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七十六次相遇
陈清比陈桑晚出生了两年。
陈桑一直觉得,爸妈更偏爱这个妹妹。
兴许是陈清的性格比自己活泼许多,更加惹人恋爱,又或者是因为她的样貌恰好集合了陈吉利和于春香的长处,在阳春县里是个难得的小美人。
而陈桑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
于是她卯足了劲,在八十年代末就考上了省里的师范大学。
陈桑本来有更好的选择,但那时于春香和陈吉利双双下岗,家里捉襟见肘,连十五岁的陈清都悄悄跑去工厂里打零工。
她一狠心,把志愿填在了离家不过半天火车的省城师范大学,不仅学费全免,每月还有补贴。
大女儿考上省城的大学,一度是陈吉利和于春香无比骄傲的谈资。
直到两年之后,同样努力的陈清冒尖考上了首都的大学。
县城里的人都夸陈家好福气,虽然只生了两个女儿,但都有文凭,相貌也好,不愁以后找不到好婆家。
陈桑记得,那时候有县里的阔人家上门来向陈清提亲,但全都被陈清拒了回去。
陈桑很看好其中的一个年轻干部,她问陈清,为什么不试着和那个男人处处。
当时陈清正坐在院子里摘豆角,旁边还摆着一本翻开的蓝底《汉英词典》,她瞪着圆圆的眼睛看陈清,轻轻哼了一声:“我好好学习可不是为了嫁人,是为了外面的世界。”
飒爽的晚风带起那本发黄的字典,陈桑怔了怔,愣神的目光与陈清透亮的眸子相对。从那一刻开始,陈桑就觉得自己已经和妹妹渐行渐远了。
后来,陈清背着一包行李就去了首都,每年只有春节的时候才回阳春县一趟。
陈桑常常靠在大学宿舍的窗边,拆着陈清寄来的信,看她在字里行间描述自己的大学生活。陈清去外文报社实习,摸过柯达的傻瓜相机INSTAMATIC,还去海拔4548米的XZ乌玛塘乡支教,逛了一趟遥远而神秘的莫斯科……
成年后的陈清就像一团漂浮在宇宙中的星云,遇不着,捉不透,没人知道她下一秒的轨迹。
陈清身上拥有着和陈桑截然不同的品质——自由、勇敢、骄傲。陈桑常常会艳羡这个妹妹,她不止一次地想象,如果自己不是姐姐,那么现在的她会是怎么样的?
陈桑早已习惯了陈清光怪陆离的流浪生活,但就在陈清大三的时候,陈桑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陈清的信里不止一次地提到过一个男人的名字。
温渊。
温渊从陈清的老师,变成她的朋友,再成为她爱慕的男人,最后被定义为她的伴侣。
陈桑像一个旁观者,从粗糙的信纸里看着温渊强势地挤入了陈清的生活当中,以迅雷之速攻陷了年轻少女的城池。
陈桑在1992年的暑假见过一次温教授。
刚见面时,陈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温渊比她想象中的年轻太多,他拥有成熟男人应该拥有的优质品格,儒雅而知礼,有分寸知进退,身上那股精英气质十分自然。
不过接触短短几个小时,陈桑就意识到,这个男人绝对不会只是一个简单的大学老师。
他的背后,应该有着一个无比富足的家庭,给予他良好的家教以及天生的魅力。
她怎么也想不通,温渊这样的男人怎么会看上自己的妹妹,陈清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把自己的后半生都交付给了他。
一顿下午茶的时间,陈桑对待温渊的态度礼貌却疏离,尽管陈清偷偷祈求她别那么冷脸,陈桑也置之不理。
温渊却从来都不恼怒。趁陈清去洗手间时,陈桑义正言辞地告诫温渊不要玩弄陈清感情,温渊却也只是微微一笑,轻轻地“嗯”了声。
陈桑并不看他,目光落在他端起茶杯的右手上,五指白皙修长,手腕骨节分明,就像被人精心雕刻过一般。
她早已不记得温渊的神情,只记得他好听的嗓音:“我视陈清如珍宝。”幽幽的尾调上扬,语气里带着不容忽视的宠溺。
陈桑冷哼一声,觉得这七个字不过是花言巧语,等陈清回来之后还是没有好脸色。
尽管陈桑觉得温渊并不可靠,但她还是真心希望妹妹能幸福。
可惜,天不遂人愿,情不由人自主。
几个月后,陈桑和程延东在荥城定下婚事,来参加酒席的陈清却有些郁郁寡欢,精神不佳。
陈桑自然将她的落寞神情看在眼里,每当问到有关温渊的事情,陈清也强撑笑容,避而不答。陈桑信奉时间是一切情爱困纠的解药,于是安心地放逐陈清自我疗愈。
新婚的陈桑忙于应付公婆,结婚不到两个月又发现有了身孕。
陈桑还记得,在怀孕第四个月的时候,陈清寄来了一张自己的毕业照。
大二寸的老式照片里,陈清戴着黑色的学士帽,灯笼穗整洁地垂在脸侧,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安静地散在肩上。
陈清的样貌素来清丽,人也十分上相,她笑得温柔又内敛,脸颊也比从前更丰腴了些,唇边的笑意却没以前那么肆意飞扬。
陈桑原本想去参加陈清的毕业典礼,却因为怀着身子不大爽利,在婆婆的劝导下始终没离开荥城。
后来,陈清的信渐渐少了,从每个星期一封变成了一个月一封。陈桑以为她忙着毕业找工作,没什么时间给自己写信。
直到陈桑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产了,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没收到妹妹的消息了。
陈清就像失联了一般,任谁也找不到她。
陈桑自以为十分了解妹妹,觉得她可能像前几年一样去了偏远地区支教,不知道又到哪儿放浪去了。
于春香本来已经收好行李,打算来荥城照顾备产的陈桑,却突然被其他事情耽搁了行程。
直到陈桑因为那场停车场的“义举”,在九月尾就生下了程亦奇,比预产期早了一个星期。
陈桑生产得并不顺利,她还记得开指的那天晚上,她在半睡半醒之间好像在梦里见到了陈清。
雾茫茫的梦境里,陈清站在从小住着的老宅园里,眉间微皱,她轻叹一口气,抱歉地说:“姐姐,我欠你许多。”
等到陈桑醒后,她看见于春香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那不是她的儿子。尽管程亦奇出来的时间早了点,但也有将近七斤重。
可襁褓中是个早产的瘦弱女婴,她简直比学校里的流浪猫还要小只,就连哭泣的声音也十分微弱。
陈桑起身起得费力,她接过于春香怀里的孩子,细细地打量着。刚为人母,她看着这个小女婴便觉得十分怜爱,她笑着抬头,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入眼却是于春香苍白的脸,神情近乎绝望,她抬手抚上女婴的脸,颤抖着回答,这是陈清的孩子。
听见陈清大出血去世的消息,陈桑差点晕厥过去。
陈桑始终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哭得厉害,就连婆婆也来劝她,坐月子的时候流太多眼泪,会伤眼睛。
那是陈桑第一次吼婆婆,她歇斯底里地质问,难道唯一的妹妹去世了,作为亲姐姐,她连为已逝人哭一场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直到泪流干了,陈桑怔怔地看着那个熟睡的女婴。
孩子父亲是谁,陈桑心知肚明。但对于这个男人的下落,她却不得而知。
于春香哭着告诉陈桑,在早几个月前,陈吉利意外得知了陈清未婚就有孕的事情,逼着她去落了这个孩子,陈清不肯,一个人跑到了南方的城市待产,身边连一个陪护的人都没有,直到快坚持不住了才写信回阳春县,希望于春香能去看看她。
陈吉利怕影响陈桑生产前的情绪,也担心这件事情会连累她在婆家人面前的形象,嘱咐于春香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陈桑。
于春香刚下火车,就看见了陈清的房东——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那个女人受过陈清的恩惠,为了报答陈清,在火车站冒雨等了于春香一宿,她赶忙带着于春香去了医院,在产房外等了整整二十个小时,却只等来医生口中的已经尽力了。
等这个孩子从保温箱里出来之后,于春香带着她来了荥城。火车一路颠沛喧闹,但她却从未大声哭泣过,不闹不折腾,听话极了。
省心得一点也不像陈清的孩子。
陈桑看着正在酣睡的女婴,想起了自己从小带着长大的妹妹。
她和陈清一起怀孕,她有丈夫和家人悉心照顾,却没有人在陈清身边。在孕吐的日子里,身体一点点水肿,陈清是怎么自己生活的?
陈桑已经哭得无泪可流,她闭上眼睛,心里恨极了那个消失的男人。
甚至看到这个沉睡婴儿时,陈桑还会想起她身体里有一半的血缘继承于温渊。
她几次三番地告诉自己,孩子是无辜的,她没有主动选择成为温渊的女儿,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她的母亲是怎么拼死生下她,而她的父亲却毫无音讯,无情而不负责任。
但是当她一看到程澈脸上肖像的五官,还有那越发靠近陈清的性格,以及从温渊身上继承而来的语言天分,陈桑就抑制不住自己心里的念头。
她像拔苗遏长的坏人,恨不得像削去烂了根的土豆,把程澈的天赋扼杀在摇篮里。
陈桑不舍得剥夺程澈的爱好,却更不想见到从她身上看到温渊的影子。
陈桑收养程澈之后,温渊两次登门,都打破了程家平静的生活。
第一次,他带着前妻的女儿,希望程澈身上一半来自温家的血缘能换来渺茫的希望。
第二次……
陈桑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天光大亮,她抱着手臂站在窗前,垂眼看早高峰的城市里人车川流不息。
房内却一片死寂,只有冰冷仪器运作的嗡鸣声。程亦奇还没醒来,一米八的大男孩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显得有些褊狭。
听见门口传来响动,陈桑转身,看见程澈局促地站在门口。
她穿着和程亦奇同样的条纹病服,松垮的棉质上衣随意地罩住上身,宽大的裤腿空荡荡的,更显得她骨架小。程澈微微低着头,被瓷砖地板上反射的太阳光闪了闪眼。
然后她抬起头,看见陈桑上下打量着自己。
“你和温家的人什么时候联系上的?”陈桑忽然出声问。
温家的人……
程澈有些懵,她没想到陈桑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是在问温家,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陈桑指的是温渊和温慕卿。
她吸了一口气,把眼眶里雾气硬生生地压了回去,回答:“上个、上个学期,我在人民医院偶遇了温姐姐……”
“温姐姐?”陈桑冷冷地打断她,似乎在嘲笑程澈对温慕卿的称呼,“就是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
程澈一怔。
陈桑作为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从来都没有对任何人恶语相向过,更从小教导程澈和程亦奇说话要文明,有礼貌。程澈听见她用“半死不活”来形容温慕卿,以为自己听岔了,不可思议地看着站在窗边的陈桑。
陈桑顿了顿,随后自嘲地笑笑,她抬眼凝视着那双和陈清一模一样的眸子,摇摇头道:“程澈啊,我养了你十六年,却没发现,你心里这么能藏事,果然和你妈妈,一模一样。”
77第七十七次相遇
“程澈啊,我养了你十六年,却没发现,你心里这么能藏事,果然和你妈妈,一模一样。”
当陈桑说完这句话后,病房里又恢复一片寂静。
程亦奇躺在床上,发出均匀又微弱的呼吸声。
剩下的两个人,无言地望着彼此。窗外渐渐晦暗,细雨打上透明锃亮的窗户,留下倾斜曲折的水迹。
就在晴转雨的五分钟里,无数的悲欢离合在医院里发生。
挺着肚子的孕妇躺在床上嚎啕大哭,旁边的年轻丈夫不知所措。
有人焦急地守候在手术室前,双手紧握祈祷亲人转危为安。
心跳监护仪响起刺耳的警报,从此击碎了一个家庭的团圆。
年老的患者坐着轮椅,被缓缓推出医院大门,久违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与此同时,陈桑隔着大半个病房注视着程澈,她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气。
“原本我和你爸,不,现在应该说是你的姨父,打算把这件事埋在心里一辈子。”陈桑闭上眼,将那些深藏在记忆里的事情一个一个字地挖了出来,“十六年了,我确实把你当成了亲生女儿养着。如果你妈妈还活着……也未必会比我待你好。”
“她自由自在惯了,就算生下你,也绝对不会从流浪的飞鸟变成落地生根的大树。有时候我常想,如果她还活着,她一定会锲而不舍地往外飞,可能还会把你丢给我养着,又和现在又什么区别呢?”
“可是她死了。”陈桑轻描淡写地说。
斯人已逝十六年,陈桑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可她却无法接受,十六年后,温家背着自己,让那些苦心经营遮掩的谎言,残忍地暴露在程澈面前。
她更不能接受,程澈居然和自己视为仇人的温家人有了秘密来往。
“你的亲生父亲,温渊。他昨天早上来找我,大概是想让你回到他身边吧。”陈桑抱着手臂,轻轻地靠着身后的窗户,她需要一个能够支撑身体的着力点,这样她才不会倒下。
程澈沉默地听着。
她红了眼眶,默默地移开眼神,目光落在程亦奇身上。
“四年前,他就来找过我,他带着那个得了白血病的女儿,上门恳求我,让你做一个骨髓匹配。我当时快气疯了,我妹妹用生命换来的女儿,他不管不顾十多年,如今却为了他和另一个人的女儿,想让你受那种苦。”陈桑眼里的情绪晦暗而复杂,她搓了搓手臂,突然觉得有些冷。
“后来我把你送回阳春县,你一定恨极了我吧?”陈桑看了眼外面阴沉的天色,又收回视线,“我没想到,温家本事那么大,居然还找人去阳春县监视你。不然你也不会被那个混小子缠上,发生昨天……那样的事情。”
“我想了一晚,陈清如果在天上看见你发生了这种事情,她会不会责怪我。她是不是看到了我不够重视你,她是不是觉得我不该扼杀你和温渊之间的父女情分,又或者,她觉得,我应该放手让你回到温家?”
程澈听到最后几个字,脑子里轰的炸开了,紧接着一片空白。
回到温家——
这四个字化成巨大的潮水,像漫过金山似的淹没程澈,但她却无法拔脚逃离。她像一个即将溺亡的人,手里却无一根稻草可握。
“妈…你别说了。”程澈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的胸口闷得抽痛,难受至极,像大街上被人狠狠踩烂的塑料瓶,也像被纷繁落叶堵住的下水井。
“都是我、我不懂事,我没有恨过妈妈,我也……不想离开家,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连累哥哥受伤。”程澈茫然地摇头,话说得断断续续,直到她快控制不住泪匣,整个病房里只剩下她的抽泣声。
……
两个小时后。
祁琚找到程澈的时候,她缩在昏暗的楼梯间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娃娃。半年前,在这个地方,程澈第一次听说了乐恒瑶的故事。
祁琚把程澈送到程亦奇病房门口,就回到了原先的病房。
他一直习惯在原地等待她。
可程澈却是个喜欢逃走的惯犯。
程延东在医院的饭堂里打了早餐给程澈,他拎着一碗粥,却只看见了守在程澈病房里的祁琚。
可程延东说程澈早就从程亦奇的病房回去了。
祁琚的表情顿时僵住,然后冲了出去。
四月春末的温度并不高,反而因为下雨而有些阴凉。
但祁琚的额头上却布着一层薄汗。
他站在楼梯间门口,忻长的身子挡住了大半试图探进黑暗的光线。祁琚看见抱着膝盖蜷在角落的程澈,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一定能找到程澈。
“冷不冷?”他的问话依旧是温柔的语调。
程澈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穿着薄且松垮的病服,露出一大块肩窝。
祁琚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试探地在她面前蹲下。
祁琚已经不想再问程澈刚刚发生了什么,她若是不想说,他绝对不会逼她。
程澈的眼神闪了闪,剩下半张脸都埋在环抱膝盖的手臂里。
祁琚轻轻地握住程澈的手腕,感受到一片冰凉的未干水渍。他上身微倾,离她更近,问:“我们回家吧。”
程澈怔了怔,水汪汪的眼睛望向面前的少年。他的目光坚定而温柔,却在程澈呜咽摇头后愣住。
“我没有家了。”程澈越说越小声,最后的尾音几乎消失在空荡的走廊里。她怯生生地移开眼神,却被祁琚挡了挡脑袋。
“你有的。”祁琚的声音很轻,却很笃定。
祁琚带程澈回了锦亭苑。
程澈很不喜欢自己身上残留的消毒水味,进屋之后马上去洗了澡。
这里还遗留着上次程澈留宿的换洗衣服。所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祁琚用半个小时出门打包了一些清淡粥品,回来之后,看见程澈站在他的卧室里。
程澈穿着淡粉色的棉质睡衣,微湿的头发搭在肩膀上,发尾有些俏皮的卷翘,手里是一本原版《theUniverseinaNutshell(果壳里的宇宙)》。
程澈看书的眼神专注而迷惑,甚至没听到祁琚有些焦急的脚步声。
她向来是看不懂这类书的,所以眉间才会微微皱着。
程澈抬起头时,看见祁琚一动不动地站着门口。
“看书伤神。”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祁琚突然开口说。
话音刚落。
少女光着脚飞奔过来,扑进他的怀里,双手像藤蔓一样缠上他的脖子。
祁琚自然地回抱,轻而易举地把她圈禁在了自己怀里。
程澈好像一只缠人的猫。
她的身上带着洗完澡的潮气,还有一股清爽的桔柑气息。祁琚贪婪地垂下脑袋,俯在她的肩膀上,贪婪地闻着。
这些天发生了许多事,他既害怕,又庆幸。
程澈抱他抱得很紧,紧得祁琚有些喘不过气。
犹如一个渴望向生的溺水者,抱着唯一的浮木。
她无助地漂浮在海里,不知道未来的方向在哪,她原本以为漂到岸边就能得生,却没想到,有一天,那岸上的人却拒绝她登陆。
而她怀里的浮木,有属于自己的方向。
它本来是棵上好的杏仁桉,却被自己无情地拖下水。
她不应该让它继续沉沉浮浮,它应该拥有光明和安稳的人生。
可她却不舍得放手。
无数次,在溺亡的边缘,都是它把自己从绝望的深渊里拉出来。
所以她死命地咬着唇,强忍着痛,模模糊糊地在他耳边说了句——
“我爱你。”
华灯初上时,锦亭苑里响起了遥远的音乐。
那是一群阿姨在空旷的广场上跳舞,其中不乏程澈曾经熟稔的长辈。
澄白的月光映在地上的小水滩里,随舞者的步伐微微晃动,她们躲着地上未干的雨水,步伐偏离了原本的节奏。
不远处是一群踩滑板的小孩,迅速滑动的轱辘在地上留下参差不齐的水渍,温度因为摩.擦渐渐上升,却没人愿意停下。
直到有人要滑出马路,才有同伴激动又紧张地高声喊——
“快刹住!”
房间里,祁琚的呼吸有点急.促,他在黑暗中摸到放在床边的遥控器,盲开了房间里的空调。
程澈以为祁琚要走,精准地在一片黑暗中扣住他的肩膀,然后黏了上去。
她今天热情得可怕,甚至能称得上亢奋。
如果是正常状态下的祁琚,肯定能察觉到她的异常。可是,他却被程澈罕见的撒娇冲昏了头脑。
“抱抱……”程澈的体温一向偏凉,此时却像一块火.炭似的。
他们都流了些汗,祁琚怕她着凉,特地把房间里的温度调到了制暖28℃。
“嗯。”他一脸餍足地回应,嘴角扬起,很欣慰地用右手抱着她,左手挑起她的发丝,绕着指尖转。
体温相近的少年少女,通过亲.密的肌.肤传递着彼此的热.气和情.意。
“我听说……ISSDC的中国区资格赛是这个月的25号开始?”程澈闷闷的声音响起。
“是。”祁琚下意识地回答,过了三秒,他的手才在半空中停住,然后罩住了程澈的后脑勺。
“那你准备好了吗?”程澈又问。
祁琚没回答。
ISSDC——国际太空城市设计大赛,是全球太空研究领域最具影响力的高中生竞赛,最早由一群美国航天航空领域的专家、工程师和宇航员发起。
三年前,中国青少年国际竞赛与交流中心将这项赛事引进中国,在全球总决赛中脱颖而出的中国学生将有机会被斯坦福大学、麻省理工学院等美国名校录取。
过了很久,祁琚摸摸程澈的脸颊,解释说:“这个比赛和我想研究的方向不对口。”
程澈抬头,再三地确认:“你不打算参加比赛?”
