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唯一能赌的
有了空谷教的法子,沐浴过后的贺莱确实舒坦了许多,只是她舒坦了,侍书却累得满面通红。
另一边伺候的弈棋忍不住咋舌,“娘子,你这下午是被打了多少下?身上的皮子都成这样了……”
贺莱捏了捏眉头,也有些无奈,“希望练练就能好些,等师傅过来了,你们几个也跟着练。”
说她们几个练武,弈棋倒是挺高兴的,哪个女人不想学几手呢?
只不过,她还是有些不明白,“娘子,你为何要受这罪呢?”
她们贺家养的有武师,真要学武,跟家里的武师学不好吗?
贺莱摇摇头,“你们好好学就是了。”
弈棋点了点头,心里却觉得娘子打成亲后就怪怪的了。
等送了娘子进了内院,看少妇主自己提着灯笼走远,弈棋摇摇头又觉得自己多想了。
娘子都已经成亲了,又不像以前那样需要她们几个随身伺候着,她会觉得不一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进了房间,看到拿着帕子围过来的空谷跟青溪,贺莱忽然觉得自己得同谢小公子商量下了。
两人还在磨合阶段,关于服侍的事提了一次就忘了。
她不想人服侍,尤其是男子服侍,但是,她如今也确实做不到一个人就能照应自己的衣食住行。
她自己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不用管我,无事的话你们也回去休息吧。”
贺莱在厢房就已经擦过头发了,这会儿就直接打发人。
空谷跟青溪两个都松了一口气。
虽说服侍主子也是应当的,可是女主子他们两个还真没服侍过。
前几天也几乎没用上他们服侍,可今日两位主子都沐浴了。
总归公子服侍的话,他们两人的感情肯定更好,这样想着,两人就乖乖退了出去。
谢玉生其实也才刚沐浴回来,一个人坐在内室打理头发,听到贺莱声音,他就掀了帘子出来。
他也有想同贺娘子说的话。
“我……”
“你……”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贺莱本来想停下,却见谢小公子已经住了口,她便接着道,“我想同你商量一下以后的事。”
谢玉生也是这样想的,便点了点头。
“我身边的人不好进屋伺候,衣服跟洗漱可能都要交给你的人了,我不用贴身伺候,以后就不用辛苦他们等着……”
贺莱小心地说着,见谢玉生并没有露出什么不满来,她才接着往下说,“头半个月我可能都要待在这里,过了这半个月,我七日里会尽量四日都在外院歇息,若是要过来,我会提前跟你说……”
“你若是觉得有哪里不方便的都只管跟我说,我会想办法的。”
听完贺莱的话,谢玉生便点了点头,“我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身边青溪跟空谷两个跟我时间最久,我想着让空谷负责你的衣物梳洗,他做事其实还算细心,没什么心眼,性子也直……”
贺莱点了点头,能直接说出来他跟谢小公子都睡在一块儿之类的话的孩子心里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心思。
谢玉生看了一眼贺莱,慢慢道:“我有不得不出府的时候,你……”
见谢玉生越说越慢,似是他自己也为难,贺莱便接了他的话,“无碍,你想出府就能出去,爹爹娘亲都不会多管的,我爹爹……”
她本来想说自己爹爹格外开明,可是突然就又想到了自己爹爹对谢小公子的喜欢。
“那个,我爹爹可能会跟着你出去玩,不过,他可能也就是跟你一起出门……”
“如果你不觉得麻烦的话,你若想出门都可以同我说,我先陪你一起出门,这样我爹爹就不会过来打扰了,我们可以约了时间再一块回来,或者你先回来都一样的……”
贺莱转念一想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若是有什么事赶不回来,你多注意安全,也让人给我提前报个信,只要你平安就无事。”
谢玉生能说出这样的话就是心中觉得自己应该能被允许,但是像贺莱这样大方,确实让他感到惊讶了。
贺莱挠了挠脸,“还有什么?”
谢玉生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那早些休息吧,明天还要出门。”
贺莱说着就走到了烛台边。
谢玉生默默回了床帐边放了帘子下来,几乎是同时,外边烛台就暗了下来。
他却是等到外边没了动静才回过神来。
挑起床头醒神的荷包嗅了嗅,谢玉生挑灭了烛台,慢慢解了外衣躺了下去。
或许是一切来得都太过顺利,他总是会有种自己身处梦中的恍惚感。
哪怕他亲眼见过她以后的样子,却也没想到只有十八岁的贺娘子会是这样子的。
她还说“幸得遇君,此世之幸。”
她才多大……可这样的话,他却是第一次听到。
谢玉生不由自主摸了摸枕边的匕首,他决意再次嫁入贺府,明知贺小娘子心有所爱却还是顺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候并不曾想到自己会得到这么多。
谢玉生胡思乱想着,却突然听到了外边传来了抽气声。
他下意识就坐了起来,却听到外边贺小娘子咕哝了一声就又安静下来。
是身上疼了吧?
谢玉生脑海中不期然而然就浮现出他自己曾经见过的那无暇的后背上青紫红肿的痕迹,依着她家姐姐妹妹今日的练法,贺小娘子身上定然好不到哪里去。
可她似乎也是真心想学武。
知道自己能学武了,疼成那样,还高兴得满眼发光,真是个小娘子。
可这么个小娘子也是真的可爱。
跟他的姐妹们一样待人至诚,可贺小娘子可聪明多了,也更讨人喜欢,这世上少有人能拒绝她吧?
公公婆婆,贺小娘子都待他极好……他到底要怎么回报他们呢?
他白占了名分……若是现在便能让漱秋相公进门,往后扶正……
说不定就不会有前世那样的结局了。
想到自己藏身花巷听说的事,再想到自己前世的遭遇,谢玉生翻了翻身,更是没有什么睡意了。
他没有再遇到梁王,两家也没有什么交集,可梁王很快就要进京了,到时候少不得还会去拉拢他们谢家。
不管梁王如何,天灾总是避免不了的,大兴朝气数已尽,各地动乱,也不知哪里才是净土,哪个又能成为霸主。
他如今能赌的也只有前世间接庇佑了他们的贺娘子投奔的这一方,可这一方到底如何,他也没走到最终。
第三十二章 最佳助手
翌日一大早柳明月便带着小夫妻两个出门了。
最先去的就是贺芸娘家。
柳明月进门接了茶只沾了下口便准备告辞,他昨日就听说了,贺芸娘这混账丫头出去寻欢作乐,被人暗算打折了腿的事。
“你府中如今也事多,就不必留我们了,往后还愁没有见面的机会?”
柳明月不留下来,也正合了贺芸娘她爹的心思,他不爱看别人家领着孝顺女儿贤惠女婿上门炫耀。
况且,他女儿那性子……一想到女儿被抬着回来,一众过来的亲戚明着来关心实则笑话的样子,他就恨得牙根儿痒。
“好孩子……”
他还想拉谢玉生的手客气一下,柳明月巧妙地挡了,“别说那么多客气话,再说就生分了,他小孩子家可当不起。”
“我们也不打搅了,改日一块说话。”
柳明月说着就带小夫妻两个往外走。
谢玉生惊讶无比,他没想到还能这样,往日见过的新夫上门拜访可是絮絮叨叨要大半天才能结束的。
只是他们还没走出内院,远远便听到后面有人叫着,“是莱妹吗?等等!”
柳明月冲贺莱使了眼色,贺莱便拉了谢玉生衣摆,“我们先走。”
谢玉生也分辨出了后面的声音,他暗暗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
柳明月笑着嗔怪,“我们家莱儿就坐不住,如今得了美夫郎,那是恨不得藏起来谁也不让看,谁要是动了,她那古怪脾气……我们也管不得。”
贺芸娘她爹讪讪的,不知道怎么接话,他女儿昨儿个还跟她说自己也起来见客,存的什么心思再明白不过。
柳明月瞥了一眼后面还急急忙忙赶追的人,“姐夫,你也不用送了,还是多关心一下芸娘吧……再急也不能不顾腿啊。”
贺芸娘她爹一看女儿马上就到了,只能硬着头皮让随从去送柳明月他们,自己转到后面去拦人。
柳明月出了大门就拿帕子擦了擦手,贺芸娘这混账丫头,瘸了腿也挡不住。
这要是他有个这种混账,他不把她扭过来他就不姓柳!
马车上贺莱的脸色也不好看,贺芸娘还真能让她大开眼界,只让她断腿看来也没什么用。
给她再下点泻药?
法子倒是不错,只是合适的药……青裳要是在就好了。
想到青裳,贺莱眼睫低垂,她到底要去哪里找他呢?
谢玉生注意到了贺莱情绪低沉,他正想着怎么安慰,却听到了公公的声音,他赶忙伸手打帘扶着公公进来。
见到谢玉生依旧淡定从容,柳明月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我儿,以后爹爹都护着你。”
虽然这样亲密的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可是谢玉生还是有些不自在,他只能作出腼腆的样子点了点头。
或许贺小娘子说话如此动听,也是有渊源的。
接下来去其他家都是一样的,柳明月身体力行护着谢玉生,只让他安安生生坐着。
谢玉生原先最担心这种要跟有亲戚关系的人打交道,可他的担心很快就被消除了。
长辈有公公应酬,平辈也有贺小娘子厚着脸皮赖在他身边,他需要做的也就是认人送礼,微微笑笑。
这时代拜访人只有上午能拜访,过了晌午他们便在最后拜访的一家里用了膳食,午后又叫了戏班子听了会戏,才又回了家中。
接下来几日都是如此,等到贺家这边的亲戚拜访完,不管是谢玉生,还是贺莱两个人,都是大松了一口气。
虽说之于两个人这些事都不算是什么事,只是一味客套寒暄,还要听各种各样恭维或者催生的话,总是难免会让人压力山大,毕竟他们两个只是名义上的夫妻。
贺莱钻进了书房准备闭门读书,倒不是为了秋闱,她更想趁着这两年太平时光把家里的藏书好好读一遍收拾起来。
前世她太没有经验,家里几代的藏书都毁于抄家,被流放后她想看什么书要么得借要么得自己去印刷,可她也没有太多空闲时间。
每当想起家里的藏书,她都惋惜不已,她们贺家的书库在大兴朝都排得上前五,连宫里没有的珍本她们家也有。
被公公支使着过来书房陪读的谢玉生也被贺家的藏书惊到了。
更令他惊讶的是这满满几大间的书库,贺小娘子居然有一多半都已经读过了。
贺莱一边准备秋闱,每日勤做练习,待娘亲回家便交过去让娘亲批改,一边开始了整理书库,珍本孤本都要收拾出来,对以后有用的杂书图志也都要专门收藏起来,有损有缺的图书还要拿出来修补删改。
谢玉生过来书房更是方便了贺莱收拾。
比起粗通文墨又害怕规矩不敢乱摸乱碰的琴棋书画们,谢小公子实在是她的最佳助手。
贺莱每日早早起来锻炼一会儿,去爹娘那里陪着二老吃饭,哄了二老开开心心的后便去书房,夜里总是等到近子时才回去。
柳明月贺成章两人一时还不能适应女儿这样的刻苦,若不是女婿也时常去书房陪着,他们两个都要怀疑贺莱这孩子是故意逃避了。
柳明月、贺成章两人私底下都偷偷去看过,没有一次见过女儿偷懒。
非但布置的课业益发精进,女儿也不出去游玩了,但凡出门都是陪着他们一块应酬。
女儿好似一下子就长大了。
柳明月贺成章两人欣慰的同时却也难免心疼。
一连过了七日,眼见女儿吃过饭就又准备去书房,柳明月赶忙出声叫住了人:“今儿我想出门转转。”
贺莱正想着待会儿要整理的书,反应便有些迟钝了。
谢玉生原本是要继续过去帮贺莱的,他在贺家书库看到了很珍贵的图志,听到公公这么说,他便改了主意,转头微微一笑,“爹爹,我陪您。”
柳明月嗔怪地看了一眼迟迟没有表态的女儿,“你不陪我们?”
