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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次相遇全文阅读

作者:浮沸     一万次相遇txt下载     一万次相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76第七十六次相遇

    陈清比陈桑晚出生了两年。

    陈桑一直觉得,爸妈更偏爱这个妹妹。

    兴许是陈清的性格比自己活泼许多,更加惹人恋爱,又或者是因为她的样貌恰好集合了陈吉利和于春香的长处,在阳春县里是个难得的小美人。

    而陈桑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

    于是她卯足了劲,在八十年代末就考上了省里的师范大学。

    陈桑本来有更好的选择,但那时于春香和陈吉利双双下岗,家里捉襟见肘,连十五岁的陈清都悄悄跑去工厂里打零工。

    她一狠心,把志愿填在了离家不过半天火车的省城师范大学,不仅学费全免,每月还有补贴。

    大女儿考上省城的大学,一度是陈吉利和于春香无比骄傲的谈资。

    直到两年之后,同样努力的陈清冒尖考上了首都的大学。

    县城里的人都夸陈家好福气,虽然只生了两个女儿,但都有文凭,相貌也好,不愁以后找不到好婆家。

    陈桑记得,那时候有县里的阔人家上门来向陈清提亲,但全都被陈清拒了回去。

    陈桑很看好其中的一个年轻干部,她问陈清,为什么不试着和那个男人处处。

    当时陈清正坐在院子里摘豆角,旁边还摆着一本翻开的蓝底《汉英词典》,她瞪着圆圆的眼睛看陈清,轻轻哼了一声:“我好好学习可不是为了嫁人,是为了外面的世界。”

    飒爽的晚风带起那本发黄的字典,陈桑怔了怔,愣神的目光与陈清透亮的眸子相对。从那一刻开始,陈桑就觉得自己已经和妹妹渐行渐远了。

    后来,陈清背着一包行李就去了首都,每年只有春节的时候才回阳春县一趟。

    陈桑常常靠在大学宿舍的窗边,拆着陈清寄来的信,看她在字里行间描述自己的大学生活。陈清去外文报社实习,摸过柯达的傻瓜相机INSTAMATIC,还去海拔4548米的XZ乌玛塘乡支教,逛了一趟遥远而神秘的莫斯科……

    成年后的陈清就像一团漂浮在宇宙中的星云,遇不着,捉不透,没人知道她下一秒的轨迹。

    陈清身上拥有着和陈桑截然不同的品质——自由、勇敢、骄傲。陈桑常常会艳羡这个妹妹,她不止一次地想象,如果自己不是姐姐,那么现在的她会是怎么样的?

    陈桑早已习惯了陈清光怪陆离的流浪生活,但就在陈清大三的时候,陈桑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陈清的信里不止一次地提到过一个男人的名字。

    温渊。

    温渊从陈清的老师,变成她的朋友,再成为她爱慕的男人,最后被定义为她的伴侣。

    陈桑像一个旁观者,从粗糙的信纸里看着温渊强势地挤入了陈清的生活当中,以迅雷之速攻陷了年轻少女的城池。

    陈桑在1992年的暑假见过一次温教授。

    刚见面时,陈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温渊比她想象中的年轻太多,他拥有成熟男人应该拥有的优质品格,儒雅而知礼,有分寸知进退,身上那股精英气质十分自然。

    不过接触短短几个小时,陈桑就意识到,这个男人绝对不会只是一个简单的大学老师。

    他的背后,应该有着一个无比富足的家庭,给予他良好的家教以及天生的魅力。

    她怎么也想不通,温渊这样的男人怎么会看上自己的妹妹,陈清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把自己的后半生都交付给了他。

    一顿下午茶的时间,陈桑对待温渊的态度礼貌却疏离,尽管陈清偷偷祈求她别那么冷脸,陈桑也置之不理。

    温渊却从来都不恼怒。趁陈清去洗手间时,陈桑义正言辞地告诫温渊不要玩弄陈清感情,温渊却也只是微微一笑,轻轻地“嗯”了声。

    陈桑并不看他,目光落在他端起茶杯的右手上,五指白皙修长,手腕骨节分明,就像被人精心雕刻过一般。

    她早已不记得温渊的神情,只记得他好听的嗓音:“我视陈清如珍宝。”幽幽的尾调上扬,语气里带着不容忽视的宠溺。

    陈桑冷哼一声,觉得这七个字不过是花言巧语,等陈清回来之后还是没有好脸色。

    尽管陈桑觉得温渊并不可靠,但她还是真心希望妹妹能幸福。

    可惜,天不遂人愿,情不由人自主。

    几个月后,陈桑和程延东在荥城定下婚事,来参加酒席的陈清却有些郁郁寡欢,精神不佳。

    陈桑自然将她的落寞神情看在眼里,每当问到有关温渊的事情,陈清也强撑笑容,避而不答。陈桑信奉时间是一切情爱困纠的解药,于是安心地放逐陈清自我疗愈。

    新婚的陈桑忙于应付公婆,结婚不到两个月又发现有了身孕。

    陈桑还记得,在怀孕第四个月的时候,陈清寄来了一张自己的毕业照。

    大二寸的老式照片里,陈清戴着黑色的学士帽,灯笼穗整洁地垂在脸侧,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安静地散在肩上。

    陈清的样貌素来清丽,人也十分上相,她笑得温柔又内敛,脸颊也比从前更丰腴了些,唇边的笑意却没以前那么肆意飞扬。

    陈桑原本想去参加陈清的毕业典礼,却因为怀着身子不大爽利,在婆婆的劝导下始终没离开荥城。

    后来,陈清的信渐渐少了,从每个星期一封变成了一个月一封。陈桑以为她忙着毕业找工作,没什么时间给自己写信。

    直到陈桑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产了,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没收到妹妹的消息了。

    陈清就像失联了一般,任谁也找不到她。

    陈桑自以为十分了解妹妹,觉得她可能像前几年一样去了偏远地区支教,不知道又到哪儿放浪去了。

    于春香本来已经收好行李,打算来荥城照顾备产的陈桑,却突然被其他事情耽搁了行程。

    直到陈桑因为那场停车场的“义举”,在九月尾就生下了程亦奇,比预产期早了一个星期。

    陈桑生产得并不顺利,她还记得开指的那天晚上,她在半睡半醒之间好像在梦里见到了陈清。

    雾茫茫的梦境里,陈清站在从小住着的老宅园里,眉间微皱,她轻叹一口气,抱歉地说:“姐姐,我欠你许多。”

    等到陈桑醒后,她看见于春香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那不是她的儿子。尽管程亦奇出来的时间早了点,但也有将近七斤重。

    可襁褓中是个早产的瘦弱女婴,她简直比学校里的流浪猫还要小只,就连哭泣的声音也十分微弱。

    陈桑起身起得费力,她接过于春香怀里的孩子,细细地打量着。刚为人母,她看着这个小女婴便觉得十分怜爱,她笑着抬头,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入眼却是于春香苍白的脸,神情近乎绝望,她抬手抚上女婴的脸,颤抖着回答,这是陈清的孩子。

    听见陈清大出血去世的消息,陈桑差点晕厥过去。

    陈桑始终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哭得厉害,就连婆婆也来劝她,坐月子的时候流太多眼泪,会伤眼睛。

    那是陈桑第一次吼婆婆,她歇斯底里地质问,难道唯一的妹妹去世了,作为亲姐姐,她连为已逝人哭一场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直到泪流干了,陈桑怔怔地看着那个熟睡的女婴。

    孩子父亲是谁,陈桑心知肚明。但对于这个男人的下落,她却不得而知。

    于春香哭着告诉陈桑,在早几个月前,陈吉利意外得知了陈清未婚就有孕的事情,逼着她去落了这个孩子,陈清不肯,一个人跑到了南方的城市待产,身边连一个陪护的人都没有,直到快坚持不住了才写信回阳春县,希望于春香能去看看她。

    陈吉利怕影响陈桑生产前的情绪,也担心这件事情会连累她在婆家人面前的形象,嘱咐于春香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陈桑。

    于春香刚下火车,就看见了陈清的房东——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那个女人受过陈清的恩惠,为了报答陈清,在火车站冒雨等了于春香一宿,她赶忙带着于春香去了医院,在产房外等了整整二十个小时,却只等来医生口中的已经尽力了。

    等这个孩子从保温箱里出来之后,于春香带着她来了荥城。火车一路颠沛喧闹,但她却从未大声哭泣过,不闹不折腾,听话极了。

    省心得一点也不像陈清的孩子。

    陈桑看着正在酣睡的女婴,想起了自己从小带着长大的妹妹。

    她和陈清一起怀孕,她有丈夫和家人悉心照顾,却没有人在陈清身边。在孕吐的日子里,身体一点点水肿,陈清是怎么自己生活的?

    陈桑已经哭得无泪可流,她闭上眼睛,心里恨极了那个消失的男人。

    甚至看到这个沉睡婴儿时,陈桑还会想起她身体里有一半的血缘继承于温渊。

    她几次三番地告诉自己,孩子是无辜的,她没有主动选择成为温渊的女儿,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她的母亲是怎么拼死生下她,而她的父亲却毫无音讯,无情而不负责任。

    但是当她一看到程澈脸上肖像的五官,还有那越发靠近陈清的性格,以及从温渊身上继承而来的语言天分,陈桑就抑制不住自己心里的念头。

    她像拔苗遏长的坏人,恨不得像削去烂了根的土豆,把程澈的天赋扼杀在摇篮里。

    陈桑不舍得剥夺程澈的爱好,却更不想见到从她身上看到温渊的影子。

    陈桑收养程澈之后,温渊两次登门,都打破了程家平静的生活。

    第一次,他带着前妻的女儿,希望程澈身上一半来自温家的血缘能换来渺茫的希望。

    第二次……

    陈桑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天光大亮,她抱着手臂站在窗前,垂眼看早高峰的城市里人车川流不息。

    房内却一片死寂,只有冰冷仪器运作的嗡鸣声。程亦奇还没醒来,一米八的大男孩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显得有些褊狭。

    听见门口传来响动,陈桑转身,看见程澈局促地站在门口。

    她穿着和程亦奇同样的条纹病服,松垮的棉质上衣随意地罩住上身,宽大的裤腿空荡荡的,更显得她骨架小。程澈微微低着头,被瓷砖地板上反射的太阳光闪了闪眼。

    然后她抬起头,看见陈桑上下打量着自己。

    “你和温家的人什么时候联系上的?”陈桑忽然出声问。

    温家的人……

    程澈有些懵,她没想到陈桑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是在问温家,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陈桑指的是温渊和温慕卿。

    她吸了一口气,把眼眶里雾气硬生生地压了回去,回答:“上个、上个学期,我在人民医院偶遇了温姐姐……”

    “温姐姐?”陈桑冷冷地打断她,似乎在嘲笑程澈对温慕卿的称呼,“就是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

    程澈一怔。

    陈桑作为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从来都没有对任何人恶语相向过,更从小教导程澈和程亦奇说话要文明,有礼貌。程澈听见她用“半死不活”来形容温慕卿,以为自己听岔了,不可思议地看着站在窗边的陈桑。

    陈桑顿了顿,随后自嘲地笑笑,她抬眼凝视着那双和陈清一模一样的眸子,摇摇头道:“程澈啊,我养了你十六年,却没发现,你心里这么能藏事,果然和你妈妈,一模一样。”

77第七十七次相遇

    “程澈啊,我养了你十六年,却没发现,你心里这么能藏事,果然和你妈妈,一模一样。”

    当陈桑说完这句话后,病房里又恢复一片寂静。

    程亦奇躺在床上,发出均匀又微弱的呼吸声。

    剩下的两个人,无言地望着彼此。窗外渐渐晦暗,细雨打上透明锃亮的窗户,留下倾斜曲折的水迹。

    就在晴转雨的五分钟里,无数的悲欢离合在医院里发生。

    挺着肚子的孕妇躺在床上嚎啕大哭,旁边的年轻丈夫不知所措。

    有人焦急地守候在手术室前,双手紧握祈祷亲人转危为安。

    心跳监护仪响起刺耳的警报,从此击碎了一个家庭的团圆。

    年老的患者坐着轮椅,被缓缓推出医院大门,久违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与此同时,陈桑隔着大半个病房注视着程澈,她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气。

    “原本我和你爸,不,现在应该说是你的姨父,打算把这件事埋在心里一辈子。”陈桑闭上眼,将那些深藏在记忆里的事情一个一个字地挖了出来,“十六年了,我确实把你当成了亲生女儿养着。如果你妈妈还活着……也未必会比我待你好。”

    “她自由自在惯了,就算生下你,也绝对不会从流浪的飞鸟变成落地生根的大树。有时候我常想,如果她还活着,她一定会锲而不舍地往外飞,可能还会把你丢给我养着,又和现在又什么区别呢?”

    “可是她死了。”陈桑轻描淡写地说。

    斯人已逝十六年,陈桑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可她却无法接受,十六年后,温家背着自己,让那些苦心经营遮掩的谎言,残忍地暴露在程澈面前。

    她更不能接受,程澈居然和自己视为仇人的温家人有了秘密来往。

    “你的亲生父亲,温渊。他昨天早上来找我,大概是想让你回到他身边吧。”陈桑抱着手臂,轻轻地靠着身后的窗户,她需要一个能够支撑身体的着力点,这样她才不会倒下。

    程澈沉默地听着。

    她红了眼眶,默默地移开眼神,目光落在程亦奇身上。

    “四年前,他就来找过我,他带着那个得了白血病的女儿,上门恳求我,让你做一个骨髓匹配。我当时快气疯了,我妹妹用生命换来的女儿,他不管不顾十多年,如今却为了他和另一个人的女儿,想让你受那种苦。”陈桑眼里的情绪晦暗而复杂,她搓了搓手臂,突然觉得有些冷。

    “后来我把你送回阳春县,你一定恨极了我吧?”陈桑看了眼外面阴沉的天色,又收回视线,“我没想到,温家本事那么大,居然还找人去阳春县监视你。不然你也不会被那个混小子缠上,发生昨天……那样的事情。”

    “我想了一晚,陈清如果在天上看见你发生了这种事情,她会不会责怪我。她是不是看到了我不够重视你,她是不是觉得我不该扼杀你和温渊之间的父女情分,又或者,她觉得,我应该放手让你回到温家?”

    程澈听到最后几个字,脑子里轰的炸开了,紧接着一片空白。

    回到温家——

    这四个字化成巨大的潮水,像漫过金山似的淹没程澈,但她却无法拔脚逃离。她像一个即将溺亡的人,手里却无一根稻草可握。

    “妈…你别说了。”程澈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的胸口闷得抽痛,难受至极,像大街上被人狠狠踩烂的塑料瓶,也像被纷繁落叶堵住的下水井。

    “都是我、我不懂事,我没有恨过妈妈,我也……不想离开家,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连累哥哥受伤。”程澈茫然地摇头,话说得断断续续,直到她快控制不住泪匣,整个病房里只剩下她的抽泣声。

    ……

    两个小时后。

    祁琚找到程澈的时候,她缩在昏暗的楼梯间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娃娃。半年前,在这个地方,程澈第一次听说了乐恒瑶的故事。

    祁琚把程澈送到程亦奇病房门口,就回到了原先的病房。

    他一直习惯在原地等待她。

    可程澈却是个喜欢逃走的惯犯。

    程延东在医院的饭堂里打了早餐给程澈,他拎着一碗粥,却只看见了守在程澈病房里的祁琚。

    可程延东说程澈早就从程亦奇的病房回去了。

    祁琚的表情顿时僵住,然后冲了出去。

    四月春末的温度并不高,反而因为下雨而有些阴凉。

    但祁琚的额头上却布着一层薄汗。

    他站在楼梯间门口,忻长的身子挡住了大半试图探进黑暗的光线。祁琚看见抱着膝盖蜷在角落的程澈,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一定能找到程澈。

    “冷不冷?”他的问话依旧是温柔的语调。

    程澈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穿着薄且松垮的病服,露出一大块肩窝。

    祁琚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试探地在她面前蹲下。

    祁琚已经不想再问程澈刚刚发生了什么,她若是不想说,他绝对不会逼她。

    程澈的眼神闪了闪,剩下半张脸都埋在环抱膝盖的手臂里。

    祁琚轻轻地握住程澈的手腕,感受到一片冰凉的未干水渍。他上身微倾,离她更近,问:“我们回家吧。”

    程澈怔了怔,水汪汪的眼睛望向面前的少年。他的目光坚定而温柔,却在程澈呜咽摇头后愣住。

    “我没有家了。”程澈越说越小声,最后的尾音几乎消失在空荡的走廊里。她怯生生地移开眼神,却被祁琚挡了挡脑袋。

    “你有的。”祁琚的声音很轻,却很笃定。

    祁琚带程澈回了锦亭苑。

    程澈很不喜欢自己身上残留的消毒水味,进屋之后马上去洗了澡。

    这里还遗留着上次程澈留宿的换洗衣服。所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祁琚用半个小时出门打包了一些清淡粥品,回来之后,看见程澈站在他的卧室里。

    程澈穿着淡粉色的棉质睡衣,微湿的头发搭在肩膀上,发尾有些俏皮的卷翘,手里是一本原版《theUniverseinaNutshell(果壳里的宇宙)》。

    程澈看书的眼神专注而迷惑,甚至没听到祁琚有些焦急的脚步声。

    她向来是看不懂这类书的,所以眉间才会微微皱着。

    程澈抬起头时,看见祁琚一动不动地站着门口。

    “看书伤神。”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祁琚突然开口说。

    话音刚落。

    少女光着脚飞奔过来,扑进他的怀里,双手像藤蔓一样缠上他的脖子。

    祁琚自然地回抱,轻而易举地把她圈禁在了自己怀里。

    程澈好像一只缠人的猫。

    她的身上带着洗完澡的潮气,还有一股清爽的桔柑气息。祁琚贪婪地垂下脑袋,俯在她的肩膀上,贪婪地闻着。

    这些天发生了许多事,他既害怕,又庆幸。

    程澈抱他抱得很紧,紧得祁琚有些喘不过气。

    犹如一个渴望向生的溺水者,抱着唯一的浮木。

    她无助地漂浮在海里,不知道未来的方向在哪,她原本以为漂到岸边就能得生,却没想到,有一天,那岸上的人却拒绝她登陆。

    而她怀里的浮木,有属于自己的方向。

    它本来是棵上好的杏仁桉,却被自己无情地拖下水。

    她不应该让它继续沉沉浮浮,它应该拥有光明和安稳的人生。

    可她却不舍得放手。

    无数次,在溺亡的边缘,都是它把自己从绝望的深渊里拉出来。

    所以她死命地咬着唇,强忍着痛,模模糊糊地在他耳边说了句——

    “我爱你。”

    华灯初上时,锦亭苑里响起了遥远的音乐。

    那是一群阿姨在空旷的广场上跳舞,其中不乏程澈曾经熟稔的长辈。

    澄白的月光映在地上的小水滩里,随舞者的步伐微微晃动,她们躲着地上未干的雨水,步伐偏离了原本的节奏。

    不远处是一群踩滑板的小孩,迅速滑动的轱辘在地上留下参差不齐的水渍,温度因为摩.擦渐渐上升,却没人愿意停下。

    直到有人要滑出马路,才有同伴激动又紧张地高声喊——

    “快刹住!”

    房间里,祁琚的呼吸有点急.促,他在黑暗中摸到放在床边的遥控器,盲开了房间里的空调。

    程澈以为祁琚要走,精准地在一片黑暗中扣住他的肩膀,然后黏了上去。

    她今天热情得可怕,甚至能称得上亢奋。

    如果是正常状态下的祁琚,肯定能察觉到她的异常。可是,他却被程澈罕见的撒娇冲昏了头脑。

    “抱抱……”程澈的体温一向偏凉,此时却像一块火.炭似的。

    他们都流了些汗,祁琚怕她着凉,特地把房间里的温度调到了制暖28℃。

    “嗯。”他一脸餍足地回应,嘴角扬起,很欣慰地用右手抱着她,左手挑起她的发丝,绕着指尖转。

    体温相近的少年少女,通过亲.密的肌.肤传递着彼此的热.气和情.意。

    “我听说……ISSDC的中国区资格赛是这个月的25号开始?”程澈闷闷的声音响起。

    “是。”祁琚下意识地回答,过了三秒,他的手才在半空中停住,然后罩住了程澈的后脑勺。

    “那你准备好了吗?”程澈又问。

    祁琚没回答。

    ISSDC——国际太空城市设计大赛,是全球太空研究领域最具影响力的高中生竞赛,最早由一群美国航天航空领域的专家、工程师和宇航员发起。

    三年前,中国青少年国际竞赛与交流中心将这项赛事引进中国,在全球总决赛中脱颖而出的中国学生将有机会被斯坦福大学、麻省理工学院等美国名校录取。

    过了很久,祁琚摸摸程澈的脸颊,解释说:“这个比赛和我想研究的方向不对口。”

    程澈抬头,再三地确认:“你不打算参加比赛?”

    她没有细问为什么不对口,而是问结果。

    祁琚慵懒地发出一声“嗯”。

    程澈的心沉入海底。

    她明明记得,小学的时候,祁琚经常会看ISSDC的比赛现场录播。

    “你知道么,程亦奇他想考空军飞行员。”程澈转移了话题,但语气里仍然带着一丝惆怅。

    祁琚应了一声,他知道。

    “程亦奇以前和我说过。”祁琚睁开眼,裹了裹程澈的被子。

    “我是前几天才知道的……”程澈的心更酸了,原来连祁琚都知道程亦奇的梦想是考飞行员,“可是,招飞的标准不是很严苛吗?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还做了手术,以后能通过飞行员的体格检测吗?”