她没有细问为什么不对口,而是问结果。
祁琚慵懒地发出一声“嗯”。
程澈的心沉入海底。
她明明记得,小学的时候,祁琚经常会看ISSDC的比赛现场录播。
“你知道么,程亦奇他想考空军飞行员。”程澈转移了话题,但语气里仍然带着一丝惆怅。
祁琚应了一声,他知道。
“程亦奇以前和我说过。”祁琚睁开眼,裹了裹程澈的被子。
“我是前几天才知道的……”程澈的心更酸了,原来连祁琚都知道程亦奇的梦想是考飞行员,“可是,招飞的标准不是很严苛吗?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还做了手术,以后能通过飞行员的体格检测吗?”
“他是腹腔部位进行了手术,如果术后修复得好,没有后遗症,出个医生证明,兴许还是有机会的。”祁琚冷静地分析道。
“只是如果么……”程澈吸了吸鼻子。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忽然,祁琚用手指捉住了程澈的下巴,俯下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程澈的脸。
是咸的。
后来,他从苏相宜和祁建辉的相处中明白,如果一家之主的男人势焰如火,那么家里的女人势必要温情若水。
再后来,他从程澈身上明白,脆弱的、敏感的女孩总控制不住泪腺。
78第七十八次相遇
程澈是被一阵门铃声吵醒的。
她听得不是真切,朦朦胧胧间感觉有人捂住了自己的双耳。
程澈睁开眼,祁琚的脸就在咫尺。他的侧脸还留着枕头的印痕,头发也睡翘了一簇。
祁琚显然还没从熟睡的状态中清醒,反应慢了许多,他哑着嗓子问:
“醒了?”
程澈的眼里全是他。
她怔神许久,嘴里才扭扭捏捏地冒出一个嗯。
……
十分钟后,程澈在楼梯上见到了一楼的温渊。
温和的阳光把整个客厅分成明暗两个部分,温渊和祁琚都站在充满温暖的地方,只有程澈藏身于晦暗的转角。
无论何时何地,温渊似乎都习惯穿着衬衫。
他站在五米宽的落地窗前,打量着外面的花园,笔直硬朗的身影映在干净澄澈的玻璃上。早晨的阳光很微弱,洒在温渊的白色衬衫上,给他添了些平易近人的气质。
可惜,他目光所及的花园已经许久无人打理,有些凋敝。
温渊听见下楼的脚步声,转过身子,仰望着程澈一步一步从二楼下来。
少女的每一次脚步声,都精准地踩在了温渊的心跳上。
程澈穿着黑色的套头卫衣,衬得她的小脸更加素白,瘦削的脸上面无表情,下巴上一点淡色的淤青却十分刺眼。
就在程澈踏上和温渊的同一水平面上,她突然停住了脚步,看向靠在窗边的少年。
祁琚被日光笼罩了全身,他安静地看着这对父女,抬眼对上程澈的目光,然后垂下眼睫。
他很清楚,程澈犹豫的原因。
她需要一个私人的环境,只有她和温渊。
换句话来说,程澈不希望祁琚在场。
她不愿意让自己知道她和温渊之间的事情,哪怕可能只是些家常对话。
祁琚再一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他总觉得程澈似乎愈走愈远,越来越不为他熟知。
他再也无法预判下一步程澈会干些什么,甚至不知道未来他还能不能一直陪在她身边。
他失去了做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的信心。
特别是有关于程澈的所有事情。
祁琚远远地看着程澈,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也摸不透她的心思。
程亦奇和他说过,程澈是一个善于伪装的高手。她像一个不会脱掉小丑服的玩偶,习惯在众人面前假扮天真和快乐。
他原本以为,程澈可以在自己面前展现最真实的一面,但事实证明,他错了。
在阳春县发生的一切,和温家的关系……程澈从来没有主动选择告诉他。
他可以尊重她,但却无法接受她对他隐藏,甚至是隐瞒。
在程澈心里,他到底算什么呢。
祁琚的神情渐渐冷了下来,他淡淡地看了一眼温渊,说:“我出去买个早餐。”
……
“你身体恢复得如何?”关门的声音消失后,空旷的客厅又恢复静谧,温渊开口的第一句话,打破了他和程澈之间尴尬的沉默。
“只是些外伤而已。”程澈倒了两杯温水,一杯给他,一杯自己喝了大半。
虽然距离不过一米,但温渊却觉得自己和程澈之间横着一条巨大的沟壑,跨越不了,深不见底。
“程澈,”温渊喊她的名字,低声叹息,“对不起。”
为十六年前的消失,也为了温家所造成的一切。
然而,程澈平静的样子超乎温渊想象。
她抬起头,从容的目光和他对视。那双眼睛,像极了故人,却多了原本不属于她年纪的醇熟和沉着。
甚至比当年的陈清还要像个成熟的大人。
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完全注视着彼此。
在无人说话的静谧中,程澈凝视着温渊深邃而漂亮的眸子,脑海里像播放电影似的想起了所有她见过温渊的场景,不只在B市。
他还是那个在医院被自己馈赠过一束波斯菊的陌生男人。
原来?
原来。
程澈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原来一切都有上天注定。
直到探进来的阳光在水杯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很是凑巧地闪了闪温渊的眼睛。
他转开了目光低头看水杯,右手慢条斯理地敲打着玻璃沿壁。
似乎是愧疚,似乎在等待。
他在等程澈的回答。
程澈沉吟片刻,淡声说:“我今天不想听道歉。”
温渊怔了会,随后一本正经地问:“那你想听什么?”
温渊的出现并不在程澈意料之中,但她用了十分钟梳洗的时间让自己做好了面对他的心理准备。听到温渊的问题,程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我妈妈说……当年是你抛弃了我们,可温姐姐说,你是被家里人关了起来,所以并不知道我亲生母亲去世,也不知晓我的存在。所以……我想听当事人说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温渊起初没作声,过了一会,他才道“好。”
这一个字,被温渊说得既微妙,又小心翼翼。
师生.恋,在那个年代并不被主流所接受,甚至带着一点不可言说的禁忌。
但暧昧的情感确实在温渊和陈清之间产生了。
和所有的豪门狗血剧一样,有钱有势的男方家庭看不上平凡而普通的女大学生,于是在这对悬殊的爱人面前设下一道又一道的屏障。
温家以为那个女孩很快就会被打倒,但是,他们却没想到陈清命中的变数——程澈。
温渊对待陈清一直都十分守礼,程澈的出现是因为一次醉酒意外。
当年周浣玉怀孕之后,温渊毫无怜惜地离开,所以他对女人妊娠的事情并不了解。直到温渊听到陈清的死讯之后,他也没想过陈清可能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后来,温慕卿生病,温老爷子貌似在无意中透露了程澈的存在,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试探温渊,另一部分原因则是把程澈当作了温慕卿的替代品。
相比于当年被关禁闭时的冲动,温渊已经成熟不少,他隐隐约约地知道老爷子的意思,并且选择了顺从。
温渊有意识地培养了一些温家的手下,用了半年,终于查清当年的事情。
周家通过买通陈清的大学舍友,很快知道了她怀孕的事情。温老爷子也派人查过陈清的底细,对她的家庭环境了如指掌,通过陈清舍友故意把怀孕的事情“泄露”给陈吉利,想借陈吉利的手除掉这个孩子。但是谁都没料到,陈清的性子那么倔强,背离家庭一个人跑到了南方。
陈清在沿海的小渔村里,遇见了在XZ碰到过的“驴友”——艾薇,并在她的庇佑下度过了怀孕的日子。
和陈清初识不久,温渊曾经听她提起过艾薇——一个德日混血的不婚主义者。很多年后,温渊去到南方见到艾薇,艾薇才提起陈清生产那天的事情。
陈清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那天却去餐厅里赴了一个女人的约,回来之后,陈清的精神状态就不太好,以至于下楼梯时候摔了一跤,当场见了血。
艾薇已经不太清楚那个女人的名字,只记得她好像姓周,长得文文弱弱,说话轻声细语,带着一股江南水乡的柔弱气质。
“那个女人是周浣云,慕卿的小姨。”温渊说道。
程澈再次安静下来,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温渊感受着她的气压越来越低,直到她毫无感情地问了一句:“然后?”
温渊顿了顿,犹豫着道:“然后,你被外婆带到了陈桑身边。陈桑有多么恨我,我是知道的……”
“我是问那个女人,然后怎么样了?”程澈声音忽然打断温渊,却抬起眸子看温渊。
温渊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握了许久的水杯,“她现在过得生不如死。”他从小浸淫在温家之中,见过不少腌臜手段。后来他不过略施小计,就让周浣云心甘情愿地跳进了他为她挖好的坑。
温渊说得直接,倒让程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问下去了。她合上眼,将眸底翻涌的情绪硬生生地压下。
程澈第一次见到陈清,是在陈桑珍藏许久的塑胶相册里。她那时还过于懵懂不知道陈清的身份,只觉得这个年轻的姐姐的容貌很是好看,姿态很是温柔。
不久,年幼的她在凤凰山上见到陈清的墓碑,终于对陈清的身份有了概念。原来陈清对于陈桑,犹如她对于程亦奇。
后来,她久住阳春县,于春香每逢十五就让她上凤凰山祭拜。她虽不知陈清和自己的真实关系,却常常坐在满地繁草上,将这位眉眼弯弯的小姨当作山野里的唯一倾听者。
然后,她从温慕卿口中听到了一场悲戚的爱情故事,而陈清就是其中的主角,她则是故事的番外,主角的衍生。
程澈不敢说自己对陈清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此时的她,心里却疼得难受,每呼吸一次,仿佛心就跳在刀尖上。
她忍不住想,如果陈清没有去世,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变得那么糟糕吧。
包括她。
可她却无法像陈桑那样将一切罪过都推到温渊身上。温渊失去了爱人,被家族的枷锁所束缚,也是一个可怜人。
也许是出于父女天性,程澈还隐隐地有些同情他。
宽敞的落地窗边,白色的绸缎窗帘整齐地束在两边,透出淡色的日光。
一对父女缄默无言地相对着,又是一阵漫长的寂静。
在这一场对话中,沉默几乎占了四分之三的时间。
“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温渊垂眸说。
程澈睁眼,目光恢复一片清明,眼底还映着白昼的光。
他补充道:“慕卿最近的状态不太好,她想见见你。”
79第七十九次相遇
“你知道的,作为一个白血病人,她的免疫力低下。那天慕卿去找你,染了风寒,到现在也没好起来。她……想见见你。”温渊说。
程澈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恍惚了一下。
和温慕卿在咖啡馆里见面的日子好像过去了很久,久到程澈觉得上次见到她已经是好几年前发生的事情了。
程澈有些纠结,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温慕卿。
可冥冥中,心里却有股力量,紧揪着她,祈求着她——快去看看温慕卿吧。
“好,”程澈开口,“现在走吧。”
话音刚落——
“不准走。”祁琚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祁琚把手中的提袋一放,面色阴沉又冷峻。
程澈转身看见眼熟的袋子,知道里面肯定装着阖家捞面的招牌。
他知道她最喜欢嗦这家荥城老店的牛腩粉。
温渊并不知道袋子里的玄机,他向祁琚温和地打了个招呼,在旁边暗暗打量,然后转头对程澈说道:“我先出去。”随即往外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别墅大门外。
他明显感觉到了两个人之间的低气压。温渊既懒得插手,也不想插手。
温渊从小在国外生活过许多年,他能看得出程澈和祁琚之间的暧昧和默契,但他并不反对,甚至对这个优秀的男孩很是赞赏。毕竟他在十五岁的时候也经历过情窦初开的懵懂和依恋,尽管这段少年爱恋无疾而终。
他甚至极力地在祁琚面前表现得很到位。因为温渊知道,在程澈心里,这个男孩的地位一定比自己重要许多。
……
“祁琚。”程澈喊他。
“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她就是我以前常去人民医院探望的病人。我想自己去看看她。”程澈一边解释一边走到他面前,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哀求。
又是一个人,又是她自己。
祁琚手一抬,捉住程澈腕间,嘴里说“不准走”。
程澈抬眼,“我只是去一趟医院……”
“不准。”祁琚手上的力度渐渐加大,食指和拇指紧紧地扣住了程澈的手腕。黢黑冷峻的双眸满是凉意,看得程澈身上一寒。
“为什么?”程澈忍不住嘶了一声,她瞪了瞪祁琚,“你弄痛我了!”
为什么?
祁琚一愣,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程澈这个问题。
他记起四年前,也是这样温暖和煦的日子,小小的程澈被程延东抱上一辆计程车,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等了她四年,却等来满身伤痕又疏离的她。
祁琚的直觉告诉他,温家也会把程澈带走,带到一个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心有余悸。
特别是……温慕卿。
祁琚对这个病弱的女人充满了敌意,她能耗尽自己的身体来把一切真相告诉程澈,几乎是拼了命地想把程澈从他身边夺走。
所以他一进门听到温慕卿的名字,就下意识地产生了危机感。
他像一只冷傲的大猫,突然受到了攻击,于是拱起背部,竖起全身的毛。
“你一定要去看她么?”祁琚松了劲,却没放开她的手。
程澈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反问道:“你为什么不准我去?”
在程澈心里,去探望温慕卿不过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温慕卿的身份比较特殊,陈桑和祁琚没接触过温慕卿,不知道她是个多么温柔又可怜的病人。
可哪怕温慕卿只是程澈的普通朋友,她也没办法对一个生病的人狠下心来。
祁琚盯着她半晌,蓦然叹了口气。他闭上眼,平复了一下心情。
“你走吧。”
祁琚的语气令人捉摸不透。
他面无表情地松开了程澈的手腕。
程澈的指尖动了动,突然被放开的右手滑到腿边。她怔愣着看祁琚,许久才吐出一个“好”字。
她在门边弯下腰穿鞋,穿好一只,又抬头看祁琚。
祁琚垂眸看她,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
程澈没听清,问他说了什么。她穿好鞋,又问:“你刚刚说了什么?”
祁琚缓缓地开口:“十二点”眼里一片风平浪静。
“我只等你到今晚十二点,”他启唇补充,语气又淡漠了几分,“程澈,我不喜欢等待,不喜欢被人甩在身后,更不喜欢事情发展到无法掌控的地步。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了我的底线。”
“所以这是最后一次,我等你。”说完,他的唇角微翘,似乎自嘲了一番。
程澈愕然抬眸,她不敢和祁琚对视,目光只停留在他那愈加锋利的下颌线条。
最后一次?
她还没想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车声。
祁琚将程澈躲避的目光尽收眼底,于是收回视线看向落地窗的方向,提醒道:“他来了。”
温渊的车开到了祁家门口,是一辆低调的四门保时捷,车身在阳光照耀下散出银色的光线。
程澈微微点头,模糊不清地发出一声嗯。
她的手触到冰凉的把手,侧身走出去。
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程澈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说:“我会回来的。”
门只留了一道缝隙,露出祁琚半张清瘦的侧脸。
他转过头朝程澈笑笑,却让她心里一酸。
祁琚似笑非笑,并非出自真心,勾起的唇角中带着勉强和隐忍。
程澈想,她一定会回来的。
“你好好准备ISSDC啊。”在打开车门前,程澈突然转身向祁琚喊道。
虽然昨天晚上,祁琚告诉程澈,他并没有准备ISSDC,但程澈知道,对于他来说,什么时候都不算迟。
听到这句话,祁琚握上大门的把手,上面还残留着少女的体温。可他顿了顿,还是放开了手。
银色保时捷慢慢驱动,转弯开上小区的主干道。
祁琚看见程澈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欲言又止。
四年前,被塞进计程车的程澈遥遥地对他喊:
“祁琚记得想我哦——”
他很听话地想了她四年。
可惜,此时此刻,四月的风没有带来任何声音,车和人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祁琚看着被风关上的大门,缓缓地靠在墙边,眼睫颤了颤,在眼底洒下一片阴影。
……
入夜,细细的月牙高悬南边的天空,不远处有一颗闪着金黄色光芒的星星烁烁发亮。
天域苍穹,星月争辉。
周围没有其他明亮的天体,祁琚拿着一台星特朗就观测到了土星伴月的天文景观。
空旷的房顶露台上,他来来回回在笔记上记录着一行又一行的焦距和参数,身影冷清得落满了星尘。
也许是因为他常常看着花园大门的方向,时停时顿,不够专心,木色的纸上字迹凌乱而深刻。
直到天微微亮,启明星准备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祁琚终于收起了望远镜。
他垂眸看向腕表,一长一短的两根指针尖端指向凌晨五点半。
周围一片寂静,颓然的少年终于接受了只有他一个人的现实,他翻开笔记的第一页,上面写着四行歪斜而幼稚的中文——
“我们与那些遥远星系息息相关,
无论它们是如何与我们天各一方,
那些经过数十亿年旅行到达地球的光线,
终究会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第一卷)春日完
80第八十次相遇
温家的白玉公馆坐落在浦淞市纪念馆的后街,临山见江,六公里外就是市政商圈,是闹市中的僻静之处。
纪念馆的铜像展示馆里立着一棵淞沪地区最为古老的白玉兰树,在上个世纪末就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文物的古树名木。
满树的玉兰花朵朵缤纷,空灵皎洁,远眺似白云柳絮,成团环抱在一起。
从温家老爷子书房的窗台望出去,正好能看到开得灿烂的古玉兰树。
温思俭爱极了白云簇锦的玉兰树,命人在公馆前的步道栽满了白玉兰树。
温家老宅——玉兰公馆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以至于温澄下车的时候,闻到扑鼻而来的淡淡清香,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满街白色的宝华玉兰。
“七小姐,这边请。”旁边的家仆袁叔指引她往大宅走去,他边走边解释:
“入了白玉兰道,除了老爷子以外,其他人都要下车步行,无一例外……不对,除了一个人——六小姐在世的时候,因为身体虚弱,也被老爷恩许坐车到公馆门口。”
温澄突然停下步伐,高跟鞋的声音戛然而止。
袁叔回头看她,这位四房唯一的七小姐,就是六小姐温慕卿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他装作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的样子,嘴里喃喃道:“七小姐……对不起,瞧我这嘴巴,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提起了早已去世的六小姐,偏偏提起了您的伤心事……”
“无事。”温澄的声线清冷,脸上的神色淡淡,似乎并没有受到袁叔所说之人的影响。
袁叔低下头,不敢再看温澄,只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跟着。
这位七小姐,虽然十六岁的时候才被认回温家,却在一众孙辈之间,容貌最好,气质最佳。虽然性子冷冷清清,却颇受老爷子疼爱,也被四爷捧在手心里。
但袁叔却没怎么见七小姐回过公馆,自她十六岁回温家上香祭祖入家谱后,她就远赴英国读书,上次在这见到她时,袁叔还不过四十四,再见时现在却已经五十有二了。
且说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回迁祖国的这一脉温家,子嗣众多,香火繁茂。
温思俭的原配严良姝生有三子一女,分别为温山,温峙,温怜和温渊。尽管第三个女儿温怜早夭,但三个儿子都事业有成,颇得温思俭重视。
严良姝去世后,温思俭又娶了常家的长女常思宜。温思俭年逾半百后得子,取名为温渟。
此后,温家有四子——山峙渊渟,意为两山立两水聚,风水寓意极佳,有迎财之道。
五房的温渟年纪还轻,为人桀骜不羁,风流多情,尚未娶妻,不过他的婚事也还是牢牢掌握在老爷子手里。
四房的温渊早年丧妻,传说他用情极深,尽管妻子去世多年,他都不再娶,可在八年前却找回了一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前头的两房都已子孙林立,大房的温山有两子一女——大少爷温玉言、二小姐温玉琢和八少爷温玉珩。
二房的温峙也是,三小姐温墨兰、四少爷温墨礼和五少爷温墨屿都很受老爷子疼惜。
这次温氏召开两年一次的股东大会,温老爷子提前让四房的七小姐温澄从英国回来,也不知道存着什么心思。
袁叔趁开门的时候又抬起头打量温澄的神色,她依旧是眼神磊落,面色不惊。
两人穿过庭落,袁叔说:“这幢楼的三层尽头就是老爷子的书房,七小姐且上去,我去沏杯茶。”
这幢小白楼只有三层,都用于温思俭的起居和办公,如果未经温思俭同意,没人能上去。
温澄上楼,脚底的高跟鞋落在木制的楼梯上,发出一声又一声醇厚的响音。
三楼转角,就是一层广阔的开放书房。方方正正的三面墙都内嵌了书架,望眼看去,几乎看不到书墙的边缘。
温思俭穿着一身银白色的唐服,驻着磨滑了角的拐仗,站在窗边看向那棵古白玉兰。
他已到古稀之年,虽然硬挺着背,但是微微佝偻前倾的脖子,已经让人能嗅出他逐渐年老的气息。
“你来了。”温思俭听见声音,转过身,看向这个许久未见的孙女。
自从他把她送去英国之后,他就只能照片上看到温澄的变化,八年来的每一份报告,都不断地提醒着温思俭,他当年抛弃的这个孙女,比他用心栽培的所有孙辈,都更加优秀。
比起八年前的稚气脸颊,她出落得更加成熟了。
温澄裹着驼色的风衣,西装裤脚颇有质感的垂落,黑色高跟鞋衬着她的脚踝白皙骨感。她身材挺直地站在门口,像一只高贵的白天鹅。
杏眼黑白分明,鼻梁高直挺括。她果然越来越像那个女人了,却没有相似的温柔可人,反而隐隐透出无法亲近的气质。
温澄不冷不淡地向他问好。
“芒顿的项目,你完成得很好。”温思俭夸赞道。
芒顿是一座位于地中海沿岸的小镇,曾经在十五世纪被意大利和摩纳哥争来抢去,尘埃落定后归属于法国。芒顿成为法国著名的旅游小镇,被称为“世界的城市花园”。去年,温澄投资了芒顿的一个项目,赚得盆满钵满,成功为温家的地产生意打开了欧洲版图。
“只是进局的时机恰好。”温澄漫不经心地回答,随即转过头,打量着满墙的书。
温思俭笑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他随手拿过书桌上的一沓资料,“你过来,把这些拿回去看看。”
温澄收回远眺的目光,走到他身边,接过一沓拇指厚的资料,纤细的手指一页一页翻着。
“您这是…”温澄一页页翻着文件,不解地看向温思俭,“您这是要借刀杀人啊?”