贺莱压下满脑子的书,笑着过去扶了自己爹爹,“我敢吗?我爹爹最重要了。”
柳明月心中高兴,可毕竟还当着女婿的面,他便轻轻点了点女儿额头,“谎话张口就来,也不知是像谁了。”
“自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贺莱眨了眨眼睛,“只是,爹爹怎么能说我说谎呢?我的心爹爹还不懂吗?”
谢玉生掩唇垂了眼睫遮住眼中的笑意,贺小娘子这样露骨的话他越是听就越是想笑。
她委实是个神奇的人,即使这样的话有时候也会对着他说,在他帮她拿书抑或护着她不让她被书砸到时,她都会这么说话。
“还好有你在,你太厉害了!”
“疼吧?下次别管我了,砸两回我就不敢这么鲁莽了。”
“玉生,你饶了我吧,我现在就休息,真的,你看我眼睛……”
“……”
或许是见了她太多值得尊重的样子,连她表情变化太多,话也太多,他竟然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第三十三章 一场美梦
柳明月见女儿也同意了,女婿也一点儿不介意女儿说的偏心话,心情就更舒畅了。
贺莱很快就接受了出门的安排,毕竟对她最为重要的还是家人。
“爹爹想去哪里转转?”
柳明月却看向女婿:“玉儿回都中也没怎么出去转过吧?”
谢玉生看看公公,心里便明白公公的意思了,他摇了摇头,“您说去哪里便去哪里。”
柳明月还是想让女婿自己选,他掰着指头给女婿介绍,“想赏景吃饭我们就去镜湖,那里紧挨着水,我们可以在楼上赏景,或者千喜楼也不错……只赏景的话就更多了,如今正适合出门游玩,那些寺庙景致都不错,或者你们俩可以去咱们家庄子里玩两天?……还有,我们也可以去逛逛银楼布行……”
柳明月越是热情,谢玉生便越是不知所措。
他对于单纯出去游玩的记忆并不好,更不想在都城出去游玩。
贺莱很快就发觉了谢玉生的抗拒,她笑着打断了自己爹爹,“爹爹,往后我给玉生好好介绍介绍再说,今儿您先定一个吧?”
说着又转向谢玉生,“玉生,我们今日便只管享受啦。”
柳明月也说得有些累了,他眉开眼笑听着自己女儿亲密地喊女婿的名字,调侃自己,心中很快就有了决定。
“好,爹爹今儿个让你们好好享受!你们俩回去换身出门的衣服,我也收拾下。”
贺莱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谢玉生手中提着的幕离,却没有多问。
到了松风堂,柳明月也有些诧异,他虽不知为何,但为了不让女婿觉得尴尬,他便也让人把他的幕离也给取来了。
还拿贺莱逗趣,“你爹爹跟你夫婿可都本分了,你也要本分才是。”
贺莱无奈只能陪笑,“我哪里不本分了?”
柳明月带了女儿女婿先去银楼,他想让女儿给女婿添些首饰。
只是,偏偏那么巧合地遇到了花巷的相公们出行。
他们一开始并未注意里面的人,但贺莱一进门就被认出来了。
“是贺娘子!”
“贺娘子,您可出门了!”
“……”
听得那一声声娇呼,柳明月惊讶地透过幕离看了过去,一见说话人身上的衣着,他只得转头瞪了一眼贺莱,早知让她也戴幕离了!
贺莱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她下意识看过去还真没认出一个人,可是人人似乎都认识她。
所幸这些人也都只是近乎自言自语,见了贺莱身边的人还带着幕离,衣着不凡,一看就是内眷,很快就默契地避到了一边。
银楼的管事抹抹脸小心翼翼地引着贺莱他们上了楼上雅间。
等楼里人上了茶退下,柳明月摘了幕离便先拉着谢玉生说话,“是爹爹想得不够周到,单想着这一家式样新奇……”
谢玉生也摘了幕离,他摇了摇头,“我还没来过这里,他们也没恶意。”
听出谢玉生语气里并无厌恶之意,柳明月不由地握住了他手,“我儿,你同我想的是一样……”
“我其实并不讨厌他们,说到底,他们也都是一些苦命人,若是衣食无忧,父母也肯庇佑,谁又会这样以色侍人?若说心思多,不安分,还不是女子自己先动了心思?”
“莱儿她这长相去哪里都要惹出事来,唯独在这无处不惹事的花巷里倒是相安无事,以往我跟你婆婆对她管得太少,如今有了你,你好好管她,别让她再多去了……若是能不去自是最好了,可如今都里的风气如此,连她娘都少不了去花楼应酬……”
“要我们大度也得她们女人先给了尊重,你也不可学那书上一味贤惠,女人还是得……”
贺莱忍不住打断了自己爹爹,她脸皮厚,可谢小公子可不是。
“爹爹,喝茶罢。”
柳明月白了女儿一眼,这不是刚好赶上了嘛。
他既要教教女婿,也要警告女儿。
谢玉生一面惊讶于公公的开明,一面又惊叹起公公的为人处事之道。
贺家不纳侧的规矩是从曾祖母开始的,到现在已经三任都是只夫妻两人,连通房都无一个。
曾祖父、祖父都是郡王,本就身份尊贵,公公身为侯府嫡长子,也出身显贵,只是比起郡王,比起继承了两位郡王田产供奉的婆婆还是高攀了。
可就是这样,他的公公还是稳稳坐住了夫郎的位置,固然有婆婆心正身正的缘故,可公公才是最重要的。
他在梁王府实在见到了太多出色的男子,可他们都比不得公公通透,更比不得公公幸福。
换了任何一人,得了公公这番推心置腹都应当如获珍宝,可偏偏他……早已绝了心思,甚至当不起公公这般好心。
谢玉生不自觉攥了手指,暗暗思量起来公公的话,公公既是不讨厌花巷的相公,那,或许,漱秋相公……
可,贺家也有不纳侧的规矩。
依着漱秋相公的身份,便是他自求下堂……
谢玉生暗暗叹了口气,这又回到了死胡同。
他也是算计着漱秋相公这两年无论如何也是进不了贺家门才应了下来,如今却是越想越愧疚。
谢玉生忍不住看向贺莱。
贺莱接收到谢玉生的视线还以为是他顶不住了,赶忙就过去胡搅蛮缠了。
“爹爹,你这是不信谁啊?是不信女儿孝顺听话,还是不信女婿人美心善?”
要不是贺莱还夸了谢玉生,柳明月真想回她两句。
可被她揽着晃来晃去,柳明月还是没忍住,“有你这样孝顺你爹爹的吗?就这么晃我?还打断我说话?”
谢玉生下意识就端了茶双手奉过去。
贺莱跟柳明月一怔,随后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玉儿,你也被莱儿教坏了!”
柳明月接了茶,还是忍不住笑。
谢玉生掩了下唇,他确实不知不觉就学起了贺小娘子哄公公的这一手。
他心中微微有些不自在,可却更忍不住专注地盯着面前的父女。
他很喜欢看他们笑,即使是无关紧要的事,听他们说起来也别有意思。
贺家简直就像是重生后上天为他编织的一场美梦,即使明知梦醒后要面对怎样的现实,可多在这梦里待上片刻,过去的那些痛苦似乎就会被多清除一些。
第三十四章 她的过去
等楼里的师傅端着首饰盒子进来后,柳明月就带着谢玉生专心看了起来。
贺莱安静看着看着却忽然被爹爹方才的话勾起了一些回忆。
她现在已经记不大清自己在现代那一世的家人们的长相了,可是他们留给她的感受却是一直都刻在骨子里的。
她在现代那一世,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村子里,虽没在山里,也紧挨着山脚了,交通不便利带来的就是愚昧无知。
她也出生在一个热切盼望一个男孩来传宗接代的家庭,因为上面已经有一个姐姐,她的出生很不受欢迎。
从小还要靠邻居施舍周济才能勉强有饭吃有衣服穿,如果不是赶上好政策,她大概就是十三四就说亲,十五六就出嫁,就跟她那些读完小学就进厂打工的同学一样。
可国家给了上学补助,她又表现出了所谓的读书天分,上学有补助还有各种助学金奖学金,善心人捐款,接触了书里的世界,她又死犟着要去读书,她的爸爸妈妈骂骂咧咧的同意她去了。
等读了高中,她的学习成绩在他们那个县里名列前茅,给她带来的就全是厄运了。
有人看中了她的“聪明”,愿意给丰厚彩礼,她的爸爸妈妈心动了。
她跪着求他们,又有已经嫁人的姐姐替她说情,拿自己结了婚一分钱也从婆家抠不出来举例,又给爸爸妈妈反复说自己在外打工听说的大学生一年能挣多少多少,她的爸爸妈妈才肯放过她,在她签了保证书,内容为自己三十岁以前不结婚,工资都上交的保证书。
她自己打工兼职读完了大学,又继续往上读了硕士,努力工作,能屈能伸,工资越来越高,可是身上的担子却越来越重。
先是她的爸爸妈妈到了年纪这病那病都出来了,后是姐姐的孩子有了遗传病被离婚,那个宝疙瘩弟弟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跟人打架落了残疾。
她一个人要养七个人,电话里总是爸爸妈妈要钱诉苦的声音,他们甚至还找上门来,连曾经帮她的姐姐也为了自己的孩子选择了压榨她,弟弟更不用说,四肢健全,工作体面的她简直跟他的仇人一样。
她无数次想过逃离,可从童年开始施加于她身上的阴影锁了她,她清清楚楚意识到,却怎么也挣不开。
从小到大,她都是迎着不幸走的,她不敢逃,也不敢躲,她以为面对她的原生家庭也需要这样,现在不知道怎么解决就学,总会有解决的一天。
可她没想到的是到了三十,她还是没能解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的家人们在压制她身上总是别有天赋,而她也没等到解决的那一天就劳累过度晕死过去。
再醒过来,一开始她以为自己是失明了,后来听到声音,才慢慢发现自己身上到底出现了什么神奇的事情。
是现在是梦还是过去是梦,她慢慢的就分不清楚了。
在这里,她是掌上明珠,是三代单传,没有兄弟姐妹,还是女尊时代的女性,是贵族,是美人,拥有她……从未祈祷过的好运。
可不安如影随形,一开始,她是厌恶爹爹娘亲来接近她的,为此她从小就被养在了祖父祖母身边。
还是小婴儿时她还能装不懂事一见他们就哭闹不安生,可她却不敢面对他们受伤的眼神。
她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天底下不是父母的人多了去,可她一个从小到大没得到过爱的人如何能抵御得了他们对她不掺丝毫杂质的舐犊之情?
她不由自主被他们吸引目光,留恋他们在她睡着后轻柔抚她额头的温暖手指,珍藏他们以为她睡着后对她喜爱无比的夸奖,贪婪地借着生病肆无忌惮地要他们的怀抱,要他们的陪伴,要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满眼满心都是她。
理智恢复后,她又不敢见他们,也不敢要他们东西,躲来躲去,发脾气,扔东西……
可心中渴望接近他们的念头日益增长,她越来越难反抗他们了,慢慢的,不知不觉就开始了“讨好”。
敏感又别扭的她慢慢就让所有家人都以为她性子古怪,而她很快就尝到了所谓“古怪”带来的甜头,她可以肆无忌惮去亲近他们又能发脾气远离他们。
她总想所有人都最喜欢她,跟爹爹争娘亲,又跟娘亲争爹爹,祖父祖母在时也是如此。
被人放在第一位的感觉太美好以至于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也没关系。
然而,随着娘亲不得不去随军,她的美梦便开线了。
什么也不能做,更不可能保护她所爱的人……实在太痛苦了。
她得到了那么多,却根本没有人想着问她索要什么,这让她没办法不质疑自己得到的感情,却又为这样的质疑越发厌弃自己。
听了爹爹刚才给谢小公子传授的驭妻之道,她心中这样的感受便更强烈了。
“莱儿,你发什么呆,过来帮我们选一下。”
柳明月见不得贺莱走神,立刻就叫人了。
贺莱下意识便先笑了,她定了定神走过去。
“我想着过些日子就是春祭,五毒簪子也给添些,你觉得哪个好?”
