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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次相遇全文阅读

作者:浮沸     一万次相遇txt下载     一万次相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91第九十一次相遇

    祁琚昨天并没有休息好,他躺在床上的大部分时间,都毫无睡意,只能在黑暗中看着温澄熟睡的面庞。

    今天上课时,主修《工程流体力学》的学生都感觉出今天祁教授的状态似乎有些飘忽。

    程亦奇踩准了时间,走进教学楼的时候,下课铃正好响起。天气有些阴沉,时不时刮起风来,倒让天气又凉了些。他靠在走廊上,任风吹着衣摆,隔着阶梯教室的窗,目光落在被学生围在讲台中间的祁琚。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见到这个老朋友了,这八年来,他们曾经失联过很长一段时间,只是近两年来,机缘巧合之下有过几次短暂的接触。

    去年春节在荥城见到祁琚,是他们俩人之间一场时隔多年的偶遇。当时程亦奇陪着陈桑采购年货,在商场门口遇见了苏相宜和祁琚的弟弟。

    那是程亦奇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祁琅,身材高瘦,眉眼与祁琚有五分相似,却多了几分稚气,要不是带着一副天然嬉皮笑脸的模样,程亦奇差点以为自己眼花见到了初中的祁琚。苏相宜浅浅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把祁琅介绍给他们,还没多说几句,祁琚的车便到了门口,准备接苏相宜母子回家。

    这么多年,程家和祁家并没什么往来,不仅是因为程亦奇高考后如愿报考航大成功,而祁琚则去了浦淞的J大,两个年轻气盛的少年一北一南,谁也不肯主动联系谁。陈桑本就在刻意疏远祁家,逢年过节收到苏相宜的问候,也只是淡淡祝福。久而久之,没有什么牵绊,两家便断了联系。

    隔着半条挂着大红灯笼的繁华马路,程亦奇遥遥地注视着对面的祁琚,两个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任何交流。

    过完年,程亦奇回到飞院继续训练,某次跟着教员外出学习,在研讨会上意外遇见祁琚,才交换联系方式重新联络。

    程亦奇等了半天,才等到祁琚从教室里出来。他朝祁琚点了点头,两个人很是默契地并肩走在廊道上。

    有几个好事的女生偷偷拍下他们俩一起离开的背影。模糊的照片里,祁琚依旧是矜贵的白衫西裤,身材高挑,肤色稍白。而旁边的陌生男人眉宇间露着一股痞气,张扬却不风流,只穿着简单的黑衣,脚踩一双稍旧的军靴,露出小麦色皮肤和结实的手臂线条,轮廓硬朗。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若有若无,但步伐却出人意料的一致。

    直到走远了,程亦奇才极轻地笑了声,他说:“没想到还是那么多女生偷拍你,真是让我想起以前。”从幼儿园到高中,祁琚永远都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一个,身边从来不缺狂蜂浪蝶。

    祁琚向来不会回应这些调侃,也不接话,但眼神落在程亦奇的脖颈上,看见喉结处一块扎眼的绯红。再一细看程亦奇,整个人神清气爽,脸色也比以前红润了点。

    祁琚微皱着眉,却也不说,只是问:“你这次休假几天?”

    程亦奇想了想,“休六天,后天就回队里。”

    “找我什么事?”祁琚直奔主题,不浪费时间。

    两个人一起走过拐角,程亦奇停下来,眉一挑,似乎在斟酌,语气有些犹豫,过了半晌才问:“有件事我一直没问你,这么些年,她有没有联系过你?”

    祁琚下意识侧头看他。

    他们都知道,“她”指的是谁。

    看见祁琚还是那副淡淡的神情,程亦奇就猜到了答案。

    “算了,我就是随便问问。”程亦奇搓搓鼻间,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

    以前的几次偶遇,程亦奇总是会侧面打听程澈的消息,但都是顾左右而言其他,从来没像今天一样直白。

    “为什么?”祁琚移开视线,望着前面稍有些阴沉的天空。

    “什么?”程亦奇没明白祁琚问的是什么。

    “为什么今天特地来找我?”祁琚说完,两个人便都沉默下来,一言不发。有没有程澈的消息,其实在手机上就能说清楚,程亦奇不必大老远地开车来见他,只是为了问一个没有任何期望的问题。

    程亦奇望了望天,看起来很快就要下雨了。他暗暗叹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难道说他前几天梦见了小时候的程澈和祁琚,觉得是程澈回来了,于是上天给他暗示么?

    半晌,程亦奇撸了撸脑袋上的短发,自嘲道:“我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你就当我来找你吃个午饭吧。”

    很快,几道轰鸣雷声在浦淞市上炸开,大雨猛地落下,瞬间浇湿了整片大地。

    “没空,下次吧。”祁琚瞥了一眼外面的天,甩下两个字。

    “草……”程亦奇在心里暗骂这个没良心的男人。好歹这么久没见了,还是一点情面都不给。

    程亦奇想往祁琚身上踢一脚,可祁琚看了一眼手机,头也不回地走了。

    差一点,没踢着。

    程亦奇看着他行色匆匆的背影,咬了咬牙,却突然嗤一声笑出来。

    原来,这世界上还有除了程澈以外的事情能让祁琚这么着急么?他倒是有点好奇是什么事情。

    裤兜里传来规律的振动,突兀的铃声打断程亦奇的思路,看见屏幕上的名字,他脸上笑意更深。

    耐心地听完电话里一通娇嗔埋怨,程亦奇踢了踢路上的石子,笑着答:“嗯,我这就回来。”

    ……

    阴郁的天空笼罩着群山,环绕在山腰上的重重积云带勾勒着山脉形状。一眼望去,山前是片宽阔的绿茵草地,再顺着林荫道往东走去,穿过两旁都栽种着雪松的幽静甬道,便是温家的墓园。

    温澄深吸一口气,近郊的空气比城市里清新水润许多,充盈的水汽扑面而来,倒让她低潮的心情平静不少。

    从温渊家里出来后,温澄随手打了个车,后知后觉地报出了脑海里的地名。司机瞥了一眼后视镜的女人,嘟嘟囔囔地开来了橓山公墓。

    大概步行了半个钟,温澄才从下车的地方走到温家墓园。她不经意的一瞥,却看见满目的葱绿间,扎着一抹惹眼的红。

    再一定睛,温澄才注意到十米开外的那人。

    直到终于认清面前之人,温澄的瞳孔慢慢放大,她疑惑地扫视着半蹲的男人,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种想法。

    而那人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后,缓缓偏过头,冷冷地扫了眼一脸懵圈的温澄。他身上穿着卡其色机车皮夹克,因为身体移动而发出细微摩擦的声音。

    “温渟?”温澄走到他身边,犹豫地喊出声。

    温渟哑然,他撑着膝盖站起身,毫无感情道:“按辈分,你应该喊我一声五叔。”

    看起来应该是蹲了挺久的,温澄看见他站起后,身形有些隐隐摇晃,应该是脚麻了,她直接忽略了辈分的问题,转而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温渟冷哼,“要是你哪天躺在这里,我也会来看你一眼。”随即,他抬腿便要走。

    温澄瞪他一眼,想了想道:“如果老爷子知道你今天出现在温慕卿的墓前,你猜他会怎么想?”言下之意,如果他不告诉自己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温澄便会告诉温思俭,今天她在橓山公墓见到了温渟。

    老爷子最善猜忌,若是知道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在普通的日子里来祭拜一个去世八年的侄女,免不了会生出一番调查的心思,肯定会给温渟平添不少麻烦。而温澄,也确实很想知道,为什么温渟会出现在温慕卿的墓前。

    果然,温渟听见这句话,停在原地。

    随后,温渟转身,笑着说:“你这可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慢慢走回温澄面前,微低下头,凑到跟前,盯着温澄的双眸,“若是你真的这么说了,老爷子在怀疑我之前,首先会疑心你为什么会在他面前提及到我?”说罢,右手食指还狠狠地戳了戳温澄的肩膀。

    “其次,他还会思考,为什么你会跟着我出现在橓山公墓……”温渟直起身,玩味地看着温澄。

    “可是我们明明是偶遇的。”温澄打断他的话。

    温渟摇摇头,笑着说:“在老爷子心里,世上没有一件事情是偶然的,只有处心积虑,”话锋一转,他继续自己的话头,“最后,你之前在温家所表现的——对温慕卿去世之事毫不在意的态度,便白费了。”

    温澄沉吟几秒,温渟说得没错,她根本没有任何资格和温渟赌他们两个人在温思俭心里的地位。退一万步来说,她不会主动和温思俭提起在橓山遇见温渟的事情,刚才那么说,不过只是想套出温渟来此处的理由。

    可她忘了,温渟虽然年轻,看起来纨绔不羁,但他却是温思俭的儿子,沉淫在温家这个居心叵测的大染缸里将近三十年,心思哪里是那么好掌控猜度的。

    温渟好笑地看着这个微怔的侄女说道,“在威胁别人之前,最好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不然,在温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温渟在她耳边低声道,语气森凉。

    但温澄的视线却早移到温慕卿的墓前,一大簇清新典雅的蓝紫色桔梗花映入眼帘。这是玛丽艾基(Mariachi)株植系列的洋桔梗,叶对生,花瓣微微向里弯曲,所以很好辨认。

    桔梗是永恒无悔的爱。——恍惚间,她耳边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音调虽缓缓如涓流,却在温澄心里似激流般冲荡。

    ……

    荥城人民医院,1519病房。

    当年还一无所知的程澈,带着从祁琚院子里的摘来的新鲜波斯菊和三色重瓣桔梗看望温慕卿。

    温慕卿告诉她:“波斯菊的花语是珍惜眼前人,桔梗是永恒无悔的爱。”

    程澈调侃着问:“温姐姐是不是收过很多男生的花,所以才这么了解花语?”

    而温慕卿只是淡笑着,没有承认也不否认。

    细雨落在灰沉的石碑上,滴在鹅卵石铺满的径道上,很快染湿了整片草地。

    “慕卿她,最讨厌桔梗了。”温澄的呼吸有些飘,她慢慢退着离开温渟的掌控范围,蹲下身,纤指一折,从整齐扎束的花捧里摘出一朵洋桔梗的花瓣,在雨雾中仔细端详。

    “因为桔梗不仅代表永恒无悔、刻骨铭心的爱,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说到这里,温澄抬眼,看着神情逐渐变得错愕的温渟,“——它还代表,无望的爱。”

    很少人知道,洋桔梗不仅象征眼下的幸福,还象征着悲哀——没有结果,没有未来,看不到希望的爱。

    温渟似乎有些走神,几瞬才反应过来,破口大骂道:“你胡说,慕卿明明最爱的就是桔梗花……”

    温澄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答案了然于心。这一回合,是温渟心急,他输了。

    雨越下越大,远处甚至响起几声惊雷,几乎能掩盖住温澄的声音,她一字一句道:“是啊,我是胡说的。”

    “可你又是怎么知道,慕卿她最喜欢的是桔梗。”雨中,温澄飘渺的音调里夹着淡淡笑意,黢黑的眼眸中却不带一丝感情。

    一眼淡然,一眼惊愕。

    温澄和温渟的目光隔着层层叠叠的雨幕交汇,摒弃了这世上所有的纷扰和杂音。

    很久以后,温澄还能记得这一天,向来风华胜意的温家五爷温渟,原本狭长而精明的眼眸里,此刻却压抑着满满的难堪和痛苦,那是不知从哪一天绽开、来处也不为人知的,悄悄从深渊里盛放出的疯狂爱意,只能攀上崎岖而又畸形的藤,却在周遭利刺的痛袭下,无疾而终,随风逝去,只留下满地的残血和思念。

    与桔梗的花语无异——无望的爱。

92第九十二次相遇

    祁琚找到温澄的时候,她躲在雪松甬道尽头的一道屋檐下。

    斑驳的灰墙前,她穿着一身墨蓝色的及踝长裙,肩头和裙子尾部缀着深深浅浅的水迹,像在她身上开出花儿。雨露不着轻重地打落在屋檐之上,顺着粗糙的纹路,滑向破碎的边缘,然后像一根垂直掉落的银针,落入女人的手心中。

    温澄伸出右手,试图接住那些掉落的雨滴,锁骨顺着衣领的空隙显露出来,整个人显得单薄而无助。清透的水顺着她的皓腕滑进薄袖中,凉得让她微微颤抖。

    轻轻的脚步声从旁边传来,她侧头望去,待看清来人是谁时,那人已经用黑色的西装外套罩住她,往怀里牢牢拥去。

    鼻尖传来熟悉的佛手柑的香味,她不由得抬起手,拽紧祁琚的袖子。

    “这么大了,还玩水么?”他问。

    温澄摇摇头,一言不发,又贪婪地往他怀里靠近一些。

    祁琚摸摸她的发梢,将近半湿,不知道她之前在雨里待了多久,竟落得这样湿。怀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像一只刚洗完澡的猫咪,潮湿的,温凉的,往他身上蜷着,似乎想要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我们回去,好吗?”他征求她的意见。

    温澄仰起头看他,眼神湿漉漉的,刚想说话,却被远处一阵喇叭声打断。他们往相同方向看去,远处那张扬而明艳的大红——是属于温渟的车。

    温渟下车,浅棕色的双眸盯着温澄,眼眶发红。

    十分钟前,温渟面色阴沉地离开,就在他打算踩着一脚油门开出橓山公墓时,他不经意地扫到副驾驶上遗留的一片桔梗花叶。

    温慕卿和温澄都是骗子。

    他想道。

    可就在雨越下越大后,他松开油门,心烦意乱地在下个路口掉头,以一种危险的速度加速开回橓山。

    等回到原来的地方时,温渟遥遥地看着温澄被一个男人拥紧怀里,他抽了抽嘴角。

    他不该担心温澄的。

    温渟等的有些不耐烦,狠狠地摁了三声喇叭,在他们的注视下走出来。

    “你不是走了么?”温澄抬眼看他,轻飘飘问一句。

    温渟沉默了下,说:“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祁琚下意识把温澄挡在身后,温澄安抚似的拍拍他,没接过温渟的话,反而向祁琚介绍道:“他是温渟,我名义上的五叔。”

    五叔?眼前这个充满敌意的男人竟然是温渊的弟弟?祁琚打量着他,心中隐隐猜出温渟乖张的风格。

    温澄过了片刻又朝着温渟说:“我不过去了,雨里湿。”

    站在雨里的温渟无语,他对祁琚视若无睹,直直朝温澄走来。

    “趁你还陷的不深,我劝你早点离开温建。”大约走到离他们约一米的地方,温渟停下脚步,对她说。

    又是一个劝她离开温氏集团的人。温澄看着他,轻轻一笑,问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在温家存在的意义,就是帮你挡子弹吗?如果我退出游戏,谁能顶替我?”温澄的声音有点哑,语调却很平稳,带着独有的质感。

    “温慕卿如果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大概会后悔把你带来温家。”温渟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视线冷冷扫过面前两人,最后目光落在祁琚身上,对他说道:“喂,你不是要和她在一起么,你们祁家绝对接受不了……”

    “温渟,你够了。”温澄打断他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我看在温慕卿的面子上,不和你作对,你也别妄想对我指手画脚。”

    有些事情,她会亲自告诉祁琚,不必经过别人的嘴。

    一直没说话的祁琚深深地看了温澄一眼,缓缓说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他像一个可靠的队友,及时表态,并且深情。

    温澄鼻子一酸,心有灵犀地仰头看祁琚,他眼底似有柔光流过,宁静而热烈。

    祁琚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落入温渟耳中。听见这句话,温渟顿时有些恍惚,在很多年前,他也曾经听过一个女孩对他这样耳语,可到了最后,他才发现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

    他微阖双目,再睁开眼时,神情已恢复正常,缓缓对她说道:“你记住,我不会是你的敌人。”说罢,温渟转身离开,还没等温澄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那抹张扬的红便在细雨中一啸而去。

    不到半个小时后,雨便慢慢停住了。温澄再次来到温慕卿的墓前,这次,站在她旁边的男人是祁琚,而不是温渟。

    温澄拾起碑前的那捧被雨打蔫的花,想起温慕卿的病房里一直插着充满生机的桔梗。

    她吹了半天的风,又淋了雨,此刻面色苍白,唇色淡紫,额间的碎发凌乱地沾在脸颊上,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我之前和你说过,温慕卿是自杀的,”温澄凝视着那捧花,兀自摇了摇头,“我一直不知道她选择结束生命的原因,她熬了那么久,那么痛……为什么……”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温慕卿,但躺在这里的人,什么也不会回答。

    祁琚眼神微动,他看向碑石上的黑白相片,女人半扎着长发,面颊瘦削,颧骨凹陷,但笑容恬静,露出不相称的两颗梨涡。温澄的脸上也有两颗梨涡,只有在出自真心发笑的时候,才会显露。他扶着温澄的肩膀,她便借着力靠在他身上。

    ……

    回市区的路上,祁琚把车里的温度调到了最高,可温澄的脸还是没有血色,目光流连在窗外刹那即逝的景色,呆滞而木讷。

    他空出一只手,左手把住方向盘,右手握在温澄放在膝上的双手。

    “我以前,好像没怎么听你提起过你的姑姑。”温澄突然回过头,问他。

    祁琚怔了怔,回忆着这位交集不多的姑姑,顺便问道:“怎么突然提起她?”