温思俭用拐杖敲了敲地板,杖角和红木碰撞出的声音回荡在整个书房,他提高音调佯怒道:“说什么话!”
“您这是要把这么多产业交给我打理?我可没办法和您的儿子孙子交代。”温澄眉头紧蹙,把一沓文件都放在了书桌上。
窗外一角白絮皑皑,仿佛被一片白茫茫覆盖,远方的教堂尖塔隐隐露出,真正的云团笼罩着大半的天空,在见温思俭之前,温澄觉得今天的天气还是不错的。
“你不用管他们,我自有交代,难道我一个老头子,还管不来他们吗?”温思俭的语气缓和下来,“并非让你直接上手,而是让你先进入公司,一步步学习。”
温澄突然笑了笑,“那我还得感激您挺为我着想的?”
温思俭露出一贯的慈祥笑容,他把桌子上的文件放回温澄手中,轻轻拍了拍,“如果是属于你的,就要握紧。”
“八年前,我就和你说过,若想不被人挟制,就必须强大,”温思俭颇有深意地说,“你身体里流着温家人的血,应该是个有野心的人。”
闻言,温澄把手一收,将那沓资料抱在怀里,挡住了风衣上的蝴蝶结。她微微一笑,“如果成为了我的东西,我就不会再轻易地送回去了。”
送茶进来的袁叔正好听见这句话,他敲了敲身旁的顶梁柱,示意进来递茶。
“我就不喝了,这杯茶留给您吧。”温澄笑着准备离开。
袁叔端着茶盏,淡青釉的三才杯隐隐散着热汽。他挽留七小姐,说道:“这茶可是上好的国礼茶,七小姐您尝一口?”
“不用了,我得赶紧去抢东西了。”她朝袁叔侧头示意,唇边的笑容却带着一股冷意。
没人看见,她转身的那刹那,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直到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在楼梯转角,袁叔才端着茶走到温思俭身边,“老爷,您看这茶不喝浪费了?”
温思俭接过一盏,细细地抿了一口,入口甘甜,久荡而不消,“果真是好茶。”
“七小姐也真是的,不过花三分钟喝口茶,也不舍得。”袁叔把另一盏茶也放在书桌上。
袁叔只是一个跟在温思俭身边多年的家仆,他哪里知道,就凭刚刚温澄手里拿着的文件,她能够买下无数的上等茶田和顶级茶庄。
“她不是个不识货的人,只是她知道,有更重要的东西在等着她。”说罢,温思俭喟叹一声。
“那是,七小姐可是老爷的亲孙女。”袁叔恭敬道,随后他似乎又想起一件事,补充:“刚刚在公馆门口,我特意提起了六小姐的事情,七小姐并没有很伤神的模样。”
“是吗?”温思俭突然冷了脸,然后蓦地笑开了声,“这才像温家人。”
适当冷血,无需真情,早早舍弃无法挽回的东西,抓紧手里掌握的,才能让利益最大化。
袁叔并不晓得温思俭笑的含义,只是凭借多年的忠心,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老爷,七小姐毕竟没有从小养在宅子里,您就不怕……?”他说到一半就住嘴了。
温思俭看向温澄离开的方向,幽幽道:“就算她厉害得能通天,毕竟是个女人,构不成什么威胁。”
袁叔一顿,点头赞同,利落地收好见底的茶盏。
……
除了温思俭以外,温家的晚辈都住在一座五层高的小红楼里。最原始的小红楼由红砖玉瓦筑成,因此得名。经过一番改造翻新之后,小红楼隐隐有着欧式城堡的影子,却还是循旧称作小红楼。
佣人指引温澄来到小红楼的二层,她几乎没回过玉兰公馆,本就没有自己的房间,而且也还未成家,是除了八少爷以外辈分最靠后的孙辈,因此只能住在二层尽头。
虽然长廊尽头的房间比较偏,离楼梯和电梯都颇远,但温澄却觉得这里很是清净,还颇为满意。
温澄正在书桌上翻看温家产业的各项内部数据,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响声。
大约持续了十多分钟,她终于忍不住起身开了门。
她站在走廊尽头,看不清前头正在倒腾什么,于是亲自走了过去。
正在忙碌的仆人看见温澄,连忙停下了手中的话,抱歉道:“七小姐,这是夫人给五爷准备的新家私,正在着急地往四楼运呢。”
五爷,温渟,也就是温思俭第二个夫人唯一的儿子。
温澄算了算温渟的年纪,可能也就比自己大了两三岁吧。可她却要遵循辈分喊他一声叔叔,心想有点奇怪。
但她又一想,前头那些少爷小姐的,有些甚至比温渟年纪还大,也要喊他一声五叔,温澄心里一下就豁然了。
她往楼上看看,问道:“这位……五爷回来了?”
“没有呢,五爷虽说已经回了浦淞,但他一向不喜欢回公馆住,都住在外边的。五爷好不容易松口说过几天回来,夫人就特地让我们换新房间里的装潢和家具,好等着五爷回来,”站在一楼指挥的管家仰着头,毫不停歇地说了一串,然后露出歉意,“打扰到七小姐了,等会我就让他们都小声点。”
“无妨。”温澄摇头,声音平静无波。
直到温澄回到房间,管家才上了二楼,旁边的佣人拍了拍胸口,“我不知道七小姐已经回了小红楼,幸好小姐脾气好,要是遇到三小姐,我怕是已经被吃了。”
管家皱了皱眉,呵斥道:“小姐们也是你可以随意评论的吗?”
佣人低着头,连忙道歉。
……
晚上,温澄终于在家宴厅见到了这位夫人常思宜。
常思宜刚从外面回来,还着一身华贵的香槟色晚礼服。
常思宜进来的时候,这一对祖孙吃得沉默,空旷的家宴厅里只回荡着汤匙碰撞在陶瓷碗底的声音。
温澄和常思宜的辈分隔着一个没有血缘的温渊,于是她也打招呼打得很是冷漠,“您好。”
常思宜却很是热情,放下黑色的碎钻腕包就走到了温澄身边。温澄只能无奈地放下手中的刀叉,站起来迎接常思宜。
等常思宜走到面前时,她才暗暗惊讶,常思宜看起来比新闻图片里还要年轻美貌。
常家掌握着众多著名影视公司的股份,而常思宜是常家的长女,今年不过四十七,满身的风姿韵味看起来却像三十出头。她虽不是常家最受宠的女儿,但却知书达理,长得也温婉娴熟,除了年龄之外,一切都很适合作为温思俭的第二任妻子。
“你就是老四阿渊的女儿,温澄?”常思宜笑道。
听见这个比父亲还小上几岁的女人这样称呼温渊,温澄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个忍俊不禁的笑容,在常思宜看来,却是个示好的信号。她拉住温澄的手,忍不住摸了摸,温凉却光滑细嫩,果然是在好年纪。
“今天的菜可合你胃口?”她看了看宴桌上的西餐,忍不住埋怨道,“老爷,小七从英国回来,她想吃的怕是地地道道的中餐呢。”
温澄确实想吃浙菜,她刚一入宴厅,见到满桌的熏鲑鱼、奶油蘑菇汤、牛羊排和沙拉,太阳穴不禁跳了跳。
温思俭看了眼站在旁边的管家,管家马上变了脸色,道歉道:“是我失误了,我以为七小姐学成归国,会吃不惯中餐。七小姐,对不起!”
温澄只好打圆场,“中餐西餐都好,我都吃得惯,不如明天中午就改吃中餐吧?”
“好好问问小七想吃什么,”温思俭的脸色阴转晴,又抬头问常思宜,“一起再吃点吧。”
常思宜露出转瞬即逝的为难表情,嘴上却说:“等我换个衣服就来。”
等到常思宜再来时,温澄已经吃得七分饱,她放下筷子,见管家给常思宜添了几小口沙拉。
温澄细想,常思宜在这个年纪,还能保持妙如少女一般的苗条身材,可见她平时也是不怎么吃东西的。
温思俭倒是还拿着汤匙,他一边喝汤一边听常思宜和温澄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家常,无非是温澄在英国的生活,还有关于芒顿小镇的投资项目。
不知道怎的,常思宜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你在英国可有男朋友?”
温澄一愣,随后转头看向主座的温思俭,“我有没有男朋友,老爷最清楚吧。”
温思俭突然放下碗,说道:“小七年纪还小,不用这么早找婆家。”
可大房的二小姐温玉琢,在这个年纪已经嫁给了明家。二房的三小姐温墨兰也举行了订婚仪式,虽然迟迟没有结婚,但对象却已经是定下的了。
若是温慕卿还活着,哪怕只能躺在病床上,也是要被当作一件商品似的送出去,作为温氏和其他家族企业的联姻牺牲品。
温澄想了想温思俭的这句话,无言地笑了笑。
自此后,常思宜明显沉默了下去,她吃完碟子里的沙拉,便拉着温澄去了公馆里的花园。
温澄没来过花园,想着有个人引她走走,兴许能让她更快熟知公馆里的大路小径。
但听常思宜夸赞了十来分钟她所认识的世家子弟之后,她忍不住打断道:“常夫人,你不用再给我介绍那些青年才俊了。”
温澄顿了顿,想快刀斩乱麻,继续解释道:“大概在下个星期的股东大会结束之后,你就会听说,我会进入温氏的核心领导圈,暂且不说我没有时间去相亲。只要再等上一两年,我能选择的范围,不会再局限你刚刚所说的那些人之内。”
她故意压低了几分声音,倒显得有些低沉,在微冷的夜晚,凉悠悠地传进了常思宜的耳里。
吃饭前,温澄换了件浅灰色的毛呢大衣,里面搭了件高领的黑色毛衣,此时的她,站在常思宜的一臂距离外,目光望向花园里一座已经干涸了的人工瀑布上。
年轻的女人,姣好的脸上带着些许傲气,似乎高不可攀。
常思宜默默注视着她,嘴巴终于堵上了。
后半段散步以沉默作为主旋律,常思宜在前,温澄在后,兜兜转转终于走完了花园。
在八点时分,两人在小红楼门前的台阶分开了。
温澄回小红楼二层,而常思宜却走向小白楼。
十分钟后,温思俭听常思宜转述完后,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果真这样怼回了你?”
“是呀,”常思宜的双手落在温思俭的太阳穴上,时轻时重地帮他按着,“她的性子,倒是和阿渟有几分相像。”
温思俭默了默,问起这个小儿子:“阿渟什么时候回?”
“我让他后天回来,在家里住上几天,也好和小七熟稔点。”常思宜若有所思道。
81第八十一次相遇
接连两天,温家公馆里都专门请了淞沪著名酒楼里的大厨来烹饪,几乎每一餐都是不同菜系。
公馆里的佣人都在悄悄议论,这个七小姐到底用什么路子取得了老爷子的欢心。
可是平日里看七小姐冷冷淡淡的,对着老爷子也没有特别热络,甚至能称得上疏离。
距离饭点还有两个小时,温澄在房间里和法国的合作伙伴打着会议电话,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轰天的引擎声。
她一只手还拿着设计图,另一只手撩开窗帘,看见一辆红色的敞篷车大剌剌地停在公馆门口。
看得并不真切,但温澄能根据那辆车的独特流线型车身推测,那是温氏和外资品牌合作研发的最新款高性能跑车。
还选了个红色,真是够骚的。
温澄挂了电话,伫立在窗前,她想起那天袁叔和她说,只有老爷子和六小姐温慕卿能够坐车经过那条白玉兰道。
可眼前的红色跑车,却很是熟练地停在白玉兰下,突兀的红漆和繁茂的白花,凑在一起很是扎眼。
袁叔是温家的家仆,守在公馆好几十年,他怎么会不知道有其他人也享有这个特权?这样看来,袁叔说得也并不是真话。
那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温澄撑着下巴沉思,等她想明白后,却发现跑车的主人已经走到了庭落里。
男人停住脚步,抬眸看向小红楼。
小红楼的二层尽头,有一扇方正的木边平开窗。那是客卧的窗子,平常都是关得紧紧的。
可今天却敞开了,还站着一个清瘦的女人。
男人挑眉,颇有意味地看向窗里的人。
她披着一件黑色的羊毛衫,两袖在脖子间打了一个灵活的单结。
远远瞧着,脸长得不错,但身材有些过于乏味了,他想。
温澄回过神后,才发现底下的男人一直盯着自己看,眼神里透露着赤.裸.裸的侵略性。
她顿觉不爽,抬手将帘子拉上,却忘了手里还拿着图纸。稍不留神,其中几页纸从指尖滑落,顺着窗缝飘了下去。
温澄愣住了,直到图纸飘飘摇摇地落稳,她才发现自己刚刚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忍不住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
温澄探出头看那些落在草坪上的纸,神色变幻,情绪复杂。
男人走到草坪前,弯下腰捡起其中一张图纸,随后眯着眼看向二楼的女人。
旁边的佣人连忙捡起剩下几张图纸,递给他。
他仰起头,真切地看见了温澄的脸,素净却惊艳。
好吧,虽然这一招过时了,但他不介意陪她玩玩。男人整理好手中的图纸,随意一问:“家里来客人了?”
旁边的佣人答:“回五爷,是四房的温澄小姐,排名第七,前两天就回来了,一直住在小红楼的客房。”
温渟一愣,随后笑出了声,“我还以为家里来了个潘金莲呢。”
他收起图纸,径直往小红楼走去。
佣人有些焦急地劝阻:“老爷和夫人都在书房等着您呢,您要不先去一趟小白楼?”
“不了,先去会会我这个侄女,让他们等着。”
……
温澄换好衣服后,就听见了有人敲门。
意料之中。
她打开门,看见温渟站在门口。
温澄在小白楼的全家福照片上见过温渟的模样,所以她在看见他的第一眼时,就认出他是她的五叔。
温渟看见眼前的女人披上了一件长款的西装外套,眼神在她身上流连,然后开口问道:
“你就是我四哥捡回来的女儿?”
语气顽劣,口气刻薄。
温澄脸上的礼仪性笑容渐渐消失,她淡淡地扫过温渟手中的图纸,冷冷道:
“说起捡,你才是被温渊从派出所捡了不下十次的男人吧?”
温渟太阳穴跳了跳,居然一时语塞,他没想到温渊会把这些陈年旧事翻出来告诉眼前这个女人。
温渟高中时参加地下赛车比赛、和人打群架,经常闹进派出所。
他只让温渊来把自己捞出去。家里三个哥哥,温渟也就和温渊能说得上话。
“谢谢你帮我捡回东西。”温澄无情地从温渟手里抽回属于自己的那几张纸,砰得一下关上了门。
温渟眼疾手快地握住门把,想霸王硬开门,却听见里面迅速地传来了锁门的声响。
他本来想上来调戏一下这个从来没见过的侄女,却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
还挺有个性,温渟冷嗤一声,转头看见袁叔着急忙慌地跑了上来。
袁叔大老远地就看见五爷站在七小姐的房间门口,差点吓破了胆,快走到温渟身边,“老爷有要紧事等着您呢,请您马上过去吧。”意思是千万别缠着七小姐。
温渟皱着眉,无语地问:“我又不会吃了她,你们怕什么?”
袁叔擦了擦头上的汗,“哪里的话……哪里的话……”
直到袁叔跟在温渊身后,离开了小红楼,袁叔提着的一颗心才安稳下来。
三分钟前,佣人将五爷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了袁叔,袁叔听见“潘金莲”这三个字,差点下巴都掉了。他担心五爷会把七小姐当作那些可以随意玩弄的女人,毕竟……五爷以前没少做这种事情。
要是五爷做出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举动,不说老爷面子难看,护犊子的四爷难免会和五爷翻脸。
也不知道在他赶去之前,五爷有没有对七小姐做了什么……袁叔又擦了擦头上的汗。
温渟面色不虞的从小红楼出来,直到他见到温思俭,脸色更臭了。
温思俭正在文件上签字,旁边的秘书看见温渟进来,悄声对温思俭说了几句话,便退下了。
“你还知道回来?”温思俭阖上钢笔,冷哼一声。
“我现在就可以走。”温渟呛道。
温思俭一时语塞,他默了默,问道:“见到老四家的女儿了?”
温渟点头,眼神玩味地看向温思俭,“这么多年,你怎么把她召回来了?”
“目前看来,她是最好的人选,”温思俭起身,驻着拐仗,把一沓资料扔在了温渟面前。
温渟一看,全是温澄的光辉事迹,详细到连她在大学里的每一门课程成绩都有。
“您老不怕四哥知道之后,一气之下和您断绝父子关系?”温渟冷笑,“四哥可是最疼这个女儿了。”
温思俭的脸色变了变,他盘着手上的拐杖,随后恢复坦然。
“也对,四哥早就是温家的弃子了,您才不会在意他的想法。”温渟早知道温思俭的想法,干脆替他说了出来。
温思俭看了他一会,慢条斯理地回答:“那是他的选择,从他选择为一个女人而背弃温家的那一刻开始,他也被温家舍弃了。”
“可你从来没问过我的选择,暂且不说我会不会接手公司,”温渟的语气平淡无波,眼神里却掠过一股寒意,“至少,我还不屑于让一个女人来为我铺路。”
……
温澄刚把图纸整理完,就听见又一声引擎轰鸣。
她扫了一眼窗外,就看见那辆红色的跑车疾驰出了白玉兰道。不过一愣神的时间,车就消失在了她的视野范围内。
车速危险而疯狂。
晚上吃饭的时候,温思俭没有露面,反而是常思宜陪她用完了一顿晚饭。
常思宜告诉她,温渟下午的时候顶撞了温思俭,两人闹得不欢而散。
温澄在国外就常听说这两父子的关系并不融洽,有时还能到水深火热的地步。温澄见怪不怪,没有深问这两人是因为什么原因发生口角,只是礼貌性地安慰了常思宜几句。
聊到最后,常思宜的语气温柔得不寻常,温澄还记得她的原话:“温渟这孩子虽然脾气暴躁了点,但性子确是好的。你以后如果和他碰上了,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他,多担待些。”
兴许是听闻温渟和温澄都已经回公馆的消息,温家大房和二房都派了人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袁叔就来敲了温澄的房门。
他告诉温澄,大房的大少爷温玉言、二小姐温玉琢以及二房的四少爷温墨礼都回来了,正在小白楼和老爷子请安。
温澄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有些好奇地问道:“请安?”
听起来像是封建社会的风俗。
袁叔尴尬地挠了挠头,颔首道:“虽然大爷和二爷早就成家立业,在外面有自己的置业,但每次大房二房回公馆,都会第一时间给老爷子问候奉茶,”随后,他又补充道,“老爷子特意吩咐了,让七小姐过去,堂兄妹之间正式见个面。”
“我知道了。”温澄轻轻道。
她迅速地换了身大衣,在脸上轻轻扑了点底妆,显得气色好些。
小白楼是一座翻新的新中式合院别墅,二层有一处望江观景平台,温思俭将这里打造成露天的茶室。
温澄上楼后,穿过古色古香的长廊,视野一下宽阔了。
天高江阔,翻涌不息。
温澄看见温思俭的身旁站着一左一右两个高挑男人,一个孕肚初现的女人坐在稍远的竹椅上,一边抚摸着肚子,一边侧耳听他们说话。
她的身影不过刚刚出现在观景台上,怀孕的女人便立马注意到了她,起初先是怔神几秒,然后站起来向她打了声招呼,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温澄认得这个女人,大房温山唯一的女儿,温玉琢,温家孙辈排名第二。
站在温思俭右边的男人首先快步走了过来,直到走近了,他顿了顿,眼底浮现一丝不明的笑意:“七妹?”
