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你不要命了么
天云到观景台的时候,谢舞韵已经等候多时了。
见她来了,不免有些嗔怨:“怎来得这般晚,方才二殿下找过来还问起你呢,见你不在便走了,正正好就错过了,实在是可惜。”
错过才好!省了通应承的功夫。
墨兰绢帕虚虚遮住浅笑的檀口,天云温声道:“别提了,方才被个不通耳目的绊住了脚,一时脱不开身,这才来迟了,舞韵莫怪。”
“罢了,一同去挑马吧,去晚了可就只剩些烈性难驯的了。”
天云还从未骑过马,心下不免有些胆怯,等会儿挑匹温顺些的母马牵着去吃吃草便好。
骑自是不可能骑的,她畏高!
此处地貌不错,四面环山落雪而覆,正应了那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银白盛景,牵马闲逛倒也合宜。
一刻钟后。
天云悠哉骑在马背上,紧绷的身子缓缓松散下来,宝马的缰绳被萧子勿牵在手中。
嗯,真香。
她们挑马时,遇到同样来选马的萧子勿。谢舞韵一见他便避之唯恐不及,拉住天云想退到一旁。
却被天云轻轻按住了手臂,示意她稍安勿躁,“你先进去挑着,我与三殿下有些话说,随后就来寻你。”
三殿下狭长的凤眸不带一丝情绪,淡淡扫过来的目光,无端便让人觉得脊背发凉!要让天云与他单独相处么?
谢舞韵迟疑了一会儿,见她面色如常,倒是自己反应太大,视三殿下如洪水猛兽一般。
于是不放心的叮嘱:“那我先进去了,你自己小心些。”
少女琥珀色眼眸融了无边的暖意,朝他服了一礼,莞尔道:“不曾想能遇到殿下,来这儿一趟倒也不算辜负。”
萧子勿却面无表情,凤眸不曾再起任何波澜,转身欲走。
她喜欢的,是萧子衍。
唇边笑意消失,她惊白了小脸儿,忙起身扯住萧子勿的袖口:“殿下等等,可是天云做错了什么?”
才几个时辰不见,怎得变得如此冷漠了?
萧子勿瞳孔不禁一缩,那样微弱的力道牵在衣袖上,对他而言堪比刚出生的小猫幼崽,只需轻轻一抽手便能挣脱。
可这手不知为何,却收不回了……
他没有强行挣开,天云心下多了丝底气,定了定神试探着问了句:“殿下能不能教教我如何骑马?”本也不抱希望他能同意的,少年一向克己复礼,对她不假辞色,只是没曾想他竟答应了。
少年眉眼间堆满了默然,眼神淡淡地滑过她,沉默了一会似想起了什么,面露些许愧意,遂答应下来。
天云心情转晴,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
银装素裹的世界果真极美,路旁的矮枝梢头挂满了晶莹雪花,一点点糜红的寒梅从万里雪白里探出,愈发妖娆。
这般岁月静好的一人牵引一人骑,若能将此画面拓下来,也足以珍藏一生了。
路过一处涓涓细流时。
少年抬起左手拭汗,她才发现他手背上青紫遍布,早已伤痕累累。
她惊声问:“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只怪自己有些粗心大意,让少年牵着走了这么久,竟没有发现他还受着伤!
少年还是默不作声往前走,天云哪里肯放任他这样,急得翻身便要自己下来,全然忘记自己是第一次骑马。
脚蹬还未踩稳,身形便是一晃。
“啊!”一声惊呼从口中溢出。
这下不残也得摔出内伤了吧!她惊慌地闭上了眼不敢再看。
便是在此刻,腰肢被人轻搂了过去,冰冷的大掌一贴在腰侧便令她打了个颤栗,她睁开眼,少年面沉如水的清冷俊颜近在眼前,声音骤然绷紧。
“你是不要命了么?”
天云诺诺不敢言,小心翼翼地拉起他的手查看,发现劲节苍白的手背上一圈的青紫,有些地方甚至磨破了皮,带出些血肉来。
她心里被高涨的怒火围住,又堵又闷的感觉熏红了清泠的眼尾。这会子身上也没带伤药,想了想,她拉着他往回走。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定又是萧子衍干的好事!”
她语气里的厌烦太深,并不似喜欢萧子衍的样子。
萧子勿微顿住脚步,不合时宜地想。
“这次又是为着什么?”
“他这般过分,你怎地不反抗呢?”
“好歹你也是个皇子!”