    祁岚住在宁市,距离荥城大概有三个小时高铁的距离。在祁琚幼时,祁岚并不怎么与祁建辉来往,直到祁琅出生之后,祁岚逢年过节来看望的次数才渐渐变多。他性子冷淡,并不会主动趋附祁岚,而祁岚对他们家的态度也向来不冷不热,唯有一个调皮捣蛋的祁琅,和她来往比较多。

    温澄垂眸,让祁琚把车停在路边。等车停稳后,她降下窗,温润的湿气顺着微风吹进车内。

    这是个视线很好的角落,天色将晴,辽阔的远方是延绵不尽的山脉。祁琚许是猜到她要说的内容,有意找到这个地方停下车。

    “有很多事情,我不想瞒你,”她温声说,“比如你父亲和你姑姑与温家的关系。”

    她没有隐瞒今天早上刚见过祁建辉的事情,而之后与温渊的谈话,也让她拼凑出许多年前发生在温家和祁家之间的纠葛。

    温澄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指尖微微泛白,她强迫自己以尽量客观的角度去阐述,哪怕代价可能是失去他。

    听完当年的故事,祁琚静默半晌,突然轻笑一声。温澄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不知道他的笑意来自何处。

    祁琚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嘴角噙笑:“我以为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电视剧里,没想到,竟然让我们碰上了。”

    “……”一时间,温澄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接他的话。

    “我记得,以前你就很喜欢看这种肥皂电视剧。”祁琚思索着,似乎记起了几个电视剧的名字。

    温澄更无语了,她松开紧握的手,不轻不重地砸一拳祁琚的胳膊,神情正经道:“我没有开玩笑。”

    “我也没有开玩笑。”祁琚顺势握住她的手,正经说道,“我在读书的时候,就和我爸约定过,我不会碰祁家的生意。”

    “所以现在的我,只是祁琚,不是祁氏的祁琚。”

    “而你对我来说,不管名字到底是温澄,还是程澈,都是我唯一在守护的人。”

    无关姓氏,无关身份,更无关别人的故事。

    在祁琚四分之一的人生里,所有的患得患失,所有的方寸大乱,都是因为她。哪怕她曾经在他的世界里走失过,所幸兜兜转转,他们还是找到了彼此。

    而祁琚也知道,除了她,不会再有别人。

93昼·温慕卿番外

    温家的五爷——温渟对牛奶过敏。

    这是每一个温家人都知道的事情,也是温慕卿从很小便牢记在心里的一个疙瘩。

    温慕卿养在温家老宅的第一个冬天,温思俭的原配严良姝因病去世。不久后,温思俭娶了常家长女常思宜,还从外面带回来一个三岁的私生子——温渟。

    温慕卿的父亲虽然是温家四爷温渊,但却经常不着家,也无任何实权。失去亲祖母严良姝的照拂,温慕卿在老宅里的处境没有以前那样舒坦。所幸,整个老宅里,比她小半岁的温渟成了她的玩伴。

    在大家面前,温慕卿总是乖乖喊温渟叫做五叔,但私底下,她会颐指气使地喊他叫做弟弟。奶里奶气的温渟虽然总被这个名义上的侄女气出眼泪泡泡,抹干泪后却喜欢追在这个姐姐身后跑来跑去,毕竟在诺大的温家宅子里,只有他们俩吃饭的时候需要被仆人抱在儿童餐椅里。

    第二年的夏天,温慕卿把父亲每天让保姆准备给自己的牛奶让给温渟,就在他听话喝下牛奶的半个小时后,整个温宅逐渐变得嘈杂起来。

    那天,温慕卿被人关在狭小的房间里,房门露出一条缝隙,她看着仆人来来往往。还有半夜跑到房间发疯的继祖母常思宜,歇斯底里地揪着她细软的头发,温慕卿喊了好久的疼,常思宜松才在温思俭到来之前松开手。

    听堂姐温玉琢说,温渟差点因为那杯牛奶夭折在医院里,而罪魁祸首就是温慕卿。

    温慕卿被温思俭罚跪在祠堂里三天三夜,等到温渊终于出差回来时,温慕卿昏倒在祠堂里,高烧不退,足足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才好转。

    等到温慕卿身体恢复,温渊带她离开温家,北上B市,成为了Q大的外语系教授。

    她再长大些,终于能理解温家人的那些弯弯绕绕,温渊告诉她,要小心温家的每一个人,特别要远离温渟。而从小带她长大的白姨在一天晚上临睡前,语重心长地给她讲了一个傻子被当成靶子的故事。

    终于,她在梦里记起来,那杯牛奶是大房的温玉言哄着自己给温渟喝下的。那个燥热的晚上,在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十九岁的温玉言对她说:好朋友要分享一切东西,包括她手里的那杯牛奶。没有人比温慕卿记得更清楚,温玉言当时那副狡诈的嘴脸。

    经年以后,猝然得知陈清故去的隐秘,温渊带着温慕卿去了英国,说好听点是进修,但暗里与温思俭水深火热,几乎严重得要断绝父子关系。

    十五岁的那年冬天,温慕卿的母家周氏外公六十大寿,白姨带着温慕卿回国,在浙北参加周家的寿诞。

    宴席结束后,温慕卿被接回温家,等过完春节再回英国。她宛如一只提线木偶,成为温思俭主动向温渊示好的工具。

    温家礼遇她为上宾,可惜温渊没有任何表示。而温慕卿也对这座典雅的老宅早已经没有任何印象,时常在江南庭院里的曲径小道里迷路。

    无聊的日子里,她就提着从英国带回来的画架,坐在暮落亭里,看着温宅的云起云落,提笔落画。

    她想,父亲或多或少会有些思念这座气派雅致的中式大宅。等到除夕那天,温慕卿已经攒了黄豆般高的一沓彩铅画。

    那天,她绕过红楼后面的竹林,没有和往常一样选择那条通往小白楼的大路,而是穿过后山的竹林,路过暮落亭前的峦间小道,误打误撞走到了祠堂。

    ——直到她撞见被关在祠堂里罚跪的少年。

    同样的地点,相反的年节,不一样的人。

    她从白姨那儿听说,温渟不知说了什么混话冲撞了温思俭,已经在祠堂里待了大半天,滴水未进。

    站在祠堂外守着温渟的仆人没见过温慕卿,见她衣着矜贵,便知是主人家的小姐或者是亲戚,尊敬地点了点头,低声喊了一声“小姐好。”

    她戴着遮阳帽,半张脸隐于阴影之下,只露出微翘的唇,柔和线条的下颌,还有一个浅浅的梨涡。

    温渟没有跪在团垫之上,而是坐在粗硬的石灰地板上,背靠着祠堂里最靠近大门的一根顶梁柱,一条腿修长而笔直,另一条腿随意曲着,手肘顶着膝关节,看向门边的少女。

    远处的温慕卿目光投来一瞬,又转头和看守他的人说了些什么,仆人神情有些犹豫,却还是引着她走向远处,似乎是在带路。

    就在温渟即将收回视线前,少女侧脸,微微抬起遮阳帽,刺眼的日光透进,映照着她半边白皙的脸庞,另一半却隐于阴暗之下,无法辨别。她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狡黠地朝他笑着,眸中映有闪闪烁烁的碎光。

    未等温渟有所表示,她便垂下眼眸,遮住灵动的目光,像之前那般乖巧地跟在仆人身后,向祠堂外走去。

    五分钟后,仆人再回到祠堂,发现温渟已经了无踪影。他叹息着摇摇头,都是意料之中。

    他懊悔地念叨着,虽然老爷让他严加看管五爷,但夫人却悄悄差人命他看得松些,他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刚刚遇到的那位姑娘,又自称是夫人家的亲戚,吓得他以为这位是夫人的眼线,只能毕恭毕敬地听着差遣。

    仆人急匆匆地跑出祠堂,四下搜寻温渟的踪迹,却再也不见他的人影。

    ······

    【夜】未完待续。

94第九十四次相遇

    片场,凌晨三点,导演一喊收工,艾米莉就赶紧用外套裹住只穿着单薄唐宫襦裙的杨潇韵,助理也及时递上泡着枸杞和桂圆的养生保温杯。

    杨潇韵刚从水里上来,发梢还淌着水,她灌了大半杯热水,小跑到拍摄监视器前,看最后一场拍摄的效果。

    艾米莉掏出手机对着杨潇韵咔咔拍了几张照片,刚想发给工作室,就被杨潇韵一把夺了手机。

    “拜托——”杨潇韵白了一眼艾米莉,说道:“别再炒我敬业的人设了。”

    艾米莉爽朗一笑:“没想发通稿,物料也不能发出去,我只是想留几张落水美人的照片,等剧开播之后加在花絮里,效果也不错。”

    杨潇韵托着腮欣赏着手机里自己的照片,凌乱与破碎交杂在一起的错落美感,令人顿生怜惜,她勾选几张构图不重复的照片,直接转发给自己。

    拜别导演之后,杨潇韵一回到保姆车上,就靠在松软的垫子上,把收到的新鲜热乎照片转发给了程亦奇——还打了两行字:

    “冷。”

    “要抱抱。”

    她滑来滑去,最后还配了一个精挑细选的嘟嘴emoji。

    艾米莉毫无察觉,系好安全带后塞给杨潇韵一个暖宝宝,说道:“前几天在浦淞,遇到的那个姓温的女人,你知道是谁么?”

    “姓温的?”杨潇韵懵圈一瞬,才记起参加时尚盛典那天晚上的突发车祸,喃喃问:“不知道,是谁?”

    “你绝对想不到,她是温建新上任的总裁,温澄!”

    “文件?”

    “就是上个月谈下来的岛屿慢综艺,那个叫什么岛来着,哦对,赛狸岛,就是温建开发的。还有你之前代言的艾佳厨具,也是温氏旗下的产业。”

    杨潇韵才反应过来,此“文件”是彼温建,她收起手机,认真问道:“她是温氏的总裁?这么年轻有为?”她记得宾利的主人看起来才二十四五的模样,但她的衣着以及举手抬足的气质,无不彰显着她的身份。

    艾米莉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幸亏那天晚上他们没把这位大金主撞出什么好歹,不然到手的综艺资源可能就飞了。温建集团这些年的产业重心逐渐从房地产转移到旅游行业,三年前开始着手布局全域旅游战略,首开试点的东南赛狸岛已经基本建设完毕,为了打造岛屿ip,邀请了五位“当红炸子鸡”作为岛屿代言人。

    杨潇韵就是其中一位九零后当红小花代言人。一个月后,她就会作为第一位体验离陆慢生活的“岛主”,开展为期三天的综艺拍摄。

    “之前沟通脚本的时候,温建就要求节目组所有流程要先和温建报备。就连你那一趴的海上芭蕾也是温建那边提出来的idea呢。”艾米莉一边和杨潇韵念叨,一边安排明天的行程。

    “海上芭蕾不是你的主意?”杨潇韵回想起前几天看到一篇营销号炒作她“古典美人”的通稿,歪着头问,“这个圈子里没什么人知道我会芭蕾的。”

    杨潇韵十七岁在韩国出道,一直走的是野蛮生长路线,她早期的作品,大多都是性感撩人的女团舞蹈,纸醉金迷充满张力,压根和古典芭蕾扯不上任何关系。

    “谁知道呢,误打误撞吧。”艾米莉打了个哈欠,要不是偶然在杨潇韵家里翻到她小学时跳芭蕾舞的视频,艾米莉还真不知道这个“姑奶奶”居然是学芭蕾入行舞蹈的,“说起这件事,这么多年没跳芭蕾,也不知道你生疏没,录节目的时候不要怯场。对了,明天舞蹈老师就会来,每天收工之后带你训练芭蕾。”

    “收工之后还要练舞……?”

    “天呐,饶了我吧。”看着艾米莉铁石心肠的模样,杨潇韵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却升起一丝疑惑。

    芭蕾。

    海上芭蕾。

    到底是老熟人,还是碰巧而已?

    她又想起那天见到的女人,总觉得似曾相识,眉眼有些熟悉。

    杨潇韵压下心底那些敏感的小心思,跟着艾米莉打了个哈欠,她看了眼手机,消息石沉大海,置顶的那个人意料之中没有回复。她索性把肿泡蛙的眼罩往下一拉,在颠簸的座椅中慢慢沉睡。

    另一边,杨桐正在打印最终版本的中插广告方案,准备递给温澄签字。

    广告部奋战了三个通宵,才终于让温澄同意定稿这一版广告方案。

    直到温澄落笔签字,杨桐才松了一口气,补充道:“已经沟通好了,本周五下班前,也就是19号之前,合同管理部会把所有广告合同审完,广告部周一前走完所有签字手续。”

    温澄以最快速度检查完这套三十五页的方案,把重点地方逐个圈起来,嘱咐杨桐道:“明天提醒下他们,爆发期的广告投放,注意时效,不要错过任何一个价值点。”说完,温澄坐在办公椅上原地转了一圈,随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收工。”

    “这个月广告部绩效可以打九分,另外安排下,这个项目结束之后每个人给三天的福利假,你也有,让人事部打个请示给我签字。”温澄很快就收拾好了东西,示意杨桐说道,“你也去收拾东西吧,正好捎你回去,你明天不用早起,下午来上班就行。”

    杨桐这几天熬得暗沉的脸瞬间精神起来,“收到!澄总!”

    凌晨的温建大厦还闪烁着零散的灯光,往常拥挤的电梯里居然还能见着零星几人。两个加班的年轻人挎着包一起进了电梯,本像是被狐妖吸走了精气般颓靡,可就在一眼瞅见里面还站着集团最近空降下来的总裁,顿时精神抖擞得像灌了三杯咖啡似的,假装照着镜子,实则是透过反射的镜面悄悄观察这位正在划着手机的女人。

    温澄单手回了几个消息,抬头一看,正巧和一个寸头男人目光对视,她微微颔首,男人一怔,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后这两个人在负一层出去了。

    三秒后,梯厢降落在负二层车库,温澄和杨桐刚走出电梯,迎面便有一个拖着沉重垃圾箱的保洁工人背着身进电梯。擦肩而过时,温澄无意一扫,平视的目光落在他下巴处。温澄第一反应便觉得这个保洁阿姨不像是寻常的保洁工人,身材高大,脖颈处有些奇特,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她搭在垃圾箱上的手指摩挲着,关节突出,一看便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劣质的红色指甲油支离破碎,指缝里残留着一些黑色的渣滓,和饱和度极高的绿色垃圾箱形成鲜明对比。

    温澄停下脚步,转身对已经电梯里的人说道:“处理垃圾的时候,请遵守公司制度走货梯。”温建大厦一共有八个客梯,三个货梯,对载人运货有着极为严格的规定。物业部门运送垃圾,是绝对不可能走客梯的。

    电梯里的人没有转身,始终无视温澄,背对着梯门,只不过在梯门慢慢合拢时,在刺眼白织灯光消失的前一刻,镜子里反射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似笑非笑的目光恰到好处地落在温澄眼中。

    温澄一怔,直到电梯一丝不苟地合上,发出一声细微的震鸣。电梯显示屏从“-2”跳转成“-3”,便停住不动。

    “澄总,我明天和物业反馈下这种情况。”杨桐明白温澄的顾虑,及时说道。

    空旷的地下车库里回荡着杨桐的声音,反倒让温澄一激灵。她回过神,点头:“好,走吧。”两个人便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车库里的车不多,杨桐一下便看到那辆已经修好的宾利,“澄总,我来开车吧。”

    就在她请缨开车的时候,远处徐徐开来的一辆奥迪摁了摁喇叭。

    温澄扫了眼车牌——尾号是1020,转头向杨桐说道:“不用你开车,有人来接。”

    温澄看着那辆的奥迪稳当地停在自己面前,心跳的飞快。车窗落下,她注视着熟悉的面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上车。”车里的声音传出来。

    祁琚的声调总是清清冷冷,站在一旁的杨桐听着便感觉这个男人有些不好相处,她犹豫地看向温澄,不知道来人是谁、也在思考该不该上车。

    温澄一改平日里高冷的模样,满脸笑容地招呼杨桐上车。

    杨桐一边上了后座,一边观察着自己这位领导的脸色,怎么说呢……澄总此刻就像是个终于等到家长放学来接的小学生。

    “她就是我之前和你提起的助手,杨桐,”温澄扣上安全带,相互介绍道,又转头和后座的杨桐说道,“你喊他祁教授吧。”

    祁教授?

    杨桐看了看左上方的男人,可惜灯光太弱,看不太清模样,但从骨相上看来,这个男人绝对是个人间极品。

    初见面的两人打了个招呼,祁琚便开车驶离了地下车库。

    杨桐就住在公司附近的一间小公寓里,她很快在三个路口后下了车。她走到副驾驶窗前,和温澄道谢告别,也顺便再看了眼驾驶位上的男人。

    男人礼貌地向杨桐点点头,冷淡的眉眼满是疏离。

    等车开走后,杨桐掏出手机,打开相册。划了好一阵子,终于找到从微博保存下来的网片,她放大照片里的脸,在脑海中仔细地比对了五秒钟,然后默默地扶了额。原来……她花痴了那么久的一个教授,居然是自己领导的朋友?

    等车里只剩下两个人之后,温澄哧哧地笑出来。

    “你笑什么?”祁琚不解。

    “没有笑啦。”温澄摆摆手,试图狡辩,却根本抑制不住脸上的笑意。

    祁琚侧头,看着她眉眼弯弯的样子,嘴角也不禁噙着笑,眼里映着温柔的光。

    温澄幸福地喟叹一声,侧躺在副驾驶上,注视着祁琚的侧脸,问:“你怎么这么晚?”

    “刚下实验。”祁琚新开了一个飞行器的课题,这几天除了睡觉时间都泡在实验室里,回家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好几次祁琚回家的时候,温澄都已经睡下了。今晚他刚离开实验室就收到温澄的短信,调转了车头就来温建大厦。

    “嗯……”温澄揉揉眼睛,困倦的后劲逐渐上头,等到车开到小区,她已经睡着了。

    祁琚停好车,绕去副驾驶门口,俯身长臂一捞,轻轻地把温澄抱出来,径直上了电梯。

    摁电梯的声音吵醒了温澄,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正好看见电梯里的广告屏里放着一个家具广告,她晃了一眼,又往祁琚的臂弯里凑了凑,喃喃道:“世界真是小,原来她真的是杨潇韵。”

    “嗯?”祁琚没听清楚温澄说什么,微侧着头继续听她说。

    “你还记得,我们小学的时候,有个很漂亮的女同学,叫做杨——潇——韵,”温澄想了想今天看到的那些资料,又补充道,“跳芭蕾舞很厉害的。”

    祁琚摇头,“不认识。”

    温澄想,祁琚大概对娱乐圈的事情不熟悉,也没兴趣,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出电梯前,温澄最后扫了一眼屏幕里的女人,充满活力,很是亮眼。

    第二天,温澄准时上班,电梯直升45层,甫一打开,她就听见门口一阵喧闹。

    温澄没有抬头,修长的手指噼里啪啦敲击着键盘,直到有人拦在身前,她才微微抬眸。

    面前站着一个孕妇,身子肿胀,眼睛通红,发狠似的盯着温澄。

    “温玉琢?”温澄有点不敢置信,眼前这个女人竟然是大房的二小姐温玉琢,她扫了一眼肚子,大概有六七个月了。

    45层的行政助理小艾慌张地拦在她们两人之间,拼命向温澄道歉,“澄总抱歉,我没拦住她,这位女士说是明总、明经理的夫人,要见您但是没有预约……”

    温玉琢像是哭过,咬牙切齿却不说话,直直的瞪着她,精致的妆容有些夸张,与她原本展现的温婉气质格格不入。

    没什么好事,温澄看见这个女人就想起明宸,脑袋一阵发晕。但碍着温家的面子,温澄还不能和温玉琢翻脸,便嘱咐小艾准备一杯热水,然后转头向温玉琢示意自己办公室的位置,“你跟我来吧。”

    温玉琢跟在温澄身后进门,门“嘭”的一声关上,响彻整个45层,就连在茶水间倒水的小艾都心中一震。

    “什么事?”温澄坐在沙发上,抬眸看她,神色淡漠。

    温澄只在温宅见过几次温玉琢,大多时候都是来给温思俭请安的,偶尔是参加常思宜举办的茶会。温澄一贯不喜欢接触温家人,特别是大房出来的人,那虚以委蛇的面皮之下,往往藏着阴沟里的想法。更何况,明宸的落败是温澄主导的,自那以后,温玉琢明里暗里说话总是带刺,恨不得把温澄踩到脚底。

    小艾快速地端水进来,悄悄扫了一眼这位温家的小姐,又马上离开将门轻轻关上。

    等到无关的人离开,温玉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嗓音有些颤抖:“明宸……是不是来找过你?”

    温澄眼睫微抬,身体微微往后靠,淡淡看她,喉间发出一声“嗯”。

    听见这个字,温玉琢不自觉地抠住真皮沙发,指尖用力得泛白,“他已经好久没回家了,也联系不上……”

    对视片刻,温澄薄唇轻启:“那,又关我什么事?”

    “我知道的,明宸他对你……对你有想法,如果你不在乎……我也可以接受。”说到这里,温玉琢耳根通红,就算再怎么豁出去,她作为一个接受过精英教育的人,也无法把那些淫.乱词语说出口。

    温澄微愣,思考了一瞬才明白温玉琢话中之意,她忍不住轻笑问道,“温玉琢,你不会以为被你捧在手里的垃圾,别人也会稀罕吧?”