柳明月将首饰盒推过去,拉了谢玉生的手,“莱儿的眼光很好的。”
谢玉生点点头,正要收回目光,却见贺莱看了他一眼。
柳明月一眼就明白女儿在想什么了,“这个想给玉儿?”
贺莱被爹爹一语道破心思,便装出郁闷的样子,“您看您,这么了解女儿干嘛。”
“玉生,你试试这个。”
贺莱点了点首饰盒里的壁虎,自己拿了镜子举着。
柳明月眼睛一转就从贺莱手里夺了镜子,指挥起来,“你给玉儿戴。”
贺莱看向谢玉生,见他微不可见点了头,她才小心地取了簪子凑过去。
“好,玉儿生得好,戴什么都好看。”
听到公公这么夸,谢玉生只能低了头,他更肯定贺小娘子爱夸人的习惯是从公公这里学来的了。
贺莱正要转移爹爹的注意力,爹爹却已经看向了她,“玉儿,你也给莱儿戴一个壁虎。”
贺莱确定了,她爹爹这就是为了看他俩秀恩爱。
只是她也不能不执行。
谢小公子同她是一样的。
是以等他们离开银楼,爹爹心情比来时还要舒畅。
第三十五章 相思成疾
他们在银楼待了很久,本是要往家里的铺子里转转,只是才走了半路,就有人从花巷相公那里得知了她的消息,骑马过来堵人了。
贺莱一看是周王世女亲自过来便知道自己是非去不可了。
“莱表妹,你可不要跟我说不去,我都亲自来请了。”
周王世女南容如一见贺莱看着自己若有所思,便挑了挑眉头继续说道,“我可是打听过了,你如今也不须拜访亲戚,也只闲在家里,便是要参加秋闱也不在这一日两日。”
话罢,不等贺莱同意,她便扬声对着马车拱手,“贺姨夫,我保管不让她喝醉。”
柳明月早听出是谁了,他摇了摇头,只能挑了帘子,“你这张嘴啊。”
“去吧,有世女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南宫如一又恭维两句,让下人把自己刚打包的点心送过来,“姨夫跟妹夫尝尝鲜。”
难怪后来如一表姐在哪里都如鱼得水。
贺莱心中感慨了一下便收敛心神跟自己爹爹还有谢玉生交代了下,领着鸣琴弈棋两个随南容如一纵马而去。
一路到了小平湖,时值春日,岸柳轻抚,花香扑鼻,湖中几艘船上欢声笑语,岸上也依稀可闻。
早有奴仆过来牵了马过去,又有人解了小船过来接。
“可把我们的新娘子给盼来了!”
“几日不见,我们莱娘越发光彩动人了!”
船中坐着的人纷纷出声起哄,贺莱看了一圈,大多数她还都能认出来,毕竟跟周王世女一块出来的也都是同她一样不学无术的贵小姐。
认不出来的多是陪坐的相公,贺莱只打量了一个人就明白了,却不由自主把人看了一圈才收回目光。
一坐下,便有一个眉眼秀媚的小相公挤了过来,贺莱还未看清人就先闻到了一股脂粉香味。
她下意识避了一下就被看出来了。
那小相公掩嘴笑了,“贺娘子都成亲了,怎么还这般不解风情?”
“不是贺娘子不解风情,而是身边的人不对……”
听到说话,贺莱才发现自己另一侧不知何时也挤了一个小相公,见她回头,对方便笑了笑,酒窝若隐若现,很是俏皮。
方才被抢白的小相公便嗤了一声,“奴是不对的人,那你就是对的了?若是漱秋相公来了……”
眼见贺莱被自己口中的名字吸引住了目光,这小相公反而不说了。
船里其他人都只看着他们笑,有那好事的便接了话,“莱妹,你这成了亲,难道是要修身养性,就此罢手了吗?不见我们也便罢了,连那漱秋你竟然不见了,你不见了倒也罢,连累我们也见不了人了……”
“听说漱秋相公抱恙也半月有余了……”
“唯有相思难解嘛。”
“……”
贺莱愣住了,她们说的是她跟漱秋吗?
她不由自主看向南容如一。
这时候漱秋应当还是如一表姐庇佑的。
南容如一见贺莱看着自己像是在等自己告诉她,她便摇摇头,“你同漱秋相好一场,便是家中父母难违,也该出门的时候去看看他的,他确实生病了……我带大夫去瞧过,他是忧思成疾,夜里少眠,他那样性子的人为你如此,你……”
贺莱已经听不进去南容如一在说什么了。
耳边似有雷声轰隆隆作响,心里也像是裂开了一般。
她脑海中不期然便浮现出一张红盖头下冷艳无双的面孔,他看着她却又没有笑容。
“原来这般无味。”
想到他最后留下的这句话,贺莱心中揪了一下,她霍然起身。
怎么回事,漱秋怎么会同她相好了?
她这些日子已经努力让自己不要想起他,也不要再去接近……可她们怎么都说她这时候跟漱秋相好了,漱秋还为她相思成疾?
漱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贺娘子,您去哪儿?”
才刚挤到贺莱身边的两个小相公不约而同伸出了手拉人。
贺莱避开两人的手,定了定神,抱拳赔礼,“我还有事,改日再聚。”
“才刚来就要走,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你这人能有什么事啊?”
“你说能有什么事?刚才听到什么人病了就急成这样了?”
“莱妹何必如此心急?他能跑得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再心急在这里略待待,人还能找不到不成……”
贺莱无心听她们说话,南容如一看了出来,便也起了身,“罢了罢了,我们此处可没有佳人能留得住你,你去罢,明日我还接你出来,可不能再推却了……”
贺莱拱拱手谢过。
乘着小船上了岸,贺莱心急如焚去牵马。
鸣琴弈棋两个本来还在岸边坐着,无意一回头看到,赶忙疾跑过去。
“娘子要去哪里!”
贺莱正心乱如麻,看到琴棋两人,忽然就定了下来,“你们带路,我们去漱秋那里。”
“娘子……这……您都成亲了,也该断了……”
听到鸣琴吞吞吐吐的劝说,贺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连鸣琴都这样说。
怎么会有这么多事跟前世中不一样?
她明明还从侍书弄画口中确认……不,她只确认了大概,还特意避开了谢玉生,漱秋他们的事。
贺莱捶了捶头,翻身上马。
“娘子……”
鸣琴弈棋两个还想再劝,却被贺莱一个冷脸吓住了,她们从来没见过自家娘子这般气势惊人。
“上马带路!”
俩人不由自主就听话地翻上了马,回过神来两人都跟吞了黄连一般。
贺莱面上尚算平静,心中却汹涌澎湃,她在看到谢玉生还在她家的时候其实怀疑过他是不是也是重生的。
可她也根本不了解他,能用来试探的梁王的事,她说不出口。
谢小公子于她是恩人,越是相处她就越是没办法不承认他心思单纯。
她没办法理解如果他真的重生了为何还要嫁给她,为何真心想要孝顺她的父母也真心不觉得跟她有什么男女之别……
现在漱秋的事也不一样了。
贺莱纵马飞驰着,心中却恨不得时间能停下来,她不敢去面对漱秋,更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
漱秋为了她伤重难愈,别人都说他对她用情至深,漱秋却不承认,可他又答应了嫁她,嫁了她却又连盖头都是自己揭的,给她留了那么一句话就把她赶了出去。
她欠了他太多,如今回来连想起他都不敢,可别人怎么说她跟漱秋已然相好了?
第三十六章 嘚瑟什么
一开始还需要鸣琴弈棋两个带路,可这两个犹豫不决走得太慢,贺莱走着走着就回忆起了路,自己便打头了。
只是走到一半,她忽然想起自己是去探望漱秋,漱秋可能还正生病,想到自己记忆中他脸色苍白如纸的模样,她便又转了方向。
“娘子!”
鸣琴惊喜又期待地追了上来。
贺莱瞥了她一眼,“我不回去,你不想就回去。”
鸣琴脸色一白,“奴婢没有不想。”
弈棋紧了紧缰绳,小心开口,“娘子放心,我们两个不会跟夫主他们说的。”
贺莱没有吭声,只冷淡地越过她们。
弈棋拍了拍鸣琴的肩膀,冲她使了个眼色。
鸣琴勉强一笑,纵马跟了过去。
娘子她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这般不近人情了?
眼见着贺莱七拐八拐还问了路人像是找什么,但是路人一见到娘子就呆住反应迟钝,弈棋推了一把鸣琴让她过去表现。
鸣琴提了心,慢慢凑过去问:“娘子是想找什么?奴婢去打听!”
“有一个小户人家做的糖糕很出名,没有铺子,就在这道街上。”
贺莱揉了揉额头,她能回忆起来的就这一点。
“奴婢挨家去问,您先过去吧?”
鸣琴看了看周围,轻声建议道。
弈棋跟着劝:“娘子,我们先去买点别的,这里一时半会估计找不到。”
贺莱又揉了揉额头,点点头,“辛苦你了。”
鸣琴连连摆手,“娘子折煞奴婢了。”
见贺莱带着弈棋离开,鸣琴长长松口气,娘子总算是不生气了,不过,去找漱秋相公也就罢了,怎么突然想起来找什么糖糕了?
还不知道人家卖糖糕的到底姓什么,这道街这么多住户呢。
话说回来,这边鱼龙混杂,娘子怎么知道一个小小的卖糖糕的?
鸣琴一肚子不解,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去问。
跟着贺莱的弈棋越来越懵了,自家娘子是怎么回事,买时新果子她能理解,可买火烧,买莲花包子做什么?
哪有上门带这些的?
眼见娘子这拐一圈那拐一圈,挂在马身上的褡裢都装了半满,弈棋忍不住开口了,“娘子,怎么都是吃的?”
贺莱怔了下,她只是想到了漱秋曾经用遗憾的语气说起了离开都中就再也尝不到的美味。
“那你说再带些什么过去好?”
贺莱把问题抛给了弈棋。
弈棋小心观察着贺莱的神色,“以往我们过去都是带纸墨字画……”
贺莱只能揉了揉额头,“走吧。”
弈棋听出了自家娘子声音中的失落,虽不明白娘子是要走哪里,却越发不敢多话了。
依着弈棋的话去选了上好的画纸颜料,贺莱也无心再去选别的了,再耽误下去就要正午了。
循着记忆中漱秋家赁的私宅找去,关于漱秋的记忆时不时跳出来,压得贺莱心上沉甸甸的。
千鹤街本就是花楼私宅集聚地,白日私宅车水马龙,到了夜里便是花楼灯红酒绿。
贺莱这张脸在这条街上太有辨识度,没走多远,便有花楼的相公们靠着窗唤起了她。
有成亲当日的前车之鉴,贺莱回过神后也坚决不抬头看一眼,可楼下也有人。
花楼白日也只这时候开门做酒菜生意,门口还有揽客的小相公,见了她便殷勤凑过来招呼。
“贺娘子,时候也不早了,去楼里用饭菜可好?”
“还是我们阁里好,贺娘子口味清淡……”
“呸!看看你们阁里坐了几个人,也好意思说!”
“哈?你们楼里闹得聒噪人,人家谁想过去?”
“……”
眼见这两位掐了起来,贺莱赶忙纵马小跑起来。
只是千鹤街行人太多,她也根本走不快。
掐架的很快赶了上来,又有新的围上来。
“贺娘子!去我家罢!”