温澄穿着深色的大衣,衬得皮肤更加白皙,明澈的光影在眸底浮沉,分明的眉眼越发灼人。
她迅速地回想这个男人的身份,如果没记错,他应该是二房温峙的儿子,四少爷温墨礼。
“四哥好。”温澄对他点头示意。
温墨礼依稀记得眼前女人在八年前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那个时候,她还不姓温,而是姓程。
八年前,温墨礼刚刚研究生毕业,听从父亲温峙的意见在美国继续深造,他在上飞机前的前一天晚上,见到四叔温渊带着一个陌生而单薄的小女孩回了公馆。温墨礼只是在楼上远远一眺,只觉得这个小女孩瘦得狠,个头大概只到自己胸口,整个人走起路来轻飘飘的,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
温家女孩的身材向来高挑丰腴,温墨礼没有想到,这个瘦弱的小女孩日后也会成为温家的一份子。
她在小白楼前张望了许久,才跟着温渊踏了进去。
没想到,八年过去,这个稚嫩的女孩竟出落得如此明丽。
听见温澄喊自己,温墨礼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他带着温澄走向祖父和大哥,寒暄道:“真是女大十八变,你比小时候漂亮多了。”
在温澄身边,温墨礼隐隐约约嗅到一股桔柑的淡香,他看向身旁的温澄,眼底意味有些说不明道不清。
跟在后头的温玉琢也迎了过来,双眸充满了亲切的笑意:“七妹长得和六妹有几分肖像呢。”
那一刻,温澄才发现,温家人的笑容几乎是从一个模板里刻出来的。无论是眉眼,还是嘴角的弧度,都经过了精心计算,简直一模一样。
温澄似笑非笑,眼神却沉静无澜:“姐姐也比照片上好看许多。”
温玉琢生得温婉,她穿着一身水蓝色连衣裙,外搭着一件薄衫,显得很是羸弱动人。
温思俭拄着拐杖敲了两声,另一手招呼温澄过来:“正式介绍介绍,这是你大哥温玉言,二姐温玉琢,四哥温墨礼,”他让温澄站在身边,补充道:“这是老四家的女儿,温澄,也就是你们的七妹。”
介绍双方时,先幼后长。
无论是看辈分还是年龄,温思俭都应该先向温玉言众人介绍温澄的身份,但一向最重视传统礼仪的老爷子,却先向温澄介绍了大房和二房的人。
温玉琢和温墨礼皆愣了愣,又很快地恢复热络。唯有温玉言一声不吭,静静地盯着这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妹妹。
“大哥、二姐、四哥好。”温澄慢条斯理地问好。
闻言,温玉言的脸色才稍有缓和,他朝着温澄点了点头。
这时,温澄才仔细打量起温玉言,他看起来大约有三十多岁,穿着一身法兰绒黑色西装。尽管在公馆里,周围并无外人,但他还是细致地扣好了最上面的银扣。
袁叔上了一些点心,摆好盘后在一旁泡了场功夫茶。
温思俭坐在主座上,温墨礼和温玉言坐在老人的一左一右,温玉琢则贴着温澄坐下,似乎很是亲昵。
三个晚辈从最近几个火热的国产动画IP,一直聊到温氏和外国顶级超跑合作投资研发的车型。
还有一个人——温玉言全程没说话,云淡风轻地看着面前之人。温玉琢和温墨礼热络地聊着,温澄只是偶尔顺着他们的话回几句。
在场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更在意温思俭的神情。
与其说是交流,不如说是在温思俭的面前展示自己。从小在公馆长大的孩子,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无时无刻的隐形较量。
很快,温思俭打断了他们越聊越远的话题,他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问:“玉言,你想好了吗?让小七去试试什么产业。”
话音落下,本来兴致盎然的温墨礼一噎,吃惊地看向温思俭,随后敛了敛表情,目光在温玉言和温澄身上流转。
温玉琢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温玉言似乎早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他看着脸色依旧淡定的温澄,沉声道:“温氏已经布局旅游产业两年了,现在是打造产品的关键时刻,”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亲妹妹温玉琢,然后道:“小七在欧洲上学时参与的那些投资策划案,我也有了解,不如就让她试试这一块。”
温玉琢顿时变了脸色,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大哥,握着茶杯的手渐渐用力。
“好,就让小七明天去公司找明宸报道吧。”温思俭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他站起身驻着拐仗,对袁叔说道:“我累了,等会早餐送到我房间,我就不陪你们这群年轻人闹了。”
温玉琢眉头一皱,蓦地站起来,嘴快道:“祖父,明宸他……”
话音刚出,旁边的温玉言便猛地拉住了温玉琢的手,隐隐地摇了摇头。
温玉琢抿唇,话到嘴边转了个弯:“明宸他说很久没来看望您了,有时间想来公馆坐坐……”
温思俭转身看了看这个孙女,道:“不用了,让他好好照顾你,不用来看我这个糟老头子了。”温思俭的声音依旧自然,但脸色却浮现了一丝不快。
温玉琢嘴唇张了张,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依旧坐在原处的温澄抬腕看了看时间,另一只手的指尖在茶杯上敲了敲,发出三道清脆的响声。
她注视着温思俭离开的背影,又慵懒地瞧了瞧这三兄妹奇怪的神情,感觉像看了一场身临其境的舞台剧似的,心里觉得十分好笑,不由得勾起了唇角。
82第八十二次相遇
温玉琢坐在车上,有些不安地握住了安全带,她转身问温玉言:“哥,你说祖父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还不肯相信明宸?”
温玉言烦躁地抽出一根烟,突然意识到旁边坐了一个孕妇,又收了手,敷衍地安慰:“你怀着孩子,先别想这么多。明宸底下的人捅了这么大窟窿,老爷子怎么可能这么快对他有好脸色,”他顿了顿又道,“你今天太着急了,没看到祖父一听到明宸的名字,脸色都变了?”
温玉琢委屈地低下头,哽咽道:“我实在没想到,祖父竟然会让一个小丫头片子……”
“她是四叔唯一的女儿,能受到老爷子如此青睐,你不要小瞧了她。”温玉言的声音提高了一度,变得有些严厉。
“可大哥你怎么能把她安排进明宸的公司呢……”温玉琢实在想不通大哥的想法。刚刚在观景平台上听见哥哥让温澄试试温氏的旅游产业,温玉琢宛如晴天霹雳。
温玉言转头看着她,眼里透露出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都说怀了孕的女人会蠢几分,没想到是真的。你以为是我安排的吗?温澄来之前,老爷子话里话外都是暗示,难道我还能拒绝吗?”
温玉琢一愣,无神地看着车前窗,精致的指尖几乎要把手心刺出血印。
温玉言把车开上了主道,他从后视镜里看见温玉琢通红的眼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有些重了。他沉思片刻,劝道:“四叔手上的股份还是个未知数,以后肯定是留给温澄的,如今还不能确定这个女人是敌是友,反正先把她拉进阵营里。如果她能和我们保持统一战线,有四叔助力,二房以后肯定没有翻身之日。如果她选了二房,也无妨,让明宸在自家地盘里弄死一个人,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温玉琢抬起眼看旁边的哥哥,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她点点头,心想着回去怎么暗示明宸。
……
另一边的温澄正在和温墨礼一起用早餐。
温墨礼喜欢煎双蛋配培根面包,他进食的速度一向很快,不出十分钟就把早餐一扫而光。他看见温澄还在慢吞吞地喝粥,又让厨子准备一盘华夫饼。
温澄神色自若地一口一口喝粥,看得温墨礼都有些着急,恨不得把这一碗粥给她灌下去。
“我还从来没见过祖父对哪个后辈这么好过。”温墨礼忍不住,终于开了口。
温澄喝完最后一口粥,拿纸巾抿了抿嘴,她笑了笑,道:“这里没有外人,四哥想说什么就说吧。”
温墨礼似懂非懂地看了她一会,忽然“哦”了一声,“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聪明人之间不需要那么多客套,”温澄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四哥无非是想问,为什么老爷子会让我轻而易举地进温建罢了。”
温建——温氏建设集团的简称,是温氏集团的龙头企业,核心优势是旅游产业建设和文化产业投资。
“过几天,你就会知道答案,不如我卖你一个人情,提前告诉你。”温澄摆了摆手,让对面的温墨礼靠近些,莞尔道:“明宸,也就是二姐夫,他这些年从温建挖走的油水,有这个数。”
温墨礼看见温澄伸出了左手掌,在空中晃了晃。
他心里一惊,没想到明家借着温建的名号赚了这么多。
“老爷子早就看不惯明家借着明宸的名号对温建指手画脚,所以让我这个过河卒把明宸轰下来。”她温吞吞地说道。
过河卒,没有退路。
温墨礼的目光在温澄身上打转,随后作出一副豁然开朗的表情,“到底是你卖给我一个人情,还是你想向我求一个人情?”
温澄的眼底漫出笑意,“四哥比我想象中得还要……聪明,不,是精明。”温澄在心里感叹,她果然还是太年轻,一下子就被温墨礼看出了真实的意图。
她本来想透出风来,引温墨礼自己上钩,却被他看出来,她是在求他上钩。
“既然老爷子给了我这个任务,我人微言轻,也没有外家支持,一个人绝对玩不赢明家,不如四哥你帮个忙,搅一趟浑水?”
把二房拉进战场,让局面更加混乱,才有可能达成她的目的。
“老爷子告诉你明家的底细了?”温墨礼好奇地问道。
“嗯,”温澄点了点头,“明宸的外祖,出身日本财团,主要参与国际间金属、机械和石油的贸易往来,1997年金融危机的时候给了老爷子一笔钱,救下整个温氏。老爷子原本给了明家47%的股份,后来老爷子把部分资产剥离,逐步收回股份,现在明家只持有温氏15%的股份,却还是第三大股东,可比二伯手上的股份还要高出5个点。”
温峙,也就是温墨礼的父亲,也只持有温氏不到10%的股份。
温墨礼嗯了一声,他看着新上来的华夫饼,随后道:“明家在温氏根深蒂固,温玉琢对明宸死心塌地,再加上有大哥支持,就算加上二房,也不一定能让明家受损失。”
“你放心,股东大会之前,明宸会彻底失掉大房的支持。”温澄拿刀叉把松软的华夫饼切成两块,“可口的华夫饼,一块分给你,另一块是我的。”
温墨礼看着温澄未经许可就把半块华夫饼放进了他的碟子里,不由得失笑:“那我能帮上什么?”
温墨礼盯着温澄漆黑的双眸,低头吃了一块华夫饼,“你知道我父亲在温建的名声很大,所以想让我父亲亲自出面,用这个把柄推翻明宸。”
温澄打了个响指,“没错。”
“那你呢,你又会做些什么?总不能会只用一个情报来换我父亲入局吧。”
“我负责让明宸后院起火。”她笑眯眯地看向温墨礼。
……
两天后,温墨礼没想到明宸的后院这么快就起火了。
他黑着脸点开微博热搜,一条一条地滑下去。
日本名模KINO出轨。
KINO有妇之夫。
KINO出轨实锤。
日本狗仔曝光了KINO和一个男人在公寓前缠绵亲吻的照片,画质清晰,劲爆十足。
KINO因为去年出演过一部中国电影,在里面大显身材,被网民评为新一代宅男女神。
温墨礼记得,那部影片,温氏旗下的影业公司也有参与投资。
而那个和KINO激烈亲吻的男人,仔细看看身形和五官,明眼人就能发现这是明家太子爷明宸。
明宸在和温玉琢成婚前,是八卦周刊的常客,不少眼尖的网友都在评论底下猜测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明宸。
温墨礼抽了抽嘴角,默默地把手机屏幕递给温峙,古怪地对着他说:“这大概就是小七的手段吧。”
温峙正在修理角落的文竹盆栽,他放下手中的剪刀,接过手机,嫌弃地看了看,一边摇头一边叹息:“小二所托非人啊。”
温墨礼耸了耸肩,“我以前劝过二姐,这个男人看上去就是花心痞子,可谁让二姐看上他一副好皮相。”
温峙又笑着摇摇头:“温家人的婚事,有多少是能自己做主的?你以为她是真心,却不知道她只是装作真心。”
温墨礼默了默,问道:“明宸爆出这种丑闻,老爷子肯定更不容下他了。”
“阿礼,有些事情要看本质,”温峙一边修剪着文竹的主峰,一边语重心长道,“到底是因为明宸出丑,所以老爷子要舍弃他;还是因为老爷子要把他当作弃子,所以才让他烂了名声。”
温峙把新生的蘖苗剪下,清到一旁:“虽然手段不入流,但只要好好把控舆论,总是能给明家那小子致命一击。你和老四家那位说一声,股东大会上,我会出面。”
“文竹喜欢湿润,但忌浇水过多。水浇多会使根系腐烂,但过于干燥会使文竹枯萎。”温峙唤来佣人,好生叮嘱了一番,又转头向温墨礼说道,“做人也是一样,凡事要把握一个度,切忌贪心。”
“儿子谨记父亲教导。”温墨礼跟在温峙身后,恭敬地回道。
“我还真是有点期待见见这个丫头。”温峙接过佣人递来的手帕,仔细地擦拭着手指,“你对她怎么看?”
“她……和四叔的性子一点也不像,”温墨礼有点犹豫,“却很像是个温家人,虽然她八年前才回了温家,手段和心计却很是厉害。”
温峙突然朗声大笑,“阿礼啊,你小看了你四叔。他可是在我们这群兄弟中,唯一一个敢反抗你祖父的人。”
温墨礼顺着温峙的话问:“父亲说的是当年四叔为了小七的母亲离家的事情吗?”
“你可知小六的母亲周浣玉?”温峙问道。
“浙北周家的周浣玉。”周浣玉还在世时,温墨礼年纪还小,他已经不记得周浣玉的容貌,却记得她是温家里边少有的温柔女子。
“是,周浣玉有个妹妹,名唤周浣云,两姐妹长得相似,但性子截然相反。”温峙想起当年的事情,叹息道,“周浣玉死后,周家想把妹妹塞给老四当续弦,老四不愿意,在学校里和小七的母亲相爱了。可那周浣云不甘心,怕是间接地害死了小七的母亲,老四知道真相后恨极了她,不顾一点情分,把周浣云送上了老爷子的床,还诬陷是那女人自己爬上去的。”
温墨礼吃惊道:“送上了……祖父、祖父的床?”
温峙呵呵一笑,“父亲睡了儿子的妻妹,是多么败坏家风的一件事。老爷子早就知道了老四的心思,但不会承认自己中了儿子的计。为了不让这件事传出去,老爷子总要找解决掉当事人,也只会把气出在那个女人身上,倒是不知道周浣云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温墨礼的心情越发复杂。
在温家人中,温渊独特而又独立。他常年居于英国,以学术为重,看起来并不把温家的财富和权力放在心上。
在温墨礼心中,这个四叔简直能用高风亮节来形容。
可如今父亲却把这种发生在后宅的阴私事告诉他,大大颠倒了他心目中的四叔形象。
“罢了,都是些陈年往事,你也不用太过惊讶,”温峙看着怔神的儿子,暗暗叹息,果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老四家的那位,你可要好好盯着,别被人白白当了枪使。”
83第八十三次相遇
在明宸的绯闻引爆网络的两个小时后,温建集团立马发公告辟谣,KINO的绯闻热度很快降了下去。
但只要见过总裁明宸的温建员工都心知肚明,和KINO鬼混的男人就是自家老板。
三天后,温氏在总部召开股东大会,直管温氏建设集团的董事长换成了温峙。
温峙算是温氏的三把手元老,一直管理温氏的汽车集团。这次换他主管温建,都在大家的意料之中。
只是在情理之外,温建又空降了一个总裁。
这个总裁资历年轻,名号甚微,几乎没人听说过她的身份。
直到温建官网挂出她的照片和身份后,大家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温家七小姐。
一直以来,只有温家的男人能在温氏集团里站稳,温氏的员工从没见过有任何温家女性进入公司。
可如今,温家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儿居然直接成为了温氏的核心领导层之一。
……
一大早,杨桐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里面传来一声清朗的女声:“进。”
她轻轻推开门,看见自己的上司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件。
这位总裁好像特别钟意落地窗。
温澄生得白,在透明的玻璃窗前几乎透亮得能发光,尤其是轮廓鲜明的五官,从侧面看起来更加立体。她的眼神专注,一声不吭,仿佛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整座城市的高楼大厦只能沦为她的背景。
身为女人,杨桐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怔愣了一会。
“澄总,这是投资委员会递上来的集宁项目调研报告,请您过目。”杨桐把手中的文件放在桌子上。
“嗯。”
杨桐知道自己的新上司话很少,甚至称得上有些冷漠。
她有些犹豫道:“澄总,需不需要把今天晚上的会议取消?”
“嗯?”温澄的注意力终于转到了杨桐身上,她微微皱着眉,不太理解杨桐的意思。
“温教授的飞机一个小时后会降落在浦淞机场,今天下午他受邀参加J大的研讨会,需不需要帮您推掉今晚的事情?”杨桐回答。
温家只有一个温教授,就是温渊,也就是这位温家七小姐的父亲。
温澄看她一眼,摇头说“不用”。
“好、好……的。”杨桐没想到温澄回答得这么快,好像没经过思考就直接给出了答案。
“等等,”就在杨桐准备退出去时,温澄叫住了她,“这里离J大有多远?”
杨桐想了想,回答:“直线距离11公里,非高峰期车距25分钟。”
杨桐在温澄脸上看不到什么表情,只听她轻轻说道:“那今天帮我取消掉所有事情吧。”
不出半个小时,杨桐就看见温澄提着包从办公室里出来,边走变说:“集宁的报告,土地流转价格情况不够详细。”像一阵风挂过。
“是,我会反馈给投资委员会。”
“没什么紧急的事情,就不用通知我了。”温澄抛下一句话就走了。
杨桐望着温澄的背影,有些疑惑。
澄总为什么把藏蓝色的外套西装换了下来,特地搭上了一件雾粉针织衫。
还换上了一双平底鞋。
路上有点堵车,但温澄却很有耐心地开着一部黑色路虎在车海中慢慢穿梭。
差不多开了四十分钟,她才到了J大。
J大是浦淞最好的大学之一,在全国也能排到前五。
说起来,温家和J大还有一点关系。
温渊提起过,在清末时,他的祖父温雁成曾在淞沪地区参与创办了一所公学,也就是J大的前身。
温澄从公司出来前特地换了身外套,穿着和模样看起来就像一个清纯的大学生,很顺利地从学校东门进去了。
早上十点,还是上课时间,空旷的校园里没什么人。
路过的行人会惊起街道上的麻雀,偶尔响起几声欢声笑语。这所大学虽然久远而古朴,却无不彰显着年轻的活力和蓬勃的朝气。
温澄路过绿草如茵的足球场,又慢悠悠地晃到了图书馆前,看见两个穿着格子衫的男生站在公告栏面前驻足许久。
于是她也好奇地凑在公告栏前,盯着一排排的社团海报看。
两个男生很快过来搭腔了,“小姐姐是哪个学院的?”
温澄脸上掉下三根黑线,但又不想暴露自己不是大学里的人,看见海报上一个社团主办方的名字,便随便说了个管理学院。
“啊,是管院的,大几呢?”其中的高个男生问。
温澄正好看见其中一个海报写着理教2,又顺口说了个大二。
“是师妹也。”另一个卷发男生又凑过来,还乖巧地喊了一句师妹好。
耳边两个男生叽叽喳喳,温澄更无语了。
她正想拔脚离开,目光却落在公告栏中间的一张海报上,她盯着那张看起来有些单调的海报,整个人几乎静止了。
远处的教学楼传来一阵令人愉悦的下课铃,在春天枯黄的树叶落在脚边,温和的微风抚摸她的鬓发,扫过她颤了一瞬的眼睫。
“师姐对航院的讲座感兴趣吗?”高个男生突然问道。
纤细的指尖落在海报里男人的脸庞上,温澄轻轻问道:“航院?”
“就航天航空学院啊,J大去年新独立的学院,这是祁教授的讲座,还有二十分钟就开始了。”两个男生默契地对视一眼,心想这又是一个为祁教授的颜值而折服的女生。
“不过你现在去也没位置了,”卷发男生幸灾乐祸道,“祁教授的讲座和课程都是座无虚席的,不提前一个小时去根本抢不到位置。”
“祁教授?”温澄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是你们学校的教授吗?”
