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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千狸     桃李灿春风txt下载     桃李灿春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提亲

    李春惊醒,大口大口喘着气,身体还紧绷着,沉浸在那种猛烈的感觉里,他感觉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早晨的江水凉沁沁的,他洗干净那些黏糊糊的脏东西,心情沮丧得不行,万分嫌恶自己。他明白是怎么回事,码头本就是三教九流、迎来送往之地,见的人情世故多了,可越是明白越是让他无地自容,自己怎能对小桃起了这样见不得人的念头。

    柳桃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自己想去牵小春哥的手竟然被他拒绝了。小春哥好像很怕自己似的,不仅离自己老远甚至老勾着头不肯看自己。

    “你到底怎么了?”柳桃有些生气了,叉着腰拦在他面前,强迫他看自己。

    “没有没有”李春怕她生气,可一抬头看见她洁白娇嫩的脸、衣衫裹着的少女苗条的身体他就赶紧低下头,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离她远一点,生怕自己会有可耻的变化。

    他急匆匆的说:“小桃我还有事,我不陪你了。”

    柳桃看着他转身狂奔的影子傻在原地,半天都没反应过来,每次分别小春哥都是恋恋不舍,这可是第一次主动甩了自己!

    甩,对,就是这个字再准确不过了。接下来都是如此,难得相见的时刻他总是别别扭扭,说话跟个蚊子一样哼哼,躲躲闪闪的,甚至有一天他还对自己说“小桃,你老是找借口出门你娘要怪你的,你听话呆在家里、等我去找你好不好。”

    完蛋了,他竟然都不想见我了!难道是那次在满香楼他泼了杨秀秀一身墨、自己不该说他——柳桃忧心忡忡,又伤心难过,跑去跟冯娇娇哭诉了一场,“娇娇,是不是我对他太凶了?”

    冯娇娇不以为然:“可我觉得他很喜欢你那么凶他啊。”

    柳桃哭哭啼啼:“可他不准我碰他、他肯定不喜欢我了。”

    冯娇娇眉毛都立起来:“他敢!只有你不要他的、没有他不要你的。你等着他哭着喊着来求你。”

    李春只想忙活得好让自己没空胡思乱想。李大清醒时他们一起出船打渔,空闲时他就去码头做零工,白天黑夜的做事,连管事的都说你这样不行,只是一口气撑着,歇下来人要病的。

    可他已经病了,就是忙得昏天黑地里脑海心头竟然还能掠过她的身影,累得饭都不想吃,却有一个部位那么精神。他只能发疯一样在内心痛骂自己甚至是甩自己耳光,叫自己不要这么无耻,小桃对自己那么好,她还那么小,那么天真,自己怎么可以这么龌龊。

    中秋佳节在月饼和桂子的香气里姗姗而来。杨鲁氏遣了马婆子去帮自家说亲,马婆子斜着眼睛看着两手空空登门的杨鲁氏,杨鲁氏的脸皮也不是盖的:“嫂子跑一趟不吃亏,柳秀才家里什么果子没有,柳娘子和气热心,嫂子就当串个门,他家自然有招待。”

    马婆子自忖人鬼都见得多,也被杨鲁氏气笑了,不咸不淡的说:“我跑趟腿倒没什么,我就乐意牵红线、造姻缘,这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只是嫂子这点心都没有一包,就不怕女方家嫌心不诚吗。”

    杨鲁氏撇撇嘴:“放心吧,他家大姑娘也只有我们受了。”

    “这话怎么说的?”马婆子身子倾斜过去,这是真感兴趣了。

    一时之间只听到“额额额”“嗯嗯嗯”之类长舌妇人特有的惊叹。“原来是这样啊,真看不出来柳大姑娘年纪小胆子却大。”马婆子得了个八卦心满意足,也不计较杨鲁氏的空手,收缀了自己颠颠着上甜水井街去了,要迫不及待找李氏好好扯扯。

    对于有媒婆正式上门来给女儿提亲,李氏高兴、但还是习惯性先谦逊说:“我家桃儿还小。”

    结果就听马婆子连忙道:“不小了不小了,姑娘家十四岁动春心了,许了人家心就定下来了。那杨家也是有诚心的,不计较些虚的,八月十五就是好日子,两家过了庚帖正式做个亲,就是喜上加喜。”

    李氏瞠目结舌。等晚上告诉柳仲生:“没想到外头已经有嚼舌头的了。杨家虽然来提亲可分明是趁火打劫,聘礼居然只出一千钱,陪嫁需得二十两,哪里有这样的事情,这门亲你看做不做?”

    柳仲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不在焉。他前几天在码头看见了李春,他竟然在扛货,一堆粗壮汉子中不过少年的他显得分外削瘦,他背脊虽然被压着却有着一股永不服输的劲头。

    姜片炖鸡、清蒸鱼、豆干、咸菜毛豆、炒藕丁,菘菜,再配一坛黄酒,桌边一圈的都是镇上几个夫子,这些读书人时常相聚,或外出赏景、抒发胸怀,或屋内吟诗作画、抚琴焚香。却没有杨秀才,只因大家轮流做东,杨秀才顽了几次却不肯做东,大家也就疏远了他。

    几轮酒下来,气氛轻松愉快,柳仲生就问起席间诸位对杨子云印象,可有日后蟾宫折桂的实力。一个姓李的夫子拈着胡须轻嘲道:“杨明青自是庸才,据说这些年连书都难得摸上一摸,估计现在也就识得几个字罢了。倒是长川比他老子强,知道勤能补拙。”

    “这话怎么说?学政大人都称赞过长川才思敏捷。”柳仲生疑惑杨子云得到个“拙”的评价。

    “呵呵,这个就要怪他老子了,不该让他走取巧的小道”李夫子讲得兴起,也是有惋惜之意。

    柳仲生听懂了,原来杨子云当初是做了首诗得了学政青眼,杨秀才就教杨子云再冥思苦想些惊人之语、他把儿子的诗词分发给诸人以博名声。

    “我还道怎么这一年来长川对作诗特别感兴趣”柳仲生觉得众人说的有些道理。杨子云这两年有些心浮气躁,不肯认真读经而经常向他讨教作诗,可他自身不擅制韵,还把杨子云带到李夫子这里受教过几次。

    李夫子伸出指头蘸了酒水在桌面上画了几道:“科举之道要出头,最最要紧是经书要扎实,其次才是才思,就算破题无新意文章写得四平八稳也是可取的,诗词一道不过是妆点,可惜他倒了本末。”

    柳仲生点头:“这孩子就是心急,已经问过我明年可否下场。”

    众人一片嗤笑,“呵呵,他不过经书比别人多背熟了几句而已,知其意不明其解有何用?观其天份三十岁之前一个秀才还是没有问题的,如果能老成些中举也不难。”

    杨子云今年十六,他着急是因为十四岁以下的秀才都属于可写入县治的神童,十八岁以下还可叫俊才。但科举之路不是行路崎岖跋山涉水这种苦,这种苦不算苦,科举而是滚钉板的活痛,哪个科场里熬出来的文章不是一字一泪,一鞭一血。功名和文名是两回事。

    说长道短其实不单单是娘们的权利,能有个机会名正言顺的点评别人几个夫子都精神头十足,唾沫横飞。待到酒干茶冷菜也残,一个个扶醉归去,雅间里就剩下柳仲生,片刻走进一个穿墨绿锦袍的大胖子,单看那和冯娇娇一样滚圆的五官就知道这是冯有财冯大老板。

第三十二章 流言

    冯有财双手拢在高高的肚皮上,慢条斯理问:“老柳,你是替你大姑娘看中杨子云了?”

    “要我说你这笔生意划不来”冯大老板用一种就事论事的语气说着“杨子云或许有几分出息,但他爹是个糊涂的娘是个泼货,家里也十分穷酸,你也听了夫子们的评价,你填了女儿并嫁妆过去也不过是栽培个秀才出来。我看他们一家人都不懂经济,大姑娘要受累了。”

    柳仲生不知道为什么但凡冯有财的意见即便内心赞同嘴里也总想反驳:“我却觉得不错。我还不想杨哥儿太出息呢,我们小户人家,要他有一日飞黄腾达桃儿这出身还受不起。我大半辈子赚了几个家私,够给俩个女儿一份体面嫁妆,也够自己和老妻养天年,所以我也不用靠女儿攀扯什么,我只求她们姐妹两个过得顺顺利利,和和美美就是了。”

    “就说杨家,杨秀才糊涂是糊涂,却是个好相与的,有酒有肉就可以打发。鲁氏嘛,哪家婆婆不刁难媳妇。”

    虽然说杨鲁氏在邻里间是个泼辣货名声,但柳仲生不在意这点,自己女儿也不是好相与的。他甚至还觉得柳桃正是需要这么一个强硬的长辈来管教。

    冯有财笑得肚皮上肥肉颤了几颤:“你这柳花嘴,还是这样会说。”

    “冯癞头、别以为你做了财主老爷我就忘了你那小时那一头癞痢的样子!”柳仲生少年时以能说会道在学堂里闻名,而得到外号花嘴。

    而冯有财显然更不乐意听到这个小时候带来多少阴影的外号:“柳花嘴,你少花言巧语,你说得这样好那样好却独独不想你家大姑娘觉得好不好,你要是硬捆绑了本来无心的一对,不是造孽么?”

    “冯癞头你懂什么!哪里有女儿家自己挑男人的、她们小娘子养在内宅见过几个人?无非听些戏本子上的荒唐故事,做父母的不应该帮她们掌眼吗?我就不信你家娇娇看上个乞丐你也随她。”

    “我还真随她,要不老子堆多么钱做甚?”

    柳仲生呆呆的看着冯有财努力梗长那肥短的脖子,心里微微泛起一种“有钱人才有资格这样任性”的酸,最后他长长叹口气:“算了,冯癞头,各有各的法子,你别劝我我也不劝你,都是为了儿女好。”

    面对柳家的迟疑螺蛳巷里杨鲁氏对着杨秀才破口大骂:“你不是说柳家会立马答应吗?他家养个小浪//蹄子倒拿乔上了,我儿有什么配不上那浪//蹄子?我家露出点意思,他家应该屁滚尿流爬过来磕头才是。”

    杨秀才倒是心宽之人:“柳家是女方,女方多少要摆点架子,哪里有第一次提亲就答应的。年底再提一次,她家就自然会应允,不是我说柳秀才还能女儿嫁给谁呢?”

    天幕已经涂了淡淡的紫色,李春走进一段僻静处江水里清洗身体,江水微凉,缓解了一天的疲劳。他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犊鼻裤,湿漉漉的贴在身上,两边肩膀都有一大片皮肉比别的地方颜色黯哑,分明是淤伤残留的印记。

    洗完澡李春走回岸上,浓密的柳树垂着长长的枝条,这树让他心里一阵柔软,他摸着柳树的长条,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突然听到晚归的洗衣妇人在叽叽喳喳说闲话,“啊呀这段时间杨秀才娘子火气不小呢,天天在家里跳脚,说是柳秀才没答应他家的提亲,在家里骂柳大姑娘不检点,有野男人”

    “什么野男人,就是李春。柳大姑娘从小就和李春相熟,还有冯大姑娘也经常在一起耍,她怎么不敢去骂冯大姑娘呢?还不是柿子捡软的捏。”

    “无风不起浪,依我看柳大姑娘性子也太浮躁了些,也有十四岁了吧,还和李春走得那么近。要是我也不会要这样的媳妇的”

    “是啊,虽然说柳家丰足,可杨家毕竟是秀才,杨哥儿真做了举人老爷只怕更看不上柳家了。”

    李春手指攥得紧紧的,舌头是杀人的软刀子,女儿家活着比男人艰辛,稍一不慎就毁了。

    今年的月饼是柳桃做的,虽然说面还发得有些硬,已经很不错了,尤其是外皮比李妈做得漂亮,她找到好些模子,有五福、有石榴、有喜鹊,做出这些花样来,柳叶见了直拍手。

    柳桃有一个很漂亮的细蔑篮子,编成一个金瓜模样,篮盖还编出两片叶子来,把手串着核桃做装饰,这是她还小时一年过生日柳仲生从州府里给她买的。柳桃捡出最漂亮的四个月饼装在她心爱的金瓜篮子里,把篮子藏在柴火堆里,准备明天杨秀秀来叫她带自己出去后送给小春哥。

    结果第二天早上她兴冲冲跑到厨房里,却找不到她漂亮的小篮子了。李妈从外面回来,面对柳桃的询问惊讶道:“那不是给杨秀才家准备的吗?太太叫我送到螺蛳巷去了。”

    杨秀秀来家里时,柳桃扯着她问:“我的篮子呢?”

    “什么篮子,装饼的那个么?吃了饼谁还留着篮子。”杨秀秀支吾着,心里却想那个篮子真的好可爱呢,绝对不还给柳桃。

    一家人分吃了月饼,杨秀秀问杨鲁氏讨了那篮子装针线,摆在自己床头,一天都不知道要摸多少遍。

    柳桃凶道:“我的篮子值一百钱呢,顶好的细蔑工,是州府里有名的姚生记买的。你给我拿回来!”

    杨秀秀扁着嘴,带着哭腔:“哪里有送出来的东西要回去的道理。而且是你家自己送来的,我家又没要你送。”

    碰巧李氏今天带着柳叶去娘娘庙烧香了,杨秀秀没有援手,柳桃把她欺负了个够,看她像个小白兔一样哭得眼睛红红的然后才说出自己的目的:“你回去跟你哥说说呗,要他教小春哥念书。”

    “我哥哪里有时间?”“又不要他天天教,一个月抽个几天就可以啊”转而柳桃就沉下脸、磨着门牙“要不然你就还我一百个钱或者篮子!”