“去我家,我儿琴艺精进了……”
“贺娘子,还是回楼上吧,想要什么……”
“……”
耳边嗡嗡嗡作响,鼻尖脂粉味越来越浓,贺莱实在忍不住了,她捂住鼻子连打了两个喷嚏。
弈棋分身乏术,她只能护着娘子一边,另一边的老相公们都是荤素不忌的,扯着她的衣摆就调笑起来。
正当弈棋准备吼的时候,有人却先吼了。
“你们都给老子闪开!要点脸面罢,贺娘子是来找我们漱秋的!”
在场的人不由自主都捂了下耳朵,再一见来人气势汹汹领了丫头们提着枝桠横生的竹枝,围着贺莱的小相公们连忙闪开了,这要是挂到脸可就破相了。
“聂爹爹!”
弈棋惊喜叫了一声。
聂氏先让丫头们拿着竹枝逼开了围着的人,这才扬了笑脸,“贺娘子好啊,弈棋姐儿好啊。”
“走,家里饭菜都预备着呢。”
聂氏打了招呼就来牵贺莱的马。
贺莱赶忙摇头,“聂爹爹不必客气!”
“也是,咱们哪需要客气!”
聂氏扬了声音笑着睥睨众人。
这一句就跟捅了马蜂窝一般。
“聂老头你少在哪里嘚瑟!”
“人家贺娘子客气的话都听不出来!”
“来看漱秋又怎么样!不还是跟看我们一样!”
“亏得你们漱秋巴巴凑过去……”
“又没有名分,嘚瑟什么……”
“……”
贺莱忍不住抓紧了缰绳。
弈棋见自家娘子不动了,简直要吓死。
她见前面聂氏带来的奴婢们都已经开路了,来不及多想就翻身下去牵了贺莱的马。
“娘子别听他们胡说!”
弈棋提高声音哄着。
才说了一句,聂氏就转头了。
弈棋见聂氏面色不好,心不由提了起来。
这聂氏不会当着这么多人面要娘子给个说法吧?
聂氏盯着马上沐浴在阳光下周身都跟镶了金边一般的美貌女子,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他们家哥儿怎么偏就这么古怪?放着王女世女不交好,单同这位交好?明明清楚自己不想做小,为何还要同这位相好呢?
正难过间又听到身后有人嘲笑:“怎么着,还想逼着贺娘子给……”
“闭嘴!”
聂氏吼了一声就冲了过去,扯住了人衣领还不忘吩咐奴婢,“都死了不成!还不送贺娘子去家里?”
“娘子快走吧!别同他们一般见识,漱秋相公知道了要不开心的!”
弈棋大松了一口气,立马牵着贺莱的马小跑起来。
贺莱怔怔收回目光,无力地闭上了眼。
她……未重生前的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啊。
第三十七章 涟漪四起
漱秋的私宅还跟她记忆中的一样,进门处有翠竹做影壁,绕过影壁便有鹅卵石小径,沿途花树接连不断,路尽头却是假山,拾级而上,景致尽收眼中。
贺莱无心赏景,她站在假山石上便看到了另一边阶下欣喜仰头望着她的清秀少年。
是丹哥?
贺莱抿了下唇,认出了来人,心中微叹。
“贺娘子!”
丹哥连跨两阶上去,跳到了贺莱身边,“您怎么这么久才来,快去看哥哥罢。”
说着话,丹哥就扯了贺莱袖角往下走。
见贺莱跟着自己走了,丹哥很快就松了手。
只是口中却不停,“知晓您新婚大喜,可也不至于忙到人影也见不到吧?”
“哥哥虽没提过你,只是茶饭不思,夜里也总呆呆想事。”
“我哥哥跟娘子始终以礼相待,旁人乱嚼舌根是他们的事,娘子以往还总说不在意,怎么如今却避着躲着了?”
说着说着,丹哥忍不住咬唇,“我虽不知道你们都是怎么想的,可哥哥岂是会巴着您……”
丹哥的话一字字都戳着贺莱的心,她抬手挡了下脸又慢慢放下打断丹哥,“是我错了。”
“贺娘子也没错……”
丹哥赶忙摆手,“我只是觉得您跟公子隔些日子聊聊也好,我们这等身份如何能去府里请?您若是不过来,我们也没法子……哥哥真心所认知己也只您一人,您是知道的。”
贺莱越听便越觉得心中难以承受。
方才她满心忐忑,完全不知道自己跟漱秋到底成了何种关系,却又知道即使是最糟糕的那种,她也不能逃避才硬着头皮进来的。
可如今听了丹哥的话,她心中却并未松快起来,她便是不知道漱秋心意,不知道自己心意,可漱秋是她的至交好友。
前世接连遇到谢小公子失踪,慧郡君入门,她借酒浇愁时都是漱秋开解她的,她被抄家流放时,漱秋慷慨解囊请了人远远跟着她照料,后来战乱四起,她没了消息,漱秋更是直接抛下了都中的家业南下寻她。
她以为是巧遇,他却直言就是来找她的,漱秋他对着她从来都不遮遮掩掩,所以她求娶他点头了她便以为他是喜欢她的,可他却自己揭了盖头失望告诉她原来成亲这般无趣。
倘若再久一点,她或许还能知道他有没有说谎,可只过了一夜,他就昏迷至死,再没清醒过一次。
贺莱阖了阖眼睛,勉强挤出笑容,“他……这两日看过大夫没?”
“看过了,只是没什么用。”
丹哥摇摇头,“不过也没什么大碍,你不必担心,哥哥也是不想出门应酬。”
贺莱还想再问,只是他们说话间就已经到了后院。
丹哥把贺莱送到门前就不进去了,他笑着转头跟弈棋说话,“弈棋姐姐好,礼物还是先拿到那屋去罢。”
弈棋望了一眼丹哥指的方向正要拒绝却被自家娘子瞥了一眼,就这一眼她就不敢吭声了。
她家娘子不知是不是书房里待久了,越来越像家主了。
弈棋一边跟着丹哥走一边暗暗想着,回头瞥见自家娘子还在帘外傻站着,想到这一路走来遇到的热情无比的小相公们,她心底跟压了石头一般,这回府了要怎么交代?
一直到弈棋被丹哥带得没影了,贺莱也还是没能掀开帘子,近乡情怯,不外如是。
然而,很快她就不得不进去了。
“你是想给我当门神不成?”
时隔多年,她竟有些分辨不出这是不是漱秋的声音了。
贺莱定了定神,努力控制着颤抖的手掀了帘子进去。
枉她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正堂却没有人。
贺莱看了一眼仍在轻微晃动的珠帘,不由自主抿了下嘴唇。
想抬脚,脚上却似有千斤重担,想开口,口中却似有无数沙砾。
贺莱徒劳捂住了脸。
隐约听到珠帘轻响,她下意识挪开手,却在看到人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僵住了。
是漱秋,可又是她无法在记忆中复原的漱秋。
少年懒洋洋靠在门边一手挑了珠帘,神情清清冷冷,眼角眉梢却又自带冶艳之色——除了冷艳二字,她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形容词了。
最让她心中平静不已的是他如今即使神色略有倦怠,面颊却依旧洁白如玉,同她记忆中苍白干瘦的样子大相径庭。
石漱秋唇角微勾,笑容却未达眼底,枉他那天把话说得那般难听,她怎么还是往这里来了?
眼见面前少女呆愣愣看着自己,眼眶竟慢慢泛起红色,他又心软了。
左右还是她,只是年轻时的她,他又不是真的打算老死不相往来……
这样想着,石漱秋心中暗叹一声,拂开帘子走出去。
先出门招手让人送茶送点心,等回了屋,见贺莱仍呆站着,一动未动,石漱秋心里便觉得奇怪了。
“房主来了租客这里怎么这般客气了?”
他笑着转到了贺莱面前玩笑道。
贺莱本就因为站在她对面的漱秋心慌意乱,再听到他的话,她面上也慌乱起来了。
什么房主?
漱秋说她是房主?
石漱秋紧紧盯着对面的少女,眉头慢慢蹙起来,她怎么好像很惊讶他说的话?
心中有什么忽然动了一下,石漱秋不受控制地开口:“你改主意了?”
贺莱被问得汗毛直竖,改什么主意?
石漱秋眉头蹙得更紧,他一眼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少女,越是细看,他心中便鼓动得越是厉害。
她好像不太一样了。
是……不,可能只是因为亲事,她不喜欢被摁着头成亲。
石漱秋暗暗对自己说着,然而心思乱起来也由不得他做主。
好似一样,可,她似乎盯着他太久了。
而且,他只不过诈了她一句话,她竟然慌张成这样?
她什么时候会是这般口不能言的样子了?
石漱秋不由自主抓紧了衣摆,正要再问,忽然门帘被掀起,丹哥领着人进来了。
“哥哥,你们站着作甚?对了,哥哥,你可有口福了,贺娘子带了许多点心过来!”
丹哥雀跃轻快的声音将刚才屋中近乎凝滞的气氛一冲而散。
贺莱逃避似的扶了椅子坐下,心中又是庆幸又是不安。
石漱秋定定看了一眼斜对面少女坐下后仍不自觉颤抖的指尖,心中涟漪四起。
会是他想的那样吗?
第三十八章 滋味平平
“哥哥,你看!贺娘子还带了火烧,我让灶上熥了的,你趁热吃两口罢。”
丹哥指挥小子们伺候贺莱,自己转头雀跃着对石漱秋献起了殷勤。
石漱秋看了一眼丹哥手中举着的冒着热气的火烧,心中已有大半数能确定了。
他是个俗人,身处贱籍,总是会想方设法为自己描补,占着先机连接近她都容易许多,哪怕他本意并非如此,她却早把他当良师益友敬着,把他当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供着,哪还会给他带这样的市井食物?
眼角酸涩,只是压下汹涌而出的泪意便已用光了力气,他再无法往那边看一眼。
他手指微颤,接了火烧,慢慢低头轻咬了一口。
是何滋味他已有些品不出来,可张嘴除了吃,他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期待太久,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盼着什么了。
小心观察着石漱秋的丹哥心中一松,转头便夸起贺莱,“贺娘子果真贴心,您居然知道哥哥喜欢这一家的火烧!我们家也只我跟爹爹知道,哥哥喜欢吃却又嫌这火烧吃了有味,我们都不怎么去买的……”
说完也不等贺莱反应,丹哥就又转头对石漱秋说了,“哥哥,你不知,贺娘子这次过来带了许多好吃的,还都是哥哥你爱吃的,弈棋姐姐说是贺娘子特意去买的……对了,还有莲花包子……”
贺莱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她好像……漏洞越来越多了。
余光中漱秋似乎并没有在意丹哥的话,贺莱却不能完全放心。
正在她借着喝茶缓神的功夫,忽然有小子提着个纸包进来递给了丹哥。
“什么东西?”
丹哥一边问着一边打开上面的草绳。
“鸣琴姐姐带来的,说问了几家都说这一家的糖糕有点名气,让公子看看是不是这一家的,不是的话她再去找。”
贺莱没去看纸包,可听到鸣琴,再一听丹哥疑惑地重复了一句糖糕,喝进去的水就全呛了。
“咳咳咳……”
她捂住嘴咳得停不下来。
丹哥惊了一下,急急忙忙走过去,“贺娘子,没事罢?”
石漱秋放下火烧,扫了一眼那平平无奇的糖糕,人早已呆住了。
“再喝点水缓缓。”
他手背后面掐着掌心,勉强挤出了声音。
贺莱咳得满脸通红,她也不敢看人,摆摆手便赶忙接过丹哥给她的茶水慢慢喝起来。
又咳了几声才缓下去,贺莱却恨不得自己还咳着,她要怎么同漱秋解释呢?
听丹哥的意思,他似乎并不知漱秋喜欢吃糖糕。
她早该动脑子想想的,那条街上怎么会有出名的糖糕?
要不说是自己听人说这糖糕好吃买来让他尝鲜的?