    没等温玉琢反击,温澄便直起身,直接朝她说道:

    “首先,我不否认,明宸确实曾经来找过我,但我这里不会有他任何消息,你要是想找人,应该去别人的床上找找看。”

    “其次,在我看来,明宸在温家已经毫无价值,毫无翻身机会的人,不会再有人朝他下手,所以,你也不用再来找我。”

    温澄朝她微笑,直直走到门口,请她出去。

    温玉琢气得面目狰狞,一怒之下抓起桌子上的玻璃杯往门口扔去。温澄没想到温玉琢能疯到这个程度,一时之间来不及躲开,下意识用手打开掷来的玻璃杯。

    玻璃杯甩在门上,发出一声巨响,热水撒了一地,玻璃渣子也溅得满地。就守在不远处的小艾听见声音赶忙跑来,一眼便看见温澄手腕上的红痕,脸色大变。

    温澄揉了揉受伤的手腕,冷冷道:“要是不想被保安轰出去,就识相点自己离开。”小艾见状,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让保安上来45层。

    温玉琢脸上涨的通红,话也说不出,又理亏伤了人,瞪了温澄好几眼才离开。

    “澄总,要不我让医生上来看看您的手吧。”小艾问道。

    “没事,你让人收拾下办公室吧,我有红药水,擦一下就好了。”温澄扫视一圈满地狼藉,开始思考这个办公室是不是风水不太好,怎么总让她遇到这些糟心事儿。

    等到11点,温澄的手腕实在疼得发麻,她整理完手头的紧急工作,让小艾约了医院。

    下到负二层车库时,温澄走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宾利。

    车子是杨桐不久前从维修点开回来的,她怎么不停在专用车位上,反而开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

    隐隐的,这一处还弥漫着一股腐败的气味。她皱着眉,环顾一圈,没什么车,也没有人。

    温澄不解,但还是熟练地启动了车,只是还没开出停车位,车子就响起警示音,提醒后备箱没关。

    她一怔,自己刚刚是直接上的车,没有操作过后备箱。就算她摁下自动闭合的按钮,后备箱依旧关不上,警示音不断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着,让温澄很是心烦。

    心中疑窦渐生,温澄下了车,一步一步往后备箱走去。她双手抱臂,还没缓过神来便走到角落尽头。

    不过一眼,温澄便瞬间脚底发软,呼吸停滞住,整个人泄力般往后退倒在承重柱上。她的目光聚焦在灰白墙壁上的扎眼血渍,后备箱外垂着的一只毫无血色的人手,更加侵略性地冲击着她的神经。

95第九十五次相遇

    警察很快就封锁了温建大厦的停车场,临近中午,很多从办公楼里出来觅食的人都注意到停在外面的几辆警车,开始议论纷纷。

    而这个时候,浦淞市局的审讯室里,温澄正在接受问话。她坐在冰凉的铁椅上,神色平静,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着一幕幕场景,思考这几天发生的各种事情。

    先是她与二房的温墨礼联手把明宸搞下台,后来明宸来她的办公室里闹事,不久人便失踪了,紧接着他的妻子温玉琢挺着肚子来温建找她,两人不欢而散。就在温玉琢走后没多久,她就在自己名下的宾利车里的后备箱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而那具腐烂的尸体,根据警方初步判断,就是温玉琢口中所说消失已久的明宸。

    就在温澄把那些自己可能忽略的细枝末节在脑海中快速地过一遍时,刑警虞琳隔着案台,正在细细打量这个女人——温氏新上任的总裁,一条腿已经迈入了核心权力圈,就在事业蒸蒸日上之际,被卷入一件刑事案件中。

    虞琳观察得认真,直到审讯室里又进来一个人,她才回神打了个无声的招呼。

    进来的高大男人微微颔首,拿起虞琳递来的资料,不动声色地翻了几页,就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向温澄。

    温澄抬头看向这位气势逼人的刑警,可他的身体恰好遮住了审讯室里的光源来向,背着光,她有些看不清男人的长相,只听见他声音沉厚,问道:“曾用名?”

    温澄一愣,反问道:“这和案情有关吗?”

    “我说有关就是有关。”男人回道。

    虞琳注意到此时温澄的神情起了些波澜,相比先前事不关己的态度稍有些情绪不稳。而更奇怪的是,这位一起问询的同事,向来是队里最沉稳的一位,居然会冒出这么无厘头而又任性的回答。

    就在虞琳好奇地打量两人时,她注意到温澄拧了拧眉,望向同事的眼神飘忽不定,似乎在确认什么。

    逆着光,温澄和面前的男人对视了三秒,在一片沉寂中慢慢开口道:“曾用名,程澈。”

    乐恒里垂眸,露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轻笑,转瞬却又恢复正经严肃的脸色,开始问询:“说说你和被害人的关系。”

    温澄想了想,说道:“论工作关系的话,明宸是我所在职公司的前总裁,我们曾经有过一些业务交流。如果论私人关系的话,明宸是我堂姐温玉琢的丈夫,我应该喊他姐夫。”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上周三的晚上。”

    “说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那天我开完会,明宸闯进我办公室,我们争论了一会,然后他就离开了。”

    “你们在争论什么?”

    温澄定定地看着乐恒里,先前一直保持流畅的语调明显顿了顿:“能力有限的人,应该给更能够胜任工作的人让位,我只不过向他陈述这个事实而已,他就跳脚了。”

    那天晚上,温澄和明宸因为安山项目的事故发生口角。明宸作为安山项目曾经的负责人,不仅贪污大量工程款,还对建设工程质量管理疏忽,导致坍塌事故发生,间接害死了三条人命。事故发生后,温思俭极为震怒,也因此默许二房和四房联合使计把明宸从董事会中开除,纵使大房不情愿这个乘龙快婿一朝虎落平阳,可还是得依着温思俭的脸色做事。虽然温澄隐隐觉得明宸的死可能和安山事故有关联,但她却不能主动挑明这条线。

    至少,不能由她挑明。

    乐恒里对她的停顿起了兴趣,颇有意味地挑了挑眉,“大晚上的,你和你姐夫就只在讲道理么?”

    听到这里,虞琳咳了咳,侧着睨了眼乐恒里。

    温澄的目光变得不再平静,语气虽然依旧淡淡的,却带了一丝明显的敌意:“第一,整个45层都有监控,我和明宸在做什么,你们大可把监控调出来看;第二,在场的还有我的秘书,她可以作证,我和明宸是不是只在讲道理;第三,我目前是作为案情的目击者接受问询,而不是嫌疑人被讯问,请你的态度放尊重点。”

    乐恒里沉默几秒,尴尬地笑了笑:“我的态度很尊重,没有其他任何意思。”

    温澄:“那就最好。”

    虞琳有些傻眼,她还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能和乐恒里如此势均力敌,不对,她甚至觉得温澄更具上风。

    “这么说,你和被害人之间是存在矛盾。”乐恒里清清嗓子总结道。

    温澄呼了一口气,没有承认也没否认:“我确实和他关系不好,但我们的矛盾不至于上升到刑事案件。”

    乐恒里朝虞琳打了个眼神,虞琳马上接过话头,继续问道:“今天上午,被害人的妻子曾经去找过你?具体说说。”

    “她找我,是打探明宸的下落,我告诉她,我不知道。”

    “为什么她会……”来找你?

    温澄轻笑,还没等虞琳说完便打断她的话,“如果说你的狗走丢了,这时有人说曾经在公园里见过它,你会不会去那个公园里找一找你的狗?”

    虞琳顿了顿,“请你不要打断我,以及正面回答问题。”

    “那天晚上,明宸是闯进我办公室的,自然有很多人会看到,估计明宸前脚踏进我的办公室,后脚温玉琢就能知道明宸来找过我。”温玉言在温建安插的人不少,就连45层的行政助理小艾,也是温玉言的人。

    乐恒里“哦”了一声,又问了几个那天晚上发生的具体细节,都被温澄避重就轻地答过去。

    乐恒里和虞琳对视一眼,随后问道:“你上一次开这辆宾利是什么时候?”

    “就是明宸来找我的那天晚上,下班之后,助理开着辆车送我回家,我们本来打算去新大街吃点东西,后来路上遇到了……车祸,然后车子被我助理送去维修了。”说到这里,温澄愣了愣,随后飞快地说道,“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这辆车,直到昨天车子才从4S店里提回来,本来晚上我想开车回家,但是因为有人来接我,所以我还是没碰过这辆车,直到今天上午,我是第一次靠近那辆刚修好的宾利。”

    “在哪里遇到了车祸?”乐恒里皱了皱眉。

    温澄回忆了下那晚的路线,闭着眼说道:“从温建出来,往滨江大道南边开,有家很大的连锁药店,具体名字我忘记了,在那家药店南边的十字路口,我们撞上一辆埃尔法保姆车。”

    乐恒里朝虞琳使了个眼色,虞琳了解,在电脑上迅速敲敲打打,很快便调出那通交通事故的档案,朝乐恒里点了点头。

    “是谁把车提出来的?”虞琳问道。

    “我助理,杨桐,”温澄睁开眼,看向虞琳,主动补充道,“那天车头损毁的比较严重,杨桐联系了律师处理后续,车子也是她联系送修的,后来提车应该也是她开回来的。”

    “那么昨晚是谁来接你的?”乐恒里眯了眯眼。

    ......

    温澄下意识看向乐恒里,口里轻轻吐出六个字:“我男朋友,祁琚。”

    听到这个名字,乐恒里一下便愣住了,本来呼之欲出的下个问题也梗在喉间,迟迟没问出来。

    虞琳扶了扶额,看着身边这位搭档今天状态不佳,主动接过话茬,便继续问了几个问题。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这场问询终于结束。乐恒里被另一位刑警喊了出去,虞琳则带着温澄走完剩下的常规流程,把她送到门口。

    虞琳:“你是我从业以来,见过心理承受能力最强的一位目击者。”虞琳望着温澄,此时此刻还在观察她的神情,如果不是亲自询问,虞琳绝对想不到,这个女人在亲眼见到车上的尸体后,还能以极快的速度调整好自己的心理状态。面对询问时思维敏捷,条理清晰,也不知道是真的问心无愧,还是极善于伪装。

    “我只是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而已。”温澄微微一笑,目光投向远处哭得泣不成声的温玉琢,她身边那位穿着西服的男人,此刻正端着一杯温水,哄着她喝下。

    “你确认是‘都’说出来了吗?”虞琳打趣道。

    “剩下的真相当然要靠伟大的人民警察去调查了,我作为一位守法公民,已经非常配合你们的调查了。”温澄垂眸,从兜里掏出手机,极快地回了条信息。

    虞琳扫了眼周围,低声向温澄问道:“你和乐恒里是不是认识?”

    温澄没有接话,沉默了几秒,目光向温玉琢投去,“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先过去和我堂姐打个招呼。”说罢,也没等虞琳回答,便兀自走了过去。

    “哎——”虞琳抬抬手,想阻止温澄,却没能拦住。

    温玉琢坐在接待室里的皮质沙发上,眼睛红肿,嗓音嘶哑,手里握着一杯滚烫的纸杯。身边只站着明宸生前的秘书,姚先礼。

    姚先礼首先注意到温澄,颔首问候道:“澄总。”虽然他是明宸的秘书,也是温建曾经的四把手,但树倒猢狲散,明宸下台后,姚先礼便从总裁助理降职为经理助理,如今还是得称呼温澄作一声领导。

    听见姚先礼的提醒,温玉琢哭声一顿,红着眼抬头,恶狠狠地盯着温澄,整个人浑身颤抖着。

    “请节哀,”温澄轻声道,“注意身体,和你肚子里的宝宝。”

    温玉琢下意识地把手搭在肚子上,一不小心没憋住又哭了出来。

    “麻烦你好好照顾我这位堂姐了。”温澄意味深长地对姚先礼说道,说罢便把温玉琢身上披着的男士外套拎起来给回姚先礼,却把自己的便装外套脱下,轻轻地披在温玉琢身上。

    温玉琢身子一抖,不可思议地看着温澄。

    “这里冷,你穿的太少了,你披着我的外套比较合适。”温澄看着温玉琢身上原先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连衣裙,看起来像是接到消息便立刻赶来警局,没来得及做任何准备。

    姚先礼原先有些错愕,转瞬却恢复正常神情,从温澄手中接过自己的外套,恭敬地回道:“我会的,这是我的职责。”

    温澄转身离开,对温玉琢越来越嘶哑的哭声置若罔闻。

    明宸死亡,可温山和温玉言意料之中不会陪伴在这位脆弱的孕妇身边。温山作为温氏的大爷,绝对不会因为一个已经被当作弃子的女婿出现在警局里,自降身份。而温玉言,这位利欲熏心的温氏大少爷,此刻不知道正在哪间办公室里筹划着接下来的翻盘计划。

    此刻陪在温玉琢身边的人,只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秘书而已。

    温澄走出警局,便觉得有些乏力,她抬眼看了看天上的光晕,感受那扑面而来的腾腾热气,轻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才是人间,身前是耀眼的阳光,身后是哭泣的女人。

    一边朝门口走去,她一边揉了揉受伤的手腕,疼得嘶出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捉住了她的手肘,端在阳光底下观察。

    温澄第一时间看向手的主人,却瞬间说不出任何话。

    “好久不见啊。”乐恒里看似轻松地打了个招呼,似笑非笑的目光停在温澄脸上一瞬,便转到她的手腕上,“作为一名警察,我已经充分了解了你受伤的原因。”

    “——而作为久别重逢的老同学,我这个时候应该送你去趟医院。”

96第九十六次相遇

    刺眼的日光照射在大院的水泥地上,鲜艳的红旗迎风飘扬,远处传来有序训练的喊声,俊朗的男人低头笑看她,眉间却习惯性地微皱着,说:“——而作为久别重逢的老同学,我这个时候应该送你去趟医院。”

    温澄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待眼神聚焦到他高挺的眉眼时,她的手不自然地抽回,目光跟着移到相反的方向,客气说道:“不用了,谢谢。”

    “这么久没见,变得这么冷漠了?”手心一空,乐恒里微笑僵住,很快便恢复正常,打趣说道。

    温澄抬腿往后退一步,默默地远离他,两人的位置才恢复到正常的社交距离。

    高中的时候,因为祁琚的关系,他们俩并不对付,当年那个趾高气昂的男生,曾经把自己害得落水,导致严重肺水肿住院一周。在八年后的今天,温澄还是对他抱有起码的警戒心,更何况,在如今的糟糕局面之中,他是负责刑事侦查的警察,而自己是卷入刑事案件中的当事人。

    “我的手没什么大问题,不必劳驾。”温澄沉吟半响,摆手说道,似乎是在证明自己的手腕无碍。

    两人陷入沉默,直到片刻之后,他才启唇——

    “我知道他在外面等你,”乐恒里垂着眼帘,直直地盯着温澄,眼神逐渐由戏谑变得异常认真,接下来的话,他一字一句道,“但是,从现在开始,不管何时何地,务必注意安全。”

    话音刚落,乐恒里便抛下这句话与温澄擦肩而过,蓝色制服的衣袖在一瞬间刮蹭过温澄的腕间,带起的风扬起她额边的碎发。

    温澄微微侧目,却没有转身看向离开的人,只是望向大门的方向,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她只穿了身白色的衬衣,驻足在原地许久,亭亭玉立的身材很是显眼,直到路过的女警过来询问情况,温澄才从浮沉的思绪中回神,一步一步地走向门口。

    ……

    在这个拥有将近三千万人口的海港城市里,繁华的街区里,每一分钟路过的人潮不计其数。

    车水马龙的另一端,祁琚站在车头前,遥遥地看着温澄,目光温柔而关切。

    人行道旁栽种着一路的梧桐树,碎色的日光从茂盛的树叶中夹缝洒下,落在他的身上,像撒上银粉似的耀眼,竟然让温澄望而却步。

    她踌躇地停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上前。她能在刑警面前从容袒露,侃侃而谈,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他讲述发生的一切。

    “……你应该知道,他在学术上是能出造诣的,正是因为我不忍心浪费他的天分,所以我从不让他插手关于祁家的一切,生意场上的那些事情,等我老了之后都会交给祁琅和林藻,就让祁琚安心地拓展他的航天版图,做一个对社会、对国家有贡献的人。”

    “我有预感,你的出现就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里,只会搅得祁琚的生活天翻地覆。”

    “我作为一个外人,没有办法对你们的感情指手画脚。但我作为祁琚的父亲,我恳请你,不要把祁琚牵扯进温家的陷阱圈套之中……”

    温澄脑海中回想起祁建辉那天早上发自肺腑说的一切,鼻尖一酸,眼前的街道逐渐变得模糊。未等到她回神时,头顶上就响起祁琚的声音,“想什么事情这么出神?”

    清冽的气息靠近,温澄突然往他身上扑去,旁若无人地紧紧抱住他。祁琚有些踉跄,但还是熟练地把温澄拥入怀中,右手轻拍着她的发顶。

    她在颤抖。

    祁琚了然,就算她心理再怎么强大无畏,亲眼目睹一具冰冷的尸体,也绝不可能像她表现出来那样淡定和轻松。

    她所表现出来的坚强,只是在外人面前保护自己的铠甲。而在他这里,温澄可以尽情展示她的脆弱,不必做任何掩饰或者伪装。

    不知道这样拥抱过了多久,温澄深吸一口气,终于从他的怀里探出头,脸上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云淡风轻,“我饿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祁琚应好,牢牢地牵住她的手。

    “温澄,女,25岁,荥城人,温家排行老七,两个月前空降温氏……她的背景大家都知道,不再赘述。”

    “杨桐,女,26岁,F市夏城人,J大毕业就进了温建工作,从策划专员上升为温澄助理,现在的职位是高阶经理,只用了三年半的时间,在温氏的众多员工中,算是飞速升职的一个人。她在温氏很低调,直到她跟着温澄空降,才被很多人注意到。”

    “李连山,男,43岁,温建第三工程部的前总经理,因为安山项目发生一起导致三人死亡的坍塌事故,李连山被问责下·台,被判四年监禁。他的哥哥李承山,男,47岁,无业,多次在温建大厦闹事,声称李连山是死者明宸的替罪羊。”

    “温玉琢,女,29岁,温家排行老二,死者的妻子,目前怀孕七个月,参与经营温氏旗下一家时装设计概念店。”

    “……”

    励扬介绍完,转身向虞琳打了个响指。

    虞琳接道:“根据法医鉴定,死者为非正常死亡,死亡时间在昨日晚上18点至22点,死因是被强迫过度吸入*海洛*因碱导致的心脏衰竭,断定为他杀。死者生前曾经被捆绑过四肢,材质为高强度尼龙绳,根据皮肤磨损程度来看,死者曾被非法囚禁过四至五天,脖颈、前胸、腹部、大小腿均布满不同程度的鞭打伤,胫骨、腰椎骨和腿骨有断裂。”

    乐恒里:“时间正好对的上,根据供述和监控视频,上周三早晨10点,死者陪妻子前往私人医院进行产检,下午回到公司参加高层会议,却被前来闹事的李承山打断了会议,等到保安赶走李承山之后,死者从16点起一直待在43楼的单人办公室里,期间只有秘书姚先礼和他有过接触。等到晚上七点四十五分,死者突然冲到温澄位于45楼的办公室,两人发生冲突,在场的还有第三者杨桐。”

    “问题来了,监控显示死者从45楼办公室出来后,没有坐电梯,而是走的安全通道,”乐恒里在大屏上播放一段监控:明宸冷脸从长廊里走出来,直接打开45层的安全门,人进去后,却再也没从43楼的安全门里出来,“这是死者最后的画面,之后他就再也没出现过。”

    明宸再出现时,是作为一具冰冷的尸体,被温澄发现在车后备箱。

    虞琳:“痕检口在43楼到45楼没有发现,目前还在继续勘察,考虑勘察其他楼层。”

    “整个安全通道都没有监控么?”励扬问。

    “是的,不仅整栋楼的安全通道没有监控,很多楼层也没有在安全门附近安装监控,就连温澄那辆发现尸体的宾利,也是停在地下停车场的监控死角,”虞琳摇摇头,“目前还无法确定,死者是在大厦内失踪的,还是在大厦外失踪的。但我认为,他徒步走下45层的可能性不大,正常人不可能放着电梯不坐,步行走下45层。如果是第一种情况,有人提前在安全通道43楼至45楼之间准备好能把一个成年男人运走的工具,可以轻而易举地逃过摄像头。”

    “如果是大厦内失踪的话,说明作案之人对温建大厦的情况很熟悉,而且能掌握到死者的行踪。”励扬双手抱臂,忽然指向白板上的照片,“温澄、杨桐、温玉琢和姚先礼都能满足这个条件,但温澄和杨桐互为不在场证人,温玉琢挺个大肚子,行动不便,姚先礼一直在大厦监控范围内,一直没等到死者回43层,他十一点钟就下班回家了。只有这个李承山,无论从动机,还是行动条件,都有可能成为绑走死者的那个人。”

    “那如果买凶劫人呢?三个女人里,有两个有钱有势,想要买凶并不难。”虞琳说道,转头看了眼乐恒里,问他的意见:“你觉得呢?”

