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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千狸     桃李灿春风txt下载     桃李灿春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白糖糕

    这白猫已经长得很胖大一只,毛色亮得很,一双眼睛绿得宝石一般,柳桃围着篮子打转,赞叹不已。她时而捏一下大白猫的肥肚皮,时而捉一下它的尾巴,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招待饭食给白猫,急忙放了一碟子水一碟子小鱼干,白猫跳了出来,喵呜一声,很矜持的吃起来,吃完还不急不缓的用爪子洗脸。

    李春看白猫吃东西了,叮嘱几句就放心离去。柳桃欢喜得不得了,“你叫白糖糕”她蹲地上跟着猫唠唠叨叨的,白糖糕闭着眼睛,一派慵懒模样。

    李妈到厨房里看见这么大一只白猫很惊奇,柳桃炫耀着:“它叫白糖糕。”

    “哟,够肥的,懒成这样子不知道会不会抓老鼠”。白糖糕就横在灶台边暖烘烘的地面上一动不动,李妈走动时还得小心别踩到它。

    大约也是从没见过如此不怕生的猫,李妈也好奇的摸了两把,还说给它找个小铃铛挂上,又说“大姑娘就养在厨房里,别抱到前面去,你娘不喜欢呢,也怕挠了二姑娘。”

    柳桃揉着它肥硕的身体,惊奇着它怎么长得这样肥壮,小春哥却很瘦的,“说,是不是你把小春哥的饭都吃了”

    她揉着白猫儿的肚皮,这猫也不躲避她,反而懒洋洋的翻个身,四脚朝天,把肚皮敞开让她揉,很舒服似的。

    现在是柳仲生带着福牛儿睡主屋,李氏带着柳叶睡原来柳桃的屋子,柳桃和李妈睡。李氏哄着柳桃说尽快给她收拾房间出来,可现在柳桃一点也不急了,因为她可以把白糖糕抱来睡觉了,李妈见了也只是嘀咕两句,打了热水绞了帕子把白糖糕四个爪子都擦了才许它上铺。

    晚上柳桃穿件水红色小褂子趴被子上,两只手张开在耳朵边扇着、嘴里“啊呜啊呜”叫着学老虎,白糖糕只看了她一眼,转个身把屁股对着她。

    她在被子上抱着白糖糕滚来滚去,李妈找出个铜铃铛,坐在床边上打个络子准备给猫穿上。柳桃爬过来看一看,说:“李妈,你得空给白糖糕做件小花褂子好不好?”

    “好。这猫比你还听话,不吵人,我给它做。”

    “我哪里有吵”柳桃不服气的说,又转头“啊呜”一声大叫、朝白糖糕扑过去,玩得不亦乐乎。

    玩累了她要把白糖糕塞被窝里一起睡,白糖糕却怎么也不肯,扭出来找到她肩膀窝着,偎着她脑袋,一只爪子还非要放她脑袋顶。它身上的毛钻到柳桃鼻子里,害得她阿嚏阿嚏打了好几个喷嚏,反复了几次、惹得李妈发火了,威胁要把白糖糕揪下去柳桃才住了手,任白糖糕抱住自己脑袋,她小心着把脸偏到一边好不扎到猫毛。

    李妈熄了灯,黑暗里柳桃突然福至心灵一般想到白糖糕平时一定是这样和小春哥睡的。自己把白糖糕抱来了,小春哥现在就一个人孤零零的睡在那只破船里——鼻子一下酸了,李妈在边上呢,柳桃竭力忍住——小春哥一个人好可怜,我还是把白糖糕还回去好了,以后想猫了我可以去小春哥那里看。

    柳桃白天把白糖糕藏厨房里,叮嘱它别乱跑,这猫儿真听懂人话,尾巴吧嗒吧嗒在地上瞧两下就很舒服的在灶前寻了个隐蔽角落躺下,柳桃瞧着实在喜欢,心里嘀咕着要不后天我再还给小春哥,再多留一天不要紧的。

    她就连柳叶也没告诉,只喜滋滋的瞅着这懒洋洋的大胖猫,觉得心里快活极了。当她抱着白糖糕坐在灶前帮李妈烧火,白糖糕突然耳朵支棱一下,喵呜叫了一声,柳桃就只觉得一阵风从后方袭来,她本能一闪,差点没栽倒火里去。

    就见福牛儿啧啧:“差一点就抓到了。”

    柳桃紧紧抱着白糖糕站在角落警惕的问“你干嘛?”“把猫、猫给、给我玩”“不行!”柳桃干脆的拒绝,并且扭离他远远的。

    福牛儿眼睛骨碌碌转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跟着柳桃往外走、柳桃就尖叫:“你再走一步我就打你!”

    李妈连忙插在两人中间:“牛儿你听话出去、我给你一块肉吃。”

    福牛儿想了想,加价说:“给两块我就走。”

    李妈夹了两片白煎肉给他,他吃了出了厨房,柳桃这才松口气:“看了就讨厌,我明天就把白糖糕还给小春哥去,免得他打坏主意。”

    这天李春打着一尾极活极壮的青鱼,想着送去柳家,顺便看看小桃。当他走进甜水井街正好看见柳仲生送人出门,白白胡子的老头,边上还有个提药箱的小童,呀,家里有人生病了还是小桃娘还没好吗?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向柳仲生打招呼这时街尾爆发出一阵叫骂声。

    甜水井街得到这个名字是因为街尾有口老井,水质甘甜清澈,住户可以随意取用,着实方便,所以平时街坊都异常爱护这口井。但是这两天水里有异味,结果刚刚从井里捞起一只死猫。

    街坊众人都在破口大骂是谁这么缺德得冒烟,李春挤开人群挤到最前面,他的心紧缩成一团,嘶哑的叫一声“小白”,尸体已经泡得发胀、可是他认得出是他的小白,脖子上还勒紧着一根麻绳。

    李春手里的鱼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他听不见众人在说什么,只脱下外衣把软烂成一团的白猫包起往外走。柳仲生夹在人群里看着又是心虚又是愧疚,最后只好掩了面做贼一样回到家里。

    一股药香盘旋在院子里,李妈在檐下煎药,屋子里柳桃能起床了,正坐在一张小竹椅上看着窗外,短短三天她的圆脸削下去一层,哭得多了眼睛红湿湿、肿泡泡的。

    看见柳仲生回来柳桃叫一声“爹爹”,又问“爹爹外面在吵什么,白糖糕找到了吗?”

    柳仲生含糊:“桃儿莫挂心了,猫都是最精怪的,自家会找地方去。”

    柳桃一串眼泪滴到绣鞋上:“白糖糕是小春哥送我的,可我弄丢了,小春哥会讨厌我的。”

    过了几天柳桃还缩在家里不肯出门,这天早上李妈要出去买菜,她故意说:“今天要买条鱼,大夫说了娘子的身体要多熬鱼汤喝。”

    柳桃看了她一眼,眼泪汪汪的,李妈过来掏出手帕给她擦擦:“哎我的姑娘,不过是一只猫跑了,说不定是它自己跑的,猫本来就养不熟,你怎么怕成这样?门都不出了。难道李春会叫你赔不成?就是赔又有多大点事、到哪里抓一只给他就是。”

    才不是这样,这些大人根本就不明白,不是随便一只猫的问题。柳桃心里说着。小春哥没有爹娘也没有兄弟姊妹,白糖糕是当亲人养着呢,我却把他的亲人弄丢了,小春哥知道了会有多难过。

    呜呜,恨死福牛儿了,他才不是我弟弟,尽知道欺负人,我再也不要他到家里来,呜呜。

第十七章 报仇

    打渔归来的船都靠了岸,把早上的收获摆在一个个大圆木盆里,大家都知道李妈只买李春的鱼,平日里只笑笑,今天却都吆喝“嫂子买我家吧,李大今天没鱼”“李大家两天没下网了,小春病了就没人做事,嫂子要什么鱼我家都有”。

    柳桃听到小春哥病了惊得菜篮子都提不稳了。那只分外破旧的小船停在一边,柳桃趁着李妈挑鱼跑过去,叫两声没人应,她一转身撞到一个身体,差点跌进江水里去,被他眼疾手快拉住。

    “小春哥”柳桃只叫了一声,却不敢再叫。

    往日小春哥见了自己总是笑嘻嘻的,第一次见他这样面无表情。柳桃眼泪就噗嗤噗嗤掉,小春哥这是讨厌我呢,眉毛都皱起来了,他一定知道我把猫弄丢了。

    李春那天包着白猫的尸体在河边的柳树林下挖了个坑埋好,就在猫的坟上睡了一晚上,这时已经是十月,夜冷风寒,李春着了露水吹了风第二天有些发热,结果丢掉了一副渔网,李大把他劈头盖脑打一顿。

    他心里郁结,身上又有伤,当下就病得沉重,李大喝酒去了,他一个人倒船舱里烧得脑浆都要融化一样,勉强爬着去盛水的桶里埋头喝一通冷水,神智也稍微清醒了些,就这样硬生生的抗过来。

    虽然退了烧,但现在他还有点手脚无力,柳桃拉着他哭,他有些站不稳,就顺势坐在河堤的石头台阶上,他手长脚长,以后一定是个高个子,柳桃站着就刚好和他平齐。他看着柳桃“呜呜呜”哭着,捏着两只圆乎乎的拳头擦着眼睛,头顶两个发髻颤抖着就像一对猫耳朵一样,恍惚就觉得是小白猫化成了人形回来了。

    李春心里一软,拉过她柔声细气的问:“你哭什么啊,谁欺负你了吗?”

    柳桃得了这一句鼓励,哇的一声放声痛哭起来,好像有天大委屈一样,“小春哥,白糖糕不见了,他欺负白糖糕。”

    她抱着他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停的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李春总算听明白了怎么回事。柳桃晚上去厨房准备抱白糖糕睡觉,正好看见福牛儿在抓猫,于是久违战火再度点燃,她虽然悍勇但十二岁的女孩和十二岁的男孩体力相差太远,不再像小时候那样。

    “咔嚓”一声柳桃胳膊一阵剧痛,然后惊恐的发现自己一只手软绵绵的垂着使不上力了。

    李春摸着柳桃的胳膊问她:“是哪边脱位了?”她抽泣着:“左手,当时好痛呢。”

    “第二天我才发现猫猫找不到了,一定是被吓走了,呜呜,我要是晚上去找肯定还能找到它,呜呜。”

    她手臂脱臼,复位后就被带去休息,加上当时家里到处乱糟糟的,完全没注意白糖糕什么时候不见的。李春心里明白,一定是晚上被福牛儿抓了丢井里了。

    “小春哥你别生气,我不该要它的,我没照顾好它,呜呜。”

    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样子李春打起精神哄她:“我不生气,它没事,它跑回来找我了。”

    “真的?!”柳桃惊喜万分抬起头看他,鼻子哭得红红的,鼻尖还挂着一滴泪水。

    李春忍住心里的酸痛点头,摸摸她的丫髻:“是真的,它还是那么白,我把它还给它娘了。小白如今跟着它娘过得很好。”

    柳桃觉得小春哥心里还是难过着,白糖糕跟它娘走了,那他又是一个人了,于是说:“小春哥你别伤心,你还有我呢,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自己弄丢了他当做亲人养的猫,那么自己就代替那只猫陪他。李春看着她郑重其事的表情,只差没有举手发誓,想笑又笑不出。

    欢喜和难过交织在一起,他也弄不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只轻轻说:“你傻呢,你和我又不是一家人,也许我会离开这里。”

    生病时他只觉得心里空空洞洞的,脑海里凝聚了一个念头,就是离开这里。他本来就是孤儿,既然在这个地方过得这么难受,那就换一个地方好了,这清水江飘带似的带着他去哪里不是活呢。

    柳桃却被他的“也许会离开”打击到了,如同一桶冷水淋下,小小的心被“小春哥果然没有原谅我”的悲伤吞没了。

    福牛儿已经不在柳桃家了,他那天被白糖糕狠狠的抓了一爪子,好悬眼睛珠子都差点挖到,血唰唰直冒,他自觉自己受了十分严重的伤,天天嚷着要吃鸡吃肉。侄儿和女儿不对付,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的叫柳仲生很不耐烦。

    当那只白猫从井里捞出来时柳仲生满心惭愧,却不是因为是李春的猫而惭愧,而是侄儿做出这等损害乡众街坊的事情,福牛儿丢了猫后是大大咧咧告诉自己的:叔叔,妹妹偷偷养猫,还偷鱼吃,我趁妹妹不在把猫扔了。

    当时自己以为他只是把猫赶出屋子,并不知道是扔水井里。福牛儿这种蠢笨得有点残忍的天性叫柳仲生心里不喜,因而借口给福牛儿养伤当天就送他回乡下家去了。

    青柳村离花石镇并不远,六十里路李春走了将四个时辰,半夜里他找到一个废弃无人的破瓜棚躺下,看着草棚顶漏下的点点星光,心里平静无波。

    青柳村稻田平整,池塘如镜,是个秀丽安康的村子,眼下水稻都已经收割,田地里还有一垄垄菜。福狗儿扛着锄头回家,后面跟着牛儿,福狗儿回头吆喝一声撅着屁股掏土蝼蚁玩的弟弟跟上。

    他摇摇头,这个弟弟又蠢又笨,只知道吃,叫他除草他把苗都薅了。偏偏这个蠢货命好能过继给叔叔,中秋在叔叔家看到叔叔日子过得真好啊,福牛儿这夯货怎么有那么好的命!