    杨秀秀啜泣着:“我哥都不理我的,我娘也不许我随便打搅哥哥。”

    柳桃想了想,大度的道:“那我来跟他说。”

    “真的?那篮子的事就一笔勾销,你再也不许提。”杨秀秀收了眼泪。

    “送你了就是”柳桃慷慨的挥挥手。为了小春哥一个篮子算什么,啊,其实还是有点心疼的,那个金瓜篮子自己最喜欢了~~~

    “还有你那对红珠子的头绳也要给我。”

    “杨秀秀你别太过分、你真以为我不敢揍你?”

    ······

第三十三章 生气

    “哥哥,这边,我在这里。”杨秀秀举起帕子。

    杨子云却看着妹妹身边的柳桃,她对自己总是爱理不理的,今天为什么——心不由砰砰跳起来,耳朵尖也红了。

    可好像哪里有不对,杨子云再一眨眼,对上的却是一张男孩子的脸。杨子云总算肯正眼看李春一眼,听说他现在越发不像话,在码头上跟那群做粗活的汉子一起厮混卖苦力,只见他破烂的衣服里露出黝黑的皮肤,身上还有不少醒目的伤痕,头发剃得短短的,样子真是要多粗野就多粗野。

    李春也皱着眉头看着杨子云,本能就不喜欢这个把自己衬托得更粗野的文弱小孩——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叫他一声小孩,俩人岁数相近可李春比杨子云高出了快一个头,杨子云在他面前简直就是一朵孱弱的随时会折断的小白花。

    “这是干什么?”李春和杨子云异口同声,说完彼此瞪一眼,都很不满意的样子。

    小桃跑过来找到自己、二话不说拉着自己的胳膊神秘兮兮的说“快走快走,我有好事情”,还一定要自己提一条鱼“提着嘛,有用的。”跑来就是为了认识这弱弱的小白脸么,他能有什么用?

    李春嫉妒的看着杨子云,小桃的爹娘就是想把小桃嫁给他,就为了这家伙日后能做个秀才,秀才有什么好?无非多识得几个字,会做几首酸诗。

    杨子云也只想倒退几步,他离李春太近有种不安全感。俩人面面相觑时,柳桃拉着李春很热情的介绍:“小春哥,这是秀秀的大哥,他爹是秀才,他也很会念书。我想请他教你念书。”

    她说完又鼓励的看看杨秀秀,杨秀秀硬着头皮说:“呃,哥,那个圣人不是说要帮助别人,人家求你、你有时间就帮帮吧。”

    “是啊是啊,我们不会占用你多少时间的。”柳桃猛点头,又对杨子云谄媚的道“杨大哥,我爹都夸奖过你的学问,而且说你心肠最好,你做小春哥老师好么?”

    她拉起李春的胳膊、举起那条用柳树枝串起的鱼:“杨大哥你看,我们都带了拜师礼,这叫那个什么,束什么。我们是诚心诚意的,请杨大哥答应吧。”

    “住口!”谁也没料到文文弱弱的杨子云突然发作,柳桃吓了一跳,就直接贴李春身上了。

    杨子云不知道自己气什么,气这脚踩两条船的狡猾的小姑娘、气有事“杨大哥”没事“癞蛤蟆”、气那只白生生的小手抓住那黑黝黝的胳膊、气那“我们”还是气自己只值一条鱼。

    就为了这样一对不堪入目的狗男女自己竟然茶饭不思、书也看不进,白白耽误了多少时光。杨子云激动得嘴唇乱抖,语无伦次:“你、你们胡言乱语、有辱斯文、亵渎圣贤——小人也——”

    柳桃虽然听不明白这些高深的词却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不愿意就不愿意,好端端的骂人做什么!快嘴的她不服气探出身子想反驳,一直没做声的李春却抓住她:“我们走吧。”

    我们、我们、他抓她的手!杨子云心肝一阵乱颤,声音都变尖了:“不知羞耻、还想受圣人教化!衣冠不整、断发的野人!囚徒!!贱奴!!!”

    李春头发一直削得极短,确实是个异类,不过柳桃从小见惯不以为意,她听了杨子云这话勃然大怒、还没有来得及反击李春已经抢先把手里的鱼往杨东云脸上重重一甩。杨子云竟然一个踉跄摔到在地,杨秀秀尖叫了一声弹跳开老远,生怕他再动粗。

    李春轻蔑的看了他们一眼,地上这家伙估计自己一拳都受不住、算了,便宜这小弱不禁风的小白脸。他转头拎起柳桃走了,柳桃感觉到李春不同以往的生气,拖着自己也比平时用力一些,叫他停也不听,最后她用两个手抱住他的胳膊“小春哥你到底怎么了嘛?”脚尖拖在地上才让他停下来。

    他却仍然不肯看自己,板个脸。柳桃围着他走,走到左边他看右边,走到右边他看左边。柳桃扑上去:“好了好了别气了,那种人都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的,他说的话做不得数。”

    她跳起来去摸他的脑袋:“我可喜欢你的头发了,让我摸一摸。”

    不料却“啪”的被他手一挡,他力气大,柳桃不但手臂震得发麻,而且她身体正悬空、就往后一摔。

    “你推我!”柳桃震惊得都忘记从地上起来,睁着两个大眼睛看着他,突然一阵委屈涌上来、眼泪就控制不住了。

    而李春也似乎被自己的举动怔住了,看着她泪水横流,低低叫一声“小桃”。他弯腰想拉起她,柳桃尖叫着打开他的手:“别碰我、我讨厌你。”

    她爬起来哭着跑开:“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柳桃一头哭、一头往家里走,她知道李春在远远跟着自己,可是自己绝对不要原谅他,也不要回头。呜呜,竟然推自己,他以前重话都没对自己说过一句,呜呜,竟然推自己,再也不要理他了。

    她咬着嘴唇死犟着,呜呜呜,眼泪一串一串的掉,抹都抹不及。真的好难过,他为什么这样对自己呢,自己又不知道杨子云是这种人,以为他只是个读书读得有点傻的爱说教的书呆子,那些难听的话自己听了也很难过啊。

    “娘,柳家的亲事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杨子云很少这样大声说话,冲进家门就这么来一句,把正在做针线的杨鲁氏吓了一跳。

    “我儿、怎得了?”杨鲁氏急问。

    自己没被看上或者自己想娶的姑娘品性不良?哪一条杨子云都羞于启齿,扭过脑袋提着书袋回自己房间去了。杨鲁氏狐疑的看着在门边磨磨蹭蹭的杨秀秀,大喝一声:“你这死丫头做了什么好事还不快说、不要等我打你一顿。”

    说了结果还是被扫帚抽了好几下,杨秀秀一边拦着一边哭:“娘、娘,不怪我,真的,都是柳桃、我怎么知道她那么大胆子,当着哥哥的面和李春抱一起。”

    杨鲁氏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立即跑上门去把姓柳的一家全部骂遍。她把杨秀秀抽一顿还不解恨,想着正是杨秀才最开始看上柳家的臭丫头,于是飞奔房里把杨秀才打骂一顿:“砍头的杀才,这般害自己的亲儿子,你得了什么好处硬要和那个小银妇结亲。”

    杨秀才委屈无比,抱着头唉唉叫唤着。自己儿子年已十六,有几户叫了媒婆来的比自己家还破落,有一家家境还可以但姑娘是个麻子,气得杨鲁氏泼了一盆脏水把媒婆赶了出去。

    说来说去都是自己家底子太薄,那中等以上的人家都看不上自家,也有那抱着胳膊观望,等儿子得了功名再说的。

    说实话儿子年岁确实不用着急,可家里光景实在是难熬,何况一旦下场那钱财要花到现在的十分。柳大姑娘能干漂亮、家里又这般殷实,且没有兄弟只一个幼妹——这样上乘的好亲事睁着眼睛错过才是要天打雷劈呢,自己不能因为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而放过这一注财。

第三十四章 懊恼

    李春站在甜水井街柳家门口发愣,木槿花已经开得稀疏,枝叶却更稠密,柳桃转身关门时哭得红红的小圆脸烙在他心里一样火烫火烫的。他很想把自己揍一顿,竟然把小桃惹哭了,自己对她真是太坏了。

    柳桃这样啼哭着进门可是少有,李妈第一个奔过来,搓着围裙紧张的问:“大姑娘有人欺负你了?”不由伸长脖子看看她身后、李春呢?往日里跟得那么紧,现在大姑娘在外面受了气李春怎么不见了?

    “呜~~~”柳桃扑进李妈怀里。她真是太委屈了,别人再怎样她都不在意,可就是在他这里自己不愿意受一根头发丝的委屈。

    “娘,你说他是不是对我不好?反正我再也不要理他了。”柳桃心里满溢着自己的小委屈,也顾不得自己和李春见面现在是私下的了,李氏轻轻一盘带,话就唧唧呱呱全倒了出来。

    她心思浅,脾气大,多少年来把李春放在心头前位,只怕仅次于爹娘,可能连柳叶都在后面,忽然被他粗暴对待、严重性不亚于天塌了。

    “好了好了,这么大人了还哭,不怕被小叶儿笑话”李氏哄道,又转身对柳叶说“我们小叶儿都不掉金豆豆的是不是?”

    柳叶早就挪着胖乎乎的小身体到姐姐身边,举着帕子给她擦眼泪:“姐姐别哭啦,小春哥哥欺负你、他是坏人,我们再也不理他了。”

    柳桃又有些讪讪,本能想反驳小春哥不是坏人。

    “早就说过你如今人大了,再和李春走得近不合适,现在明白了就好。”李氏已经无数次懊恼当初不该把女儿做儿子养,女娃就是女娃嘛,像大女儿弄成个男娃的性格简直不像样,这正是一个扳正她的好机会。

    柳桃听着娘的话,慢慢儿的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味。

    “我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是清清白白,而谁知道李春是什么出身?他性子人品随哪个也都看不出,他亲爹也许是做贼的坏人呢?就是养他的李大也不是什么好人家。他今天只是推你一把,日后起了什么歹心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来呢。”

    “娘,他不是——”柳桃虽然生李春的气,可听娘这么说他心里又不舒服了,急着为他分辨却被李氏打断“你也别难过了,现在认清他的面目总比以后吃大亏要强。女孩儿家的,不能眼皮子浅,别人说两句好听的就哄了去。以后你就好好儿呆在家里跟着娘学家务,也别再找借口去外面,家里一个妹妹一个秀秀给你作伴你还待不住呀。这次李春推你的事就算了,我不去跟你爹说,要是他还来惹你我就叫你爹去找他叔叔好好管教管教他。”

    柳桃被娘这一通话完全说傻了,自己只是想撒个娇而已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她结结巴巴说:“娘,他,他----小春哥没伤着我。”

    “你这傻孩子,还非得要破皮流血不成?他敢让你那样娘会找他拼命。你呀——”李氏满怀恨铁不成钢的叹息一声“你跟我一样心眼太好了,见他可怜从小儿就救济他,可是有些人天生性子不好,你对他再好也是没用的,白眼狼,只会咬你一口。”

    娘越说越不像话了,可偏偏又是自己先告状——柳桃除了憋闷说不出别的来。

    晚上李氏跟柳仲生说了,柳仲生内心深处对于李春有一丝丝的畏惧和阴影。

    虽然冯有财喜欢李春那种劲头,有这种劲头的人就算身无分文也能给自己趟出一条路来,可是自从侄儿出事后不知怎的柳仲生看李春总有那么一丝畏惧。福牛儿容貌尽毁,落下残废,柳仲生心里莫名愧疚,这些年虽然俩家不再走动,但柳仲生送去乡下的钱物反而比以前还多。

    而杨子云白天冲动之下冲着自家老娘嚷绝不要和柳桃做亲,晚上卷了书本,暗淡的灯火下柳桃那张雪白的小脸、乌溜溜的大辫子就跃出脑海,这样一个俏丽活泼的小姑娘本该是自己的——想着就恍惚起来。

    十五六岁的少年慕少艾,再是一截木桩子春风一吹、也要萌发枝叶出来。

    第二天早上杨子云在饭桌边期期艾艾,偏偏话又说得不清不楚,反倒是一边的杨秀秀懂了,吱吱笑着:“娘,哥哥是舍不得柳桃呢,要娘千万别去退掉柳桃。”

    杨子云耳朵根红得透明,看到儿子困窘的样子杨鲁氏抄起扫帚往杨秀秀身上扑,一边抽一边骂:“你这死蹄子,在柳家吃了二两油就轻浮得没骨头,敢编排你哥哥。我今天揭了你的皮、叫你知道什么是规矩。”

    杨秀秀哭嚷着求饶,心里深悔自己多嘴多舌。自从在柳家呆得多了、吃好喝好穿好,不再为做客只有一件洗得泛毛边的裙子而苦恼,就开始憋不住的在肚子里盘绕各种小盘算,可她胆子又不算大,除了搬弄些口舌外也做不出什么太实际的事,只不过看到别人因为自己几句话皱眉她也就非常开心了。

    李春躺在船板上看着天上繁星,星空里浮现出小桃那无忧无虑的笑容。他摊开掌心,看着一条有些褪色的红头绳,末端还拴着一对小小的银铃铛,他轻轻摇了摇头绳,铃铛碰撞发出细碎的声音来。

    “小桃”他叫着她的名字,他想着明天一定好好的跟她道歉,她心肠那么软,一定会原谅自己的。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却再也不出门了。

    柳桃可算第一次吃到了自己说话不经意的苦头,她要说李春的好话家里就“他都敢推你了”把她堵回去,李氏还故意问柳叶“你姐姐是不是被李春欺负了特别伤心?”小柳叶用力点头,特别好心的安慰姐姐“姐姐别想啦,以后不见小春哥就是,他再也推不到你啦。”

    柳桃捧着个绣花绷子,半天扎不下一针,李氏瞧着她发呆也不说破,只说:“等你秀秀姐来了你好好儿请教,哪个女孩子没两手拿得出的针线活。”

    柳桃烦闷的把绷子一丢:“娘,你干嘛这么喜欢杨秀秀呀。”

    “你这孩子、我还不是为了你!”李氏嗔怪道。这可是你的小姑子,不过这句话没说出来,毕竟俩家还没有过帖子。

    “桃儿,你爷爷当年就是因为不识字、被人讹了田去,急得吐了血亏了身子——”李氏的话起了个头就被柳桃打断,“娘,你到底想说什么呀,怎么又从杨秀秀扯到我爷爷去了?”