    “他是腹腔部位进行了手术,如果术后修复得好,没有后遗症,出个医生证明,兴许还是有机会的。”祁琚冷静地分析道。

    “只是如果么……”程澈吸了吸鼻子。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忽然,祁琚用手指捉住了程澈的下巴,俯下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程澈的脸。

    是咸的。

    后来,他从苏相宜和祁建辉的相处中明白,如果一家之主的男人势焰如火,那么家里的女人势必要温情若水。

    再后来,他从程澈身上明白,脆弱的、敏感的女孩总控制不住泪腺。

78第七十八次相遇

    程澈是被一阵门铃声吵醒的。

    她听得不是真切,朦朦胧胧间感觉有人捂住了自己的双耳。

    程澈睁开眼,祁琚的脸就在咫尺。他的侧脸还留着枕头的印痕,头发也睡翘了一簇。

    祁琚显然还没从熟睡的状态中清醒,反应慢了许多,他哑着嗓子问:

    “醒了?”

    程澈的眼里全是他。

    她怔神许久,嘴里才扭扭捏捏地冒出一个嗯。

    ……

    十分钟后,程澈在楼梯上见到了一楼的温渊。

    温和的阳光把整个客厅分成明暗两个部分,温渊和祁琚都站在充满温暖的地方,只有程澈藏身于晦暗的转角。

    无论何时何地,温渊似乎都习惯穿着衬衫。

    他站在五米宽的落地窗前,打量着外面的花园,笔直硬朗的身影映在干净澄澈的玻璃上。早晨的阳光很微弱,洒在温渊的白色衬衫上,给他添了些平易近人的气质。

    可惜,他目光所及的花园已经许久无人打理,有些凋敝。

    温渊听见下楼的脚步声,转过身子,仰望着程澈一步一步从二楼下来。

    少女的每一次脚步声,都精准地踩在了温渊的心跳上。

    程澈穿着黑色的套头卫衣,衬得她的小脸更加素白,瘦削的脸上面无表情,下巴上一点淡色的淤青却十分刺眼。

    就在程澈踏上和温渊的同一水平面上,她突然停住了脚步,看向靠在窗边的少年。

    祁琚被日光笼罩了全身,他安静地看着这对父女,抬眼对上程澈的目光,然后垂下眼睫。

    他很清楚,程澈犹豫的原因。

    她需要一个私人的环境,只有她和温渊。

    换句话来说,程澈不希望祁琚在场。

    她不愿意让自己知道她和温渊之间的事情,哪怕可能只是些家常对话。

    祁琚再一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他总觉得程澈似乎愈走愈远,越来越不为他熟知。

    他再也无法预判下一步程澈会干些什么,甚至不知道未来他还能不能一直陪在她身边。

    他失去了做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的信心。

    特别是有关于程澈的所有事情。

    祁琚远远地看着程澈,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也摸不透她的心思。

    程亦奇和他说过,程澈是一个善于伪装的高手。她像一个不会脱掉小丑服的玩偶,习惯在众人面前假扮天真和快乐。

    他原本以为,程澈可以在自己面前展现最真实的一面,但事实证明,他错了。

    在阳春县发生的一切,和温家的关系……程澈从来没有主动选择告诉他。

    他可以尊重她,但却无法接受她对他隐藏,甚至是隐瞒。

    在程澈心里,他到底算什么呢。

    祁琚的神情渐渐冷了下来,他淡淡地看了一眼温渊,说:“我出去买个早餐。”

    ……

    “你身体恢复得如何?”关门的声音消失后,空旷的客厅又恢复静谧,温渊开口的第一句话,打破了他和程澈之间尴尬的沉默。

    “只是些外伤而已。”程澈倒了两杯温水,一杯给他,一杯自己喝了大半。

    虽然距离不过一米,但温渊却觉得自己和程澈之间横着一条巨大的沟壑,跨越不了,深不见底。

    “程澈,”温渊喊她的名字,低声叹息,“对不起。”

    为十六年前的消失,也为了温家所造成的一切。

    然而,程澈平静的样子超乎温渊想象。

    她抬起头,从容的目光和他对视。那双眼睛,像极了故人,却多了原本不属于她年纪的醇熟和沉着。

    甚至比当年的陈清还要像个成熟的大人。

    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完全注视着彼此。

    在无人说话的静谧中,程澈凝视着温渊深邃而漂亮的眸子,脑海里像播放电影似的想起了所有她见过温渊的场景,不只在B市。

    他还是那个在医院被自己馈赠过一束波斯菊的陌生男人。

    原来?

    原来。

    程澈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原来一切都有上天注定。

    直到探进来的阳光在水杯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很是凑巧地闪了闪温渊的眼睛。

    他转开了目光低头看水杯,右手慢条斯理地敲打着玻璃沿壁。

    似乎是愧疚,似乎在等待。

    他在等程澈的回答。

    程澈沉吟片刻,淡声说:“我今天不想听道歉。”

    温渊怔了会,随后一本正经地问:“那你想听什么?”

    温渊的出现并不在程澈意料之中,但她用了十分钟梳洗的时间让自己做好了面对他的心理准备。听到温渊的问题,程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我妈妈说……当年是你抛弃了我们,可温姐姐说,你是被家里人关了起来,所以并不知道我亲生母亲去世,也不知晓我的存在。所以……我想听当事人说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温渊起初没作声,过了一会,他才道“好。”

    这一个字,被温渊说得既微妙,又小心翼翼。

    师生.恋,在那个年代并不被主流所接受,甚至带着一点不可言说的禁忌。

    但暧昧的情感确实在温渊和陈清之间产生了。

    和所有的豪门狗血剧一样,有钱有势的男方家庭看不上平凡而普通的女大学生,于是在这对悬殊的爱人面前设下一道又一道的屏障。

    温家以为那个女孩很快就会被打倒,但是,他们却没想到陈清命中的变数——程澈。

    温渊对待陈清一直都十分守礼,程澈的出现是因为一次醉酒意外。

    当年周浣玉怀孕之后,温渊毫无怜惜地离开,所以他对女人妊娠的事情并不了解。直到温渊听到陈清的死讯之后,他也没想过陈清可能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后来,温慕卿生病,温老爷子貌似在无意中透露了程澈的存在,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试探温渊,另一部分原因则是把程澈当作了温慕卿的替代品。

    相比于当年被关禁闭时的冲动,温渊已经成熟不少,他隐隐约约地知道老爷子的意思,并且选择了顺从。

    温渊有意识地培养了一些温家的手下,用了半年,终于查清当年的事情。

    周家通过买通陈清的大学舍友,很快知道了她怀孕的事情。温老爷子也派人查过陈清的底细,对她的家庭环境了如指掌,通过陈清舍友故意把怀孕的事情“泄露”给陈吉利,想借陈吉利的手除掉这个孩子。但是谁都没料到,陈清的性子那么倔强,背离家庭一个人跑到了南方。

    陈清在沿海的小渔村里,遇见了在XZ碰到过的“驴友”——艾薇,并在她的庇佑下度过了怀孕的日子。

    和陈清初识不久,温渊曾经听她提起过艾薇——一个德日混血的不婚主义者。很多年后,温渊去到南方见到艾薇,艾薇才提起陈清生产那天的事情。

    陈清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那天却去餐厅里赴了一个女人的约,回来之后,陈清的精神状态就不太好,以至于下楼梯时候摔了一跤,当场见了血。

    艾薇已经不太清楚那个女人的名字,只记得她好像姓周,长得文文弱弱,说话轻声细语,带着一股江南水乡的柔弱气质。

    “那个女人是周浣云,慕卿的小姨。”温渊说道。

    程澈再次安静下来,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温渊感受着她的气压越来越低,直到她毫无感情地问了一句:“然后?”

    温渊顿了顿,犹豫着道:“然后,你被外婆带到了陈桑身边。陈桑有多么恨我,我是知道的……”

    “我是问那个女人,然后怎么样了?”程澈声音忽然打断温渊,却抬起眸子看温渊。

    温渊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握了许久的水杯,“她现在过得生不如死。”他从小浸淫在温家之中,见过不少腌臜手段。后来他不过略施小计,就让周浣云心甘情愿地跳进了他为她挖好的坑。

    温渊说得直接,倒让程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问下去了。她合上眼,将眸底翻涌的情绪硬生生地压下。

    程澈第一次见到陈清,是在陈桑珍藏许久的塑胶相册里。她那时还过于懵懂不知道陈清的身份,只觉得这个年轻的姐姐的容貌很是好看,姿态很是温柔。

    不久,年幼的她在凤凰山上见到陈清的墓碑,终于对陈清的身份有了概念。原来陈清对于陈桑,犹如她对于程亦奇。

    后来,她久住阳春县,于春香每逢十五就让她上凤凰山祭拜。她虽不知陈清和自己的真实关系,却常常坐在满地繁草上,将这位眉眼弯弯的小姨当作山野里的唯一倾听者。

    然后,她从温慕卿口中听到了一场悲戚的爱情故事,而陈清就是其中的主角,她则是故事的番外,主角的衍生。

    程澈不敢说自己对陈清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此时的她,心里却疼得难受,每呼吸一次,仿佛心就跳在刀尖上。

    她忍不住想,如果陈清没有去世,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变得那么糟糕吧。

    包括她。

    可她却无法像陈桑那样将一切罪过都推到温渊身上。温渊失去了爱人,被家族的枷锁所束缚,也是一个可怜人。

    也许是出于父女天性,程澈还隐隐地有些同情他。

    宽敞的落地窗边,白色的绸缎窗帘整齐地束在两边,透出淡色的日光。

    一对父女缄默无言地相对着,又是一阵漫长的寂静。

    在这一场对话中,沉默几乎占了四分之三的时间。

    “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温渊垂眸说。

    程澈睁眼,目光恢复一片清明,眼底还映着白昼的光。

    他补充道:“慕卿最近的状态不太好,她想见见你。”

79第七十九次相遇

    “你知道的,作为一个白血病人,她的免疫力低下。那天慕卿去找你,染了风寒,到现在也没好起来。她……想见见你。”温渊说。

    程澈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恍惚了一下。

    和温慕卿在咖啡馆里见面的日子好像过去了很久,久到程澈觉得上次见到她已经是好几年前发生的事情了。

    程澈有些纠结,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温慕卿。

    可冥冥中,心里却有股力量,紧揪着她,祈求着她——快去看看温慕卿吧。

    “好,”程澈开口,“现在走吧。”

    话音刚落——

    “不准走。”祁琚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祁琚把手中的提袋一放,面色阴沉又冷峻。

    程澈转身看见眼熟的袋子,知道里面肯定装着阖家捞面的招牌。

    他知道她最喜欢嗦这家荥城老店的牛腩粉。

    温渊并不知道袋子里的玄机,他向祁琚温和地打了个招呼,在旁边暗暗打量,然后转头对程澈说道:“我先出去。”随即往外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别墅大门外。

    他明显感觉到了两个人之间的低气压。温渊既懒得插手,也不想插手。

    温渊从小在国外生活过许多年,他能看得出程澈和祁琚之间的暧昧和默契,但他并不反对,甚至对这个优秀的男孩很是赞赏。毕竟他在十五岁的时候也经历过情窦初开的懵懂和依恋,尽管这段少年爱恋无疾而终。

    他甚至极力地在祁琚面前表现得很到位。因为温渊知道,在程澈心里,这个男孩的地位一定比自己重要许多。

    ……

    “祁琚。”程澈喊他。

    “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她就是我以前常去人民医院探望的病人。我想自己去看看她。”程澈一边解释一边走到他面前,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哀求。

    又是一个人,又是她自己。

    祁琚手一抬,捉住程澈腕间,嘴里说“不准走”。

    程澈抬眼,“我只是去一趟医院……”

    “不准。”祁琚手上的力度渐渐加大,食指和拇指紧紧地扣住了程澈的手腕。黢黑冷峻的双眸满是凉意,看得程澈身上一寒。

    “为什么?”程澈忍不住嘶了一声,她瞪了瞪祁琚,“你弄痛我了!”

    为什么?

    祁琚一愣,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程澈这个问题。

    他记起四年前,也是这样温暖和煦的日子,小小的程澈被程延东抱上一辆计程车,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等了她四年,却等来满身伤痕又疏离的她。

    祁琚的直觉告诉他,温家也会把程澈带走,带到一个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心有余悸。

    特别是……温慕卿。

    祁琚对这个病弱的女人充满了敌意,她能耗尽自己的身体来把一切真相告诉程澈,几乎是拼了命地想把程澈从他身边夺走。

    所以他一进门听到温慕卿的名字,就下意识地产生了危机感。

    他像一只冷傲的大猫,突然受到了攻击,于是拱起背部,竖起全身的毛。

    “你一定要去看她么?”祁琚松了劲,却没放开她的手。

    程澈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反问道:“你为什么不准我去?”

    在程澈心里,去探望温慕卿不过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温慕卿的身份比较特殊,陈桑和祁琚没接触过温慕卿,不知道她是个多么温柔又可怜的病人。

    可哪怕温慕卿只是程澈的普通朋友,她也没办法对一个生病的人狠下心来。

    祁琚盯着她半晌,蓦然叹了口气。他闭上眼,平复了一下心情。

    “你走吧。”

    祁琚的语气令人捉摸不透。

    他面无表情地松开了程澈的手腕。

    程澈的指尖动了动,突然被放开的右手滑到腿边。她怔愣着看祁琚,许久才吐出一个“好”字。

    她在门边弯下腰穿鞋,穿好一只,又抬头看祁琚。

    祁琚垂眸看她,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

    程澈没听清,问他说了什么。她穿好鞋,又问:“你刚刚说了什么?”

    祁琚缓缓地开口:“十二点”眼里一片风平浪静。

    “我只等你到今晚十二点,”他启唇补充,语气又淡漠了几分,“程澈,我不喜欢等待,不喜欢被人甩在身后,更不喜欢事情发展到无法掌控的地步。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了我的底线。”

    “所以这是最后一次,我等你。”说完,他的唇角微翘,似乎自嘲了一番。

    程澈愕然抬眸,她不敢和祁琚对视,目光只停留在他那愈加锋利的下颌线条。

    最后一次?

    她还没想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车声。

    祁琚将程澈躲避的目光尽收眼底,于是收回视线看向落地窗的方向,提醒道:“他来了。”

    温渊的车开到了祁家门口,是一辆低调的四门保时捷,车身在阳光照耀下散出银色的光线。

    程澈微微点头,模糊不清地发出一声嗯。

    她的手触到冰凉的把手,侧身走出去。

    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程澈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说:“我会回来的。”

    门只留了一道缝隙,露出祁琚半张清瘦的侧脸。

    他转过头朝程澈笑笑,却让她心里一酸。

    祁琚似笑非笑,并非出自真心,勾起的唇角中带着勉强和隐忍。

    程澈想,她一定会回来的。

    “你好好准备ISSDC啊。”在打开车门前,程澈突然转身向祁琚喊道。

    虽然昨天晚上,祁琚告诉程澈,他并没有准备ISSDC,但程澈知道,对于他来说,什么时候都不算迟。

    听到这句话,祁琚握上大门的把手,上面还残留着少女的体温。可他顿了顿,还是放开了手。

    银色保时捷慢慢驱动,转弯开上小区的主干道。

    祁琚看见程澈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欲言又止。

    四年前,被塞进计程车的程澈遥遥地对他喊:

    “祁琚记得想我哦——”

    他很听话地想了她四年。

    可惜,此时此刻,四月的风没有带来任何声音,车和人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祁琚看着被风关上的大门,缓缓地靠在墙边,眼睫颤了颤,在眼底洒下一片阴影。

    ……

    入夜,细细的月牙高悬南边的天空,不远处有一颗闪着金黄色光芒的星星烁烁发亮。

    天域苍穹,星月争辉。

    周围没有其他明亮的天体,祁琚拿着一台星特朗就观测到了土星伴月的天文景观。

    空旷的房顶露台上,他来来回回在笔记上记录着一行又一行的焦距和参数,身影冷清得落满了星尘。

    也许是因为他常常看着花园大门的方向,时停时顿,不够专心,木色的纸上字迹凌乱而深刻。

    直到天微微亮,启明星准备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祁琚终于收起了望远镜。

    他垂眸看向腕表,一长一短的两根指针尖端指向凌晨五点半。

    周围一片寂静,颓然的少年终于接受了只有他一个人的现实,他翻开笔记的第一页,上面写着四行歪斜而幼稚的中文——

    “我们与那些遥远星系息息相关,

    无论它们是如何与我们天各一方,

    那些经过数十亿年旅行到达地球的光线,

    终究会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第一卷)春日完

80第八十次相遇

    温家的白玉公馆坐落在浦淞市纪念馆的后街,临山见江,六公里外就是市政商圈,是闹市中的僻静之处。

    纪念馆的铜像展示馆里立着一棵淞沪地区最为古老的白玉兰树,在上个世纪末就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文物的古树名木。

    满树的玉兰花朵朵缤纷,空灵皎洁,远眺似白云柳絮,成团环抱在一起。

    从温家老爷子书房的窗台望出去,正好能看到开得灿烂的古玉兰树。

    温思俭爱极了白云簇锦的玉兰树,命人在公馆前的步道栽满了白玉兰树。

    温家老宅——玉兰公馆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以至于温澄下车的时候,闻到扑鼻而来的淡淡清香,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满街白色的宝华玉兰。

    “七小姐,这边请。”旁边的家仆袁叔指引她往大宅走去,他边走边解释:

    “入了白玉兰道,除了老爷子以外,其他人都要下车步行,无一例外……不对,除了一个人——六小姐在世的时候,因为身体虚弱,也被老爷恩许坐车到公馆门口。”

    温澄突然停下步伐,高跟鞋的声音戛然而止。

    袁叔回头看她,这位四房唯一的七小姐,就是六小姐温慕卿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他装作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的样子,嘴里喃喃道:“七小姐……对不起,瞧我这嘴巴,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提起了早已去世的六小姐,偏偏提起了您的伤心事……”

    “无事。”温澄的声线清冷,脸上的神色淡淡,似乎并没有受到袁叔所说之人的影响。

    袁叔低下头,不敢再看温澄,只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跟着。

    这位七小姐,虽然十六岁的时候才被认回温家,却在一众孙辈之间,容貌最好,气质最佳。虽然性子冷冷清清,却颇受老爷子疼爱,也被四爷捧在手心里。

    但袁叔却没怎么见七小姐回过公馆,自她十六岁回温家上香祭祖入家谱后,她就远赴英国读书,上次在这见到她时,袁叔还不过四十四,再见时现在却已经五十有二了。

    且说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回迁祖国的这一脉温家,子嗣众多,香火繁茂。

    温思俭的原配严良姝生有三子一女,分别为温山,温峙,温怜和温渊。尽管第三个女儿温怜早夭,但三个儿子都事业有成,颇得温思俭重视。

    严良姝去世后,温思俭又娶了常家的长女常思宜。温思俭年逾半百后得子,取名为温渟。

    此后,温家有四子——山峙渊渟,意为两山立两水聚,风水寓意极佳,有迎财之道。

    五房的温渟年纪还轻,为人桀骜不羁,风流多情,尚未娶妻,不过他的婚事也还是牢牢掌握在老爷子手里。

    四房的温渊早年丧妻,传说他用情极深,尽管妻子去世多年,他都不再娶,可在八年前却找回了一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前头的两房都已子孙林立,大房的温山有两子一女——大少爷温玉言、二小姐温玉琢和八少爷温玉珩。

    二房的温峙也是,三小姐温墨兰、四少爷温墨礼和五少爷温墨屿都很受老爷子疼惜。

    这次温氏召开两年一次的股东大会,温老爷子提前让四房的七小姐温澄从英国回来,也不知道存着什么心思。

    袁叔趁开门的时候又抬起头打量温澄的神色,她依旧是眼神磊落,面色不惊。

    两人穿过庭落,袁叔说:“这幢楼的三层尽头就是老爷子的书房,七小姐且上去,我去沏杯茶。”

    这幢小白楼只有三层,都用于温思俭的起居和办公,如果未经温思俭同意,没人能上去。

    温澄上楼,脚底的高跟鞋落在木制的楼梯上,发出一声又一声醇厚的响音。

    三楼转角,就是一层广阔的开放书房。方方正正的三面墙都内嵌了书架,望眼看去,几乎看不到书墙的边缘。

    温思俭穿着一身银白色的唐服,驻着磨滑了角的拐仗,站在窗边看向那棵古白玉兰。

    他已到古稀之年,虽然硬挺着背,但是微微佝偻前倾的脖子,已经让人能嗅出他逐渐年老的气息。

    “你来了。”温思俭听见声音,转过身,看向这个许久未见的孙女。

    自从他把她送去英国之后,他就只能照片上看到温澄的变化,八年来的每一份报告,都不断地提醒着温思俭,他当年抛弃的这个孙女,比他用心栽培的所有孙辈,都更加优秀。

    比起八年前的稚气脸颊,她出落得更加成熟了。

    温澄裹着驼色的风衣,西装裤脚颇有质感的垂落,黑色高跟鞋衬着她的脚踝白皙骨感。她身材挺直地站在门口,像一只高贵的白天鹅。

    杏眼黑白分明,鼻梁高直挺括。她果然越来越像那个女人了,却没有相似的温柔可人,反而隐隐透出无法亲近的气质。

    温澄不冷不淡地向他问好。

    “芒顿的项目,你完成得很好。”温思俭夸赞道。

    芒顿是一座位于地中海沿岸的小镇,曾经在十五世纪被意大利和摩纳哥争来抢去,尘埃落定后归属于法国。芒顿成为法国著名的旅游小镇,被称为“世界的城市花园”。去年,温澄投资了芒顿的一个项目,赚得盆满钵满,成功为温家的地产生意打开了欧洲版图。

    “只是进局的时机恰好。”温澄漫不经心地回答,随即转过头,打量着满墙的书。

    温思俭笑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他随手拿过书桌上的一沓资料,“你过来,把这些拿回去看看。”

    温澄收回远眺的目光,走到他身边,接过一沓拇指厚的资料,纤细的手指一页一页翻着。

    “您这是…”温澄一页页翻着文件,不解地看向温思俭,“您这是要借刀杀人啊?”