    唉,虽然娘说叔叔家以后都是自己家的,但要是等到叔叔死还要多久啊。福狗儿一边琢磨着一边慢悠悠走着,突然他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到、一个不察倒地上。一团影子袭来,福狗儿瞬间被骑住,他被人一把抓住发髻扯着脑袋猛地往地上砸,同时嘴里还塞进一把烂泥,叫喊声全被堵住。

    一串动作一气呵成。福狗儿只呜呜叫着挣扎着,没等他翻过身李春拿过丢在一边的锄头猛砸他的膝窝,骨头清脆的断裂声叫人听得心惊胆颤,福狗儿翻着白眼晕了过去,李春丢下他去看福牛儿。

    福牛儿早已经吓得坐在了地上,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李春半个字都不说,只一把薅住福牛儿、抓着他的发髻把整颗脑袋往地上死命的磕,又快又狠。看到泥土染红一片他仍未满足,扯着福牛儿那颗已经血糊糊的脑袋对着闪亮的锄头猛然磕去。

    福牛儿身体抽搐了一下,彻底晕死过去,一股尿骚味弥漫开来,李春松开他,准备离开又想起什么,转回去再次捡起染红的锄头对着他左臂敲下。

    “是哪边脱位了?”“左手,当时好痛呢。”

第十八章 我不走

    当两兄弟被发现、用门板抬回家,这个普普通通的村子轰动了,如今世道清平,这般凶残之事实在罕见:福狗儿双腿都被敲断,而福牛儿更是可怖,整张脸都变成了一团烂泥,尤其嘴巴就像一个血洞,牙齿几乎全部磕飞了,左手断了。

    张氏滚在地上捶打着胸脯,哭得喘不过气。众人议论纷纷,猜测两兄弟到底被何人所伤,柳伯生一家不过是普通的庄户人家到底能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以至于被弄成这样。

    “我的儿——我的蛋儿——”张氏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儿子,脸色煞白,大喊着跌跌撞撞冲出屋子。

    “蛋儿在哪里呢?他哥出事了已经叫人去喊他回来啊!”柳伯生也从田里赶回来,张氏抓住他惊恐的尖叫着。可找了一圈福蛋儿还没见人影,张氏想到那可怕的可能,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村里人一股股组织起来分头寻找福蛋儿,很快就在一口枯井里找到了赤条条的福蛋儿,肚子鼓得老大,一身屎尿奇臭无比。当郎中用银针扎醒他时,福蛋儿哇哇的吐出不少粪水,四周人都掩鼻。

    福蛋儿只记得自己本来在村头小河里玩水时,有谁抓着他脚踝死命把他往深水里拽,惊恐之下他意识模糊,朦胧里他似乎又被拖上岸,有人摁着他的脑袋压水里,等他喘不过气又扯出来,如此反复。后面似乎他又掉进一个臭烘烘的地方,然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柳伯生一家的这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想象的翅膀让谣言如火如荼:柳伯生有一天在山里看见了土匪分赃,胆子大得吞天敲诈了土匪,所以被报复了,你不见他家搬了好多东西回来吗?什么,他说是镇上弟弟送的,你傻啊,难道他会老老实实说是赃物。

    不不不,我听说是柳大和邻村的寡妇相好,这寡妇其实是某老爷的禁脔,所以某老爷派人来教训柳大了,我亲眼见过柳大跳过寡妇的窗。

    我听说的是张氏和柳大在某个时刻不可描述了,正好花神娘娘路过,污了娘娘的眼,所以娘娘把怒气发在了他们的儿子身上。

    三姑六婆帮他们摆香案、点香炉、摇铃唱大神,张氏和柳伯生两尊石像般呆在儿子们床边,任她们在自己家里穿进穿出。

    只见三姑往张氏手里塞三柱香:“柳嫂子,诚心的在菩萨面前磕头认错罢。做了啥缺德事不怕,菩萨已经怪罪下来了,只要以后不再动歪心眼就好了。”

    做了缺德事,缺德事,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缺德事啊,要报复就报复我们这两个大人好了,为什么要报复到我儿子头上呢?

    儿子···儿子····啊,难道是因为——不不、那是缺德事吗?明明是为了他好,为了他能续个香火,百年后有个供饭的——柳伯生嗷的一声跳起来。

    甜水井街。柳仲生家门深更半夜被敲响,惊得他披衣起来打开门,却见哥哥一脑袋栽进来,似哭似笑的抓着自己:“阿弟,我不敢了,不敢给你塞儿子了,你跟菩萨说饶了我一家罢。”

    当柳仲生到了青柳村见到侄儿的模样大吃一惊,尤其福牛儿的样子可谓惨不忍睹。张氏看见柳仲生,疯了一般冲到他脚下,砰砰就是几个响头,“叔叔饶了我们罢,说到底是一家人,这些都是你亲侄儿啊。”

    柳仲生只当她无知妇人受刺激过度,迷了神智,他想问问兄长这祸事怎么来的,可兄嫂二人如同惊弓之鸟一样,看他眼神里都充满恐惧,不得已他只得把身上的钱都留下回家。

    兄嫂遭此横祸怎么好像怪罪自己一样。柳仲生一路唏嘘不已。

    “小春哥,你要离开这里吗?”

    李春站住,转身看着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冯娇娇:“谁说我要走的。”

    “小桃啊,她哭得不得了,说她弄丢了你的猫你肯定不愿再见她。这是她托我给你的,求你别再怪她了。”冯娇娇一边递过一个小包裹一边咽口水。小桃做的酱肉千层饼可好吃了,虽然是给小春哥的,可是那么多小春哥吃不完的,一定可以分自己一半。

    李春却没有看懂冯娇娇百般的暗示,只把酱肉饼全部收了就走了,气得冯娇娇直跺脚。

    李春敲响甜水井街那个院子的门,把一个竹篓递给李妈:“这是我昨天去乡下捉的螃蟹,给小桃的。”

    却看到一个小脑袋窸窸窣窣从李妈背后钻出来,看向自己的大眼睛里满是期盼。他笑了笑,一口白牙齿晃眼睛,伸手拧了拧她的鼻尖:“酱肉饼很好吃。”

    柳桃满是紧张的脸上露出花朵一样的笑容、不管不顾的扑入他怀里,他摸着她的小丫髻,轻轻说:“我不走,我留在小桃身边。”

    柳桃抬起脸,又是哭又是笑的,突然摘下一边的头绳递给李春,这头绳尾端拴着一只指肚大小的精巧的银铃铛:“小春哥,我本来想把这个小铃铛给白糖糕带的,现在我送给你。”

    柳桃的手掌白白嫩嫩,小小的,花瓣一样。李春就不想把自己的手伸出来,自己的手太粗糙了,从摇橹划桨学到撒网拉网,肩膀和手掌嫩肉翻开,水泡起了一层又一层,结成厚厚的茧。

    柳桃看他迟疑就主动去抓他的手,把头绳塞他手心里:“这是我最喜欢的头绳,小春哥你留着好不好?别弄丢了。”

    “不会”李春握紧手心“我死也不会弄丢。”

    大伯哥一家突遭意外以致和自己家老死不相往来,说实话李氏是有点窃喜的,觉得仿佛天降横财,不仅病全好了精神也比以前更健旺,饭都多吃一碗。只有柳仲生惆怅不已,冬天时仍然买了点心布匹等礼物提去乡下,柳伯生俩口子见了他却紧张得手脚同边。

    从柳仲生进门兄嫂每隔几分钟就问一句“阿弟你什么时候回去”“叔叔,恐怕天黑路不好走,早点动身好”···柳仲生无奈,怏怏而回。

    白雪把花石镇从青绿山水画变成了一副水墨画,渔船这时都停歇在河堤边。柳仲生从河边过看见一个少年的背影,他站在船头用蒿子在清理船底,凛冽的冬天里这少年还是光头赤脚,身上一件开花烂棉袄,但腰背笔挺,动作利索,一点颓靡都不见。

    少年灵巧跳下船头,柳仲生当然不会主动打招呼,他凝视着李春的背影,想起那天他抱起白猫尸体的样子。那只白猫原来是他的,牛儿弄坏了他的猫,会不会是这个原因遭到的报复呢。

    李春侧了身体,柳仲生赶紧低头走开,他不想被李春看见。柳仲生在心里不停安慰自己,不可能的,李春又不知道那只猫是牛儿溺死的、就连大女儿都不知道;再说李春也不可能跑到青柳村去啊。

第十九章 春天

    柳桃从前很喜欢冬天,冬天可以玩雪,可以烤芋头吃,但现在她已经不怎么喜欢冬天了,因为冬天里小春哥没有棉衣,又住在水上太冷了呀。

    柳桃看着外面阴暗潮湿的天空,院子里泥土都湿漉漉的,自己出门的机会也少,她叹口气:“春天快来吧。”

    春天如期而至。

    “小桃,明天是你生辰,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李春很不好意思的说着学来的吉祥话。

    柳桃生日正是阳春三月,桃花如云如霞,柳树春风起舞,不胜依依,她今天打扮得很漂亮,穿着一件淡黄小红花的衫子,大眼睛黑亮亮的,那么亮,李春在她瞳孔里看见一个小小的自己。

    柳桃个子又蹿了一点,可李春也跟着长并且长得更快,柳桃在他面前还是小小的一只,叫他想捧在手里。

    李春没有什么可以送的,他在河滩上挑挑拣拣了好久,找到几枚莹润如玉的圆圆鹅卵石,都有着美丽的花纹,又掏了个鸟窝装着鹅卵石送给柳桃。

    柳桃果然被骗住,以为是一窝翠鸟的蛋,当发现是石头高兴极了:“哇,太好看了,小春哥你从哪里找到这么好看的石头啊。”

    小柳叶也踮着脚要漂亮石头,李春另外捡了一枚圆鼓鼓的白石头给柳叶玩,柳叶抓着就要往嘴里塞,柳桃慌忙抓住妹妹:“这一咬牙就没有了。”

    柳桃还得去满香楼找冯娇娇,不能久留,只能依依不舍和李春告别。冯娇娇请她们姐妹去云溪谷踏青,冯金宝陪着,冯金宝看见柳桃笑眯了眼睛,结结巴巴招呼:“大妹妹好,小妹妹好。”

    冯娇娇听了就皱眉头:“哥哥你不会说话可以别开口,叫人笑话。”

    冯金宝喏喏着,柳桃就对冯娇娇习惯性呛声:“你管得真多,我觉得五哥挺好的。”

    小姑娘们斗着嘴,车厢里叽叽喳喳热闹极了,冯金宝抱着食盒什么的坐在车厢外听着那清脆娇嫩的声音,心里也美滋滋的。

    等到了云溪谷柳桃远远看见几个熟悉的人影不禁瞪着冯娇娇:“你是故意要来这里的吧。”

    冯娇娇挽着她的胳膊撒娇:“他们不带我们、我们就自己来玩嘛,哼,气死他们。”

    那熟悉的人分别是柳仲生、杨子云、冯有财和大儿子冯金山,另外还有本镇的头面人物。却是学政过青湖府,地方官员并乡绅自是轮流接待,眼前是众人陪同学政大人欣赏此地颇有名气的云溪十里青山画屏。

    今日踏青赏春没有携带女眷,因此冯有财没带冯娇娇,冯娇娇气不过这才拉着柳桃自己来。柳桃是早就知道这事的,因为柳仲生在家里念叨几天了并叫李氏早早给他熨烫长衫,这事儿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她也不在意。

    冯有财瞥见女儿耀武扬威对着自己挥拳头、吐舌头,不由擦擦满头大汗。柳仲生听到杨子云小声提醒自己“老师,师妹也来了”抬头望去,果然看见两个鲜亮得花骨儿一样的女儿,心里微微不喜,怕大女儿有什么出格举动坏了学政大人兴致。

    他悄悄对杨子云说:“你寻个空子去找你师妹、叫她带着小妹快回家去,一个女儿家没有父兄陪伴独身走这么远成何体统。”

    杨子云今天穿了一身新衣,春光明媚衬托下也有几分翩翩少年的意味,瞧着他走近柳桃立马警觉,果然这人一开口就是教训自己“师妹,老师叫你回家去,此处有贵人以免冲撞了。”

    柳桃还没说话冯娇娇已经出声:“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贵人也不能不讲理。”

    杨子云急着要返回,没时间也不屑和冯娇娇斗嘴,只绷着脸对柳桃说:“师妹你还是听话得好,以免老师生气。”

    柳桃瞧着他的背影几分惊讶,杨子云仿佛有了什么撑腰的,神气起来了。

    原来是柳仲生偏爱这个学生,今次他也能够列席出于私心携带上了杨子云,虽然忝陪末座但学政大人见到人群里有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便招手唤他上前问询。杨东云倒也不负柳仲生所望,表现沉稳,对答甚有条理,又奉题现做一首咏清水江,诗句清新可爱,学政点头微笑,四周觑着学政脸色更是一片叫好。

    学政也是苦寒出身,分外爱才,亲解了自己杏林春晓图案的织锦腰带送给杨子云,并对知县笑言:此汝地千里驹。

    杨子云虽然竭力保持镇定内心也是咚咚直跳,手心潮湿一片,恍惚看到一条青云大道在自己脚下展开,就是面对柳桃也不由起了一股居高临下审视之意,他想得甚远,已经想到自己日后做了进士柳桃这样小户人家的女儿其实是配不上自己的。

    白日无事,晚上各自归家絮叨。柳仲生虽然自身于科举无望但学生有出息也是与有荣焉,喜得浑身发痒,打了一壶淡酒配着一碟豆干喝到深夜。李氏陪他久坐无聊,掩口打个哈欠,忽然听到一句“你觉得把桃儿许给长川怎么样”立马精神起来。

    长川就是杨子云,这是柳仲生为他取的字。小镇上可选的青年才俊不多,李氏对杨子云本人没有什么不满意,想了想小心翼翼提出:“杨秀才人还是挺和气的,就是鲁氏说话有点尖刻,桃儿那个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只怕相处不来。”

    柳仲生不以为然:“都是从小惯得她,哪里有她挑挑选选的余地。这是再好不过的一门亲事,也就是长川和我们家有师生之谊,等到长川得了功名再开口就千难万难了。”