“他是客座教授……等等,你们、你们学校?”高个男生突然醒悟过来刚刚温澄是问“你们学校”,小声惊呼道,“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啊?”他的眼神突然瞅到了温澄手上的腕表。
那是PATEKPHILIPPE的春夏新款。
白金的表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更闪的是镶嵌在表圈上的圆钻。
“你、你是哪个学校的啊?”卷发男生还在纠结她是哪个学校的。
温澄完全听不进这两个人在说什么,她屏住呼吸,胸口几乎要被一颗狂跳不止的心冲破了。
“你们能带我去……第一教学楼吗?”温澄顿了顿,问。
祁教授的讲座就在第一教学楼。
高个男生一噎,虽然十分钟之后他还有一堂专业课,但他现在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
……
高个男生带着温澄兜了近路,只用七分钟就从图书馆门口走到了第一教学楼。
期间,温澄也不像之前那么冷漠,反而还回答了他几个问题。
“原来你是金融硕士啊,看不出来啊……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年纪很小的样子。”高个男生脸有些红,他咳了几声,“那我应该叫你师姐,我是J大机动学院大三的乐远。”
温澄本来就心不在焉,她没记住他的名字,随意地问了一嘴:“机动学院?”
“机械与动力工程学院。”乐远爽朗地笑了笑,然后往一楼尽头的大展示厅一指,“祁教授的讲座就在那里。”
温澄一望,连门口都人潮汹涌。
“你估计挤不进去了。”乐远说。
温澄站在一教的走廊上,突然就挪不动脚步了。她犹豫了一会,故作轻松道:“既然这么多人,那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温澄转身,却被乐远突然拉住了胳膊,他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算你好运,我能帮你搞到一个位置。”
温澄几乎是立刻甩开了乐远的手,她失神了一瞬,却很快清醒:“不用,我突然不想去看了。”
“什么鬼啊?”乐远彻底懵了,他挠挠头,猜不透温澄的想法。
乐远的姐姐曾经教过他:女人说不要的时候大部分都是假的。
于是他把温澄死拽硬拉进了大展示厅。
当乐近看见自己弟弟扯着一个女孩进来时,她震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你放手啊,我根本不想来,我等会还有事。”乐近听见女孩低声怒道。
温澄被乐远摁在姐姐乐近身边的座位上。
“你……她……”乐近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
“姐!你把这个位置留给我朋友,让你舍友站着吧!”乐远迅速说道,然后做了个生活费都给她的手势。
乐近咬了咬牙,但在短暂地端详旁边女孩的脸之后,狠下心道:“成交!”乐近马上低下头给自己去上洗手间的舍友发了个短信:你位炸了,没了。
被强拉进来的温澄气得不轻,她瞪了乐远一眼,站起来准备要走,却听见展示厅里响起一片哄声。
“你别走了,祁教授都快来了,我去后面站着,你就坐在这哈。”乐远又把温澄摁了下去,然后自己溜到了后排。
温澄一愣,听见这个名字,仿佛所有的火气都被瞬间扑息了。
乐近偷偷观察着旁边的女孩,突然有点为弟弟担心。
“你脸色好白,没问题吧?”乐近关心地问道。
温澄搭在膝盖上的手动了动,她摇摇头,似乎很是紧张。
乐近打开手机给弟弟发了一条信息问现在是啥情况。
乐远很快就回复了:我就是帮妹子一个忙,她想听祁教授的讲座。
乐近又问:你想追她?
乐远只发了一串省略号。没有否认。
乐近在心里捶胸顿足,感叹道:傻弟弟啊,你怎么能带女孩来看祁教授的讲座啊,人家见了祁教授眼里还会有你?
温澄坐在展示厅中间的走道位,她隐隐约约听见后面有人在讨论祁教授。
她知道,他已经进来了。
温澄摊开黏稠的手心,全是汗水。她已经许久没有那么胆怯过了,甚至想尽办法来隐藏自己。
如果杨桐在场的话,她应该会惊讶于温澄居然也会有如此手足无措的时刻,简直和平时雷厉风行的温建总裁大相径庭。
温澄垂下头,耳廓挂着的碎发听话滑下,大半张侧脸被遮住。
沉着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温澄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随着他的每一步跳动。
是他吗?
就是他。
温澄在海报上看到了他的脸。
她曾经多么熟悉祁琚的眉眼,却在后来的日子和他成为了两个陌生人。
她没想到祁琚会在浦淞。
更没想到祁琚居然会成为大学教授。
他那么年轻。
身边一阵轻轻的风扬起,带起了温澄的碎发。
温澄鬼使神差地抬起头,看见男人的背影。
他走得快而稳。
他穿了一件质地很好的白色衬衫,衬衫下摆很整齐地塞进了修身的长裤里,似乎刚参加了某些正式场合。
温澄有些出神,她有多久没见过祁琚呢?
她在心里翻来覆去算了半天,整整2939天。
再回神时,温澄看见男人走上讲台,熟练地把USB插进教学电脑里。
当他抬起头。
世界一瞬间安静了。
青涩褪去,风华内敛。
金色的阳光从教室右侧的高窗里透进来,在祁琚身上化作柔和的光晕。
但他的神情却仍是一贯的孤傲淡漠。
温澄一直觉得祁琚是孤独的,这么多年来,有没有人陪伴在他身边。
如果没有的话,他在潮湿的雨夜里,在落雪纷飞的冬日里,身影是否一如既往的清冷。
祁琚云淡风轻地扫了一眼整个大展示厅。大展示厅只有150个座位,却乌乌压压挤满了人。
居然还有人搬了小板凳坐在走廊上。
真是头疼。
环视一圈,他淡淡开了口:“我知道在座有些同学不是航院的,还请外院的同学下次跑慢点,给航院的同学留点位置。”
航院的男生们爆笑起来,还有人大声喊道:“外院的女生要追教授啊,速度慢不下来啊。”
祁琚揉了揉太阳穴,轻叹了一口气。他在鼠标上轻敲几下,硕大的屏幕上出现一行字——脑神经网络与空天智能系统的应用结合。
温澄一眨不眨地看着讲台上的男人,一个小时的讲座时间,她从来没有移开过眼神。
她是多么贪婪地想多看祁琚几眼,好弥补这八年以来的所有空白。
但祁琚说的一个字她都没听进去。
旁边的乐近不知道在心里叹了第几回气,终于替弟弟死了心。
耳熟的铃声响起,乐近推了推一直没动过的温澄,吞吞说道:“下课了哦。”
温澄像刚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梦,然后被身边的人无情地叫醒了。
她恍惚地转过头,问:“下课了?”
“是啊!”因为下课了,乐近的声调也变得高了起来,她又指了指讲台上的一堆男人,最里面的祁琚被围了三重,“不过每次祁教授的讲座结束之后,都有很多航院的同学围住他问问题,一直到下一个要用展示厅的人来呢。也难怪,祁教授只是我们学院的客座教授,经常见不着人。”
温澄忽然轻轻地笑了笑,她想起高中的时候,祁琚作为她的同桌,也常常不见人影。
“我先走了,谢谢你把这个位置让给我。”温澄侧头,轻声向乐近道谢。
实在太温柔了。
乐近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她支支吾吾道:“一个位置而已……那就、就以后有缘再见?”
温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想,以后她们大概不会有再见面的日子了。
乐近看着这个女孩起身离开,小声嘀咕:“这么好看的女孩,如果配乐远真是浪费了。”
正跑过来的乐远听到姐姐在念叨着自己的名字,问道:“你念我什么呢?诶,她人呢?”
乐远看着空空荡荡的座位,心里一空,赶紧四处找人,好不容易在人潮中发现快走到门口的温澄,他一边艰难地往前挤,一边大声喊道:“师姐——你还没和我说你名字啊——我以后怎么联系你啊。”
乐远是校足球队的,从胸腔里发出的声音浑实又厚重,在大展示厅里旋了一个圈,准确地落在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原本因为已经下课而有些嘈杂的教室突然安静下来。
大家都在望声音源处张望。
一个眼熟的大高个。
然后又往声音主人着急抵达的方向看去。
一个陌生的面孔。
温澄下意识地回了头,她看见乐远冲撞了好几个人往自己这里走。
讲台上的一群人也应声往门口看去。
“生物神经网络现在已经是数学和计算机领域的概念……”祁琚随意地往门口一扫,声音却渐渐弱了下去,最后猛地停住。
隔着一层又一层的座位,他看见一个慌张逃跑的女人。
祁琚身体的热血似乎在一瞬间凝住了,然后他听见了自己猛烈的心跳声。
他努力地让自己僵硬的视线再远一点,可那个女人却只短暂地露出了一个侧脸,然后就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教室里又恢复了窸窸窣窣的细碎声音。
那个女人的出现似乎只是他的幻觉。
但他却在心里提醒自己,她真的出现了。
祁琚突然有些喘不过气,他压住那股从心底涌出来的惊喜和恐慌,却发现这两股情感根本控制不住。
他喜她回来了,却恐她不是她。
惊喜和恐慌像两根相互纠缠的麻绳,相互试探,彼此缠绕,最后彻底捆住了他的心。
“让开。”祁琚对挡在前面的人说。
站在前面的男生一脸懵,他听祁教授和别人讨论听得正上头,怎么祁教授突然就让自己让开了?
“麻烦让开。”祁琚的声调抬高了三度,却含了几分冷冽。
男生迅速地退到了一边。
84第八十四次相遇
实验室里很安静。
化学试剂整齐地排列在药品橱里,挥发出淡淡的酸味。
冰冷的玻璃工作台发出幽暗的蓝光,角落的水龙头正在以极缓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往下滴着水,在铝制水槽里迸溅出晶莹的水花。
不知道是哪个粗心的学生忘了锁门,实验室被两个人一前一后地闯入。
砰的一声,实验室的门突然被人重重地摔上。
一室寂静,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声。
祁琚此刻就站在温澄面前。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像是在观察她,又像是在审视她。
当温澄撞上他的目光时,只觉得祁琚的漆黑深邃的双眸深不见底,沉若万丈。
面前的女人跑得有些喘,脸颊微红,却不敢看他。
“为什么……跑?”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和刚刚在讲座上的声音完全不同。
仿佛忍耐着巨大的痛苦。
在见到她之前,祁琚心里藏着无数的问题。他想问她为什么当时没有回来,想问她为什么失去了消息,八年来从未联系过他,也想问他在她心里到底算什么。
他被抛弃得彻彻底底,无声无息。
石头扔进水里还会激起水花,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可他的满腔爱意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就像一片落叶飘荡在空谷,最后沉到深渊里,连一丝声音都没有传来。
可撞见她后,祁琚却什么问题都问不出来。
他只能依靠本能反应,问她:
为什么要跑。
温澄移开了眼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她心里泛着酸,指尖难受地蜷在掌心里。
她对这次突如其来的相遇毫无准备,只能微微退后一步。
可这微小的五厘米却彻底激怒了祁琚。
下一秒,眼前一黑,她被捞到了祁琚怀里。
柔软的触感,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温澄的唇被堵住,她只能毫无防备地低呼一声。
她被逼的连连往后退,整个人失去平衡,两只手只能往前抓住祁琚的衬衫。
祁琚直接把她压在空荡的工作台上,温澄被迫仰着头接受他。
温澄匆忙地闭上眼,眼睫毛却时时颤抖着。
她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这种亲密的接触,不敢像以前那样激烈又热情地回应他,甚至下意识地有些躲避。
在她还是程澈的时候,她和祁琚吻得并不多。她能想起来的几次亲吻,无非是在农科所的晚上,在摩天轮的座舱里,在她离开前的前一个晚上。
她以为他永远都是温柔缱绻的。
可今天,他的吻落得很重,甚至让她感觉又麻又疼。
祁琚察觉到她的退缩,侧头狠狠咬住了她的舌尖。
温澄嘶了一声,眉间皱了皱,感觉到他吮吻得更加用力。
像一种充满快意的报复。
“疼……”她含糊地出声。
但她却不怪他。
这些微不足道的疼都是她应得的。
祁琚松了劲,一点一点地在碾磨她的唇。
温澄的双手被他反剪到背后,虚虚地撑在工作台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祁琚的指尖悄悄探入她的指缝之间。
实验室里的两个人,十指交握。
他像一个旗开得胜的将军,不断地在沉默中攻城掠地,正在骄傲地收复着那些他曾经拥有却失去的城池。
等温澄彻底瘫软在祁琚怀里时,门边却传来一阵吃惊的呼声——
下一秒,门被大力地关上。
震得仪器架上的显微镜抖了两抖。
温澄睁开眼睛,恍惚地对上祁琚的目光。
她的脸上还留着淡淡的潮红,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一只被人欺负惨了的可怜小鹿。
祁琚看见她的眼神,心里莫名地窜起一股火。
她总是伪装出一副无害的模样,像一只不会挠人的猫。
可祁琚知道,她甩甩尾巴走人的时候,伤他多么深。
祁琚转而去咬她的下唇,直到传来一声弱弱的呜咽,他才满意地松了口,又藕断丝连地吮了好几下,才彻底离开。
……
门外,乐近的刘海被关门时带起来的风吹成了八字,她不敢相信地捂住了自己嘴。
站在她后面的乐远没看见实验室里的情景,无奈地问:“你是猪吗?把门关得这么用力。”
乐家姐弟是跟在祁教授后面找到的实验室,他们在门口纠结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装作化学系的同学进实验室。
“……”乐近愤恨地看着好不知情的弟弟,握紧的拳头狠狠地砸上乐远的胸口,把他痛得嗷嗷叫。
“你才是猪,你干嘛让我一起跟过来!”乐近一边捶一边骂。
她对祁教授的幻想都破灭了。
祁教授居然抱着一个大学生在啵啵!
就在乐远喊饶命的时候,实验室的门突然开了——
祁琚拽着温澄的手腕,从实验室里走出来。
男人的衬衫乱了。
女人的口红糊了。
“……”姐弟俩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个从实验室里出来的人就堂而皇之地消失在了转角。
“姐……那、那真的是祁教授?”乐远挠了挠头,还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
乐近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破案了,人家是祁教授的人,你要是想知道她名字,直接发邮件给祁教授吧。”
温澄被祁琚一路拉到了停车场,在被塞进车里之前,温澄无意间扫了一眼车牌。
1020。
她乖巧地坐着,怔怔看着祁琚绕过车头,打开驾驶位的车门。
他上车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系好安全带。
“那个车牌号……”温澄下意识地问出口。
2009年10月20日的晚上,荥城农科所的李子树园里结满了果实,天穹上的星星耀眼夺目。
山坡上的两个高中生青涩却炽热。
祁琚手上动作顿住,随后一言不发地开动了车。
很久以后的某天,温澄唯一的车被杨桐送去保修,她干脆向祁琚借了一辆车来开。
等到了地下车库之后,温澄才发现,原来他每一辆车的车牌号,都拥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在她消失的八年里,他像一个病入膏肓的收藏癖患者,一直在执着地收集与她有关的一切东西。
温澄见他不回答自己,心里失落了一阵。她转头看窗外的景色越来越陌生,像是往郊外走,最终犹豫地问了出口:“这是要去哪?”
“我家。”这次祁琚回答得很快。
温澄疑惑地“嗯”了一声,又似乎马上想明白了什么。
她看了一眼腕表,快十二点了。
温澄红着脸,有点气愤道:“我、我饿了,要先吃点东西。”
祁琚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好,先补充点体力。”
“……”温澄一噎,脸红得像能冒出蒸汽,两只手不知不觉地揪上了安全带。
“吃什么?”祁琚又把车开回城市中心的方向,随口问道。
温澄似乎想通了什么,她垂下手,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往开车的人飘去,然后清了清嗓子:“去我家吧,冰箱里还有些菜没吃完。”
祁琚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过了三秒钟才道:“地址。”
至少八年前,她是不善厨艺的。
祁琚想到这里,脸色凛冽几分。
毫无察觉的温澄吭吭哧哧地报了一串地址。
半个小时后,祁琚把车开到了江湾壹号的门口。
因为不是温澄的那辆路虎,小区门口的机器识别出这是一辆外来车辆,亮起红色的信号。
温澄想起这一点,迅速地把门禁卡递过去,祁琚接过卡时触到了温澄的指尖,软软的,和她的唇一样。
祁琚有些心猿意马,心里甚至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着急着,他无奈地想,实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这么一天。
不,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在着急什么,也早就有过这种异样的感觉。
他是个男人,旁边坐着的是他朝思暮想的、无数次出现在他晨梦里的女人。
而且还是一个喜欢逃跑的女人。
祁琚敛了心思,想道:有些东西早点吃进肚子里比较好。
温澄看他的神情一时轻松,一时又变得严肃起来,一会手搭在方向盘上,一会右手手指又有意无意地在右腿上轮流敲打着。
她的脸色也开始变得不太好。
门口的保安扫了一眼车牌号,和显示屏上的不一样,特意往车里瞅了瞅,看见温澄坐在里面,脸上隐隐还有点豫色。
“温小姐?”保安憨憨地低下头,对着车里的两个人问候了一声,“这是您朋友?”
“对的,让车进去把。”温澄下意识地点头,却看见旁边的祁琚脸色更黑了。
小区门口的栅栏杆升起,祁琚霎时间把车开走了。
只留保安在门口呆愣着:“妈耶,这车瞬间提速的性能可真好。”
车在露天停车场停下,祁琚解了安全带,忽然转头问道:“温小姐?”
温澄咬了咬唇,不知道怎么回答,很久之后才勉强回答道:“其实你叫我程澈也可以……”
祁琚自嘲般地笑了笑,随后侧身帮她解开安全带。
他冷冷地看着她,嘴里只吐出两个字——
“上楼。”
一路无言,温澄带祁琚进了一栋矮洋房里,她住在最顶楼的小复式。
这是温渊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自从温澄进了公司之后,她就没再回过玉兰公馆,一直住在这间不大却温馨的小复式里。
小区不大,因为是上班时间,周围也很安静,花园的格局有点像当年的锦亭苑。
温澄开了门,习惯性先拖下鞋子,换上门口的拖鞋。
然后她才意识到,家里只有一双拖鞋,没有多余的能给祁琚。
温澄把鞋让给祁琚,讪讪道:“只有这一双……你要不先穿我的拖鞋。”
祁琚扫了眼她脚下那双轻松熊系列的38码女版拖鞋,沉默着没说话。
温澄光脚走了两步,打开鞋柜微微低头,喃喃道:“我记得好像备了些一次性拖鞋来着,要不你……”
她一顿,剩下的话全咽回了肚子里。
细细碎碎的吻落在她的脖颈上。
足够轻柔,却有点痒。
温澄的心猛跳起来,她微微偏头看身后的人,却被一把擒住了下巴。
在那瞬间,她突然想起来,等过了今年的生日,她就二十五岁了。
她已经成年七年了。
温澄的身子颤了颤。
下一刻。
“咕咚咕咕——”一阵奇异却熟悉的叫声从下腹传来。
打断了满室的旖旎。
温澄:“……”
她是真饿了。
85第八十五次相遇
温澄端着一碗紫菜汤从厨房里出来,有点烫手。
她摸了摸耳垂,小拇指不小心碰到了脸。
才发现脸颊比手还要烫。
温澄在心里骂自己不争气,脚步却往厨房走去。她靠在门边,歪头看祁琚在厨房里忙活。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祁琚对她说:“祁家家训,无论男女,满十四岁后都要学厨。”
温澄忍不住轻笑出声,没注意到祁琚的身子僵了僵,却又很快地恢复了正常。
从身后传来的细碎响动,无时无刻地不在提醒着祁琚——
她真的回来了。
十分钟后,祁琚端着两碗米线从厨房出来。
陶瓷圆碗放在餐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祁琚抬眼看向正在打电话的温澄,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回荡着她干练清脆的声音:“对的…我在家。可以,如果他们有意见的话,直接来找我,但是今天我没空。”
温澄感受到来自身后的目光,她很快地吩咐道:“没其他事的话就这样吧。”下一秒,她眼疾手快地挂断电话。
电话里的杨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温澄无情地掐断了通讯。
祁琚坐下,他的身后是一扇澄白的窗子,映着外面的好天气。
温澄饿得久了,一边快速地嗦了几口面,一边抽空感叹道:“你煮的米线好香啊,比杨桐做的还好吃。”
祁琚顿了顿,抬头看了眼温澄,没说话。
温澄自觉说错话了,喏喏地补充了一句:“杨桐是我的女助手,有次她周末来给我送东西,顺便给我带了一些速食米线……”
祁琚还是没说话,他想起刚刚在冰箱里看到的过期牛奶和蔫黄青菜,这就是温澄在车上说的——“冰箱里还有些菜没吃完”。
他只好用了速冻层里的牛肉,过油一炒,铺在煮好的米线上。
温澄装了一碗紫菜汤,顺手把脸颊边的碎发挽在耳后,露出纤长的脖颈。她把碗端起来,咕咚咕咚喝完一碗汤。
她的脖子因为仰头喝汤而伸得笔直。
温澄把空空的碗放在桌子上,唇边沾了点晶莹的油光。
祁琚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地移走,他低下头,用筷子捞起碗里所有的米线,却突然没什么胃口了。
温澄自告奋勇去洗碗,其实也就是把碗碟都放进洗碗机里。
等一切都结束之后,她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差不多两点。
她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差不多两点。
因为这套房子只有温澄一个人住,她特地让人把书房和客厅打通,只留下一道透明的玻璃墙。
书房转角,就是温澄的卧室。
门敞开着,露出床的一角。
祁琚站在客厅里,望了一眼卧室的方向,又转头看向书房,因为书房和客厅连为一体,他一眼就能看遍温澄的书房。
他静静地打量着温澄格子架里的书籍,几乎全都是英文原版书,而且大部分都与投资学、金融市场有关。
有些书看起来被她翻了好几遍,书角都翘起来了。书桌上放了两台大屏电脑,旁边摞了一叠花花绿绿的报表资料。
祁琚记得,她的理科成绩并不是很好。
每次数学考试的后三道大题,如果没有祁琚帮她讲解,她会用废掉两大张草稿纸。
可现在的她,对于祁琚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
温澄静静地站在祁琚背后,抿了抿嘴。
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她总觉得难以置信。
她想象过许多次和祁琚重逢的场景,却从来没想过会是今天这样的。
高一那年,很多知名大学的招生办都来过荥城一中给高三学生宣讲。
那个时候,宁愿饿肚子逃晚自习,温澄和宁安都想混在高三学生里跑去听宣讲会。
在寒冬的路灯下,她悄悄问祁琚,她能不能考上J大。
祁琚没回答她,只反问道:“你是真的想去J大吗?”