    “时间和地点非常奇怪,”乐恒里盯着白板,没有回应虞琳的问题,“为什么选择晚上七八点动手,这个时间点温建大厦里加班的人很多;又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地点,要是有人去安全通道里抽根烟,不是很容易撞破么?”

    虞琳看着乐恒里,目光停住半晌,随后向励扬说道:“励队,死者失踪前和温澄发生过冲突,但温澄却不肯挑明他们之间的那场谈话内容,我觉得可以从这里下手。”

    励队刚想说话,便被敲门进来的物证同事张孝立打断了,张孝立递给励扬一份文件,低声说了几句话:“对车进行了全面检查,发现……”

    “宾利刹车有问题?”励扬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这辆车不是杨桐从专修点开回来的么?”

    乐恒里一顿,抬眸的瞬间直接起身抽走励扬手中的文件。

    励扬和其他同事都诧异地看向乐恒里,一阵大眼瞪小眼,只有虞琳抿了抿嘴,垂下头,对他的行动见怪不怪,补充道:

    “我下午和阿金去过专修点了,给那辆宾利维修的工人用的是假身份证,地址是虚构的,联系方式也是太空号。他入职不到一个星期,工作时一直戴着手套和鸭舌帽,没有留下指纹,监控里拍到的人脸也看不清楚。”

    乐恒里的心渐渐沉底,他看向白板上温澄的照片,眼神逐渐冷却下来,目光变得深邃幽黑。

    这么说来,有人的目标不是明宸,而是温澄。

97第九十七次相遇

    今晚这顿火锅,温澄吃得心不在焉,甚至在看到服务员呈上羔羊肉片时,她还联想到了挂在后备箱的那只人手,忍不住干呕出来。

    几秒沉默,温澄放下筷子,如实对祁琚说道:“我吃不下了。”

    对面的祁琚也停下动作,问:“饱了?”

    温澄并没吃饱,但她却无法再面对菌汤牛肉锅里的羊肉,只能靠着柔软的椅背,摆过头:“就是不想吃了。”

    “那我们聊点正事,好么?”祁琚走到她旁边坐下,右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屏幕界面停在一个聊天记录上。

    “我……”

    “你……”

    两个人看着对方,同时开口,又在吐出第一个字后默契地停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在想不通。”祁琚垂眸,视线落在泛着荧光的屏幕上。

    温澄原本落在椅子边缘的手逐渐握成拳,纤瘦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关节泛着因为用力过度的白痕。

    今天温氏发生的事情,想必已经传开。祁氏作为温家的老对头,肯定也有所耳闻,此刻听着祁琚的语气,温澄猜测他大概都知道了。

    祁琚目光扫过她皱成“川”字的眉间,轻叹一声,握住她的手,“你不用瞒着我。”

    “与其让你纠结一个晚上该怎么告诉我最近发生的事情,不如我去主动求知。”

    话落地,温澄安静了几秒,自嘲一笑:“看来,我还是把你也扯进来了。”

    祁琚淡淡回道:“我不可能置身事外。”

    温澄看着他,声音极低地说:“你不用担心我,这些事情我都能解决。”

    “我相信你能解决,但我希望这件事情能快点结束。”祁琚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机推到温澄面前。

    温澄下意识地看过去,目光顿时定格在屏幕中的两个人,久久没有移开。

    “我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所谓的巧合,”祁琚感受到温澄的目光一点点变冷,慢慢道,“所有的巧合,背后都是由无数的有意造成的。”

    “他们俩,在你回国前就一直保持着很密切的关系。”祁琚顿了顿,反问道——

    “不管是在办公室里,还是她经手维修的那辆车,都很蹊跷,不是吗?”

    照片是一片灯红酒绿,其中举着水晶酒杯的男人,深蓝色西装的前三颗扣子被人解开,而他左边环抱着的女人,穿着性感的黑色吊带,双手搭在男人的胸肩上,撩人的双眼斜睨着镜头,与平日端庄正经的,总是带着一丝怯懦的样子大相径庭。

    温澄闭上眼,许久才睁开眼,轻声说,“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眼睛是会骗人的,更何况,她根本就是故意隐瞒的。”祁琚接到。

    “你怎么会……有她的资料?”

    祁琚抬眼,神色平静道:“不止是她的资料,我有你身边所有人的资料。”

    温澄不由得怔愣,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内心始终无法平静。

    “我绝对不会再让你收到任何伤害。”祁琚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将她散落在颊边的碎发挂在耳后,轻声说道。

    ……

    夜晚九点的审讯室。

    乐恒里看着面前的女人,终于开口问道:“你和明宸到底是什么关系?”

    杨桐盯着乐恒里和虞琳好一会儿,才低下头,低声说:“他是温建的领导,我是温建的员工。”

    “就这么简单么?”虞琳又问。

    杨桐没应,垂下的头发在脸上撒落一片阴影,没人能看清她此刻的神情。

    “可是根据有关证据,你在四年前就和明宸保持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明宸每个月都会通过境外账户给你打款五万,可是到上上个月,这种固定的行为却中断了。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

    杨桐倏地笑了,“我和他能发生什么矛盾?不过是他和Kino搞上了,便把我弃之如履。”

    “Kino?”乐恒里眯起眼,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但虞琳却马上联想起前一阵子明宸那段众人皆知的绯闻。

    听到乐恒里语气里的疑问,杨桐脸上的笑容更加放肆,声音却很轻:“原来,还有男人不知道Kino的吗?”

    “……”乐恒里一阵沉默。

    “你和明宸是怎么认识的?”虞琳问。

    杨桐吸了口气,缓缓道:“五年前,我刚从J大毕业,就进了温建。那个时候,我跟着当时的人事部经理,也就是明宸的秘书姚先礼,在海南办了一场年终酒会。那天晚上,明宸喝醉了,姚先礼忙着酒会收尾工作,让我安排把明宸送回房间。然后……我就和明宸发生了关系,后来……就一直维持着这种关系。”

    乐恒里和虞琳默契地互看一眼,这段叙述中,可疑的地方太多。

    “你是自愿和明宸发生关系的吗?”虞琳问道。

    “不是,”杨桐下意识说道,“他……喝醉了,我反抗不了他。”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选择报案。”

    “是啊,”杨桐轻声应了,“权衡利弊之下,我没有选择报案,而是默许了他对我的侵犯。”

    说完这段话后,杨桐垂下眼,面色平静。

    之后,杨桐坦言这些年,因为和明宸的关系,她晋升得很快。而且在姚先礼的掩护之下,几乎没什么人知道这件事。当然,其中百分之六十也要归功于杨桐平日里的低调作风。

    直到前阵子,明宸在一次晚会上认识了Kino,“我知道他的情人很多,我不介意是多一个Kino,还是少了一个Fiona。但是她想要温氏旗下一个娱乐资源,明宸让我在温澄手里争取下来,我没做到,他大概觉得我是一个废物,就不愿意在我身上多费心思了。”

    “什么资源?”

    “一档综艺的代言。”

    “这么说来,你虽然是温澄的助理,却一直在暗中给明宸传递消息。”

    “……是。”

    毫无疑问,杨桐被安排到温澄身边,是明宸的授意。姚先礼作为前人事部经理,在杨桐的工作经历上做了些手脚,轻易的让她赢得了这个晋升机会。

    可惜,温澄虽然对她这个助理关爱有加,却只是安排她做一些基础工作,并不会把自己的工作计划额外透露给杨桐。

    又或许是杨桐感激于温澄的信任,更多时候,杨桐并不会对明宸全盘托出。

    在温澄和明宸的几次角逐中,明宸都居于下风。“他得不到想要的,就会把气发泄到我身上,”杨桐冷笑一声,“温澄说的真不错,如果没有明家和温玉琢,靠他自己的能力,怕是连温建的门都舔不到。”

    谈完明宸这个人,虞琳把话题转移到那辆宾利。

    “车?”杨桐回忆片刻,“那辆车确实是我从专修点开回来的,我开的时候没有任何问题。”

    “温澄的车都是你负责保养的吗?”

    “是的,那个专修点和我们公司签过供应商合同,我们公司的商务车和大巴车,如果出了问题都是送到他们那维修的。那辆宾利车祸之后,我马上联系送修电话,专修点的人直接过来拉走了。后来,我把车开回来,也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你确认,把车从专修点开回公司的路上,刹车没有任何问题吗?”

    杨桐犹豫了会,最后点点头,“没有问题。”

    ……

    办公室里的时针划过12点,发出整点报时的鸣声。

    “这么说,要不是发现了明宸的尸体,如果温澄开着那辆车上路,刹车不灵导致意外发生的概率是90%。”励扬一边翻着杨桐的口供,一边问。

    乐恒里敲了敲桌子,笃定道:“不是90%,而是100%。从温建大厦出来,一共有四条路线进大路,西北方向是进二环的高架,南向两公里之后是过凤凰山的隧道,剩下的两条路是进老城区的旧路和高新区的快速路。高架和隧道本来就容易发生车辆追尾,如果在老城区行人那么多的地方,没办法刹车,肯定会造成重大交通事故,而去高新区的快速路对行驶速度有基本要求,一旦她的车速到达每小时八十公里……后果不堪设想。”

    虞琳敲敲本就敞开的门,递了份报告进来,冷不丁对乐恒里说道:“你的重点是不是搞错了,现在死的人是明宸,可你却把大部分精力都耗在温澄身上。她有那么重要么?”

    乐恒里目光一闪而过,没有应声。

    励扬接过报告,瞥了一眼虞琳,“别装腔拿调的,温澄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话还没说完,励扬桌上的电话就响起来,他接起电话,不过片刻神色便变得有些复杂。

    虞琳的眼神一直落在沉默的乐恒里身上,直到励扬挂断电话,乐恒里还是盯着地板上的某处,陷入思考,没有说话。

    “上头来信儿了,明家希望尽快让明宸入土,”励扬脸色一沉,把报告摔在桌子上,“他妈的,案子都没个线索,就要把尸体拿回去。”

98第九十八次相遇

    五天过去。

    经过不眠不休的审讯和调查,警方已初步锁定明宸案的重大嫌疑人之一—林子祥。

    温澄再次被请到浦淞市局,乐恒里拿出一张青年的照片,询问她是否认识这个男人。

    “不认识。”在她的记忆里,对这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毫无印象。

    乐恒里:“他是维修你那辆宾利的汽修员,真名叫做林子祥,他虽然修好撞损的车头,但是却在刹车系统上动了些手脚。”

    “可是,杨桐在专修点把车开回来的时候,不是说车没有问题吗?”温澄想了想,问到这个关键的地方。

    “没错,车在杨桐开回来的路上可能没问题的。但是,开回来之后呢?”乐恒里说道这里,故意停顿下来,留意着温澄的神情。

    可她依旧平静,弯睫有频率的颤动着,望向他的目光清透明亮。

    “——通过调查,我们在一家快餐店的路口监控采集到了这个男人面容,比对后查到了他的真实身份,天眼系统显示他曾经案发前日多次出现在温建大厦附近,虽然暂时还没发现他是怎么进入到大厦车库内对你的车动手脚的,但目前来说,他有很大嫌疑。”

    乐恒里说完,再次问道:“你确定不认识他?”

    温澄的表情始终很平静,她喝了一口咖啡,摇摇头,语气坚定,“我确认我不认识他。”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

    隔了两秒,温澄握着热乎的纸杯,呢喃道:“可他为什么要对我下手?”

    “你回国以后,有和谁结怨过吗?”乐恒里问。

    温澄笑道,“我从来不主动和别人结怨,但是身在温建,我做的每一个决策都会影响到很多人的利益。所以,你要是问我有多少个对手,我还真是数不清。”说到这里,她看了看右手腕上的表,莞尔道,“还有一个小时,我就要去会会他们了。”

    ……

    从市局出来,温澄车开到半路,副驾上的手机便开始震动。她扫了一眼来电的对象,大致猜到电话的内容。

    温澄接了蓝牙,却只有一片沉默。两个人都等着对方先开口。

    终究还是电话那头妥协了,他开口问——“你到哪了?”

    温澄扫了眼导航,应道:“还有二十分钟。”

    “老爷子不喜欢迟到。”温渊言简意赅地提醒她要准时到达玉兰公馆。

    “你放心,我不会迟到的。”温澄挂断电话,便提了车速。

    刚一开进温家老宅,温澄就被一辆疾驰而来的跑车逼停。

    车已经无法再开进去,温澄只好下了车,她迎上对面那人的目光,盯了许久不曾移开。

    “幼稚。”温澄心想,不再看他,转身向大门走去。

    满街的宝华玉兰,泛紫的花丝在细碎阳光中异常耀眼,在一眼灰白瓦墙和青石路檐的映衬下熠熠生辉,充满生机。

    温渟和她是同一个方向,两人走在一条路上,一前一后相隔约莫五米。

    直到温渟越走越快,身位已经超过温澄,突然就丢了一份扣式文件袋给她。

    温澄下意识接过那份文件,脚步一顿,半晌才问:“这是什么?”

    “你会需要它的。”

    温澄打开文件袋,里面装着一份陈旧的供应商合同,乙方单位为——“长华(中国)汽车连锁服务有限公司。”

    “你的老款宾利就是在长华的专修点维护的,这家公司是在2014年进入温建的供应商库内,其实你也能看出长华当年的企业资质,并不足以能对接上温建。但是,长华却通过了资格审查,并且成功中标,和温建生意一做就是七年。”

    温澄一边听着,一边把合同翻到了最后一页。此刻,她只关心一个问题,最后签字的主管领导是谁。

    最后一页,立项呈批的落笔签字为——温玉言。

    “当时在温建主管招采的人是他么?”温澄皱了下眉,抬眼看向温渟。

    温渟无声地点点头。

    温建自从成立以来,对大大小小供应商的入选标准很是严苛。一家达不到资质的车辆维修供应商却能和温建合作长达七年之久,说明其中肯定存在一定猫腻。而这么巧,温澄让人送去维修的车辆,又被长华“临时聘用”的试用期工人故意破坏了刹车系统。如果不是温澄在车上发现了明宸的尸体,等到发动启动引擎后,她便是真的“上路”了。这么想来,当时主管招采的温玉言,和这件事情也脱不了关系。

    温澄把合同塞回文件袋里,问:“为什么告诉我?”

    以他们俩目前的关系来说,还不足以让温渟翻出一份七年前的合同文件,来给温澄一个线索。

    “我说过的,我不会是你的敌人。”温渟往前走了两步,回过头对她说。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温澄飞快回问道。

    这条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在看她的同时,她也一瞬不动地在注视着他。突然有那么一刹那,温渟甚至在温澄的面庞上捕捉到一丝属于温慕卿的神态。

    如果说妖艳和清纯是天下的两种绝色,那么她即是属于第三种颜色——清丽却明艳。细碎而灿烂的阳光之下,温澄微扬着脸,眉眼如画,眸色淡淡,目光中透露出着惯常的警惕和审视,没有做声。

    他有些恍惚,却在闻到独属于温家那阵玉兰花香的瞬间马上回神。

    她不是她。

    她终究不是她。

    她却是不会再回来了。

    “你最好是不相信我,也不要轻易相信温家的任何一个人,包括——”温渟眯了眯眼,两秒之后才说出那个名字,“温渊。”

    ……

    公馆内。

    袁叔给温思俭添茶时,特意提到刚刚为五爷和七小姐泊车的事情。

    “呵,他们俩一起来的?”温思俭抿了一口茶,眼尾浮现出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

    “不是,他们在路口遇上,五爷差点别了七小姐的车,两个人一前一后进来的。”

    温思俭吹了吹茶,还是对这壶大红袍不满意,“太烫了,”他敲了敲杯壁,遂放下,又问道,“人都到齐了?”

    “到齐了,都在议事堂等着您嘞。”

    早在民国,温家作为宣城的世家大族,就有过“族事众议”的习惯,这个传统也被温思俭贯承下来。红楼面前的阁院就被温思俭设为了温家的议事堂。

    温澄前脚刚踏进议事堂,身子还没完全显露在众人面前,便听见厅内深处传来温渊沉厚的声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温澄想起身后还有一个温思俭的宝贝,便停了脚步。

    待温澄朝声音来源处看去时,也有靠近门口的仆人注意到这位温家七小姐,便摆出一副恭敬姿态迎面走来。和温澄一道进来的,还有身后挺拔玉立的温渟。

    温澄本能停下,想让身后的温渟先进去。

    可身后的男人却不知道发什么疯,与温澄擦肩而过的那瞬间一把挽住她的肩,连拖带拉般和她一起暴露在众人视野中。

    温澄虽然高挑,但身子瘦削,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就像根胡萝卜似的被温渟这只疯兔子拔地而起。两人就这样以奇怪的搭配突兀地出现在温家红楼内,原本嘈杂的环境渐渐没了声音。

    直到一声尖利的女声划破这阵寂静——“哟,我以为谁呢,五叔怎么把外面的花花草草都给带回公馆了?”说话的是二房的三小姐温墨兰,温峙的长女。

    温墨兰没有见过温澄,自然而然地将这位面容姣好的女人当作了温渟的女伴。虽然门口的二人姿势僵持,但温渟的名声在外,是浦淞赫赫有名的playboy。

    “……”众人又是一片安静。

    温澄没理会温墨兰,在她印象里,这个二房的老三,向来说话不过脑子,一点也不像是温峙养出来的女儿。温澄甩开温渟摁在她肩上的手,径直朝温渊走去,喊了一声“爸”。

    “……”温墨兰差点被这个称呼呛到。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温渊沉着脸低声应了温澄一句:“踩着点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你是不是疯了!”本来在旁边查阅电子邮件的温墨礼关上手机,斜着眼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这个亲姐姐,解释道:“她是温澄,四叔的亲女儿,老七。”

99第九十九次相遇

    温氏最早从房地产行业发家,自从2008年金融危机后,温氏的投资重点转移到文化产业,同时通过严老太太的关系,在严翎资本战略领投后控股国内一家知名汽车制造企业。随着温思俭正式卸下董事会主席一任,温氏快节奏拿地模式渐渐消停,并成立淞旅控股集团,进军旅游建设产业,布局全域旅游战略。

    三年前,温氏宣布要打造东南赛狸島成为中部沿海地区的旅游胜地,淞旅控股的股价再度飘红创造新高。

    此后,温氏形成三巨头并进的发展模式——房地产、汽车制造和文旅产业。

    温山作为温思俭最大的儿子,在温建的根基深厚,主管工程开发的也是温山一房的孙辈温玉言。更重要的是,温山的正妻梁偲出身浙州资本大家——梁氏大宗,背后的银行关系错综复杂,在她嫁入温家后,给温建早期发展的资金需求提供了很多帮助。如果盘查温建背后的资金链条,大部分都能与梁偲牵扯上一些关系,这也是温山在温建地位不倒的原因。

    温思俭自知难以撼动大儿子在温建的地位,便让二儿子温峙代管汽车产业,在温思俭的支持之下,温汽的新能源汽车也发展得如火如荼,虽然资产规模不如温建,但胜在属于朝阳产业,掌握着核心制造技术。

    在外人看来,淞旅控股就像是温思俭送给小儿子温渟的一份试水的礼物。早期,淞旅控股独立于温建及温汽之外,可到最近温氏旗下集团合并的消息一出,场外的看客才惊觉,原来温思俭最宠的还是小儿子温渟,淞旅控股只不过是他拿来向大儿子温山开刀的工具罢了。

    而那位向来不牵扯温氏内部权力斗争的四房温渊,似乎遵循着父亲的意愿,站在了温渟这边。

    ……

    议事堂是玉兰公馆里一座特殊的存在。

    这是温思俭仿造幼时记忆中的钱塘老宅让人建起来的,属于传统的苏派建筑,与前后两幢一红一白的近代小洋楼很不相称。

    议事堂为三楹,分为内中外三堂。外堂乃是迎客之处,南临墨池,北衔复廊,连接为族人议事所用的中堂,东段有一座九曲桥,穿过上题“紫气东来”的复廊,就能进入专为族老决事所设的内堂。

    平日里,议事堂是由温思俭的心腹看管起来的,不容人随意进出。而温思俭在“开堂”前,必须挑选一个良辰吉日,还要净手礼拜先人,方可开堂议事。

    年轻一辈都觉得这道议事的礼序过于麻烦,属于封建作风,胆子小的只敢心里叨叨,胆子大的就敢在温思俭上香之时,嗤笑一声,譬如此时的温渟。

    听见温渟发出不和谐的声音,温山侧头,幅度不大,却给了温渟一个冰冷狠厉的眼神,示意他安分些。

    就在收回眼神的那一瞬,他却感受到来自另外一个小辈的注视,抬头看去。

    那是……

    温渊的女儿,也是他名义上的侄女。作为温氏孙辈来说,她可以算得上是最特殊的一个。

    她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温澄。单名一个“澄”,在温家来说是很奇异的。

    温思俭在给兄弟四人起名时,单名连起来便是“山峙渊渟”,他曾找大师算过这四个字,依山傍水很是吉利。

    而温家的孙辈,名字应是三字,大房承“玉”,二房承“墨”,四房承“慕”,五房温渟若是有了孩子,将会承“琪”。而温澄被接回温家后却给的是单名,而一向刻板遵制的温思俭竟也默认,让温山感觉很不可思议。

    温澄的母亲,那个平平无奇的陈姓女人,在二十年前成为了温渊与温思俭之间的死结。温家对这个女人讳莫如深,但温山却曾经庆幸过,幸好温渊不曾成为过自己的对手,不然他也许会比老二那个家伙还难对付。

    温、严、梁、倪等几家的长辈几乎都到了,来者对温氏多多少少都有些话语权,温澄看着这几桌的陌生人争来吵去,却觉着有些无聊。

    聪明人都能听出温思俭的话中意思,温思俭一派主张降低公司负债,持续减少土地储备,大幅削减高管工资及分红。

    这不免触及到不少守旧派的利益。

    一片嘈杂声中,二房的温墨礼侧头,问道旁边的温澄:“你怎么看?”