少女不复往日的温婉,清甜的声音在耳边念叨不停,替他愤愤不平,又好似怒其不争,怨他不懂得保护好自己。
他垂下眼睫,遮住眼里涌动的情绪,乖巧地任她牵着。
自家殿下被一个姑娘牵着手回来了!
常来惊得差点磕掉下巴。更让他惊的还在后头,那姑娘给殿下上药,纱布包得如粽子一般严实,而殿下竟也没有拒绝?
“……”
依稀记着几日前他要给殿下上药时,殿下那记冰锥似的眼刀。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地就这般大呢。
细细地给他包扎完伤口,天云问傻愣在一旁的常来,这伤的来龙去脉。
常来十分不忿:“那日二皇子闯宫进来,不由分说便将画夺了过去,殿下伸手去拦被二皇子踩了个正着,最后画也被撕碎了。”
天云俏脸一板,清凌凌的美眸蒙了层冰霜,她拉起萧子勿的手,将他引到场外。
她看着奔驰在跑马场正中央,意气风发坐于马上,享受周围贵女崇拜目光的萧子衍。
一改平日的娇柔温婉,有些严肃地对萧子勿道。
“若是你任由他欺负,他只会更加变本加厉。人性之恶,无穷无尽,饶是如今的你也未曾窥及边缘!”
天云在地上挑挑拣拣,拾起一个大小适中的石头,如此既不引人注意,伤害也足够。递到萧子勿没受伤的那只手。
“我记着你会武功,用内力将它投掷出去,应该能够惊着马儿吧?”
萧子勿托着石子未动,又听她说:“委屈积攒太多在心里是会抑郁的,适时地宣泄也尤为重要,你可看见场中央的二皇子了?”
他顺着她所指看了过去,立时明白了她的用意。这石子是用来打萧子衍的马腿。
可虽明白,他仍是无动于衷,仿佛此事与他毫不相关。
他们俩之间颇有种“皇帝不急急太监”之感,说了这么多不起效用,天云无奈地看着他波澜不惊的面庞,最后索性不抱希望地说了句。
“你若是照我说的做,我便再给你画一副……”
她的话音未落,少年手里的石头已经飞出去了!
几息之后,驰骋在场上的汗血宝马后腿跪倒在地。
马背上英姿飒爽的萧子衍也摔飞了出去!
杏眸微弯,天云无奈地轻笑出声,感情前面那么多苦口婆心皆是无用功,若早知这句好使,也不必费这么大的劲了。
而场上拥挤的人群,瞬时爆发出阵阵骚乱。
“大事不好了!”
“二皇子坠马了!”
“快传御医!”
场中一片混乱,无人看见这场事故的两名始作俑者已经相携着离去,深藏功与名……
17身后似有兽尾
左丞府书房里,北面是紫檀回纹翘头案,寓意紫气东来。
两边各设了一个红漆嵌螺钿多宝格,格上是各国朝贡的名贵器皿,全是陛下御赐之物。
自从右相姚正奇倒台之后,左相穆成业便是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乃当今圣上最为重用的股肱之臣,如此受宠也无可厚非。
此时,穆丞相与廖参政坐于紫檀嵌珐琅扶手椅上,正商议着事。
廖参政坐在下首问:“左丞可有头绪了,该为二皇子谋个什么差事好?”
此话一出,穆成业便颇有些头疼地按住眉心,这几日瑶儿逮着机会就在他耳边念叨,苦苦央着他给二皇子找个肥差。
他长叹一口气:“瑶儿对二皇子用情太深,二殿下不过才几日的冷待,就让她慌了阵脚,上赶着讨好于他!
也罢,这事先不急,左右二皇子坠马摔折了腿,一时半会也好不了,待他伤养好些我再上奏,给他捡个押送粮草的差事也不迟。”
此行押运粮草至边关,是注定不会顺利的。
廖参政浮肿的眼皮微微眯起。
“让二皇子去的话……会不会有些不妥?”
却收到穆成业淡淡的一瞥,他话里含着警告道:“这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了。”
廖参政只觉额角冷汗渗出。
二皇子你且自求多福吧!
连忙转移了话题:“是是…是下官失言了!不知左丞近日可有听闻那个风靡京城的膏药,似乎是叫什么……暖宝宝?”