她歪头想了想,突然笑了出来,摇摇头:“开玩笑的,我还是更想考首都的大学。”
因为首都有最顶尖的学府,才配的上祁琚。
她天真地想:如果祁琚不出国的话,她一定努力地和他考到一个城市里。
就是因为那次试探的玩笑,温澄今天听见杨桐提起J大,一时兴起地想去看看那所大学。
然后——她奇迹般地偶遇到了他。
温澄想得入神,没留意到祁琚已经转过身来。
“在想什么?”祁琚问她。
祁琚猜不透眼前女人的心思,甚至有些担心她又会生出莫名其妙要偷跑的心思。
温澄仰头看他,认真地回答:“在想你。”
祁琚愣了愣,他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又脱口问道:“想我什么?”
温澄盯着他的脸看了会。
“在想你还要不要我。”
祁琚没有回答,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眼底目光变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温澄一双手攀上他的脖子,踮起脚,缓缓地靠近他。
就在触碰的那瞬间,祁琚突然侧开了头。
祁琚被她的那句话打乱了心神,甚至有些烦躁。
他想抽根烟冷静下,所以避开了温澄的示好。
温澄的身子僵了一瞬,她来不及刹住车,吻落在祁琚的侧脸上。
她怔了怔,踮起的脚松了劲,整个人矮了一截,只到祁琚的下颌。
温澄收回手,把心里头乱七八糟的想法收了起来,露出有些尴尬的神情。
祁琚看她,低声问:“这算什么?”
“这是对我的补偿吗?”祁琚自嘲般笑笑,眼角有些发红。
这八个字重重地落在温澄心上,似乎要击穿她好不容易建立好的心理准备。
温澄的耳根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八年未见,她主动依附上去,却被祁琚冷冰冰地拒绝。
她有点接受不了。
甚至想马上夺门而出。
“八年了,你就不怕我变了吗?”祁琚的语速很慢,嗓音低沉,他靠在温澄的耳边轻语,呼出的气息有规律地打在她敏感的耳后。
“不怕。”温澄下意识地回答。
祁琚离她太近了,近到她能轻而易举地闻到那股佛手柑的气味。
是一如既往属于他的味道,熟悉地让温澄瞬间放下所有的心防。
男人的短发扎在她的脖颈间,有些刺人。
祁琚似乎对她的脖子情有独钟。
直到流连够了,祁琚把温澄拦腰抱起,扛在左肩上。
温澄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整个人一把摔在床上。
等回过神后,祁琚已经撑在她的身上,许是盯着她有一会了。
温澄像是被塞壬女妖蛊惑了心神,什么也来不及想,就仰起头凑了上去,精准地吻住他的唇。
……
在英国的时候,温澄曾经养过一只柯基。
这只狗的主人是温澄的邻居Patricia,Patricia去度蜜月前,把这只短腿小柯基寄养在了温澄家。
温澄还记得,每天早晨,这只小狗崽都雷打不动地跳到她床上,喜欢舔.她的手,用脑袋把她拱醒。
此刻的祁琚,让温澄想起了那条热情的短腿小天使。
把祁琚比作一条柯基,温澄心里觉得好笑,也可能因为祁琚的下巴有些扎人,陌生的感觉有些异样,于是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
“笑什么?”祁琚突然停下动作,问她。
温澄并不打算把这个可能会激怒祁琚的想法说出来,她摇摇脑袋,头发和枕头摩擦发出碎碎的声音。
她只晃到一半,唇就被祁琚轻轻咬住。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带着她的手一起解开衬衫最后一颗纽扣时,门口突然响起一阵门铃声。
尖锐又刺耳,突兀且扫兴。
温澄愣了愣,从迷离的状态恢复过来,她望向门口,大致能猜到是谁在摁门铃。
知道她住在这里的人,只有温渊和杨桐。
现在多了个祁琚。
杨桐作为她的助理,这个时间只会在公司勤勤恳恳地工作。
而杨桐今早对温澄说,温渊今天会抵达浦淞,参加J大的学术研讨会。
温澄想了想,大概推断出来为什么温渊会来找自己了。
她搂住祁琚的腰,耸了耸肩,既忘情又叛逆地说:“不用管他。”
话音刚落——
被扔在客厅里的手机响起铃声,穿透厚重的墙壁传到卧室里。
兴许是门外的人也听见屋里的铃声响起,摁门铃的频率倏地加快。
祁琚掀起眼看她,问道:“谁?”他说话时的气息不是很稳。
“温渊。”温澄慢慢吐出两个字。
祁琚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他目不转定地看着底下的人。过了一会,他翻了个身,躺在床的另半边。
祁琚闭上眼睛,似乎有些抑郁。
温澄在心里叹了口气,侧身靠在他手臂上,小声说:“你等等我。”
……
温渊大约等了五分钟,才等到温澄开门。
门一打开,他就注意到门口那双男人的鞋。
温渊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他透过薄薄的镜片看向温澄,注意到她穿了一件高领的针织毛衣。
“您今天怎么来了?”温澄淡淡问道。
温渊收敛起心中复杂的情绪,温和地解释道:“今天我去公司找你,你的秘书告诉我,你在家。”
温澄想了想,回答:“我今天有些事,就提前离开了。”
“怎么?不欢迎我进去吗?”
“……没有。”
温澄给温渊找了一双一次性拖鞋,还给他倒了一杯水。
温渊坐在沙发上,看着紧闭的卧室门,若有所思。
“你从来没和我提过,老爷子让你进了温建。”温渊的眼神从卧室移开,落在温澄身上。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温澄坐在另一边,整个人陷在沙发里。
“本来只有这一件事,现在多了一件事,”温渊往卧室的方向指了指,“那里面的人我也很有兴趣。”
即使被发现屋里有人,温澄也不慌张,面不改色地看了温渊一眼,只回答一句:“这个人你也认识。”
“哦?”温渊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沉思一会后问道,“祁家那个小伙子?”
温澄抓起旁边的手机,一边回复工作短信,一边点头。
父女俩都没有对彼此的行为和想法感到惊诧或者意外。
温渊像是早就知道温澄和祁琚会再有联系。
温澄也早意料到温渊会猜出房间里的男人。
温渊默了默,随后沉声道:“感情的事,我不会过问太多。但明家的事,你不要插手。”
温澄抬头,她盯着温渊,没说话。
“我让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陷入温家的争斗中,而是好好过上你想要的生活。”温渊的语气有些严厉,彰显出几分他作为父亲的威严。
“我有分寸。”温澄说。
听见这句话,温渊的神情才有些缓和:“你要是有分寸,就不会和温墨礼联合起来摆明宸一道了。你猜不透老爷子的心思,也斗不过他的。他如今优待你,是在利用你为温渟铺路。”
“我知道,温渟外家实力薄弱,如果温思俭强行扶他上位,肯定会被温山温峙咬的很惨。所以温思俭在为温渟立一个靶子,那就是我。”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去做这个垫脚石?”
“因为我不仅知道温思俭的心思,我还知道,在温家,如果没办法掌握真实的权力,就只能被人掌控,”温澄始终很冷静,她看着温渊鬓边生出的几根白发,补充道,“就像您和姐姐那样。”
温渊一时失语,他摇摇头才道:“你不用担心这么多,我作为一个父亲,能够保护你。”
“我不相信,”温澄起身,语气变得很强硬,“我也不会成为第二个温慕卿。”
提起温慕卿,温澄的情绪有些失控。但她看着温澄,却又软了心。
他又有什么错呢?他只是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
“我累了,您先回去吧。”温澄作出一副要送客的模样。
温渊看了温澄半晌,终究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保护好自己。”在温澄关门之前,温渊别有意味地提醒着她。
大门阖上后,机械锁响起一阵欢快又短暂的铃声。
温澄倚在门边,气势慢慢地颓废下来。
她突然意识到,在这八年来,她的性格渐渐变得强势而虚伪。
变得她快要不认识自己了。
仿佛只有戴上面具,她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
但是今天的她,只要一见到祁琚,完全没办法伪装。就像熊熊火焰遇水则灭,像聚沙堆砾遇风则散。
其实那个习惯逃跑、一紧张起来就容易红脸红耳朵的人,才是最初的她。
温澄慢慢走到卧室前,手在门把上停留了许久,直到平复好心情后,她才打开了门。
祁琚不在床上。
他坐在小阳台的吊顶藤椅上,露出半个背影,手里拿着她昨晚随意扔在床上的ipad。
温澄走上前,透过玻璃门扫了一眼屏幕。
是BBC在2011年发行的一部纪录片——WondersoftheUniverse。
温澄看过这部纪录片不下五次,她甚至能背得下来BrianCox教授的每一句话。
温澄想,他是故意的。
在锦亭苑的别墅里,他会借口出去买早餐,给她和温渊之间留下一个私密的空间。
今天在这幢小洋房里,他特意走到阳台上,把玻璃门关得紧实,不会窥探她和温家的隐私。
没必要了。
她愿意和他分享所有的一切。
包括那些悲惨的、肮脏的、世俗的故事。
温澄的眼角有些湿润,她沉默地叹了一口气,打开玻璃门,从藤椅后面抱住祁琚。
画面里的BrianCox教授正在介绍黑矮星。
那是祁琚最熟悉的领域,但他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只能听见身后的人,趴在他的肩上,轻声说道——
“我好想你。”
声音轻得像蝴蝶扇动羽翼,却在他心中刮起席卷整个平原的飓风。
86第八十六次相遇
“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温澄坐在祁琚对面,伸出纤白的右手,“你好,我叫温澄,温度的温,澄澈的澄。”
祁琚抬了抬眼皮,没有任何反应。
温澄一只手撑在玻璃台上,另一只手主动牵过祁琚的手。
两人就如第一次见面的商业伙伴般相互握起了手,说是握,不如说是温澄单方面牵住了祁琚。
轻触上他的手,温澄愣神片刻——
那只手温暖而又熟悉,却比印象中大了许多。修长白净,骨节分明,虎口却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这是一双属于成熟男人的手。
温澄的拇指轻轻搭在他的虎口,不动声色地磨过那道白色的细痕。
祁琚垂下眼,四指微蜷,顺着力把温澄的手整个握在他的大掌中。一大一小两只手掌完美的契合在一起。
——就像即将沦陷的人,终于在悬崖边缘,等到了命中注定的救援。
“温,澄。”祁琚重复着她的名字,“是皖南温家的温。”他突然想起前几天祁建辉在饭桌上提到温建集团易主一事。
眼前的女人眉眼舒展中带着几分英气,浑身散发着菁英明艳的气息,已然不再像是八年前那样跳脱而稚嫩。
“为什么这些年,温家没有一点关于你的消息?”祁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乎要把她看出一个火烧火燎的洞来。
温澄沉默,忽地冷笑一声,“老头子把我的消息封得那么绝,竟然连你也查不到么……”话没说完,她似乎又想明白什么,倏尔笑了笑。
祁琚第一次在温澄的脸上看见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语气带着不可忽视的冷峻和决绝道,她说:
“不过是两场交易罢了。”
“一场和温渊的交易,一场和……温思俭的交易。”
温澄站起身,走到宽阔的台面上,回想着那一年发生的所有事情,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我离开的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岑让绑架我,程亦奇受伤,温家找上门,有人告诉了我一切。”温澄的声音淡然如水,幽幽地回荡在空旷的阳台上。
“当时,程亦奇他……受伤的情况其实比我看见的糟糕多了,是吗?”温澄抱着双臂,笔直地站在阳台围栏边上,瘦削的背影带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脆弱,像一只被折断羽翼的飞鸟,短暂地停留在贫瘠的土地上。
还没等祁琚回答,她又继续自言自语道:“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情况,但却没有任何人向我提起,那时我气恼大家都瞒着我,现在看来,大家都是在保护我呐。”
“我是从温慕卿嘴里得知的程亦奇的情况。那天,我去见了温慕卿……你也知道吧,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她和我说了许多关于温渊和陈清的事情,其中也掺杂着不少温家的秘事。”温澄暗暗地掐住自己的手臂,才使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平静。
平静到,祁琚甚至在一瞬间,以为温澄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
“那天晚上,我本来应该赶回来找你,但是温慕卿在我离开医院之后,就……自杀了。”温澄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眸中的光深不见底,“温家很快就掩盖这件事,仿佛死的并不是温家四房的长女,而是路边的一条小猫小狗,所以,除了温家以外的人,大概都以为温慕卿是后来因病去世的。”
“我与她接触只有廖廖几回,在初识的那个夏天,我把她当成一位萍水相逢的朋友,后来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其实心里对她……也有点抵触。”
“但是等到医生在死亡通知书上签字的时候,我才真的意识到,这个世上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真真少了一个,而温慕卿,就带着那些她还来不及说完的秘密,就这么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了。”
祁琚看着她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指尖,轻轻抚上去。
人的身体大约是诚实而又偏爱的。他的温度通过交握的手传给程澈,渐渐让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那个时候,我的脑子一团浆糊,只知道程亦奇的身体情况并不乐观,完全恢复的话需要很大一笔钱……而温慕卿临死之前想让我回到温家,温渊也向我承诺,如果我能够成为温家的女儿,他就能保证程家和……”温澄突然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祁琚,眼底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犹豫。
“——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安然无虞。”
“原来当时的你,并不信我。就算当时你们家承担不起程亦奇的治疗费用,还有我,还有祁家。不是么?”祁琚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意,似乎还有掺杂着一些隐隐的怒气。
“祁琚——”这是重逢以来,她第一次严肃而又正经的唤他名字,“我不可能一辈子都依赖你。我不想,也做不到。”
程澈,从小就知道她的祁琚之间的差别。如果她能更早的直视自己的内心,就会发现,自己是那个敏感而又自卑的一方。
他就像远处皎洁的月,即使一时之间向她奔袭而来,即使充满热烈而盈切的爱意,但程澈却不能自私地要求他一直绕她而转。
“这么多年来,我在几个夜里有过后悔,甚至在想象如果我还是程澈的话,现在的生活会是怎么样,”温澄叹一口气,“但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成为温澄。因为,只有成为温澄,我才能看这世界有多大,而我还有很多没有完成的事情。”
“哪怕代价是,和我错过的这八年吗?”祁琚缓缓地看向她,黢黑的瞳孔突然冷了下来。
温澄愣住,她没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应当来说,她所付出的代价不止是和祁琚错过的八年,甚至是更多。她只能慢慢道:“消失并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我还没有强大到能和温家抗衡。”
两个人四目相对,但气氛突然冷淡下来。
温澄突然没有了倾诉的欲望,她也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八年前的程澈,而祁琚,也不再是八年前那个少年。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些是温澄意料之中的,即使她有自信自己能面对这些因为时光而产生的隔阂,却没想过,祁琚能不能接受一个现在的温澄。
“你变了很多。”祁琚放开紧握住温澄的手,搭在了冰凉的铁艺栏杆上。
温澄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拖鞋,轻轻呵笑一声,“是啊。”
就在她不知道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阵刺耳的铃声打破了两个人之间尴尬的寂静气氛。
祁琚从裤兜里拿出手机,本想直接挂断,却在看到来电人的时候,犹豫一会,还是接了。
“爸。”祁琚淡淡道。
温澄看着拖鞋一动不动,默默地听着旁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直到他挂断电话,温澄已经知道祁琚下一句话要说什么了。
“爸让我回家一趟,说有急事。”祁琚说道。但他心里隐约觉得奇怪,祁建辉从来没用这种口气命令过他回家,这是第一次。
“嗯,你回去吧。”像是早就知道了一般,温澄说完话就拉开阳台的门。
祁琚看见温澄脸上勉强地拉扯出一个笑容。
直到温澄把祁琚送到门口,祁琚突然用蛮力抓住她的手腕。
温澄感觉到有些吃痛,诧异地看着他,“你这是干什么?”
“你告诉我,你还会不会再走了?”过了许久,他苦涩地发问道。
温澄怔住,等她意识到这个问题背后的意义,她摇摇头,顺着祁琚的姿势一把搂住他的肩膀。
“原来是这种感觉。”温澄在他耳边说。
“什么感觉?”祁琚抬手想搂住她的腰。
“我怕你走了就不回来了。”温澄小小声地说。
八年后,在这一瞬间,他们两个就像天秤两端,在无声中调换了位置。
我会在这里等你,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再来找我。
祁琚的手僵了一瞬,停在半空中有些无措,最后还是轻轻搭在她的腰间。
温澄抱他抱得更紧了。
祁琚闭上眼,把脑袋凑到她清瘦的肩骨上。
轿车亮起灯,很快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温澄窝在阳台的摇椅里,顺着风在空中晃荡着。
祁家早些年因为业务拓展,也举家搬来浦淞市。不过半个小时,祁琚就回到了祁家。
林藻在门口等候他许久,一见到祁琚便迎了上来,恭敬道:“阿琚,祁总在书房等您。”林藻在祁氏已经待了将近十五年,其中有十年时间都陪伴在祁琚身边。祁琚只略略扫了一眼林藻的神情,便知道今天并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祁琚走到三楼的书房时,祁建辉正在写字。
古雅的生宣之上,他提笔写了一个遒劲的“空”字。
“爸。”祁琚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祁建辉也低低应了一声,但目光却没有朝他看来。
祁建辉打量完自己写的字,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声:“见到她了?”
祁琚一愣,马上意识到父亲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您怎么会知道?您派人跟着我?”
祁建辉放下笔,冷笑一声,“你老子还不至于做这种事情。”
祁琚沉默,终于憋出了一句话:“这么多年,您一直知道她的下落?”
“祁琚。”祁建辉没有正面回答他,话锋一转道:
“我从小便和你说过,为上者,切忌露出自己的情绪。这么多年,你都能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为什么,唯独遇上程澈,不,现在应该称呼她作温家七小姐,你就这么容易露出把柄?”
祁建辉叹一口气,看着祁琚一副失神的模样,失望的摇头:“当初在新加坡,我和你提过皖南温家,你也知道温家的势力不可小觑。虽说如今,整个浦淞,能和温家相提并论的,除了我们家,还有明家和常家。温、明、常三家都有着多多少少的姻亲关系,但我就只有你和祁琅两个儿子……”
“——而我,是绝对不可能让你们俩和温家扯上任何一点关系的。”
“温家的生意不干净。”祁建辉鄙夷道。
“当年温家扶持祁建英坐上老爷子的位置,把我赶出家门,用的哪些肮脏手段,不知道有多少出自于温家,”祁建辉的语气像在和祁琚念叨着家常,但眼里透露出来的狠厉却不容忽视,“如今程澈在温家混得风生水起,怕是继承了不少真传。”
“爸——”祁琚打断略带敌意的祁建辉,“这些年,你是不是见过她。”
祁建辉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他还是点头回道:“嗯。”
“在哪?”