    温思俭用拐杖敲了敲地板,杖角和红木碰撞出的声音回荡在整个书房,他提高音调佯怒道:“说什么话!”

    “您这是要把这么多产业交给我打理?我可没办法和您的儿子孙子交代。”温澄眉头紧蹙,把一沓文件都放在了书桌上。

    窗外一角白絮皑皑,仿佛被一片白茫茫覆盖,远方的教堂尖塔隐隐露出,真正的云团笼罩着大半的天空,在见温思俭之前,温澄觉得今天的天气还是不错的。

    “你不用管他们,我自有交代,难道我一个老头子,还管不来他们吗?”温思俭的语气缓和下来,“并非让你直接上手,而是让你先进入公司,一步步学习。”

    温澄突然笑了笑,“那我还得感激您挺为我着想的?”

    温思俭露出一贯的慈祥笑容,他把桌子上的文件放回温澄手中,轻轻拍了拍,“如果是属于你的,就要握紧。”

    “八年前,我就和你说过,若想不被人挟制,就必须强大,”温思俭颇有深意地说,“你身体里流着温家人的血,应该是个有野心的人。”

    闻言,温澄把手一收,将那沓资料抱在怀里,挡住了风衣上的蝴蝶结。她微微一笑,“如果成为了我的东西,我就不会再轻易地送回去了。”

    送茶进来的袁叔正好听见这句话,他敲了敲身旁的顶梁柱,示意进来递茶。

    “我就不喝了,这杯茶留给您吧。”温澄笑着准备离开。

    袁叔端着茶盏,淡青釉的三才杯隐隐散着热汽。他挽留七小姐,说道:“这茶可是上好的国礼茶,七小姐您尝一口?”

    “不用了,我得赶紧去抢东西了。”她朝袁叔侧头示意,唇边的笑容却带着一股冷意。

    没人看见,她转身的那刹那,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直到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在楼梯转角,袁叔才端着茶走到温思俭身边,“老爷,您看这茶不喝浪费了?”

    温思俭接过一盏,细细地抿了一口,入口甘甜,久荡而不消,“果真是好茶。”

    “七小姐也真是的,不过花三分钟喝口茶,也不舍得。”袁叔把另一盏茶也放在书桌上。

    袁叔只是一个跟在温思俭身边多年的家仆,他哪里知道,就凭刚刚温澄手里拿着的文件,她能够买下无数的上等茶田和顶级茶庄。

    “她不是个不识货的人,只是她知道,有更重要的东西在等着她。”说罢,温思俭喟叹一声。

    “那是,七小姐可是老爷的亲孙女。”袁叔恭敬道,随后他似乎又想起一件事,补充:“刚刚在公馆门口,我特意提起了六小姐的事情,七小姐并没有很伤神的模样。”

    “是吗?”温思俭突然冷了脸,然后蓦地笑开了声,“这才像温家人。”

    适当冷血,无需真情,早早舍弃无法挽回的东西,抓紧手里掌握的,才能让利益最大化。

    袁叔并不晓得温思俭笑的含义,只是凭借多年的忠心,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老爷,七小姐毕竟没有从小养在宅子里,您就不怕……?”他说到一半就住嘴了。

    温思俭看向温澄离开的方向,幽幽道:“就算她厉害得能通天,毕竟是个女人,构不成什么威胁。”

    袁叔一顿,点头赞同,利落地收好见底的茶盏。

    ……

    除了温思俭以外,温家的晚辈都住在一座五层高的小红楼里。最原始的小红楼由红砖玉瓦筑成,因此得名。经过一番改造翻新之后,小红楼隐隐有着欧式城堡的影子,却还是循旧称作小红楼。

    佣人指引温澄来到小红楼的二层,她几乎没回过玉兰公馆,本就没有自己的房间,而且也还未成家,是除了八少爷以外辈分最靠后的孙辈,因此只能住在二层尽头。

    虽然长廊尽头的房间比较偏,离楼梯和电梯都颇远,但温澄却觉得这里很是清净,还颇为满意。

    温澄正在书桌上翻看温家产业的各项内部数据,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响声。

    大约持续了十多分钟,她终于忍不住起身开了门。

    她站在走廊尽头,看不清前头正在倒腾什么,于是亲自走了过去。

    正在忙碌的仆人看见温澄,连忙停下了手中的话,抱歉道:“七小姐,这是夫人给五爷准备的新家私,正在着急地往四楼运呢。”

    五爷,温渟,也就是温思俭第二个夫人唯一的儿子。

    温澄算了算温渟的年纪,可能也就比自己大了两三岁吧。可她却要遵循辈分喊他一声叔叔,心想有点奇怪。

    但她又一想,前头那些少爷小姐的,有些甚至比温渟年纪还大,也要喊他一声五叔,温澄心里一下就豁然了。

    她往楼上看看,问道:“这位……五爷回来了?”

    “没有呢,五爷虽说已经回了浦淞,但他一向不喜欢回公馆住,都住在外边的。五爷好不容易松口说过几天回来,夫人就特地让我们换新房间里的装潢和家具,好等着五爷回来,”站在一楼指挥的管家仰着头,毫不停歇地说了一串,然后露出歉意,“打扰到七小姐了,等会我就让他们都小声点。”

    “无妨。”温澄摇头,声音平静无波。

    直到温澄回到房间,管家才上了二楼,旁边的佣人拍了拍胸口,“我不知道七小姐已经回了小红楼,幸好小姐脾气好,要是遇到三小姐,我怕是已经被吃了。”

    管家皱了皱眉,呵斥道:“小姐们也是你可以随意评论的吗?”

    佣人低着头,连忙道歉。

    ……

    晚上,温澄终于在家宴厅见到了这位夫人常思宜。

    常思宜刚从外面回来,还着一身华贵的香槟色晚礼服。

    常思宜进来的时候,这一对祖孙吃得沉默,空旷的家宴厅里只回荡着汤匙碰撞在陶瓷碗底的声音。

    温澄和常思宜的辈分隔着一个没有血缘的温渊,于是她也打招呼打得很是冷漠,“您好。”

    常思宜却很是热情,放下黑色的碎钻腕包就走到了温澄身边。温澄只能无奈地放下手中的刀叉,站起来迎接常思宜。

    等常思宜走到面前时,她才暗暗惊讶,常思宜看起来比新闻图片里还要年轻美貌。

    常家掌握着众多著名影视公司的股份,而常思宜是常家的长女,今年不过四十七,满身的风姿韵味看起来却像三十出头。她虽不是常家最受宠的女儿,但却知书达理,长得也温婉娴熟,除了年龄之外,一切都很适合作为温思俭的第二任妻子。

    “你就是老四阿渊的女儿,温澄?”常思宜笑道。

    听见这个比父亲还小上几岁的女人这样称呼温渊,温澄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个忍俊不禁的笑容,在常思宜看来,却是个示好的信号。她拉住温澄的手,忍不住摸了摸,温凉却光滑细嫩,果然是在好年纪。

    “今天的菜可合你胃口?”她看了看宴桌上的西餐,忍不住埋怨道,“老爷,小七从英国回来,她想吃的怕是地地道道的中餐呢。”

    温澄确实想吃浙菜,她刚一入宴厅,见到满桌的熏鲑鱼、奶油蘑菇汤、牛羊排和沙拉,太阳穴不禁跳了跳。

    温思俭看了眼站在旁边的管家,管家马上变了脸色,道歉道:“是我失误了,我以为七小姐学成归国,会吃不惯中餐。七小姐,对不起!”

    温澄只好打圆场,“中餐西餐都好,我都吃得惯,不如明天中午就改吃中餐吧?”

    “好好问问小七想吃什么,”温思俭的脸色阴转晴,又抬头问常思宜,“一起再吃点吧。”

    常思宜露出转瞬即逝的为难表情,嘴上却说:“等我换个衣服就来。”

    等到常思宜再来时,温澄已经吃得七分饱,她放下筷子,见管家给常思宜添了几小口沙拉。

    温澄细想,常思宜在这个年纪,还能保持妙如少女一般的苗条身材,可见她平时也是不怎么吃东西的。

    温思俭倒是还拿着汤匙,他一边喝汤一边听常思宜和温澄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家常,无非是温澄在英国的生活,还有关于芒顿小镇的投资项目。

    不知道怎的,常思宜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你在英国可有男朋友?”

    温澄一愣,随后转头看向主座的温思俭,“我有没有男朋友,老爷最清楚吧。”

    温思俭突然放下碗,说道:“小七年纪还小,不用这么早找婆家。”

    可大房的二小姐温玉琢,在这个年纪已经嫁给了明家。二房的三小姐温墨兰也举行了订婚仪式,虽然迟迟没有结婚,但对象却已经是定下的了。

    若是温慕卿还活着,哪怕只能躺在病床上,也是要被当作一件商品似的送出去,作为温氏和其他家族企业的联姻牺牲品。

    温澄想了想温思俭的这句话,无言地笑了笑。

    自此后,常思宜明显沉默了下去,她吃完碟子里的沙拉,便拉着温澄去了公馆里的花园。

    温澄没来过花园,想着有个人引她走走,兴许能让她更快熟知公馆里的大路小径。

    但听常思宜夸赞了十来分钟她所认识的世家子弟之后,她忍不住打断道:“常夫人,你不用再给我介绍那些青年才俊了。”

    温澄顿了顿,想快刀斩乱麻,继续解释道:“大概在下个星期的股东大会结束之后,你就会听说,我会进入温氏的核心领导圈,暂且不说我没有时间去相亲。只要再等上一两年,我能选择的范围,不会再局限你刚刚所说的那些人之内。”

    她故意压低了几分声音,倒显得有些低沉,在微冷的夜晚,凉悠悠地传进了常思宜的耳里。

    吃饭前,温澄换了件浅灰色的毛呢大衣,里面搭了件高领的黑色毛衣,此时的她,站在常思宜的一臂距离外,目光望向花园里一座已经干涸了的人工瀑布上。

    年轻的女人,姣好的脸上带着些许傲气,似乎高不可攀。

    常思宜默默注视着她,嘴巴终于堵上了。

    后半段散步以沉默作为主旋律,常思宜在前,温澄在后,兜兜转转终于走完了花园。

    在八点时分,两人在小红楼门前的台阶分开了。

    温澄回小红楼二层,而常思宜却走向小白楼。

    十分钟后,温思俭听常思宜转述完后,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果真这样怼回了你?”

    “是呀,”常思宜的双手落在温思俭的太阳穴上,时轻时重地帮他按着,“她的性子,倒是和阿渟有几分相像。”

    温思俭默了默,问起这个小儿子:“阿渟什么时候回?”

    “我让他后天回来,在家里住上几天,也好和小七熟稔点。”常思宜若有所思道。

81第八十一次相遇

    接连两天,温家公馆里都专门请了淞沪著名酒楼里的大厨来烹饪,几乎每一餐都是不同菜系。

    公馆里的佣人都在悄悄议论,这个七小姐到底用什么路子取得了老爷子的欢心。

    可是平日里看七小姐冷冷淡淡的,对着老爷子也没有特别热络,甚至能称得上疏离。

    距离饭点还有两个小时,温澄在房间里和法国的合作伙伴打着会议电话,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轰天的引擎声。

    她一只手还拿着设计图,另一只手撩开窗帘,看见一辆红色的敞篷车大剌剌地停在公馆门口。

    看得并不真切,但温澄能根据那辆车的独特流线型车身推测,那是温氏和外资品牌合作研发的最新款高性能跑车。

    还选了个红色,真是够骚的。

    温澄挂了电话,伫立在窗前,她想起那天袁叔和她说,只有老爷子和六小姐温慕卿能够坐车经过那条白玉兰道。

    可眼前的红色跑车,却很是熟练地停在白玉兰下,突兀的红漆和繁茂的白花,凑在一起很是扎眼。

    袁叔是温家的家仆,守在公馆好几十年,他怎么会不知道有其他人也享有这个特权?这样看来,袁叔说得也并不是真话。

    那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温澄撑着下巴沉思,等她想明白后,却发现跑车的主人已经走到了庭落里。

    男人停住脚步,抬眸看向小红楼。

    小红楼的二层尽头,有一扇方正的木边平开窗。那是客卧的窗子,平常都是关得紧紧的。

    可今天却敞开了,还站着一个清瘦的女人。

    男人挑眉,颇有意味地看向窗里的人。

    她披着一件黑色的羊毛衫,两袖在脖子间打了一个灵活的单结。

    远远瞧着,脸长得不错,但身材有些过于乏味了,他想。

    温澄回过神后,才发现底下的男人一直盯着自己看,眼神里透露着赤.裸.裸的侵略性。

    她顿觉不爽,抬手将帘子拉上,却忘了手里还拿着图纸。稍不留神,其中几页纸从指尖滑落,顺着窗缝飘了下去。

    温澄愣住了,直到图纸飘飘摇摇地落稳,她才发现自己刚刚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忍不住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

    温澄探出头看那些落在草坪上的纸,神色变幻,情绪复杂。

    男人走到草坪前,弯下腰捡起其中一张图纸,随后眯着眼看向二楼的女人。

    旁边的佣人连忙捡起剩下几张图纸,递给他。

    他仰起头,真切地看见了温澄的脸,素净却惊艳。

    好吧,虽然这一招过时了,但他不介意陪她玩玩。男人整理好手中的图纸,随意一问:“家里来客人了?”

    旁边的佣人答:“回五爷,是四房的温澄小姐,排名第七,前两天就回来了,一直住在小红楼的客房。”

    温渟一愣,随后笑出了声,“我还以为家里来了个潘金莲呢。”

    他收起图纸,径直往小红楼走去。

    佣人有些焦急地劝阻:“老爷和夫人都在书房等着您呢,您要不先去一趟小白楼?”

    “不了,先去会会我这个侄女,让他们等着。”

    ……

    温澄换好衣服后,就听见了有人敲门。

    意料之中。

    她打开门,看见温渟站在门口。

    温澄在小白楼的全家福照片上见过温渟的模样,所以她在看见他的第一眼时,就认出他是她的五叔。

    温渟看见眼前的女人披上了一件长款的西装外套,眼神在她身上流连,然后开口问道:

    “你就是我四哥捡回来的女儿?”

    语气顽劣,口气刻薄。

    温澄脸上的礼仪性笑容渐渐消失,她淡淡地扫过温渟手中的图纸,冷冷道:

    “说起捡,你才是被温渊从派出所捡了不下十次的男人吧?”

    温渟太阳穴跳了跳,居然一时语塞,他没想到温渊会把这些陈年旧事翻出来告诉眼前这个女人。

    温渟高中时参加地下赛车比赛、和人打群架,经常闹进派出所。

    他只让温渊来把自己捞出去。家里三个哥哥,温渟也就和温渊能说得上话。

    “谢谢你帮我捡回东西。”温澄无情地从温渟手里抽回属于自己的那几张纸,砰得一下关上了门。

    温渟眼疾手快地握住门把,想霸王硬开门,却听见里面迅速地传来了锁门的声响。

    他本来想上来调戏一下这个从来没见过的侄女,却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

    还挺有个性,温渟冷嗤一声,转头看见袁叔着急忙慌地跑了上来。

    袁叔大老远地就看见五爷站在七小姐的房间门口,差点吓破了胆,快走到温渟身边,“老爷有要紧事等着您呢,请您马上过去吧。”意思是千万别缠着七小姐。

    温渟皱着眉,无语地问:“我又不会吃了她,你们怕什么?”

    袁叔擦了擦头上的汗,“哪里的话……哪里的话……”

    直到袁叔跟在温渊身后,离开了小红楼,袁叔提着的一颗心才安稳下来。

    三分钟前,佣人将五爷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了袁叔,袁叔听见“潘金莲”这三个字,差点下巴都掉了。他担心五爷会把七小姐当作那些可以随意玩弄的女人,毕竟……五爷以前没少做这种事情。

    要是五爷做出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举动,不说老爷面子难看,护犊子的四爷难免会和五爷翻脸。

    也不知道在他赶去之前,五爷有没有对七小姐做了什么……袁叔又擦了擦头上的汗。

    温渟面色不虞的从小红楼出来,直到他见到温思俭,脸色更臭了。

    温思俭正在文件上签字,旁边的秘书看见温渟进来,悄声对温思俭说了几句话,便退下了。

    “你还知道回来?”温思俭阖上钢笔,冷哼一声。

    “我现在就可以走。”温渟呛道。

    温思俭一时语塞,他默了默,问道:“见到老四家的女儿了?”

    温渟点头,眼神玩味地看向温思俭,“这么多年,你怎么把她召回来了?”

    “目前看来,她是最好的人选,”温思俭起身,驻着拐仗,把一沓资料扔在了温渟面前。

    温渟一看,全是温澄的光辉事迹,详细到连她在大学里的每一门课程成绩都有。

    “您老不怕四哥知道之后,一气之下和您断绝父子关系?”温渟冷笑,“四哥可是最疼这个女儿了。”

    温思俭的脸色变了变,他盘着手上的拐杖,随后恢复坦然。

    “也对,四哥早就是温家的弃子了,您才不会在意他的想法。”温渟早知道温思俭的想法,干脆替他说了出来。

    温思俭看了他一会,慢条斯理地回答:“那是他的选择,从他选择为一个女人而背弃温家的那一刻开始,他也被温家舍弃了。”

    “可你从来没问过我的选择,暂且不说我会不会接手公司,”温渟的语气平淡无波,眼神里却掠过一股寒意,“至少,我还不屑于让一个女人来为我铺路。”

    ……

    温澄刚把图纸整理完,就听见又一声引擎轰鸣。

    她扫了一眼窗外,就看见那辆红色的跑车疾驰出了白玉兰道。不过一愣神的时间,车就消失在了她的视野范围内。

    车速危险而疯狂。

    晚上吃饭的时候,温思俭没有露面,反而是常思宜陪她用完了一顿晚饭。

    常思宜告诉她,温渟下午的时候顶撞了温思俭,两人闹得不欢而散。

    温澄在国外就常听说这两父子的关系并不融洽,有时还能到水深火热的地步。温澄见怪不怪,没有深问这两人是因为什么原因发生口角,只是礼貌性地安慰了常思宜几句。

    聊到最后,常思宜的语气温柔得不寻常,温澄还记得她的原话:“温渟这孩子虽然脾气暴躁了点,但性子确是好的。你以后如果和他碰上了,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他,多担待些。”

    兴许是听闻温渟和温澄都已经回公馆的消息,温家大房和二房都派了人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袁叔就来敲了温澄的房门。

    他告诉温澄,大房的大少爷温玉言、二小姐温玉琢以及二房的四少爷温墨礼都回来了,正在小白楼和老爷子请安。

    温澄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有些好奇地问道:“请安?”

    听起来像是封建社会的风俗。

    袁叔尴尬地挠了挠头,颔首道:“虽然大爷和二爷早就成家立业,在外面有自己的置业,但每次大房二房回公馆,都会第一时间给老爷子问候奉茶,”随后,他又补充道,“老爷子特意吩咐了,让七小姐过去,堂兄妹之间正式见个面。”

    “我知道了。”温澄轻轻道。

    她迅速地换了身大衣,在脸上轻轻扑了点底妆,显得气色好些。

    小白楼是一座翻新的新中式合院别墅,二层有一处望江观景平台,温思俭将这里打造成露天的茶室。

    温澄上楼后,穿过古色古香的长廊,视野一下宽阔了。

    天高江阔,翻涌不息。

    温澄看见温思俭的身旁站着一左一右两个高挑男人,一个孕肚初现的女人坐在稍远的竹椅上,一边抚摸着肚子,一边侧耳听他们说话。

    她的身影不过刚刚出现在观景台上,怀孕的女人便立马注意到了她,起初先是怔神几秒,然后站起来向她打了声招呼,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温澄认得这个女人,大房温山唯一的女儿,温玉琢,温家孙辈排名第二。

    站在温思俭右边的男人首先快步走了过来,直到走近了,他顿了顿,眼底浮现一丝不明的笑意:“七妹?”