    李氏想想也是,夫婿对杨子云赞不绝口,说他中举是迟早的、就是进士也未必不能,要是杨子云一旦成为举人甚至进士有得是贵人看中,哪里轮得到自家女儿呢。

    柳仲生见李氏不再反对,饮了一杯感叹道:“哎,长川真是沉稳,你是没看见那谈吐、那气度。你平时无事多去螺蛳巷走动,哥儿日后有大出息呢,说不好你我都要沾光,我们命中注定是享不了儿子的福了,能享女婿的福气也是好的。”

    “李妈,今天有客吗?”柳桃看着李妈一大早已经买鱼买肉回来。

    李妈要她快去梳洗,李氏还笑盈盈地给了她一对新头绳。柳桃打扮得香喷喷的,李氏不准她跑不准她跳,也不让她下厨房,柳桃甚是无聊,只带着柳叶在石桌上丢羊拐骨玩。

    一会儿就听见李妈叫她,娘要她去见客。到了厅堂,只见堂上坐着个狭长脸的干瘦妇人,秋香色的小团花绸衫有着折痕,显然是出门做客才穿的,一双青布鞋子绣了双蝴蝶,针线很是精美,只是明显已经有了年岁,刺绣的彩线都褪了色。

    妇人边上跟着的女孩儿头发稀软略黄,连脸儿也带些黄气,可不正是杨秀秀。柳桃当即就要皱眉头,因为伯娘张氏她对这种长脸妇人都有着天然的害怕和不喜。

第二十章 杨家母女

    她们来自己家做什么,借钱么?柳桃心里这样想着,人规规矩矩上前问好,她身上衣服是李氏昨儿晚上就给她配好的,上面是新做的一件蝴蝶穿花图案短袄,下着百褶裙,都是粉色细布,这颜色衬得她更加白嫩娇艳。

    柳桃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盘成双丫髻,栓了一对樱红色头绳,还串着一粒一粒小红珠子编成,怪精致的,一对玛瑙珠子耳环随着她低头轻轻摇晃。这么俏生生的站在屋子中间,真真是滚着露水花骨朵儿一般。

    她回答着杨鲁氏:“我日常就在家带妹妹,帮娘做些家事;没念过书,但我识字,看路边招牌认了一些。”

    杨鲁氏板着脸:“女子无才就是德,那识字的妇人心思都活络了,成日里想些有的没的。大姑娘只需把女红学好、多学学三从四德,日后做个本分妇人就好。”

    柳桃觉得这训话来得莫名其妙,忍不住抬头看一眼杨鲁氏,李氏连忙打岔,说柳桃本性乖巧,也正在学针线。柳桃郁闷地走到一边,就觉得杨鲁氏一双眼睛总在自己身上刮来刮去,要刮下一层皮一样,不由手臂上汗毛都立起来了。

    好在李氏叫她带杨秀秀和柳叶玩去,柳桃这才松口气,从杨鲁氏审视般的眼光下逃出去。“你们是来做什么的啊?”柳桃把妹妹哄开,很不客气的问杨秀秀。

    杨秀秀一半儿委屈一半儿得意,她知道两家想结亲、今天娘就是来相看的,要是柳桃嫁进自己家就再也不能这样对自己说话了,她必须讨好自己自己才会帮她在哥哥面前说些好话。

    于是杨秀秀惯常的细声细气说:“你们家想把你嫁给我哥哥,说你能干贤惠,我娘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柳桃张大了嘴巴,都没有骂人,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家真是想多了,我就是嫁谁也不嫁给你家,你看看你哥哥那样子哪里配得上我。”

    “你···你···我哥哥日后中了举就是老爷了,你能嫁给我哥哥是抬举。”杨秀秀一阵难堪,她不如柳桃口齿伶俐,只会说几句哥哥如何前程远大。

    柳桃翻个白眼,懒得再搭理她带着妹妹径直离开,气得杨秀秀直跺脚。

    柳仲生在前面招待杨秀才并杨子云,冲的是最好的茉莉双窨,上的是细巧果子,满屋子喷香,不辱没杨家大小两个读书种子。中午家里摆了两桌,柳桃想着爹娘竟然有那么可怕的打算本来想装病不吃饭,李氏一反常态的强硬起来,押着她出来陪客。

    柳桃愁眉苦脸只吃着自己眼前的菜,也不说话,当听到娘夸奖自己“大姑娘看着活泼,可她其实是最最文静的性子”不由猛烈咳嗽起来、嘴里的饭粒全都喷到杨秀秀身上了。

    杨秀秀尖叫一声,柳叶不明所以傻乎乎笑起来。李氏红了脸,狠狠瞪大女儿一眼,叫她给杨秀秀道歉并带她去换衣服。

    女人们这一桌小小的风波不影响前头男人们的兴致。杨秀才喝了两盅莲花白,露出个名士风流态度,高呼“噫吁兮——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知我心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天生我才必有用——必有用——”

    这读书人吃醉了也如此高深,不比那村头巷尾的粗汉醉酒只会口吐秽语。

    杨秀秀比柳桃瘦,个头两个倒不多,柳桃打开衣柜:“你自己看穿哪件。”

    杨秀秀觑着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酸得要拧出汁来,只见柳桃衣服大部都是细布,也有少数做客穿的绸缎的,衣柜里还挂着个香囊,一柜子熏得香喷喷的。

    “我换这件好了,这件颜色清淡,我爹说女孩儿不可以招摇,家常里不可以穿得太鲜艳。”杨秀秀拉出一套湖蓝色的裙衫。

    柳桃看是这件心里有点小小的舍不得,这件还是今年新做的绸子的呢,自己还没穿给小春哥看过。

    “我觉得这件衣服其实也蛮鲜艳的、挺招摇。”她努力想改变杨秀秀的想法。杨秀秀却已经换将起来,柳桃只能安慰自己等她还回来自己再穿给小春哥看好了。

    “柳桃,帮我重新把头发梳一下”“饭还没吃完呢。”

    “我爹说女孩儿仪容——”“我帮你我帮你”柳桃只求杨秀秀这个爹别说了。

    柳桃手艺还可以,因为每天都要给妹妹梳头发,只是杨秀秀头发细软,发量又少,不好抓,她竟然忙乎出薄薄一点汗来。

    杨秀秀顺理成章觑着妆台上的奁盒,这是顶好的细木工,髹得镜子一样的黑漆里压着小朵金花,一套梅花形状大小五个,既可以叠着收到最大的一只里,也可以拆开摆着就如一朵五瓣梅花。

    “给我簪那只花儿吧,那个粉色的,衬这个头发呢。”杨秀秀要求着。

    柳桃倒不以为意,就开了匣子,只见花朵耳环并手镯等饰物满满一匣子,一时之间看花了眼。这些首饰其实并不值钱,大抵都是铜的,有些金银也因是小姑娘家带的大多空心小巧,无太多分量,只做个别致有趣的巧样子。

    杨秀秀一个十四岁的女孩,看见这些首饰之前的矜持再也装不住,脸上露出微笑,对着柳桃也亲热起来。

    就见杨秀秀出来换了个人一般,穿一件湖水蓝色长裙,绣的是五色鲤鱼戏荷叶,颜色鲜亮衬得她脸色也好看了几分;头发重新梳过了,别了两朵精巧的堆纱花儿,手腕上也套了一支细细的银圈子。

    杨秀才一家告辞时柳仲生还包了一套笔墨纸张送给杨子云。李妈一边扫着地一边嘀嘀咕咕,她最不满意的是杨鲁氏对每一道菜都提出了批评,“哼,可最后也没见少吃一口,盘子都是空的。”

    柳桃听得只笑,叫李妈小声些,爹听见了又要生气。

    这边回到螺蛳巷杨鲁氏逮着问杨子云意下如何,杨子云也意识到今天的举动和自己终身大事有关。随着长大在他心里不仅不觉得和柳桃不对付只是小时候的玩闹,反而成了他的心结。

    他讨厌她,鄙视她,她永远都爱和那些粗俗低下的男人瞎混,一点都不会害臊。这样的女孩子自己连看一眼都被侮辱了,更别说还想要自己娶她——

    可是,她那红扑扑的脸颊,亮闪闪的眼睛,爽朗的笑声总是在蛊惑自己不得不去关注她。她真是太可恶了。

    杨子云强迫说服自己柳桃虽然粗俗但模样儿是好的,自己要娶了她似乎也不吃亏。他就喏喏一句“全凭爹娘做主”耳根不由红了,心里也没来由一丝甜。

    杨鲁氏心里却憋着气,柳家不值钱的两个丫头花红柳绿的打扮着,肥鸡大鹅的吃着,自家房子却没钱换瓦片,左厢房淋得一面墙都起了霉,这世道真是没天理。

    杨鲁氏想听到儿子把柳家丫头狠狠嫌弃一番未能如愿,心里正不爽快看见杨秀秀对着镜子喜滋滋的左看右看,过去一巴掌扯了她的堆纱花儿、撸下她的镯子:“娘给你收着,莫学那妖妖佻佻的小蹄子。”

    说着又要剥她身上的绸子衣服,杨秀秀不肯,吃了几下巴掌哭了起来:“娘你心里只一个哥哥,女儿就看成脚底泥一样,今天去柳家我都臊得没话说,人家穿的什么我穿的什么。柳桃那泼辣货就不说了,你看柳叶那几岁的小人脚上的鞋子也是缎子面的,耳朵塞的是玲珑环的金耳环!我都看得真真的。”

第二十一章 龌龊主意

    杨鲁氏骂她眼皮子浅:“你哥哥往后中了举、还怕没金的银的。”

    杨秀秀坐地上啜泣,想起柳桃那句“我嫁谁也不会嫁你哥哥”又觉得自家爹娘兄长的如意算盘未必能实现,心里不觉有种报复性的痛快。

    女儿的话让杨鲁氏越想越气,今天李氏为了待客也收拾了一番,穿件半新不旧的雪青色折枝莲刺绣绸衫,系着条蜜合色挑线裙子,挽个寻常低髻,耳朵上一对八宝葫芦金耳环,只一只寿字头金包银簪子贵重些,这是李氏陪嫁,特特簪出来以示重视客人。

    一身本是中等人家娘子最寻常不过的打扮却扎了杨鲁氏心窝一样。本来俩家暗地里相互不少试探,只不过前些年一对儿女尚小暂且没捅破一层窗户纸儿,而杨家可谓家徒四壁,经常是没有隔夜的米,更别提未来娶妇的聘礼,柳家虽然不算富贵但衣食不愁,和自己家又有旧谊,杨鲁氏盘算着说不定不要多少聘礼就能成这门亲事。

    那时杨鲁氏在家里没少骂柳家拿乔,明明就看中了自己儿子却不肯来议亲,现在柳家提出来杨鲁氏却又不满意了。

    杨鲁氏憋了气又舍不得往儿子身上发,旋风般跑睡房里一把把杨秀才扯到地上,放声大哭:“我命苦,跟了你这倒路的囚徒,可怜这些年熬成什么样子了,人家婆娘穿绸裹纱,我一件没补丁的都找不出。你老实说是不是看中了那妇人美貌、要把我儿献于她家做媚!”

    杨秀才在柳家吃了酒,回了家早一头栽倒铺上打起了鼾,这下摔得七荤八素的,迷迷糊糊任杨鲁氏连哭带撕。杨鲁氏哭打一番后渐渐消了气,坐一边,又骂杨秀才:“没眼色的还不去倒茶,没见我嗓子冒烟。”

    杨秀才爬起来,不顾衣衫揉得咸菜一样,笈着一只鞋跑去倒水,家里早就不买茶叶,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倒了半碗白水端过去,想起柳家那扑鼻喷香的茉莉花茶不禁摇头叹气。杨鲁氏一口气喝干了水,才说:“我看不上柳家小蹄子,生得太娇嫩了,不像能做活的,我们家可供不起一尊摆看的菩萨。”

    “娘子有所不知,柳大姑娘能干呢,现在已经接手了家务,一家的柴米油盐都是大姑娘经手,还做得一手好茶饭。你想想柳家只得两个女儿、大姑娘又是掌家的,如果她有心贴夫家只怕柳家一大半都得陪过来咧。我儿读书苦熬,若有柳家的银钱资助怕不要松快许多。”

    这话钻进了杨鲁氏耳朵,让她颇为意动,杨秀才她已经不抱指望了,他抱着书本无非是找个不管生计的借口,反正自己也不会在他身上多投一个子儿,但儿子不一样。

    杨鲁氏眼睛里自己儿子自然是千好万好,是她日后的靠山,富贵的凭证,因此叫她割了自己的肉都舍得。杨子云读书极是费钱,一家人口里省出的都做栽培他之用,家里真谓数米下锅,日常稀饭照得见人影子。

    俩口子就窸窸窣窣论起来。“总不甘心让小蹄子白捡了便宜,都说我儿年纪轻轻就能做官,我跟着你倒霉催的熬得脸黄黄才做了秀才娘子,她凭什么吃现成饭。”

    “娘子宽宽心,大姑娘今年才十三岁,及笄尚有两年,也只是先定亲,只要定了亲柳家资助我儿是天经地义。然后再用我儿要专心取功名先拖着婚事,那时我儿说不得已是举人,若是中间有名门闺秀看中我儿就退亲,量他家也不敢跟举人老爷争长道短;即便不退亲也要大姑娘把家产全带过来才配得上我儿。”

    “难得你出回正经主意,只是委屈我儿了。我儿这般出息,不日就是举人老爷、进士老爷,这小蹄子轻轻松松跟着做官太太,我呸——”

    ······

    “桃儿,你以后多和秀秀来往,她是秀才家的姑娘,模样脾气都好,我请了她以后两天来家里一次教你妹妹针线,你也跟着学学,别尽跟着冯娇娇瞎胡闹。”这边李氏也在循循诱导大女儿。

    “我讨厌她、还有她那老娘!”自己女儿真是不给面子呀,直截了当的这么说。

    柳桃直不隆通的问李氏:“娘,听杨秀秀说你和爹要把我许配给她哥哥、不是真的吧?”