不行!鸣琴说了让漱秋看……她好像没告诉鸣琴这是漱秋说的吧?
唉,这丫头可真会听话理解。
贺莱飞快动着脑子,很快就找到了个借口,“今日周王世女宴请,我听有个小相公说喜欢这家的糖糕便好奇让鸣琴去找了,她可能误会是漱秋你喜欢……”
定定看着对面的少女,见她说着话却不敢正视自己的眼睛,石漱秋心中沉得厉害。
是她,可她不敢看他。
他狠狠咬了下嘴唇,慢慢挤出了笑容,“那是巧了,我倒很想尝尝糖糕……我其实也只有小……很少吃这个……”
想说的话一点儿也说不出来,他更不知自己要说什么好。
他能说什么好呢?
他便是重来了一回,仍是身处贱籍,纵使还能见到人,甚至比记忆中更加亲近,可又能如何?
她不能娶他,便是以后真的能娶他,他还敢吗?
况且,她是贺莱,可又不是跟他一路走过来的贺莱,松开手他不甘心,可接近了又难过。
他知晓她会遇到什么,却只能顺着前世的路走,他能做到的太少了。
她在成亲前趁夜偷偷来找他,他不是不开心的,可也只有那么一点点,所以天还未明,他便让丫头跑去贺府通知接她回去。
他是想她跟前世不一样的,别再喝得烂醉如泥,说不定就不会再有前世那样的笑话了。
可是被拉着去看她成亲,看着她精神奕奕骑着高头大马,他又真的难过。
不知是他祈祷的事如了愿,也不知是他跟她注定无缘,这一次,她跟那位谢公子竟是平平安安度过了。
外边传言她对那位谢公子极是体贴照顾,就在今日,还有人特意来家里告诉说在银楼撞见了她陪着新夫添置首饰。
他心中难过倒也还能自制,她年少时的性子并不那么圆滑,若不是真的欣赏,她也不会陪那位谢公子出门。
然而就在他同自己说了以后再说后不到一个时辰,她来了,是跟他一样的她。
倘若火烧、莲花包子还能从丹哥,聂爹爹他们口中得知,那糖糕……他只告诉了她的。
做糖糕的那位大娘是他幼时跟着人牙子遇到的,他前世离开都中在城门口巧遇才知晓对方一直都在都中讨生计。
周王世女宴请陪坐的小相公们哪个会知道一个在城门外有集会时才做糖糕叫卖的大娘呢?
这糖糕滋味其实平平,又干又淡……他那时告诉她,跟一众美食并列着同她说,其实只是在回忆过去。
糖糕确实是他那时饿了数天唯一吃到的美味。
石漱秋取了一块糖糕慢慢咽着,忽然觉得自己所眷恋不舍的同贺莱的缘分或许就如同这手里的糖糕一般。
“哥哥,喝点水罢。”
丹哥眨了眨眼,他真觉得这糖糕看着就噎人,只是贺娘子好心,也不能不给面子。
贺莱没看到糖糕模样,只是听丹哥说话,她就知道肯定不好吃。
心中知晓自己露了太多马脚,她慌着慌着反而淡定下来了。
“你还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买。”
石漱秋听到这句话,忽然就有些咽不下去糖糕了。
在他疼得难受的时候,她便是这样揽着他一遍遍哄他的。
一样的话,如今却连看他一眼都没有了。
这不怪她。
他紧了紧手指又松开,小心放下糖糕,又借着擦手顺势低头,“就这些罢,我已好多了,劳你专门来看我。”
贺莱摸了摸鼻子,总觉得漱秋现在同她客气了许多。
丹哥察觉两人气氛奇怪,便机灵地带着人退下去了。
眼见屋里就剩了他们二人,而漱秋低垂着眼睫,看也不看她,贺莱不知不觉便又紧张起来了。
她是想着还同漱秋跟以前那般相处,无论如何,她这次一定也护好他,可落到实处,她真不知自己要怎么开始。
她曾娶过他,真心实意的,可现在一切又回到了过去,她前世不仅在他之后又定了两次亲,如今已然又是一位有夫之妇……
第三十九章 有何愧疚
“你……”
在贺莱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相处之时,石漱秋先开了头。
说了一个字,见贺莱冲他看过来,他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顿了顿,轻轻地接着道:“还好吧?谢公子,不,你——夫郎……”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石漱秋心里轻轻一叹,停下不再继续说了。
贺莱紧绷着也等待着,只是不见漱秋再开口了,她想起她记忆中他们无话不谈的场景,忍不住咬了下嘴唇,主动开了口,“我很好,爹爹娘亲都很喜欢他,他人也很好,性子很是洒脱,你若是见了定然会喜欢……”
这一番话听得石漱秋不知自己是喜是忧,听她言语里满是欣赏,可这样的欣赏跟对着他又有何区别?
这位谢公子才同她相处了几天?
虽说他也是初见便得了她欣赏……
能说出他见了如何如何的话,她果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开窍。
可,这位已是她明媒正娶的夫郎,她……但凡没忘了谢家的恩情……
石漱秋忽然希望自己如今是真的只有十七岁。
“你哪里不舒服了?”
贺莱见石漱秋皱了眉头便忍不住起身走了过去细细打量他。
近看他,眼下青色颇重,显然最近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记忆中他似乎从未这样过。
他们说他相思成疾,难道是……不不不,漱秋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那时候她待他算得上什么好?
可,她也没有记忆……
千言万语凝滞口中,贺莱弯腰看着人,一时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
石漱秋静静看着地上两人紧挨着的影子,忽然心中疲惫起来。
“是这几日没休息好……我想歇歇,你……改日再见罢。”
贺莱怔怔看着石漱秋说着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内室去,心中忽然有什么塌了下去,她想也不想便伸出手拉住了他衣袖。
他怎么总是这样……待她好是真的,可琢磨不透也是真的。
石漱秋一怔,回头看过去时贺莱已经匆忙丢开手了。
“我……我要参加秋闱,可能……”
贺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只是还没说完,她就有些懊恼地点了点眉心,“你休息罢。”
见到她那熟悉的习惯动作,石漱秋只觉得脚像是钉住了一般怎么也无法抬起,她身上的担子已然很多了。
“你也要多休息,莫要太劳累了。”
贺莱惊喜抬头看过去,只见漱秋嘴角微翘,眼角上扬,美眸之中纯然只有关心,她不由自主便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能看到这样的漱秋真好。
“你莫要想那么多……都不像你了……”
贺莱挠了挠脸,轻声道,“我会常让人过来看你,你若是想出门,便跟她们说,我过来接你一块儿……”
“我最近在收拾家中的书库,发现了不少好书……你喜欢的画谱跟琴谱也有,我都收拾了,一会儿我让人送过来,对了,还有一些杂书,我觉得挺有趣的,你在家中正好读着解闷……”
“……”
刚才还说着让他好好休息的人,如今便不知不觉絮絮叨叨起来,像是有一大堆的话堆在心中不吐不快。
石漱秋听着,心里如同雨落进去,砸出一圈圈涟漪又涨到岸上。
没等他多记忆一些此时的情景,她忽然便停了下来,“是我忘了,你快休息罢,便是白日里多睡一会儿也好。”
殷殷劝了一句,她又期待地看着他,“我能来看你吗?”
得了他点头之后,她立时雀跃起来。
倘若不是一直同他隔着距离,也不看他,过来带的东西露了马脚,他如何能知晓她是同他一样重生了?
他走得比她还要早,而她在成亲前还没回来……算起来,应是比他还要大的,可她竟还跟少女时一样。
天知道他此刻要多努力才能不伸手拉她,不挨着她痛哭出来。
不能再让她多待了。
他是这样想的,可无奈赶她走是要想想才能定下来,看着她目不转睛却是想也不须想的。
能不出声便已是他最后的自制了。
石漱秋终是没去送贺莱。
他怕自己跟着她走两步边压不下去满心的仓皇,只能循着旧日相处的模样先回了内室。
他转头,隔着珠帘,看着她又站了一会儿才掀了门帘出去,门帘落下,嘭的一下,震得他不得不扶住几案才稳住身形。
室内只剩自己,石漱秋神色恍惚盯着门帘,忽觉自己是在梦中,要不为何会真的见到她,又为何见面都如此仓促?
他正想扶着几案回榻上躺下,却忽然听到丹哥的声音。
“贺娘子!您这就走了吗?”
他不由自主便挪到了窗前。
她还在。
侧对着他,正专注看着丹哥。
从这儿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瞧见丹哥神色着急。
石漱秋无力地勾了下唇,知晓自己重生,他不知多盼望再见到她。
他原以为只要是她便好,可只有十六岁的她,他竟只能拿她当丹哥看。
纵使她还是尊重欣赏他,甚至比曾经历过的那一世更喜欢他——可有了前世对比,他越发清楚如今的她有多“无知无虑”。
可,世上只有一个她。
他原是想着等下去的,却没想她竟会回来了。
他最初想一定要同她相认,可隔了两年后,他相认的念头似是早已疲惫至极。
丹哥像是不想放她离开,一直同她说话,偏又压低了嗓门,他什么也听不到,只是从他这里也能看到她如何愧疚。
真是傻。
她对着他有何可愧疚的呢?
虽是卖艺不卖身,可若不想做小,连嫁个农妇商妇都要远嫁千里甚至被百般挑剔的他被出身显赫即使落难也重振家门声名远扬的她明媒正娶……也只有她会觉得对不起他了。
她感激他陪伴她,愧疚他为她挡刀重伤不愈,抱着他说此生不会再遇到一个比他待她更真心的人时他连笑都挤不出来。
他深知自己身体熬不住,一面想着他就要死了就任性一回,嫁给她总还有在地府等她的机会,一面却又怕她犯傻,明明欢喜却还要作出冷漠无动于衷的模样。
他已是将死之人,她却前途无量,若是将来因为娶了他让她白玉有暇,他如何还有脸面等她呢?
他心中无时无刻不煎熬,可若是他早知自己会就那样没了见她笑着看他的机会,他一定不会在她要揭盖头的时候自己揭了还说那样伤人的话。
明明应是他无法面对她才对。
第四十章 无以言表
从她成亲那日起便是连日晴朗无云,今日亦是,她站在院中,周身反光,而他身处室内,遍体阴凉。
石漱秋默不作声望着贺莱,心中百般纠结难舍。
临死才有的勇气已然用完,如今他还活得好好的,如何还能再奢求?
对着真正只有十八岁的她,他还能抱有一份以后陪伴她的期待,对着回来的她,他……
石漱秋无力扣住窗棂,他不留她是对的,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她已然成亲,新夫也是她所欣赏的。
而她有太多想做的,不该在他这里停留。
事实上,那时若不是他活不了多久了,她也不会接受他。
她多情也冷情。
“哥哥大约还是要休息一段时间才能出门……”
或许是站在这里久了,他竟渐渐能听清丹哥的声音了。
石漱秋想到他自己不出门的缘由,轻轻叹了声后又扬声叫人,“丹哥!”
还在努力劝说的丹哥被吓了一跳,转过头见石漱秋正不赞同地看着他,他咬了下嘴唇便绞起了手指。
他也没说实话,没告诉贺娘子哥哥的心思,哥哥应该不会生气吧?