    “该担心的是大房,你操什么心?”温澄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反问道。

    自从明宸和Kino的绯闻爆出后,温氏召开股东大会将直管的董事长换成温峙,但温山和梁偲的实力盘踞其中,错综复杂,实际上在温建做主的还是大房,温峙不过是个挂名董事长罢了。

    “你是不是早就收到风声了?”温墨礼摸了摸下巴,颇有意味道,“不,应该说风声是你传出来的。”

    温澄不语,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坐在主桌上的温思俭。

    温墨礼顺着她的目光,也望了眼那位面色严肃的老人家,装作恍然大悟道:“自从你上任以来,投资委员会的调研报告你几乎都没有签字通过,这半年来温建在全国的拿地进度停滞不前,看来和你有关系。

    ……原来老头子早就开始在布棋了?”

    主位上的温思俭脸色并不好看,面对几位外姓股东的唇枪舌战,他用拐杖重重地敲了敲木制地板。

    议事堂瞬间安静下来。

    温渊在温思俭的点头示意中站起来,声音沉稳,铿锵有力:“我知道各位长辈都是为了温建着想,各有不同的出发点。但从长远发展来看,这一轮房地产周期中——内外部的环境都在发生显著变化,供需关系恶化,我们烂在手里的土储越来越多,按照以前的大手笔拿地方式已经不再适应当下的政策环境,及时壮士断腕,才是最有利的发展模式。”

    “去年,我们不少项目都降价销售了,不也赚得盆满钵满么?”温山的小舅子,也就是梁偲的哥哥梁义愤愤道,“呵呵,温渊老弟,你去年的分红也不少吧,三个亿都不止了吧!”

    温渊抬眼,直视坐在对面的梁义,波澜不惊地缓缓道:“去年我们为了保证销售业绩,通过以价换量的形式进行促销,实现了大规模的去化,降低库存,确实大大缓解了温建的现金流压力。但值得注意的是,去化将近100%的项目大多都是五年前拿地的项目,土地成本极低,出售价格的可压缩空间较大,还能保证一定的利润率。反观这几年大梁总您带人拿下的高端项目,销售额并不乐观。”

    梁义一怔,目光不自然地望向温山,他紧紧地捏着手里的茶杯,愣是没说出话来。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明白其中有几分猫腻。

    此时,温山长叹一口气,摩挲着手里的念珠,帮着梁家说话道:“大梁总前些年也是花费了不少心思,才促成这几个项目落地实施,大家心知肚明,这点我也不赘述了。在我们温建资金紧张的时候,大梁总为我们搭桥牵线国内的金融机构和信托公司,还有部分来自浙州的国资投融集团,有得必有失嘛,人家解决了我们的资金困难,那有关地方的诉求我们自然也是不能忽略的,有来有回,才能有持久稳定的合作……”

    “对对对,是这个道理,总不能总吃人家的白食……”梁义接着道。

    “呵。”坐在另一旁的温渟发出轻笑出声,很是突兀,“借钱还钱,畸形现金流,不就是等死么。你梁义的一个决策失误,就能让温建损失八千万,不知道你能从里面分走多少油水?”

    “五弟!”温山打断温渟,示意他不要再火上浇油。

    梁义气急败坏,站起来指着温渟大骂,温渟一派也不甘示弱,把梁义做过的那些摆不上台面的丑事全抖落出来。

    本来肃静的议事堂又变成了一锅沸腾的开水,吵得让人厌烦。

    “够了!”温思俭闭上眼,深吸两口气,足足等了三秒钟议事堂才静下来。

    “看来今天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午饭时间到了,大家都知道老头子我胃不好,不能不吃饭,先散了吧。”温思俭沉着脸,很快站起身,在袁叔的搀扶下离开了议事堂。

    一场维持了将近三个小时的堂议就在温思俭的云淡风轻中宣告结束了。

100第一百次相遇

    温家宴席快开场时,温渟看见温澄接了个电话后离开了宴会厅。

    温渟看着温澄离开的方向,马上点了个醒目的跟班,嘱咐他跟上去,又补充:“远远看着就好,保证人不要出事。”

    这腌臜的温家,指不定要对她做些什么。

    十分钟后,温渟收到短信——

    【五爷,她进了公馆附近的蓝山咖啡馆,好像约了个女人。】

    他扫了一圈宴会厅,温家的人几乎都在场。温渊正低声和温思俭说话,温山和温峙在一旁恭听。

    既然温澄没有走远,想来也没人会在温家的眼皮底下算计她,温渟心想道。

    蓝山咖啡馆。

    温澄在杨桐对面坐下,对着上前的服务员要了一杯柠檬水。

    杨桐穿着一件米色字母卫衣,围着素色围巾,未施妆容,但面色比往日还要白上三分,衬得眼下青圈更加明显。

    “你知道我今天的行程?”温澄开门见山地问,如果杨桐不知道她今天的行程,是没办法那么快从温建赶来温氏公馆的。

    杨桐犹豫道:“我……问了颜溪。”

    颜溪是温澄现在的新助理,也是温澄在英国读书时的同系学妹。自从她回国后,温澄就默默地把这位学妹挖了过来,没想到正好顶上这段时间请假的杨桐。

    “嗯,什么事?”温澄问她。

    今天是温澄知道杨桐和明宸之间的关系后,第一次见到她。

    自从明宸出事后,杨桐就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算起来,这应该是假期的最后一天。

    杨桐从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温澄:“澄总,这是我的辞职信。”

    温澄毫不惊讶,接过来打开扫一眼,是很常规的辞职信。她把信压在玻璃杯下,等杨桐继续说。

    既然杨桐今天约她当面聊聊,就不会只是一封信。

    她知道杨桐是个聪明人。

    “我已经和人事那边提了离职,工作也交接给了颜溪,她很快就上手了。”

    “好。”

    温澄对上杨桐的眼睛,沉默地等她继续说。

    “这段日子,很感谢澄总……”

    “停,客套的话不要说了,说些我想听的。”温澄打断她,说完喝了一口柠檬水。

    柠檬水有些酸,喝得她口腔微涩。

    “你想听什么?”杨桐握住咖啡杯,手指捏在杯壁上,指尖发白。

    温澄挑挑眉,问出一个她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你来当我的助理,是明宸的意思?”

    “是,他知道你要进温建,提前和人事说好安排我在你身边。”

    “他给了你多少好处?”温澄知道杨桐的工资不低。

    “……他每个月给我五万,偶尔开心的时候,会给我买点珠宝和包。”像打发乞丐一样。

    杨桐故意避开了自己和明宸之间的肉.体关系,她想在温澄面前再给自己留点尊严。

    温澄认真问道:“为什么?”

    杨桐看她,回问:“什么为什么?”

    温澄不解:“我知道你的能力,就算你不依靠他,也能走到现在这个位置,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杨桐僵硬一笑,垂下眼睫:“我……不想再等那么久了。”

    再?

    这句话有点古怪,不是“不想等那么久了”,而是“不想再等那么久了。”

    温澄的手指在玻璃杯上来回敲着,默了默,她才开口问:“明宸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杨桐听见她这么问,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温澄,“你……什么意思?”音调有些颤抖。

    “那天晚上,明宸来办公室闹事,他在纠缠我的时候,你把那杯咖啡泼在他身上,是为了解救我,还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离开的机会?”温澄说完,静静地审视着杨桐的表情。

    杨桐没料到温澄会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神情怔愣。

    “以前,我不知道你是明宸的人,所以我没有多想你那天的表现,”温澄晃了晃杯子里的柠檬水,接着说,“后来,我越想越奇怪。咖啡撒了满桌子,你说去找保洁来收拾,离开了很久,等得我几乎要睡着了你才回来。”

    杨桐死死地咬着下唇,久久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趁着那个时候,去找了明宸?”等不到回应,温澄的目光落在她放在桌上的右手,“等离开公司,开车去新大街的路上,我才注意到你手上那几道抓痕,我不记得你在办公室里受了伤。后来细想,是不是你表面上去找保洁,出去之后和明宸起了争执,被他抓伤手了?”

    杨桐彻底卸了力,整个人陷在沙发靠背上,双手缓缓地捂住了脸,抑制不住地啜泣。

    她的眼泪从指缝中渗出,滑落在微尖的下巴。

    温澄发觉她似乎瘦了许多,有些脱相,像是没有经过基础的护理,就连手指关节都有些轻微的脱皮。

    “这只是我的揣测,我没有告诉警察,”温澄说完后才觉得这些猜测冒犯了杨桐,淡淡地补了一句,“不好意思。”

    温澄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她。

    “没关系,警察很快也可以通过林子祥查到我身上。”杨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坐直身子。她放下手,接过纸巾胡乱地擦拭脸颊,满脸泪痕地仰头看温澄。

    林子祥,长华汽车服务公司的汽修员,那辆撞损的宾利就是他维修的,虽然修好了车头,但他却在刹车系统上做了手脚。乐恒里曾经向温澄说过,这个人是明宸案的重大嫌疑人。

    温澄还没来得及思考杨桐这句话的深意,就听见她开口:“虽然我是明宸安插在你身边的,但澄总,我从来没有把触及到你核心利益的事情泄露给他,我也从来没想过伤害你。”

    “是么?”温澄轻轻地反问。

    “我也不是为了钱才待在他身边的,”杨桐吸一口气,嗓音哑了几分,下定决心才开口——“我是为了我姐姐,我姐姐……因他而死,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你什么意思?”温澄皱眉,刚想追问,便听见门口传来响动。

    她分出眼神扫过去,看见乐恒里为首的警察闯进了咖啡馆。

    ……

    温家公馆。

    听见温澄被警察带走的消息,温渟手中的勺子都掉在桌上,发出清脆响声,惹得温思俭扫来一阵眼风。

    “没看错?”温渟再一次问。

    “千真万确……”跟班斩钉截铁地回答。

    温渟望向温渊,心下几番暗潮翻滚,他想找个机会和温渊私聊,但温渊却没分给他一点眼神,像是故意不往他这边看,反而对着温峙言笑晏晏。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连她爸都不着急,他担心什么?

    温渟狠狠地咬了一口松茸,放下餐具准备离席。

    “渟儿——你不能离开公馆,下午堂议还要继续的。”母亲常思宜在他耳边淡淡道。

    如果他没出现在堂议会上,就意味着他放弃了讨论权。

    温渟脚步一顿,转头说:“我只是回房休息。”

    常思宜犹有意味地看他一眼,才点头放人:“好,你去休息吧。”

    浦淞市局。

    温澄再一次做完笔录出来,她把长华的供应商合同交给了虞琳,特别指明温玉言在其中的角色,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新的方向。

    可惜她一直没等到乐恒里和杨桐。在一众穿着制服的警察中,温澄显得特别惹眼。

    她笔直地站在等候室里,身材颀长,清冷的眉眼像一泉幽深的潭水,让人忍不住探索的冲动。

    虞琳递给她一袋坚果,问:“喏,没吃饭吧?”

    温澄摇摇头,接过那袋坚果,却没有撕开。她欲言又止地看向虞琳,想问他们突然把杨桐带走是什么意思。

    虞琳看得出温澄眼中的疑惑,啧了一声:“我不能说太多,但还是得感谢你,要不是你今早和乐恒里说的那番话,我们还查不到杨桐身上。”

    早上那番话?

    温澄开始回忆她早上和乐恒里说了什么。

    清早她赶来警局,乐恒里把林子祥的照片给她辨认,她完全不认识这个男人,甚至连一点微末的印象都不曾有过。后来她主动提问,为什么这个林子祥要对她的车动手脚,乐恒里转而问她是不是和别人结怨过。

    她的原话是——“我从来不主动和别人结怨,但是身在温建,我做的每一个决策都会影响到很多人的利益。所以,你要是问我有多少个对手,我还真是数不清。”

    而在咖啡馆里,杨桐亲口对她说:“我是为了我姐姐,我姐姐……因他而死,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难道和杨桐的姐姐有关?杨桐不是独生子女吗?”温澄更加疑惑了,她明明记得杨桐说过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儿,家里一对老父母在乡下生活。

    虞琳微噎,顿了顿才点头道:“勉强算吧,毕竟她姐姐杨榛七年前就去世了。”

    ……

    审讯室里,乐恒里拿出一个女人的照片,问:“你和杨榛是什么关系?”

    杨桐盯着照片许久,伸手从乐恒里手里拿过这张照片,摸了摸女人的脸,说道:“真好看。”

    励扬敲了敲桌子,示意她正面回答问题。

    “她是我姐姐。”

    励扬和乐恒里对视一眼,这个答案在他们意料之中。

    乐恒里问:“表姐妹?”

    杨桐笑了笑,摇头否认:“我们是亲姐妹。以前计划生育,我爸妈是村里的老师,我妈生下我之后,怕失去工作,所以把我的户口登记到舅舅舅妈名下。所以,明宸才猜不到我和她的关系……”

    励扬:“七年前,你姐姐曾经控诉明宸强/奸/她,后来她主动撤案,不到半个月,她就自杀身亡。你是不是对明宸怀恨在心,所以联合你姐姐生前的男友林子祥对他实施谋杀。”

    杨桐点头,似乎没有一点犹豫。

    她承认得太快,乐恒里反倒皱了皱眉:“说一下作案过程。”

    杨桐抬起头,眼眸冰凉,嘴唇失了血色,双手交握在一起,将那些年的痛苦和隐忍娓娓道来:

    “……当年,我和姐姐都在J大读书,我大二,姐姐研三快毕业了。她在校友会上认识了明宸,我姐姐很漂亮,明宸追求过她几次……说得好听是追求,但他只是想玩/弄我姐姐而已。不过,就算我姐姐没有男朋友,也不可能接受明宸的,更何况我姐姐已经有了青梅竹马的男朋友。”

    “有一天,下着很大的雨,我下了课去宿舍找她……却看见她浑身湿透地躲在床上的角落,我爬到上铺想看看她为什么一直躲着我,她却一直拒绝我靠近,还从上铺摔了下去……”

    “我掀开她的衣服,满身的青紫伤痕,她说什么也不肯去看医生,也不让我去处理,一会抱着衣服哭,一会又把衣服撕的稀烂。”

    “后来我才知道,她在昨晚的毕业聚餐上被人灌了酒,被送到了明宸那个禽兽的房间里。”

    “当时我姐姐已经有了一份大使馆的工作,有一个爱她的男朋友,她才研究生毕业,还有光明的前途等着她。但是……这一切都被明宸毁了。”

    “林子祥知道以后,带着姐姐一起去报了案,本来警察局也受理了,但是……但是明宸拿林子祥来威胁姐姐,林子祥还差一年才能在J大毕业,如果继续告他的话,林子祥就会拿不到学校的毕业证。”

    杨桐的眼泪无声落下,却不影响她讲述的语调。

    “后来,我姐姐得了重性抑郁障碍,从12楼跳下来,了结她拜明宸所赐的一生。”

    励扬和乐恒里都沉默了。

    杨桐的手心已经被她的指甲抠出了血,她却浑然不知痛,自顾自地继续说:“很抱歉上次撒谎了,其实在海南酒会的时候,我和明宸发生关系,并不是他强迫我的,是我把他灌醉了。我本来打算在那天杀了他,又觉得这样让他死得太过轻松了。”

    “我想让他从最高处跌落下来,让他尝遍失败的滋味,等他失去一切,狼狈地在地上挣扎,再狠狠地踩碎他的头颅,让他为曾经做过的事情痛悔。所以我伪装成被他酒后侵/犯,再做出愿意跟着他的模样,顺理成章成为他手底下的人。”

    说道这里,杨桐忍不住干呕两声,站在旁边的女警愣了会才反应过来,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每一次和他在一起,我都忍不住恶心得想吐。终于忍了五年,直到他安排我去温澄身边做她的助理,我第一次看见他对着温澄露出那样的眼神,充满露骨的觊觎,又掺了点恐惧不安。我就知道,能让他跌得粉身碎骨的人出现了。”

    乐恒里神色微变,很快又恢复过来。

    ……

    将近日落,乐恒里才从审讯室里出来。

    杨桐跟在他身后,面无表情,脚步虚浮,已然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讲完那个悲惨的故事,用光了她所有的气力。

    “杨桐。”温澄追上来,在后面喊她。

    杨桐缓缓地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个背光的身影上,眼里才逐渐有了点光彩。

    “警官,我想和她聊一聊。”杨桐主动提出。

    乐恒里默许,把他们带到一间房里。

    “我中午没来得及和你说声对不起,”杨桐垂眸看自己染血的指尖,“对不起啊,我利用了你。其实那天,我早就知道明宸会上来45楼找你,我给你准备的水,加了点安眠药,所以你才会特别困。咖啡也是我故意泼的,后来我确实去楼梯间见明宸,其实是想利用你做一个不在场证明。”