    李氏愕然,这才意识到大女儿的脸皮可能比自己想象中的厚得多:“这话你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柳桃挥挥手:“有什么不能说的!娘,我可说清楚了我特别特别讨厌杨子云,你千万不要把我嫁给他,我绝对绝对不肯嫁到他家去的。”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特别特别、绝对绝对,李氏也不能把她的话当成玩笑,试探着问:“这杨哥儿和你无冤无仇的、平时他在前面和你爹读书也不多见面,你怎么就这么厌恶人家?你说说你倒是喜欢谁?”

    李氏听到“我喜欢小春哥”居然不太意外,只叹气:“现在是我们娘俩私下说话,桃儿你可千万不能在人前这么说,更别让你爹爹听到了,要不然你爹会打断你的腿。”

    柳桃有点生气:“小春哥比杨子云好多了,我为什么就不能喜欢他。”

    李氏头痛,自己大女儿显然不待见杨家,其实她和李妈私下说杨小哥看上去“吹口气就要倒似的、可怜见的这般身子骨要怎么熬到举人老爷”。杨子云经年累月呆屋里读书、饮食又稀薄,因而个子不高人又极瘦,跟片叶子似,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带青的白。

    柳仲生自然是训斥李氏头发长见识短,做了官的自然有人给你当牛做马,粗活何需动手。

    但不管怎样一个秀才的儿子、未来的秀才甚至举人老爷,比李春要体面太多了。李氏琢磨出第一步就是要让大女儿和李春疏远,成天缠在一起不像话,女儿眼里就看不到别人了。

    院子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笑声,李氏停下手里的绣活,看着安安静静坐在自己脚边的柳叶和杨秀秀,再看看一个没人的空绣架,一阵习惯性头痛。

    或许是大女儿养得太随性,小女儿就管束起来了,今年满七岁的柳叶长成个乖乖儿性子,绣花已经很有个样子了,和李氏像了个十足。柳桃却坐都坐不住,这不,在院子里跟冯娇娇踢毽子。

    “她干嘛老来你家啊?”冯娇娇撅着嘴问。

    “是我家饭好吃吧。”柳桃毽子踢得好,一边说话一边把毽子踢过头顶又反身接住,都不喘的。

    “不要脸,我都没有来这么多回。”冯娇娇想着竟然有人比她还多吃了小桃家的饭菜,就怒得捏紧拳头想揍人。

    当冯娇娇得知柳桃突然和杨秀秀好起来,跑来声泪俱下声讨柳桃的薄情寡义。柳桃发誓是杨秀秀自己贴上来的:“我也很烦她啊,她自己家里不能绣花吗?总拿到我家来绣,偏我娘还乐意。”

第二十二章 河边

    “我知道了,肯定是因为能白拿你家的绣花线。”冯娇娇嗓门大,杨秀秀听得耳尖子都红了。

    她也不愿意上门来受柳桃的眼色呢,可是娘打自己一巴掌、一定要自己来。“难道要我去奉承那没皮没脸的浪蹄子?你就坐在那里,他家又不会赶你,到了饭时你跟着吃就是。”

    杨鲁氏恨铁不成钢的点着女儿额头,这世界上最没用的就是骨气了。杨鲁氏:“她是你未来嫂子,还能不奉承你这小姑子?你需要拿出手段来好好整治这小丫头。”

    杨秀秀觉得自己老娘在说天大的笑话,整治柳桃?这臭丫头每次一见自己就皱着眉头说“杨秀秀你又来了呀”,唉,自己真是臊死了。

    不过似乎臊着臊着也没什么大不了了,自己没死,还长胖了。柳家饭菜是真不错,顿顿有肉,还有点心,娘说她家的东西不吃白不吃,不拿白不拿,反正她家没儿子,迟早是别人的。

    杨秀秀渐渐觉得在柳家呆一天比在自己家里快活多了,柳叶是个乖乖的小妹妹,李婶婶也比自己娘长得体面又和气。嗯,除了那臭丫头以外柳家人都挺不错的。

    清水江边沿岸种着柳树、杨树、间杂着也有桃花梨花,延绵成林,春天里绿云里浮着几团彩霞,很是好看,夏天浓荫一片,蝉鸣声声。春来踏青、夏来纳凉,是花石镇男女出游的好地方,不少贫苦人家也到林子里捡柴。

    这树林也是柳桃和李春爱呆的地方,俩人找了个僻静处,李春找了块干净石头用他的外衣垫着让柳桃坐着,不过他那衣服和烂布条也差不多远,穿和不穿差别不大。他给她一个荷叶筒,里面是洗干净的樱桃,碧绿的荷叶衬着一杯殷红玛瑙珠子一样。

    柳桃吃着樱桃,唧唧呱呱说着她的苦闷,“小春哥,我爹娘已经不喜欢我了。”

    李春在烤鱼,他找来一堆树枝点着,一边等着火焰变成炭灰一边处理鱼,开膛破肚刮鳞这些活计他驾轻就熟,弄干净后用荷叶把鱼包了捆好了埋进炭火里,免得弄脏。他头也不抬的回答她:“你又乱想什么。”

    “是真的,要不然为什么杨秀秀老是到我家里来呢?我爹一看她就很高兴,看我就皱眉头。杨秀秀用我的碗、穿我的衣服、吃我的点心我爹娘都没说过她一句。”

    李春难得看见柳桃这么沮丧,见她眉头深锁想安慰她,可是自己对这个叫杨秀秀的一点印象都没有,无从猜测她是特别美丽、还是特别聪明得了柳仲生夫妻俩的青眼。然而不管是特别美丽还是特别聪明那都是别人家的小孩,父母最疼的不应该是自己的孩子吗。

    最后他的安慰非常之没道理、然而非常之得柳桃的共鸣——“杨秀秀,光是听名字就是个讨厌的人,你爹娘也许是一时吃错了东西晕头了。”

    鱼熟了。李春把荷叶包从炭灰里扒拉出来,一打开,热腾腾的香气扑出来,鱼肚子里抹了盐,还塞了紫苏叶子,他把鱼肚子和背脊两处最肥美的肉撕下来,刺都选干净,放在干净荷叶里递给柳桃。

    柳桃一边呼烫一边却一点不肯等的往嘴里塞,脂油都融了,鱼肉白嫩油亮,紫苏的味道完全掩盖了腥味,只觉得美味鲜甜。柳桃看李春蹲在地上只顾着给自己挑刺,就捏了鱼肚子上一块软肉递到他嘴边,李春很自然的张嘴接了,然后往她嘴里也塞一块。

    这时听见柳叶叫自己的声音她不由撇撇嘴:“讨厌的人来了。”

    李氏已经不大允许柳桃出门,但柳桃发现只要自己说送杨秀秀、或者陪杨秀秀上街娘就会同意,于是虽然不喜欢但是柳桃还会亲亲热热挽着杨秀秀对娘说:“我陪秀秀挑绣花线去。”

    出门柳桃就甩开手,准备带着妹妹和杨秀秀各走各的路,可柳叶却说“我想和秀秀姐一起挑绣花线。”

    这个小叛徒!柳桃气恼:“你不想和小春哥玩吗、他不还掏了鸟蛋给你吗?”

    柳叶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也喜欢和小春哥哥一起玩,很有趣,可是我不喜欢爬树,每次你都要爬树、爬墙,小春哥哥都听你的,我在下边看着怕。我更想看秀秀姐绣花。”

    柳桃只好把妹妹交给杨秀秀,从荷包里取了几枚钱给杨秀秀:“柳叶要吃蜜豆糕的,你买给她吃,到时我到店铺来找你们。”

    “小春哥哥”柳叶看着姐姐真懒啊,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只顾吃东西,还要小春哥哥来接自己。

    李春弯腰抱起柳叶:“你怎么找来了?你姐姐说一会儿去接你。”

    “我们线看完了,秀秀姐就说来找你们。”

    李春这才注意到边上站着的杨秀秀,这就是那个讨厌的杨秀秀、让小桃不快活的!他自然没有什么可说的,干巴巴的哦了一声就抱着柳叶往里走。

    杨秀秀羞怯的站在一边,从半垂着的眼帘去打量李春,除了自己兄长以外她还是第一次和少年人这么接近,而且他还光着上身呢。

    这种又野蛮又粗俗的下层人自己真的不应该离他这么近的,也不应该看,可是就是忍不住瞄一眼、瞄了一眼又一眼。她对李春好奇已久,柳桃为什么就那么喜欢和他在一起甚至连自己哥哥都看不上呢。

    不料李春招呼都不和自己打一个,杨秀秀想高傲的转身离去,可是却很好奇柳桃和李春孤男寡女钻树林子干些什么,于是硬着头皮跟着走过去。

    柳叶已经从姐姐那里分鱼肉吃了,一边称赞着:“小春哥哥的鱼烤得最好吃了。”

    柳桃看见杨秀秀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倒是柳叶热情的问:“秀秀姐你要尝尝吗?”

    “没有了都吃完了”柳桃抢先吆喝着并且快手把剩下的一条鱼塞到李春手里“这一份是小春哥的,没有多的。”

    “我不吃,我爹不让我和哥哥在露天饮食,有失礼仪,而且还用手拿着吃,我爹会打我的。”杨秀秀细声细气的说着,并且用手帕捂着嘴。

    柳叶听着犹豫了一下,悄悄放慢了吃的动作,柳桃把忍着的白眼终于给了杨秀秀,不再理她只和李春说话。杨秀秀看着柳桃坐着而李春蹲在她脚下,那么个高个子却很温顺的踞伏在娇小的女孩脚下,画面奇异而温馨,叫她油然而起一种羡慕之意。

    柳叶吃了两块就不吃了,虽然很香但是秀秀姐说的很有道理,女孩子不应该用手拿吃的,也不应该在外面吃东西。

    柳桃劝了几次不再劝,和李春把剩下的烤鱼分着吃了,两条鱼都有一斤多重,俩个人都会吃,没多久就吃完了,李春舀着沙子把火小心着全弄灭。

第二十三章 小姑娘们吵架

    杨秀秀瞧着柳桃从石头上跳下来,笑嘻嘻的教他写字,俩个人在沙地上用树枝划着,人人人,天天天,田田田,有布三尺,余寸,干木两件,短三----“这是什么意思呢?”“不知道呀,四海源的货物的贴条儿上就这么写的。”

    “为什么这个字也是仁、人和仁有什么不同呢,多了两笔是表示多两个人吗?”“我也不知道啊,你等我去问一下老板再告诉你。”

    阳光透过树梢照在男孩蜜色的背脊上,女孩的乌发上,俩人头碰着头,姿态很亲密却没有叫让人不适的地方,只觉得这俩人天生就该在一起。

    杨秀秀看看柳叶,她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杨秀秀悄声问:“柳桃和李春经常这样吗?”

    柳叶玩着李春给她用茅草编织的一只小蚱蜢、点着头:“是啊,姐姐和小春哥哥是好朋友,她教小春哥哥识字,小春哥哥给姐姐好多好多好玩的好吃的。”

    柳桃牵着妹妹向李春告别,连同杨秀秀一起走回镇上,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怪怪的,她想凶一凶杨秀秀,不准她把自己和小春哥在河边玩的事情说给娘听,可杨秀秀一直安安分分的呆边上自己凶她好像不占理,再说以后还得借着她出门呢。

    六月十八,晴好,大吉,诸事皆宜。冯娇娇的三哥冯金树今天成亲,柳仲生一家都过去吃酒。冯家是本地大户,光五个儿子金山、金水、金树、金火、金宝拉出来就叫人羡慕煞,还有一朵奇葩的冯娇娇。

    冯家早早就叫了车来接,柳桃觑着娘和妹妹都上了车却一骨碌跑开,边跑边嚷:“爹、娘,我和小春哥一起走着去。”

    李氏瞠目结舌,柳叶也哼起来,要和姐姐一起,李氏只得把小女儿按住以免也像姐姐一样性子养野了。

    李春在巷子口等着,看着柳桃走向自己,她穿着一件玫红色细布衫子,染着小朵小朵的玉兰花,双颊嫩嘟嘟的,虽然还是个圆脸盘子但长出个小翘下巴,怪机灵着。她今天梳了个分肖髻,插着一朵嫩黄迎春娟花儿,眼睛还是那么大,眉毛还是那么弯,嘴唇还是那么小小巧巧。

    白嫩嫩的耳垂晃着两个小小的碧玉耳环,娇艳得像悬崖上一朵红杜鹃。

    李春不知道自己的准确年龄,今年不是十五就是十六,他长得高,骨架又大,不看眉眼已经有个十七八岁少年的身量。风吹日晒的人又黑又瘦,但很有精神,就像杜鹃花扎根的嶙峋岩石。

    他接过柳桃的竹篮子,笑着听着柳桃一路不歇嘴的唧唧呱呱,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么多话。屋檐下的雏燕长大了一圈,枇杷树多了两片叶子,柳叶的牙又掉了一颗,李妈今天买的菘菜比昨天便宜半文。

    冯家新买的大房子足有三进,粉墙细瓦,大门口流水价的进出着宾客,喜气洋洋。李春把竹篮子还给柳桃:“我不进去了,我还有事。”