穆成业沿着书架正找一本《博古通史》,听此言,顿了一下才道:“自然听过,如今这药风头正劲,恐怕少有人不知道了吧。”
那日瑶儿哭哭啼啼回来,似乎也是因为这个膏药,他便留心询问了一下。
“据说是上官司业家的大公子搞出来的名堂,怪的是,从前也未曾听过此子有这等能耐啊?”廖参政端详了一眼左丞的脸色,见他对这话题感兴趣,于是接着说道:“上官司业倒是好造化,生了个这么能干的儿子,如今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一般进了他的钱袋里!”
穆成业找到了要找的书,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羡慕人家有个好儿子?”
如何能不羡慕,那可是万贯雪花银!
廖参政长长地叹息一声:“易轩若能有人家一半,我这厢是做梦都能笑醒”,又状似无意地试探左丞。
“穆相可用过那膏药了,当真有那般神奇的效用?”
“我倒是不曾用过,此膏药功效之特殊闻所未闻,若是于人体有害……”
穆成业将手里的书放下,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意味不明地看着廖参政。
他话未说完,但廖参政已然会意,起身拱手道:“下官明白了,这就去办!”径自告辞离开了。
他走后,穆夫人端着参汤推门进来,皱眉道:“瑶儿这俩日都不曾展颜,整日愁容满面,想来是被上官司业之女气得不轻了。”
闻言穆成业重重放下茶盏,杯托磕在紫檀霸王枨瘿木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他冷哼一声。
“瑶儿受的委屈,我自会替她讨回来!”
昏黄灯光的隐映之下,是一双阴沉暗浊的眸。
——
上回跑马场上,天云承诺了要给少年重新画幅肖像,但并未说具体是什么时候。
于是这次换成萧子勿急了。
他亦不明着催你,只用那双乌润的眸子望着你不说话,便好似能直直探入你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身后仿佛生有兽尾,在左右摇晃。
天云染着蔻丹的小手抚在心口处,被他的清澈见底的眼神击中。
“今日午休便给你画!”
少年这才微微点了点头,浅色瞳孔终于映上了一丝丝满足。
午后寒风习习,洋洋洒洒的细雪覆遍了整个皇宫,宫里各处喧闹非凡,时有太监宫女行色匆匆的身影穿梭其中。
唯有临华殿这一处,静谧寂寥,恍若与世隔绝。
常来架起画板,有些惊奇:“奴才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竖着作画的呢。”这样画能画得好吗?
灵棋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质疑,呛了他一句,“你没见过的事儿还多着呢!”
这里没有胶布可以固定宣纸,只能人为地按着纸张四周,于是常来和灵棋负责一人按住画纸一侧。
少年抱剑而立,听着天云的指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左手放在剑柄处,衣摆别遮着剑穗呀,让它垂下来,眼睛要望着我,若不看我的话待会儿怕是会画歪掉哦。”少女软软地吓唬着。
“对对对,就是如此,千万别动了!”
整个漫长的作画过程,他便听见两个充当胶布的工具人时不时发出一声声“哇哦”、“啧啧”的称奇之声。
少年不耐地蹙起剑眉,被他们这么一惊一乍吊起了心思,只想走过去看看少女到底画得如何了。
奈何他只要略微一动,便会被少女娇喝着威胁:“哎呀殿下怎么动了?我这笔都画歪了。”
少年便不再动了,故而也没有发现少女眼底的狡黠。真是可爱!这副不耐烦皱着眉还是乖乖听话的样子,像极了前世她养过的那只猫主子,一脸高傲却还是摊开了雪白的肚皮在她面前乖巧任撸。
两者眼神也惊人的相似,都似在居高临下对她说——
呵,女人,便再纵容你这最后一次。
殊不知当你妥协过一次之后,就会有往后的无数次~
画着画着,少女突然感叹了句:“好长的腿!”
于是常来便稀奇地发现,自家殿下白皙的耳廓瞬间漫上粉红。
少年无处安放的视线终究还是忍不住看向正在作画的少女,少女身上披了层霞光,在纸上认真地描描画画,一双琥珀色的杏眸如同融化了的枫糖,偶尔看过来还带着丝丝甜意。
不自觉目光便在她身上停驻……
少年自以为看得隐晦,殊不知已被一旁的常来洞悉了一切。小太监抿着嘴,心里小人已经在嚎叫,没曾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殿下这副模样,眼睛都不错地盯着人家看!
“画好了!殿下过来瞧瞧,可还喜欢么?”少女撂了画笔,叫他过去。
心里隐隐期待的少年面上却丝毫不显,他漫不经心收起剑,跟在自家后花园闲逛一样,悠悠然地走了过去。
常来嘴角可疑地抽搐着,别装了殿下,我都看出来了。
他看着画。
少女看着他。
小小声问:“殿下为何不说话,是不喜欢么?”