    下午等待的时候,温澄拜托祁琚去查杨榛这个人,在知道明宸对杨榛做了什么的时候,她沉默许久,渐渐拼凑出整件事的概貌。

    此刻听到杨桐的坦白,温澄除了释然,丝毫没有任何生气或者愤怒的情绪。

    “明宸坏事做尽,就算你们不做什么,也会有人收拾他的。”温澄轻声对她说。

    杨桐笑了笑,却没发出声音,干涸的唇撕裂几处,给苍白的唇色增添了一丝鲜红。

    温澄给她倒了一杯水,又问守在一旁的乐恒里有没有止血贴。

    乐恒里看了眼温澄,用对讲机通知同事送来一整排止血贴。

    温澄牵起杨桐的手,细细地贴在她的伤处,贴好后用指甲轻轻压边缘,才把杨桐的手放开。

    像极了那天在车上,温澄也是这样帮她贴好创口贴。

    “你看起来很冷漠,整天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我一开始接触你的时候还有些害怕。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你是个温柔的人。”杨桐摸了摸手心的止血贴,对温澄说道。

    杨桐凝视着温澄低垂的眼,没有逻辑地说:“温柔的人都是相似的。”

    “疼吗?”温澄看着她的伤口问。

    杨桐摇头,喝了一口水,润了润沙哑的嗓子:“虽然你比我还小一岁,却有点像我的姐姐。我姐姐以前也喜欢用指甲压一压止血贴。”

    “是吗?”温澄开口还是两个字,却有点哽咽的腔调。

    “这些日子承蒙你照顾了,”杨桐撑着桌子起身,朝乐恒里说,“我们走吧,警官。”

    温澄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喃喃说道:“再见,杨桐。”

101第一百零一次相遇

    乐恒里把现有的线索整理好,却总觉得有一处说不通。他无意中往外看去,看见温澄还等在办公室外。

    乐恒里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温度计,室内只有16℃。

    她会觉得冷。这是他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想法。

    乐恒里捞起椅背上的冲锋衣,快步走到温澄面前,把她裹在外套里。

    扑面而来一股属于男人的凛冽气息,温澄不动声色地退一步。

    “……谢谢。”不过温澄确实冷得不行,欣然接受这件能御寒的外套。中午从公馆急着出来,外面阳光正盛,她没穿着大衣赴约,身上只有一件羊毛衫,没想到直接被薅到警局,一直拖到现在。

    办公室里的人都不自觉地瞟向他们。

    俊男美女,养眼得很。

    整个队里,就乐恒里平日吊儿郎当,对所有女人看起来都不感兴趣,像一个又痞又正经的假和尚。可每一次碰上有关于温澄的事情,他都倍儿紧张,显然有点故事。

    励扬假咳一声,办公室里的眼神才默默移开。

    只有虞琳还盯着他们,生怕乐恒里当着大家的面做出什么不端行为。

    “你怎么还在?为什么不喊我?我送你回去?”乐恒里连续蹦出三个问题。

    “我看你在忙,所以没敢打扰你。”温澄搓了搓手,吐息间带着一股寒气。

    乐恒里靠在墙上,双手抱臂看着温澄,确实有些地方想不通。

    他这股炽热的眼神,不带一点遮掩,掺着平时拷问犯人的戾气,像是要把温澄彻底看透似的。温澄不自觉地拢了拢外套,感觉更冷了。

    “我有一个问题,关于明宸的死。”温澄不是一个喜欢客套的人,她想速战速决,果断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把明宸的尸体放在我的后备箱里吗?”

    这正是乐恒里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无可奉告。”励扬从乐恒里身后窜出来,用眼神警告一番乐恒里,不要多嘴。

    案件还在侦破阶段,温澄作为一个目击者,没必要知道那么多。

    “励队,乐恒里没和我透露过一分一毫,只是我有一点自己的猜想……并不是要影响你们查案的思路,只是想提供一些线索。”温澄解释。

    励扬扬了扬下巴,示意温澄接着说。

    这个女人倒是挺神的。

    听虞琳说,温澄对乐恒里说了那一番“敌人无处不在”的言论之后,乐恒里便把查案的思路放宽,从明宸进入温氏以来所接触的人开始查,没想到一会就查到杨榛身上。

    J大学生,F市夏城人,姓杨名榛。

    这个和明宸有过纠纷的女人,卷宗资料显示她的死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哪哪都透露着一股诡异的熟悉感。

    励扬指着杨榛这两个字拍大腿,“这他妈换个半边不就是杨桐吗?”

    再翻开林子祥的资料,这个隐姓埋名来修车的男人也曾经是J大的学生。

    顺着当年那档子事查,很快就查出来杨桐和杨榛的关系,有些事情就这样水落石出了。

    励扬把她请到办公室里,期待着她再说些有营养的线索来。

    温澄很守规矩地坐在单人沙发上,励扬一屁股坐上长条沙发。乐恒里最后一个跟进来,看了看位置,选择坐在长沙发的靠手上,三个人的位置呈现一个直角形状。

    励扬看着乐恒里,这家伙有沙发不坐,非得坐在他俩中间靠手的位置,眼神里带了点鄙夷。

    温澄的目光只落在自己的膝盖尖儿上,缓缓道:“我一直在想两个问题。首先,为什么那辆宾利会被林子祥动手脚?我和林子祥无冤无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明宸从执行总裁的位置上掉下来,还有我的功劳,林子祥为什么要害我?第二,假设林子祥和杨桐真的杀死了明宸,大可以运到外面抛尸,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放在我的车里,不仅吃力不讨好,而且停车场里监控很多,一不小心就会有可能被拍到。”

    “或许他们是想扩大这件命案的影响力。”乐恒里随口答。

    温澄想了想,摇摇头:“扩大影响力的方法有很多,这是最不省事的一种。杨桐是个聪明的高材生,不会做这种效益比太低的事情。”

    乐恒里哑口无言。

    励扬翘起二郎腿,决定告诉温澄一件事情:“你的宾利确实是林子祥动的手脚,”他顿了顿又补充,“通过你那份供应商合同,我们询问了长华的老板,他承认有人命令他在刹车系统上做手脚。老板随机安排了林子祥负责修车,就是看中林子祥没什么背景,内向不爱说话,很适合当个背锅侠。他不知道林子祥的真实身份,更没想到他和明宸有深仇大恨。”

    “这么说,这背后下命令的人应该就是温玉言了?”温澄微微抬头,凝视着励扬。长华和温玉言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才能在温玉言的运作下成为温建的供应商。

    “呃,这个合同还要让经侦去查查看。”励扬不置可否,继续说:“根据杨桐的口供,林子祥本来没打算把刹车系统弄坏。但是杨桐她……想提醒你有人想对你下手,于是她把修好的车开回来停车场,故意把车开到一个监控拍不到的地方,让提前躲在后备箱的林子祥里出来破坏刹车系统。”

    “这么说来,一开始在新大街的车祸也是她故意制造的么?这样杨桐才会有机会让车送去长华维修。”温澄眼睛里的光暗淡下来。

    “是的……当然,她没想真的害你,所以那场车祸并没有造成重大伤害。而刹车系统被林子祥破坏后,她会等你下一次开车的时候,主动发现刹车坏了,从而提醒你。”乐恒里看着温澄逐渐僵住的目光,忍不住补充,语气温柔。

    温澄想起为了中插广告方案而加班的那天晚上,杨桐很了解她,知道一旦两人加班到凌晨,她肯定会提出主动送杨桐回家。

    而那晚,杨桐确实主动请缨开车,只不过正好碰上祁琚开车来接她,所以温澄才错过了杨桐自导自演的这场戏。

    “原来如此……”温澄垂眸掩盖住自己的情绪,长睫在脸颊上撒下一片阴影,让乐恒里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既然杨桐对我没什么恶意,但她们为什么要把尸体放在我的后备箱?”话题又绕回到第二个问题,温澄百思不得其解。

    “杨桐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所以我们倾向这不是她的主观意愿,或许是林子祥的意思。”励扬摸了摸下巴。但他们还没抓到林子祥,这个人具备一定的反侦察意识,此刻也许已经逃出省外了。

    温澄:“或许,这个案子除了杨桐和林子祥,还有一个第三方?”

    三个人皆是一愣。

    “这个第三方不仅恨着明宸,也恨着我,他把尸体放在我的车里,是想警告我?”温澄想起那天自己被吓得脚软,如今还心有余悸。

    乐恒里眸光一深,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励扬扫了一圈温澄和乐恒里,点头赞同她的想法,“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来说,确实有这种可能。”

    “有人想警告我?”不知为何,温澄冷不丁想起那晚保洁工人的瘆人笑容。

    那个笑容就像小丑的面具,像突然袭来的巨大浪潮般涌进她的脑海中,密密麻麻,令人窒息。

    乐恒里察觉到温澄脸色变得极差,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腕,低声安慰:“别怕。”

    “……”怎么还上手了?励扬嫌弃地扫了眼乐恒里的手,很没眼力见得假装越过他拿资料,暗中用力把乐恒里的手打下来。

    温澄的心思都放在那个环卫工人上,没注意到乐恒里和励扬的动作,反而激动地问:“你们查没查到杨桐和林子祥是怎么把明宸带走的?不,准确来说,应该是运走的。”

    励扬面色古怪地看着温澄,乖乖好家伙,这个女人张口闭口全是案子的重点,只好挑了点线索透露:“根据杨桐口供,她不知道林子祥是怎么运走明宸的,不过我们在明宸头发上发现了一些黑色塑料袋的碎片,怀疑是……”

    “黑色塑料袋……”温澄猛地站起身,碎碎念,“真的是他……”

    她闭着眼睛,回忆着那个人的特征——身材高大、具有喉结、斑驳的指甲油、奇怪的笑容……

    直觉告诉温澄,大半夜在电梯间遇到的环卫工人,不是女人,而是个男人!

    而她看过林子祥的照片,那个伪装性别的男人,不是林子祥,是那个从来没出现过的第三方。

    温澄把那天遇到的事情告诉他们,励扬面色一沉,火速走到大办公室,让组里的警员开始查那天的电梯监控和保洁名册。

    “现在想起来确实很奇怪,半夜三更还在收垃圾,而且还走的是客梯,说不定他扛着的就是明宸的尸体,不对……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把尸体放进我的后备箱里了,准备给我一个大惊吓,可是那个垃圾袋看起来很沉……杨桐明显认识他,当我察觉到一丝怪异的时候,她及时岔开话题……她说了什么来着?她说会和物业反馈这种情况……对,杨桐就是这样把我的注意力转移的……”温澄在励扬的办公室一边漫无目的地走,一边把自己所想到的都吐出来,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浑身颤抖。

    无比后怕。

    温澄只有这一个念头。她咬着牙,散在额间的碎发被冷汗浸湿,慌乱得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孩。

    “温澄。”乐恒里没有跟着励扬出去,他握住温澄单薄的肩膀,强迫她镇定下来。

    “嗯?”温澄被迫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乐恒里。

    两个人近距离地对视着,乐恒里憋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安抚温澄,还是一如既往地说:“你别怕……”

    “我不怕……”温澄稳定心绪,下意识挥开乐恒里的手,坐回单人沙发上,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捂着脸。

    励扬冲了进来,让乐恒里继续去审杨桐,安排虞琳进来陪着温澄。

    乐恒里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给虞琳比了个手势,让她好好照顾温澄。

    虞琳淡淡地看他一眼,没什么表示。

102第一百零二次相遇

    正如励扬猜测的一样,乐恒里在审问杨桐的时候遇到了僵局。

    对于作案现场是否存在“第三人”,杨桐始终保持沉默。

    技术科的同事发来一份报告,通过分析监控视频,温澄那天在电梯里遇到的保洁工人,确实是一个身高约180厘米的男人。但因为男人戴着帽子,监控并没有抓取到男人的面部特征。

    虞琳把这个消息告诉温澄。

    温澄思考一番:“我觉得可以继续从明宸身边的人查。”

    另一边的乐恒里也正想到这一点,既然能从七年前的一桩自杀案查到杨桐和林子祥,说不定还能顺藤摸瓜查到明宸牵涉到的其他案子。

    ……

    办公室里挂着的电子时钟,显示现在已经接近九点。

    温澄目光微凝,她彻底错过了今天的堂议。

    她现在是回江湾壹号还是回玉兰公馆?

    在此刻,温澄心里萌生了从来没有过的退意。她站起来往外走,心里叹一口气。

    她需要回玉兰公馆,去确认一件事。

    尽管她心里已经对答案有九分确信。

    “乐恒里很在意你。”虞琳默默地把温澄送到警局门口,看着她披着的外套说道,意味深长。

    温澄顺着虞琳的目光,意识到她此时还披着乐恒里的衣服,抬手默默把外套收下来。

    “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有点、有点好奇而已。”虞琳又把外套重新给温澄披回去,现在室外温度可能只有10℃出头。

    虞琳的耳廓肉眼可见地红起来,她摸了摸鼻子,不知道怎么继续接下来的话题。

    温澄多多少少能看出她的心意,忽然开口解释:“我和他是高中同学,很多年没见了,等案子结束之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呐……乐恒里他……哎。”虞琳罕见地结巴起来,最后闭上了嘴。

    温澄把外套脱下来交给虞琳:“我先走了,麻烦你交给他,谢谢。”

    回到玉兰公馆时,晚宴已经结束,熙熙攘攘的温家又恢复成往日的清冷氛围。

    走在白玉兰道上,温澄一路低着头,思考今天接收到的所有信息。正在出神之时,她听见前方传来一阵轮椅碾过地面的声音。

    静谧清冷的夜里,声响格外清晰,一团人影由远至近。

    温澄隐匿在一道树影下,注视着不远处的少年把坐在轮椅上的温山搀扶上车。

    温山的面色被少年的身影挡着,意味不明,但身影却十分的颓靡。

    少年是温山的小儿子,在温家孙辈排行第八的温玉珩。

    温山的妻子梁偲穿着一身流光溢彩的旗袍,却衬得脸色惨淡,精致的妆容掩盖不住岁月的褶皱,反而显得有些刻薄。梁偲披着羊绒披肩,与温玉琢相互搀着,一老一孕,在萧瑟夜风中显得有些弱小。

    站在一旁的温玉言更是面色不虞,额头上还一处包扎的痕迹,他嘟嘟囔囔嫌温玉珩的动作温吞,随即转身离开上了另一辆车,后面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跟着他,应该是他的妻子。

    大房一家子分别上了三辆车。

    温玉珩上车时,无意中看到了远处的女人。他还是高中生,明天不是休息日,所以单独上了辆小轿车,准备回私立高中的寝室。

    他问:“那是七姐姐吗?”

    站在旁边的管家细细辨认,点头答道:“是的,八少爷。”

    前面两辆车疾驰而去,大房几人都没注意温玉珩又下了车,此刻正朝温澄走去,微躬着身体打了声招呼:“七姐姐晚上好。”

    这是他们两个人第一次说话,虽然今早在堂议时,他远远地看了一眼这位堂姐,面相和气质都与家里其他几位姐姐很不一样。

    看来他是个懂礼貌的孩子,真是出淤泥而不染啊,温澄想道。

    “玉珩。”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还是个高中生。温澄朝他点点头,打量这个与她差不多高的孩子,面颌微方,戴着一副方框眼镜,虽然穿着一身精致贴身的西装,却掩饰不住他那股学生气。

    “天气冷,七姐姐赶紧回去暖暖手吧。”温玉珩转身陪她走了一小段路。

    温澄:“你现在在哪里读书?”

    “我在诺安国际学校念高一。”温玉珩乖巧回答,直直地盯着她,似乎很希望她继续问下去。

    温澄点点头,称赞这是所不错的学校,便没再说话。

    走到小红楼门口,温玉珩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毕竟明天还要上课。”虽然没有恶意,但温澄对这个素不相识的八弟仍有些警惕,甚至在思考他看自己的眼神,是不是稍微有些炽热了……?

    温玉珩转身走了两三步,又退了回来。

    “怎么了?”温澄古怪地看着这个去而复返的堂弟。

    “七姐姐,你是不是认识、认识J大的祁琚教授?”温玉珩脸色微红,目光有些闪躲。

    “……”什么情况?温澄有些犹豫,刚想回答认识,就听见一声嘲弄——

    “她不止认识,还熟得很。”温渟那道熟悉的声音不知道从哪冒出来。

    有人替她回答,温澄挑了挑眉,转头看着来人。

    温澄没想到,温玉珩竟然有些害怕他这位长辈,支支吾吾喊了声五叔就溜了,脚步快得像逃命似的。

    和他刚刚对自己的示好态度大有不同。

    “诶,温玉珩你跑什么呢?”温渟对着消失的人影喊,一只手随意搭在温澄的肩膀上,似笑非笑地问:“我有这么可怕么?”

    隔了一秒,他又对着温澄问道:“你怕我吗?”

    温澄无情地把他的手打下来,斜着看他,“是个人都会怕咬人的疯狗。”

    她把温渟比做会咬人的疯狗。

    温渟直愣愣盯着她,没有感情似地轻笑一声:“这也不怪温玉珩会怕我,毕竟今天他亲眼目睹,我是怎么把他那个断腿的老爸——挑——下——台的。”

    温澄愣了愣,顺着他挑起的话头接着问:“看来你今天在堂议上赢了温山?”

    “呵,”温渟勾起唇角,得意地嗤一声,“难道我还能输?”

    “……”温澄无语。

    温渟安静几秒,收敛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情,对她说道:“怎么不接着问了?”

    “我大概都猜到了,”温澄接着往小红楼走,“你能这么快得找到长华的供应商合同,是不是早就开始在查大房了?”

    “嗯。”温渟没有多言,神情傲然。

    “明宸在温建贪了五十亿,大半都通过供应商的路子进了温玉言的口袋里,你在堂议上把他们贪/污的证据都拿出来了?”温澄平静地问。

    温渟点头,又扬扬下巴示意她继续说。

    温澄接着道:“温玉言当然不肯认,所以温玉言把所有事情都推到已经没办法再说话的明宸身上,当场就和明家撕破了脸?”

    温渟向她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默认她猜对了。

    如果温玉言在堂议上认下这个污点,大房除了一个还没成年的温玉珩,没人再能顺利地成为温山的接班人。一旦温玉言在众人面前失格,温山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所以无论真相如何,温玉言都会把贪/污这件事甩开,但在温渟的证据下,温玉言没办法彻底洗清自己的嫌疑,只能把整件事情推给明宸,假装自己不知情或者是受到明宸的蒙蔽。

    明家失去一个儿子,又在堂议上被人当场揭穿劣行,怒不可遏,把温玉言做的那些污糟事情都抖落出来。

    “何止撕破了脸,就算温玉琢怀着明宸的儿子,怕是没法再回到明家了。”温渟想起温玉言和明家互相推诿的场景,显然有点幸灾乐祸。

    今天温思俭动怒,甚至将一直不离手的拐杖都扔到温玉言的头上,磕出好大一个包。

    “你对一个孕妇也这么狠么?”温澄淡淡地问。怪不得大房一群人离开玉兰公馆时,身边只有几个佣人和管家,几乎没有人出来送别,和以前进出张扬的样子大相径庭。

    温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思考了三秒钟才回答:“她的出身,即是原罪。”

    温澄抬头,对上他的目光:“所以我作为温渊的女儿,被牵扯到这场案子里,也是我的原罪吗?”

    “——出身在温家,没有一个人是无罪的。”温渟语速缓慢,“不光是温玉琢,就连我和你,还有温慕卿。”

    听见这个久违的名字,温澄和温渟对视一眼,很快就没了声。

    夜晚静谧,只有小红楼里传来的细碎人声,还有对面马路上的汽车鸣笛。

    温渟失去调侃温澄的兴趣,转身离开。

    与温澄错身时,他低声道:“今天的堂议,温峙以你和明宸的案子还有牵连作为理由,把你革职了。正好我的淞旅控股缺人,你下个星期就来我这儿干活吧。”

    温澄眉头一蹙,上前拉住温渟不让他走,刚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却看见小红楼里走出来一个老妇人。

    白姨看着温澄身影单薄,裹挟满身寒意,于是把自己批着的毯子颤颤巍巍地盖在她身上,恭敬道:“七小姐,四爷有请。”

    温渟听见这个苍老的声音,转过身,罕见地收起自己混不吝的气势,对着老妇人喊了一声“白姨”。

    “四爷,好久不见。”白姨平静地和他打招呼,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便带着温澄往小红楼里走。

    温澄莫名顿住,一个走神的功夫就被白姨带到温渊在三楼的套间。

    “白姨?”温澄认出这个老妇人,顺着温渟的口吻也唤她一声。她曾经在温渊住着的老式洋房见过这个老人家,温澄之前以为她只不过是个资历较深的管家,没想到还有点来头?