    他一个孤儿,谁邀请了他,冯家倒是摆了几桌流水席给下人和闲汉,但他不愿意混在里面。柳桃缠了他半天,一直到约好了下午从冯家出来她到河边来找他这才进去了。

    “哎呀小桃,你怎么磨蹭了这么久才来,是不是没给我带东西不好意思?”冯娇娇跑得裙子飞起,她的丫头银珠都跟不上。

    今天她哥哥大喜,她也一身红,满头金花颤巍巍的,身子和脸都更圆了,银项圈换了金项圈,这一切都显示着冯老板的财富与日俱增。

    “我在门口和小春哥说话呢。”柳桃把小竹篮递给冯娇娇,是她熬的桃子露。

    这几年柳桃接了大部分家务,尤其她做饭的手艺竟然得了李氏的真传,味道着实不坏。她兴趣浓厚,学了不少小方子,春天枇杷杨梅下来熬枇杷露,渍糖杨梅;夏天里水蜜桃削了皮干净盆里煮了,用细纱布过滤后调蜂蜜喝,喝之前用桶子装了放井里冰着,又香又甜又冰凉爽快。

    冯娇娇在她家喝过一次后在她床铺上打着滚、要求每年夏天都给她做两罐子。柳桃说“你家里又不是不会做”,满香楼四季都有不同的香饮子卖,可冯娇娇就是撒赖般咬定“他们做的都没有小桃你这个味,大概小桃人长得漂亮,东西也做的好吃些。”

    俩个好友你一句我十句,密不透风的连跟来的冯金宝都插不上话。柳桃走进堂内先找到冯娇娇的母亲问好,冯娇娇娘也姓李,花石镇上李是第一大姓。

    自己爹娘早已到了,娘就坐在冯李氏边上,边上除了柳叶还坐着杨秀秀,柳叶看见姐姐就高兴的跑过来。李氏看见大女儿到了微微松了口气,示意她好好儿带着妹妹和杨秀秀。

    柳桃看着杨秀秀穿着自己那件湖蓝色绸子裙,带着自己的花儿和银镯子,不由翻白眼。一圈大人问好下来后小姑娘们做一堆耍,冯娇娇今天是主人,要四处招呼,柳桃才不管杨秀秀,甩开她找了几个相熟的女孩儿坐一起说话。

    “小桃,我看见你在门口和小春哥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儿,他怎么不进来呀?”“他进来坐哪里、跟你坐吗?”说这话的也是个红衣小姑娘,但她一身衣裙却是绸子的,手腕上是个金镯子,比周围一圈人打扮都富贵些。

    柳桃气势汹汹:“周甜儿关你屁事要你多话、小春哥就是跟我坐就怎样?”

    周甜儿是布庒千金,和冯娇娇一样家里都是花石镇上排得上号的富户,被柳桃指名道姓骂气得脸都白了,她顿着脚尖叫着:“柳桃你少不要脸了,我娘说了李春本来是个无名无姓的野种,正经人家的女孩儿就不应该离他近。你没皮没脸的我才不想管,可你又要坐在我们里面,连我们的名声都要被你带坏了。”

    周甜儿年龄比她们都大一些,有十五岁了,她的话让在座的女孩儿都红了脸,却又都不由自主挪开了位置,离柳桃远一点。杨秀秀因为家里寒酸平时也不与女孩子们来往,因此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眼见柳桃被骂心里暗暗称快。

    柳桃瞄一眼柳叶正站在另外一桌和几个妇人说话,她这种乖巧的小姑娘最得妇人的喜爱,大家都乐意逗她。没有拖后腿的小尾巴她就毫不迟疑撸起袖子冲过去就开打,她才不和周甜儿打嘴仗呢。

    屋里只听见乒乒乓乓,柳桃一爪就抓住了周甜儿的发髻,而周甜儿显然没有打架的经验,一味捂住脸生怕漂亮的脸蛋儿被抓花,只两条腿本能踢着,倒也踢中柳桃几脚。

第二十四章 我嫁给小春哥好了

    屋子里女孩儿们年纪小点的被惊吓得哭起来,年纪大的叫着住手,脑子清醒点的急忙去叫大人,热心肠的冲上去拉架。挤挤挨挨你撞了我、我推了你,不觉战斗范围扩大了出去,“张金花你踩了我的裙子”“李银莲我忍你很久了”。

    女孩儿无非就是踩脚、抓头发、逮着嫩肉使劲掐,外加尖叫助攻一时沸反盈天,如同一潭受了惊吓扑翅膀的鸭子呱呱大叫。

    “呜呜呜,死柳桃,我的头发早上请了梳头娘子梳的,用了好久时间呢。”

    “谁叫你乱说话,你还踢、你还踢。”

    “柳桃你松开我头发。”

    “周甜儿你松开你的脚。”

    “我才不!”

    “我也不!”

    “呜呜呜,死柳桃你要怎样嘛,你多打了我好几下的。”

    “你以后不说小春哥的闲话就好,或者你要说、在我听不到的地方也可以。”

    “好啦好啦,我答应你不说了。我还不是听我娘在嚼舌头,我爹的新姨娘怀孩子了,大夫说是个弟弟,我娘气不过就说姨娘肚子里生不出好东西,和打渔的李春一样是野种。”

    “你娘懂个屁,小春哥是孤儿,孤儿和野种是不一样的。”

    “知道了知道了。哎,小桃你说男人都是这样凑表脸啊,有了钱都要讨姨娘,我爹的新姨娘只比我大哥大三岁呢。”

    “可是人人都还只想生儿子。别人一说就是我爹没儿子,我都要烦死了,好像女儿就不是人一样。”

    只见俩个相互抓得蓬头鬼一样的女孩爬起来,靠着个桌子脚坐地上津津有味八卦起来。周甜儿捡起滚在边上的一粒杏子,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一口:“好酸,冯娇娇真不会买东西,要买大白杏子才甜。”

    柳桃也捡了一粒:“唔,还行吧,是不是你手气臭啊。对了你知道吗小春哥在东山发现了一棵老杏子树,小黄杏,可甜了,你要吃吗?要吃到我家里来拿,还有半篓子。你别让娇娇知道,偷偷的来。”

    “哎,好的,李春就是能干,上次给你采的桑葚也特别大、特别甜。可是他又不是你兄弟,又不是个女儿家,说真的,你要不是想嫁他就真不能这样老和他在一起。”

    “那就嫁好了嘛!”嘎嘣一口,柳桃小脸缩成一团“只一边甜,这边真酸。嗯,周甜儿我说我嫁给小春哥,你们就不会老是背后说闲话了。”

    “胡说八道”“不成体统!”柳仲生和李氏两个脱口而出。

    好嘛,本来这个女儿在冯家喜宴上闹的风波还没教训,又来这么一出。哪里有这么厚脸皮的女儿家,自己跑到父母面前来说“爹,娘,我想过了,把我嫁给小春哥吧。”

    卧房里两口子相对头痛。李氏额头上盖块帕子,自己体弱,且一直没儿子,想着女儿宁可养得泼辣也不要养成个没主意的软和人。可现在看主意太大也不是什么好事。今天来吃酒的聚集了镇里一大半有头有脸的人家,李氏真是臊得坐都坐不住,女儿为了个男子大打出手!

    柳仲生白天喝多了酒,此时泡了杯浓浓的茶,他呷一口热茶感觉到舒服了些,开口说:“娘子莫急,我和杨兄说去,如果他家有意今年中秋就来下聘。”

    杨秀才一家今天也在冯家吃酒。回家杨鲁氏就唾:“这丫头不是个好的,成天价在外面浪,跟那个打渔的野种很是不清白。今日在冯家还为着这野种大打出手咧,这要是秀秀我就一根绳子勒死她了,想起我儿要跟这样的浪蹄子结亲我就恼。”

    “嘿嘿,就是闹起来好啊,你没看见把柳秀才臊得什么样子,正经人家都不会娶他家姑娘了,只得多多陪嫁了嫁给我家。而且捏着这个把柄到时要退亲把短处都栽在他女儿头上,说不得还要赔我家遮羞费。”

    “哼,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等把她陪嫁都掏完再好好整治几年休了她,万万不可让她享我儿的荣华富贵。”

    ····

    杨子云远远看着河堤上一个粉色的身影,她是那么娇美,活泼,可爱,可为什么这样不知道羞耻呢?她难道不知道实际上已经被许配给了自己吗?

    “小春哥,我跟爹娘说了,要他们把我嫁给你。”柳桃这话让李春两只脚差点相互绊倒,手里帮她提着的菜篮子掉了出去。

    “啊呀你怎么了、又没吃饭吗?”柳桃瞪大了眼睛。李春吸口气,强装镇定的弯腰去捡篮子:“瞎说。”

    “我没瞎说,我真的想嫁给你,这样你就不用一个人呆着了。”

    “你爹娘不会同意的。”

    “嗯,他们还罚我呢,罚我顶着本书站角落、足足站了半个时辰呢。”柳桃告状。

    李春看着她那气鼓鼓的样子突然一阵轻松,小桃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只是随便说说,就像做过家家的游戏。他就笑了笑:“这么可怜,那我们吃炸麻雀吧,吃了你就不生气了。”

    炸麻雀可不是天天有,五文钱一只,是很贵重的吃食了,可是好吃呀,肉又香又软,撕下来冒着热气,连骨头都炸得酥脆。

    李春偶尔会有钱,李大有时喝糊涂了把钱撒一地,他会一个一个捡起来,他没地方存钱,有了就俩人买东西吃掉。

    俩个人坐在河边蜜水摊子上,一文钱两碗紫苏水,一张荷叶里三只麻雀,一人一只半,不过柳桃的半只是两条麻雀腿、李春的半只是麻雀脑袋。边上放着柳桃的菜篮,里面有一条肉、一把青菜,李春用一张大荷叶给她盖着,免得落了灰。

    “你对我这么好,而且我想你肯定不会讨姨娘的,所以我嫁给你是最好的了。”柳桃手里还抓着一条麻雀腿,嘴儿全是油。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李春脸红了红,又带着一点点隐秘的期盼的说:“我对你好么?可我什么都没有,要是你嫁给我住哪里呢?也住那条破船上吗?”

    柳桃却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她很轻松道:“我家那么大的房子,当然你跟我住到甜水井街的家里呀。”

    “可是你爹娘不同意的。”这倒真是个问题,爹娘听了自己说要嫁小春哥都骂自己不知羞、还罚自己面壁角,小春哥有哪里不好、干嘛不同意呢。

    柳桃一时咀嚼都忘记了,只低头沉思着,李春不知不觉大气都不敢出,唯恐打搅了她。片刻她抬起头、下了很大决心毅然道:“要是我爹他们不同意我还是要嫁给你,因为我喜欢你。你会打鱼呀,你打鱼、我卖鱼,就卖给娇娇。我们很快就会有钱的,然后就自己买个大房子。”

    李春看着她圆鼓鼓的玫瑰色的脸颊,笑着点点头,又扭头去看江面片片白帆,生怕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

    不、不想小桃吃一点点苦,如果小桃变成那些粗糙又满身鱼腥味的船娘一样,宁可她不嫁给自己。

第二十五章 我才不怕说闲话

    清水江是连着大运河的重要水道,往上一百里水路不到就是著名的松宁钞关,江面上船只来往如梭。一艘云南运铜的官船气势汹汹开在河中心,蛟龙破水般霸道,两边货船虾米般靠边挤着让道,被撞翻了也只能怨自己手短脚慢。

    李春看着那一道破出的尾浪,是清水江面开出的花,承载着南北客商发财的梦,这样不息的开了又逝。江风撩起他破烂的衣衫,胸膛里有什么涨得满满的,有一天他也将一往无前,带着天下所有的财富来娶他心爱的小姑娘。

    “大姑娘,娘子说了你以后别跟去买菜,免得挤人堆。”早上柳桃提好自己的小篮子等着李妈一起出门买菜,结果被拒绝。

    柳桃跑到屋里找李氏:“娘,我不怕挤,我钻得快。”

    李氏一急,直接就说:“你别去河边找李春。”

    柳桃小圆脸涨得通红,李氏生怕她爆炭一样跳起来,连忙好声好气解释:“你如今是大姑娘了,和李春在一起别人说闲话呢。”

    柳桃嗤之以鼻,捏着篮子大声说:“谁说?说什么?红儿姐姐和虎头哥三天两头到清水江边看月亮也没人说。娘、以后谁说我你告诉我,我自己去骂他。”

    本朝富庶,民间也风俗松弛,女子外出做工,男女相携出游乃至寡妇再嫁都稀松平常,何况柳桃和李春自幼耳鬓厮磨,街坊看他们是一对青梅竹马,除了觉得李春身世低微外倒也没什么其他大不了的。

    “不许就是不许,你姑娘家怎的就不要一点面皮?就是你不要你爹爹还要面子呢。”李氏觉得这个女儿说道理是说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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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了?一早上就和谁生气的样子”李春摸摸她额头“还好啊,没生病。”

    柳桃恹恹的,往日里一点点鸡毛蒜皮都要找他倾述,可这些话不想跟他说,他听了会要难过。

    这天李春来送鱼,李妈却不接,背着手不自在的说:“我家娘子身上不好,大夫说吃不得鱼虾,李春你以后不要送鱼来了。还有大姑娘这段日子不能出门,她不得空,你也别来找她。”

    李妈急匆匆说完就掩了门,不忍心看已经僵住的李春。

    李氏和柳仲生商量了把大女儿要管教起来,让人看见她成天和李春厮混在一起像什么话呢?李氏知道大女儿吃软不吃硬,就倒在铺上哼哼唧唧,先用家务事把她绊住。

    柳桃用一块青布头巾包了头发在切菜,叫李妈帮忙拿个碟子来,李妈心里有愧,差点就滑手把碟子摔了。

    柳桃炒菜,李妈帮她看火,李妈心里乱糟糟的,一时觉得柳仲生俩口子是对的,李春毕竟出身太差了;一时又觉得大姑娘和李春情投意合,比那螺蛳巷杨秀才家的哥儿强到哪里去了。这般胡思乱想着柳桃叫她端菜、她一起身不小心踢翻一盆水,把柳桃惊得跳到一边。