“去年在芒顿。”
87第八十七次相遇
那年在芒顿——
祁建辉再见到温澄,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她就是当年那个会向他讨果冻吃的小程澈。
林藻描述,温氏今年派出的团队很是神秘,领头之人的营销打法突兀激进,和温氏以往的作风大相径庭,让人根本摸不清套路。
在最后一场竞标会上,女人一身黑色西装,带着精致干练的妆容,在会场大放异彩。
直到林藻低声提示,他才认出眼前这个令人惊叹的年轻女人,竟然是一位旧相识。
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温家把事情做到极致,竟然真没能让祁家查出被温家带走的程澈身在何处。后来祁建辉才知道,正是这次对芒顿小镇的投资案,让这位温家七小姐拿到了进入温家核心权力圈的敲门砖,在温氏众多的菁英孙辈中一举成名。
竞标会结束,祁建辉让人在停车场拦住温家的车。
温澄从车上下来时,天上飘着小雨,旁边的助理提前为她打好伞,她却接过伞,示意助理不必跟来,迈着步子独自走到了祁建辉的车前。
为了这次竞标,温澄做足了准备,自然知道竞争对手有祁家。
坐在车内的祁建辉摇下车窗,打量着黑伞下的惊艳女人,从她的五官依稀可见旧日的模样,但精致的脸上,表情却是他从没见过的恭敬和陌生。
温澄:“祁叔,好久不见。”
祁建辉客套回道:“程澈,别来无恙。”
这是那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听别人唤她旧时的名字。
温澄有一霎那愣住,但很快便回过神来,不自觉地握紧伞柄。
“恭喜你拿下这次的投资案,真是好手段。”祁建辉抬起眼皮,不知是褒是贬地评价了一句。
“您……过奖了。”
“没想到,再遇到你是这样的境地,毕竟是看着你长大的,祁叔叔提醒你一句,”祁建辉在车窗阖上前抛下这句话,“做生意,别学温家,人的底线还是要守住的。”
温澄看着祁家的车驶离,浑身顿时泄了力,似乎在雨中摇摇欲坠。
助理走上前,轻声询问,温澄摇摇头,回到温家的车上。
这次竞标,温澄确实让底下的人使了些生意场上惯用的手段,可没想到,这次竟能和祁建辉硬碰上。温澄闭上眼,整个人失了先前的精气,陷在后座沙发里。
助理从后视镜里看到苍白的女人微皱着眉,刚想掏出手机,却听到她冷冷道:“刚刚发生的事情,不必回报给老爷子。”
助理顿了顿,点头称是。
从那次竞标会后,温澄的身份日渐明朗,林藻也查到许多关于她的资料——名校履历,颇得温家老爷子的喜爱。
祁建辉大致浏览完林藻递来的资料,不知为何可惜地摇摇头,吩咐道:“这些事情不必告诉夫人和祁琚,还是和以前一样,查无此人。”
这以后,祁家对温家多多少少有些避讳,一是本来两家在很久以前就不怎么对付,二是不想让祁琚再和温澄扯上任何一点关系。
……
祁建辉絮絮叨叨地讲了一阵,祁琚垂下眼睫,让人看不透他的表情,他冷冷道:“所以——这么多年,您一直都在瞒着我。”
虽然已经知道答案,但祁琚还是问出了口。
祁建辉沉默了一会,只能心虚地咳嗽一声,“我怎么做,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若是告诉温澄的下落,祁琚能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祁建辉都不会奇怪。
此刻,父子两人无言以对,整个空间似乎被抽走了一切声音,惟剩下祁琚沉重的呼吸声。祁琚胸口堵得发疼,他的喉咙像被人扼住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摔门而去。
“嘭!”实木门大力撞墙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别墅里。
祁琚的离开在祁建辉的意料之中,他静静地注视着祁琚离去的方向,突然闷哼一声,对着守在门外的林藻叹道:“你说,我是不是太纵容这个儿子了?”
祁建辉向来以这个大儿子为骄傲,但作为一个父亲,他一直有着自己的坚持。至少,他和大多数父亲一样,都认为这样的做法,是对祁琚,甚至是整个祁家,最好的交代。
“祁总,总有一天,阿琚会明白您的良苦用心。”林藻回答得很中肯。
祁建辉却遗憾地摇摇头,“明白,和接受是两回事。我和他的梁子,怕是就要因为一个女人结下了。”
“要不要让夫人在其中……”林藻犹豫道。
“罢了,祁琚想要怎么做,我和相宜都拦不住,还是不要让她徒增烦恼了,”祁建辉又捡起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明日下午,我和那丫头见一面吧。”
那丫头……?
林藻才反应过来,祁建辉口中所指的丫头是温澄,“我马上安排。”
折腾了大半天,温澄送走祁琚之后,在阳台上吹了好久的风才回过神来。
她捡起手机,打开公司专用的通讯软件,对话框里的新消息不下百条。温澄眉头微皱看完大部分重要的消息,索性重新换上一套灰色套裙,驱车回了温建。
杨桐看见温澄回来,激动地抱着一沓厚文件等她签字。
等温澄参加完两个会议,终于把手头上的文件批阅完毕,浦淞的天已经黑透了。
正在杨桐在专用的茶水间准备给筋疲力尽的上司倒一杯咖啡时,办公室外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明总您好。”杨桐故意喊得很大声,让里面的温澄听见。
温澄的办公室在温建大厦45楼,这一层的办公室只有五间,分别属于五位直管各自板块业务的总裁。温澄年龄最小,来温建的时间也最短,所以办公室的位置在整层楼来说不算好,正好临电梯旁。杨桐一眼便透过玻璃看见明宸出了电梯迈步走来,目标就是温澄的办公室。
“明总您稍等,我需要通报澄总……”杨桐挡在明宸面前,话还没说完就被明宸打断了。
“闭嘴!她的办公室我还进不得?”明宸本就面色不虞,听见杨桐这番话,脸色更青了。
杨桐攥紧拳头,打算以身拦住明宸的时候,办公室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温澄双手抱臂站在门边,瞥了一眼怒气冲冲的明宸:“按照你现在的职级,我的秘书拦你是应该的。”就在上周,明宸已经从执行总裁降级为部门经理。
明宸突然发笑,原本英俊的脸上因为诡异的笑容而显得有些瘆人。
温澄面无表情地坐回位置上,明宸双手撑在宽阔的办公桌上,低头凑近她森然道:
“好啊,温澄,你这个女人真是不能小看,不过半个月,你就把我搞了下来,自己坐到了45楼。”
第一次见到温澄,明宸还对这个女人颇有兴趣,他甚至想,如果当年拖一拖,再晚几年,说不定自己娶的温家女人就不是二房的温玉琢了。温渊的女儿,似乎比温玉琢更合他的胃口,就像一朵充满荆棘的红玫瑰花,鲜艳而刺激,如果他能亲手折下,想必比温玉琢那个无趣女人更加好玩。
可他没想到,越是吸引人的女人,一旦使出杀手锏就越残忍,她这一脚,彻底把自己踢到了暗无天日的深渊里。
是他轻敌了。明宸越想越气,因为几夜未眠而充满血丝的眼珠子狠狠地盯着温澄,“你想要我的位置,可以公平竞争,但是你他妈的置我于死地,是不是太狠了!”
温澄仰起头,无视明宸靠近的压迫感,反而玩味儿似的用笔尖敲敲桌面,说道:“你现在说这种话,未免太迟了。”
“你要怪,就怪你手底下的人太蠢吧,安山项目的工程款被你拿走一半,施工队三条人命就这样没了。明家没教过你吗,如果不怕遭天谴,非要干坏事,就想方设法做干净点,别让人抓到把柄。”温澄冷冷地看着他,“要不是明家拿钱公关,把李连山推出去当你的替罪羊,你以为你如今还能顺利地进我的办公室?怕是牢底都要坐穿了。”
杨桐在旁边听得心惊,她知道这次安山事故引发了温建近十年来最严重的品牌事件,要不是新上任的温澄力挽狂澜,安山项目作为温建今年的重点工程项目,怕是就此凉凉了。
温澄说得没错,明宸知道这次确实是他得意忘形了,所以才造成如此大的纰漏。
“温澄,我知道,你这么做都是老爷子的意思。”明宸似乎冷静下来,恢复了理智,他松开手,坐在温澄对面,“你和我,不过都是他的棋子而已,他利用你把我踢出局,相当于折了明家在温氏的一半力量,温家大房也就此受挫,温峙虽然上位,但二房手中的股份却不占优势,你和你父亲久居国外,在温建的势力不过尔尔。我们三家彼此牵制,势必各费力气,大伤元气。现下这种局面,获益的人就只有温渟,那个屁都不懂的败家子!”
温澄对上明宸的目光,突然知悉了明宸今天的来意,低笑出声:“所以,你今天来的目的,不会是想拉拢我吧?”
明宸完全失了之前剑拔弩张的神情,未置可否:“你是个聪明的女人。”
“温玉琢是不是对你彻底失望了?你没了温家大房的支持,也没法从二房下手,所以才找上我?”温澄反问。
明宸被戳中了心思,无言以对,却突然轻佻地握住温澄那只拿笔的手,手掌滑腻的触感像匍匐挣扎的泥鳅,“虽然我一再警告自己不能动心,但我不得不否认,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可口。”
温澄胸口一阵恶心,胃里似乎翻江倒海得想吐。
“你松手!”温澄一顿挣扎,可惜没挣脱出明宸有力的右手。
“如果我们能合作,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不管是生意,还是,在床上。”明宸哈哈大笑,眼底却露出狠辣之色。
杨桐见势,猛地上前,将那杯已等凉的咖啡端上桌,还“一不小心”地倒在了明宸的衣袖上,借此解救了温澄。
“你最好现在立马给我滚蛋,不然,杨桐,叫保安上来。”温澄不想再看到明宸那张脸,嫌恶地侧过身,恨不得赶紧把明宸从45楼扔下去。
杨桐挡在明宸前面,做出请他出去的手势。男人看着正在用湿巾擦手的温澄,脸上又露出骇人的笑容。
“呵,温澄,要是有一天你落在我手里,我一定叫你尝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明宸甩下一句狠话,头也不回的离开45楼。
88第八十八次相遇
就在明宸身影消失之后,杨桐迅速抽了好几张纸巾,努力的擦拭桌面上浸着冷咖啡的文件,忽然开口:“我、我叫保洁来……”
温澄低声嗯了一句,翻着桌子上一片狼藉的文件,看到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资料,“去找个人来收拾下,对了,小心碰上那个人渣。”
杨桐应声,往外小跑着,一会就消失在转角处。
经过明宸这么一闹,温澄头疼得很,她半躺在会客沙发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就在她等的差不多快睡着时,杨桐拎着一块抹布回来了,尴尬地笑笑:“保洁阿姨都走了,我来收拾吧。”说罢,三两下就把工作台给收拾干净了。
温澄从沙发上爬起来,对着杨桐说:“晚上没吃东西吧,一起去吃个宵夜?”
杨桐愣了愣,神情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点头说好。
十分钟后,温澄上了副驾驶,把车钥匙扔给杨桐,“我头有点晕,你开吧,就去新大街吧。”
新大街是浦淞市最出名的美食街,就算到深夜都还会有百分之八十的饭店开着,热闹非凡。
杨桐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出车库。
晚上十点的浦淞,马路上仍然川流不息,人潮涌动。温澄侧头看着窗外转瞬即逝的光影,随意问了一嘴:“这么晚下班,家里人有没有意见?”
杨桐双手把着方向盘,依旧正襟危坐着,但看起来却有些心神不宁:“我……爸妈都在乡下,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下班。”
“独生子女?”温澄转头看了一眼杨桐,不经意瞥见她右手上有几道划痕。
杨桐静默半晌,才点头,“我爸妈只有我一个。”
“靠边停一下。”温澄突然出声。
杨桐找了个拐角位置停下车,看着温澄下车往一家药店走去。
不过两三分钟,温澄拿着一小袋子上了车,她打开车里的照明灯,“手拿过来,消毒下。”
杨桐怔愣,却乖乖伸出手,温澄看着她的伤口,拧拧眉,轻声问道:“被明宸抓的?”
当时温澄只顾着擦手,倒没注意杨桐手背是怎么受伤的。杨桐没说话,温澄当她默认了。
温澄在杨桐手上涂了薄薄一层红药水,杨桐嘶了一声,想把手缩回去。
“别怕,”温澄冲她一笑,“伤口还是要处理好的,万一以后留疤了多难看呢。”杨桐看了好几眼温澄,开始怀疑面前这人是不是当初看起来极其高冷的澄总。
“小伤,过两天就好了。”杨桐摇摇头,不过是几道抓痕而已,觉得温澄有些小题大做。
“今天谢谢你了,”温澄细心地把医用胶布粘好,又叹了一口气,“但是以后在温建见到明宸,记得绕着道走。”晚上闹这么一出,她是彻底和明宸撕破脸皮了,而杨桐作为她的工作秘书,肯定免不了受到牵连。
杨桐还是没说话,盯着手背上的白色胶布,久久才道:“澄总,谢谢你。”
温澄轻笑一声,“我们俩谢来谢去干什么呢。”她揉了揉杨桐的头,“去新大街吧。”
车启动,缓缓驶上主道。温澄扫了一眼,看出杨桐这一路上开车都有些心不在焉,整个人的状态不太对劲。温澄想,今晚这位小秘书可能被明宸吓着了,她甚至觉得有些抱歉。
“还是我来开吧,你要不休息一下——”还没等温澄说完,车就在十字路口撞上了一台保姆车。
温澄差点整个人被弹到玻璃窗上,但又被安全带大力地拉回到位置上,猛地一冲一拉,她只觉得五脏六腑好像都被人锤了一顿似的。等她回过神来,车头已经开始隐隐冒烟了。
杨桐被突然起来的车祸吓得有些失神,嘴里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澄总我,我没来得及刹车。”
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温澄摇摇头,确认杨桐身上没受伤之后,拉着她下了车。
保姆车的司机也匆忙下车来查看车受损的程度,过了一会,副驾驶的门打开,走下来一个干练的短发女人。
温澄的银色宾利车头撞上了埃尔法保姆车的左侧后门,车门整块凹了进去。短发女人松一口气,幸好保姆车后排的女人坐在右侧,没有受伤。
“杨桐,报案吧。”温澄一边吩咐杨桐,一边从后备箱拿出警示牌,把牌子放在适当的位置。她环顾四周,寻思着两车相撞的地方是在十字路口的左车道上,还有三个车道能正常通行,没对交通产生严重的影响。
正在杨桐抖着手回车里拿出手机准备报警时,短发女人拦住杨桐,冷冷道:“不要报警,我们私了吧。”
杨桐终于恢复冷静,她吸了一口气,据理力争道:“私了?明明已经闪红灯了,你们还冲出来,肯定是算你们全责!”
短发女人看了看宾利车牌,神情烦躁,心里盘算要出多少钱才能私了,正准备掏出手机,车里剩下的那一个女人却下来了。
温澄不经意一撇,看见一个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大晚上的还戴着一副墨镜和浅蓝色的口罩,身形十分苗条,披着一条黑金花纹的毯子,里面似乎穿着一身暗色的鱼尾摆礼服,飘逸的黑色长发尾部有几簇被漂成灰绿色,在昏黄的车灯下,活像个在夜晚出世的小女巫——如果温澄没注意到她脚底下正踩着一双毛茸茸兔耳朵拖鞋的话。
这副打扮倒是神奇。
“姑奶奶,你可赶紧回车上去吧,我马上让公司派别的车来接你!”短发女人一边打电话,一边把她赶了回去。
“艾米莉,我让他来接我就好,他就在这附近,很快就到了。”小女巫走近道。
他?
艾米莉一听到这个称谓,脑袋一个比两个大,“救命,可千万不能被人拍到。”
“姑奶奶”似乎没听见艾米莉的哀嚎,独自一人踢着拖鞋,慢慢地走到温澄面前,捏着墨镜往下摘了摘,半露出一双黢黑的大眼睛,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打量了好几圈,狐疑地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不认识。”
温澄干脆利落的三个字,把杨潇韵刚想说的话堵了回去。
杨潇韵一噎,心想着如果她把墨镜摘下来露出全脸,这人肯定知道自己是谁。
这辆宾利的女人倒是看起来有些眼熟,是哪部戏的演员么?还是哪家影视公司的高层?
杨桐在旁边一脸疑惑,这陌生女人包的实在一丝不漏,她愣是回忆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艾米莉一把将杨潇韵扯回身后,“这位女士,我已经联系律师了,既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我方建议不报警,我们私底下协商解决,也能不耽误彼此的时间,出多少钱你开个价。”
“好,那就让律师解决吧,”温澄挥了挥手,转头对杨桐说,“和邓律联系一下,辛苦让他加个班了。”
杨桐熟练地翻出邓律的电话,走到一旁,电话很快就接通。
达成共识之后,温澄闲闲地靠在车门上,双手揣着兜,目光也移到了杨潇韵身上。
杨潇韵察觉到一道淡淡的视线,便也回应过去。这个时候,她才开始趁着灯光认真地观察温澄的长相。
温澄皮肤细腻,脸上的妆容也很干净,乌黑眸子,眉眼清亮,恰到好处的薄唇,五官搭配在一起,有一种令人说不出的舒服。杨潇韵又往她身上看去,一身休闲西装,看得出是国际大牌或者是高级定制。
开着宾利,身边跟着一个小秘书。一看就知道身价不菲。
杨潇韵的眼底闪过几丝犹豫,狐疑地问:“贵姓?”
“温。”
原来不是姓程。杨潇韵的神情有些遗憾,过了一会又突然问道,“浦淞人?”
“不是。”
这时杨桐终于打完电话,“澄总,已经和邓律师交代好了。”
杨潇韵咦了一声,刚想继续问些什么,手机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声。
看见来电的人,杨潇韵欣喜地接通,虽然压低了声音,却挡不住跃然的欢欣:
“我在这个新大街前面的十字路口,对,就是红绿灯这里…不用去医院,真的不用……你在联合大厦的地下车库等我吧,我让艾米莉送我过去……?”
等杨潇韵挂了电话,歉意地对温澄笑笑,“我有事先走一步,艾米莉会和你沟通好的。”
“电话里是男朋友?”温澄听了半分钟,下结论。
“唔……还不是,”杨潇韵的嘴角微微上扬,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反道问:“我看着你特别眼熟,我们肯定在哪里见过?”
温澄默了一阵,淡淡笑着回道:“可能吧。”
……
地下停车场。
男人坐在驾驶位,不知道是第几次拿起副驾驶座位上的手机,望着黑暗的屏幕,神情有些烦躁。
正当他打算发动引擎时,副驾驶的窗突然被人敲响了。
车窗落下,露出女人光洁的额头、狡黠的双眸和高挺的鼻梁,最后晶莹饱满的红唇微启:
“师傅,接单吗?”
单手抓着方向盘的男人失笑,仰了仰下巴示意她:“上车。”
杨潇韵扫了一眼男人微滚的喉结,又低头看着自己裹着紧紧的礼服:“裙子太紧了,我上不去。”
“……?”
“要么撕了这条礼服,要么你抱我上车,”杨潇韵趴在车窗上,仰着脸,“这条裙子可比你的车还贵,我赔不起,所以,程亦奇,只能麻烦你抱我上去了。”
程亦奇双手抱胸,打趣道:“你还可以自己跳上来。”
“……混蛋,要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连裙子都没时间换就来这个地方,”杨潇韵红了眼睛,看起来楚楚可怜。作为一个演员,马上落泪是她吃饭的本事。
杨潇韵还想接着骂,看见程亦奇下车的瞬间,就止住了嘴。她实在太久没有见过他了,大概有三个月,还是四个月了?她快数不清了。
程亦奇漫不经心地解开安全带,利落下车,绕过车头,走到杨潇韵面前。他知道,杨潇韵今天来浦淞市参加一个时尚盛典,还没见到她之前,程亦奇就在微博上看到了许多关于她的路透图片。
墨绿色的缎面紧身长裙,优越的肩线在半露的披风下一览无遗,深V的设计若隐若现。程亦奇目光落下,纤细的脚踝下是一双不搭的毛拖鞋,他移开视线往车上瞥去,“你穿成这样走过来的?”
“放心,我在外面裹得严严实实的,没人能发现,”杨潇韵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行把头摆正,程亦奇看着她红唇一开一合:“你喜欢么?”说罢,又不经意地松了肩上的披风,露出更多风景。
“不过,如果是你想撕的话,我就无所谓了,我还是能买下这条裙子的,毕竟春.宵.一刻值千金。”寂静的地下车库,女人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声音酥软又娇媚。
程亦奇听到这,目光一沉,抬手把杨潇韵的披风一扯——把她身上遮得严严密密,看上去跟个包好的饺子似的,还是个身材姣好的瘦饺子。
暧昧的气氛就此打住。
“刚刚没受伤吧,要不还是去趟医院。”程亦奇像医生检查似的摸了摸杨潇韵的头,隔着披风,顺着脖颈停在了她的背脊,最后像抓小猫一样揉了揉她的肩膀。
没再往下。
“不是什么严重的车祸,两个车都刹住了,可惜最后还是撞在一起,”杨潇韵伸手拉住他,“真没事,不用去医院。”
程亦奇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把位置上的小黄鸡随手丢到后座上。
杨潇韵看到黄绒绒的小鸡划过一道弧线,最后准确地落在真皮座位上,忍俊不禁道:“你真的听我的,没再让别人坐在副驾驶上?”