    白姨停下脚步,侧身朝着温澄,双手交叉在身前,以一种缓慢却不会让人觉得费时间的语调回道:“七小姐。”

    温澄把毯子还给她。

    她已经满头白发,但梳理得一丝不苟,额边没有丝毫掉落的碎发。略宽的额头给她增添了些平和的气质,细致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无不彰显着她年轻时是个美人,就连脸上的纹路都恰到好处,沉默地诉说着沧桑的故事。

    “我姓白,是六小姐母亲周氏的乳母,前些年一直在英国陪着六小姐,所以大家都喊我一声白姨。”白姨接过毯子后,看出她的困惑主动解释。

    原来是周浣玉的乳母,温澄微讶地点点头,她知道温慕卿年少时曾经在英国跟着温渊生活过一段时间,直到确诊之后才返回国内定居治疗。

    “七小姐,四爷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为了您好。”白姨又缓缓地补充道。

    温澄脚步刚到门口,准备敲门,听到白姨的话,心里突然升起一丝犹豫,她不解地看向白姨,却只见到白姨望着远处,似乎又想起了故去的温慕卿,神情寂然。

    门是虚掩的,温渊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吧。”

    温澄推门进去,直接坐在温渊斜对面。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温渊这么休闲的一面。

    温渊已经洗漱过,头发微湿,穿着一件居家的墨色绸缎睡衣,袖子挽起到手肘的部位,他拿起桌子上的半框眼镜戴好,用指尖推了推镜片边缘,确保戴正后才透过镜片看向温澄。

    见她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刚从外面回来。

    白姨贴心地把门关上,给这对父女留下私密的空间。

    温渊:“见过温渟了?”

    温澄喉间发出一声嗯。

    “他和你说了?下个星期你去淞旅控股,”温渊又问,看见温澄继续默认,他补充说,“淞旅控股接下来有好几个大项目,你都可以接手,比温建的工作更加有趣。”

    “你和温渟,在做交易吗?”温澄问完,自己心头也猛地一跳,她居然下意识用“交易”来形容他们之间的这场游戏。

    温渊反问——“什么交易?”

    “你帮温渟,把大房踢出温建,温渟作为回报让我进淞旅控股。”

    温渊平和地笑笑:“后半句说错了。温渟让你进淞旅控股,是真的看上了你的能力,而不是我帮他的回报。”

    沉默两秒,温澄低声说:“所以,你一直站在温渟这边。”

    “我只能选择温渟,”温渊没有否认,“大房贪污的那些证据,大部分都是我提供的。”

    老爷子想把他唯一的女儿树成温建的枪靶子,他现在做的不过是把火力从温澄又引回到温渟身上。不过,温渟也不排斥自己变成新的靶子,毕竟这些攻击本来就是属于他的。

    令温渟出乎意料的是,温渟似乎对温澄没有敌意……也许是因为温慕卿的关系。

    温澄问:“你在大房安插了人?”

    “嗯,就像明宸安排杨桐在你身边,温玉言安排行政助理在45楼监视你一样,安插人很简单。”

    温渊对温澄身边的人了如指掌。

    温澄原本平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起,三秒后——

    她声音平静,面无表情地问:“杨桐真的只是明宸的人吗?”

    “只是”这个词微妙而又充满试探性。

    周遭的环境像被人摁下静音键般安静了将近一分钟。

    温渊忽然出声问她:“你怎么会这么想?”

    没有否认,而是问她为什么会这么想。

    温澄的心凉了半截。

    她沉默半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得平静:“我的直觉——”

    说出这四个字后,温渊打断她接下来的话:“不是直觉,是这么多年来,你已经养成了一套优秀的思维逻辑。在得到无序的线索后,你会下意识地思考,在抽丝剥茧后得出结论。”

    此刻,男人幽黑的眼眸注视着他的女儿,以命令式的、不可抗拒的语气对她说:“告诉我,你的结论是怎么得出的。”

    ……

    温澄一向很注重自己的行程私密。

    特别是在出国后,她尤其介意别人透露自己的隐私信息。

    可能是因为少年时期曾经遇到几个……奇葩,譬如一言不合让她掉进水库的乐恒里,或者是玩了两回强/制/禁/锢的岑让。

    她在欧洲时,也因为华人身份遭到过不同程度的骚扰。

    温澄在杨桐成为自己的助理后,曾经义正言辞地强调过——除非她允许,杨桐不能把她的行程随意告诉任何人。

    而就在温澄第一次把祁琚带回江湾壹号的那天,温渊在工作时间段登门,显然知道她在家里。

    那时温渊刚回浦淞,质问她为什么要进温建。

    温澄记得,温渊刚进门时就开口解释是从杨桐那得知她在家。

    她当时就皱了眉,尽管温渊是她的父亲,温澄也很介意杨桐泄露她的位置。

    更何况她当时正和祁琚做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一番折腾下来,温澄对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格外的印象深刻。

    今天在警察局坐了一下午的冷板凳,她忽然间就想起这件事情。

    现在想来,杨桐之所以会把自己的位置告诉温渊,并不是因为一时疏忽,而是杨桐一直效忠的人就是温渊,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把有关于自己的信息都告诉了温渊。

    他们也许在很久之前,就有了联系。

    早上在蓝山咖啡馆,温澄在杨桐对面坐下后就下意识地表达自己的疑惑——“你知道我今天的行程?”

    显然杨桐早就知道她在玉兰公馆,所以才能约好在公馆对面的咖啡馆见面,并且在十分钟之内就抵达还点好了一杯咖啡。

    杨桐解释她是从新助理口中得知她今天的行程,后来温澄向颜溪求证,颜溪否认她把温澄的schedule告诉给了杨桐。

    颜溪算得上是温澄的老友,毕竟两个人在英国一起干了好几个项目,无论是作为她的朋友,还是助理,颜溪都知道她的底线,其中一条就是不能随意向别人泄露她的行踪。

    那么,杨桐是怎么知道她今天要回玉兰公馆参加堂议会的呢?

    如果不是查到了杨桐姐姐杨榛的资料,温澄不会往温渊身上想。

    杨桐和杨榛都曾经是J大的学生,杨榛是外语系的优秀毕业生,身处于一个很容易和温渊产生交集的专业。

    温渊因为工作关系,经常需要在中国和英国之间飞来飞去。杨榛七年前自杀去世,在J大闹得沸沸扬扬,还和明家的太子爷明宸有关,温渊难道一点都不知情吗?

    如果他知道这件事的话——

    听完温澄的推测,温渊拿起桌子上刻着精致花纹的玻璃杯,察觉到水已经凉透,他又松开手,转而给自己倒了点热水。

    “你猜的没错,我确实在杨桐进入温建前就认识她。”温渊说完,一饮而尽杯子里的温水,尽管水的温度还没被中和到一致,忽热忽冷,“她和姐姐杨榛的感情很好,所以她愿意为杨榛牺牲一些东西。”

    他当年只不过是稍微提点了杨桐,给她一条能搭上明宸的路子。至于杨桐后来做出的事情,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杨桐的人生,就这样被温渊轻飘飘地定义成为隐晦的“牺牲”。

    温澄的指尖深深嵌入柔软的手心,她忍不住继续问:“那今天也是你让她约我出去——”

    “是的,是我拜托她约你出去。不出所料,今天警察就会查到她,然后把你也顺便带走。”温渊并没想到,警察之所以能查到杨榛,是因为温澄无意中对乐恒里说的那句话。不过退一步来说,如果警察的工作效率真的低到不行,在下午的堂议开始前还不能查到杨榛身上,他也会主动把线索送上门。

    “被警察带走以后,我没有参加下午的堂议,只能被二房踢出温建,温渟顺势让我进了淞旅控股。”温澄说完,揉了揉发涩的手腕,从坐下伊始,她的左手就一直维持着反手的姿势,撑在沙发上的姿势太久,造成一点不适。

    “我说过,你不能在温建。”温渊说。

    如果温澄不听话,他只能采取一些手段让她离开温建。

    温澄低头,她轻笑一声,“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台宾利被温玉言动了手脚,于是你顺水推舟,让杨桐自导自演出一场戏,是吗。”

    “嗯?”温渊偏过头,平静的目光落在温澄身上,终于泛起一丝波澜。

    “这些年,温思俭早就知道大房和明家串通起来,通过上下游供应商抽成温建的油水,但他一直隐忍不发,不仅因为明家在浦淞的势力,更因为大房在温建根基深厚,想要连根拔起必定会造成高层人员的动荡。”想要改变温思俭对大房的容忍态度,一定要等待时机,挑战温思俭的尊严,侵犯他的利益。

    温澄一动不动地看着温渊,继续说:

    “但是在这个家,还没人敢直接冒犯温思俭。当知道温玉言在我的车上做了手脚,你知道这是一个暗示温思俭的好机会——让他知道,大房能通过长华在我的车上做手脚,有一天也能够以同一种方式伤害他最心爱的温渟,甚至是他自己……”

    温澄的话还没说完,温渊已经变了脸色,眉心微微皱起,深黑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悦。

    很快,温澄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凝视着眼前的男人淡淡一笑,嗓音已有些沙哑,最后问道:“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明宸的尸体会出现我的车里。”

    温渊盯着她许久,摇了摇头:“这是个意外,”他似乎重新认识了一番这个女儿,缓缓说道:“最迟明天,明宸的案子就能了结,不会再牵扯到你。”

103第一百零三次相遇

    温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公馆。

    等她回到江湾壹号后,已经过了零点。

    她神思恍惚地蹲在花洒下,双手抱着肩头,任凭充盈的热水用力冲刷她的身体。

    热水顺着额头滑入她的眼,可她却不知道疼,一直睁着眼,盯着淌过的水。

    ……

    祁琚在实验室熬了一天,神色有些疲惫。

    走到J大停车场时,他看见黄叔守在自己的车旁,微微讶然。

    祁琚已经很久没让黄叔接送自己了,上一次见到他还是过年的时候。

    “小琚——”黄叔看着眼下微青的男人,不免有些心疼,连忙给他开了车门。

    祁琚揉了揉眉间,问:“黄叔,您怎么来了?”

    “祁总说您这些天辛苦了,让我送了点补品过来,还有一份文件。”黄叔给祁琚开门,顺便把祁建辉叮嘱的一份文件袋递给他。

    “是什么?”好不容易从实验室里出来,祁琚现在看到任何一张纸都有点头疼。

    “祁总说是有关于皖南温家的资料。”

    祁琚动作一顿,随后打开文件袋的速度变得更快了些。

    “对了小琚,今晚是回祁家还是——”

    “去江湾壹号。”

    黄叔从后视镜里看见祁琚的面色一点点沉入深渊,不自觉地踩了踩油门,把速度加快。

    半个小时后,祁琚终于回到了温澄那栋小复式。

    一楼的灯是关着的,门口的感应灯亮起,铺满一小片暖黄的光。

    温澄的高跟鞋甩在地上,一只正着,另一只歪倒在地上,鞋跟堪堪擦在墙上。

    祁琚弯下腰把她的鞋摆好在边上,把手里的文件顺手放在了中空壁龛上。

    担心她已经睡着,他摸黑上了二楼,没有开灯。

    主卧的门虚掩着,透出一丝光亮。

    门缓缓被推开,祁琚逐渐看清室内,微薄的光亮都挤在角落的浴室里。

    浴室在主卧的角落,用玻璃隔开,朦胧的光影映射在木地板上,透出一室水光潋滟。

    大灯没开。

    浴室里没有声音。

    床上也没有人。

    女孩坐在落地窗前,低垂着眉目,似乎置身于一片寂荒之中。

    似月光般的绸缎,随风飘芜的裙尾,残影斑驳,任由透明的玻璃挡住所有温度。

    孤月的光恰好捉住她的脚跟。

    微风凉透了她手里的酒。

    这一刻,她只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注意到来自门边的凝视。

    “……祁琚?”她的声音喑哑,像一盒年久失修的录音带。

    祁琚握在门把上的指尖微动。

    他快步走向温澄,才注意到她披在肩上的毛巾。

    头发半干,显然是还没有吹。

    “怎么不吹头发?”祁琚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顶,潮湿的水汽沾染他的手,连带着润湿他的心。

    温澄仰起头看他,毛巾落在地上。

    “你帮我吹吗?”

    “好。”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吹风机运转,扑起温热的风,吹散了温澄最后的隐忍和倔强,难以抑制的心痛从她的胸腔悄悄往上爬,逐渐占据了脑海里的所有理智。

    祁琚跪在她身后,指尖穿过她的青丝,微震的吹风机和女孩颤抖的频率一致。

    他关上吹风机,双手轻扳,把温澄转了个向。

    两个人面对面,他伏下身子,平视她。

    温澄感觉眼前弥漫着无法驱逐的雾,眼前的男人像雾中的月,仿佛只要日出了就会消失。

    她顿了顿,竟然有一刻分不清此时是梦还是现实,只是在眼睫抬起的那刹那,泪珠像雪崩一样滚下来,大起大落地滴在她屈起的膝盖上。

    祁琚在心中微叹,捧起她的脸,轻轻的、如信徒般虔诚的,吻上她的眼。

    滚烫的泪微涩,涩进了他身体里每一处细胞。

    如果今晚不曾见过他,或许温澄难受一阵就会爬上床,在混乱的思绪中度过难眠的夜。

    但在他难以抵挡的温柔攻势下,她感觉自己像被大卸八块的螃蟹,手起刀落后只剩下柔软的蟹肉,再也没有能够抵抗世界的勇气。

    温澄哭得悲痛又热情,那是祁琚未曾见过的样子。

    等清醒过来后,她才发觉自己像一只八爪鱼似的缠在了祁琚身上。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祁琚已经坐靠在墙边,原本一丝不皱的衬衫像被人狠狠蹂/躏过,褶皱糟乱,布满点点泪痕。

    如果气氛暧昧的话,这是一个会让人脸红的姿势。

    但没有一个人往那儿想。

    这只是一个纯粹的,充满依赖感的拥抱。

    她抹了抹眼泪,摇摇晃晃从他身上爬起来,坐在他大腿上,像沼泽边一尾泥泞又破碎的芦苇。

    两人对视,相顾沉默。

    他的目光像是要把她看透一般,深黑的眼瞳像是夜里磅礴的海。

    初以为是平静的海面,却能听见滔天巨浪翻滚的响声。

    似深海里神秘的漩涡,渐渐把人卷进深渊。

    “还哭吗?”祁琚伸手,指尖卷走她脸上最后一滴泪。

    温澄摇头,经过猛烈的发泄,她的心情平复不少。

    祁琚像哄小孩似的搂着她的腰,把她抱到一楼的厨房流理台上。

    每走一步,都能隔着衣服听见他们轻微而又剧烈的心跳声。

    祁琚给她倒了一杯水,又问:“吃晚饭了吗?”

    温澄想了想才摇头,回想起光怪陆离的昨天,岂止没吃晚饭,连中午饭都没吃。

    祁琚打开冰箱,打算做一份清汤面。

    在他烧水的间隙,温澄就着厨房的水池匆匆洗了个脸。

    祁琚抽出两张餐巾纸,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水迹,顺便低下头亲亲她的唇。

    熟练顺手的样子让温澄感觉他们像一对老夫老妻。

    “你不好奇吗?”温澄看着正在打蛋的男人,忍不住问。

    好奇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哭得那么猛烈。

    祁琚把瓷碗搁在台面上,认真地看着她:“你要是想说的话,不用我问也会说。你要是不想说的话,我不会逼你。”

    水开了。

    他抓了一小捆挂面,似乎也遵循着精准测量的习惯,不多不少刚好是一个人的份,在沸水里搅拌完才低声说:“现在我只关心你饿不饿。”

    哭泣是一件非常消耗体力的运动,温澄摸了摸肚子,是真的饿了。

    而那些令她十分抑郁的事情,也像沸腾的水,逐渐熄了火。

    五分钟后,一份非常清淡的挂面出锅了,唯一的油水是那个煎得十分规矩的荷包蛋。

    温澄一边吃面,一边把最近发生的事情概括给祁琚。

    祁琚看着她的眼睛,像被水洗过一般的干净透彻——如果能忽略掉那双肿胀的眼皮。

    “你之前见过的那个女助理杨桐,她的姐姐被明宸侵害过,七年前自杀了。杨桐为了报复明宸,通过温渊搭线进入温建,成为温渊安插在温建的人。

    杨桐把自己献给明宸,也是为了日后的报复。虽然杨桐作案表面看起来和温渊无关,但谁知道是不是在温渊的唆使下,杨桐才会用这么极端的手段报复明宸呢。

    我今年进入温建后,明宸又把杨桐安排在我身边,可能是想在我这里捞到一些好处或者抓到些把柄。

    但没想到,还没等他付诸行动,他就被杨桐反杀了。”

    祁琚听着她平静的语气,虽然面色没有波澜,但心底早已掀起一场风暴。

    他皱了皱眉:“听起来像碟中谍。”

    温澄把筷子放下,叹了一口气,“可如果不是她的话,我可能会死于一场意外。”

    祁琚脸色微变。

    “杨桐的姐姐在死前有个爱人,叫林子祥,在长华当车辆维修员。之前我有辆宾利撞坏了,送去长华维修,有人下了命令,让林子祥破坏刹车系统,想让我意外身亡。杨桐知道这件事情后,没让我碰那辆车,又把这件事告诉了温渊。

    大概是温家大房的人下手的,自从我进入公司后,他们就没落着什么好。温渊知道之后,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把柄,他没有第一时间揭穿大房,反而想放大、曝光这场未遂的阴谋。正好温渊和温渟联手一直在查大房这些年在公司的错处,使了手段让老爷子知道这些龌龊事情,又在昨天的堂议上彻底破坏了大房和明家的关系,终于让老爷子下定决心放弃大房。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连我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像是天方夜谭。明明大家都是出自一条血脉,却能把谋害、算计这些事情弄得明明白白的。更可怕的是,有些人自以为是执棋者,却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为了棋子,任人杀伐。”

    说完,温澄抿唇,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笑容还未消散,祁琚伸手握住她冷冽的指尖。明明刚吃完一碗面,但是她的手却怎么也热不起来。

    祁琚慢慢拢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目光坚定而温情:“十六岁那年,我在新加坡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月。那年寒假,我爷爷急病去世,每个祁家人都想分一杯羹,而我们的处境复杂而又艰难,见识到的手段,可谓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面临很多没有意义又不可避免的人际拉扯,他们就像混入空气中的灰尘,避无可避。”

    “但那又怎样呢,如果说我的人生像一趟列车,他们不过是未经允许上车的乘客,下一站到站后我就能把他们赶下去,说实话,我现在都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了。”

    “就算你出身在温家,也没有人规定或者要求你一定要成为他们那样攻于算计的人,保持本心永远比改变自我来的更重要,你可以继续追求你理想的,我永远都是你的退路。”

104第一百零四次相遇

    温澄和祁琚坐在餐桌旁闲聊,更多的是她在说,他在听。

    聊她在剑桥上学的趣事,时不时掺杂一些对温家的吐槽,特别是“那群自以为是的老古董”,这些年变着法子给远在异国的她下绊子,还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自从重逢以后,祁琚鲜少看见她露出这样鬼灵精怪的神情,听着听着,他时不时会掩着嘴,无奈地笑笑。