    爷爷死得早,就连娘都没见过这个爷爷,但是爷爷的故事柳桃从小听到大,这是爹经常唏嘘的,尤其是每次提到冯伯伯时爹就更感叹了。整个花石镇冯伯伯家业算大的、冯伯伯人又活络,身家就芝麻开花一样,一年比一年拔高,爹就总是说如果不是当年爷爷被人骗了,自己家败落了他也许不会和冯伯伯差这么远。

第三十五章 玫瑰香露

    “桃儿,你爹是读书人,所以特别喜欢——”“我知道嘛,所以娘才允许杨秀秀在我们家白吃白拿。”

    大女儿这直白的话让李氏有些说不下去了。柳桃站起来打哈欠:“娘,我还是去厨房看李妈要不要帮忙,我看着针线就头痛。”

    杨秀秀曾经说过爹爹想把自己许配给她哥哥,自己开始只当她在说梦话,可现在柳桃已经没办法骗自己装不知道了。十四岁的姑娘开始挑人家是很正常的事,柳桃从小就觉得除了李春不做二想,突然一下发现这事没自己想得那么简单,爹娘不是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顿时烦恼无比。

    “姐姐你把花样子画歪了!”柳叶叫起来。柳桃猛的一惊,低头看炭笔把好好一副蝴蝶绕花的花样子描得乱七八糟,蝴蝶翅膀一大一小差得离谱。

    “这是杨姐姐她外婆留下的花样子呢。”柳叶嘟囔道。她已经有个小家碧玉的雏形了,温柔乖巧,特别爱女红。

    杨秀秀家传的针线活那真是没得说,这一本花样子据说还是杨鲁氏的陪嫁,杨秀秀带来给柳家姐妹看应该说是相当大方了,很多独特而精巧的花样叫小柳叶看得眼界大开,就对姐姐这样弄坏秀秀姐家传的宝贝很是不满。

    倒是杨秀秀大方的说:“没关系的,我娘挺喜欢小桃的,所以才叫我把花样子给你们看,尤其叫我多教教小桃。”

    杨秀秀也一边说一边心里恶寒,谁叫老娘扭着自己耳朵逼自己来讨好这个臭丫头,叫自己千万笼络住了别叫她跑了。

    柳桃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光看着杨秀秀,然后无语的转身继续去厨房,杨秀秀小步跟着碎碎念问:“你好些天没出门了,你不去找李春玩吗?你真的不理他了吗——哎哟”杨秀秀不提防柳桃又猛然一刹车、鼻子撞到她背上,顿时一酸。

    柳桃怒视杨秀秀,怎么都没完没了了。杨秀秀还在问:“我看你们相处得那么好,怎么他就突然对你不好了呢。”

    柳桃使劲咬住嘴唇,她正考虑是不是要和杨秀秀打一架再说,突然见杨秀笑盈盈的拉起自己的手,往自己手心里放了一个大约三寸左右的水晶玻璃瓶子:“哪,这是他要我转交给你赔礼道歉的。”

    瓶身和盖子都镶嵌着银子的图案,异常精致美丽,柳桃认得这是装玫瑰香露的,撒水里一点儿就整个香得不得了,这东西都是外洋过来的,不仅很贵而且又很少,说是有钱都没地方买。就是被冯伯伯宠上天的娇娇过生日都没得到,据说因此还跟冯伯伯吵了嘴,这不可能是杨秀秀能有的,那么虽然贵重倒真有可能是李春给自己的。

    虽然李春比起杨秀秀还光棍些,可柳桃就莫名相信李春有本事能给自己弄来这世界上一切的好东西。

    可问题是、为什么李春会找杨秀秀呢?自己和他抱怨杨秀秀时他不也总是附和、那天不也是很讨厌杨子云吗?

    他要是想送东西给自己也应该去找冯娇娇啊。柳桃狐疑的看着手里的水晶瓶,一颗单纯的心如今生出了枝枝蔓蔓。

    “你们、你们经常见面吗?”柳桃觉得自己喉咙有点干。

    杨秀秀笑眯眯的点头:“是呀,以前我不是总陪你去见他吗?我和他也算朋友呀。小桃,你看他送你这么好的东西就别再闹了,我替李春向你道个谦吧,他那天推你肯定不是故意的,他就是那么一个粗手粗脚的人,小桃你是最大方不过的,你就原谅他吧。

    这小桃小桃叫得人快吐了,而且杨秀秀这种亲热的口吻叫柳桃气得直哆嗦,什么叫做他就是那么一个粗手粗脚的人,还有凭什么杨秀秀来替他道歉,她和他很熟吗?!明明荷花娘娘生日时他还泼了杨秀秀一身墨怎么现在就跟她说心事了、他真是——真是太坏了!自己讨厌死他了!!

    怒火烧得柳桃脑袋已经短暂停止思考,不假思索伸手一拂:“我才不要,你跟他说我讨厌他、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哎呀呀,哭出来了,臭丫头哭出来了。杨秀秀心里真是痛快极了,

    李春看见满面微笑的杨秀秀,第一反应也是想去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他倒是想找冯娇娇来的,只是冯家宅子并不像柳家这样好进,冯娇娇家人口多着呢;他只好去了满香楼,遇见了冯金宝,冯金宝告诉他冯娇娇去州府亲戚家玩了,一时不得回家。

    李春失魂落魄的在甜水井街转悠,这次和上次可不一样,这次是小桃自己不愿意了。这么多年任何人讲自己的坏话小桃都不理睬,只一心一意的对自己好,现在她终于认清自己是个没有用、对她有着不轨念头的卑鄙小人,她再也不会要自己了!

    被这沮丧又懊悔的情绪盘踞着以至于杨秀秀好奇的站在他面前打量着,他竟然没躲避,甚至俩人还对答起来。

    “你是在等小桃吗?你要我帮你叫她出来吗?”

    李春听了高兴起来,看着杨秀秀也多了几分感激,半晌杨秀秀满脸歉意的出来:“对不起啊,小桃她不愿意出门,她还在生气呢。”

    李春几乎每天都和杨秀秀见面,眼巴巴的期盼她能带来好消息,可是每次杨秀秀都抱歉的说“小桃还在生气,她脾气可大呢。”

    小桃生气是应该的。李春不指望小桃一下就原谅自己,自己真是太可恶了,怎么就挡了那一下呢,还把她推倒在地了。李春简直不能多想,每每想到她那小圆脸震惊的看着自己他呼吸都要停了,心也绞着痛起来。

    李春又一次挖出罐子发愁的数着,罐子里的铜板并没有什么神仙来帮忙变成满满一罐,好让他买一件贵重的礼物给小桃赔礼道歉。小桃不在乎东西贵贱,可是自己要让她明白自己有多后悔、有多愧疚。

    花石镇前方的松宁钞关南下北上的船只排起长队,等过关等上一个月也是常事,运河里船位昂贵,因此不少船只会选择停靠到清水江段里来,大多数船只为了节省费用都是买了米菜自己做饭。这天李春去给一条商船送鱼,正遇见随船的货主吃多了酒在船头透气、不小心把个金灿灿的物件掉进江里,他水性好,动作又快,瞬间就下水捞了上来。

    那货主爱物重得又惊又喜,他展示给李春看,原来那个物件竟是个西洋怀表。李春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奇巧番物,只见怀表金壳子上浮雕着月季花枝,花芯镶嵌着火一样的红宝石,机括打开表壳后看见几根指针自动走着,好不有趣。

第三十六章 水上

    那货主白七爷摘了个荷包给他做报酬,他不要。白七爷见他吞吞吐吐的,就笑着说:“你是想要这块表吗?这是家主给的,倒是不方便给你,你若真喜欢日后我可叫人捎一块给你。”

    李春赶紧摇头:“七爷,我闻到姐姐身上的玫瑰香味,如果可以我想也要一瓶。”白七爷这样的大商家外出都携带姬妾,上来奉茶,打扮得天仙一样,远远就是一股好闻的玫瑰香味。小桃说起这种花露,冯娇娇给她用过一次,她很高兴的举着双手叫自己闻,问香不香。

    白七爷看李春眉眼精致,想他会讨女孩欢喜也是自然,对于少年多情也是赞同,都是男人么。他兴致颇高,一边叫人取一瓶花露来一边哈哈笑着拉着李春坐下来,重新置了酒菜一起吃喝,李春却食不下咽,握住那光滑的瓶子恨不得插翅飞进甜水井街的小院子,这礼物小桃一定喜欢。

    李春苦恼着要怎么把东西送给柳桃,如今她又不出门,翻墙倒是难不到他,但是要被人发现小桃就成什么了。最后还是只能依靠进进出出柳家的杨秀秀,为此他甚至生硬的对杨秀秀的说了声“谢谢”。

    现在杨秀秀告诉他小桃不要自己的东西,李春如同被一桶冷水兜头淋下。他倒是不怀疑杨秀秀说谎;他就贴着墙根儿呆着,听见柳桃气鼓鼓拖着哭腔喊着“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杨秀秀慢慢儿跟着李春走出甜水井街,跟着个少年男子并排走着这还是第一次,新鲜又刺激,她细细的劝说着李春不要在意、缓几天柳桃心情好了她再帮忙劝劝。

    李春完全心不在焉,何况脚下这路也不是自己的,杨秀秀要走着他也管不着,只杨秀秀把花露的瓶子往他手里塞时他才清醒了过来:“我不要了、你扔掉吧。”

    这是什么话!这可值钱着呢。杨秀秀掩住心里惊异,只抿嘴笑着说:“那我替你收着好不好?这也是你的一片心意,扔掉怪可惜的。”

    这话、这神态哪里都怪怪的,他们好像从来都没熟到这种程度吧。可李春无心计较,看杨秀秀还站着不走:“你有事吗?”

    杨秀秀逆光站着,李春又混不在意,就没看清她满面飞霞,只听她蚊子般哼唧:“你、你这人麻烦了别人都不谢的吗?”

    换个人就懂这是小娘子的娇俏,李春却觉得果然是螺蛳巷不肯吃亏的性子啊,自己倒是疏忽了,于是说一句:“你等等。”

    他跳上小船,掀开船板,下面储着水养着卖不完的活鱼,选了一条中等的用稻草串起来,又跳下船来,递给杨秀秀:“给你。”

    “这鱼太活了,我拿不住呢。”杨秀秀羞怯道。

    也是,鱼还在噼噼啪啪扭着,尾巴甩出好多水珠子,杨秀秀一身栀子花图案的洋红细布衣裙,甩上鱼腥味就糟蹋了。杨秀秀不肯伸手,李春自然就帮她提着,又把她送到螺蛳巷。

    柳桃闻到杨秀秀身上的玫瑰香露味道脸都气歪了:“你···你这味道从哪来的?”

    “小桃你不是不要吗?李春就给我了,也是他千辛万苦得来了,别白白糟蹋了。”杨秀秀语重心长劝道“小桃你知道李春不容易,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他呢?昨天他打鱼回来手都被网子勒出伤来,我都不忍心白要他的钱,我硬是把平时做针线活积攒下的钱给他,你也要多替他想想才是。”

    杨秀秀越是帮李春说话柳桃就越火大,自己只不过小小的生一回他的气,他就去跟杨秀秀亲热了么?还什么事都对杨秀秀讲。

    终于她被杨秀秀激得哇哇大哭,什么跟什么啊,他明明只送礼物给自己的、也只送鱼给自己吃的,为什么会送给杨秀秀呢?自己不再是独一无二的了吗?

    柳桃把针线棚子什么的扫落一地:“我讨厌他、讨厌死了!你再在我面前说他我就把你赶回家去。”

    这白七爷还要在青湖府停留些日子,他的船停在花石镇,人两边来回。他喜欢李春伶俐,就唤了他经常来说话,白七爷是南泉商人,南泉是历代海货番物集中地,见识多广,李春也喜欢听他说那些海外逸事,增长了不少见识,连小桃不理自己的烦恼也减轻了许多。

    这天白七爷派人来叫他,李春到了却见他和另外一个中年人都是面孔泛红,酒气扑鼻,那人也是一身锦绣,手上戴着偌大一个碧玉戒指,显然也是有身家的。原来俩个人是旧识,吃着酒不免吹嘘起来,从家业到美妾儿女,最后这人吹嘘得了个怎样能干的忠仆,这上头白七爷却没啥好炫耀的,突然想起李春来。

    就只见几条船跟一叶小小扁舟驶到清水江一段河流平稳之处,船上挤满了伸长脖子的人,就连岸上都陆续围了些看热闹的,大家聚精会神看着扁舟上的举动,唯恐漏过一个细节。只见一个管事模样的站在中间,两边各站着一人,一个是个二十多岁的健壮青年,一个却是个削瘦少年,一头极短的短发正是李春。

    扁舟在江面上偶有颠簸,俩人都脚下生根般稳稳立着,那管事捧起一个方盘稍微倾斜向四周展示,激起一阵又一阵惊叹,那竟然是满满一盘银锭子。惊叹还没平息管事已经猛然一抛、顿见满盘银子天女散花呼啦啦全部抛进清水江!