    温澄穿着深色的大衣,衬得皮肤更加白皙,明澈的光影在眸底浮沉,分明的眉眼越发灼人。

    她迅速地回想这个男人的身份,如果没记错,他应该是二房温峙的儿子,四少爷温墨礼。

    “四哥好。”温澄对他点头示意。

    温墨礼依稀记得眼前女人在八年前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那个时候,她还不姓温,而是姓程。

    八年前,温墨礼刚刚研究生毕业,听从父亲温峙的意见在美国继续深造,他在上飞机前的前一天晚上,见到四叔温渊带着一个陌生而单薄的小女孩回了公馆。温墨礼只是在楼上远远一眺,只觉得这个小女孩瘦得狠,个头大概只到自己胸口,整个人走起路来轻飘飘的,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

    温家女孩的身材向来高挑丰腴,温墨礼没有想到,这个瘦弱的小女孩日后也会成为温家的一份子。

    她在小白楼前张望了许久,才跟着温渊踏了进去。

    没想到,八年过去,这个稚嫩的女孩竟出落得如此明丽。

    听见温澄喊自己,温墨礼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他带着温澄走向祖父和大哥,寒暄道:“真是女大十八变,你比小时候漂亮多了。”

    在温澄身边,温墨礼隐隐约约嗅到一股桔柑的淡香,他看向身旁的温澄,眼底意味有些说不明道不清。

    跟在后头的温玉琢也迎了过来,双眸充满了亲切的笑意:“七妹长得和六妹有几分肖像呢。”

    那一刻,温澄才发现,温家人的笑容几乎是从一个模板里刻出来的。无论是眉眼,还是嘴角的弧度,都经过了精心计算,简直一模一样。

    温澄似笑非笑,眼神却沉静无澜:“姐姐也比照片上好看许多。”

    温玉琢生得温婉,她穿着一身水蓝色连衣裙,外搭着一件薄衫,显得很是羸弱动人。

    温思俭拄着拐杖敲了两声,另一手招呼温澄过来:“正式介绍介绍,这是你大哥温玉言,二姐温玉琢,四哥温墨礼,”他让温澄站在身边,补充道:“这是老四家的女儿,温澄,也就是你们的七妹。”

    介绍双方时,先幼后长。

    无论是看辈分还是年龄,温思俭都应该先向温玉言众人介绍温澄的身份,但一向最重视传统礼仪的老爷子,却先向温澄介绍了大房和二房的人。

    温玉琢和温墨礼皆愣了愣,又很快地恢复热络。唯有温玉言一声不吭,静静地盯着这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妹妹。

    “大哥、二姐、四哥好。”温澄慢条斯理地问好。

    闻言,温玉言的脸色才稍有缓和,他朝着温澄点了点头。

    这时,温澄才仔细打量起温玉言,他看起来大约有三十多岁,穿着一身法兰绒黑色西装。尽管在公馆里,周围并无外人,但他还是细致地扣好了最上面的银扣。

    袁叔上了一些点心,摆好盘后在一旁泡了场功夫茶。

    温思俭坐在主座上,温墨礼和温玉言坐在老人的一左一右,温玉琢则贴着温澄坐下,似乎很是亲昵。

    三个晚辈从最近几个火热的国产动画IP,一直聊到温氏和外国顶级超跑合作投资研发的车型。

    还有一个人——温玉言全程没说话,云淡风轻地看着面前之人。温玉琢和温墨礼热络地聊着,温澄只是偶尔顺着他们的话回几句。

    在场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更在意温思俭的神情。

    与其说是交流,不如说是在温思俭的面前展示自己。从小在公馆长大的孩子,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无时无刻的隐形较量。

    很快,温思俭打断了他们越聊越远的话题,他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问:“玉言,你想好了吗?让小七去试试什么产业。”

    话音落下,本来兴致盎然的温墨礼一噎,吃惊地看向温思俭,随后敛了敛表情,目光在温玉言和温澄身上流转。

    温玉琢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温玉言似乎早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他看着脸色依旧淡定的温澄,沉声道:“温氏已经布局旅游产业两年了,现在是打造产品的关键时刻,”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亲妹妹温玉琢,然后道:“小七在欧洲上学时参与的那些投资策划案,我也有了解,不如就让她试试这一块。”

    温玉琢顿时变了脸色,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大哥,握着茶杯的手渐渐用力。

    “好,就让小七明天去公司找明宸报道吧。”温思俭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他站起身驻着拐仗,对袁叔说道:“我累了,等会早餐送到我房间,我就不陪你们这群年轻人闹了。”

    温玉琢眉头一皱,蓦地站起来,嘴快道:“祖父,明宸他……”

    话音刚出,旁边的温玉言便猛地拉住了温玉琢的手,隐隐地摇了摇头。

    温玉琢抿唇,话到嘴边转了个弯:“明宸他说很久没来看望您了,有时间想来公馆坐坐……”

    温思俭转身看了看这个孙女,道:“不用了,让他好好照顾你,不用来看我这个糟老头子了。”温思俭的声音依旧自然,但脸色却浮现了一丝不快。

    温玉琢嘴唇张了张,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依旧坐在原处的温澄抬腕看了看时间,另一只手的指尖在茶杯上敲了敲,发出三道清脆的响声。

    她注视着温思俭离开的背影,又慵懒地瞧了瞧这三兄妹奇怪的神情,感觉像看了一场身临其境的舞台剧似的,心里觉得十分好笑,不由得勾起了唇角。

82第八十二次相遇

    温玉琢坐在车上,有些不安地握住了安全带,她转身问温玉言:“哥,你说祖父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还不肯相信明宸?”

    温玉言烦躁地抽出一根烟,突然意识到旁边坐了一个孕妇,又收了手,敷衍地安慰:“你怀着孩子,先别想这么多。明宸底下的人捅了这么大窟窿,老爷子怎么可能这么快对他有好脸色,”他顿了顿又道,“你今天太着急了,没看到祖父一听到明宸的名字,脸色都变了?”

    温玉琢委屈地低下头,哽咽道:“我实在没想到,祖父竟然会让一个小丫头片子……”

    “她是四叔唯一的女儿,能受到老爷子如此青睐,你不要小瞧了她。”温玉言的声音提高了一度,变得有些严厉。

    “可大哥你怎么能把她安排进明宸的公司呢……”温玉琢实在想不通大哥的想法。刚刚在观景平台上听见哥哥让温澄试试温氏的旅游产业,温玉琢宛如晴天霹雳。

    温玉言转头看着她,眼里透露出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都说怀了孕的女人会蠢几分,没想到是真的。你以为是我安排的吗?温澄来之前,老爷子话里话外都是暗示,难道我还能拒绝吗?”

    温玉琢一愣,无神地看着车前窗,精致的指尖几乎要把手心刺出血印。

    温玉言把车开上了主道,他从后视镜里看见温玉琢通红的眼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有些重了。他沉思片刻,劝道:“四叔手上的股份还是个未知数,以后肯定是留给温澄的,如今还不能确定这个女人是敌是友,反正先把她拉进阵营里。如果她能和我们保持统一战线,有四叔助力,二房以后肯定没有翻身之日。如果她选了二房,也无妨,让明宸在自家地盘里弄死一个人,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温玉琢抬起眼看旁边的哥哥,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她点点头,心想着回去怎么暗示明宸。

    ……

    另一边的温澄正在和温墨礼一起用早餐。

    温墨礼喜欢煎双蛋配培根面包,他进食的速度一向很快,不出十分钟就把早餐一扫而光。他看见温澄还在慢吞吞地喝粥,又让厨子准备一盘华夫饼。

    温澄神色自若地一口一口喝粥,看得温墨礼都有些着急,恨不得把这一碗粥给她灌下去。

    “我还从来没见过祖父对哪个后辈这么好过。”温墨礼忍不住,终于开了口。

    温澄喝完最后一口粥,拿纸巾抿了抿嘴,她笑了笑,道:“这里没有外人,四哥想说什么就说吧。”

    温墨礼似懂非懂地看了她一会,忽然“哦”了一声,“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聪明人之间不需要那么多客套,”温澄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四哥无非是想问,为什么老爷子会让我轻而易举地进温建罢了。”

    温建——温氏建设集团的简称,是温氏集团的龙头企业,核心优势是旅游产业建设和文化产业投资。

    “过几天,你就会知道答案,不如我卖你一个人情,提前告诉你。”温澄摆了摆手,让对面的温墨礼靠近些,莞尔道:“明宸,也就是二姐夫,他这些年从温建挖走的油水,有这个数。”

    温墨礼看见温澄伸出了左手掌,在空中晃了晃。

    他心里一惊,没想到明家借着温建的名号赚了这么多。

    “老爷子早就看不惯明家借着明宸的名号对温建指手画脚,所以让我这个过河卒把明宸轰下来。”她温吞吞地说道。

    过河卒,没有退路。

    温墨礼的目光在温澄身上打转,随后作出一副豁然开朗的表情,“到底是你卖给我一个人情,还是你想向我求一个人情?”

    温澄的眼底漫出笑意,“四哥比我想象中得还要……聪明,不,是精明。”温澄在心里感叹,她果然还是太年轻,一下子就被温墨礼看出了真实的意图。

    她本来想透出风来,引温墨礼自己上钩,却被他看出来,她是在求他上钩。

    “既然老爷子给了我这个任务,我人微言轻,也没有外家支持,一个人绝对玩不赢明家,不如四哥你帮个忙,搅一趟浑水?”

    把二房拉进战场,让局面更加混乱,才有可能达成她的目的。

    “老爷子告诉你明家的底细了?”温墨礼好奇地问道。

    “嗯,”温澄点了点头,“明宸的外祖,出身日本财团,主要参与国际间金属、机械和石油的贸易往来,1997年金融危机的时候给了老爷子一笔钱,救下整个温氏。老爷子原本给了明家47%的股份,后来老爷子把部分资产剥离,逐步收回股份,现在明家只持有温氏15%的股份,却还是第三大股东,可比二伯手上的股份还要高出5个点。”

    温峙,也就是温墨礼的父亲,也只持有温氏不到10%的股份。

    温墨礼嗯了一声,他看着新上来的华夫饼,随后道:“明家在温氏根深蒂固,温玉琢对明宸死心塌地,再加上有大哥支持,就算加上二房,也不一定能让明家受损失。”

    “你放心,股东大会之前,明宸会彻底失掉大房的支持。”温澄拿刀叉把松软的华夫饼切成两块,“可口的华夫饼,一块分给你,另一块是我的。”

    温墨礼看着温澄未经许可就把半块华夫饼放进了他的碟子里,不由得失笑:“那我能帮上什么?”

    温墨礼盯着温澄漆黑的双眸,低头吃了一块华夫饼,“你知道我父亲在温建的名声很大,所以想让我父亲亲自出面,用这个把柄推翻明宸。”

    温澄打了个响指,“没错。”

    “那你呢,你又会做些什么?总不能会只用一个情报来换我父亲入局吧。”

    “我负责让明宸后院起火。”她笑眯眯地看向温墨礼。

    ……

    两天后,温墨礼没想到明宸的后院这么快就起火了。

    他黑着脸点开微博热搜,一条一条地滑下去。

    日本名模KINO出轨。

    KINO有妇之夫。

    KINO出轨实锤。

    日本狗仔曝光了KINO和一个男人在公寓前缠绵亲吻的照片,画质清晰,劲爆十足。

    KINO因为去年出演过一部中国电影,在里面大显身材,被网民评为新一代宅男女神。

    温墨礼记得,那部影片,温氏旗下的影业公司也有参与投资。

    而那个和KINO激烈亲吻的男人,仔细看看身形和五官,明眼人就能发现这是明家太子爷明宸。

    明宸在和温玉琢成婚前,是八卦周刊的常客,不少眼尖的网友都在评论底下猜测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明宸。

    温墨礼抽了抽嘴角,默默地把手机屏幕递给温峙,古怪地对着他说:“这大概就是小七的手段吧。”

    温峙正在修理角落的文竹盆栽,他放下手中的剪刀,接过手机,嫌弃地看了看,一边摇头一边叹息:“小二所托非人啊。”

    温墨礼耸了耸肩,“我以前劝过二姐,这个男人看上去就是花心痞子,可谁让二姐看上他一副好皮相。”

    温峙又笑着摇摇头:“温家人的婚事,有多少是能自己做主的?你以为她是真心,却不知道她只是装作真心。”

    温墨礼默了默,问道:“明宸爆出这种丑闻,老爷子肯定更不容下他了。”

    “阿礼,有些事情要看本质,”温峙一边修剪着文竹的主峰,一边语重心长道,“到底是因为明宸出丑,所以老爷子要舍弃他;还是因为老爷子要把他当作弃子,所以才让他烂了名声。”

    温峙把新生的蘖苗剪下,清到一旁:“虽然手段不入流,但只要好好把控舆论,总是能给明家那小子致命一击。你和老四家那位说一声,股东大会上,我会出面。”

    “文竹喜欢湿润,但忌浇水过多。水浇多会使根系腐烂,但过于干燥会使文竹枯萎。”温峙唤来佣人,好生叮嘱了一番,又转头向温墨礼说道,“做人也是一样,凡事要把握一个度,切忌贪心。”

    “儿子谨记父亲教导。”温墨礼跟在温峙身后,恭敬地回道。

    “我还真是有点期待见见这个丫头。”温峙接过佣人递来的手帕,仔细地擦拭着手指,“你对她怎么看?”

    “她……和四叔的性子一点也不像,”温墨礼有点犹豫,“却很像是个温家人,虽然她八年前才回了温家,手段和心计却很是厉害。”

    温峙突然朗声大笑,“阿礼啊,你小看了你四叔。他可是在我们这群兄弟中,唯一一个敢反抗你祖父的人。”

    温墨礼顺着温峙的话问:“父亲说的是当年四叔为了小七的母亲离家的事情吗?”

    “你可知小六的母亲周浣玉?”温峙问道。

    “浙北周家的周浣玉。”周浣玉还在世时,温墨礼年纪还小,他已经不记得周浣玉的容貌,却记得她是温家里边少有的温柔女子。

    “是,周浣玉有个妹妹,名唤周浣云,两姐妹长得相似,但性子截然相反。”温峙想起当年的事情,叹息道,“周浣玉死后,周家想把妹妹塞给老四当续弦,老四不愿意,在学校里和小七的母亲相爱了。可那周浣云不甘心,怕是间接地害死了小七的母亲,老四知道真相后恨极了她,不顾一点情分,把周浣云送上了老爷子的床,还诬陷是那女人自己爬上去的。”

    温墨礼吃惊道:“送上了……祖父、祖父的床?”

    温峙呵呵一笑,“父亲睡了儿子的妻妹,是多么败坏家风的一件事。老爷子早就知道了老四的心思,但不会承认自己中了儿子的计。为了不让这件事传出去,老爷子总要找解决掉当事人,也只会把气出在那个女人身上,倒是不知道周浣云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温墨礼的心情越发复杂。

    在温家人中,温渊独特而又独立。他常年居于英国,以学术为重,看起来并不把温家的财富和权力放在心上。

    在温墨礼心中,这个四叔简直能用高风亮节来形容。

    可如今父亲却把这种发生在后宅的阴私事告诉他,大大颠倒了他心目中的四叔形象。

    “罢了,都是些陈年往事,你也不用太过惊讶,”温峙看着怔神的儿子,暗暗叹息,果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老四家的那位,你可要好好盯着,别被人白白当了枪使。”

83第八十三次相遇

    在明宸的绯闻引爆网络的两个小时后,温建集团立马发公告辟谣,KINO的绯闻热度很快降了下去。

    但只要见过总裁明宸的温建员工都心知肚明,和KINO鬼混的男人就是自家老板。

    三天后,温氏在总部召开股东大会,直管温氏建设集团的董事长换成了温峙。

    温峙算是温氏的三把手元老,一直管理温氏的汽车集团。这次换他主管温建,都在大家的意料之中。

    只是在情理之外,温建又空降了一个总裁。

    这个总裁资历年轻,名号甚微,几乎没人听说过她的身份。

    直到温建官网挂出她的照片和身份后,大家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温家七小姐。

    一直以来,只有温家的男人能在温氏集团里站稳,温氏的员工从没见过有任何温家女性进入公司。

    可如今,温家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儿居然直接成为了温氏的核心领导层之一。

    ……

    一大早,杨桐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里面传来一声清朗的女声:“进。”

    她轻轻推开门,看见自己的上司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件。

    这位总裁好像特别钟意落地窗。

    温澄生得白,在透明的玻璃窗前几乎透亮得能发光,尤其是轮廓鲜明的五官,从侧面看起来更加立体。她的眼神专注,一声不吭,仿佛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整座城市的高楼大厦只能沦为她的背景。

    身为女人,杨桐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怔愣了一会。

    “澄总,这是投资委员会递上来的集宁项目调研报告,请您过目。”杨桐把手中的文件放在桌子上。

    “嗯。”

    杨桐知道自己的新上司话很少,甚至称得上有些冷漠。

    她有些犹豫道:“澄总,需不需要把今天晚上的会议取消?”

    “嗯?”温澄的注意力终于转到了杨桐身上,她微微皱着眉,不太理解杨桐的意思。

    “温教授的飞机一个小时后会降落在浦淞机场,今天下午他受邀参加J大的研讨会,需不需要帮您推掉今晚的事情?”杨桐回答。

    温家只有一个温教授,就是温渊,也就是这位温家七小姐的父亲。

    温澄看她一眼,摇头说“不用”。

    “好、好……的。”杨桐没想到温澄回答得这么快,好像没经过思考就直接给出了答案。

    “等等,”就在杨桐准备退出去时,温澄叫住了她,“这里离J大有多远?”

    杨桐想了想,回答:“直线距离11公里,非高峰期车距25分钟。”

    杨桐在温澄脸上看不到什么表情,只听她轻轻说道:“那今天帮我取消掉所有事情吧。”

    不出半个小时,杨桐就看见温澄提着包从办公室里出来,边走变说:“集宁的报告,土地流转价格情况不够详细。”像一阵风挂过。

    “是,我会反馈给投资委员会。”

    “没什么紧急的事情,就不用通知我了。”温澄抛下一句话就走了。

    杨桐望着温澄的背影,有些疑惑。

    澄总为什么把藏蓝色的外套西装换了下来,特地搭上了一件雾粉针织衫。

    还换上了一双平底鞋。

    路上有点堵车,但温澄却很有耐心地开着一部黑色路虎在车海中慢慢穿梭。

    差不多开了四十分钟,她才到了J大。

    J大是浦淞最好的大学之一,在全国也能排到前五。

    说起来,温家和J大还有一点关系。

    温渊提起过,在清末时,他的祖父温雁成曾在淞沪地区参与创办了一所公学,也就是J大的前身。

    温澄从公司出来前特地换了身外套,穿着和模样看起来就像一个清纯的大学生,很顺利地从学校东门进去了。

    早上十点,还是上课时间,空旷的校园里没什么人。

    路过的行人会惊起街道上的麻雀,偶尔响起几声欢声笑语。这所大学虽然久远而古朴,却无不彰显着年轻的活力和蓬勃的朝气。

    温澄路过绿草如茵的足球场,又慢悠悠地晃到了图书馆前,看见两个穿着格子衫的男生站在公告栏面前驻足许久。

    于是她也好奇地凑在公告栏前,盯着一排排的社团海报看。

    两个男生很快过来搭腔了,“小姐姐是哪个学院的?”

    温澄脸上掉下三根黑线,但又不想暴露自己不是大学里的人,看见海报上一个社团主办方的名字,便随便说了个管理学院。

    “啊,是管院的,大几呢?”其中的高个男生问。

    温澄正好看见其中一个海报写着理教2,又顺口说了个大二。

    “是师妹也。”另一个卷发男生又凑过来,还乖巧地喊了一句师妹好。

    耳边两个男生叽叽喳喳,温澄更无语了。

    她正想拔脚离开,目光却落在公告栏中间的一张海报上,她盯着那张看起来有些单调的海报,整个人几乎静止了。

    远处的教学楼传来一阵令人愉悦的下课铃,在春天枯黄的树叶落在脚边,温和的微风抚摸她的鬓发,扫过她颤了一瞬的眼睫。

    “师姐对航院的讲座感兴趣吗?”高个男生突然问道。

    纤细的指尖落在海报里男人的脸庞上,温澄轻轻问道:“航院?”

    “就航天航空学院啊,J大去年新独立的学院,这是祁教授的讲座,还有二十分钟就开始了。”两个男生默契地对视一眼,心想这又是一个为祁教授的颜值而折服的女生。

    “不过你现在去也没位置了,”卷发男生幸灾乐祸道,“祁教授的讲座和课程都是座无虚席的,不提前一个小时去根本抢不到位置。”

    “祁教授?”温澄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是你们学校的教授吗?”

    “他是客座教授……等等,你们、你们学校?”高个男生突然醒悟过来刚刚温澄是问“你们学校”,小声惊呼道,“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啊?”他的眼神突然瞅到了温澄手上的腕表。

    那是PATEKPHILIPPE的春夏新款。

    白金的表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更闪的是镶嵌在表圈上的圆钻。

    “你、你是哪个学校的啊?”卷发男生还在纠结她是哪个学校的。

    温澄完全听不进这两个人在说什么,她屏住呼吸,胸口几乎要被一颗狂跳不止的心冲破了。

    “你们能带我去……第一教学楼吗?”温澄顿了顿,问。

    祁教授的讲座就在第一教学楼。

    高个男生一噎,虽然十分钟之后他还有一堂专业课,但他现在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

    ……

    高个男生带着温澄兜了近路,只用七分钟就从图书馆门口走到了第一教学楼。

    期间,温澄也不像之前那么冷漠,反而还回答了他几个问题。

    “原来你是金融硕士啊,看不出来啊……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年纪很小的样子。”高个男生脸有些红,他咳了几声,“那我应该叫你师姐,我是J大机动学院大三的乐远。”

    温澄本来就心不在焉,她没记住他的名字,随意地问了一嘴:“机动学院?”