    温澄见他总是扬起嘴角,怀疑自己随口讲出来的事情是不是有些幼稚,毕竟他整日里研究的都是宇宙天体、飞行器这些严肃的东西。

    她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他否认,“没有。”

    温澄细细地瞧了瞧他的脸色,看起来隐隐有些精神不佳,他的肤色本就偏白,此时的脸色更是淡得近乎瓷一般的脆弱。

    她起身说:“其实讲这些也没什么意思,要不早点休息吧。”

    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三点。

    那是一块圆形的橙黄底色挂钟,由外至内,颜色渐渐加深,远远看起来像一枚镶嵌在月饼里的咸蛋黄,离得近了看,会在恍惚中误以为是一轮日出。

    祁琚的目光落在白色的时针上,又转而凝视着她,“程澈。”

    他喊的是她的旧名。

    “算了算,我已经将近四十个小时没有入睡了。但只要听你讲起那些年我没参与过的事情,我却不觉得困倦,反而有一种焦灼的兴奋感,希望你能把那些我错过的事情,一丝不漏全都告诉我。”

    他伸手,握住温澄的搭在桌上的手,轻声道:

    “对于你,我是个贪心的人。我很遗憾,没有参与你前八年的人生,所以我现在只希望,未来的每一天,我的人生都能有你参与。”

    无论是春夜降雨,你在我静谧的伞下,还是冬日煦阳,你和我共迎四方晴天。

    博尔赫斯曾经在《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中问道: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此时,祁琚只想把他像正午一样炙热的爱意、又像暮色般阴沉暗淡的卑微,尽数送给他多年挂怀在心中的女孩,用作留住她的牵绊。

    温澄知道此时的重点不应该是“四十个小时”,但她还是惊讶地走到他面前,忍不住问他为什么四十个小时没有睡觉。

    祁琚失笑,轻轻将她抱住,一只手搭在她腰间,热源通过掌心源源不断地传向她。

    他像一个绅士似的,在她耳边低声询问:“那陪我/睡/觉吗?”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嗯”了一声,没有任何犹豫,鬼使神差的。

    祁琚很快的洗了个澡,躺在温澄身边。

    温澄侧身面对着他,一只手搭在枕头上,脸色有些茫然。兴许是刚洗完澡的缘故,他的体温稍凉,带进来的寒气忍不住让她瑟缩。

    “冷么?”祁琚关上床头灯,把她的手带到自己胸口前,又忍不住亲了亲她的掌心。

    “不冷。”她整个人靠过去,躺在了他怀里。

    祁琚摸了摸温澄的后脑勺,对她的欲言又止毫无察觉。

    严丝密合、彼此相依的两个人,仿佛都找到了最适合入睡的姿势。温澄是念旧的,她能闻到祁琚身上那股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香味,甚至有些心猿意马。

    但祁琚睡得很快,兴许是累坏了,还没等他们互道一句晚安,就发出了均匀绵长、令人安心的呼吸声。

    温澄在黑暗中打量着他的眉眼,仰起头轻轻吻了吻他的下巴。

    确认他睡着后,温澄把他的手移开,蹑手蹑脚地下床,又把被子稍微提了提,确保他不会着凉。

    同居同床将近一个月,他们在某些方面的实质关系还没有进展。

    两个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忙,近乎默契的早出晚归。

    温澄前段时间忙着赛狸岛的企划案,前期时不时要应对明宸的挑衅,后来还常常被要求去警察局做笔录,就像个转不停的陀螺。

    另一边,祁琚带领的实验室参与了国家重点科技计划,目前是对航天器高精度控温进行仿真验证的重要阶段,需要全身心的投入实验。另外,他还在暗地里安排人追查明宸的案子,甚至花费了不少心思在温家上。

    这个月来,他每天几乎只能睡四个小时。但他还是固执的没有选择在学校宿舍休息,反而牺牲来回一个小时的时间,开车回江湾壹号休息。

    只是为了回来看一眼熟睡的温澄。

    确认她不会再一次消失。

    温澄很少能见着醒来的祁琚,前几天她还试着熬夜等他,但每次结果都是在书桌前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抱上/床。

    后来,祁琚会主动打电话让她先睡。

    半夜感觉床边微陷,知道是他躺进来,她又安心地睡着。第二天醒来,要不是看见另一边的床单有褶皱,她都怀疑祁琚晚上是不是真的回来过。

    直到昨天,传统的控热技术有了进一步的优化方案,他才给实验室的成员放了一天假,也给自己早已劳累不堪的身体一个缓冲的时间。

    但他却在停车场收到了黄叔送来的文件,那是深湾集团的股权转让协议。

    几乎在看到协议标题时,祁琚就猜到祁建辉要做什么。

    温澄下楼,赤着脚走到门口,拿起放在那里的一份文件。

    在祁琚洗澡的时候,她无意中看到玄关鞋柜放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那不是温家惯用的款式,只可能是祁琚的。

    如果是重要的文件,最好不要放在门口这种安全性低的地方,于是她随手拿起来,准备放进客厅里。

    但文件袋是敞开的,温澄一不小心就透过开口扫到了那沓资料的封面。她怔了怔,又把文件袋放回原处,假装没看见过。

    门口的感应灯亮起,文件袋还在原处,东西的主人似乎对它毫不关心。

    温澄借着灯光快速看完股权转让书的内容,终于明白祁琚先前所说的“他是她的退路”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突然觉得有点难过。

    祁琚还是因为她,要向那些束缚他的东西低头了。

    一夜无梦。

    祁琚是个觉浅的人,很少睡得这么沉。等他醒来时已经将近九点,厚实的窗帘称职地挡住所有光亮,让人误以为还在深夜。

    温澄仰躺着,还睡得不省人事,长发散落在枕头边,睡衣第一颗扣子松落,敞开在肩头,露出一小段深刻的锁骨。

    他移开视线,把手臂轻搭在额头上,遮住他的眼。

    却遮不住早已翻了十万八千里的期望。

    温澄是被痒醒的。

    半梦半醒之间,她感觉颈间一热,像是什么软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在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温澄猛地清醒,睁开双眼。

    “祁琚?”她呢喃出声,嗓间还带着刚起床的娇嗔。

    “嗯。”祁琚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回荡,喑哑的、凛冽的、属于男人的气息一瞬间就扑了过来。

    祁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她禁/锢在四肢之间,手顺着她的腰往上,却很懂事的停在腹边。

    温澄试着推了推他,却被他一把扣住双手手腕,高举过头顶,压在绒面的床头靠背上,陷出一个浑圆的凹痕。

    她一时怔住,失去抵抗的力气。祁琚便松开指尖,慢慢向上,五指沿着她的掌心,交握住她的,相互摩挲着第二关节的指骨,不轻不重,却耐人寻味。

    那瞬间,祁琚似乎也顺着流动的血脉握住了她的心脏。

    五颗纽扣被解开三颗,温澄觉得有些冷,禁不住颤了颤身体。

    热源很快覆上来,带着深深浅浅的吻,像十二月砸下的雪雹,带着他自由生长的爱意,卷走了她残存的意识。

    她的颤更加深刻,甚至有些无法呼吸,整个人绷得紧,似乎无处安放。

    察觉到她的异样,祁琚停了动作,在她上方轻笑,支起身子,在黑暗中直直地凝视着她,像一只猎豹盯着自己的猎物。

    又或者说,温澄才是那个猎人,而他心甘情愿,缴械投降。

    许久,他终于出声问道——

    “帮帮我?”

    虽然是询问的字眼,但语气是毋庸置疑的肯定。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宛若被藤蔓缠绕的玫瑰,又像是彼此扑火的飞蛾。

105第一百零五次相遇

    温澄肆无忌惮地看着镜子里的人。

    祁琚垂着眼,用指腹揉搓着她的掌心,又穿过指间,细细地清洗她的手背。

    直到他的手机响起,她抽出手,脱口而出:“还是我自己来吧。”

    祁琚看了看她,出去用蓝牙耳机接了电话,又走了回来,单手插袋倚在门边,看她擦干手。

    他无声地笑了笑。

    温澄的目光朝他看过来,却注意到他在听到对方说话之后微微皱眉,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执行部件会根据外热流预判的结果提前规划指令……不用等到温度信号超出预期后才执行,”祁琚说完沉默着,听对面讲了大约两分钟,才继续说道,“明天吧,明天我去实验室看看。”

    等他挂了电话,温澄已经洗漱好了,正准备护肤,忽然转过头对他说:“你去实验室吧,不用管我。”

    祁琚把她滑落的一缕头发撩到耳后,笑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她揉揉脸,把暂时失业的事情告诉他,“反正我下个星期才去淞旅控股,没什么事干,你带我一起去,忙完之后带我逛逛J大吧。”

    温澄在床上出了汗,匆匆洗完澡后换了一件R家的黑色碎花裙,套了件纯黑的针织衫,既有质感又显得干净利落,正适合现在的初春温度。

    J大附近有一个大型商超,两人开车过去,随便吃了点粤式早茶填饱肚子。

    祁琚本来打算把温澄送到他的办公室,但她看见图书馆之后决定进去看看书。

    图书馆就在J大西门旁边,入馆需要学生证或者教师证,如果不是本校人员则需要出示身份证登记,祁琚索性把自己的教师证给了她,打算送她进去。

    温澄不想麻烦他倒腾来倒腾去,于是在图书馆前下车,让他直接开车去实验室。

    J大的老图书馆原址建于二十世纪初,红砖色的外墙,深绿色的窗棂,透着朴素又浓厚的古典气息。

    温澄沿着长阶梯,一步一步往上走,边打量着蓝色ID卡上祁琚的照片,边想象他以前是不是也常来图书馆。

    因为祁琚曾经是J大的学生,所以在制作ID卡时,学校直接采用了他留在系统里的入学照片,与她记忆中的模样没什么差别。

    有些清瘦,而且眉眼间稍显冷淡,看起来脾气不是很好的样子。

    在那陌生的八年里,祁琚几乎在J大度过了大部分时间。按照他们不成文的约定,高考考入J大,以最快速度拿到博士学位,留校参与实验室,成为J大最年轻的客座教授。

    她有些遗憾,没有完整地见证他从少年成长为一个男人。

    临近中午,进图书馆的人不多,反而有很多学生从另一侧出来,准备去饭堂吃饭。

    门口人来人往,却很肃静。

    通过安检大门时,温澄拿出那张教师证,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好看向坐在电脑后的年轻男生,他左手臂戴着一条写着“志愿者”的袖章。

    图书馆里的工作人员几乎都是学生,J大有一个课外公益时的学分制度,学生必须参与一定的课外活动才能获得学分。

    比起参加校内社团、参与校外的献血等公益活动,在学校图书馆当志愿者的工作更抢手。

    男生的目光落在温澄脸上,打量好一会才看到她手里举着的卡,于是指向闸门旁边,“学生证在那嘀一下就好了。”

    机器感应速度很快,温澄把ID卡刚放上去,闸门迅速开启。

    男生面前的显示屏上映出祁琚的身份信息,他微讶,不禁叫住这位“学生”。

    “同学,你的卡……不是你本人的吧?”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

    路过的学生都往她这个方向看了看。

    温澄停住脚步,有些疑惑,难道不能持别人的卡进馆吗?

    “你这张卡是航院祁琚教授的,”看见她脸上露出一丝不解,男生又继续解释,“如果你是捡到了这张卡的话,应该及时归还失主,他是我们学校的教授,不应该冒用他的卡刷进来。”

    祁琚的名号在J大很响亮,听闻他的名字,在场有八成的同学都停下动作,脸色复杂地看着温澄。

    居然有人捡到了他的卡,没有归还,反而直接刷进图书馆来?

    “不是我捡的,”温澄摇了摇手上的卡,没有一点尴尬,反而有种宣示主权的意味,“是他借我的。”

    “啊?”男生愣了愣。

    “他是我男朋友。”

    祁琚教授有一个“学生”女朋友的事情很快就在校园论坛里疯传。

    甚至还有人上传了一张当事人的侧影。

    看起来,她应该是在自然科学区的书架上挑书,过肩的长发随意散着,发尾弯出上翘的弧度。

    像素不高,应该是传了好几手的照片,镜头还有些抖,误打误撞营造出一种港风美人的气质。

    不难看出她的雪肤红唇,侧脸是鲜少见到的精致。

    微暗的色调氛围里,叫人忍不住注意她耳后的暗红色爱心回形针耳钉,与连衣裙上的厄瓜多尔玫瑰碎花印子相得益彰。

    一楼:[爆!航院Q教授恋上女学生!有图有真相!]

    二楼:爆照.jpg

    三楼:[是我知道的那个Q教授吗?]

    四楼:[爆料:中午从图书馆出来,这个女生拿着Q教授的ID卡进去的,还自称是他的女朋友!]

    五楼:[我丢!好久没在学校里见过仙女了]

    六楼:[在场+1,很有气质,颜值高到可以出道]

    七楼:[会不会是隔壁电影学院的啊,这么美的妹子怎么可能这么低调!!!]

    八楼:[三分钟,我要知道她的全部信息!]

    九楼:[楼上醒醒,别做梦了]

    ……

    十五楼:[只有我一个人关注她的身份吗,如果是学生的话,岂不是就师生恋了??]

    ……

    二十二楼:[我原本以为自己是排斥师生恋的,但见到妹子第一眼我就妥协了。]

    二十三楼:[楼上能不能有点原则???]

    二十四楼:[师生恋是重点吗?Q教授每年的追求者能组成一个足球队好吧,只是借卡而已,说不定只是普通朋友。]

    二十五楼:[Q教授又不只是我们学校的客座教授,他主要在实验室工作,算起来是航院的半个师兄啦!]

    ……

    三十五楼:[那天看见教授在实验室里按着她亲,原来不是我坐的春/梦啊……]

    三十六楼:[35楼说出你的故事!!!]

    三十七楼:[一个少女心碎梦灭的故事罢了!]

    ……

    四十楼:[之前勾搭过,妹子不是我们学校的,是剑桥的金融专业硕士,早就工作了。估计是来学校找Q的吧。]

    四十一楼:[忍不住心疼楼上这位兄弟。]

    四十二楼:[哎,上次她还来听Q的讲座来着,还是我给带路过去的哦。妹子人很好,很温柔,形象气质佳。]

    ……

    温澄看的是劳伦斯·克劳斯的《无中生有的宇宙》,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周围的气氛有些怪异,几乎每个路过的人都会有意无意地往她这边看过来。

    有些不自在。

    是她今天穿得很夸张吗?还是脸上有脏东西?

    越想越不对劲。

    温澄干脆把书放回原位,去了趟洗手间,确认完自己没什么不妥,索性离开了图书馆,打算好好逛逛J大。

    走下台阶时,她给祁琚发了条微信,等了几分钟还没有回复,猜他正忙,于是开了个导航,随意在校内逛着。

    不知不觉走到一片绿茵草地前。

    草地广阔,一群人围在中央的塑像旁,穿着统一的蓝色文化衫。温澄看了眼摆在一旁的电子琴,又留意到有人拿着小提琴和吉他,还有几种不同的管弦乐器。

    她坐在一条长椅上,双手搭在腿上,静静地看着他们。

    看起来像是一个音乐社团。

    温澄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在英国的时候,日子过得飞快,每一天都很忙,不仅要应对繁重的学业压力,还经常应付来自温家的考验,实在让她分不出心力参加学校的活动。

    没过多久,温澄感觉旁边有人坐下。

    “嗨,”女孩和温澄打了个招呼,“你也是来看草地音乐会的吗?”

    女孩是单眼皮,扎着高高的马尾辫,身上也穿着蓝色文化衫,很有朝气。

    温澄说:“不是,我只是路过看看。”

    两个人对视三秒,都觉得对方很眼熟。

    “你是那个……实验室……”女孩突然激动起来。

    “你是,乐远的姐姐?”她们同时出声。

    “对对对,我是乐近。”

    乐近往她身边移了移,“你还记得我弟弟?”

    乐近的弟弟乐远是温澄第一次来J大时,帮她带路参加祁琚讲座时遇到的机动学院学生,在教室里,乐近把帮舍友占的位置让给了她。

    温澄笑了,“我记得你,谢谢你当时把位置让给我。”

    看着落落大方的温澄,乐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就在一小时前,她还在论坛里留了个言,说她曾经在实验室里撞见祁琚教授抱着一个女生亲。

    哪能想到这么快就碰见正主了呢!

    “你们是在准备音乐会吗?”温澄看见女孩的脸一会红一会白,主动提了个话题。

    乐近点点头:“对,我们是音乐社,在准备毕业的草地音乐会,准备彩排呢,要录一个视频发微博。”

    “你不用彩排吗?”

    “我是指挥,等社长排好他们的站位,我就站他们前边就行。”

    就在乐近准备把话题引到祁琚教授时,远处一个男生对着她们方向使劲摆手,看起来是在喊乐近回去。

    乐近只好起身,“师姐啊,等会开始演奏了,你能坐在这帮我录个视频吗?把我拍成主角。”

    “好啊。”

    过了五分钟,乐近朝温澄比了个ok的手势。

    温澄拿出手机,开了摄像,从这个角度拍过去,正好能把整个演奏团队都拍下来,她稍微移了移身体,把镜头正对着乐近。

    很快,这场演奏以感性的吉他开场,紧接着加入钢琴,伴以主唱温柔缱绻的声音,副歌与大气的弦乐一起出现,给人一种无限深情又内敛沉稳的感觉。

    是一曲演绎告别的演奏,宛若参加一场乐器的盛会。

    在人声鼎沸的初春升华,又在盛夏的六月曲终人散。

    乐近投入到演奏当中,似乎忘了远处的温澄。

    温澄也不着急,来回看了好几遍录影,等她想起过来。

    几乎又排练了两个小时,乐近才想起她。

    “不好意思啊,我忘了你还在等我。”乐近匆匆跑过来,主动和温澄加了微信好友。

    温澄把视频传给她,笑着说:“没关系的,微信传过去会压缩画质,晚点我给你发邮箱吧。”

    “你今天来J大是干什么呀,我没有耽误你吧?”乐近随意一问。

    温澄顺手回了一条颜溪的微信,才回答道:“我陪我男朋友来的,他在你们学校工作,我就随便逛逛。”

    乐近愣了下,赶紧抬起头,低声问:“祁教授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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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6810/ 第一时间欣赏一万次相遇最新章节! 作者:浮沸所写的《一万次相遇》为转载作品,一万次相遇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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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次相遇介绍:
1
程澈生在一个平凡的四口之家。
唯一不平凡的是,她从小就拥有一个常常陪伴于侧的竹马,她在日记里提起祁琚——“他对别人是春寒料峭,但待我是寒冰作暖。”
直到某天,她忽然发现自己是温家的千金。
离开程家那天,她什么也没带走,包括他。
2
八年后,祁琚年纪轻轻就成为了某所高校的客座教授,还因为一张讲座照片爆红出圈。
某日下课,他在人海中无意瞥见一张熟悉的侧脸,一向清冷自持的男人失了神,奋力追出去。
没过多久,有八卦的财经号发现,祁教授居然是祁温两家豪门联姻的主角,因为颜值被圈粉的网友纷纷觉得可惜,鼓励他追求真爱。
就在宣布结婚那天,祁琚的微博放出两张照片。
第一张老照片定格于1999年,小女孩歪头笑着靠在男孩肩上,男孩垂眸望向她,身后是潮起浪迭,焰火绽开在月亮之下。
下一张照片是横跨二十年的婚纱照,只有侧脸,却足以窥见他们的般配。
配文是:@祁太太,山河浪漫,灯火璀璨,余下一生,与你共度。
*第一卷学校篇:春日
*第二卷都市篇:夏夜
*主CP双向奔赴,HE,第二卷微悬疑,副CP娱乐圈。一万次相遇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万次相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万次相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