    而说时迟、那时快李春已经入水,在周遭的尖叫声中他一次次探出头来,几乎每一次都会往扁舟上丢一锭银子。

    比试转瞬结束,大家还嫌不够过瘾,可不是每个人都舍得拿银子来打水漂的,佩服羡慕之余越发大力鼓掌叫好。

    白七爷对着西洋怀表、洋洋得意:“一刻钟里李春捞起八锭。”对方沮丧,他手下只捞起三锭。

    李春湿漉漉爬上船,众人似乎才第一次发现这个孤儿竟然还有这般身手。阳光下他深棕色的皮肤闪着水光,赤裸的肩背宽阔,肩胛骨仿佛一对漂亮的翅膀,水珠顺着他的背脊滑落到尾椎骨,竟然还有一对腰窝。

    他头发短,五官没有一点遮蔽,鲜明得叫人简直不好意思盯着看、却又舍不得不看。众人又惊奇于这个被酒鬼收养大的少年竟然如此英俊,原来柳秀才的大姑娘才是慧眼识珠。

    白七爷之前就说了李春从江里捞起多少银子都归他,而且李春给他挣了面子十分高兴,直接赏了他一锭金锞子。码头众人看向李春的目光就多了一些晦涩和贪婪。

    晚上他就被堵在黑巷里。李春爬出巷子,摸着短墙靠着坐起来,闭着眼睛把滑腻腥咸的一口血吐在掌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等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等胸口的闷疼感稍微散去,他艰难的挪动起身。“这是李春?你这是——”冯金山看着鼻青脸肿的他,要不是那一头独特的短发真认不出来。冯金山知道李春和妹妹经常在一起玩,也知道自己老爹对他有那么一点想法。

第三十七章 掐死你

    “冯大哥”李春说话感觉像炭火在烙着胸肺。冯金山往他身后看,模糊看见巷子里有东西蠕动和隐约叫喊,心头一紧,赶忙叫跟在身后的小厮扶住他、送他回船上去。

    李春扭头对他喊道:“冯大哥,别告诉小桃好不好?”

    冯金山答应着。他和娇娇差了十几岁,看娇娇这些朋友如同父辈一样,平时无事不会主动搭讪,更不会跑人家家里去,上哪儿去告诉柳家妹妹。

    李春昏昏沉沉躺了两天,他生命力很是顽强,吐出一些淤血,喝了几碗乱七八糟草药熬的苦水就起身了,回到码头做工时他发现众人不禁都离自己远一点,原来他的凶名已经传开。那天晚上他一对三,当然没赢,银子全被抢走了,但对方也不能说赢了。

    黑巷里的场面头破血流不足挂齿,让人不寒而栗的是三个人中一个被活活撕扯下来一边耳朵、另一个则一颗眼睛珠子被抓了出来,晃晃荡荡挂在眼眶边晃悠。

    白七爷的船要排过钞关了,他问李春要不要跟着自己,李春愣了愣,这仿佛是送他一双翅膀帮助他离开这让人要窒息的地方。想起柳桃来他又一阵犹豫,论理说这世上已经没有人管得到他,可他就觉得自己的事只有小桃才能做主。

    白七爷只能遗憾的告诉他如果他有意,可以去州府的珍宝斋传个话。

    李春坐在河边发呆,忽然闻到一缕玫瑰香露的味道,然后他的眼睛被一双少女的柔软小手捂住了。

    “小桃!”他如猛兽捕食般轻易就把这只娇小的猎物反手揽住,当脑袋里觉得不对时却已经死命搂紧少女柔软的身体。

    杨秀秀满面通红,先是羞涩,然后是害怕,货真价实的害怕。她呼吸困难,瑟瑟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李春在想要不要掐死她算了,他心有所想手下就不知不觉用劲。

    杨秀秀双手无力的拉扯着他的胳膊,好可怕,她透不过气来了,喉咙要被捏碎了,好痛。她偷偷的看过,柳桃总是这么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很白痴的叫他猜她是谁,还不许一下猜中。他在柳桃面前简直像一条狗一样好脾气,可为什么——杨秀秀双眼朦胧,不,自己不要死啊。

    一阵江风吹来,李春清醒了,手一松,杨秀秀像团烂泥般瘫倒在地,捂住喉咙咳嗽,可只能发出很小的声音。

    “你要是敢跟任何人说、我一定掐死你。”李春丢下她,满脸厌恶的转身。

    杨秀秀倒在地上呜呜的哭,太可怕了,她以为他即便是拒绝也顶多是推开自己,却是想杀人。果然是哥哥骂的天生的囚奴,下贱胚子。

    “你怎么才回来啊。”李春埋怨着对面的少女。

    冯娇娇嬉皮笑脸:“你想我啦?不会吧,李春,你胆子可够大的,居然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

    她的胡说八道叫李春头脸涨得通红,冯娇娇还要故意去撩他:“啧啧,你可长本事了,你前几天在清水江上大出风头我可都瞧见了。这几天围着你转的小娘子不少吧、你就把小桃抛到脑后了?”

    李春躲着冯娇娇的魔爪,差点没要哭出来,这么一个大个子哀求着“娇娇,别这样”让冯娇娇大乐,越发动手动脚,她都没注意自家老爹出来站在走廊里笑眯眯的看了一会、又笑眯眯的转进屋去了。

    “什么、你和小桃吵架了?真的吵架了?你们竟然一个月没见面、也没说过话?”冯娇娇以为自己在听神话,以柳桃的黏糊劲和他三天不见都受不了,可是他们现在竟然一个月没见面!

    冯娇娇斜一眼李春:“你们什么事情吵架啊,总不能是为了吃的吧?”她的想象力实在是贫瘠。

    李春只说:“是我不对。”

    “当然是你不对,难道还会是小桃不对?”冯娇娇不客气的道“她那么喜欢你,在她心里你排在我前面、知道吗?哼。”

    “你怎么才回来啊。”听到这埋怨冯娇娇直摊手,这俩人真是一模一样啊。

    冯娇娇吃着花糕,心里暗暗感叹也许小桃和李春吵架是好事,看,这一个月没腻在一起小桃手艺明显又进步了,这盘重阳花糕和自己家的满香楼味道不一样呢。

    柳桃是把老菱角煮熟碾成粉,和糯米粉掺一起上屉蒸成的,冷却后切成一方方的,撒上菊花瓣做装饰,菱角的清香让这糕额外爽口。冯娇娇吃了一块又一块,直到盘子底只剩渣渣才心满意足,而好友叽里呱啦的哭诉也告一段落。

    “就这样呀?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我和我哥哥还打架呢。”

    面对好友的不当一回事柳桃生气:“还要怎样?他竟然推我、你说他是不是太过分了,竟然推我。”说到最后几个字却哽咽了起来,就在冯娇娇怀里哭开了,她倒是不好意思说自己对杨秀秀的嫉妒。

    “好了,他已经认错了,你这么久不见他对他已经是惩罚够了,再说你要是还生气当面骂他不是更解气吗。”

    “我才不见他。”

    “好吧不见就算了。哎,你知道吗周甜儿定亲了,你想必是不肯去凑热闹的,反正你也不出门,我已经决定和张金花一起去了。”

    柳桃气得直捶冯娇娇,再多劝自己一句会死啊。

    周甜儿的婚事定在明年春天,她未来的夫婿是一个表姑姑家的哥儿,住在隔壁府,不算太远,路上坐船要两天。

    一群小姑娘坐在闺房里陪着周甜儿聊天,昨天大家还是嬉戏打闹的小女儿,明朝就各自东西嫁做他人妇,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一时间这些无忧无虑的小姑娘都带了些伤感。

    周甜儿从没见过这个表哥,她小声跟柳桃嘀咕着:“也不知道他是圆是扁,会不会疼人。唉,女儿家就是不受重视,表姑只说让我哥哥跟着表姑父历练、我娘就欢喜不迭,小桃你没看见我娘那样子、恨不得把我打个包送人一样。”

    柳桃安慰她:“你娘不会给你瞎选的,你们家是有体面的人家,要是姑爷是个麻子癞子大家要笑话的。”

    周甜儿扭她一把:“呸、你才嫁个癞子呢!”

    俩个小姑娘说笑一气,闺中儿女对于婚姻毕竟都是心存美好,对周甜儿送上的也都是祝福和打趣,待到螃蟹和桂花酒送上来气氛已经很轻松了。周家是大户,特别捡了几篓肥壮的螃蟹来招待自家小姐的闺友们,就在花园里选了个有亭子有流水的角落,高高低低摆了几十盆菊花,也凑出一派花团锦簇的热闹景象。

第三十八章 我不知道的

    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女人的地方就不平静,虽然这都是些娇气小姑娘,但也是女人,就有人螃蟹堵不住嘴。今天来的女孩儿中柳桃家境算一般的,当初周甜儿跟她认识也是因为冯娇娇,只不过发现俩人还说得上几句话后也就交往起来。

    “娇娇,给你这只,一定肥。”柳桃拿了一只团蟹递给冯娇娇。

    冯娇娇高兴的接过:“小桃挑的没错。”

    “她相好的是打渔的,当然知道怎么挑螃蟹啦。”边上就有人阴阳怪气,大概觉得自己话说得俏皮,还向周围眨了眨眼,吃吃笑起来。

    第一个发作的却不是柳桃、她还没来得及动作却只见冯娇娇迅雷不及掩耳的把一碟姜醋泼出去,气势如虹,活像一个山水画大师,一边噼噼啪啪开火:“你这贱人!你不就是嫉妒小桃想抢她男人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龌龊心思,那天你花枝招展打扮了去清水江边可别说你是去跳河的。人家是打渔的怎么了?还不是没看上你!”

    这样刺激的新闻让一群闺阁小女儿哗的一声燃起熊熊八卦之火,被骂的女孩子捂着脸哭着跑了。柳桃呆若木鸡,看着冯娇娇:“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周甜儿插嘴“李春绝对没有理过她。”

    柳桃更加呆滞了,她咔、咔、僵硬的扭着脖子看看周甜儿、又看看冯娇娇:“有什么事情是你们大家都知道、就我一个人不知道的?”

    告辞时周甜儿脱下一只镯子给她:“小桃,以后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了,你看着这东西也想起我。我以前只羡慕一个冯娇娇、有个宠她上天的爹,现在还有一个羡慕的就是你,你能有自己喜欢的人真好。我祝你和李春能够终成眷属。”

    李春站在浅水处,弯腰盯着江面自己不停波动的影子,头发长了一些。他头发都是自己用刀绞断的。他生活的地方满是龌龊,头发弄短点方便些,反正也没什么人来教他容止礼仪,一个人头发长短为何会和品性挂钩呢。

    当他甩着头上的水珠上岸来,突然看见柳桃站在自己面前。李春几不能置信,脚下一个不稳又跌回水里去,“小、小桃”他结结巴巴叫一声。

    是小桃,穿着红色衫子、花朵一样的小桃就站在自己眼前。他满心欢喜,就像看见失而复得的珍宝。

    柳桃看着他傻乎乎站在水里看着自己,撅着嘴巴说:“你先上来把衣服换了。”看他站着不动又有点生气了“你干嘛还站在水里,想生病吗?”

    李春把干衣服就放在河边一棵柳树上,柳桃背过身等他换衣服,片刻她感觉到自己肩膀被很小心的碰了碰,鼻子一酸,满腔的委屈开了闸,她猛的转身抱住他的腰:“讨厌死了,我本来已经决定一辈子都不理你了。”

    她拖着哭腔、这么说着却用力抱紧他,抱得好紧好紧。李春刚泡过冷水的皮肤开始还冰凉,渐渐热起来,柳桃也奇怪自己怎么就能这么久跟他生气,活活把自己难受了这么久。

    柳桃感觉到他胡乱摸着自己的背脊和头发,在低声下气道歉:“你千万不要不理我,我会难受死的,都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

    “本来就是你不对”柳桃哭着“你就是生杨秀秀哥哥的气也不应该发到我身上来,我又不是故意的。”她捶着他:“我还不是为了你,我认得的字又不多,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没法总是找娇娇。我叫他杨大哥自己心里也恶心呢。”

    “我是气自己”他闷声说“我不喜欢你为我受委屈,去讨好别人。”

    “可我也想你好啊,想你的心愿能实现。杨秀秀说她哥哥念书很厉害,你要能跟着他识字不很好吗?”