    “机械与动力工程学院。”乐远爽朗地笑了笑,然后往一楼尽头的大展示厅一指,“祁教授的讲座就在那里。”

    温澄一望,连门口都人潮汹涌。

    “你估计挤不进去了。”乐远说。

    温澄站在一教的走廊上,突然就挪不动脚步了。她犹豫了一会,故作轻松道:“既然这么多人,那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温澄转身,却被乐远突然拉住了胳膊,他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算你好运,我能帮你搞到一个位置。”

    温澄几乎是立刻甩开了乐远的手,她失神了一瞬,却很快清醒:“不用,我突然不想去看了。”

    “什么鬼啊?”乐远彻底懵了,他挠挠头,猜不透温澄的想法。

    乐远的姐姐曾经教过他:女人说不要的时候大部分都是假的。

    于是他把温澄死拽硬拉进了大展示厅。

    当乐近看见自己弟弟扯着一个女孩进来时,她震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你放手啊,我根本不想来,我等会还有事。”乐近听见女孩低声怒道。

    温澄被乐远摁在姐姐乐近身边的座位上。

    “你……她……”乐近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

    “姐!你把这个位置留给我朋友,让你舍友站着吧!”乐远迅速说道,然后做了个生活费都给她的手势。

    乐近咬了咬牙,但在短暂地端详旁边女孩的脸之后,狠下心道:“成交!”乐近马上低下头给自己去上洗手间的舍友发了个短信:你位炸了,没了。

    被强拉进来的温澄气得不轻,她瞪了乐远一眼,站起来准备要走,却听见展示厅里响起一片哄声。

    “你别走了,祁教授都快来了,我去后面站着,你就坐在这哈。”乐远又把温澄摁了下去,然后自己溜到了后排。

    温澄一愣,听见这个名字,仿佛所有的火气都被瞬间扑息了。

    乐近偷偷观察着旁边的女孩,突然有点为弟弟担心。

    “你脸色好白,没问题吧?”乐近关心地问道。

    温澄搭在膝盖上的手动了动,她摇摇头,似乎很是紧张。

    乐近打开手机给弟弟发了一条信息问现在是啥情况。

    乐远很快就回复了:我就是帮妹子一个忙,她想听祁教授的讲座。

    乐近又问:你想追她?

    乐远只发了一串省略号。没有否认。

    乐近在心里捶胸顿足,感叹道:傻弟弟啊,你怎么能带女孩来看祁教授的讲座啊,人家见了祁教授眼里还会有你?

    温澄坐在展示厅中间的走道位,她隐隐约约听见后面有人在讨论祁教授。

    她知道,他已经进来了。

    温澄摊开黏稠的手心,全是汗水。她已经许久没有那么胆怯过了,甚至想尽办法来隐藏自己。

    如果杨桐在场的话,她应该会惊讶于温澄居然也会有如此手足无措的时刻,简直和平时雷厉风行的温建总裁大相径庭。

    温澄垂下头,耳廓挂着的碎发听话滑下,大半张侧脸被遮住。

    沉着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温澄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随着他的每一步跳动。

    是他吗?

    就是他。

    温澄在海报上看到了他的脸。

    她曾经多么熟悉祁琚的眉眼,却在后来的日子和他成为了两个陌生人。

    她没想到祁琚会在浦淞。

    更没想到祁琚居然会成为大学教授。

    他那么年轻。

    身边一阵轻轻的风扬起,带起了温澄的碎发。

    温澄鬼使神差地抬起头,看见男人的背影。

    他走得快而稳。

    他穿了一件质地很好的白色衬衫,衬衫下摆很整齐地塞进了修身的长裤里,似乎刚参加了某些正式场合。

    温澄有些出神,她有多久没见过祁琚呢?

    她在心里翻来覆去算了半天,整整2939天。

    再回神时,温澄看见男人走上讲台,熟练地把USB插进教学电脑里。

    当他抬起头。

    世界一瞬间安静了。

    青涩褪去,风华内敛。

    金色的阳光从教室右侧的高窗里透进来,在祁琚身上化作柔和的光晕。

    但他的神情却仍是一贯的孤傲淡漠。

    温澄一直觉得祁琚是孤独的,这么多年来,有没有人陪伴在他身边。

    如果没有的话,他在潮湿的雨夜里,在落雪纷飞的冬日里,身影是否一如既往的清冷。

    祁琚云淡风轻地扫了一眼整个大展示厅。大展示厅只有150个座位,却乌乌压压挤满了人。

    居然还有人搬了小板凳坐在走廊上。

    真是头疼。

    环视一圈,他淡淡开了口:“我知道在座有些同学不是航院的,还请外院的同学下次跑慢点,给航院的同学留点位置。”

    航院的男生们爆笑起来,还有人大声喊道:“外院的女生要追教授啊,速度慢不下来啊。”

    祁琚揉了揉太阳穴,轻叹了一口气。他在鼠标上轻敲几下,硕大的屏幕上出现一行字——脑神经网络与空天智能系统的应用结合。

    温澄一眨不眨地看着讲台上的男人,一个小时的讲座时间,她从来没有移开过眼神。

    她是多么贪婪地想多看祁琚几眼,好弥补这八年以来的所有空白。

    但祁琚说的一个字她都没听进去。

    旁边的乐近不知道在心里叹了第几回气,终于替弟弟死了心。

    耳熟的铃声响起,乐近推了推一直没动过的温澄,吞吞说道:“下课了哦。”

    温澄像刚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梦,然后被身边的人无情地叫醒了。

    她恍惚地转过头,问:“下课了?”

    “是啊!”因为下课了,乐近的声调也变得高了起来,她又指了指讲台上的一堆男人,最里面的祁琚被围了三重,“不过每次祁教授的讲座结束之后,都有很多航院的同学围住他问问题,一直到下一个要用展示厅的人来呢。也难怪,祁教授只是我们学院的客座教授,经常见不着人。”

    温澄忽然轻轻地笑了笑,她想起高中的时候,祁琚作为她的同桌,也常常不见人影。

    “我先走了,谢谢你把这个位置让给我。”温澄侧头,轻声向乐近道谢。

    实在太温柔了。

    乐近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她支支吾吾道:“一个位置而已……那就、就以后有缘再见?”

    温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想,以后她们大概不会有再见面的日子了。

    乐近看着这个女孩起身离开,小声嘀咕:“这么好看的女孩,如果配乐远真是浪费了。”

    正跑过来的乐远听到姐姐在念叨着自己的名字,问道:“你念我什么呢?诶,她人呢?”

    乐远看着空空荡荡的座位,心里一空,赶紧四处找人,好不容易在人潮中发现快走到门口的温澄,他一边艰难地往前挤,一边大声喊道:“师姐——你还没和我说你名字啊——我以后怎么联系你啊。”

    乐远是校足球队的,从胸腔里发出的声音浑实又厚重,在大展示厅里旋了一个圈,准确地落在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原本因为已经下课而有些嘈杂的教室突然安静下来。

    大家都在望声音源处张望。

    一个眼熟的大高个。

    然后又往声音主人着急抵达的方向看去。

    一个陌生的面孔。

    温澄下意识地回了头,她看见乐远冲撞了好几个人往自己这里走。

    讲台上的一群人也应声往门口看去。

    “生物神经网络现在已经是数学和计算机领域的概念……”祁琚随意地往门口一扫,声音却渐渐弱了下去,最后猛地停住。

    隔着一层又一层的座位,他看见一个慌张逃跑的女人。

    祁琚身体的热血似乎在一瞬间凝住了,然后他听见了自己猛烈的心跳声。

    他努力地让自己僵硬的视线再远一点,可那个女人却只短暂地露出了一个侧脸,然后就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教室里又恢复了窸窸窣窣的细碎声音。

    那个女人的出现似乎只是他的幻觉。

    但他却在心里提醒自己,她真的出现了。

    祁琚突然有些喘不过气,他压住那股从心底涌出来的惊喜和恐慌,却发现这两股情感根本控制不住。

    他喜她回来了,却恐她不是她。

    惊喜和恐慌像两根相互纠缠的麻绳,相互试探,彼此缠绕,最后彻底捆住了他的心。

    “让开。”祁琚对挡在前面的人说。

    站在前面的男生一脸懵,他听祁教授和别人讨论听得正上头,怎么祁教授突然就让自己让开了?

    “麻烦让开。”祁琚的声调抬高了三度,却含了几分冷冽。

    男生迅速地退到了一边。

84第八十四次相遇

    实验室里很安静。

    化学试剂整齐地排列在药品橱里,挥发出淡淡的酸味。

    冰冷的玻璃工作台发出幽暗的蓝光,角落的水龙头正在以极缓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往下滴着水,在铝制水槽里迸溅出晶莹的水花。

    不知道是哪个粗心的学生忘了锁门,实验室被两个人一前一后地闯入。

    砰的一声,实验室的门突然被人重重地摔上。

    一室寂静,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声。

    祁琚此刻就站在温澄面前。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像是在观察她,又像是在审视她。

    当温澄撞上他的目光时,只觉得祁琚的漆黑深邃的双眸深不见底,沉若万丈。

    面前的女人跑得有些喘,脸颊微红,却不敢看他。

    “为什么……跑?”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和刚刚在讲座上的声音完全不同。

    仿佛忍耐着巨大的痛苦。

    在见到她之前,祁琚心里藏着无数的问题。他想问她为什么当时没有回来,想问她为什么失去了消息,八年来从未联系过他,也想问他在她心里到底算什么。

    他被抛弃得彻彻底底,无声无息。

    石头扔进水里还会激起水花,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可他的满腔爱意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就像一片落叶飘荡在空谷,最后沉到深渊里,连一丝声音都没有传来。

    可撞见她后,祁琚却什么问题都问不出来。

    他只能依靠本能反应,问她:

    为什么要跑。

    温澄移开了眼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她心里泛着酸,指尖难受地蜷在掌心里。

    她对这次突如其来的相遇毫无准备,只能微微退后一步。

    可这微小的五厘米却彻底激怒了祁琚。

    下一秒,眼前一黑,她被捞到了祁琚怀里。

    柔软的触感,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温澄的唇被堵住,她只能毫无防备地低呼一声。

    她被逼的连连往后退,整个人失去平衡,两只手只能往前抓住祁琚的衬衫。

    祁琚直接把她压在空荡的工作台上,温澄被迫仰着头接受他。

    温澄匆忙地闭上眼,眼睫毛却时时颤抖着。

    她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这种亲密的接触,不敢像以前那样激烈又热情地回应他,甚至下意识地有些躲避。

    在她还是程澈的时候,她和祁琚吻得并不多。她能想起来的几次亲吻,无非是在农科所的晚上,在摩天轮的座舱里,在她离开前的前一个晚上。

    她以为他永远都是温柔缱绻的。

    可今天,他的吻落得很重,甚至让她感觉又麻又疼。

    祁琚察觉到她的退缩,侧头狠狠咬住了她的舌尖。

    温澄嘶了一声,眉间皱了皱,感觉到他吮吻得更加用力。

    像一种充满快意的报复。

    “疼……”她含糊地出声。

    但她却不怪他。

    这些微不足道的疼都是她应得的。

    祁琚松了劲,一点一点地在碾磨她的唇。

    温澄的双手被他反剪到背后,虚虚地撑在工作台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祁琚的指尖悄悄探入她的指缝之间。

    实验室里的两个人,十指交握。

    他像一个旗开得胜的将军,不断地在沉默中攻城掠地,正在骄傲地收复着那些他曾经拥有却失去的城池。

    等温澄彻底瘫软在祁琚怀里时,门边却传来一阵吃惊的呼声——

    下一秒,门被大力地关上。

    震得仪器架上的显微镜抖了两抖。

    温澄睁开眼睛,恍惚地对上祁琚的目光。

    她的脸上还留着淡淡的潮红,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一只被人欺负惨了的可怜小鹿。

    祁琚看见她的眼神,心里莫名地窜起一股火。

    她总是伪装出一副无害的模样,像一只不会挠人的猫。

    可祁琚知道,她甩甩尾巴走人的时候,伤他多么深。

    祁琚转而去咬她的下唇,直到传来一声弱弱的呜咽,他才满意地松了口,又藕断丝连地吮了好几下,才彻底离开。

    ……

    门外,乐近的刘海被关门时带起来的风吹成了八字,她不敢相信地捂住了自己嘴。

    站在她后面的乐远没看见实验室里的情景,无奈地问:“你是猪吗?把门关得这么用力。”

    乐家姐弟是跟在祁教授后面找到的实验室,他们在门口纠结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装作化学系的同学进实验室。

    “……”乐近愤恨地看着好不知情的弟弟,握紧的拳头狠狠地砸上乐远的胸口,把他痛得嗷嗷叫。

    “你才是猪,你干嘛让我一起跟过来!”乐近一边捶一边骂。

    她对祁教授的幻想都破灭了。

    祁教授居然抱着一个大学生在啵啵!

    就在乐远喊饶命的时候,实验室的门突然开了——

    祁琚拽着温澄的手腕,从实验室里走出来。

    男人的衬衫乱了。

    女人的口红糊了。

    “……”姐弟俩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个从实验室里出来的人就堂而皇之地消失在了转角。

    “姐……那、那真的是祁教授?”乐远挠了挠头,还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

    乐近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破案了,人家是祁教授的人,你要是想知道她名字,直接发邮件给祁教授吧。”

    温澄被祁琚一路拉到了停车场,在被塞进车里之前,温澄无意间扫了一眼车牌。

    1020。

    她乖巧地坐着,怔怔看着祁琚绕过车头,打开驾驶位的车门。

    他上车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系好安全带。

    “那个车牌号……”温澄下意识地问出口。

    2009年10月20日的晚上,荥城农科所的李子树园里结满了果实,天穹上的星星耀眼夺目。

    山坡上的两个高中生青涩却炽热。

    祁琚手上动作顿住,随后一言不发地开动了车。

    很久以后的某天,温澄唯一的车被杨桐送去保修,她干脆向祁琚借了一辆车来开。

    等到了地下车库之后,温澄才发现,原来他每一辆车的车牌号,都拥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在她消失的八年里,他像一个病入膏肓的收藏癖患者,一直在执着地收集与她有关的一切东西。

    温澄见他不回答自己,心里失落了一阵。她转头看窗外的景色越来越陌生,像是往郊外走,最终犹豫地问了出口:“这是要去哪?”

    “我家。”这次祁琚回答得很快。

    温澄疑惑地“嗯”了一声,又似乎马上想明白了什么。

    她看了一眼腕表,快十二点了。

    温澄红着脸,有点气愤道:“我、我饿了,要先吃点东西。”

    祁琚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好,先补充点体力。”

    “……”温澄一噎,脸红得像能冒出蒸汽,两只手不知不觉地揪上了安全带。

    “吃什么?”祁琚又把车开回城市中心的方向,随口问道。

    温澄似乎想通了什么,她垂下手,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往开车的人飘去,然后清了清嗓子:“去我家吧,冰箱里还有些菜没吃完。”

    祁琚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过了三秒钟才道:“地址。”

    至少八年前,她是不善厨艺的。

    祁琚想到这里,脸色凛冽几分。

    毫无察觉的温澄吭吭哧哧地报了一串地址。

    半个小时后,祁琚把车开到了江湾壹号的门口。

    因为不是温澄的那辆路虎,小区门口的机器识别出这是一辆外来车辆,亮起红色的信号。

    温澄想起这一点,迅速地把门禁卡递过去,祁琚接过卡时触到了温澄的指尖,软软的,和她的唇一样。

    祁琚有些心猿意马,心里甚至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着急着,他无奈地想,实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这么一天。

    不,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在着急什么,也早就有过这种异样的感觉。

    他是个男人,旁边坐着的是他朝思暮想的、无数次出现在他晨梦里的女人。

    而且还是一个喜欢逃跑的女人。

    祁琚敛了心思,想道:有些东西早点吃进肚子里比较好。

    温澄看他的神情一时轻松,一时又变得严肃起来,一会手搭在方向盘上,一会右手手指又有意无意地在右腿上轮流敲打着。

    她的脸色也开始变得不太好。

    门口的保安扫了一眼车牌号,和显示屏上的不一样,特意往车里瞅了瞅,看见温澄坐在里面,脸上隐隐还有点豫色。

    “温小姐?”保安憨憨地低下头,对着车里的两个人问候了一声,“这是您朋友?”

    “对的,让车进去把。”温澄下意识地点头,却看见旁边的祁琚脸色更黑了。

    小区门口的栅栏杆升起,祁琚霎时间把车开走了。

    只留保安在门口呆愣着:“妈耶,这车瞬间提速的性能可真好。”

    车在露天停车场停下,祁琚解了安全带,忽然转头问道:“温小姐?”

    温澄咬了咬唇,不知道怎么回答,很久之后才勉强回答道:“其实你叫我程澈也可以……”

    祁琚自嘲般地笑了笑,随后侧身帮她解开安全带。

    他冷冷地看着她,嘴里只吐出两个字——

    “上楼。”

    一路无言,温澄带祁琚进了一栋矮洋房里,她住在最顶楼的小复式。

    这是温渊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自从温澄进了公司之后,她就没再回过玉兰公馆,一直住在这间不大却温馨的小复式里。

    小区不大,因为是上班时间,周围也很安静,花园的格局有点像当年的锦亭苑。

    温澄开了门,习惯性先拖下鞋子,换上门口的拖鞋。

    然后她才意识到,家里只有一双拖鞋,没有多余的能给祁琚。

    温澄把鞋让给祁琚,讪讪道:“只有这一双……你要不先穿我的拖鞋。”

    祁琚扫了眼她脚下那双轻松熊系列的38码女版拖鞋,沉默着没说话。

    温澄光脚走了两步,打开鞋柜微微低头,喃喃道:“我记得好像备了些一次性拖鞋来着,要不你……”

    她一顿,剩下的话全咽回了肚子里。

    细细碎碎的吻落在她的脖颈上。

    足够轻柔,却有点痒。

    温澄的心猛跳起来,她微微偏头看身后的人,却被一把擒住了下巴。

    在那瞬间,她突然想起来,等过了今年的生日,她就二十五岁了。

    她已经成年七年了。

    温澄的身子颤了颤。

    下一刻。

    “咕咚咕咕——”一阵奇异却熟悉的叫声从下腹传来。

    打断了满室的旖旎。

    温澄:“……”

    她是真饿了。

85第八十五次相遇

    温澄端着一碗紫菜汤从厨房里出来,有点烫手。

    她摸了摸耳垂,小拇指不小心碰到了脸。

    才发现脸颊比手还要烫。

    温澄在心里骂自己不争气,脚步却往厨房走去。她靠在门边,歪头看祁琚在厨房里忙活。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祁琚对她说:“祁家家训,无论男女,满十四岁后都要学厨。”

    温澄忍不住轻笑出声,没注意到祁琚的身子僵了僵,却又很快地恢复了正常。

    从身后传来的细碎响动,无时无刻地不在提醒着祁琚——

    她真的回来了。

    十分钟后,祁琚端着两碗米线从厨房出来。

    陶瓷圆碗放在餐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祁琚抬眼看向正在打电话的温澄,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回荡着她干练清脆的声音:“对的…我在家。可以,如果他们有意见的话,直接来找我,但是今天我没空。”

    温澄感受到来自身后的目光,她很快地吩咐道:“没其他事的话就这样吧。”下一秒,她眼疾手快地挂断电话。

    电话里的杨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温澄无情地掐断了通讯。

    祁琚坐下,他的身后是一扇澄白的窗子,映着外面的好天气。

    温澄饿得久了,一边快速地嗦了几口面,一边抽空感叹道:“你煮的米线好香啊,比杨桐做的还好吃。”

    祁琚顿了顿,抬头看了眼温澄,没说话。

    温澄自觉说错话了,喏喏地补充了一句:“杨桐是我的女助手,有次她周末来给我送东西,顺便给我带了一些速食米线……”

    祁琚还是没说话,他想起刚刚在冰箱里看到的过期牛奶和蔫黄青菜,这就是温澄在车上说的——“冰箱里还有些菜没吃完”。

    他只好用了速冻层里的牛肉,过油一炒,铺在煮好的米线上。

    温澄装了一碗紫菜汤,顺手把脸颊边的碎发挽在耳后,露出纤长的脖颈。她把碗端起来,咕咚咕咚喝完一碗汤。

    她的脖子因为仰头喝汤而伸得笔直。

    温澄把空空的碗放在桌子上,唇边沾了点晶莹的油光。

    祁琚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地移走,他低下头,用筷子捞起碗里所有的米线,却突然没什么胃口了。

    温澄自告奋勇去洗碗,其实也就是把碗碟都放进洗碗机里。

    等一切都结束之后,她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差不多两点。

    她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差不多两点。

    因为这套房子只有温澄一个人住,她特地让人把书房和客厅打通,只留下一道透明的玻璃墙。

    书房转角,就是温澄的卧室。

    门敞开着,露出床的一角。

    祁琚站在客厅里,望了一眼卧室的方向,又转头看向书房,因为书房和客厅连为一体,他一眼就能看遍温澄的书房。

    他静静地打量着温澄格子架里的书籍,几乎全都是英文原版书,而且大部分都与投资学、金融市场有关。

    有些书看起来被她翻了好几遍,书角都翘起来了。书桌上放了两台大屏电脑,旁边摞了一叠花花绿绿的报表资料。

    祁琚记得,她的理科成绩并不是很好。

    每次数学考试的后三道大题,如果没有祁琚帮她讲解,她会用废掉两大张草稿纸。

    可现在的她,对于祁琚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

    温澄静静地站在祁琚背后,抿了抿嘴。

    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她总觉得难以置信。

    她想象过许多次和祁琚重逢的场景,却从来没想过会是今天这样的。

    高一那年,很多知名大学的招生办都来过荥城一中给高三学生宣讲。

    那个时候,宁愿饿肚子逃晚自习,温澄和宁安都想混在高三学生里跑去听宣讲会。

    在寒冬的路灯下,她悄悄问祁琚,她能不能考上J大。

    祁琚没回答她,只反问道:“你是真的想去J大吗?”

