、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张氏过来狠狠推着柳桃。

    柳桃被推搡着,右耳突然一阵剧痛,她晚上特意带了一对玉兔捣药的镀金耳环,张氏借着推她顺手摘她耳环,十二岁的小姑娘皮肉何等娇嫩,张氏动作又粗暴,柳桃痛得尖叫起来。她双手推着张氏,张氏胖大她哪里推得动,索性就抱住张氏手臂张嘴猛咬,其他人看不到张氏摘柳桃的耳环,只看到她咬人,只有柳叶大叫着“姐姐耳朵流血了”。

    “反了反了”柳伯生沉了脸,手指头几乎指到柳仲生脸上“这就是你养的好姑娘、这样的丫头你还指望什么?嫁出去也是个搅家精。”

    三个男孩倒是没掺和,他们只把瓜子糕饼什么的统统收起来,顺带精巧的细瓷小碟子、沉沉的花梨木筷子都装起来好些。他们只专心找好东西,娘在青柳村就是这样和人吵架的,没什么可凑热闹的,哎呀这烛台真不错啊,是白铜的呢,打的样子也巧,拿回去放自己屋里比瓦灯好看多了。

    “伯娘是贼、抢我的耳坠子!”柳桃已经挣脱出来,愤怒地大叫。

    其他人尚未说话、张氏已经闪电般一个耳光打在柳桃脸上:“好你个小蹄子、红口白牙说瞎话”又一头扎向李氏“我不活了,哪里有这样污蔑人的,好心让个儿子来给你们续个香火却被叫做贼。你教出的好崽子、肯定是你平日在背后这般说我才被学了去。”

    撞倒李氏后张氏就开始在地上打滚,和福牛儿如出一辙,福狗儿斜插从福蛋儿手里夺过烛台:“这个归我了,我讨了媳妇正好放新屋里。”

    福蛋儿大怒:“明明是我拿到的!”“我、我的,你们、你们拿的都、都是我的”福牛儿来添乱。于是这边又开辟了一个小战场,打得碟儿、碗儿乒乒作响。

    “一家子黑心的下流种子!哪里有这样的亲戚!吃人家的饭菜打人家姑娘害人家娘子!”李妈抡着大扫帚终结了一切。

    张氏一头把李氏撞到在地,李氏声都没吭就晕过去了,柳桃尖叫着“你们把我娘逼死了”把众人都骇住。柳仲生急忙抱起李氏去探她鼻息,张氏见自己闹出动静来也不翻滚了,悄悄儿坐起,嘀咕:“尽知道装神弄鬼,吓唬谁呢。”

    柳桃举起一块碎瓷片哭叫着:“你们这些坏人!要抢我的家、逼死我娘,你们谁过来我就杀死谁。”

    这时灯火下清清楚楚看见她不仅脸颊被张氏那一巴掌扇得泛红,右耳耳垂更是红肿,还挂着一缕鲜血,柳桃肌肤白嫩如雪,这伤就有点显得惊心。柳仲生本想斥责她一个女孩儿家喊什么打打杀杀的,可她那举着一块碎瓷片浑身颤抖的样子叫人不忍、加上小女儿也抱着姐姐的腿在哇哇大哭,柳仲生一阵鼻酸,只安慰女儿道:“桃儿莫怕,你娘没事。”

    这话让柳伯生并张氏都悄悄松口气,李妈又给那三个小崽子补上几扫帚后飞奔出去请大夫。第二天一早柳伯生俩口子留下福牛儿带着大包小包走了,李氏受了累和吓着实病了一场,柳桃很懂事的在家照顾娘,就连和福牛儿吵架也顾不上,只叮嘱了柳叶跟紧自己,别落单了被欺负。

    这天冯娇娇上门来探望,柳桃很认真的把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冯娇娇小声说话,素来大嗓门的冯娇娇吐了吐舌头。李春来送鱼时知道她中秋节的遭遇脸阴沉得要滴下水,柳桃反过来要安慰他:“好了好了,这不都把他们赶走了吗?”

    她偏过头、把白白嫩嫩如一粒白玉珠子的耳垂给他看“一点印子都没留下”,李春想可是当时小桃一定很疼吧。

    柳桃不能出门就向李春请求他把白猫给自己养几天:“我养在厨房里,叫李妈给它做一个窝。它这么乖,我娘不会发现的。”

    柳桃渴望地看着他:“求求你,小春哥,给我养吧,这几天我好烦呢。”

    小桃还从没向自己要过什么东西呢。李春就说:“那我给你抱过来。要是你娘不让养,你叫我领回来,别叫人扔了好么?”

    柳桃猛点头,又不好意思:“小春哥我一定好好养它,每天喂它两条鱼,不、三条!”

    她伸出肥嘟嘟的三根手指头,李春笑着把她的爪子拍回去。李春找了个篮子把白猫装了送到甜水井来,他进出素来都是走厨房,把篮子放在灶前,就看见那猫从篮子里伸出半个身体“喵呜”叫着,李春摸着它的头对它说些什么,就见它很乖顺的卷了尾巴躺进篮子里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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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灿春风介绍:
青梅竹马,一心一意,谁料风波平地起,拆散鸳鸯各一方。历经离别终相聚,不负一生一世一双人。桃李灿春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桃李灿春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桃李灿春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