    娘一生病,柳桃的事情就多起来,光是带柳叶就忙得够呛,现在还加上一个几乎在自己家里扎根的杨秀秀。好些日子没见过小春哥了,柳桃为了表示自己记挂着他决定今天做他爱吃的酱肉千层饼,自己没时间去找他就叫李妈送去也行。

    厨房里柳桃舀了细白面粉,加冷水搅成糊,再揭开罐子狠狠加了两大勺猪油,李妈端着洗好的小葱进来,看见惊叫:“我的大姑娘哎,难怪说你做饭好吃,这般放油炒泥巴也好吃啊。”

    柳桃撅噘嘴,才不理她呢,怎么能少放油呢,没有油就不香。她低头认真团着面,折着,叠着,揉着,打着,很快就出了一身细汗,嚷着臂膀疼。

    “叫你放着我来做又不肯”李妈嘟囔着,还有那么一点小不服气。大姑娘竟然说自己还没有她做得好,还说“小春哥一尝就尝出来了,上次他吃了第一口就说这是李妈做的、不是我做的。”

    “要死了、他也配挑嘴”李妈恼怒。

    结果柳桃很严肃的看着她:“李妈,你不能这么说小春哥,反正不能。”

    自家大姑娘虽然有些泼猴一样但其实性子是极好的,那样沉下一张小脸、板着还是第一遭,搞得李妈有些忐忑,又有些酸溜溜的。

    现在看她虽然抱怨,但也知道她是不要自己插手的,李妈就自去烧火。柳桃把团好的面盖上纱布静置着,寻出手心大一块猪肉细细剁了,这时火已经上来,热了锅,她舀一勺自己做的黄豆酱炒了肉馅盛出来放一边凉着,再捡起一把葱切成葱粒。

    这时面团已经发得胖乎乎,楸成一个个剂子,再擀成薄片,把满满的肉酱刷上去,再撒一层碧绿葱花,再撒一层芝麻。然后把内容如此丰富的面皮卷起,一边卷一边扭着,扭成一束后从一头到另一头压扁,又哐哐哐的擀平。

    她手脚飞快,每一张薄饼擀得又圆又平,大小都一样,剂子全部做完后叫李妈把火封了封,锅底刷层清油小火慢煎。片刻面饼就渐渐膨胀起来,颜色也转为金黄,煎好奇香扑鼻,闻着满口生津。

    煎好千层饼柳桃慷慨的数出一半:“你和爹娘一个一张,我和柳叶一个半张就行了。”

    灶上一锅赤豆粥也已经熬好,赤豆都熬得开花,浓稠得插筷子不倒。李妈在边上伸着脖子搓着手:“这赤豆芸豆都贵着呢,你三天两头的熬着浪费了多少!你娘不说你你也得注意点儿,当家可不是这么当的。”

    “李妈你太啰嗦了,东西不都是给人用得么?小春哥住在水上,红豆去湿气,对他身体好,这就不叫浪费。”柳桃捡出一只青花小瓮装了大半瓮粥,再把剩下四张饼用干荷叶包起来,一起装好后叫李妈送去给李春“要他别担心我,等没这么忙了我就去找他。”

    “姑娘家说这话不害臊”李妈不肯。

    柳桃就擎着她扭来扭去:“帮我跟小春哥说一声嘛,好久见不到他会担心我的。我也担心他呀,他叔叔要他做那么多事、还不给他饭吃,真坏。”

    唉唉,李妈一边接过篮子一边徒劳的再次劝说:“大姑娘,你这样不是个事,李春他有手有脚,难道一辈子还靠你这样给吃的?”

    李妈说话真难听,柳桃不高兴了:“李妈你干嘛这样说呀,小春哥又不是等着我的东西吃。都是我自己乐意,想让他高兴高兴。”

    李妈磨蹭了半天,就是不想揽这趟差事,李氏早说了大姑娘任何给李春的东西都不许送,结果还是被柳桃催促着出了门。

    刚刚探出半只脚就听见一声“李妈”,这一声叫得李妈险些跳起来,她有些心虚的拢拢竹篮,看着坐在木槿花下的李春站起来,一脸的期盼:“小桃在做什么、我能见她吗?我保证轻轻的说话,不会吵到柳婶婶的。”

    “不行,今天家里有客,实在不方便”李妈胡乱搪塞着,干脆偏过身、扭过头,一溜儿小跑了。

第二十六章 也想的

    李妈胡乱走了一圈、做贼一样悄悄转回来,看着挎着的篮子发了愁,这可怎么办呢。正好前面学童放学了,当看见杨哥儿慢吞吞的从自己家出来李妈连忙拉住他:“杨哥儿,这是我家大姑娘送你的。”

    ?杨子云惊愕的看着篮子里的吃食,柳桃她这是开窍了么?一丝得意慢慢涌上心头,就是嘛,哪个女子不倾慕自己这样年少多才的男子,哼,姑且看看她性子改得如何,自己可不会随便就原谅她。

    柳桃:“李妈你送给小春哥了吗?他还好吗?活多不多呀?他叔叔有没有又打他?”

    李妈搪塞着,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唉,神天菩萨在上,自己不是故意啊,实在是答应了大姑娘就违背了娘子啊。

    木槿花傍晚轻轻收敛了花瓣,垂下头,在星光里安然睡去。李妈栓门时往外看了看,只见一团模糊的影子蜷缩在围墙下,大约是知道这家已经不太欢迎自己所以离得远远的。

    木槿花经了露水的滋养又在朝阳下盛开,浅紫淡蓝的繁花好像昨夜嬉戏的星辰玩得忘了时间,被遗落在枝头。那少年的身影徘徊在花下,李妈简直不敢出门,她团团转着,毕竟她有着一颗会痛的良心。

    李春走在青石板路上,无言的难堪把他心胀得酸痛难忍,他不是不知趣,相反他比一般人还敏感得多,要不然他也活不到长大。可是他舍不得小桃,香香甜甜的小姑娘,美丽又可爱的小姑娘。他愿意厚着脸皮一次次的叫住李妈,今天不让他见就明天、明天不让就等后天,他们总不能把小桃关在家里一辈子。

    他和一个人擦身而过时、突然出手拧住她的胳膊,对方吃痛并且一吓、尖叫起来。这是一个穿着鹅黄细布衣衫的女孩,满面惊恐的看着自己,只见她手里拎着两条用柳枝串起的白条鱼,正是自己清早放在柳家门口。

    自己亲手打上的鱼当然认得,小桃喜欢用清油煎得两面略黄吃这鱼,他们不把鱼给她,是嫌自己的鱼和自己人一样会弄脏她吗?就这件衣服他也认得,这是小桃的衣服嘛,怎么都在这个女孩身上,真是讨厌。

    “这···这是柳婶婶送给我的,叫我拿回家去。”杨秀秀辩解着。

    李春一把夺过鱼:“我不认识你,我的鱼不给别人吃。”

    这一定是个疯子。杨秀秀捂住嘴,跑出丈八远才停下来回头,看着李春还站在街边发愣,两条鱼已经被摔得稀巴烂,他双手握拳,喘着粗气,如同不知该如何脱境的困兽。

    李春慢慢儿的蹲下去,很长大的一个身子蜷成一团,很有些叫人想摸摸他的头顶——杨秀秀被自己蓦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自己一定是跟柳桃在一起时间多了也混染了这种不知羞的想法。

    “李妈”——听到喊声李妈只差没飞奔起来,众人一起喊起来“李妈、叫你呢”“哎,等等啊,李春叫你呢”。

    李妈只想哭出来,看着追上来的李春固执的把一条鱼塞进自己的菜篮子,她劝他:“娘子说了不要再收你的东西,说你年纪小身世苦,占了你的便宜于心何忍呢,就算是水里的东西也是你费力弄起来的。”

    “小桃喜欢吃的,她喜欢这个炖汤,你记着是炖汤啊不要红烧了。”李春只坚持着说。

    “桃儿,秀秀来了”李氏喊道,就听到大女儿粗声粗气“关我屁事,又不是我叫她来的。”

    听听、这是一个女孩儿该说的话吗?李氏气得头发晕,这孩子怎么这样冥顽不灵。柳叶同情的望一眼娘,姐姐最近很暴躁,针都戳烂一包了。

    “婶婶,我去跟小桃说话。”杨秀秀柔柔道。她长相也堪称清秀,只是有些面黄肌瘦,配上柔弱的语气就更加叫人起同情爱护之意。

    杨秀秀很喜欢李氏,她比自己娘好多了,只要自己这么断气一般轻轻的说话李婶婶就会心疼自己、就搂着自己眼泪汪汪的说女孩儿受苦了、给自己好东西。果然,李氏唉声叹气:“要是桃儿有秀秀一半儿文静我就谢天谢地了。秀秀啊,李妈炖了银耳汤,看你瘦得可怜见的,待会吃一碗。”

    柳桃在晒衣服,她做针线活实在无能,唉,现在衣服李妈都洗好,自己想去河边洗衣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站远点,甩到你我可不管。”柳桃白杨秀秀一眼,她身上的衫子也是自己的,娘硬是从自己衣柜里搜罗了一大包衣服给杨秀秀,有些自己都还没上过身呢,娘还不许自己闹。

    而且这人望着自己那眼神真讨厌极了,神秘兮兮的。柳桃正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时候,恨不得伸手把杨秀秀推开,就听见杨秀秀问自己“柳桃,你想不想见李春?”

    “啪”的一声柳桃手里的湿衣服掉在地上,“你什么意思?”

    看着平时霸道的柳桃也会无措杨秀秀得意了:“你家里不想让你见他呢,你没感觉到吗?你爹娘想把你嫁给我哥哥。”

    柳桃大怒,瞬间想冲上去打她。杨秀秀看她捏紧两个拳头的样子吓了一吓,和李春的样子很像!难道俩个人相好就会变得很相似?

    杨秀秀趁柳桃还没爆发大胆地捂住她的嘴:“你别嚷,我是想帮你呢。不过我帮你出门见李春那镯子就算你送我的了,不能再找我要,好不好?”

    柳桃又不是傻子,自然察觉到爹娘是故意不让自己出门。她想跟爹娘说小春哥有多好可爹娘都避过这个话题,就算自己一个人说个不停也装着不听,连李妈都不接嘴。她是个爆炭性子,跳起来质问,娘马上倒床上,爹又沉痛又失望的看着自己说:“你看你怎么长大了还不如小时候懂事,把你娘气病,把你妹妹吓哭。”

    如今真的只能依靠杨秀秀了,就是冯娇娇家娘都不许自己去。

    “小春哥”柳桃看见他兴奋极了,如同一枚结实的小炮弹冲过去,撞上来还有些疼,小春哥太瘦了嘛,身上都是骨头。她粘着他,没得到他的回应有些不高兴了:“干嘛,你都不想我的吗?我可想你了。”

    她仰头看着他,两双黑眼睛对视着。李春的样子有些奇怪,但半天还是说了三个字:“也想的。”

    柳桃嫌他回答不亲热,抓着他一阵搓揉。他高自己矮,看着他特别费事,把他推倒跪坐在他身上,抱住他脖子蹭啊蹭的,又摸着他的脑袋,自己特别喜欢摸他的头,除了庙里的和尚就没有第二个人有他头发这么短的。

    李春被她柔软又热乎的身体一抱,只觉得浑身肌肉都绷紧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像小桃这么美好的东西呢?如果能得到、他做什么都行。

    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猛然抱紧她,把那香香软软的身体要勒断了一样。“小桃,我想你的。”他低声说,有一丝委屈,一丝伤心。

    这一句比刚才那一句有感情多了。柳桃心里高兴,却也感觉到他的难过,就拍拍他的背,又抱着他的脑袋摸着他的短发,很像在哄一条大狗:“你生病了吗?怎么瘦得这么厉害?你怎么不叫李妈跟我说呢、我好早点来看你。”

第二十七章 荷花

    李春见不到她人的这段日子真如同在滚油里煎熬。

    平时李氏对他还算和蔼,李妈对他就更亲热些,有时还留他在厨房吃饭,甚至还在冬天里给他做过一件棉衣,他也会厚颜无耻的在心里暗暗把甜水井街当成自己的家。现在却像一场梦境被惊醒,提醒他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卑贱、多么的痴心妄想。

    想起小桃那还带着几分天真的告白,李春身上燥热,心里煎熬。自己是配不上小桃这么好的姑娘,可是又舍不得放弃。亲亲热热这么多年,俩颗心都融在一处,突然有朝一日硬生生要分开,真是活挖了一样痛。

    他本来就瘦,这般忧思更是瘦得快脱形了

    “没事。我见到你就都好了。”李春不肯抬头,闷声闷气的说着。

    柳桃不知道他是怕自己看到他发红的眼睛,只知道他心情还是不怎么好,于是就努力着像平时一样叽叽喳喳,还是那些闲杂琐事,抱怨家里事情多,抱怨娘一定要她和她不喜欢的女孩做朋友,抱怨逼她学绣花,竟然还用尺子抽她手心呢。

    小春哥只发着呆,一点也没有平时的机灵——柳桃就抱怨:“你都不心疼我的,我被娘打了哎!用尺子抽得哎~~~”

    她声音娇嫩,小小红红的嘴唇翘起来发着牢骚,把花瓣儿一样的手掌心摊开一个劲的在他眼皮下晃着,“看见没看见没,好疼呢,当时抽起来一道红印子呢。”

    白嫩嫩的手掌心什么印子都没有,可小春哥小心翼翼的捧着自己的手,好像自己的手是嫩豆腐做的、稍微一碰就要碎了。

    李春:“好了吧,手心不疼了,印子都没了。”