    她歪头想了想,突然笑了出来,摇摇头:“开玩笑的,我还是更想考首都的大学。”

    因为首都有最顶尖的学府,才配的上祁琚。

    她天真地想:如果祁琚不出国的话,她一定努力地和他考到一个城市里。

    就是因为那次试探的玩笑,温澄今天听见杨桐提起J大,一时兴起地想去看看那所大学。

    然后——她奇迹般地偶遇到了他。

    温澄想得入神,没留意到祁琚已经转过身来。

    “在想什么?”祁琚问她。

    祁琚猜不透眼前女人的心思,甚至有些担心她又会生出莫名其妙要偷跑的心思。

    温澄仰头看他,认真地回答:“在想你。”

    祁琚愣了愣,他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又脱口问道:“想我什么?”

    温澄盯着他的脸看了会。

    “在想你还要不要我。”

    祁琚没有回答,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眼底目光变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温澄一双手攀上他的脖子,踮起脚,缓缓地靠近他。

    就在触碰的那瞬间,祁琚突然侧开了头。

    祁琚被她的那句话打乱了心神,甚至有些烦躁。

    他想抽根烟冷静下,所以避开了温澄的示好。

    温澄的身子僵了一瞬,她来不及刹住车,吻落在祁琚的侧脸上。

    她怔了怔,踮起的脚松了劲,整个人矮了一截,只到祁琚的下颌。

    温澄收回手,把心里头乱七八糟的想法收了起来,露出有些尴尬的神情。

    祁琚看她,低声问:“这算什么?”

    “这是对我的补偿吗?”祁琚自嘲般笑笑,眼角有些发红。

    这八个字重重地落在温澄心上,似乎要击穿她好不容易建立好的心理准备。

    温澄的耳根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八年未见,她主动依附上去,却被祁琚冷冰冰地拒绝。

    她有点接受不了。

    甚至想马上夺门而出。

    “八年了,你就不怕我变了吗?”祁琚的语速很慢,嗓音低沉,他靠在温澄的耳边轻语,呼出的气息有规律地打在她敏感的耳后。

    “不怕。”温澄下意识地回答。

    祁琚离她太近了,近到她能轻而易举地闻到那股佛手柑的气味。

    是一如既往属于他的味道,熟悉地让温澄瞬间放下所有的心防。

    男人的短发扎在她的脖颈间,有些刺人。

    祁琚似乎对她的脖子情有独钟。

    直到流连够了,祁琚把温澄拦腰抱起,扛在左肩上。

    温澄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整个人一把摔在床上。

    等回过神后,祁琚已经撑在她的身上,许是盯着她有一会了。

    温澄像是被塞壬女妖蛊惑了心神,什么也来不及想,就仰起头凑了上去,精准地吻住他的唇。

    ……

    在英国的时候,温澄曾经养过一只柯基。

    这只狗的主人是温澄的邻居Patricia,Patricia去度蜜月前,把这只短腿小柯基寄养在了温澄家。

    温澄还记得,每天早晨,这只小狗崽都雷打不动地跳到她床上,喜欢舔.她的手,用脑袋把她拱醒。

    此刻的祁琚,让温澄想起了那条热情的短腿小天使。

    把祁琚比作一条柯基,温澄心里觉得好笑,也可能因为祁琚的下巴有些扎人,陌生的感觉有些异样,于是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

    “笑什么?”祁琚突然停下动作,问她。

    温澄并不打算把这个可能会激怒祁琚的想法说出来,她摇摇脑袋,头发和枕头摩擦发出碎碎的声音。

    她只晃到一半,唇就被祁琚轻轻咬住。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带着她的手一起解开衬衫最后一颗纽扣时,门口突然响起一阵门铃声。

    尖锐又刺耳,突兀且扫兴。

    温澄愣了愣,从迷离的状态恢复过来,她望向门口,大致能猜到是谁在摁门铃。

    知道她住在这里的人,只有温渊和杨桐。

    现在多了个祁琚。

    杨桐作为她的助理,这个时间只会在公司勤勤恳恳地工作。

    而杨桐今早对温澄说,温渊今天会抵达浦淞,参加J大的学术研讨会。

    温澄想了想,大概推断出来为什么温渊会来找自己了。

    她搂住祁琚的腰,耸了耸肩,既忘情又叛逆地说:“不用管他。”

    话音刚落——

    被扔在客厅里的手机响起铃声,穿透厚重的墙壁传到卧室里。

    兴许是门外的人也听见屋里的铃声响起,摁门铃的频率倏地加快。

    祁琚掀起眼看她,问道:“谁?”他说话时的气息不是很稳。

    “温渊。”温澄慢慢吐出两个字。

    祁琚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他目不转定地看着底下的人。过了一会,他翻了个身,躺在床的另半边。

    祁琚闭上眼睛,似乎有些抑郁。

    温澄在心里叹了口气,侧身靠在他手臂上,小声说:“你等等我。”

    ……

    温渊大约等了五分钟,才等到温澄开门。

    门一打开,他就注意到门口那双男人的鞋。

    温渊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他透过薄薄的镜片看向温澄,注意到她穿了一件高领的针织毛衣。

    “您今天怎么来了?”温澄淡淡问道。

    温渊收敛起心中复杂的情绪,温和地解释道:“今天我去公司找你,你的秘书告诉我,你在家。”

    温澄想了想,回答:“我今天有些事,就提前离开了。”

    “怎么?不欢迎我进去吗?”

    “……没有。”

    温澄给温渊找了一双一次性拖鞋,还给他倒了一杯水。

    温渊坐在沙发上,看着紧闭的卧室门,若有所思。

    “你从来没和我提过,老爷子让你进了温建。”温渊的眼神从卧室移开,落在温澄身上。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温澄坐在另一边,整个人陷在沙发里。

    “本来只有这一件事,现在多了一件事,”温渊往卧室的方向指了指,“那里面的人我也很有兴趣。”

    即使被发现屋里有人,温澄也不慌张,面不改色地看了温渊一眼,只回答一句:“这个人你也认识。”

    “哦?”温渊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沉思一会后问道,“祁家那个小伙子?”

    温澄抓起旁边的手机,一边回复工作短信,一边点头。

    父女俩都没有对彼此的行为和想法感到惊诧或者意外。

    温渊像是早就知道温澄和祁琚会再有联系。

    温澄也早意料到温渊会猜出房间里的男人。

    温渊默了默,随后沉声道:“感情的事,我不会过问太多。但明家的事,你不要插手。”

    温澄抬头,她盯着温渊,没说话。

    “我让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陷入温家的争斗中,而是好好过上你想要的生活。”温渊的语气有些严厉,彰显出几分他作为父亲的威严。

    “我有分寸。”温澄说。

    听见这句话,温渊的神情才有些缓和:“你要是有分寸,就不会和温墨礼联合起来摆明宸一道了。你猜不透老爷子的心思,也斗不过他的。他如今优待你,是在利用你为温渟铺路。”

    “我知道,温渟外家实力薄弱,如果温思俭强行扶他上位,肯定会被温山温峙咬的很惨。所以温思俭在为温渟立一个靶子,那就是我。”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去做这个垫脚石?”

    “因为我不仅知道温思俭的心思,我还知道,在温家,如果没办法掌握真实的权力,就只能被人掌控,”温澄始终很冷静,她看着温渊鬓边生出的几根白发,补充道,“就像您和姐姐那样。”

    温渊一时失语,他摇摇头才道:“你不用担心这么多,我作为一个父亲,能够保护你。”

    “我不相信,”温澄起身,语气变得很强硬,“我也不会成为第二个温慕卿。”

    提起温慕卿,温澄的情绪有些失控。但她看着温澄,却又软了心。

    他又有什么错呢?他只是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

    “我累了,您先回去吧。”温澄作出一副要送客的模样。

    温渊看了温澄半晌,终究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保护好自己。”在温澄关门之前,温渊别有意味地提醒着她。

    大门阖上后,机械锁响起一阵欢快又短暂的铃声。

    温澄倚在门边,气势慢慢地颓废下来。

    她突然意识到,在这八年来,她的性格渐渐变得强势而虚伪。

    变得她快要不认识自己了。

    仿佛只有戴上面具,她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

    但是今天的她,只要一见到祁琚,完全没办法伪装。就像熊熊火焰遇水则灭,像聚沙堆砾遇风则散。

    其实那个习惯逃跑、一紧张起来就容易红脸红耳朵的人,才是最初的她。

    温澄慢慢走到卧室前,手在门把上停留了许久,直到平复好心情后,她才打开了门。

    祁琚不在床上。

    他坐在小阳台的吊顶藤椅上,露出半个背影,手里拿着她昨晚随意扔在床上的ipad。

    温澄走上前,透过玻璃门扫了一眼屏幕。

    是BBC在2011年发行的一部纪录片——WondersoftheUniverse。

    温澄看过这部纪录片不下五次,她甚至能背得下来BrianCox教授的每一句话。

    温澄想,他是故意的。

    在锦亭苑的别墅里,他会借口出去买早餐,给她和温渊之间留下一个私密的空间。

    今天在这幢小洋房里,他特意走到阳台上,把玻璃门关得紧实,不会窥探她和温家的隐私。

    没必要了。

    她愿意和他分享所有的一切。

    包括那些悲惨的、肮脏的、世俗的故事。

    温澄的眼角有些湿润,她沉默地叹了一口气,打开玻璃门,从藤椅后面抱住祁琚。

    画面里的BrianCox教授正在介绍黑矮星。

    那是祁琚最熟悉的领域,但他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只能听见身后的人,趴在他的肩上,轻声说道——

    “我好想你。”

    声音轻得像蝴蝶扇动羽翼,却在他心中刮起席卷整个平原的飓风。

86第八十六次相遇

    “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温澄坐在祁琚对面,伸出纤白的右手,“你好,我叫温澄,温度的温,澄澈的澄。”

    祁琚抬了抬眼皮,没有任何反应。

    温澄一只手撑在玻璃台上,另一只手主动牵过祁琚的手。

    两人就如第一次见面的商业伙伴般相互握起了手,说是握,不如说是温澄单方面牵住了祁琚。

    轻触上他的手,温澄愣神片刻——

    那只手温暖而又熟悉,却比印象中大了许多。修长白净,骨节分明,虎口却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这是一双属于成熟男人的手。

    温澄的拇指轻轻搭在他的虎口,不动声色地磨过那道白色的细痕。

    祁琚垂下眼,四指微蜷,顺着力把温澄的手整个握在他的大掌中。一大一小两只手掌完美的契合在一起。

    ——就像即将沦陷的人,终于在悬崖边缘,等到了命中注定的救援。

    “温,澄。”祁琚重复着她的名字,“是皖南温家的温。”他突然想起前几天祁建辉在饭桌上提到温建集团易主一事。

    眼前的女人眉眼舒展中带着几分英气,浑身散发着菁英明艳的气息,已然不再像是八年前那样跳脱而稚嫩。

    “为什么这些年,温家没有一点关于你的消息?”祁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乎要把她看出一个火烧火燎的洞来。

    温澄沉默,忽地冷笑一声,“老头子把我的消息封得那么绝,竟然连你也查不到么……”话没说完,她似乎又想明白什么,倏尔笑了笑。

    祁琚第一次在温澄的脸上看见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语气带着不可忽视的冷峻和决绝道,她说:

    “不过是两场交易罢了。”

    “一场和温渊的交易,一场和……温思俭的交易。”

    温澄站起身,走到宽阔的台面上,回想着那一年发生的所有事情,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我离开的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岑让绑架我,程亦奇受伤,温家找上门,有人告诉了我一切。”温澄的声音淡然如水,幽幽地回荡在空旷的阳台上。

    “当时,程亦奇他……受伤的情况其实比我看见的糟糕多了,是吗?”温澄抱着双臂,笔直地站在阳台围栏边上,瘦削的背影带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脆弱,像一只被折断羽翼的飞鸟,短暂地停留在贫瘠的土地上。

    还没等祁琚回答,她又继续自言自语道:“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情况,但却没有任何人向我提起,那时我气恼大家都瞒着我,现在看来,大家都是在保护我呐。”

    “我是从温慕卿嘴里得知的程亦奇的情况。那天,我去见了温慕卿……你也知道吧,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她和我说了许多关于温渊和陈清的事情,其中也掺杂着不少温家的秘事。”温澄暗暗地掐住自己的手臂,才使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平静。

    平静到,祁琚甚至在一瞬间,以为温澄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

    “那天晚上,我本来应该赶回来找你,但是温慕卿在我离开医院之后,就……自杀了。”温澄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眸中的光深不见底,“温家很快就掩盖这件事,仿佛死的并不是温家四房的长女,而是路边的一条小猫小狗,所以,除了温家以外的人,大概都以为温慕卿是后来因病去世的。”

    “我与她接触只有廖廖几回,在初识的那个夏天,我把她当成一位萍水相逢的朋友,后来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其实心里对她……也有点抵触。”

    “但是等到医生在死亡通知书上签字的时候,我才真的意识到,这个世上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真真少了一个,而温慕卿,就带着那些她还来不及说完的秘密,就这么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了。”

    祁琚看着她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指尖,轻轻抚上去。

    人的身体大约是诚实而又偏爱的。他的温度通过交握的手传给程澈,渐渐让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那个时候,我的脑子一团浆糊,只知道程亦奇的身体情况并不乐观,完全恢复的话需要很大一笔钱……而温慕卿临死之前想让我回到温家,温渊也向我承诺,如果我能够成为温家的女儿,他就能保证程家和……”温澄突然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祁琚,眼底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犹豫。

    “——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安然无虞。”

    “原来当时的你,并不信我。就算当时你们家承担不起程亦奇的治疗费用,还有我,还有祁家。不是么?”祁琚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意,似乎还有掺杂着一些隐隐的怒气。

    “祁琚——”这是重逢以来,她第一次严肃而又正经的唤他名字,“我不可能一辈子都依赖你。我不想,也做不到。”

    程澈,从小就知道她的祁琚之间的差别。如果她能更早的直视自己的内心,就会发现,自己是那个敏感而又自卑的一方。

    他就像远处皎洁的月,即使一时之间向她奔袭而来,即使充满热烈而盈切的爱意,但程澈却不能自私地要求他一直绕她而转。

    “这么多年来,我在几个夜里有过后悔,甚至在想象如果我还是程澈的话,现在的生活会是怎么样,”温澄叹一口气,“但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成为温澄。因为,只有成为温澄,我才能看这世界有多大,而我还有很多没有完成的事情。”

    “哪怕代价是,和我错过的这八年吗?”祁琚缓缓地看向她,黢黑的瞳孔突然冷了下来。

    温澄愣住,她没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应当来说,她所付出的代价不止是和祁琚错过的八年,甚至是更多。她只能慢慢道:“消失并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我还没有强大到能和温家抗衡。”

    两个人四目相对,但气氛突然冷淡下来。

    温澄突然没有了倾诉的欲望,她也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八年前的程澈,而祁琚,也不再是八年前那个少年。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些是温澄意料之中的,即使她有自信自己能面对这些因为时光而产生的隔阂,却没想过,祁琚能不能接受一个现在的温澄。

    “你变了很多。”祁琚放开紧握住温澄的手,搭在了冰凉的铁艺栏杆上。

    温澄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拖鞋,轻轻呵笑一声,“是啊。”

    就在她不知道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阵刺耳的铃声打破了两个人之间尴尬的寂静气氛。

    祁琚从裤兜里拿出手机,本想直接挂断,却在看到来电人的时候,犹豫一会,还是接了。

    “爸。”祁琚淡淡道。

    温澄看着拖鞋一动不动,默默地听着旁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直到他挂断电话,温澄已经知道祁琚下一句话要说什么了。

    “爸让我回家一趟,说有急事。”祁琚说道。但他心里隐约觉得奇怪,祁建辉从来没用这种口气命令过他回家,这是第一次。

    “嗯,你回去吧。”像是早就知道了一般,温澄说完话就拉开阳台的门。

    祁琚看见温澄脸上勉强地拉扯出一个笑容。

    直到温澄把祁琚送到门口,祁琚突然用蛮力抓住她的手腕。

    温澄感觉到有些吃痛,诧异地看着他,“你这是干什么?”

    “你告诉我,你还会不会再走了?”过了许久,他苦涩地发问道。

    温澄怔住,等她意识到这个问题背后的意义,她摇摇头,顺着祁琚的姿势一把搂住他的肩膀。

    “原来是这种感觉。”温澄在他耳边说。

    “什么感觉?”祁琚抬手想搂住她的腰。

    “我怕你走了就不回来了。”温澄小小声地说。

    八年后,在这一瞬间,他们两个就像天秤两端,在无声中调换了位置。

    我会在这里等你,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再来找我。

    祁琚的手僵了一瞬,停在半空中有些无措,最后还是轻轻搭在她的腰间。

    温澄抱他抱得更紧了。

    祁琚闭上眼,把脑袋凑到她清瘦的肩骨上。

    轿车亮起灯,很快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温澄窝在阳台的摇椅里,顺着风在空中晃荡着。

    祁家早些年因为业务拓展,也举家搬来浦淞市。不过半个小时,祁琚就回到了祁家。

    林藻在门口等候他许久,一见到祁琚便迎了上来,恭敬道:“阿琚,祁总在书房等您。”林藻在祁氏已经待了将近十五年,其中有十年时间都陪伴在祁琚身边。祁琚只略略扫了一眼林藻的神情,便知道今天并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祁琚走到三楼的书房时,祁建辉正在写字。

    古雅的生宣之上,他提笔写了一个遒劲的“空”字。

    “爸。”祁琚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祁建辉也低低应了一声,但目光却没有朝他看来。

    祁建辉打量完自己写的字,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声:“见到她了?”

    祁琚一愣,马上意识到父亲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您怎么会知道?您派人跟着我?”

    祁建辉放下笔,冷笑一声,“你老子还不至于做这种事情。”

    祁琚沉默,终于憋出了一句话:“这么多年,您一直知道她的下落?”

    “祁琚。”祁建辉没有正面回答他,话锋一转道:

    “我从小便和你说过,为上者,切忌露出自己的情绪。这么多年,你都能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为什么,唯独遇上程澈,不,现在应该称呼她作温家七小姐,你就这么容易露出把柄?”

    祁建辉叹一口气,看着祁琚一副失神的模样,失望的摇头:“当初在新加坡,我和你提过皖南温家,你也知道温家的势力不可小觑。虽说如今,整个浦淞,能和温家相提并论的,除了我们家,还有明家和常家。温、明、常三家都有着多多少少的姻亲关系,但我就只有你和祁琅两个儿子……”

    “——而我,是绝对不可能让你们俩和温家扯上任何一点关系的。”

    “温家的生意不干净。”祁建辉鄙夷道。

    “当年温家扶持祁建英坐上老爷子的位置,把我赶出家门,用的哪些肮脏手段,不知道有多少出自于温家,”祁建辉的语气像在和祁琚念叨着家常,但眼里透露出来的狠厉却不容忽视,“如今程澈在温家混得风生水起,怕是继承了不少真传。”

    “爸——”祁琚打断略带敌意的祁建辉,“这些年,你是不是见过她。”

    祁建辉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他还是点头回道:“嗯。”

    “在哪?”