“嗯。”
话音刚落,程亦奇看了眼杨潇韵,突然一把横抱起她,束着鱼尾裙尾部,弯着腰把她送进车里。
男人的双手强劲有力,抱起她来稳稳当当。杨潇韵侧耳便能碰到他温热的胸膛,还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
杨潇韵被塞在副驾驶位上,车门砰的关上,也带起她扑通扑通的心跳。
“去哪儿?”程亦奇上了车,系好安全带,转头看她。
“回我家吧。”杨潇韵手肘撑在窗边,斜睨着他。他好像瘦了,上回见的时候,下颌棱角还没分明得如此锋利,头发似乎也更短了,显得更加利落,薄唇抿着,眉眼深邃。
杨潇韵伸出右手,在空中比划着。
“在写什么?”程亦奇问。
“在描你的唇,”杨潇韵莞尔,又补了一句,“不知道亲上去是什么感觉。”
程亦奇无语,瞥了一眼杨潇韵,嘱咐她:“系好安全带。”杨潇韵却似乎没听到,就等着他来系。
程亦奇无奈侧身,优越的长臂一伸,利索地扯出副驾驶的安全带,准备给她系上。那一瞬间,程亦奇半环着杨潇韵,两人靠得极近,甚至连呼气都交错在一起。
双眼注视,程亦奇看着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眼底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
杨潇韵的唇角翘起,她看准了近在咫尺的唇,精确地吻上去,含住他的下唇,轻吮慢捻,又马上抽离,温热一触即逝。
像一个偷糖成功的小孩。
她笑出声——“现在知道了。”亲上去的感觉。
89第八十九次相遇
温澄回到小区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她靠着电梯里的镜子,手里拎着个家居馆的纸袋子,疲惫地闭上眼。电子屏里的数字跳到“6”,缓缓打开。
感应灯应声亮起,温澄走出梯厢,困倦地打了一个哈欠,眼角盈出泪水,视线蒙上一层雾境,直到——她注意到角落里的一个黑影,睡意瞬间消散。
连廊窗前杵着一个熟悉笔挺的身影,突如其来的亮光刺激,让他不自禁地皱起眉。
夜凉如水,他的指尖闪烁着微弱猩红,升起的缭缭烟雾,几乎能把整个人他笼罩。
男人背后的夜空,上弦月被云雾遮了大半,堪堪撒下一地清冷的光辉。他还是穿着白天的白衣黑裤,婆娑的月光透过干净的窗户映在他身上,光影陆离。
“你回来了。”祁琚淡淡出声,沙哑的声线越过大半个连廊,轻飘飘地吹进温澄的耳朵里。
温澄快步走到他面前,眼底露出一丝惊喜的眸光:“你一直在这里等着吗,怎么不联系我?”说完,她愣了愣,露出一丝失措。重逢的太突然,他们还没有交换彼此的联系方式。
祁琚看着她,自嘲般笑笑,没有回答。面前这个女人,惯会逃跑。就在他一直摁门铃却没人响应时,天知道他多么害怕这个女人又会突然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进去吧,外面怪冷的。”温澄拉着祁琚进了家门,还顺便让他录了指纹,绿色指示灯亮起,示意指纹录入成功,“以后就不要在外面傻等了,直接进来吧。”
五分钟后,祁琚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温澄在料理台上泡了两杯热茶,他问:“这么晚还喝茶么?”
“嗯,这么多年来都习惯了,晚上喝茶也不会睡不着。”温澄递了一杯茶给他,“你也喝点,暖暖胃。”说完,她才意识到,八年的分离,他们都养成各自新的习惯,或许祁琚晚上不能喝茶呢?
正在温澄想放下茶,重新给他倒一杯温水时,祁琚接过杯子,一饮而尽。茶甘甜香冽,暖流从喉咙一直流向胃里,令人舒畅。
看着他喝下,温澄满意地收起茶叶罐子。
食指顶端划过一道冰冷,“嘶——”温澄轻声吃痛一声。原来是阖上茶罐包装时,锋利的铝片边缘划破了她的指腹。
祁琚和温澄隔着一张料理台,他抬手把温澄的左手扯过来,低头看了看。
“过来,去洗一下。”他使了劲,把温澄从料理台对面拉过来,带去了洗手间。伤口不深,渗出一丝血珠,他们还没走到洗手间,血痕就快干涸了。
昏黄的灯光下,温澄站在洗手池前,祁琚在身后几乎半搂着她。冰凉的水顺着指尖滑落,在雪白的圆池里旋出一圈漂亮的弧度。
男人的手白净修长,骨节分明,宽大的掌心握着她的手腕,五指搭在她的脉搏处,似乎在静静地感受着每次跳动的韵律。
温澄看着镜子里的人,迷迷胧胧的光线勾勒出男人的眉眼,一层弥雾似的光拢在他身上,平添几分柔情和暖意。
她定定地看着他。
祁琚关上水龙头,抓起她的手在灯光下端详一会,伤口已经没了血色,翻出两边一点儿泛白的皮肉。
“创口贴在哪?”祁琚和她在镜子里互看一眼,问道。
“这点小伤不需要创口贴。”温澄摇摇头,抬手看了看,没什么大问题。可是在祁琚的坚持下,她还是说出了书房里存放药箱的位置。祁琚打开药箱,翻出一片创口贴,细致地贴在她的左手食指上。
“这点划痕,要是再晚点,就自己愈合了。”温澄看着眼前的男人打趣道。
祁琚握着她的手,轻轻抚过创口贴上粗糙的纹路,说道:“以后,不管是哪里受伤了,都要及时和我说。”
“好——”温澄看着他的眼睛,像个小孩子似的摊开手掌心,“那你把手机给我。”
祁琚把手机递给温澄,温澄输入自己的手机号,保存的时候,名字起了个大写的“C”。
她又找到微信,搜索自己的电话号码,申请加了好友。
祁琚的微信头像是一片漆黑。温澄点进照片,放大后看出是一片星空,她不以为意。
很久以后,温澄才知道,这一张土星伴月的星空照片摄于八年前她离开的那天晚上。
就在她打算把手机还回去的时候,突然有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进来——“我已到浦淞,明天见一面。”
这语气看起来是个熟人,但是祁琚却没有保存联络人。
温澄把手机还给祁琚,假装不经意地问道:“不小心看到这条信息了。”她眨着眼睛看着祁琚,顺理成章地等着他说出这个陌生号码的主人。
祁琚扫了一眼短信,抬眸看她,“程亦奇。”
温澄神情微动,已经很久没人在她面前提到过这个人的名字,她不禁想问:这么多年,原来你还和程家有联系吗?
他找我,只是为了打探有没有你的消息而已。祁琚看着温澄欲言又止的神情,顿了顿,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祁琚承认,他很矛盾。有时候,他不想让她再背负多一丝的自责和愧疚,宁愿什么都不让她知道。但有时候,祁琚又会自私地想让温澄痛苦内疚,或许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轻易地再离开。
看见祁琚脸色一沉,温澄低下头,不打算再追问,晃了晃他的胳膊,“很晚了,今晚留下来吧。”
随后她跑到客厅里,从带回来的纸袋里拿出一套男士睡衣和一双大码拖鞋,转头对身后的祁琚笑着说:“我晚上都买好了。”
……
祁琚从浴室里出来,看见已经洗完澡的温澄趴在书桌上,顶着个随手扎起来的碎包子头,戴着一副快被压变形的细银框边眼镜,镜片上映着屏幕的荧光,电脑屏幕的亮光把一张小脸衬得白皙透亮。
书房和客厅中间用一道玻璃隔开,祁琚半靠在半圆的拱门上,看着她似乎趴得不太舒服,砸砸嘴后换一个方向趴着。
他走到温澄身边,取下她脸上的眼镜,小心翼翼地把人横抱起来。
温澄被惊醒一瞬,仰头看见是祁琚,又沉沉昏睡过去,身体却像一只乖巧的猫儿往他温热的怀里凑了凑,嗅到一股熟悉的沐浴露味道,下意识地扬起嘴角。
“困了么?”祁琚把温澄轻柔地放在床上,以为她会醒来,单手撑在她旁边,小鸡啄米般亲了亲她的唇。
温澄没有回应,顺着劲把脸埋进枕头里,还在被子里闹腾地蹬了蹬腿。
祁琚无奈地笑笑,把她头顶上的丸子头解下来,抚顺在枕头上。他闭上眼,把脑袋凑到她清瘦的肩骨上,深吸一口气。
只要她回来,什么都没关系。
温澄一夜无梦,即使没有闹钟,也能准时在七点钟醒来。
她睁开眼,往旁边一看,空无一人。可凌乱的另一半床单,沉默地昭示着有人曾经在这里睡过一夜。
温澄踢踏着拖鞋走出来,环视一圈,整个屋子空空的,只有沙发上挂着祁琚换下来的家居服。
“今早有课,我先回J大。电饭煲里有粥,吃完再去上班。晚上见。”——祁琚留了一张纸条在餐桌上,字体分明,方正遒劲。
温澄来回看了好几次,忍不住捂着嘴笑了会,刚想翻出他的微信,却看见一个陌生号码打来。
她看着这个陌生号码,心头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一个小时后,温澄来到祁氏。
她跟在林藻身后,缓步走进大厦顶层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
“丫头来了。”祁建辉看到来人,放下手中的报纸,吩咐再上一杯茶。
温澄听见这个称呼,愣了一瞬,但很快便回过神。她把带来的礼盒转交给林藻,和祁建辉打了个招呼后说道:“祁叔叔,我知道您爱喝茶,这是给您带的。”
上等的国礼茶,有价无市,寻常人家根本喝不到这种茶,就算是富贵人家,能得到一盒国礼茶也会百般珍惜,视若珍宝。
祁建辉堪堪扫了一眼,便让林藻放回去,他摇摇头,语气里带点遗憾道:“这茶很好,你拿回去吧,我从来不收温家的东西。”
温澄弯了弯唇,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林藻递回来的礼盒。林藻尴尬地把礼盒放在桌子上,默默退出了办公室。
她已经猜到了七八分祁建辉接下来说的话。
“这些年,温家待你可好?”祁建辉把身子略往后仰,靠在真皮沙发上,开口问道。
“如果在旁人看来的话,是极好的。”温澄想了想后,回答。
祁建辉看她一眼,“丫头,在温家的时候,见过温山吗?”
温山?也就是她名义上的大伯。
温澄对上祁建辉的目光,真诚地摇了摇头,“没见过。”
“真是可惜,那你听说过,他是个坐轮椅的吗?”祁建辉突然问道。
温澄努力地回想有关这个人的记忆,但在这八年里,她独自在欧洲求学,温思俭从来不准温渊以外的人和她联系,所以在回国前,她对温家的人并不是十分了解,更别说这个一直都很神秘的大伯,“未曾听说过,我回国后,还没有见过他,并不知道他的情况。”
祁建辉呵呵笑,说道:“若是有天见到他,你帮我看看他的腿,是没了一条,还是两条都没了。”
温澄眸光一跳,“您和他认识?”
祁建辉似笑非笑,“不只是认识,说起来,你的大伯温山,和我关系匪浅。”
90第九十次相遇
温澄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直到人行道对面闪烁的绿灯变换为红色,旁边的男人出声提醒,她才停下脚步。
“需要帮忙吗?”男人关切地问。
“不用,谢谢。”温澄淡淡地道谢,冷漠的回应让男人望而却步。
十点,少了上班高峰期的车水马龙,浦淞的街渐渐安静下来。温澄靠着记忆里的地图,绕过两三条安静的老街,看着梧桐树下的老式红砖洋房,终于上前一步,摁响门铃。
这里是浦淞市一处充满历史的长街,大城里鲜有这样宁静惬意的地方。温渊最常居住的一所老式洋房就坐落在这里。
须臾,开门的是一位老妇人,她推了推老花镜,仔细辨认眼前敲门的人,犹豫道:“是七小姐?”
听见这个称呼,温澄一顿,随后颔首问道:“您好,请问温渊在吗?”
“温教授在的,”老妇人在照片上见过七小姐,于是把温澄迎进来,“您随意,我这就请他下来。”
老妇人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英式红茶,便慢吞吞地上了楼。
温澄没有坐下,她站在壁炉前,注视着壁龛上立着的两幅原木相框。
正在她发呆的时候,视线里一只宽大的手拿起其中一幅相框,声音低沉道:“这是慕卿和她的母亲周氏。”
陈旧的照片里,温慕卿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抱着她的周浣玉眉眼温和,穿着一身颇具江南风情的雅致旗袍,身后站着年轻时候的温渊。
没被拿起的另一幅照片,则是温渊和陈清的合照,照片里一共五个人,除了西装革履的温渊,其他四人都是年轻装扮,看起来似乎是他的学生。前排是两个身材娇小的女生,后排的陈清和另一个健壮男生站在温渊身边,一左一右。
“这是你母亲,当年她在学校里与这三个人的交情颇深,我所教的课程结课之后,他们找了摄影师拍照留念,”温渊不紧不慢地介绍着照片的来历,“他们三个人,如今一个在外交部,一个在翻译局,这一个移民加拿大,不过这些年没什么往来。”
他说话间,温澄已转身离开壁炉前,在沙发上坐下。
温澄脸上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的骨瓷杯上,瓷杯上的花纹素致淡雅,晶莹剔透。
“今日怎么突然来找我?”温渊眯着眼,若没记错的话,昨天父女俩才刚见过面。
温澄开门见山就说:“你以前从没告诉过我,温山和祁家的事情。”
温渊一顿,露出薄笑,反倒回她:“你也从来没问过我。”
随后,他脸色正经道:“温山和祁建辉是上一辈的事情,难道还会影响到你和那小子。”
“你知道?”温澄抬眸,目不转睛地盯着温渊,问道。
温渊坐在她的斜对面,两只手交叠成塔状,搭在膝盖上,“多少知道一点,他们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在新加坡国大,当时可以算是好兄弟吧。”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祁家在新加坡投資了一家石化公司,那家公司出了一次严重事故,温山没有出手相救,反而迅速撤资,让祁建辉去处理一堆烂摊子。祁家是传统的家族式企业,决策决议都要经过拥有股权的家族长。后来,祁建辉因为这一次投资失败,落魄回国,白手起家。新加坡的祁氏则被他的堂弟祁建英全面掌控,起初发展很快,祁家的产业已经能达到新加坡石化市场份额的30%。”温渊的语气平平,他缓了一口气,接着说,“可惜市场发展速度越来越快,竞争愈发激烈,这种企业形态的弊端就会显露出来。”
“创业初期,决策的高效率和果断性,是家族式企业成功的重要保障。可随着蛋糕越来越大,祁家的内部组织机制出现问题,发展方向也遇到了瓶颈。”温澄补充道。
温渊向她投去赞赏的目光,补充道:“没错,这个时候,祁建辉在国内已经有了自己的根基,他底下的人,通过成为祁建英的职业经理人,帮他获得了不少内部消息。后来,祁氏因为账款管理不善导致现金流紧张,陷入财务危机。通过祁建辉的牵线,祁氏获得了一笔战略投资,度过危机。”
“从那以后,祁建英就失去了对祁家的话语权。祁氏,又回到了祁建辉手上。”温渊含笑看着温澄,“你当时还小,应该没什么印象。”
温澄恍然,她记得有一年的春节,祁家回新加坡过年,祁琚整整消失了一个月,毫无音讯。
那个阶段,大概就是祁家权力更迭的时期。
“所以,你今天是见了祁建辉?”温渊啖了一口茶,透过杯子里的热气看他这个心事重重的女儿。未等到她的回答,但温渊心里已经对温澄和祁建辉之间的谈话内容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温澄的思维飞速运转,听完当年的故事,她总觉得温渊在故意隐瞒了什么,直到她看到温渊放下茶杯,手重新放在膝上,温澄才想起来她最初疑惑的地方,“温山的腿是怎么伤的?”
“嗯?”温渊想了想,补充说,“温山的腿,是被祁建辉的姐姐,祁岚撞断的。”
温澄沉默,“他们.......”
“祁建辉失意的那段时间,他的母亲,也是祁岚的母亲,因恶疾没有及时得到治疗,很快去世了。”
“可为什么,祁岚要撞他?”如果只是因为生意失败,温山没有出手相救,祁岚会因为这件事撞断他的腿吗?
温渊一笑,微微举起手中的茶杯,神情有些无可奈何,“小七,你还没明白其中缘由吗?”
没等温澄说话,他又笑着慢慢说——
“温山这个人呢,曾经一度被老爷子当成未来接班人培养,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手段阴险狠辣。当年,他和祁建辉称兄道弟,不过是想要通过祁建辉渗透祁氏。而祁岚这个女人,则是温山靠近祁建辉的第一步。但他逐渐发现,祁建辉的能力远远超过他想象,根本没办法为他所掌控,于是他找到了下一个傀儡,祁建英。”
“那次击垮祁建辉的石化事故,并不是祁建辉底下的人疏忽导致,而是温山故意设下的局——把祁建辉踢出局,让祁建英上位。祁建辉能力虽有,却太容易相信别人,直到温山撤资的那一天,祁建辉还以为温山是受到老爷子的逼迫,才没有出手救他。自那以后,祁岚对温山也没有了价值,而恼羞成怒的人,往往容易做出极端的事情。”
“温山的腿,大概是他玩弄祁岚感情的报应吧。”
听完温渊的话,温澄感觉自己的心正猛烈撞击着胸口,一直缠绕在她心头的那些困惑,随着温渊的谈述逐一解开。
“你当年找到我的时候,就知道我和祁琚的关系。”温澄低下头,嘴角微动,拉扯出一个勉强的角度。
温渊看着她愈发苍白的脸,摇了摇头,淡淡地道:“起初,我只是知道你与他的关系很好。后来我才从老爷子口中知道,原来祁家与温山还有那样一段纠葛,至于你和祁琚之间,我想老爷子应该有所打量。”
再抬起头时,温澄已经理清所有思路,神情也恢复如常,她道:“在你们眼里,我和祁家的关系,是可以拿来打压温山的筹码,对吗?”原来在程家的那些时光,她已经作为一颗棋子,被安放在了应该在的位置。
温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她,“你知道,老爷子是为什么注意到你的吗?”
温家子孙众多,温渊没有掺和温家的生意,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本就是不起眼的一房。起初,温思俭并没有对温渊流落在外的私生女有什么想法,但后来,他却主动和温渊提起,要让温澄回到温家,入了族谱。这也是温澄一直疑惑的地方,是什么让温思俭这只老狐狸主动认回自己?难道真的和祁家有关系?
温澄摇头,“不知道。”
“那年你在阳春县,以岑让威胁岑志忠的事情,老爷子很快知道了,”温渊解释着,“你从下昼路中学转回荥城的高中,也是老爷子安排下去的。”
怪不得她当年回来得那么顺利,无论是学籍,还是手续,没有任何阻碍的让她回了荥城。
温澄忽地笑了,喉咙一涩:“我不明白,我就这样得了老爷子的眼光?”
“你很聪明,在那个年纪就知道如何抓住别人的把柄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懂得隐忍不发,善于洞悉人心。老爷子曾经在我面前称赞过你,这像一个真正的温家人。”
“所以,温思俭在我身上花费那么多力气,不仅因为我能替他身先士卒,还因为我和祁家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能制衡温山,是吗?”温澄静静地与温渊对视,声线异常的冷——“如果我和祁琚在一起,以祁建辉和温山那些过往恩怨,祁家绝对不可能支持温山,更有可能帮我打压大房。而温峙所掌控的股份并不多,也威胁不到任何人。所以,最后的赢家,就是温渟。”
温渊沉吟,许久才道:“所以,这就是我不想你进温建的原因,你斗不过那几只老狐狸。”
温澄自嘲一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路过壁龛时,她看着照片里陈清粲然的笑容,说道,“可惜了,祁建辉说了,他不会接受任何一个温家人。我不可能得到祁氏的助力,也不会拉祁琚下水。”
……
听见大门合上的声音,老妇人又从楼上慢吞吞地走下来。
她摸了摸茶杯,还是满满的茶水,已经凉了。
“您这个女儿,似乎是很不省心呢。”她自言自语道。音量不大,但温渊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温渊收回看向大门的视线,不被人察觉地摇摇头:“还是太年轻了。”
“虽然年轻,但很聪明、坚韧。依我看,七小姐和祁家少爷的关系断不了。”老妇人添上一杯热茶,“她今天知道这些残忍的真相,或许就能早点退出温家的纷争之中。”
温渊叹一口气,看向壁龛上的照片,声音变得有些飘忽:“我做的这些事情,阿清应当不会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