    “才不呢,就是疼,你想,我娘拿尺子抽得呢,可疼了。小春哥你给我吹一吹嘛。”

    李春看着她的掌心,这么嫩,这么香,一定很好吃。他张开嘴唇,却忍不住贴了上去,很轻又很快的在这甜蜜的小掌心舔了一下又放开。

    他脸色潮红,呼吸也微微急了点,柳桃却很欢喜,觉得自己被他在意了,就依偎了他有一句没一句继续说话。

    柳桃摸着他的脸:“我回去给你多做点吃的。李妈就是小气,上次笋烧肉我才留了四块给你她就嚷嚷,你看还是太少,我想你根本就吃不饱。”

    李春马上明白,一定是和自己的鱼一样她的东西也根本没到自己手上。但他只拉过她的手:“没关系的,我只是前几天有些累。我看到你就好了,我自己会找东西吃,总不能老是要你送饭送菜呀。”

    也是,李妈也这么说过。柳桃就很惆怅,什么时候自己能嫁给他就好了,那么就可以每天给他做饭,把他养得壮一点。

    想嫁之心前所未有强烈起来。

    杨秀秀坐在茶铺子里等柳桃,她心里莫名的激动着,他们俩人搂着抱着,怎么可以这样呢?不知羞耻,怎么就没有人来管他们、把他们打一通丢到祠堂示众、甚至把他们浸猪笼呢?这可是娘经常用来教训自己的话。

    可是不知道被那胳膊抱着是什么滋味,他和哥哥完全不一样,虽然他这么粗野但看去很有力量,古铜色的皮肤太阳下闪闪发亮,柳桃身材娇小,正好整个人拢在他怀里。

    杨秀秀一颗心飞絮一样飘飘荡荡,不知所以,她想东想西,直到柳桃回来,大喝一声“嘿!”她才吓一跳,清醒过来,扁扁嘴:“你跟他有什么话说、说这么久。”

    柳桃见过李春后心情愉快,只回杨秀秀一个“你不懂”的眼神,也不计较杨秀秀在茶铺子要了好几次点心,掏出小荷包结账,哼着歌回家。

    被搅乱了心神的还有一个人,就是杨子云,三天两头有零食点心、汤水粥饭的感觉真不错,突然有一天李妈不再送吃的给自己了,心情和肚子都很不高兴。他耐心的等着,柳桃这野丫头可能家务多,她也要学着掌家了,三天,四天,终于杨子云忍不住了,一天遇见李妈就开口道:“你跟师妹说不能懈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厨艺也不会精进。”

    李妈望着杨子云的背影愕然,当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人脸也真大,仿佛自家姑娘该他一样,就算未来可能嫁到他家也不能还没过门就惦记着要人做事吧,这样的人家谁嫁谁倒霉。

    柳桃自然也不会再把吃食什么的转交李妈,她和李春俩人虽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毫无顾忌的整天见面,但是隔些时候只要见上一面就已经心满意足,届时她都会准备一些好吃的亲手带给他。只是柳桃看着自己渐渐空下去的妆奁有些犯愁,杨秀秀每陪自己出去一次就要走一件首饰,谁要娘只信任杨秀秀呢?

    七月间荷花亭亭,莲叶田田,风吹荷叶碧浪翻滚,朵朵粉的、白的荷花如同捉迷藏的小姑娘在碧叶间摇摆。

    花石镇上有座前朝留下的牌坊,纪念一位殉夫的烈女,大约是心肠柔软善良的水乡居民不忍这么一个冷硬的故事,于是在当地的说法里这位打渔的娘子是被恶霸逼得家破人亡,而她投水的地方长出满湖荷花,那个恶霸自然也是在睡梦中被高涨的湖水淹死。这么一个善恶有报的故事才符合广大劳动人民的喜好。

    口口相传里这位渔娘变成了荷花娘娘,最是庇护姻缘,保佑夫妻和睦。荷花娘娘生日正是七月七乞巧节,这一天镇上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热热闹闹过一天专门属于女性的节日。

    柳桃坐在船头剥菱角吃,一大把荷花粉白桃红的堆在她身边。“哗”的一声,李春从水里钻出来,柳桃从船边小心探出身去:“你捡到了吗?没有就算了,我好好儿的跟娇娇说。”

    他笑笑,一只手擎着船帮子,一只手张开,就见一把鎏金的小插梳在掌心闪着光。柳桃借了冯娇娇的一把小插梳,刚才在船上嬉闹时不小时掉水里了,他跳下去说给她找。

    柳桃佩服得双眼放光:“哎呀,你真厉害。”

    柳桃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脆嫩的菱角,他不急着上来,就这样一个人在船上、一个人在水里说话。柳桃穿件淡红色的衫子,举着一片大荷叶遮太阳,她脸儿圆圆,粉粉嫩嫩,明亮的双眼里盛满笑意,李春双手擎着船沿,踩着水仰着脸跟她说话。

    李春更大些了,可以看得出他长得真的很好看,双眉斜飞,五官线条转折之间棱角鲜明,尤其一双眼睛,他瞳色比一般人要深,中间一抹钢铁幽蓝,又如星空漂浮期间。他半身出水,虽然少年的身体更多的还嫌单薄,但好身架子已经可见,阳光照在他棕色皮肤上,颗颗水珠顺着背脊滑落,如同涂了层油一样,显得精悍结实。

    这一幕,简直像回溯三千年前,古老的神灵还没遗弃人间,进山的猎户不时遇见骑着花豹的山鬼,而采莲的少女,遇见钻出水面的河伯。

第二十八章 泼墨

    柳桃一只手伸进水里轻轻拨弄着,手腕洁白,但是什么都没有戴。她是很爱美的,李春记得她带两只细细的银镯子,会叮叮当当碰着响,她还有一只宽边的镯子,有着很精美的蔓草花图案,小桃每次戴了新耳环,都会偏着头,得意的要自己发现她耳垂上的花样不一样了。

    李春犹豫了一下,终于问他憋了好久的一个问题:“小桃,我记得你也有这种梳子的,是掉了吗?”

    以她的性格是不爱借别人的东西,而且她近来身上也不怎么戴首饰了。但是他总是在那个杨秀秀身上看见她的镯子、她的耳环。

    柳桃难得脸红了。荷花娘娘生日,女子都会穿上最好的衣服、戴上最贵重的首饰游湖看荷花,她翻遍梳妆盒子沮丧的发现自己好一点的首饰都给杨秀秀了,只剩下几只旧了还破了的绢花和一支断了的簪子。

    自己最喜欢的红玛瑙耳环倒是在,可是掉了一颗玛瑙,重新配的只是一颗普通的红色石头,一对儿看着就不整齐了,自己已经是大姑娘了,应该要打扮得利落一些。何况今天过节,何况现在和小春哥见面又不像以前那么容易,每次见面自己都想挑漂亮的衣服穿了,也不满足于像柳叶一样梳双鬟,总想着梳个复杂点的、大人一样的发型。

    “就是弄丢了嘛,你别管这么多了。那支花好看,你去摘给我。”柳桃强扭话题。

    李春松开船,游过去把她看中的荷花摘了。荷花丛里密集又闷热,还有无数蚊蚋,李春只把小船停在边上让她看花,喜欢哪一枝他给她摘来让她玩。

    李春回到船上,套上衣服,俩人又玩了一阵回岸上。就见半船荷花粉白嫣然,红碧交叠,穿淡红衫子的少女从花丛中站起来,轻轻落入少年的怀里。

    李春把她放下地,顺手整理下她的头发,然后提着她的竹篮俩人一起走进满香楼。冯娇娇斜着眼看着柳桃,哼一声宣布:“我要和你绝交。”

    “这不是给你带了一篮子菱角吗?”柳桃笑着把竹篮放桌子上“还有好多荷花,我叫五哥去船上帮你拿了。”

    正说着一个圆胖的糯米球滚了进来,后面小厮帮忙举着一大束荷花。冯金宝:“大妹妹,这花可真漂亮,谢谢你了。”

    “谢她干嘛,她只要动动嘴,动手的又不是她。”冯娇娇还在生气“哼,我也要坐在小船指着哪朵摘哪朵,我也要在水上吃菱角,一边吃一边把壳丢水面,比坐在这里吃爽多了!”

    柳桃不理她任她嚷嚷,只看着桌子上的点心,捡了一块红白双色的荷花糕递给李春,对他说:“我去给你煮面条吃。”

    冯娇娇大叫:“我也要一碗、要不然我就不原谅你!说了一起来玩,你把我丢下几个意思,我今天可被杨秀秀缠了一天了!”

    正走进门的杨秀秀牵着柳叶,听了这话不禁脸飞红。今天荷花娘娘生日大家聚一起玩,柳桃除了妹妹自然又带上了杨秀秀,她和李春单独坐船摘荷花去了,把杨秀秀和冯娇娇丢在一起。

    杨秀秀这是第一次进来满香楼,今天满香楼在二楼隔出一间专门给冯娇娇待客,桌上摆满点心果子,可以看到河堤杨柳如烟,清水江一碧如带。这样一边坐在这里吃点心、磕瓜子一边看着风景、聊聊天多么惬意啊。

    杨秀秀才不觉得坐着那小破船在河里晃荡有什么意思,吃了这么多稀奇点心,坐在这么好的位置,这真是平生过得最快乐的一个荷花娘娘生日。

    柳桃去厨房了,冯金宝在剥着菱角,他虽然肥胖但手指灵活,一把小银刀整齐利索的剖开外壳,甜脆多汁的菱角装在一只荷叶盏里,嫩白碧青,很是好看。冯娇娇一边吃着一边感叹清气宜人,不时用银签子喂一块给柳叶,柳叶也说好吃。

    杨秀秀不能理解,这水里的东西,当季一大把一大把漂浮着,又不值钱,有什么好吃的。而桌上三色的云片糕,软绵绵的雪花糕,又香又甜的蛋酥,还有糖,还有各色的蜜渍果子,满满一桌子哪样不是好东西。

    冯金宝挑出一碟子玫瑰蜜渍的小杏子、笑眯眯的递给柳叶:“你尝尝这个,这杏脯是西域的,味道和咱们这的不一样。”

    柳叶一试果然香甜无比,高兴的道:“谢谢冯五哥。”然后抱着碟子走到冯娇娇身边,看她拿着话本子在教李春认字。

    “小娇娥花园思幽情,小——娇——娥——花——园——思——幽——情,好了你能念了不?那就写吧”“哎呀,小字你都要写成个心字了,娇、冯娇娇的娇,你这是手还是爪子、笨死了”“轻点呀,墨水蘸太多了呀。”

    杨秀秀暗暗想物以类聚,柳桃不知羞耻连着冯娇娇也是这样的,这冯娇娇弯腰从李春肩头指点着,俩个人都要贴在一起了,哼,不要脸!

    可是、真的有那么一点羡慕呢,这样大大方方的,并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不是这样的,你握笔的方式不对,手要这样,要握成拳,手心是空的。”温温柔柔的话语中突然一只手插进来,轻轻盖上李春的手。

    就在手指相触的一瞬间李春已经跳了起来,他力道大,连着椅子和桌上的笔墨纸砚稀里哗啦甩了出去,边上的冯娇娇猝不及防跟着被甩了一身墨汁,她捂住眼睛尖叫:“杨秀秀你干嘛?”

    杨秀秀眼泪泡着墨汁,把一张脸弄得奇形怪状,她指着李春委屈道:“他弄翻的,为什么你要问是我干嘛?”

    冯娇娇没好气的说:“本来就是你突然插进来,吓死人了,你有吃有喝一边老实呆着不行吗?瞎凑什么热闹。”

    “我哥哥是读书人,我知道怎么写字嘛。”

    “谁稀罕你和你哥了,穷酸穷酸的。”

    杨秀秀头发上滴滴答答往下掉黑墨,惊讶、愤怒、羞愧一起交织成大哭:“你们太过分了,又不是我要硬赖着跟你们玩,是柳婶婶拜托我看着柳桃和柳叶,好叫她们在外面守规矩。你们这样对我太过分了,我要跟柳婶婶说去。”

    柳叶茫然看着一瞬间就天下大乱,幸亏她被冯金宝护住没跌倒,身上也没弄脏,只是那难得的蜜杏脯撒了一地。冯金宝小眼睛里闪过晦暗不明的光,他把柳叶带到一个安全的角落,默默不语。

    冯娇娇心烦意乱,又要急着回家换衣服,杨秀秀拉住她越哭越响亮:“你们这些人就是狗眼看人低,我知道你们在心里笑话我,看不起我,觉得我是穷秀才的女儿。等我哥哥中了举,看你们怎么求我。”

    “我们求你什么啊?”柳桃进来了。跟着的伙计放下六碗虾籽面后、默念着我什么都没看见出去了。

    “小桃,我先回去了。”冯娇娇此刻没有吃面的心情。

    李春也要走,被柳桃拉住,“我不管出了什么事情,可我辛辛苦苦下了六碗面条,一定要吃完才行。”

第二十九章 他跟你不熟

    柳叶也被姐姐拉着坐下来,乖乖的挑起面条吃着,一边细细的把事情说给姐姐听,在她看来就是秀秀姐想教小春哥写字、小春哥突然抽风这么简单。

    柳桃不疑有他,因为在她的认知里杨秀秀就是个讨厌的人,小春哥甩她一身墨汁简直无需理由。她甚至对着还在哭兮兮的杨秀秀嬉皮笑脸:“哎,你坐下来吃一碗面嘛,反正你这样子也走不了。你又哭又叫的,多吃两碗补一补。”

    “姐姐,让秀秀姐去洗一洗吧,秀秀姐这样也不能吃东西呀。”柳叶想帮一帮杨秀秀。秀秀姐总陪着自己聊天、绣花,而姐姐却总把自己丢下跑去和小春哥玩,这一对比简直了。

    柳桃安抚的按一按李春的手臂,请冯五哥照看一下柳叶和李春,自己则带着杨秀秀去洗脸。她对满香楼很熟,找着地方帮忙着把杨秀秀手脸都弄干净了,至于身上的衣服是肯定要不得了,柳桃对此还有点幸灾乐祸。