    “去年在芒顿。”

87第八十七次相遇

    那年在芒顿——

    祁建辉再见到温澄,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她就是当年那个会向他讨果冻吃的小程澈。

    林藻描述,温氏今年派出的团队很是神秘,领头之人的营销打法突兀激进,和温氏以往的作风大相径庭,让人根本摸不清套路。

    在最后一场竞标会上,女人一身黑色西装,带着精致干练的妆容,在会场大放异彩。

    直到林藻低声提示,他才认出眼前这个令人惊叹的年轻女人,竟然是一位旧相识。

    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温家把事情做到极致,竟然真没能让祁家查出被温家带走的程澈身在何处。后来祁建辉才知道,正是这次对芒顿小镇的投资案,让这位温家七小姐拿到了进入温家核心权力圈的敲门砖,在温氏众多的菁英孙辈中一举成名。

    竞标会结束,祁建辉让人在停车场拦住温家的车。

    温澄从车上下来时,天上飘着小雨,旁边的助理提前为她打好伞,她却接过伞,示意助理不必跟来,迈着步子独自走到了祁建辉的车前。

    为了这次竞标,温澄做足了准备,自然知道竞争对手有祁家。

    坐在车内的祁建辉摇下车窗,打量着黑伞下的惊艳女人,从她的五官依稀可见旧日的模样,但精致的脸上,表情却是他从没见过的恭敬和陌生。

    温澄:“祁叔,好久不见。”

    祁建辉客套回道:“程澈,别来无恙。”

    这是那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听别人唤她旧时的名字。

    温澄有一霎那愣住,但很快便回过神来,不自觉地握紧伞柄。

    “恭喜你拿下这次的投资案,真是好手段。”祁建辉抬起眼皮,不知是褒是贬地评价了一句。

    “您……过奖了。”

    “没想到,再遇到你是这样的境地,毕竟是看着你长大的,祁叔叔提醒你一句,”祁建辉在车窗阖上前抛下这句话,“做生意,别学温家,人的底线还是要守住的。”

    温澄看着祁家的车驶离,浑身顿时泄了力,似乎在雨中摇摇欲坠。

    助理走上前,轻声询问,温澄摇摇头,回到温家的车上。

    这次竞标,温澄确实让底下的人使了些生意场上惯用的手段,可没想到,这次竟能和祁建辉硬碰上。温澄闭上眼,整个人失了先前的精气,陷在后座沙发里。

    助理从后视镜里看到苍白的女人微皱着眉,刚想掏出手机,却听到她冷冷道:“刚刚发生的事情,不必回报给老爷子。”

    助理顿了顿,点头称是。

    从那次竞标会后,温澄的身份日渐明朗,林藻也查到许多关于她的资料——名校履历,颇得温家老爷子的喜爱。

    祁建辉大致浏览完林藻递来的资料,不知为何可惜地摇摇头,吩咐道:“这些事情不必告诉夫人和祁琚,还是和以前一样,查无此人。”

    这以后,祁家对温家多多少少有些避讳,一是本来两家在很久以前就不怎么对付,二是不想让祁琚再和温澄扯上任何一点关系。

    ……

    祁建辉絮絮叨叨地讲了一阵,祁琚垂下眼睫,让人看不透他的表情,他冷冷道:“所以——这么多年,您一直都在瞒着我。”

    虽然已经知道答案,但祁琚还是问出了口。

    祁建辉沉默了一会,只能心虚地咳嗽一声,“我怎么做,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若是告诉温澄的下落,祁琚能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祁建辉都不会奇怪。

    此刻,父子两人无言以对,整个空间似乎被抽走了一切声音,惟剩下祁琚沉重的呼吸声。祁琚胸口堵得发疼,他的喉咙像被人扼住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摔门而去。

    “嘭!”实木门大力撞墙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别墅里。

    祁琚的离开在祁建辉的意料之中,他静静地注视着祁琚离去的方向,突然闷哼一声,对着守在门外的林藻叹道:“你说,我是不是太纵容这个儿子了?”

    祁建辉向来以这个大儿子为骄傲,但作为一个父亲,他一直有着自己的坚持。至少,他和大多数父亲一样,都认为这样的做法,是对祁琚,甚至是整个祁家,最好的交代。

    “祁总,总有一天,阿琚会明白您的良苦用心。”林藻回答得很中肯。

    祁建辉却遗憾地摇摇头,“明白,和接受是两回事。我和他的梁子,怕是就要因为一个女人结下了。”

    “要不要让夫人在其中……”林藻犹豫道。

    “罢了,祁琚想要怎么做,我和相宜都拦不住,还是不要让她徒增烦恼了,”祁建辉又捡起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明日下午,我和那丫头见一面吧。”

    那丫头……?

    林藻才反应过来,祁建辉口中所指的丫头是温澄,“我马上安排。”

    折腾了大半天,温澄送走祁琚之后,在阳台上吹了好久的风才回过神来。

    她捡起手机,打开公司专用的通讯软件,对话框里的新消息不下百条。温澄眉头微皱看完大部分重要的消息,索性重新换上一套灰色套裙,驱车回了温建。

    杨桐看见温澄回来,激动地抱着一沓厚文件等她签字。

    等温澄参加完两个会议,终于把手头上的文件批阅完毕,浦淞的天已经黑透了。

    正在杨桐在专用的茶水间准备给筋疲力尽的上司倒一杯咖啡时,办公室外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明总您好。”杨桐故意喊得很大声,让里面的温澄听见。

    温澄的办公室在温建大厦45楼,这一层的办公室只有五间,分别属于五位直管各自板块业务的总裁。温澄年龄最小,来温建的时间也最短,所以办公室的位置在整层楼来说不算好,正好临电梯旁。杨桐一眼便透过玻璃看见明宸出了电梯迈步走来,目标就是温澄的办公室。

    “明总您稍等,我需要通报澄总……”杨桐挡在明宸面前,话还没说完就被明宸打断了。

    “闭嘴!她的办公室我还进不得?”明宸本就面色不虞,听见杨桐这番话,脸色更青了。

    杨桐攥紧拳头,打算以身拦住明宸的时候,办公室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温澄双手抱臂站在门边,瞥了一眼怒气冲冲的明宸:“按照你现在的职级,我的秘书拦你是应该的。”就在上周,明宸已经从执行总裁降级为部门经理。

    明宸突然发笑,原本英俊的脸上因为诡异的笑容而显得有些瘆人。

    温澄面无表情地坐回位置上,明宸双手撑在宽阔的办公桌上,低头凑近她森然道:

    “好啊,温澄,你这个女人真是不能小看,不过半个月,你就把我搞了下来,自己坐到了45楼。”

    第一次见到温澄,明宸还对这个女人颇有兴趣,他甚至想,如果当年拖一拖,再晚几年,说不定自己娶的温家女人就不是二房的温玉琢了。温渊的女儿,似乎比温玉琢更合他的胃口,就像一朵充满荆棘的红玫瑰花,鲜艳而刺激,如果他能亲手折下,想必比温玉琢那个无趣女人更加好玩。

    可他没想到,越是吸引人的女人,一旦使出杀手锏就越残忍,她这一脚,彻底把自己踢到了暗无天日的深渊里。

    是他轻敌了。明宸越想越气,因为几夜未眠而充满血丝的眼珠子狠狠地盯着温澄,“你想要我的位置,可以公平竞争,但是你他妈的置我于死地,是不是太狠了!”

    温澄仰起头,无视明宸靠近的压迫感,反而玩味儿似的用笔尖敲敲桌面,说道:“你现在说这种话,未免太迟了。”

    “你要怪,就怪你手底下的人太蠢吧,安山项目的工程款被你拿走一半,施工队三条人命就这样没了。明家没教过你吗,如果不怕遭天谴,非要干坏事,就想方设法做干净点,别让人抓到把柄。”温澄冷冷地看着他,“要不是明家拿钱公关,把李连山推出去当你的替罪羊,你以为你如今还能顺利地进我的办公室?怕是牢底都要坐穿了。”

    杨桐在旁边听得心惊,她知道这次安山事故引发了温建近十年来最严重的品牌事件,要不是新上任的温澄力挽狂澜,安山项目作为温建今年的重点工程项目,怕是就此凉凉了。

    温澄说得没错,明宸知道这次确实是他得意忘形了,所以才造成如此大的纰漏。

    “温澄,我知道,你这么做都是老爷子的意思。”明宸似乎冷静下来,恢复了理智,他松开手,坐在温澄对面,“你和我,不过都是他的棋子而已,他利用你把我踢出局,相当于折了明家在温氏的一半力量,温家大房也就此受挫,温峙虽然上位,但二房手中的股份却不占优势,你和你父亲久居国外,在温建的势力不过尔尔。我们三家彼此牵制,势必各费力气,大伤元气。现下这种局面,获益的人就只有温渟,那个屁都不懂的败家子!”

    温澄对上明宸的目光,突然知悉了明宸今天的来意,低笑出声:“所以,你今天来的目的,不会是想拉拢我吧?”

    明宸完全失了之前剑拔弩张的神情,未置可否:“你是个聪明的女人。”

    “温玉琢是不是对你彻底失望了?你没了温家大房的支持,也没法从二房下手,所以才找上我?”温澄反问。

    明宸被戳中了心思,无言以对,却突然轻佻地握住温澄那只拿笔的手,手掌滑腻的触感像匍匐挣扎的泥鳅,“虽然我一再警告自己不能动心,但我不得不否认,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可口。”

    温澄胸口一阵恶心,胃里似乎翻江倒海得想吐。

    “你松手!”温澄一顿挣扎,可惜没挣脱出明宸有力的右手。

    “如果我们能合作,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不管是生意,还是,在床上。”明宸哈哈大笑,眼底却露出狠辣之色。

    杨桐见势,猛地上前,将那杯已等凉的咖啡端上桌,还“一不小心”地倒在了明宸的衣袖上,借此解救了温澄。

    “你最好现在立马给我滚蛋,不然,杨桐,叫保安上来。”温澄不想再看到明宸那张脸,嫌恶地侧过身,恨不得赶紧把明宸从45楼扔下去。

    杨桐挡在明宸前面,做出请他出去的手势。男人看着正在用湿巾擦手的温澄,脸上又露出骇人的笑容。

    “呵,温澄,要是有一天你落在我手里,我一定叫你尝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明宸甩下一句狠话,头也不回的离开45楼。

88第八十八次相遇

    就在明宸身影消失之后,杨桐迅速抽了好几张纸巾,努力的擦拭桌面上浸着冷咖啡的文件,忽然开口:“我、我叫保洁来……”

    温澄低声嗯了一句,翻着桌子上一片狼藉的文件,看到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资料,“去找个人来收拾下,对了,小心碰上那个人渣。”

    杨桐应声,往外小跑着,一会就消失在转角处。

    经过明宸这么一闹,温澄头疼得很,她半躺在会客沙发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就在她等的差不多快睡着时,杨桐拎着一块抹布回来了,尴尬地笑笑:“保洁阿姨都走了,我来收拾吧。”说罢,三两下就把工作台给收拾干净了。

    温澄从沙发上爬起来,对着杨桐说:“晚上没吃东西吧,一起去吃个宵夜?”

    杨桐愣了愣,神情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点头说好。

    十分钟后,温澄上了副驾驶,把车钥匙扔给杨桐,“我头有点晕,你开吧,就去新大街吧。”

    新大街是浦淞市最出名的美食街,就算到深夜都还会有百分之八十的饭店开着,热闹非凡。

    杨桐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出车库。

    晚上十点的浦淞,马路上仍然川流不息,人潮涌动。温澄侧头看着窗外转瞬即逝的光影,随意问了一嘴:“这么晚下班,家里人有没有意见?”

    杨桐双手把着方向盘,依旧正襟危坐着,但看起来却有些心神不宁:“我……爸妈都在乡下,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下班。”

    “独生子女?”温澄转头看了一眼杨桐,不经意瞥见她右手上有几道划痕。

    杨桐静默半晌,才点头,“我爸妈只有我一个。”

    “靠边停一下。”温澄突然出声。

    杨桐找了个拐角位置停下车,看着温澄下车往一家药店走去。

    不过两三分钟,温澄拿着一小袋子上了车,她打开车里的照明灯,“手拿过来,消毒下。”

    杨桐怔愣,却乖乖伸出手,温澄看着她的伤口,拧拧眉,轻声问道:“被明宸抓的?”

    当时温澄只顾着擦手,倒没注意杨桐手背是怎么受伤的。杨桐没说话,温澄当她默认了。

    温澄在杨桐手上涂了薄薄一层红药水,杨桐嘶了一声,想把手缩回去。

    “别怕,”温澄冲她一笑,“伤口还是要处理好的,万一以后留疤了多难看呢。”杨桐看了好几眼温澄,开始怀疑面前这人是不是当初看起来极其高冷的澄总。

    “小伤,过两天就好了。”杨桐摇摇头,不过是几道抓痕而已,觉得温澄有些小题大做。

    “今天谢谢你了,”温澄细心地把医用胶布粘好,又叹了一口气,“但是以后在温建见到明宸,记得绕着道走。”晚上闹这么一出,她是彻底和明宸撕破脸皮了,而杨桐作为她的工作秘书,肯定免不了受到牵连。

    杨桐还是没说话,盯着手背上的白色胶布,久久才道:“澄总,谢谢你。”

    温澄轻笑一声,“我们俩谢来谢去干什么呢。”她揉了揉杨桐的头,“去新大街吧。”

    车启动,缓缓驶上主道。温澄扫了一眼,看出杨桐这一路上开车都有些心不在焉,整个人的状态不太对劲。温澄想,今晚这位小秘书可能被明宸吓着了,她甚至觉得有些抱歉。

    “还是我来开吧,你要不休息一下——”还没等温澄说完,车就在十字路口撞上了一台保姆车。

    温澄差点整个人被弹到玻璃窗上,但又被安全带大力地拉回到位置上,猛地一冲一拉,她只觉得五脏六腑好像都被人锤了一顿似的。等她回过神来,车头已经开始隐隐冒烟了。

    杨桐被突然起来的车祸吓得有些失神,嘴里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澄总我,我没来得及刹车。”

    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温澄摇摇头,确认杨桐身上没受伤之后,拉着她下了车。

    保姆车的司机也匆忙下车来查看车受损的程度,过了一会,副驾驶的门打开,走下来一个干练的短发女人。

    温澄的银色宾利车头撞上了埃尔法保姆车的左侧后门,车门整块凹了进去。短发女人松一口气,幸好保姆车后排的女人坐在右侧,没有受伤。

    “杨桐,报案吧。”温澄一边吩咐杨桐,一边从后备箱拿出警示牌,把牌子放在适当的位置。她环顾四周,寻思着两车相撞的地方是在十字路口的左车道上,还有三个车道能正常通行,没对交通产生严重的影响。

    正在杨桐抖着手回车里拿出手机准备报警时,短发女人拦住杨桐,冷冷道:“不要报警,我们私了吧。”

    杨桐终于恢复冷静,她吸了一口气,据理力争道:“私了?明明已经闪红灯了,你们还冲出来,肯定是算你们全责!”

    短发女人看了看宾利车牌,神情烦躁,心里盘算要出多少钱才能私了,正准备掏出手机,车里剩下的那一个女人却下来了。

    温澄不经意一撇,看见一个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大晚上的还戴着一副墨镜和浅蓝色的口罩,身形十分苗条,披着一条黑金花纹的毯子,里面似乎穿着一身暗色的鱼尾摆礼服,飘逸的黑色长发尾部有几簇被漂成灰绿色,在昏黄的车灯下,活像个在夜晚出世的小女巫——如果温澄没注意到她脚底下正踩着一双毛茸茸兔耳朵拖鞋的话。

    这副打扮倒是神奇。

    “姑奶奶,你可赶紧回车上去吧,我马上让公司派别的车来接你!”短发女人一边打电话,一边把她赶了回去。

    “艾米莉,我让他来接我就好,他就在这附近,很快就到了。”小女巫走近道。

    他?

    艾米莉一听到这个称谓,脑袋一个比两个大,“救命,可千万不能被人拍到。”

    “姑奶奶”似乎没听见艾米莉的哀嚎,独自一人踢着拖鞋,慢慢地走到温澄面前,捏着墨镜往下摘了摘,半露出一双黢黑的大眼睛,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打量了好几圈,狐疑地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不认识。”

    温澄干脆利落的三个字,把杨潇韵刚想说的话堵了回去。

    杨潇韵一噎,心想着如果她把墨镜摘下来露出全脸,这人肯定知道自己是谁。

    这辆宾利的女人倒是看起来有些眼熟,是哪部戏的演员么?还是哪家影视公司的高层?

    杨桐在旁边一脸疑惑,这陌生女人包的实在一丝不漏,她愣是回忆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艾米莉一把将杨潇韵扯回身后,“这位女士,我已经联系律师了,既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我方建议不报警,我们私底下协商解决,也能不耽误彼此的时间,出多少钱你开个价。”

    “好,那就让律师解决吧,”温澄挥了挥手,转头对杨桐说,“和邓律联系一下,辛苦让他加个班了。”

    杨桐熟练地翻出邓律的电话,走到一旁,电话很快就接通。

    达成共识之后,温澄闲闲地靠在车门上,双手揣着兜,目光也移到了杨潇韵身上。

    杨潇韵察觉到一道淡淡的视线,便也回应过去。这个时候,她才开始趁着灯光认真地观察温澄的长相。

    温澄皮肤细腻,脸上的妆容也很干净,乌黑眸子,眉眼清亮,恰到好处的薄唇,五官搭配在一起,有一种令人说不出的舒服。杨潇韵又往她身上看去,一身休闲西装,看得出是国际大牌或者是高级定制。

    开着宾利,身边跟着一个小秘书。一看就知道身价不菲。

    杨潇韵的眼底闪过几丝犹豫,狐疑地问:“贵姓?”

    “温。”

    原来不是姓程。杨潇韵的神情有些遗憾,过了一会又突然问道,“浦淞人?”

    “不是。”

    这时杨桐终于打完电话,“澄总,已经和邓律师交代好了。”

    杨潇韵咦了一声,刚想继续问些什么,手机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声。

    看见来电的人,杨潇韵欣喜地接通,虽然压低了声音,却挡不住跃然的欢欣:

    “我在这个新大街前面的十字路口,对,就是红绿灯这里…不用去医院,真的不用……你在联合大厦的地下车库等我吧,我让艾米莉送我过去……?”

    等杨潇韵挂了电话,歉意地对温澄笑笑,“我有事先走一步,艾米莉会和你沟通好的。”

    “电话里是男朋友?”温澄听了半分钟,下结论。

    “唔……还不是,”杨潇韵的嘴角微微上扬,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反道问:“我看着你特别眼熟,我们肯定在哪里见过?”

    温澄默了一阵,淡淡笑着回道:“可能吧。”

    ……

    地下停车场。

    男人坐在驾驶位,不知道是第几次拿起副驾驶座位上的手机,望着黑暗的屏幕,神情有些烦躁。

    正当他打算发动引擎时,副驾驶的窗突然被人敲响了。

    车窗落下,露出女人光洁的额头、狡黠的双眸和高挺的鼻梁,最后晶莹饱满的红唇微启:

    “师傅,接单吗?”

    单手抓着方向盘的男人失笑,仰了仰下巴示意她:“上车。”

    杨潇韵扫了一眼男人微滚的喉结,又低头看着自己裹着紧紧的礼服:“裙子太紧了,我上不去。”

    “……?”

    “要么撕了这条礼服,要么你抱我上车,”杨潇韵趴在车窗上,仰着脸,“这条裙子可比你的车还贵,我赔不起,所以,程亦奇,只能麻烦你抱我上去了。”

    程亦奇双手抱胸,打趣道:“你还可以自己跳上来。”

    “……混蛋,要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连裙子都没时间换就来这个地方,”杨潇韵红了眼睛,看起来楚楚可怜。作为一个演员,马上落泪是她吃饭的本事。

    杨潇韵还想接着骂,看见程亦奇下车的瞬间,就止住了嘴。她实在太久没有见过他了,大概有三个月,还是四个月了?她快数不清了。

    程亦奇漫不经心地解开安全带,利落下车,绕过车头,走到杨潇韵面前。他知道,杨潇韵今天来浦淞市参加一个时尚盛典,还没见到她之前,程亦奇就在微博上看到了许多关于她的路透图片。

    墨绿色的缎面紧身长裙,优越的肩线在半露的披风下一览无遗,深V的设计若隐若现。程亦奇目光落下,纤细的脚踝下是一双不搭的毛拖鞋,他移开视线往车上瞥去,“你穿成这样走过来的?”

    “放心,我在外面裹得严严实实的,没人能发现,”杨潇韵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行把头摆正,程亦奇看着她红唇一开一合:“你喜欢么?”说罢,又不经意地松了肩上的披风,露出更多风景。

    “不过,如果是你想撕的话,我就无所谓了,我还是能买下这条裙子的,毕竟春.宵.一刻值千金。”寂静的地下车库,女人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声音酥软又娇媚。

    程亦奇听到这,目光一沉,抬手把杨潇韵的披风一扯——把她身上遮得严严密密,看上去跟个包好的饺子似的,还是个身材姣好的瘦饺子。

    暧昧的气氛就此打住。

    “刚刚没受伤吧,要不还是去趟医院。”程亦奇像医生检查似的摸了摸杨潇韵的头,隔着披风,顺着脖颈停在了她的背脊,最后像抓小猫一样揉了揉她的肩膀。

    没再往下。

    “不是什么严重的车祸,两个车都刹住了,可惜最后还是撞在一起,”杨潇韵伸手拉住他,“真没事,不用去医院。”

    程亦奇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把位置上的小黄鸡随手丢到后座上。

    杨潇韵看到黄绒绒的小鸡划过一道弧线,最后准确地落在真皮座位上,忍俊不禁道:“你真的听我的,没再让别人坐在副驾驶上?”