    “我的心愿——”他搂紧她,我的心愿就是小桃你。他说不出那些复杂的心绪,情感和身体的变化,自卑与自厌,绝望中却犹抱着一丝希望。

    重归于好的结果就是柳桃整整控诉了一个时辰他多么狠心、竟然一个月“我不理你你也不主动来找我”,李春忍不住说一句“没有一个月,我在树上画了道的,只有二十七天”。

    柳桃听了更气、对着他肩膀咬一口:“你还每天记日子、你都知道这么多天了不见我。我、我恨死你了。”

    “我见了你的,重阳节那天你们去东山,你穿件黄色的衣服,头发上别了一朵红花,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你和李妈去太平桥,你穿的是那件蓝花衣,一张脸从头到尾苦着不高兴,我好担心你病了。”

    柳桃听到他这样远远看着自己,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嘟囔着“你真傻”,满溢的情绪无法宣泄,她就真个像只猫仔一样咬着他的肩、他的胳膊,糯米小白牙咬出细细的印子,倒也不怎么疼,只有些麻痒痒的。

    “你有本事再推我呀。”地上冷硬,柳桃跪坐在他腿上,摸着他的脑袋,他发质粗硬,头发又短,刺刺的挠着她嫩嫩的手心。

    她像一只撒赖又撒娇的小泼猫。李春笑着任她闹,觉得现在再美满不过。

    “听说你还和人打架了,这是弄伤的吗?”柳桃用帕子擦擦他的脸,又按一下他颧骨处还有一抹青痕“你干嘛那么凶,以后别和人动粗。”

    他应着,微微叹口气,幸福把胸膛塞得满满的,就像走丢了的狗找回了主人。柳桃恍惚他头顶扑啦扑啦扇着两只耳朵,一根尾巴也拼命的摇着,就又笑着摸着他的头。

    “小桃你今天打扮得真好看。”李春赞叹道。

    柳桃今天是先去祝贺了周甜儿,因而打扮了一番,天气凉了她穿的是件水红色的夹衣,头发也叫李氏给她梳个新样子,不像平时都是双髻,而是净发分股盘结再合叠于头顶,有个好听的名儿唤百合髻,插了一把小小的半月形木插梳。

    说着说着柳桃又想起刚刚在周家花园的风波,不由重重一口咬在他肩头、恶狠狠的道:“你惹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李春傻傻的看着她,听着她指控一张脸渐渐涨红了,想起那个倒霉催的杨秀秀又有些心虚,他本来肤色黑,难得看出脸红,可见是真急了。李春说话都不利索了:“我、我没有---小桃,你相信我、我真没有,我发誓我连你说的这个人都没印象。”

    白七爷和人的荒唐比赛轰动一时,柳桃听周甜儿和冯娇娇添油加醋了一番,她们和那个被骂哭的女孩都在现场围观了,冯娇娇还是在满香楼里听说有热闹、拿西洋千里眼看的。

    不少少女心被那个水里钻出来的矫健少年弄得荡漾了,尤其是想起他和柳家大姑娘那么亲热,有种奇怪的“既然柳桃可以、当然我也可以”的想法。

    李春受了伤,心思又重,压根就没注意这些天围着渔船来买鱼的小娘子们多了起来,那个在宴席被冯娇娇骂的小娘子还给鼻青眼肿的他送过药,可他前有杨秀秀之鉴,只看见年轻女孩子靠近他就避之不迭。

第三十九章 喜欢你、想娶你

    柳桃想着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被看光了就气恼,伸手把他衣服拢紧些,他衣服本来就破烂,总是避免不了露出那深蜜色的皮肤来。

    “你以后不准动不动就脱衣服,都光着膀子给人看光了。”柳桃的口气俨然他已经是个不贞洁的男人。

    李春莫名就一阵自卑,垂头丧气的:“可是这是俩回事啊。”

    他倒不在乎是穿衣服下水还是脱衣服下水,可是小桃说他招蜂引蝶他一定得申辩:“我没有跟人搭过腔,别人说要送鱼上门我也没有去过。我满脑子里只想着你、想着你不理我我有多烦恼。”

    这话说得她心里舒服了一些,可想着有别的女孩涂脂抹粉的跑来和他套近乎、又想着冯娇娇恬不知耻的说“哦嗬,小春哥已经很像个大人了,样子好好看额,尤其是他的腰——”柳桃心里头一股嫉妒的火焰蹭蹭蹭直往上升,一双手伸到他腰间,小春哥是我的,才不许别人碰。

    柳桃摸到他的腰窝,觉得很好玩,捏着他的腰窝,不时还戳一下。这位置真要命,李春不敢出声阻止,只咬住嘴唇控制自己。

    俩人头一遭误会了这么久,这些鸡毛蒜皮都不在心上,柳桃佯装生气撒了会娇也就算了,只相互抱紧了继续说话。

    “那如果你跟着这位白七爷,会要去南泉吗?甚至要出海吗?”听上去这些地方都太遥远了。

    “我也不知道,但是行商行商,就是到处走的吧。清水江上来来去去那么多大商船,饱绽了帆、装满了货,云南的铜、巴蜀的水银、北边的山珍南边的海味。商船上的人跟我聊天说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说海上一个浪头大得一座小山一样,海里有吃人的鱼,也有珍珠和珊瑚,海面漂着龙涎香,运气好可以捡得到;他们还说海那头有番国,番人有红头发金头发,眼珠子有绿的有蓝的。”

    柳桃听得出他语气里的兴奋和向往,他是男孩子,本来就应该要有远大志向。可是如果这时他离开了自己会很怕的,要是爹娘把自己嫁给不喜欢的人怎么办。

    柳桃吞吞吐吐:“小春哥,你能不能先别去外面?你等我再长大几岁、就能带我一起走。很快的。”

    柳桃听到他毫不犹豫的回答“好”面颊不禁发热,她把头埋在他怀里,又是害羞又是感激,还有一点点莫名的忧伤。从前只觉得他就比别人都亲近一些,现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越来越贪心,只想他寸步不离自己就好。这二十几天自己生气也生够了,想他也想死了。

    李春从云南霸道的官船看到了权势、从白七爷身上看到了富贵,他更看到了小桃爹娘对自己的疏远。自己什么都没有,如果自己是做爹娘的只怕也是舍不得让女儿跟着自己的。

    但是小桃叫自己不要走,那就不走。那些漂洋过海的奇珍异宝抵不过她一个人珍贵。

    小桃她是这世界上最美的小姑娘,戴一朵杜鹃红也好插一朵桃花粉也好都比别人要好看到十倍。她也是这世界上最善良的小姑娘,心肠那么软,猫儿狗儿都舍不得欺负,对自己更是那么好,总是挎了她精巧的小竹篮,翻出个荷叶包给自己,什么都有,红糖馒头肉包子,青团麻团鸡蛋饼,寸金糖,核桃酥,麻油鸡,芙蓉鸭,酱肉腊鱼烤糍粑。

    为了这么好的小姑娘他愿意就呆在花石镇,愿意继续一条破船、一个酒鬼的生活。想高飞也是为了她,愿意折翅还是为了她,他香香甜甜的小姑娘。

    “小桃,我喜欢你”李春终于敢说出来。他抱着柳桃软软小小的身体,真恨不得死命揉碎她,又恨不得一口吞了她,她暖乎乎又香喷喷的,就像一枚香甜的汤圆。

    “我知道呀,”她笑弯着大眼睛。

    “是、是那种喜欢,你爹讨你娘的喜欢。我也要讨你做娘子,和你过一辈子。”他一口气说出来,哪怕被她打耳光骂不要脸也认了。

    柳桃还是很困惑:“可我本来就是一直想嫁给你呀。”她突然大惊失色“你前面从没有想过要娶我?”

    他急忙分辨:“我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你这么好”他语无伦次“我会对你好的,我只喜欢你。”

    她笑着:“你已经对我很好了。”

    小姑娘声音软软糯糯,甜丝丝的,缠得他挣扎不脱,心甘情愿溺闭其中。

    突然不再迷惑,也不再焦虑,相比童年时的天真透明一种温柔深厚的全新感觉蔓延开来,包围住俩人。不能经常见面也不要紧,因为彼此的心意已经清晰,并且坚定不移。

    冬天不紧不慢来了。江南的雪没有北方那么磅礴,但是细细绵绵也可以一天,这时节女孩子最适合猫在房里围着火盆绣花、磕瓜子、磨牙。深秋时李春托冯娇娇给柳桃送了一篓子板栗,都是他从山上拣来的,一粒粒挑选过,个个又圆又大,没有一颗有虫眼。

    柳桃煮了一大碗桂花糖水栗子送给冯娇娇,吃得她眉花眼笑,俩人约了下雪天一起来烤板栗,没留神叫李氏拿走一半送了杨秀秀,柳桃气得要命,把剩下的都风干了收在自己床底下,这时候正好拿出来埋在炭火里烤着吃。

    雪是下了一夜吗,柳桃打着哈欠在床上伸懒腰,样子就像一只慵懒的小猫伸爪子。她瞄一眼窗户,雪快点停吧,小春哥睡在破船上不知道有多冷呢,别再下雪了。

    桌上放了乱七八糟一堆布和剪子、针线等事务。柳桃倒是真心实意开始想学针线,她想自己学会做衣服后小春哥的棉袄就不要求爹娘了,可惜她实在没天分。

    柳桃不高兴的看看自己双手,这其实是很灵巧的一双手嘛,明明做的菜那么好吃,怎么偏偏不会做针线呢。左手的食指还不小心被剪刀铰了一下,虽然没破皮但是绞出一道紫痕来了。

    她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吮伤痕,真的受伤了她反而不告诉他了,怕他心里急。

    满香楼里柳仲生和冯有财在喝酒聊天,黄酒烫得温温的,卤肉切了几碟子下酒,中间一个铜锅里面的羊肉已经吃得见底。俩人酒足饭饱,红光满面,身上热气腾腾,就把窗户支开,欣赏密密的雪花落在碧沉沉的江面上的景致。

    冯有财家产近年剧增,一直想另外寻些发财门道,冯金山建议老爹在州府盘个铺子卖海货珍玩,“州府里有钱人才多,那一等富贵人家是钱不当钱的,只要稀奇物件摆放在家夸耀。那卖蕃物的简直就是坐等发财,南洋的珍珠是没上岸就瓜分了,那西洋怀表、西洋千里眼用等重的金子换呢,还有那巴掌大的水晶镜子卖一百银子都供不应求。”

第四十章 纠结

    “南泉海客从去年开始进到的红蓝宝石都换了工艺,也不知道怎么做的,切割得和往年大不一样,那火彩竟然前所未见,京城显贵据说现在大力追捧红蓝宝石。就连不甚值钱的扶桑的扇子、漆具价格都跟着涨了。咱们青湖府只有珍宝斋一家独大,我们此时分一杯羹正好,先慢慢儿不拘卖些什么,等到摸上门路包船也是行的。”

    冯有财听大儿子说得头头是道,不免心动,便叫他选址盘货。冯金山是个能干的,拉来了县令的小舅子入了一股,人道是背后有官好做事。

    冯有财问柳仲生有没有兴趣入一股。柳仲生想了想,还是拒绝了,自己本钱既小,又无特殊人脉,何必承冯癞头这个人情呢。

    “哎,你真的要和杨家结亲吗?”冯有财见柳仲生不愿也不再劝,转了话题“我家娇娇也不小了,你要真看不上李春就把他让给我吧,他聪明又能干,还识得百来个字,我好好栽培他日后一定是个人才。”

    听到冯有财称赞李春柳仲生有些不舒服,好像自己的东西被抢一样。喝光了酒,柳仲生披好斗篷,套了木屐,打开桐油伞回家时,却酒楼在门口遇见了李春,他应该是给满香楼送鱼出来。俩人都怔了一怔,还是李春先开口问好:“柳叔好,柳婶好么?小妹妹好么?李妈好么?”

    偏偏不问柳桃。柳仲生不禁多想,他倒是知道自己不喜欢俩人牵扯呢还是故意向自己示威、柳桃的情况不需问他尽在掌握中呢。

    他不禁看着李春,下雪天他穿得仍然褴褛,光着脚穿着一双草鞋,身上的棉衣还是去年冬天李妈送的,男孩子长得快,手腕脚踝早短了一大截,但不见瑟缩,抬头挺胸,腰背笔直,一双眼睛乌黑明亮。

    柳仲生正含糊着就见风雪里一团红钻出来,冯娇娇那性子是人未到声先至——“小春哥、小春哥你等等你运气真好我爹今天在,见了鱼说难得冬天还有这么肥这么大这么新鲜的鱼,恰巧明天金老爷家订了上等的席面要用到活鱼呢,就一定要给你加钱。”

    冯娇娇和柳桃一样说话又快、声音又清脆又响亮,一口气噼里啪啦一大堆,就像雪地里飞来了一群喜鹊。她一把抓起李春的手,直接把个绣得花花绿绿的袋子塞他手里,嘴里还不休的在叽喳:“你手真凉,唉都红肿了唉你把我的手笼拿去吧不要谢我我就这么人美心美。”

    一边的柳仲生看着喉咙里爬了蚂蚁一样,大声咳嗽两声,冯娇娇这才看到边上还有个人,大惊小怪叫起来:“呀,柳叔你怎么还没走?你特意在等小春哥吗?你也要买鱼吗?可今天的鱼都是我们满香楼要的哎可没法匀给您一条。”

    柳仲生别扭极了,冯娇娇和自家大女儿关系那么亲密,言辞里却一句也没提到女儿,和李春一样——又看到俩个人的手竟然还抓在一起,简直了!这李春原来也是个靠不住的,亏桃儿满腔心思都在他身上,他却转背又在对冯娇娇献殷勤。当然了,冯娇娇身家可比桃儿丰厚得多,哼!