    啧啧,这本来是舅舅端午节捎来的做礼物的一匹上好的细布,自己和柳叶一人做了一身新裙衫,水都没下过呢,染的玫瑰花儿的红色和纹路可好看了,娘不管自己又哭又闹的硬是给了杨秀秀。现在真是活该。

    杨秀秀阴沉着脸:“你要赔我衣服。”

    柳桃反驳:“你现在身上穿的就是我的。”

    “我不管,反正你要赔我。还有头发,你得给我买一块桂花香胰子,我这头发上尽是墨。”

    或许是觉得杨秀秀样子太倒霉,柳桃忍不住又笑起来:“你干嘛去惹小春哥啊,你跟他又不熟。”

    这话简直是补刀,杨秀秀气得哽咽:“他怎么像条疯狗、无缘无故发脾气?我真是一片好心当驴肝肺,我哥哥可是被学政称赞是神童呢,我娘叫我从小伺候哥哥磨墨裁纸,我认的字比冯娇娇多多了。你们真是不识好人心。”

    “你哥哥这么了不起啊。”柳桃却听进去了,那杨子云阴阴暗暗,脾气古古怪怪又爱教训人,但大约有些真本事吧。

    “是啊,我哥哥迟早是举人,到时我就是举人的妹妹,等我哥哥做了官我就是官家小姐。哼,到时我要哥哥枷了李春去、判他流刑三千里——唉哟——”

    却是柳桃使劲掐了她一把:“杨秀秀你皮痒了吧?你再胡说一句我把你剥光了叫你回不去。”

    杨秀秀气得想哭却又不敢,委委屈屈收了眼泪,偶尔抽嗒两声,心里骂着柳桃果真不要脸、跟男人厮混了也就满口昏话了。

    红日慢吞吞西行,江河染得金波粼粼,柳桃抱着最漂亮的一束荷花和李春告别。“小春哥你到底怎么了嘛?”她问了好几遍了,他都不说话。

    “你就是讨厌她也不要这样,你让娇娇多为难,弄得这么乱糟糟的娇娇不好对家里交待。”

    李春低着头,闷声道:“我帮他们擦洗干净。”

    “不光是这样。本来难得一天大家能在一起玩,这样大家都不开心,你以后别这样好不好?”

    李春半响心不甘情不愿说出一个“好”字,柳桃踮起脚,抚上他面颊:“别人说什么你别在意,有我呢。”

    他简直想哭出来,要怎么跟她说呢。他在杨秀秀头上看到她的珠花、杨秀秀耳朵上看到她的耳环,杨秀秀手腕上看到了她的镯子。

    当那手伸过来一瞬间他觉得像一条蛇要爬上自己手背,连着那矫揉造作的声音叫他厌恶至极,冯娇娇也经常抓着自己推推搡搡的,可从来没有这种黏黏糊糊叫人厌恶的感觉。

    但是如果他说出来小桃会不会认为他想太多?而且他也不想让小桃发火,更不想让杨秀秀在柳婶婶面前告状,那样小桃要因为自己挨好多骂。

    冯金宝帮忙叫了车,杨秀秀带了柳叶在车上等得不耐烦了,叫了好几次就看到柳桃总算来了,她抱着荷花,脸儿和花朵相辉映,娇艳动人。柳桃上车后还掀开窗帘,看着站在原地的李春,微笑着使劲向他挥手。

    杨秀秀在一边撇嘴瞪眼,哼,不知廉耻!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嫁给哥哥嘛,她和李春搂搂抱抱,其实已经不能算清白的女儿家了,哥哥这是要带绿帽子啊。

    杨秀秀突然兴奋起来,好像这倒霉的一天里突然找到了亮点。从小娘就打骂自己,家里什么好的都是尽着哥哥,哥哥吃肉她连汤都捞不着一口,成日里稀饭咸菜,娘说女儿迟早要嫁出去的,喂好东西给别人家的划不来,柳婶婶送给自己的礼物也都卖了给哥哥做读书的费用。

    哼,哥哥带绿帽子才好呢,娘这么心心念念哥哥什么都是最好的,结果娶个破鞋进门——杨秀秀越想越兴奋,以至于嘿嘿笑出来。柳叶都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往自己姐姐身边靠了靠。

    柳桃白杨秀秀一眼,然后她搂着妹妹哼着歌,一只手甩着荷花,虽然最后发生了这么个小插曲但是能和娇娇、五哥,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能和小春哥在一起玩上一整天真的是非常愉快呀。

    回到家柳桃在厨房找了个李妈平时装鸡蛋的土瓮把荷花插起来,捧回自己房间放着,晚上她坐在灯下双手托着腮看着荷花,圆圆的小脸上一会儿是笑一会儿是发愁,表情丰富得很。

    小柳叶进门的时候还被姐姐特意拉到一边,郑重其事的叮嘱“今天在满香楼的事情你别告诉爹娘,知道吗?”

    “为什么呀?”柳叶迷惑不解。

    柳桃直截了当的说:“爹娘偏心,你看他们看到杨秀秀就笑眯了眼,要是他们知道小春哥把墨弄到杨秀秀身上会生小春哥的气的。”

    “可是小春哥确实是把墨泼在杨秀秀身上了呀。”

    柳桃有点凶了:“那又怎么样?他又不是故意的!总之你是要站在我这一边还是站在杨秀秀这一边?”

    小柳叶有些委委屈屈的,自己当然最喜欢姐姐了,可是秀秀姐也很好的。吃过晚饭后大家闲坐聊天,李氏就问起小女儿这一天玩得怎样,开不开心,柳叶开始都规规矩矩回答着,慢慢儿的就忘记了柳桃的叮嘱,说出“可是秀秀姐今天不太好,她衣服弄脏了我想杨婶婶要骂她的”。

    李氏听到前因后果大大生气一场,把大女儿叫过来教训一番,并且取消她中秋做新衣的份额,补偿给杨秀秀。

    柳桃气得直跺脚,私下对妹妹说:“你这个小叛徒。”

    柳叶眼泪汪汪的,自己并没有说什么呀。

    柳桃把爹娘的偏心哭诉给李春听,李春听了更加难过,要是自己有钱就好了,就可以给小桃买很多很多新衣服,打很多很多金首饰。

第三十章 少年心事

    李春在一棵柳树下挖出一个瓦罐,数了数里面的铜板,有些发愁。这些钱都是他私下攒起的,离买一只银镯子还差远了,更别提金镯子了。

    他看中茂福祥的一只金镯子,十成足金,花样是石榴花缠石榴果,线条繁复显得喜气热闹;还有一只翘尾巴、回头望的小鸟,鸟儿的眼睛镶了两粒米粒大的珊瑚珠子,活了般叽叽喳喳在花间扑着翅膀。

    东西是很好,小桃带着一定好看,但他只能看看而已,就是一只光面麻花银镯他都买不起。

    钞关排队交税过关卡的船只繁忙时一等一个月也不稀奇,运河里船位高昂,为了省费用大多船只会停进清水江。镇上两个码头,泊大船的尽是商船,桅杆树丛一般,闲汉一簇一簇四散蹲着等着揽活。

    李春跑到了货码头问能不能找到事情做,那些牛高马大的汉子们嘲笑说这不是小孩子混的地方,他说我不是小孩子。哦,粗汉们戏谑的问他毛长齐了没有,李春说要不要我脱裤子,你们未必有我大。

    满身酒臭汗臭的的汉子们哄然大笑,蒲扇大的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好,有种,你来。”

    汉子带他到一艘正在卸货的船下,指指那些木箱:“你先做完这一轮,这里要的不光是嘴硬。”

    第一袋货上肩时李春眼睛有点发黑,大约有一百斤左右,他嗓子眼里都感觉涌起一股腥甜。第一天竟然挨下来了,结束时他累得直接瘫倒在码头货堆里就睡了,朦胧里谁给他喂了几口水,然而他累得连吞咽都不愿意。

    最难受的是头三天。两边肩膀被麻袋和货箱蹭得皮翻肉烂,肿得包子一样,像滚水烫过一般不碰也疼得慌,当货物压上稀烂肿胀的肩膀他额头上瞬间涌出豆大的汗滴,新鲜热辣的疼痛激得他腿弯子都在抖,可他一定要坚持住。

    慢慢的肩膀淤血散开了,肿胀也平息下去,疲劳感也没那么强烈了,李春也不再收工就一头倒下跟死了一样,还能跟这群人开几句玩笑。第七天时,一个小布袋丢给他,里面是好听的叮叮当当的铜板声,小子,这是你该得的。

    “小春,来玩一把”下了工的汉子们招呼着,李春摇摇头拒绝了。他走回渔船停靠的这一段,看见自家小船不停的轻轻晃动,显然里面有人。

    李春动作很轻,完全没有惊动那窸窸窣窣到处翻找的人,他撑着乌蓬看了好久,看到那个矮小猥琐的中年男子不甘心的把破芦花枕头撕开才说话:“找到钱了吗?”

    李大吓了一跳,扭头看见一半在光一半在阴影里的李春,奇异的有了一种摄人感。“我、我----”我了两下我不出名堂,李大干脆舍了脸直接说“老子养大了你,找你要几个酒钱。”

    “没有”

    “什么?”不提防这干脆利落的回答,李大想扬起手,莫名又放下,咽口唾沫:“你昨天不结了工钱吗?我可看得真真的。我也算你老子,我养了你、恩情大于天,你赚了钱了就该孝敬我!”

    李春不说话,他低头捡起被李大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时头顶风声呼啸而来、他伸手一抓,一条手臂粗的劈柴被他抓住。李大双手握着劈柴、被他这一抓踉跄着跌倒,他惊呆了,意识到那个不做声的小男孩已经长大了,这么有力。

    忽然他在船头打滚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嚎:“你这天打雷劈的、你恩将仇报、你不得好死!”

    李大发酒疯不止一次两次,也没有引起过多围观,顶多还是劝两句,“李春你就顺着你叔叔吧,你叔叔年纪大了”“你叔叔毕竟养了你,你不能没良心。”

    李春厌倦的离开,又回到货船码头,他爬上一堆缆绳准备就在这上面对付一晚。他看着忙碌的码头,天色不觉黄昏,晚霞铺开缎子一般,李春漫无目的看着远远近近的船上点起了灯,一会想着那艘霸道无匹的官船,一会儿想着那些在汪洋大海上掘金挖银的远洋船,吕宋、苏禄、爪哇、马六甲,这些听着就遥远无比的地名让他感觉异样激动。

    日出又是新的一天。他们扛活的都是打着赤膊,或者肩膀上垫块毛巾,都光着脚,这活计太费鞋子了,虽然难免脚趾总是碰得血淋淋。一百斤一袋三个钱,力气不值钱,穷人就只有力气。

    李春卸完一轮货,站在江边看着远处的帆,江风撩起他的头发,胸膛里有什么涨得满满的,跟着这些船走!随便哪一艘,只要离开这里!

    李春看着白色的水鸟掠过桅杆,如一支利箭飞向远方,何时自己也能像这只鸟一样飞到高空。

    累了一天,李春在江里洗了身体后回自己船上,今天李大不在,他也不管他,倒头就睡。半夜外面有人叫他“李春、李春”,他弓腰走出船舱,是花船的龟//公,这不是第一次了,李大醉得人事不知、龟//公就会叫他来领人,更重要的是叫他给钱。

    这种是最低档的私昌,跟他住的差不多寒酸的一条小乌篷,不过是挂了一串红灯笼而已,劣等酒水和脂粉的香气熏人欲呕,接客的多半是些因生活所迫的中年妇人、少有年轻女子,十个钱就可以让码头的糙汉发泄一次。

    穿着皱巴巴、满是污迹的翠绿绸衫的妇人敞着衣服,露着白晃晃的皮//肉,笑嘻嘻的拉他手臂:“别急着走嘛,你叔叔一时半会醒不了,婶婶免费招待你。”

    “滚开!”他低声呵斥。

    妇人一愣,面皮一烫,有心想吵闹却见他脸色可怕,啐了一口骂骂咧咧一边去了。

    李春把死狗一样的李大背回来,丢进船舱,自己则下水游进江中。满天的星子揉碎在河面,徐徐清风让他渐渐平静下来,他每次去领李大都要被那些妇人纠缠一番,那些脂粉气息让人做呕,那些触碰和杨秀秀一样叫他发毛。

    他从不敢跟柳桃说自己的生活里还有这样的事,会污了小桃耳朵吧,小桃要知道自己踏过这样的脏地方肯定不会再理自己了。

    心里郁闷,天蒙蒙亮他才睡着,没几下就起来了,沿着青石板路不知不觉就走到甜水井街,就见柳桃笑眯眯的站在门口,他又惊又喜:“小桃你怎么这么早在外面?”

    “我接你啊”她拉起他的手,俩个人一起进了门。

    李春看见一个小天井,养着大缸的荷花,后面院子种着枇杷树。他惊讶的打量着:“这不是你家,这是哪里?”

    柳桃嗔怪着:“你糊涂啦,这是我们的家呀。我们已经成了亲,这就是我们家了。”

    他惊愕得无以复加,柳桃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噗嗤笑了,然后踮起脚尖:“小春哥,我喜欢你。”

    她香香软软的身体贴着自己、她鲜艳的嘴唇亲上来,他只觉得全身血液往一个地方冲、叫他一下炸了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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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灿春风介绍:
青梅竹马,一心一意,谁料风波平地起,拆散鸳鸯各一方。历经离别终相聚,不负一生一世一双人。桃李灿春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桃李灿春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桃李灿春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