“你快回去罢。”
石漱秋先冲着贺莱笑了笑,招手让丹哥进来。
那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灼热得让他无法再次看过去。
石漱秋抓了下窗棂,微微一点头努力自然离开了窗边。
丹哥飞快抬头看了一眼贺莱,小声道,“贺娘子莫要告诉哥哥啊。”
说完也不等贺莱答应便掀了帘子进去了。
果不其然方才还精神奕奕的哥哥如今又露出了茫然若失的神情。
丹哥用力咬着下唇,挪步过去。
贺莱盯着窗户看了两眼,眼中有什么慢慢沉了下来。
漱秋他……好像同她是一样的。
她原本只被满腔愧疚压得什么心思都没有,可在站着不停说话的时候,她忽然就觉察出了漱秋的异样。
漱秋其实根本就没有那么好脾气,像她进来时站在门边那样出言的他才是她记忆中的他。
她前世还在都中时每每来找他消愁都是听他没好气地训斥的——或许是她在现代的那一世被否定惯了,令她清醒振作起来的通常都是否定她的话,所以她只有到了漱秋这里才会觉得自己心里踏实。
他不会像其他人一味捧着她,也不会像爹爹那样溺爱她,不会像娘亲只拿她当孩子要求,更不会像外人那样对他落井下石。
他关心她又见不得她颓丧,他曾明明白白告诉她他只欣赏她站起来,若是她只是一味喝酒消愁就出门拐弯。
那时他还年少,言辞尖锐的时候很多,常常会刺得她面红耳赤无话可说只能气得瞪他,他却瞪她瞪得更厉害。
她这次过来,他要么该刺她一点儿也不照顾新夫,要么只字不提只管同她闲谈,可他沉默,也给她解围,却又突然赶她,听她絮絮叨叨不出声打断,却又在她告辞之时径直去了内室,偏又站在窗前看……
她十六岁就认识漱秋了,同他相处也快十年,他……就算她拿不准他对她的感情,可他在都中是什么样子,后来在她身边是什么样子,她还是能区分开的。
他的目光像是遗失的钥匙将她深埋心中的记忆开启,贺莱无力抵抗,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在都中时,他们只是寻常知己朋友,她从第一次见这个少年便知道他的傲骨,知道他也想堂堂正正摆脱这种身份,而她给不起,所以即使欣赏她也保持距离。
后来家中败落,漱秋虽来送她,却也不是只有自己,和她相识不相识的花巷小相公们来了许多。
对她来说,越过朋友是从那两年他一直坚持托人给她寄书信包裹开始。
人都需要精神寄托,那两年是她最艰难的时候,脱离了家庭的光环,她虽有朋友照料,却也总难免被轻视小瞧。
漱秋跟爹爹寄来的厚厚书信是她心情低沉到谷底时聊以慰藉的良药。
可念及现实,她连爹爹都无法接到身边照应又如何能照顾得了他,她不敢戳破那层纸,而又一次收到他书信时她正满身污血。
那不是她第一次杀人,满手血污让她愈发清醒,她收了他书信没打开也没再让人回信。
他很好很好,她并非良人,她想着一切都未挑明,断了联系也没什么。
可断了音信约莫半年,她风尘仆仆从战场回来却正好遇到了要进城的他。
像是做梦一般,她一直把人带到了府中都不敢相信他是真的到了她身边。
世道大乱,都中到她如今待着的德州有四千多里地,沿途光她知道的有名号的起义军就有十几,更别说途中不计其数的山匪、流民。
看着他双眸含泪又惊喜欣慰地对她说他找了许多人打听才知道她消息,说她没了音信后他很担心,她给自己筑起的心理防线立刻就瓦解了。
她甚至都没有给他承诺,可他却只因为她音信全无就跋涉千里,历经半年奔到了她身边。
她感动得无以言表又后怕极了,四千多里路,半年还多,路上还没有几处太平,若是他出了什么事,她可能一点都不会知道,他怎么就敢过来呢?
连只隔几百里地的爹爹她都不敢让他过来,哪怕她现在也确实能保护爹爹,可把爹爹接过来,爹爹就是孤身一人了。
她还努力想要让自己恢复一些理智,可他却扑过来抱住了她,怕她推开他,他紧紧抱着她还要安慰她说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她要如何才能拒绝得了呢?
那一晚她其实很累了,可设宴给他还有丹哥他们接风洗尘,听着他们说起途中见闻哭哭笑笑,而他只笑着凝望她,她心如擂鼓,毫无睡意。
在她辗转反侧想着如何安置他时,他第二日便带着聂爹爹丹哥他们出门租房了。
等她找过去,文书他都已经签好了。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神采飞扬地同他的家人们议论添置什么家具,前所未有地觉得一个人能这般鲜活坦荡。
可当她有心想同他谈谈他们的将来时,他却避而不谈,仿佛那日的欢喜难抑都是她的错觉。
她想着自己先想清楚再说,可就在他到来的第二天下午谢家抵御北戎战败,全军覆没,北戎一路北进直逼都中的军报便送到了府中,与之同来的是诚王的调令,她要离开德州了。
无论是他的到来,还是谢家战败,亦或是北部沦陷全都是她没想到的事,而她只能义无反顾往前走。
第四十一章 迷了心窍
他来到她身边时才刚初秋,而她再回到德州已是暮冬。
期间书信未断,可那日相见的一切却都随着冬日到来冷却了。
她回了德州后才知道他接纳了许多前来投奔的花巷相公,他在都中的花名也因此在德州流传开来,若不是德州是在她治理下才得以太平,而她被调走时还请人关照,书信往来也没断过,他也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
她不想他再迎客,哪怕只是弹琴奏乐,倘若只是缺钱财,她完全可以给得起。
可没等她说出口,他就先她一步表达了他自己的意愿。
她那时是真的不清楚他的心意了。
倘若不喜欢她,为何会千里来寻?
倘若喜欢她,为何还能接待他人?
她虽然已经活了很多岁,但两辈子加起来,她是头一次面对她自己想要认真考虑的感情。
患得患失,瞻前顾后……比她孤身一人被流放前路未卜时还要让她无所适从。
她还没想好自己要怎么做,他便出事了。
他庇佑了那么多相公们,而她庇佑他,同她捆绑在一块的他必然也会承受针对她的恶意。
在听丹哥说出他在哪里赴宴后,她快马加鞭赶过去却只来得及捕捉到他跳入冰水中的身影。
冬日的水冰冷刺骨,她虽是抱到了他却也被冻得动弹不得,若不是下属绑着绳子跟着她跳一同跳下去,她大概要跟他一块沉下去了。
他不会水,她下水游过去时他就已经神志不清,上了岸后更是完全没了反应,她心神俱颤给他做了紧急救援,等他吐水也恢复了呼吸,她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他们两个人都是被抱回屋中的,换过衣服后,她第一次顺从自己的心意坐在踏脚上拉着他的手,心中全是失而复得的满足感。
她本来是想等他醒后就同他说明带他回外祖家见爹爹,可她没等到他醒来自己就发烧迷糊起来了。
所幸等她醒来,他就裹着被子靠坐在她身边。
她看着他默默捧起她的手放在脸上,忽然觉得说什么都多余了。
临近过年,她说带他去见爹爹,他也没有拒绝,等到了常州,她直接带他回去不合规矩便把他安置在了她的私宅里,自己一人回去先见爹爹。
她想过爹爹不同意,可她没想到的是从来都对她开明体贴的爹爹知晓她来意后根本不听她说任何话便直接进佛堂关了门。
想着爹爹头上越发显眼的白发,她实在做不到敲门逼着爹爹听她说话。
她黯然回了宅子里,漱秋他却根本不觉得意外,见她进门还能笑着调侃她。
她宁可他埋怨她,可他却一点儿不好都没说,她在爹爹那里努力了一整个月,爹爹不理她,漱秋除了安静待在她身边冲着她笑就再没别的表示了。
爹爹不同意,她也做不出绕过爹爹直接迎娶的事,而于她来说,眼下也根本没有她再专心此事的机会。
随着京都沦陷而来的便是梁王入都抵御北戎,各地纷纷自立,不是在兼并就是在守卫,她追随的诚王正是南方兼并中的最强一员。
诚王需要她这样能迅速安抚人心又没有野心的人,随着诚王奔赴前线是她对这个世道最有力的反抗。
在诚王逐步兼并南方的那两年,她见漱秋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爹爹那里依然不肯松口。
便是爹爹先前对漱秋印象很好,可她想娶漱秋做唯一的正夫让爹爹对漱秋彻底没了好感。
她能理解爹爹,她也知道自己走的路有多么不能让这个时代的人接受。
连诚王都皱眉说她是被迷了心窍。
可漱秋,哪怕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也是与众不同的。
他答应了她不再迎客,可也没有安稳待在宅子里享受。
她常常在诚王攻下一处城池后留下善后,除了一开始禁止士兵烧杀抢掠需要她以一己之力逆着众人坚持,后来便习惯成自然,愿意同她一起维护秩序的人越来越多。
漱秋便是其中一个,她救下的孤苦无依的男子们往往见了女子便如见了恶鬼,只有男子才可近身,他会在她在某地停留的时候特意赶过去见她一面,然后便主动去照顾那些可怜人。
虽有她专门为他寻来的会武男子护卫,也总是难免会有意外,可他从来没有退却过。
她每每看着他都会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跨越了时代、性别、空间的灵魂。
她在现代的那一世如附骨之疽一般的原生家庭带来的伤痛在她这一世经历阿娘丧命,她流放千里又历经流民起义、攻城守城、救人杀人后竟只成了无病呻吟。
没有人知道她在看着这落后野蛮的时代,看着种种残酷在眼前上演时有多么想闭上眼逃离这里,倘若她就是这个时代的人,或许她也能像这里饱经风霜的老人一般哭过闹过便继续麻木活着,可她不是,她生活在一个和平时代,生活在一个欣欣向荣的国家,虽然还有隐形的阶级,可精神追求跟物质满足都是个人权利。
从天堂到地狱不外如是,她有时看着自己沾了鲜血的手,感受着自己对着一地狼藉的麻木冷漠都会觉得自己离成魔也不远了。
在种种冲击之下,她清楚地知道她身上现代教育留下的痕迹越来越浅,知道她再也不可能回去……她曾清楚知道的自己,拥有两世记忆自命不凡的她,都已经土崩瓦解。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她看着漱秋心中也没有什么波动了,谈感情在活着面前实在太奢侈了。
以己推人,她觉得漱秋也是同样的。
可,很快她就被打脸了。
在她前去调查昌邑城主的路上恰好遇到了回返的漱秋,因暴雨在旅舍滞留的当天傍晚,她便遇到了针对她的袭击。
对方人数众多,她只能带着漱秋在下属护卫下破围出逃,没逃出多久身边护卫便尽数被拆散,只剩她跟漱秋。
她只能带他弃马进林子,暴雨也成了绝佳的掩护,可以隔绝声音也模糊视线。
可藏起来没多久,他们就撞上了搜寻他们的两个杀手。
她想要漱秋先走,他却先她一步跑出去了。
他奔跑的动静吸引了那两个人,她心如刀割看着那两人飞奔过去,只能死死咬着嘴唇一点点挨过去。
她用袖弩射中了那两人,可不会武的她跟漱秋要对付两个武艺不凡的杀手也根本是在撞运。
她一向运气很好,这一次也一样,袖弩在挣扎中射中了其中一个的要害,而另外一人冲着她要害砍来的刀也被漱秋挡了,她下意识的反击也中了。
第四十二章 自己的心
怎么平衡自己跟他人之间的感情?
会去思考这个问题,还没有付出就想着抽身的她大概天生就是自私孤独的。
她喜欢漱秋,喜欢他与众不同,喜欢他不像其他对着她怀有仰慕之心的男子一样只垂首等着她去接近去承担,可她又怕这样的喜欢,在越发清醒地认识到生命脆弱时,她怕失去一个人便失去了自己,明明她也还没有让他成为她的精神支柱,她还是害怕。
可看着他的血沾在手中又被雨冲刷干净,看着他脸色苍白忍疼垂眼催她快走,她心中的恐惧一下子升到了顶点。
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她还要什么呢?