    “爹,果然呀,柳叔叔脸都气白了”冯娇娇小旋风一样刮进房里。

    冯有财眯起小眼睛得意的道:“你爹我是谁。柳花嘴那破性格一点没变,他就是好好的饭菜摆桌子上不吃,非要有人抢着吃才觉得香甜。”

    这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呢?就算盘算得俱全了,黄花菜也就凉了。

    冯娇娇跟着老爹笑了一会,又有点担心:“你说柳叔这样就会考虑小春哥么?万一他一气之下直接给小桃订了杨子云呢?”

    “放心吧,柳花嘴就是心眼儿多,这心眼儿一多的人自然就会想得多,这一想得多呢,原来有主意的也会变成没主意了。”

    冯娇娇为好友提着的一颗心总算稍微放下,拿起一个橘子剥起来。冯有财小眼睛瞄着自己姑娘,娇娇比柳大姑娘还大半岁呢,翻年就十六岁了,若按足岁算都十七了,却钟灵毓秀十窍通了九窍——柳大姑娘都惦记着终身大事了,自己的小娇娇怎么这上面还一窍不通呢。

    唉——冯有财内心为女儿着急,声音里就聚集了百般慈爱:“娇娇啊,你就没看上李春吗?柳花嘴眼光不行,就喜欢那华而不实的,我倒想他看不中李春,正好留给我的娇娇。”

    冯娇娇一瓣橘子卡在喉咙里,咳得惊天动地,在地上转圈圈,唬的冯有财抖着肥胖的肚子跳起来给她拍背。

    “爹啊,我就算不是你亲女儿你也不用把我弄死吧。”冯娇娇眼泪汪汪。

    “胡说八道,娇娇是爹嫡亲的女儿、爹的心肝爹一半的血肉,什么死不死的,呸呸,童言无忌。我只不过看你也和李春相处得好,若是你喜欢,爹就帮你把他招进门。”

    冯娇娇好像听到什么可怕的事一样手摆得飞快:“爹,那个朋友妻、不、朋友夫,不可欺呢。小春哥和小桃俩个腻歪死了,谁把他们分开都不成。”

    “唉,我的宝贝娇娇哟,心肠就是这么好,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姑娘呀”冯有财长吁短叹“老天爷快些叫个好男儿开眼吧,看到我的好娇娇。”

    柳仲生回到了家,听到厅堂里传来柔和的女声说话声,是杨秀秀,杨秀秀这个冬天几乎住在他们家里了,偏偏柳叶还乐意和她睡。柳仲生倒不在乎多出一口人,一个小姑娘又吃得了多少用得了多少呢,关键是就像这样有外面的小娘子在、自己就不方便一头扎进暖融融的内室,喝杯热茶和妻儿聊天。

    柳仲生一肚子气坐在冰冷的偏房里,这该死的冯癞头、这般得意!唉,人家运气好,做什么都赚钱。自己没这个好运气,如果当初不是爹得了急病去了,自己家里本钱也在,怕不今天和冯癞头不相上下吧。

    柳家毕竟不是大富大贵,白天只升一个大点的火盆,大伙儿聚在一起说笑消磨时间。偏房里的阴冷,李春和冯娇娇的亲热样子还有冯有财那通话都让柳仲生越来越不快。

    晚上饭桌上柳桃觉得气氛有点诡异,自家老爹表情出奇严肃。就只见柳仲生咳了一声:“怎么没有鱼呢?桃儿平时不是最喜欢吃鱼吗?”

    众人都齐刷刷用“你是不是生病了”的眼光看着柳仲生,冬天里河鱼本就难打,而且自从柳家有意减少李春和柳桃的来往李妈买鱼都买得少了。

第四十一章 窥见

    没人说话,柳叶是谨遵闺训,柳桃则露出“不要拿我说事”的神情去夹一块酱肉。还是李氏维护一家之主的尊严开口:“冬天里鱼少,李妈买不到也是经常的。这不有腊鱼么,你要是想吃明天叫李妈蒸一块吃吧。”

    柳仲生看着大女儿雪白纤细的手腕子,不知怎么觉得那么的楚楚可怜,自己女儿好像又瘦了,而冯娇娇圆滚滚的好不喜气,笑起来声音洪亮。他不觉有些埋怨女儿魅力输给冯娇娇,于是哼一声:“什么少不少,李春还不是日日打了鱼送去满香楼了么。我们家素日待他不薄,也不知道送一条来。”

    这一下连李氏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入睡时李氏倒过了洗脚水,纳闷的问,怎么好好自家夫君又似乎还是中意了李春一样“那边杨娘子可是叫人几次来探我的口气。”

    柳仲生也颇为不能理解自己的举动,为什么他突然又不想把李春让给冯有财这个可恶的家伙,他只闷闷道:“毕竟这是女儿一辈子的大事,多想想没坏处。”

    快到年底家家忙碌,杨秀秀不好继续呆在柳家,送她回来时柳家还送了十斤木炭并一些年礼到杨家,这可叫杨秀才乐得合不拢嘴:“俩家结亲十有八九了,你看他们对秀秀这么好,可不就是对这门亲事满意的表示。还送了这些炭、这些腊鱼肥鸡,啧啧,今年能过个好年了。”

    杨鲁氏劈头把他抽一顿:“你这杀才也配用炭,只能我儿用。”又骂杨秀秀“还不去厨房给你哥哥做汤水,在外面呆久了还真以为自己是别人家里的千金小姐了。”

    杨秀秀委屈得泪水涟涟,冬天手指伸入冷水骨头都痛痒了,在柳家多好,李妈洗碗竟然都是用热水!家里只有哥哥房里一个小小炭盆,够哥哥一个人把脚放上去,自己在家里呆了几天觉得冻疮都要长出来了。

    杨子云手里抓着本《四书制要》半天了没翻过一页,直愣愣的看着雪花扑在窗户纸上,一点淡红印上窗户,是小天井里一株老梅。虽然梅树下搭着他老娘的鸡笼,秋天里枝丫上晒满雪里蕻,但冬日也算是家里一景了。

    梅花花瓣娇艳,光滑,幻成一张红唇,他手指紧了紧,书都要抓破。年前虽然已经停课但他有特权可以去柳家请教,回来雨雪绵绵,他躲到江神庙歇口气,就听见后厢房有人说话,声音还很熟悉,他不由凝神去听。

    “小春哥你冷不冷?”“不冷,你过来点,那边雨都飘进来了。”

    轻轻的笑声,好像银铃铛在碰撞,为什么同样是女孩儿,他从没觉过妹妹的声音有这样好听呢?杨子云屏住呼吸,手脚轻巧的拨开幔帐窥视。

    他看见的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小姑娘呀,她真的越来越美了,仿佛一颗明珠把荒寂的破庙都照亮了。她圆圆的脸儿粉嫩粉嫩,弯眉大眼,嫣红一张小巧嘴唇,双髻垂髫,头绳尾端拴着一对银寿桃,随着她说话一甩一甩的,真是活泼可爱。她穿着一套颜色很别致的新棉衣,深深浅浅的红色晕染在一起,很是好看。

    柳桃很得意的张开手臂:“好不好看?这是我过年时的新衣。”

    “那你怎么就穿出来了,弄脏了你娘会怪你吧?”

    “你傻呀,就是穿来给你看的呀”柳桃扯起一片衣角、踮起脚给他看“这是新花样,叫做什么‘桃花乱’,你看这浅色的其实都是绣出的桃花呢。我和妹妹一人做了一件,好不好看嘛?”

    李春一只手理着她的鬓发一只手扶住她的腰:“好看。可你小心着别弄脏了,要不回家你要挨骂。”

    “哎呀你怎么这么啰嗦”她撒娇的样子真可爱。她拉着李春胳膊央求着“抱一抱,明天我就去乡下了呢,要过完年才回来。”

    他们俩身高差一个头,李春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角落里一张破桌子,把她抱到桌子上坐着,柳桃抱住了他的脖子,摸着他的短发,两只玲珑的小脚一踢一踢的。

    杨子云呆呆的看着,默不作声,自己这算绿云盖顶?可是好奇怪啊,他还记得上次她在大街上抱着这个野男人的胳膊自己就气得不得了,发誓绝对不会要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但是现在看着他们破庙私会,却隐隐有些羡慕是怎么一回事?

    那少年背脊对着自己,穿着一件很不合身的旧棉衣,光头赤脚,简直是个野人,这样娇艳的小姑娘偏偏粘在他身上化不开一样。

    杨子云从小读圣人书,知道面对这种银邪之事自己要么就是洗眼睛,非礼勿视,要么就去叫人来把这一对不知羞耻的狗男女捆起来送祠堂,以正视听。可他只被柳桃那张仿佛发光的面容吸引,僵硬着一动不动的窥视着,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柳桃的笑容淘气又活泼,他觉得不可思议,她怎么还能笑得那么理直气壮?

    杨子云不记得是他们先离开还是自己先走,自己怎么回到家的也不记得,进门时杨鲁氏惊叫“我儿,你的伞呢?怎的一头都湿了。”

    “嗤”的一声,一团大的雪花扑到窗纸上,杨子云一个机灵清醒过来。螺蛳巷这套院子住得紧绷绷,杨鲁氏说话声音又大,他坐在房间里也听得清清楚楚,柳家没答应自家的提亲——凭什么、他们家女儿德行有亏,还敢拒绝——江神庙里那个活泼漂亮的女孩儿本来应该是自己的,她对待自己也会那样主动又热情——

    晚饭蒸了一碗乌黑的咸菜,切了几片菲薄的腊肉,杨子云心不在焉,杨秀才觑见儿子筷子没动,就把几片肉都夹了,激得老妻一通好骂。往常吃过饭杨子云就会自去看书,今天却期期艾艾不肯走,大家都看出不对来。

    “我儿,可是感染风寒不舒服了?”杨鲁氏关心问,又扭头要秀秀去煮碗姜水来。

    “娘,那——那——那个能作数吗?”杨子云眼巴巴问。

    杨子云面红耳赤,杨鲁氏瞧着儿子如此窘迫心疼不已,看儿子心心念念这门亲事不由对柳家心里又恨一层:“我儿,那破落户稀罕什么。等你进了学,娘给你挑户妥当人家,没得捡人家破鞋。”

    “她---她---”杨子云虽然心里觉得柳桃已然不贞,但想到那乌黑的头发、雪白的皮肤心里直痒痒的舍不得。

    她那活泼的笑容,那垂在脸颊边的银坠子,那白嫩的耳垂真是可爱极了。杨子云想着柳桃的面容,她也那样手脚并用缠着自己,甜腻的叫自己哥哥,好哥哥。

    不不不,我不是喜欢她,我怎么可能喜欢这种女人,我只是想报复她。对,她舍了我跟着那种下贱野人我为什么要怜惜她,等我把她弄到手狠狠弄一番就丢弃她,叫她哭天哭地后悔去吧。

    他跌跌撞撞倒在铺上,搅得帐子一片响,脑海里继续浮现着她娇小的脚一蹬一蹬的画面,她雪白的手腕子、小小的脚,她——他低叫一声弄出来了。

第四十二章 冬天

    柳仲生一家每年冬天都会回乡下过年。李氏娘家就在花石镇乡下,水路只要一个来时辰,柳仲生日子殷实后就托妻家买了个几十亩地的小庄子,平日里托舅兄照看着,总是和李氏笑言这是俩口子养老之地,等两个女儿都嫁了他们就归居田园,养些鸡鸭,种些花草。

    建元十年的冬天,无论南北似乎都比往年冷一些,北风是一阵紧似一阵,呜呜哭泣一般。冬天日短,旅途中的人早早都投了店,路上车马渐稀,官道上一辆骡车固执前行,车轮吱呀作响,两匹皮毛稀疏的青花骡子浑身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车夫心疼的披了席草帘子在骡子身上,也挡不住它们步伐越来越慢,喘气声越来越粗。骡子蹄子上包的稻草散了,打了一个趔趄,车夫勒紧缰绳,回首道:“小少爷,可不能再走了,再怎么赶横竖今晚是赶不到青湖府了,不如早点歇息了明天一早走也是一样的。”

    一只白净得有些过分的手掀开旧毡毛帘子,这一只手已经足够显露出主人的教养和仪态,然后探出的是一张十六岁的少年面孔,少年看了看四面合上来的暮色,虽然内心焦急如火焚但也知道再贸然前进、天黑路滑出了事情反而更糟,只能点头。

    李氏带着两个女儿先回乡下,李氏长兄李荣得了信早把房子打扫除尘,烧了灶,备下柴米油盐,腊鱼腊肉,一派丰足。李氏见了娘家人难免掉泪,好在两边日子都过得不错,亲戚们热热闹闹挤了一屋子。

    “桃儿你娘说你在镇上鱼都没得吃,怎么这样可怜,来,多吃一块。”朴实的舅妈夹了一大块鱼肉给柳桃。

    柳桃埋头苦吃,支棱着耳朵听着大人的八卦。李氏婚事前头波折、生养得又晚,故而柳桃两姐妹是表兄妹中年龄最小的了,好几个表哥表姐都有孩子了,六岁的柳叶都被俩个和她一样大的小孩行礼、叫着“小小姨妈”。

    乡下被褥不比家里是细布,粗粗的,刺得柳桃细腻的肌肤微微发痛,柳叶就撒娇诉苦起来,李氏安慰着她。柳桃滑入被子里,被子虽粗但都是全新的,还有着皂角的香气,她很快就沉入梦乡,梦里似乎有人在耳边亲昵的叫着自己小桃,抚摸着自己的面颊,手掌如同这被褥一样粗粗的,但是热热的,满是熟悉又心安的味道。