    “嗯。”

    话音刚落,程亦奇看了眼杨潇韵,突然一把横抱起她,束着鱼尾裙尾部,弯着腰把她送进车里。

    男人的双手强劲有力,抱起她来稳稳当当。杨潇韵侧耳便能碰到他温热的胸膛,还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

    杨潇韵被塞在副驾驶位上,车门砰的关上,也带起她扑通扑通的心跳。

    “去哪儿?”程亦奇上了车,系好安全带,转头看她。

    “回我家吧。”杨潇韵手肘撑在窗边,斜睨着他。他好像瘦了,上回见的时候,下颌棱角还没分明得如此锋利,头发似乎也更短了,显得更加利落,薄唇抿着,眉眼深邃。

    杨潇韵伸出右手,在空中比划着。

    “在写什么?”程亦奇问。

    “在描你的唇,”杨潇韵莞尔,又补了一句,“不知道亲上去是什么感觉。”

    程亦奇无语,瞥了一眼杨潇韵,嘱咐她:“系好安全带。”杨潇韵却似乎没听到,就等着他来系。

    程亦奇无奈侧身,优越的长臂一伸,利索地扯出副驾驶的安全带,准备给她系上。那一瞬间,程亦奇半环着杨潇韵,两人靠得极近,甚至连呼气都交错在一起。

    双眼注视,程亦奇看着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眼底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

    杨潇韵的唇角翘起,她看准了近在咫尺的唇,精确地吻上去,含住他的下唇,轻吮慢捻,又马上抽离,温热一触即逝。

    像一个偷糖成功的小孩。

    她笑出声——“现在知道了。”亲上去的感觉。

89第八十九次相遇

    温澄回到小区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她靠着电梯里的镜子,手里拎着个家居馆的纸袋子,疲惫地闭上眼。电子屏里的数字跳到“6”,缓缓打开。

    感应灯应声亮起,温澄走出梯厢,困倦地打了一个哈欠,眼角盈出泪水,视线蒙上一层雾境,直到——她注意到角落里的一个黑影,睡意瞬间消散。

    连廊窗前杵着一个熟悉笔挺的身影,突如其来的亮光刺激,让他不自禁地皱起眉。

    夜凉如水,他的指尖闪烁着微弱猩红,升起的缭缭烟雾,几乎能把整个人他笼罩。

    男人背后的夜空,上弦月被云雾遮了大半,堪堪撒下一地清冷的光辉。他还是穿着白天的白衣黑裤,婆娑的月光透过干净的窗户映在他身上,光影陆离。

    “你回来了。”祁琚淡淡出声,沙哑的声线越过大半个连廊,轻飘飘地吹进温澄的耳朵里。

    温澄快步走到他面前,眼底露出一丝惊喜的眸光:“你一直在这里等着吗,怎么不联系我?”说完,她愣了愣,露出一丝失措。重逢的太突然,他们还没有交换彼此的联系方式。

    祁琚看着她,自嘲般笑笑,没有回答。面前这个女人,惯会逃跑。就在他一直摁门铃却没人响应时,天知道他多么害怕这个女人又会突然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进去吧,外面怪冷的。”温澄拉着祁琚进了家门,还顺便让他录了指纹,绿色指示灯亮起,示意指纹录入成功,“以后就不要在外面傻等了,直接进来吧。”

    五分钟后,祁琚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温澄在料理台上泡了两杯热茶,他问:“这么晚还喝茶么?”

    “嗯,这么多年来都习惯了,晚上喝茶也不会睡不着。”温澄递了一杯茶给他,“你也喝点,暖暖胃。”说完,她才意识到,八年的分离,他们都养成各自新的习惯,或许祁琚晚上不能喝茶呢?

    正在温澄想放下茶,重新给他倒一杯温水时,祁琚接过杯子,一饮而尽。茶甘甜香冽,暖流从喉咙一直流向胃里,令人舒畅。

    看着他喝下,温澄满意地收起茶叶罐子。

    食指顶端划过一道冰冷,“嘶——”温澄轻声吃痛一声。原来是阖上茶罐包装时,锋利的铝片边缘划破了她的指腹。

    祁琚和温澄隔着一张料理台,他抬手把温澄的左手扯过来,低头看了看。

    “过来,去洗一下。”他使了劲,把温澄从料理台对面拉过来,带去了洗手间。伤口不深,渗出一丝血珠,他们还没走到洗手间,血痕就快干涸了。

    昏黄的灯光下,温澄站在洗手池前,祁琚在身后几乎半搂着她。冰凉的水顺着指尖滑落,在雪白的圆池里旋出一圈漂亮的弧度。

    男人的手白净修长,骨节分明,宽大的掌心握着她的手腕,五指搭在她的脉搏处,似乎在静静地感受着每次跳动的韵律。

    温澄看着镜子里的人,迷迷胧胧的光线勾勒出男人的眉眼,一层弥雾似的光拢在他身上,平添几分柔情和暖意。

    她定定地看着他。

    祁琚关上水龙头,抓起她的手在灯光下端详一会,伤口已经没了血色,翻出两边一点儿泛白的皮肉。

    “创口贴在哪?”祁琚和她在镜子里互看一眼,问道。

    “这点小伤不需要创口贴。”温澄摇摇头,抬手看了看,没什么大问题。可是在祁琚的坚持下,她还是说出了书房里存放药箱的位置。祁琚打开药箱,翻出一片创口贴,细致地贴在她的左手食指上。

    “这点划痕,要是再晚点,就自己愈合了。”温澄看着眼前的男人打趣道。

    祁琚握着她的手,轻轻抚过创口贴上粗糙的纹路,说道:“以后,不管是哪里受伤了,都要及时和我说。”

    “好——”温澄看着他的眼睛,像个小孩子似的摊开手掌心,“那你把手机给我。”

    祁琚把手机递给温澄,温澄输入自己的手机号,保存的时候,名字起了个大写的“C”。

    她又找到微信,搜索自己的电话号码,申请加了好友。

    祁琚的微信头像是一片漆黑。温澄点进照片,放大后看出是一片星空,她不以为意。

    很久以后,温澄才知道,这一张土星伴月的星空照片摄于八年前她离开的那天晚上。

    就在她打算把手机还回去的时候,突然有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进来——“我已到浦淞,明天见一面。”

    这语气看起来是个熟人,但是祁琚却没有保存联络人。

    温澄把手机还给祁琚,假装不经意地问道:“不小心看到这条信息了。”她眨着眼睛看着祁琚,顺理成章地等着他说出这个陌生号码的主人。

    祁琚扫了一眼短信,抬眸看她,“程亦奇。”

    温澄神情微动,已经很久没人在她面前提到过这个人的名字,她不禁想问:这么多年,原来你还和程家有联系吗?

    他找我,只是为了打探有没有你的消息而已。祁琚看着温澄欲言又止的神情,顿了顿,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祁琚承认,他很矛盾。有时候,他不想让她再背负多一丝的自责和愧疚,宁愿什么都不让她知道。但有时候,祁琚又会自私地想让温澄痛苦内疚,或许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轻易地再离开。

    看见祁琚脸色一沉,温澄低下头,不打算再追问,晃了晃他的胳膊,“很晚了,今晚留下来吧。”

    随后她跑到客厅里,从带回来的纸袋里拿出一套男士睡衣和一双大码拖鞋,转头对身后的祁琚笑着说:“我晚上都买好了。”

    ……

    祁琚从浴室里出来,看见已经洗完澡的温澄趴在书桌上,顶着个随手扎起来的碎包子头,戴着一副快被压变形的细银框边眼镜,镜片上映着屏幕的荧光,电脑屏幕的亮光把一张小脸衬得白皙透亮。

    书房和客厅中间用一道玻璃隔开,祁琚半靠在半圆的拱门上,看着她似乎趴得不太舒服,砸砸嘴后换一个方向趴着。

    他走到温澄身边,取下她脸上的眼镜,小心翼翼地把人横抱起来。

    温澄被惊醒一瞬,仰头看见是祁琚,又沉沉昏睡过去,身体却像一只乖巧的猫儿往他温热的怀里凑了凑,嗅到一股熟悉的沐浴露味道,下意识地扬起嘴角。

    “困了么?”祁琚把温澄轻柔地放在床上,以为她会醒来,单手撑在她旁边,小鸡啄米般亲了亲她的唇。

    温澄没有回应,顺着劲把脸埋进枕头里,还在被子里闹腾地蹬了蹬腿。

    祁琚无奈地笑笑,把她头顶上的丸子头解下来,抚顺在枕头上。他闭上眼,把脑袋凑到她清瘦的肩骨上,深吸一口气。

    只要她回来,什么都没关系。

    温澄一夜无梦,即使没有闹钟,也能准时在七点钟醒来。

    她睁开眼,往旁边一看,空无一人。可凌乱的另一半床单,沉默地昭示着有人曾经在这里睡过一夜。

    温澄踢踏着拖鞋走出来,环视一圈,整个屋子空空的,只有沙发上挂着祁琚换下来的家居服。

    “今早有课,我先回J大。电饭煲里有粥,吃完再去上班。晚上见。”——祁琚留了一张纸条在餐桌上,字体分明,方正遒劲。

    温澄来回看了好几次,忍不住捂着嘴笑了会,刚想翻出他的微信,却看见一个陌生号码打来。

    她看着这个陌生号码,心头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一个小时后,温澄来到祁氏。

    她跟在林藻身后,缓步走进大厦顶层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

    “丫头来了。”祁建辉看到来人,放下手中的报纸,吩咐再上一杯茶。

    温澄听见这个称呼,愣了一瞬,但很快便回过神。她把带来的礼盒转交给林藻,和祁建辉打了个招呼后说道:“祁叔叔,我知道您爱喝茶,这是给您带的。”

    上等的国礼茶,有价无市,寻常人家根本喝不到这种茶,就算是富贵人家,能得到一盒国礼茶也会百般珍惜,视若珍宝。

    祁建辉堪堪扫了一眼,便让林藻放回去,他摇摇头,语气里带点遗憾道:“这茶很好,你拿回去吧,我从来不收温家的东西。”

    温澄弯了弯唇,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林藻递回来的礼盒。林藻尴尬地把礼盒放在桌子上,默默退出了办公室。

    她已经猜到了七八分祁建辉接下来说的话。

    “这些年,温家待你可好?”祁建辉把身子略往后仰,靠在真皮沙发上,开口问道。

    “如果在旁人看来的话,是极好的。”温澄想了想后,回答。

    祁建辉看她一眼,“丫头,在温家的时候,见过温山吗?”

    温山?也就是她名义上的大伯。

    温澄对上祁建辉的目光,真诚地摇了摇头,“没见过。”

    “真是可惜,那你听说过,他是个坐轮椅的吗?”祁建辉突然问道。

    温澄努力地回想有关这个人的记忆,但在这八年里,她独自在欧洲求学,温思俭从来不准温渊以外的人和她联系,所以在回国前,她对温家的人并不是十分了解,更别说这个一直都很神秘的大伯,“未曾听说过,我回国后,还没有见过他,并不知道他的情况。”

    祁建辉呵呵笑,说道:“若是有天见到他,你帮我看看他的腿,是没了一条,还是两条都没了。”

    温澄眸光一跳,“您和他认识?”

    祁建辉似笑非笑,“不只是认识,说起来,你的大伯温山,和我关系匪浅。”

90第九十次相遇

    温澄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直到人行道对面闪烁的绿灯变换为红色,旁边的男人出声提醒,她才停下脚步。

    “需要帮忙吗?”男人关切地问。

    “不用,谢谢。”温澄淡淡地道谢,冷漠的回应让男人望而却步。

    十点,少了上班高峰期的车水马龙,浦淞的街渐渐安静下来。温澄靠着记忆里的地图,绕过两三条安静的老街,看着梧桐树下的老式红砖洋房,终于上前一步,摁响门铃。

    这里是浦淞市一处充满历史的长街,大城里鲜有这样宁静惬意的地方。温渊最常居住的一所老式洋房就坐落在这里。

    须臾,开门的是一位老妇人,她推了推老花镜,仔细辨认眼前敲门的人,犹豫道:“是七小姐?”

    听见这个称呼,温澄一顿,随后颔首问道:“您好,请问温渊在吗?”

    “温教授在的,”老妇人在照片上见过七小姐,于是把温澄迎进来,“您随意,我这就请他下来。”

    老妇人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英式红茶,便慢吞吞地上了楼。

    温澄没有坐下,她站在壁炉前,注视着壁龛上立着的两幅原木相框。

    正在她发呆的时候,视线里一只宽大的手拿起其中一幅相框,声音低沉道:“这是慕卿和她的母亲周氏。”

    陈旧的照片里,温慕卿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抱着她的周浣玉眉眼温和,穿着一身颇具江南风情的雅致旗袍,身后站着年轻时候的温渊。

    没被拿起的另一幅照片,则是温渊和陈清的合照,照片里一共五个人,除了西装革履的温渊,其他四人都是年轻装扮,看起来似乎是他的学生。前排是两个身材娇小的女生,后排的陈清和另一个健壮男生站在温渊身边,一左一右。

    “这是你母亲,当年她在学校里与这三个人的交情颇深,我所教的课程结课之后,他们找了摄影师拍照留念,”温渊不紧不慢地介绍着照片的来历,“他们三个人,如今一个在外交部,一个在翻译局,这一个移民加拿大,不过这些年没什么往来。”

    他说话间,温澄已转身离开壁炉前,在沙发上坐下。

    温澄脸上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的骨瓷杯上,瓷杯上的花纹素致淡雅,晶莹剔透。

    “今日怎么突然来找我?”温渊眯着眼,若没记错的话,昨天父女俩才刚见过面。

    温澄开门见山就说:“你以前从没告诉过我,温山和祁家的事情。”

    温渊一顿,露出薄笑,反倒回她:“你也从来没问过我。”

    随后,他脸色正经道:“温山和祁建辉是上一辈的事情,难道还会影响到你和那小子。”

    “你知道?”温澄抬眸,目不转睛地盯着温渊,问道。

    温渊坐在她的斜对面,两只手交叠成塔状,搭在膝盖上,“多少知道一点,他们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在新加坡国大,当时可以算是好兄弟吧。”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祁家在新加坡投資了一家石化公司,那家公司出了一次严重事故,温山没有出手相救,反而迅速撤资,让祁建辉去处理一堆烂摊子。祁家是传统的家族式企业,决策决议都要经过拥有股权的家族长。后来,祁建辉因为这一次投资失败,落魄回国,白手起家。新加坡的祁氏则被他的堂弟祁建英全面掌控,起初发展很快,祁家的产业已经能达到新加坡石化市场份额的30%。”温渊的语气平平,他缓了一口气,接着说,“可惜市场发展速度越来越快,竞争愈发激烈,这种企业形态的弊端就会显露出来。”

    “创业初期,决策的高效率和果断性,是家族式企业成功的重要保障。可随着蛋糕越来越大,祁家的内部组织机制出现问题,发展方向也遇到了瓶颈。”温澄补充道。

    温渊向她投去赞赏的目光,补充道:“没错,这个时候,祁建辉在国内已经有了自己的根基,他底下的人,通过成为祁建英的职业经理人,帮他获得了不少内部消息。后来,祁氏因为账款管理不善导致现金流紧张,陷入财务危机。通过祁建辉的牵线,祁氏获得了一笔战略投资,度过危机。”

    “从那以后,祁建英就失去了对祁家的话语权。祁氏,又回到了祁建辉手上。”温渊含笑看着温澄,“你当时还小,应该没什么印象。”

    温澄恍然,她记得有一年的春节,祁家回新加坡过年,祁琚整整消失了一个月,毫无音讯。

    那个阶段,大概就是祁家权力更迭的时期。

    “所以,你今天是见了祁建辉?”温渊啖了一口茶,透过杯子里的热气看他这个心事重重的女儿。未等到她的回答,但温渊心里已经对温澄和祁建辉之间的谈话内容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温澄的思维飞速运转,听完当年的故事,她总觉得温渊在故意隐瞒了什么,直到她看到温渊放下茶杯,手重新放在膝上,温澄才想起来她最初疑惑的地方,“温山的腿是怎么伤的?”

    “嗯?”温渊想了想,补充说,“温山的腿,是被祁建辉的姐姐,祁岚撞断的。”

    温澄沉默,“他们.......”

    “祁建辉失意的那段时间,他的母亲,也是祁岚的母亲,因恶疾没有及时得到治疗,很快去世了。”

    “可为什么,祁岚要撞他?”如果只是因为生意失败,温山没有出手相救,祁岚会因为这件事撞断他的腿吗?

    温渊一笑,微微举起手中的茶杯,神情有些无可奈何,“小七,你还没明白其中缘由吗?”

    没等温澄说话,他又笑着慢慢说——

    “温山这个人呢,曾经一度被老爷子当成未来接班人培养,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手段阴险狠辣。当年,他和祁建辉称兄道弟,不过是想要通过祁建辉渗透祁氏。而祁岚这个女人,则是温山靠近祁建辉的第一步。但他逐渐发现,祁建辉的能力远远超过他想象,根本没办法为他所掌控,于是他找到了下一个傀儡,祁建英。”

    “那次击垮祁建辉的石化事故,并不是祁建辉底下的人疏忽导致,而是温山故意设下的局——把祁建辉踢出局,让祁建英上位。祁建辉能力虽有,却太容易相信别人,直到温山撤资的那一天,祁建辉还以为温山是受到老爷子的逼迫,才没有出手救他。自那以后,祁岚对温山也没有了价值,而恼羞成怒的人,往往容易做出极端的事情。”

    “温山的腿,大概是他玩弄祁岚感情的报应吧。”

    听完温渊的话,温澄感觉自己的心正猛烈撞击着胸口,一直缠绕在她心头的那些困惑,随着温渊的谈述逐一解开。

    “你当年找到我的时候,就知道我和祁琚的关系。”温澄低下头,嘴角微动,拉扯出一个勉强的角度。

    温渊看着她愈发苍白的脸,摇了摇头,淡淡地道:“起初,我只是知道你与他的关系很好。后来我才从老爷子口中知道,原来祁家与温山还有那样一段纠葛,至于你和祁琚之间,我想老爷子应该有所打量。”

    再抬起头时,温澄已经理清所有思路,神情也恢复如常,她道:“在你们眼里,我和祁家的关系,是可以拿来打压温山的筹码,对吗?”原来在程家的那些时光,她已经作为一颗棋子,被安放在了应该在的位置。

    温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她,“你知道,老爷子是为什么注意到你的吗?”

    温家子孙众多,温渊没有掺和温家的生意,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本就是不起眼的一房。起初,温思俭并没有对温渊流落在外的私生女有什么想法,但后来,他却主动和温渊提起,要让温澄回到温家,入了族谱。这也是温澄一直疑惑的地方,是什么让温思俭这只老狐狸主动认回自己?难道真的和祁家有关系?

    温澄摇头,“不知道。”

    “那年你在阳春县,以岑让威胁岑志忠的事情,老爷子很快知道了,”温渊解释着,“你从下昼路中学转回荥城的高中,也是老爷子安排下去的。”

    怪不得她当年回来得那么顺利,无论是学籍,还是手续,没有任何阻碍的让她回了荥城。

    温澄忽地笑了,喉咙一涩:“我不明白,我就这样得了老爷子的眼光?”

    “你很聪明,在那个年纪就知道如何抓住别人的把柄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懂得隐忍不发,善于洞悉人心。老爷子曾经在我面前称赞过你,这像一个真正的温家人。”

    “所以,温思俭在我身上花费那么多力气,不仅因为我能替他身先士卒,还因为我和祁家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能制衡温山,是吗?”温澄静静地与温渊对视,声线异常的冷——“如果我和祁琚在一起,以祁建辉和温山那些过往恩怨,祁家绝对不可能支持温山,更有可能帮我打压大房。而温峙所掌控的股份并不多,也威胁不到任何人。所以,最后的赢家,就是温渟。”

    温渊沉吟,许久才道:“所以,这就是我不想你进温建的原因,你斗不过那几只老狐狸。”

    温澄自嘲一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路过壁龛时,她看着照片里陈清粲然的笑容,说道,“可惜了,祁建辉说了,他不会接受任何一个温家人。我不可能得到祁氏的助力,也不会拉祁琚下水。”

    ……

    听见大门合上的声音,老妇人又从楼上慢吞吞地走下来。

    她摸了摸茶杯,还是满满的茶水,已经凉了。

    “您这个女儿,似乎是很不省心呢。”她自言自语道。音量不大,但温渊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温渊收回看向大门的视线,不被人察觉地摇摇头:“还是太年轻了。”

    “虽然年轻,但很聪明、坚韧。依我看,七小姐和祁家少爷的关系断不了。”老妇人添上一杯热茶,“她今天知道这些残忍的真相,或许就能早点退出温家的纷争之中。”

    温渊叹一口气,看向壁龛上的照片,声音变得有些飘忽:“我做的这些事情,阿清应当不会怨我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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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6810/ 第一时间欣赏一万次相遇最新章节! 作者:浮沸所写的《一万次相遇》为转载作品,一万次相遇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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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次相遇介绍:
1
程澈生在一个平凡的四口之家。
唯一不平凡的是,她从小就拥有一个常常陪伴于侧的竹马,她在日记里提起祁琚——“他对别人是春寒料峭,但待我是寒冰作暖。”
直到某天,她忽然发现自己是温家的千金。
离开程家那天,她什么也没带走,包括他。
2
八年后,祁琚年纪轻轻就成为了某所高校的客座教授,还因为一张讲座照片爆红出圈。
某日下课,他在人海中无意瞥见一张熟悉的侧脸,一向清冷自持的男人失了神,奋力追出去。
没过多久,有八卦的财经号发现,祁教授居然是祁温两家豪门联姻的主角,因为颜值被圈粉的网友纷纷觉得可惜,鼓励他追求真爱。
就在宣布结婚那天,祁琚的微博放出两张照片。
第一张老照片定格于1999年,小女孩歪头笑着靠在男孩肩上,男孩垂眸望向她,身后是潮起浪迭,焰火绽开在月亮之下。
下一张照片是横跨二十年的婚纱照,只有侧脸,却足以窥见他们的般配。
配文是:@祁太太,山河浪漫,灯火璀璨,余下一生,与你共度。
*第一卷学校篇:春日
*第二卷都市篇:夏夜
*主CP双向奔赴,HE,第二卷微悬疑,副CP娱乐圈。一万次相遇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万次相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万次相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