那一刻她心中满满都是这样的疑问。
身上完全没有知觉,可背上与他紧紧相贴的地方却暖得不可思议。
他一开始还伏在她肩上不停压低声音劝她放下他,后来渐渐就不出声了,她扭头去看他,是泪水还是雨水她也分不清楚,她只能紧紧背着他继续往里走。
她再一次走运了,在那样的暴雨里,在天色渐渐暗得什么也看不清之时,她没有再撞到追杀她的人,反而遇到了她曾救下的猎户曾姑。
对方一眼就认出了她,二话不说便接了漱秋又扶了她绕过重重陷阱到了住处。
这个曾姑身手很是不错,曾因为心上人被抢一人闯进了校尉府,她当时恰好在校尉府便出手保下了她跟心上人。
她确实看中了她身手,可她怎么也不肯留,完全不领她的情,说她不为任何人卖命,她为心上人拼死也是应当的,她那心上人也是个烈性子,宁死也不肯劝。
她一面觉得他们一点也不惜命一面又被他们心有灵犀的坚定打动,便直接放走了他们。
打了照面后她一点也没认出曾姑,是曾姑一路走着解释她才想起来的,当时她并不敢相信曾姑,可漱秋已经昏迷过去,她也没有了力气。
曾姑护了一村的人藏在山林中,把她送回营地,曾姑便领着营地年轻力壮的女子们出去将营地附近的人全都解决了。
而她和漱秋在营地留下的老人和男子的照料下都换了干净衣服也上了伤药。
当时她以为漱秋跟她一样幸运,没有刺中要害,又得到了救治,甚至他很快就清醒了,虽是脸上没有血色,可说话吃饭也都没有问题。
可是很快她就发觉了不对,漱秋一直低烧,渐渐吃不进去东西,脸色也日渐蜡黄。
她不能一直在曾姑那里停留,也不放心把漱秋留下,漱秋自己也不愿被她留下,她只能带着她在曾姑带领人护卫下离开昌邑。
其中周折不必细说,等她见到前来接应她的护卫们,漱秋才真正见到了大夫,还是诚王特意派来的医术高超的军医。
然而结果之于她如晴天霹雳。
在她看来,漱秋坚持了这么久一定不会有什么事,可大夫说,他只是凭着意志力在坚持,没有多少时日了。
她不想相信,可就在大夫诊断后不久,漱秋便昏迷了。
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现实,像是钝刀割肉一般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她不想失去他,回想起她拖着他的这些年,她就恨不得时间能倒退回去。
可她只能往前走,只能弥补,所以在他醒来后她就直接向他求亲了。
她当时已经不抱什么他还能喜欢她的希望了,说什么为了别人死去心甘情愿,怎么可能呢?谁不想好好活着?怎么会真的心甘情愿?
他的反应让她心中更是难过,他没有很欢喜,只是茫然看了看帐顶的石榴,忽然说,“要是死了还是孤魂野鬼没人给供奉香火也太可怜了……你娶我吧。”
时人认为男子死后只有血亲和所嫁之家供奉的香火才能在让男子在另一个世界享用,没有香火供奉的人只能做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轮回。
他从来都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对鬼神的敬仰,她也不觉得他真的敬仰,可她却看懂了他对死亡的恐惧。
她为人称道的口才在那一刻完全失效,除了紧紧抓着他的手抵在额上她再说不出一个字。
她努力想要让他开心,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可他却还会赶她,有时见了她置办的首饰衣物他会高兴,可更多的时候他还是一脸漠然。
他渐渐地也跟她记忆中的他不太一样了,他阴晴不定,对着她也没了笑容,又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了,连丹哥他们离开他也根本不留。
她以前觉得目光交汇,她就能明白他,可如今她越来越不确定了。
她没有绕过爹爹,爹爹也没有过来,只是遣人送来了族谱。
她当着他的面把他添在族谱上时,她以为他会高兴一点,可他只漠然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了。
他也不是一直都沉默,有时见了她还会主动拉她靠在她身上细声跟她说一些过去的事。
在她的认知里,他这样的表现都是正常的,她渐渐也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去考虑他还喜欢不喜欢她的事,只要她还能让他觉得开心一点就好。
他没有再昏迷,甚至随着婚期到来,他精神也渐渐好起来了。
成亲那天,他甚至能自己下床走动,她听下人说他精神很好。
迎他入府后,她便留在了喜房。
她期待着他会高兴一点,可他却自己掀了盖头,说了一句,“原来这般无味。”
她不觉得他有什么错,只觉得自己自私至极,到了这时候,她还盼着他能笑着对她说他很开心很喜欢她。
她明明有那么多机会都可以回应他的心意,却只愿意专注所谓的复仇、抱负,只愿意享受着被人喜欢被人关心而不必失去自己。
他……对她没有喜欢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不恨她,不阻止她出现在他身边就已经是仁慈了。
在他赶她出去时,她满心都是无地自容。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在外边枯坐了半夜进去后面对的是昏迷不醒悄无声息离去的他。
他的面容,他留下的话都成了她心上的刺,渐渐同肉长在一块。
谁会去看自己的心长什么样呢?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动感情,可她这个自私的人,不仅又同别人定了亲事,还又遇到了真心想娶的人。
那时她想她是不值得漱秋喜欢的,倘若再有机会,她绝对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可这样想的她却在百般安慰自己面对的是只有十七岁的漱秋时遇到了他,还被他认出来,还下意识选择了继续遮掩下去……
第四十三章 顾及脸面
他们一早就出了门,如今还不到饭晌,贺莱心里前所未有的烦闷。
她也不想此刻回去再折腾家里的谢小公子跟着忙活,便带着琴棋二人去了酒楼用餐。
鸣琴弈棋两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她家娘子今日也不知在想什么,总是做出莫名其妙的事。
原以为去漱秋相公那里会好些,哪知才待了一刻多一点便出来了,还阴沉着脸。
在漱秋相公那里被冷遇了倒不少见,可娘子什么时候真生气过?
眼见娘子点菜把她们两人都安排在同桌,鸣琴弈棋两个更是如坐针毡一般了。
贺莱胡乱吃了一会儿,抬眼见琴棋两人都恨不得把脸埋到最近的盘子里,她心里一叹,“快些吃完我们回府去!”
说着话,她也把盘子往她们两人身边推了推。
前世家中被抄,琴棋书画她们也都被充为官奴,如一表姐曾对她说会照顾她们,只是那么多年过去,她连如一表姐都没再见过一面,更别说琴棋书画她们了,她们也没来找过她,不知是不想还是不能,她也确实不是一个好主家。
鸣琴弈棋两人受宠若惊,倒不是没有被娘子这般优待过,可前头还一脸阴沉突然对她们这么好,这她们怎么吃得下?
“快吃,不要浪费了。”
这话从她们娘子口中出来就更奇怪了,鸣琴弈棋心中都紧绷着却不敢不听话。
等三人将桌上的菜吃得七七八八,贺莱却还不想回去。
她不想回家被家人看出来。
目光在鸣琴弈棋身上扫了一圈,贺莱突然想起什么,立马坐正了,“我跟漱秋来往的书信之类的东西都放哪里了?”
鸣琴弈棋两人相视一眼,“您给了我们四个藏着。”
娘子怎么连这么重要的事都不记得了?
贺莱看出来这两人的疑惑,她立刻改话,“我是说你们放哪里了,我下午要用。”
鸣琴:“奴婢的在我哥哥那里。”
弈棋:“我爹帮我存着呢,侍书弄画她们的都藏在了房里……”
贺莱松了口气,“回去后你们偷偷带来。”
她话音才落,两人都苦了脸,“娘子,那么大匣子,怎么好拿过来?”
贺莱听两人发愁,她自己心也提了起来,匣子很大吗?
她是跟漱秋写了多少?
“娘子……”
鸣琴咬了咬牙,劝道,“今日回去夫主大人定也会知道我们去了漱秋相公那里……”
贺莱已经明白鸣琴的意思了,她揉了揉额头,她完全忘了这回事。
已经习惯了当家做主,再来做被父母庇佑的孩子并没有那么容易。
“过两日你们再给我。”
贺莱只好退步了。
鸣琴弈棋松了口气,弈棋想了想,小心翼翼问道,“那帕子跟荷包我到时候一块拿过来吗?”
“什么帕子跟荷包?”
贺莱险些坐不住了,她难道除了书信来往还跟漱秋互赠过随身物品?
弈棋瞪大眼睛,“娘子你怎么什么也不记得了?”
贺莱顾不得其他,只催她,“我都忙成什么样了,哪能什么都记得?你快说!”
这倒也是,娘子就差钻书里了,出了书房嘴里还念念有词,还得陪少夫主、夫主。
弈棋很快打消了疑问,“就是那天咱们去迎亲,娘子你亲手接的……”
贺莱也有些印象了,她当时着实震惊,帕子跟荷包这类随身物品她也不好丢在地上,可……
“我看针线像是丹哥的手艺……那天我也看到丹哥了……”
弈棋的话让贺莱睁圆了眼,那天先扔她的是漱秋他们?
前世他们可根本没有去看她成亲。
这么多不一样。
漱秋再次看她成亲……
贺莱双手捂住了脸。
半晌,她放下手直接起身,“有什么你们过两日都给我带过来,现在先回去,爹爹那里有我。”
“我还有东西要给漱秋送去,你们回府后拿了就过去。”
弈棋跟鸣琴两个同步垂头丧气,却不敢再说什么了。
在外面说娘子是说不通的,待回了家看夫主大人的罢。
贺莱才刚到了书房,还没拿出她准备给漱秋送过去的书,柳明月闻信就赶了过来。
“您先喝口茶。”
贺莱见自己爹爹走得头上出汗,便连忙端了茶水过来。
柳明月却只拉着她打量,“今儿日头从西头出来了不成?你怎么就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贺莱一怔,她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爹爹着急着跟她说,却原来只是因为她提早回来了。
“她们总开玩笑,我嫌无趣就先回来了,明儿个还得出去。”
听到前面,柳明月尚有些不放心可听到明天还要出去,他就放松下来了,这才是他熟悉的女儿嘛。
根本在家里关不住,说实话,这些日子能关上半个月已着实令他惊讶了。
“吃过饭了吗?没有去别的地方吗?”
柳明月又追问起来。
贺莱下意识看向自己爹爹,见他目光一动不动,忽然就明白他到底是想问些什么了。
她去漱秋那里的消息果然是已经被传到府里了,都怪她相貌实在太显眼了。
“我听说漱秋生病了,去他那里转了一趟。”
贺莱老老实实说了,见爹爹蹙了眉头,她连忙保证,“只是略坐坐罢了,只喝了茶就出来了。”
“是被赶出来了吧?”
柳明月嗔怪了一句。
贺莱大囧,怎么爹爹会这么想?
“依着你的德性,要是被人开玩笑开多了郁闷,去他那里还不待到夜里才回来?”
柳明月拍了贺莱一下,“以前如何,我也不管你,左右那也是个钟灵毓秀的孩子,也没拉着你胡来胡闹,只是如今你已经成亲了,便是不为我们,你也得顾及一下你夫郎的脸面……你跟人一块过去也就罢了,偏偏一个人过去,有的是人专门来家里告知,我心知肚明倒是罢了,玉儿他一个刚进门的孩子,脸面上如何过得去?”
“玉儿他性子静,不善言辞,便是听人说了也只闷在心里,你原该在银楼时便主动解释的,我才刚替你说了好话,你便又……唉……”
贺莱心中叹气,她不后悔去找漱秋,倘若不是去得这么突然,她也不会发现这么多,可,她又确实没考虑周全。
爹爹说得都对,可她如今做什么都不对。
第四十四章 听心从事
柳明月见女儿不说话了,便叹了口气,“漱秋——我知你也是觉得他可怜去照顾他,这我也不拦着你,只是你照顾得他了一时,照顾不了他一世……”
“他这样的人儿,要怪只怪投错了胎,得了这样的命,我们家断没有委屈女婿的事,你若是为他着想,就早些把你们的关系理清楚些,莫要凭白拖着他,浪费了他的姻缘。”
漱秋的姻缘?