    破烂的骡车终于拐上进城的干净路面,青湖府是江南三府之一,江南三府桑麻、稻米、海盐、大运河,哪样不是国之命脉,富庶可想而知。青湖府高大城门洞已经排起了不短的队伍,临近年关进出的人特别多,检查过路条、交过入城税进得城内已经是中午。

    骡车辚辚前行,曲折几下转进了条颇为宽阔的青石板巷子,这里人家都是乌门粉墙,十分体面,少年下了车,往巷子里而去。

    乡下早餐吃得丰厚,油汪汪的腊肉炒了一大碗,舅妈用剩饭煮的粥,把切碎的芥菜头滚进去一起煮,柳桃喜欢这种咸香的口味,吃了一大碗。吃完饭柳叶和几个年纪小的表姐在屋里相互看花样子,而今日雪停了,天边微微的放出淡金色来,柳桃裹好棉袄要表哥带自己去田里玩,刚出院子门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叫“小桃”。

    柳桃尖叫一声飞扑上去,她太激动、穿得又多,脚下一滑,天旋地转却没一点痛觉,李春接住了她,怎奈她穿得圆胖如球、冲力又大,把他带倒在地。柳桃趴在他身上看着他黑黑亮亮的眼睛,高兴得不知怎样就好,李春一双黑眼睛也满是笑意,俩人就抱着滚了几滚,也不管地上还满是泥雪。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俩个人坐在厨房里说话。柳桃重新换过衣服,披散着湿头发,粉红色的面颊看着可爱又娇嫩。

    “冬天没什么事情嘛,叔叔去喝酒,一消失就是两三天,我一个人呆着,就来找你。”表哥找了自己的棉衣来给李春换。

    “你肯定没吃饭,我给你做。”煮面最快,但柳桃不满足只做一碗清水面。舅妈替自己家把灶上菜和肉都备得足足的,柳桃就踩着凳子去割那吊着的一条五花肉,把肉切成大片煎成两面黄、厚厚的码一层在面上,再煎两个荷包蛋。

    “小春哥,好吃吗?”“好吃,香得要命”。

    柳桃说不清自己喜欢做饭菜到底是因为给母亲分忧、给李妈帮忙,还是喜欢每次都听到他这么说、看到他脸上那满足的表情。十来岁的小姑娘要么喜欢花儿粉儿、要么喜欢针儿线儿,谁乐意闻着油腻顶着烟火,还别说白嫩嫩的手指泡水里皴起皱、眼睛熏得红红,一身姜蒜气。

    “哎哟桃儿真是太能干了,那架势,就跟个当家的小娘子一样”舅妈磕着瓜子跟李氏闲聊“这城里的姑娘就是不一样,真是出众。那后生就是姑爷给桃儿相中的吗,看着挺精神。”

    李氏以前也跟娘家说过自家有意招婿,还拜托哥哥嫂子在乡下寻找合适的人家,眼下她摸不清柳仲生的意思,只含含糊糊说“那李小哥是桃儿相熟的,没想到在乡下也遇见了。”

    就听见自己女儿喜滋滋的说话声和着脚步声一起传来。李春跟在柳桃身后进屋来向李氏并舅妈等长辈问好,这孩子追到这里来——李氏心情怪怪的,不好意思当着娘家人说李春,又觉得大女儿那溢于言表的喜悦之情太过于没个女孩儿的矜持,咳一声,对柳桃责备道:“你看你离了家越发疯疯癫癫没个样子了,头发都没梳就这样乱跑。”

    柳桃就对李春做个鬼脸,说个等等我的口型,跟着舅妈去里面梳头了。这厢李氏和李春说了几句闲话后,问他什么时候回镇上去,要不要帮忙雇个车,李春何等有眼色,只说不要了,说他还有事,马上就走。

    李氏也顺水推舟的说既然你有事婶婶就不留你了,末了抓了把糖果给他。

    舅妈只会梳麻花辫子,柳桃也不在意,她头发又黑又多,两条麻花辫子编出来都快到了腰间。梳好头要出去,想着又跑回桌子前,问舅妈借一朵花儿戴。

    柳桃回到堂屋里听到李春要走万分不舍,一定要送他到大门口。她拉着他的手,心里一股莫名的感情绞得一颗心酸痛酸痛的,不由埋怨他:“你就回去干嘛,走这么远就为了见这一眼吗?”

    李春笑了:“可不就是想见你一眼。”

    他伸手把她辫子上歪了的花儿插正一下,看她低头不语,只扭一扭她红扑扑、粉嘟嘟的面颊,安慰她:“过两天我又来看你。”

    “你别来,路上那么远,又要下雪。呃,你走了多久?”

    李春笑笑,只觉得她的长辫子额外可爱,末端尖尖一束卷起来活像小猪尾巴,忍不住又轻轻扯一下:“没关系,反正冬天也打不着鱼。”

第四十三章 允许

    李春果然经常来乡下找她,为了不讨大人嫌他每次来都是和柳桃在外面田里玩,天气不好俩人也就坐在柴屋里说话。柳桃最小的表哥年龄和李春差不多,乡下男孩子调皮,俩人很说得来,因此每次李春来小表哥都陪着一起玩耍,人多热闹,柳桃也越发高兴。

    江南的稻田在冬天也不会荒芜得太厉害,地皮隐隐泛青,总有倔强的草木不肯屈服于冬天。李春和小表哥一起抓鸟雀,俩个人各出奇招,有支了匾箩等着罩鸟的,有用酒糟和秕谷搅和了一起诱鸟的,俩人可以抓到几十只,收获颇丰,大部分是麻雀,也抓到过肥大的斑鸠,乐得柳桃合不拢嘴。

    三个人都能干,就分头就在野外你拔毛他找柴,用泥巴垒个灶,塞了干树枝烧起火、烤起来吃。雀儿烧得深棕色直淌油,香气扑鼻,李春都是先把腿子给撕下来给柳桃,小表哥看着柳桃大嚼大咽的样子,不禁说:“李春你也太宠她了,哪里有女孩子这样的。我家饭菜上桌都是我爹第一个动筷子、家里有好东西都肯定是要我爹先动才行。”

    李春不说话,只笑着把一条腿子肉塞进柳桃嘴里,柳桃咽下后冲小表哥做鬼脸:“他乐意,我乐意,你管不着。”

    可是越是快乐,分离时就越是难过。“小春哥”柳桃拉着他的衣角哭唧唧的,想要他留下可他呆哪里呢,难道要他偷偷呆在柴房?才不、小春哥又不是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

    柳桃只能口是心非的说:“你别再来看我了,我真的一点都不想你。你好好儿呆镇上,过完年我回家就去找你。”

    “没关系,我想见你呀。”他笑笑,给自己整理辫子、衣角,把粘在上面的草叶一点一点全摘干净,一边哄着自己说“我走得快,不当一回事。你可千万别随便哭,快过年了掉眼泪不吉利,你要高高兴兴的。”

    临近年关时柳仲生处理完家务也到了乡下和妻女团聚,他到的那天正好李春也在。几个人正叫着笑着掏老鸹窝,看见柳仲生齐齐噤声,柳桃怯怯叫了声“爹”,李春更是跳下树站在了柳桃前面徒劳的想掩盖她。

    柳仲生心里不悦,但是看见小表哥也在、这俩人不是独处也就没说什么,只点点头先进屋见李氏去了。

    “李春,姑爹叫你去见他。”李春正要走、小表哥跑来说。

    李春怔了怔,还没来得及说话柳桃已经抓住他胳膊安慰他:“小春哥你别怕,要是爹爹说什么难听的话我帮你。”

    李春进到生了火的内室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身上被热气一烘有些麻痒痒的。他向柳仲生问好,柳仲生心气已平,见李春肯为了大女儿追到这里莫名其妙有些小得意,还是自家女儿魅力大,冯有财不过是有几个臭钱罢了。

    “你怎的不在满香楼?”柳仲生这话问得包括李春在内众人摸不着头脑。

    他继续说着:“我是说你不是揽了份给满香楼送鱼的活吗?这份差事不错,冯老板手面阔气,经常打赏于你,到这里来什么都没有、你实在划不来——”

    “爹!”柳桃大叫。

    柳仲生一惊,反应过来也羞红了脸,这话说得!自己怎么像个尖酸妇人般呢,再看女儿一双大眼睛里是满满的不相信和愤怒,为了弥补他咳嗽两声,顺嘴就说:“你那叔叔三两不靠的,你一个人回镇上也没地方去,在这里住过年吧。”

    “爹总算说了句像样子的话。”柳桃转怒为喜,她拉着李春的手直晃着“这下可好了,小春哥你和我一起过年。”

    每次小春哥走时自己都要难过好一阵,路上那么远,天气又那么冷,他还穿着草鞋呢,小表哥把自己的棉鞋送给他他也不要。

    李春是想拒绝的。可看见柳桃笑成月牙般的眼睛他就说不出了。这是小桃的爹和娘,几句闲话而已,自己有什么不能受的。

    李春很受李氏娘家一家人的待见。乡下人过日子图的是一个热乎气,锅里灶头能冒烟,对于如同远在天边的功名富贵没什么想象力,皇后娘娘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拿金碗吃饭,他们更看重实实在在的东西,比如——

    辘轳摇得飞快、李春拎起满满一桶水倒入缸中,气都不喘一下;一院子柴火他一上午劈完,抗半扇猪肉大步流星走。

    “妹夫,要我看这个不错,比秀才的哥儿好,无父无母的难得长这么齐整,能做活。关键是桃儿能管得住。”舅兄李荣以庄户人家实用的眼光点评妹夫说的两个小哥儿。

    冬天里李春白了不少,越发显出眉眼的精致,柳桃外婆还在,眯着眼睛朝李春挥着手:“这是谁家的小哥儿,长得恁好看,快过来让我瞧瞧。”

    在柳桃嗤嗤笑声里李春红着脸、硬着头皮坐在外婆身边,被老人家左捏右捏了好一气。

    院子里李春在打糍粑,柳桃在边上指指点点的,大约是热起来李春脱了棉衣,光着上身,汗水洗过背脊,他还是很瘦,却也透露出一丝丝刚毅。

    柳仲生带了绵白糖来,新鲜热腾的糍粑撒上雪花一样的绵白糖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柳桃筷子都不用,直接用白细的指头拈起一条放入嘴里,满足得大眼睛弯成两枚小月牙。

    “爹,舅舅,尝尝新糍粑”柳桃欢快的叫着进屋,大言不惭“我打的。”我教小春哥打的、可不就算我打的。

    柳仲生看着跟在女儿身后捧着盘子的李春,想起女儿点鞭炮、李春给她捂耳朵,女儿炒菜、李春在边上递盘子,女儿踩他肩膀上去摘那最后一个秋梨子----就觉得舅兄这句“桃儿管得住”真是画龙点睛。

    柳仲生心思有了转向,于是干了件大事:带着家里所有小孩去州府买年货,并允许每个人买一件东西。成了家的表哥表姐纷纷表示羡慕嫉妒恨,有幸归于“小孩”的有七个,柳桃柳叶,李春,两个叫柳桃姐妹“小姨、小小姨”的五岁外甥和没成家的表哥表姐各一个。

    李春对于自己受邀请在列有点受宠若惊,他察言观色的本领一流,不管此刻柳仲生是随口客气还是真的对自己改观都是好事。

    柳仲生租了一条船,请舅兄作陪,水路过去州府只需俩个时辰,坐车需得一天。小孩子对于出远门自然是兴奋的,一船就震天价的笑着嚷着,冬日枯水,大的商船都歇息了,河道比平时寂寥,这满是小孩子的一船驶过撒下一路声响,来往小船都看着笑。

    柳仲生和李荣对坐小饮,嚼着一碟豆腐干,一碟兰花豆。柳桃和俩个大的表哥表姐负责看小点的,免得掉进水里去。冬天水浅船自难行,李春就去帮艄公板橹,这是他本行,老艄公一边躲闲的抽袋烟一边称赞他动作地道。

第四十四章 庙会风波(一)

    柳桃出来时看见老艄公在边上抽烟闲扯,他尴尬一笑,重又接过李春手里的活计。柳桃就和李春靠着乌篷说话儿,无非是说到了州府怎么去玩,要吃些什么想买什么。柳桃呱啦呱啦,李春笑着听着,偶尔说一句“好啊”“都听你的”“你喜欢就去呗”。

    柳桃觉得这真是人生中最快活的一个新年,自己和小春哥能住在一个屋檐下,能每天早上起来就看见他,能每天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能晚上还坐在一起话说。

    她笑眯眯的看着李春,看得他脸红起来。李春穿的小表哥的棉衣棉鞋,青布圆领,像个俊俏的小和尚,圆圆的脑袋盖着毛茸茸一层短发,自己看着就想摸,想得手都痒了,不过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好忍着。

    有天李春坐凳子上跟着表哥学编篾器,她过来顺手就往他脑袋上摸了两把,结果表哥表姐、舅舅舅妈一起叫起来,好像她做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然后爹娘把她拖到小房间,严肃的给她上了一课“女子不能做的事之一、二、三”,柳桃才知道男子的头是不能随意碰的,尤其是光天化日之下,如果在街上这样做给夫子们看见,会被直接拖到祠堂打板子呢,这叫做“风化”。

    因为这大女儿调皮柳仲生就故意说得严重些,听得柳桃脸色有些发白,她垂死挣扎分辨:“小春哥从来没说过不能碰。”

    所以这就是无父无母的原因了,没人教化。柳仲生只沉着脸:“你自己好生反省,想想你周边可曾见过这举动,翻年你就十五了,要是惹出事来爹娘也救你不得。”

    柳桃苦苦思索,的确从没见过有人去摸另外一个人的脑袋,除了对很小的小孩外。原来这个事竟然这样重要吗?

    看她有所震动柳仲生白天就堂堂正正灌输些做人子女和一个遵纪守法的良好百姓的应有品德,而无人处李氏乘机教些妇德闺范,弄得往日里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也开始思索发愁起来,只觉得人生之路真是艰辛啊。

    李春看柳桃那个心痒痒的样子就把脑袋低下,船上狭窄,俩个人本来就站得近,他弯腰低头就把圆圆的后脑勺放在柳桃面前了。机不可失,柳桃畅快的揉了两把,她还朦胧记得当年她揉白糖糕、那硬而滑的粗毛滑过手指的感觉差不多,只不过眼前这个比白糖糕体型大、还会说话。

    柳桃第一次发现原来世界有两个,一个是个很小很小的世界,小得只有自己和小春哥个两个为所欲为的小孩子;另一个大大的世界才是爹娘和妹妹都在的,这个大的世界必须遵循人情法规,要不然就要狠狠挨罚。

    当青湖府宏伟的城门出现在一众人面前时,这些乡下人或在心里叹一口气、或直接“啊”一声。入城后先每个人吃一碗薄皮大馅的三鲜馄饨,水上的寒气都驱散后大大小小都开始激动起来,这就是州府!这地是州府的地、这馄饨也是州府的馄饨、我们要去逛州府的庙会了!!

    柳仲生给每个小孩五个铜板,就连李春都有。兵分两路,李荣带着儿女一拨,柳仲生一家和李春一拨,大家各自去逛,约好届时在这棵独一无二的歪脖子树下集合。

    “哇、风车!”柳叶乖乖儿跟着老爹,咋咋呼呼的就是柳桃了,她拉着李春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哇、糖人!”

    十个铜板对于小孩来说是一笔巨款了,他们俩人加起来可以买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柳桃先买了一文钱的麦芽糖三人分了,柳仲生心里惆怅,问道:“爹爹没有份吗?”

    柳桃吃惊:“爹你还要跟我们争糖吃吗?”

    这混账——柳仲生黑了脸,怎么说话越来越像冯家那个傻大姐呢?回去一定要她们少来往,说话太堵人心肺了。

    人流接踵摩肩,吃的玩的用的看得柳桃眼睛忙不过来,一会儿是刚出炉的炸果子香得勾人,一会又是堆成尖的糖果子五色缤纷不知道选哪样好,更别提还传来“当当当”的敲锣声,是耍猴戏的开场了。

    不知不觉间柳桃和李春单独走在一起,她身上穿着舅妈给做的靛蓝花布面料的袄子,梳着两条长辫子盘起来,简单的扎根红头绳,一个十足的乡下小妞妞的样子,然而她满脸快活、又白白圆圆,人瞧着喜气,商贩不由都塞点什么给她。

    小绕一圈下来柳桃共计收到秋梨一个,蜜桔一把,大红绒花一朵,饴糖两块,胖娃娃抱鲤鱼年画一张,李春都给她抱着。

    “我买些话本子送娇娇。”柳桃说。

    冯娇娇第一爱吃,其次就爱看各种话本子。说来柳桃识的字一小半是从街上商铺招牌学的,很大一部分是冯娇娇拿话本子教的,也算功德一件。

    俩人挤到卖书画文本的摊位,这种小摊上的话本纸张粗劣,印刷模糊,一摸一手石墨,柳桃看不上,就拉着李春一个摊位一个摊位欣赏年画。

    “咦,那边还有”柳桃看着街对面还有寥寥几个摊位。她却不知道这一街之隔大有学问,中间隔着一条浅沟,过去有些许麻烦,自然没摊位费,但游人也接近于无。

    柳桃是不怕麻烦的,踩着几块碎砖过来一看却大失所望,这边都是一些粗制滥造的东西,正要和李春回去却听见一阵喧哗。

    “什么卖不卖、分明就是你偷的”“就是,看你一身穷酸相,哪里用得了这么好的玉佩。”两个歪喇泼皮正围着一个摊位滋事,有限的几个摊主都远远躲开了。

    “这是我家传之物”玉佩主人申辩,听声音还很年轻。

    “哈,你叫它,看它会不会答应你声”泼皮左手指头勾着穗子,甩着那玉佩哈哈大笑着。突然他手上一空,就看见一个光着脑袋的少年轻巧从自己手上摘下玉佩,满是好奇的“喂喂”叫两声,凑到耳边听了听,然后就塞还给原主“我听到了,它说是你的。”

    泼皮反应过来大怒,动起手来,他们开始还以为这少年这样大胆应该身怀绝技,结果毫无章法,正要痛揍这不长眼的小子一顿就见呼啦啦一大群人喊打喊杀的涌过来,当前一个穿蓝布棉袄小姑娘披头散发,一边哭着一边指着这边:“就是这俩个拐子差点拐了我、幸亏哥哥拦住了他们。”

    众人早一拥而上制住两个泼皮,蓝棉袄小姑娘扑过来倒在那光头少年身上放声大哭:“哥哥,哥哥你还好吗?”

    这时柳仲生也抱着柳叶慌慌张张赶过来了,看见大女儿安然无缺松口气,俩个泼皮已经被热心群众捆走,柳桃才“嘻”的笑一声从李春怀里抬起头来,她力求逼真路上扯散自己一边丫髻,把衣服皱巴皱巴,还甩掉一只鞋。

    柳仲生见她这样子火从心底起,尤其是一只脚鞋子都没有了,相当之不成体统,不由怒吼一声:“你这孽障!”

第四十五章 庙会风波(二)

    柳桃正唧唧哝哝埋怨李春“你真的挨了一下呀,真是,干嘛不早点跑呀”被这吼叫吓了一大跳。

    她素来娇养,在外面、在州府这样隆重的地方当着众多人的面被怒斥真是前所未有。李春看她脸色倏地白下去,急忙抓住她的手,又开口想向柳仲生解释:“柳叔——”

    柳仲生已经上前、怒气冲冲对着他就是一脚,李春是坐在地上的,正好被踢中心口。

    “你这小畜生、往日见你可怜多关照你,可不是为了有朝一日祸害我女儿的。”柳仲生恨恨,大女儿跟他搅和在一起就总是没个正形,现在竟然胆子大到在外面散发脱鞋。

    或许是太过于震惊,李春也好柳桃也好都没有人说话。李春被这一脚踢歪,柳桃扑在他身上头脑一片空白,恍惚中听到柳叶在啼哭,说“饶了姐姐和小春哥哥吧”,可他们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需要别人饶恕了?

    又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说什么。柳桃手指死死的扣住李春,这周遭一切都变了天似的,她怕,怕所有的人,包括爹爹,唯有小春哥是可信任的,她不敢松开他。

    柳仲生见大女儿白惨着脸瞪着自己,自己挨近一点就往李春身下躲,仿佛自己要吃人一样,越发生气。他一边用力拉扯柳桃一边怒道:“你这不知羞耻的孽障,还不跟我回去。”

    柳桃尖叫起来,“你等一等”李春用身体隔开柳仲生,他声音异常抑郁,以致柳仲生也暂停失心疯一般的举动。柳仲生这一脚用了十足力,李春心口疼得厉害,他闭了闭眼睛,忍住往上窜的血气去摸着柳桃的背脊,感觉到她周身僵硬得铁板一样。

    他轻声说:“小桃你听话,先回家去,我会来找你的。”

    柳桃脸埋在他怀里人筛糠一样哆嗦着,一头黑发不停波动着,整个人就像只受了惊吓的雏燕。李春心里痛得很,却不能留住她,只不停在她耳边保证着,这才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拉下来,看着她一双大眼睛哀哀的看着自己一口血几欲压抑不住。

    柳桃被拉扯着离开,她踉跄着,不停回头看去,每一次回头都看见李春还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她满心凄惶,想叫他发不了声,只任自己被越拖越远。

    李荣带着儿孙早早回到了歪脖子树下,大人小孩都收获不少,一家子抱满了大包小包欢声笑语不绝,李荣还捡了个小漏,四十文就买了一匹因为浸水而处理的绸子,若剪裁得巧妙些只损耗三分之一而已。

    就看见妹婿一家远远过来了,那古怪冷凝的气氛丈八外李荣就感觉到了,他喝住猴子一样不停闹腾的俩个孙子,惊讶的看着乌云罩顶的一家。

    “小囡这是怎么了,可是摔着了”李荣看到妹婿臂弯里的柳叶包子脸上满是泪痕“来,不哭不哭,舅舅抱。”

    李荣接过啼哭不止的柳叶又觉得哪里不对,大囡头发散了,但是人乖乖儿的被他爹牵着,不声不响的,一时看不出有事的到底是姐妹哪个。咦,妹婿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眉清目秀的少年公子,这又是哪个?比李小哥瞧着大多了,难道庙会上转了一圈人就长大几岁不成?

    表哥表姐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来时是李春,回家却变成一个不认识的少年公子,但怎么看姑父一家的样子怎么不对劲,大家都聪明的选择了闭口不言。小船来时一路笑语,回去时一派诡异的沉默。

    李家因为祖孙三代勤劳肯干,又运气好遇见十几年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也熬成了一个小富户,不算没见过世面的人家,然而今天晚上全家都轰动了。外婆一叠声的叫着多点几盏灯,老太太拉着一个俊美斯文的少年公子的手、就着雪亮的灯光左看右看:“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天仙吧,是王母娘娘身边服侍的金童子吧?喔唷老婆子我可开眼了,还能见到这样俊秀人儿。”

    舅妈表姐表哥们一个个脑袋挤着好奇的看着这个从州府来的神仙般人物,他约莫十七八岁,身材修长,肤白如玉,俊眉秀目,竟然把一屋子女眷比了下去。尤其是那与众不同的气度,也不见人家有什么动作,只是安静的坐在老太太身边,话都不说一句就给人一种“看上去很厉害”的感觉。

    这少年公子穿着一件薄薄的蓝色宝相花暗纹缎子夹衣,不是很新了但面料的质地里依然于严谨里透出一股华美之意。

    “看这皮肉,几个闺女都不抵啊!鸡蛋清似的,这是享福的人儿啊,咋就倒街上了呢?可怜可怜。”老外婆啧啧叹息。

    “好像戏台上演的大户人家的公子哦”表姐甲双眸闪烁。

    “更像那画上的人呢”表姐乙两颊红晕。

    最后还是柳仲生把这少年公子从一堆活像要用目光吃了他的女人中解救了出来。李氏已经收拾出一间小耳房叫他休息,小公子犹豫了一下,问道:“请问两位小姐可好?”

    “还好,她们年纪小,都累了,所以都歇下了。”

    小公子看柳仲生神情恹恹,郑重抱拳深施一礼:“柳大叔,令爱完全是路见不平,一番好意,请千万不要再责备她了,明日还容我向她谢过。”

    小公子说的是精致优雅的官话,柳仲生完全不能用相同水准的言辞回答,只干巴巴的说:“你也早些休息罢,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李氏在等着丈夫解释为什么从州府回来一个乖巧的女儿惊恐不已,哭哭啼啼,一个调皮的女儿却安静如死,一言不发。而这个细皮嫩肉的美少年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柳叶是被爹爹突如其来的发作吓着了,爹爹竟然打人!虽然平时娘会说一句“叫你爹回来收拾你们”然而爹爹是个最和气不过的人,就是姐姐有时淘气惹了事爹爹也只是摇头,可今天爹爹竟然打了小春哥哥!

    小春哥哥虽然不是自己家里人但自己有记忆就知道他了,他爱笑,对姐姐很好,对自己也很好,可为什么爹爹要对他这么凶、他是做了大家不知道的坏事吗?爹爹那样子好可怕呢。

    李妈煎了一碗安神汤给柳叶喝下,在母亲的抚摸和哄劝下柳叶停止了抽泣,渐渐安稳睡了。

    “娘子,大姑娘不太对劲呢”李妈悄悄说,眉毛深深皱起。

    柳桃太安静了,出了这么趟门回来一声不吭,像个木头人般呆坐着,李氏特意逗她说话,问些譬如你买了些什么、你吃了些什么、有没有给娘带礼物之类喜闻乐见的问题,柳桃只紧闭双唇半个字也不吐,直愣愣的看着眼前。刚刚李妈给她梳头擦脸她就乖乖随她搬弄,也不像往日还要左扭右扭。

    “是不是撞邪了?”李氏叫李妈去摸了一把香灰煮水给柳桃灌下。

    李妈知道柳桃不爱这些玩意儿,开始还以为要费一番力,结果两下就灌了进去,李氏又叫李妈今晚陪着大女儿睡,看顾着点。等李妈自己收拾好进屋,就看见棉被上湿漉漉一团,柳桃把香灰水全吐在上面,人却是没什么动静,不吵也不闹的缩成小小一个,面对着里面躺着。

    李妈忧心忡忡,摸她额头体温正常,脉搏也平稳,自我安慰也许歇息一晚上就好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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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灿春风介绍:
青梅竹马,一心一意,谁料风波平地起,拆散鸳鸯各一方。历经离别终相聚,不负一生一世一双人。桃李灿春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桃李灿春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桃李灿春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