贺莱心中如吞黄连一般苦味蔓延。
便是不知漱秋同她一样重生,她也知道漱秋是不好遇到对的人,他纵然才情出众,相貌绝美,可入了贱籍便让绝大多数人望之却步,如今她又知晓了他重生……
她真心娶过的人,让她让出去?
柳明月知道这话也不是劝一次两次就能奏效的,女儿如今默不吭声,就已经令他满意了。
“玉儿那里你还是过去一趟罢。”
听得爹爹想让她过去解释,贺莱也不愿违逆,她点点头便陪着爹爹回内院。
在路口分开,贺莱没走多久就遇到了空谷,见空谷一看到她就撅嘴,她揉了揉额角。
“少妇主可用过饭了?”
空谷想起公子跟青溪哥哥训他的话,勉强压着脾气行了礼问道。
“玉生还没用?”
贺莱直接反问道。
“我家公子哪敢……”
“少夫主恰好还没用,您也吃一点?”
空谷才说了半句话,后面赶过来的青溪听到便扬声截了他的话。
贺莱点点头,心里暗暗思索如何平衡。
漱秋那里她是一定要过去看望的,玉生应当不会计较,只是流言蜚语也须小心。
谢玉生听到外边下人们叫“少妇主”便忍不住起身出了内室,正好看到进门的贺莱。
贺莱冲谢玉生笑了笑,“你快来吃饭。”
她并不饿,只略略挟了菜便专心照顾起来谢玉生。
当着青溪他们的面,谢玉生也没说什么,不过只他一个人吃还是挺别扭的,贺小娘子这么殷勤,也不知是不是有事要他帮忙。
这般想着,谢玉生便开口打发了青溪他们出去。
等屋里只剩他们两人,他放下筷子直接问道,“可是有事要同我说?”
贺莱摸了摸鼻子,“我……千鹤街的石漱秋是我的知己好友,我不能不去看望他……”
“我知晓的,你放心,我会让青溪管教好下人,我家那边你也放心,我娘听我的,姐姐妹妹们上次也该吃足教训了。”
谢玉生打断贺莱,眉眼柔和安抚道。
贺莱听到谢玉生说起上次的事唇角微微上扬了些。
谢玉生重又拿起了筷子,这次他心里便踏实多了。
只不过吃了几口后,他又想到了丹哥告诉他的话。
倘若是前世那般也就罢了,偏偏他呆在了谢府,贺小娘子又处处维护他,半月都未出门,想来那位漱秋相公定是难过至极。
“你可告诉他实情,我知晓你心中有他,如今虽不能成,往后或许就可以了……若是他不放心,你安排我们见上一见。”
贺莱听得目瞪口呆,谢小公子怎么——他以为她说的“心中所爱”是漱秋?
回过神,贺莱心如乱麻,要说如此,似乎也并无错处。
可她当时同谢小公子“坦白”时并不是这样想的,她一点儿也不敢去想漱秋,对于青裳也只有愧疚。
漱秋走后,她仅剩的亲人只有爹爹一人,爹爹也不再提让她成亲的话,只是每每见面爹爹的目光都会让她心中沉痛。
她渐渐开始恐惧别人提起漱秋,也不愿意听别人夸赞她如何如何深情,逝去的是漱秋,可“不朽”的却是她——这何其荒唐?
她麻木过了两年,在又一次被人起哄说该成亲时,她点头答应了。
虽然没成,她却越发觉得对不起漱秋,连想起他都不敢了。
开了愿意成亲的头,给她说媒的便络绎不绝,她发觉了爹爹的期盼,又巧遇了青裳。
他体贴入微,外柔内刚,虽是男子,医术却不逊色任何女子,对外总是冷着一张脸,可在她面前却会面红耳赤,对她的心意都写在了脸上,令她难以拒绝。
她已经三十了却还是孑然一身,回到家中听到青裳温声细语同爹爹说话,见到爹爹有青裳陪着便精神振奋,他们三人坐在一起吃饭说话——她隔了那么多年再次觉得自己尝到了“家”的滋味。
她亲力亲为准备成亲,想要像这个时代的女主人一般照料夫郎,光宗耀祖——却重生了。
漱秋也重生了,而青裳如今才只有六岁,还下落不明。
想想漱秋又想想青裳,贺莱抬手捂住了眼睛,嘴角泛起苦涩的笑容。
她真心所求也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她大概也根本配不上,不然为何定亲那么多次一个也没留住却又欠了这么多?
这是谢玉生第一次见到贺莱露出这样阴郁的模样,在他提到那位漱秋相公后,一直笑得明媚的贺小娘子忽然就消沉下去了。
他再次放下了筷子,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同贺娘子原本应该只有成亲那一天的缘分,可贺娘子身边的人却频繁出现在他身前。
在梁王府能遇到,离开梁王府又遇到,不知不觉,与他素未谋面的贺娘子好似也成了他认识的人。
而他又遇到了贺娘子,她果真如他听说的那样是个同时下大多数女子完全不一样的人。
无论是为人还是行事都让他心生敬意,生活在她治下,甚至让他觉得心上的阴霾也在渐渐散去。
谢玉生嘴唇紧抿,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天下大乱,朝不虑夕,人跟人的身份便没有那般重要了。
只要再挨上一两年,漱秋相公跟贺小娘子定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这样的话他要怎么告诉贺小娘子?
贺莱勉强压下情绪,抬眼见谢玉生看着自己欲言又止,想到他刚才同她说的话,她勉强笑了笑,“多谢你好意……我先谢过,往后再说。”
她原是想揭过这个话题,却未想到谢小公子严肃无比告诉她,若有差遣,无有不从。
贺莱愣了愣,忍不住笑了,心中羡慕不已。
她理不清自己的感情,可谢小公子倒是真的对她“无情”有义。
若是她也能像谢小公子这般听心从事便好了。
第四十五章 我想请教
贺莱跟谢玉生一起回了书房。
她不在家,谢小公子便不好意思去动书房里的书。
她也可以让下人给他送书过来,但贺莱想了想还是让他自己过去挑选了。
跟他说了一路自己不在意的话,到了书房里见谢玉生放松去选,贺莱松了口气也去收拾匣子准备装书让弈棋送到漱秋那里去。
她交代弈棋时也没避开谢小公子,把弈棋给惊得不停往谢小公子那里示意。
谢玉生心里暗叹一声,主动开口道:“你只管去送罢。”
弈棋顾不得多想就先应下。
等捧着沉得要命的书匣出去,她瞄了一眼书房,赶紧让人过去请示春莺哥哥。
春莺正准备服侍柳明月午歇,听到小子过来传信,又见自家夫主看了过来,便没有隐瞒:“弈棋说我们娘子捡了一匣书让送到漱秋相公那里,还说少夫主也在书房,还主动开口让她去……她现在在偷偷等着您发话呢。”
柳明月顺了顺眉头,摆了摆手,“让她去罢。”
春莺转身出去吩咐了,回来见柳明月已坐了起来,他心中也知夫主在忧心什么便走过去,“我给您按按罢。”
柳明月点点头闭上眼睛。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叹了口气。
“我原想着莱儿是真欣赏玉儿,你看她这些日子待玉儿多体贴,可今日我才发觉不对。”
柳明月睁开眼睛,看向春莺,“你也注意到了吧?”
春莺管着府内大小事务怎么会没注意到,不说别的,单是浆洗衣物床褥上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少夫主同少妇主两人明明是新婚夫妇,却有些“冷淡”了。
女人但凡开了头哪有少妇主这样克制的?
素日亲近是亲近了,可那眼神骗不了人。
他一早就看出来了,只是除了他也无人发觉,家中人人高兴,他便只能瞒着了。
这会儿听夫主怀疑,他只笑笑,“您是说娘子还孩子气?”
柳明月嗔视,“你净同我打马虎眼罢。”
他索性挑明了讲,“我同她谈起漱秋时还没多想,可回来后越想她表情便越觉得不对……她往日对着我说起那漱秋相公并无隐瞒,可今日我说了那么多,还提及漱秋姻缘,她竟一句话也没说,我当时只想着她是长大了,可如今再一想她那表情,分明是愧疚难过。”
“还有玉儿,委实太“大度”了一些,他性子我很喜欢,我自己也是做不到他那样心静的,可也太“静”了,好似万事都不留心……”
柳明月说着缓缓摇头,“这俩孩子之间一定有什么,此时正是他们二人如胶似漆之时,可你看他们二人,相敬如宾,以礼相待,言行坦荡无比……我先前竟一点儿也没发觉。”
能说的话夫主也都说了,春莺心中默叹一声,却只能开口安抚,“许是他们相处时日还短,少妇主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她在外除了见的多的漱秋相公那几个男子,对其他人还是一如既往的避之不及,少夫主才同她相处了几日?我看着,少夫主已是她接受得最快的男子了……”
他原是随意找了话来说,可说着说着他自己反而被说动了,更别说听得认真入神的柳明月了。
“你说得也是……她其实也不怎么会跟男子相处,白瞎了那张脸。”
柳明月脸色柔和下来,他拍了拍春莺的手,“还好有你……我竟钻了牛角尖,如今下结论为时尚早,等再处些日子看看……”
话虽如此,只是她这女儿如今竟还没意识到娶了夫郎就是一辈子,潜意识中竟更亲近相处更久的漱秋,这古怪性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莱跟谢玉生两人又在书房消磨了大半日,只是两人各忙各的,隔着书架谁也看不到谁。
下人们只当贺莱红袖添香,连外边传的闲话也没人放在心里了,是以贺成章回来后虽听说女儿今日出门去了哪里却也没多想什么,柳明月更不会主动同她提自己的担忧了。
等俩孩子过来陪着他们用了晚饭,柳明月按下还想给贺莱训话的贺成章,直接打发贺莱跟谢玉生两个回他们院里。
“用功也不在这一日两日,原是你该陪着我们的,却又出门去了,下午你又钻书里去了,晚上也该你们小两口多多说说话了。”
柳明月捏了捏妻主的手指,示意她不要开口便继续安排起来,“我听春莺说莱儿的物品还没归置好,莱儿,你自己也知你多难伺候,连鸣琴几个都不知你的物品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你还不许人动,如今到了玉儿这边你怎么做起甩手掌柜了?”
贺莱讨好地冲着爹爹笑了下,“我这就回去收拾,保证今晚就收拾好。”
柳明月嗔她一眼,含笑转向谢玉生,“玉儿,你多上上心,难得她肯将那些家底托盘而出……对我这个爹爹都没这般坦白呢。”
说着,他又悄悄压低声音,“明日她出府了,你告诉我她都藏了些什么。”
谢玉生怔了怔,察觉到贺小娘子轻轻拉了下他衣摆,他只好点了点头。
待俩孩子出去后,贺成章便开始审视自己夫郎了。
“怎么这般看我?”
柳明月装傻道。
贺成章放下茶杯,“莱儿难不成动了什么坏心思?”
柳明月眨眨眼,“什么坏心思?”
贺成章明白夫郎是不想说,只能叹口气,“你不说就罢了,我也不知道,若是我知道了,可就说什么都没用了。”
柳明月掩唇只笑,贺成章也没辙了,她实在不觉得如今有什么不对。
“爹爹是怀疑了么?”
谢玉生想了一路,终是在摒退下人后问了出来。
贺莱微微笑了一下,“是我不好,今日说话露了馅儿,往后我多注意就是了。”
谢玉生抿了抿唇,他虽不擅言心里却清楚,贺小娘子既是不想多说,他不问就是了。
只是他才打定主意,贺小娘子却突然又开口了,“我……有事想请教。”
贺莱看了一眼身边始终平静如水的如玉少年,想到那日他掷地有声的骄傲的话,忽然有些想听他来分析了。
漱秋骨子很是骄傲,她能理解他,可她又多了现代的记忆,终究跟他还隔着一层,而且她实在是个感情白痴,越想越乱,却又没办法不想,还心急如焚……谢小公子心思纯净,应当能旁观者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