萧子勿回神,眸中微暗道:“嗯,喜欢。”
18若是藏不起来
“殿下,这画要挂在何处?”
这偌大的皇子宫殿竟显得十分空荡,连件像样的摆件都看不到,一时间常来竟不知该把画挂在何处,才不会显得突兀。
“不挂。”萧子勿将画收卷起来,确认没有压出一丝褶皱,才将其放在枕边,“下去备点热水。”
“也是,这画若再让二皇子看到,只怕也保不住了,还是收起来稳妥些。”常来了悟,“奴才这就去烧水。”
保不住的便只能藏起来。
可若是藏不起来的……又该如何?
——
“夫人今日怎地想起要来万佛寺上香了?”上官夫人秦氏身边的王嬷嬷搀着她的手问。
这山路崎岖不平,稍有不慎便会滑倒,秦氏走得小心翼翼,还得分神回答她:“云儿再过两月就及笄了,我这个当娘的自然要为她相看起来了。
今日便先让弘毅法师解解云儿的签文,我再给云儿留意留意哪家公子符合她的命格,这样岂非事半功倍?”
王嬷嬷服了服身,“夫人思虑周全,奴婢是万万也想不到这些的。”
秦氏轻声叹息:“如今最令我操心的就属云儿了。天霖商途坦坦也不愁日后找不到好姑娘,云儿在国子监上习,婚事自然也不能草草了事。我不仅要给她挑个身份高、性子好的,更要是个会疼人才行!”
一通闲话下来,主仆二人皆有些累了,停在山腰一处凉亭里歇脚。
“夫人忧心这些为时尚早了吧,最紧要的还得姑娘自己欢喜才是啊。”王嬷嬷哂笑,扶她在石凳坐下:“咱们在这歇会儿等等姑娘吧,她们也快追上来了。”
秦氏却不赞同地横了她一眼:“她还是小孩心性呢,能懂什么?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山间的凉风习习,枫叶荻花秋瑟瑟。这万佛寺不愧是大梁的国寺,是众位皇家子嗣供奉长明灯之地,便连这景色也比别处更得一番意趣。
“也不小了。我看姑娘现在有主意得很,倒与从前……随性恣意的性情大不一样了。”替秦氏揉着酸胀的小腿,王嬷嬷反驳了句。
随性恣意还是往好听了说的,以前姑娘打骂下人是常有的事,下人们怨声载道,却是敢怒不敢言。说她是嚣张跋扈也不为过!
“变了好啊,想来是在二皇子那儿受了挫,人也变得懂事了些,不至于让我那么操心了。”
女儿从前对二皇子的疯魔,秦氏是看在眼里的,可也未曾阻止过,只因她看得更远,知晓此事必不能成。她虽想将女儿嫁入高门,但也不至于心比天高肖想二皇子妃之位。
至于二皇子的侧妃与侍妾之位,她是从未想过的。云儿绝不能与人为妾!
主仆说话间,天云已经赶上来了。
病房中躺了三年,一下子运动量如此之大还真有些吃不消,天云有些微喘,“娘亲和嬷嬷脚程真快,我们紧赶慢赶的可算是追上了。”
这副身子骨太过孱弱,得多多锻炼才是。
她思忖着,少年是会武的,改日若能让他教习些轻松的招式,如此既能强身健体,又能多些时间跟在他身边照看着,可谓一举两得!
灵棋玩笑着拆穿了她:“明明是姑娘惫懒贪看沿途的风景,因此才走得极慢。夫人您瞧,这是姑娘方才在山路上把一农妇拦下来顺手买的野果子。
说是来登山祈福,如此倒更像是来游玩赏景的!”
她将挎着的竹篮推出来,里面的野果子个个鲜红欲滴,看着就十分可口多汁。
“我这是专程买来给娘亲尝尝鲜的,这一大段山路走过来定是口干舌燥了,这时候来一颗汁水充盈的甜果儿,岂不美哉?”说罢她便一人递了一颗,剩下的全让灵棋收起来了。
这果子可还有大用处呢。
秦氏欣然接过,笑道:“就你鬼灵精。”王嬷嬷与夫人相视而笑,也道:“姑娘有心了。”
一行四人到达山顶,天色已近正午了。
万佛寺乃大梁国寺,寻常百姓若非大典是不得入内参拜的,故而显得有些冷清。
她们正要入寺,碰上迎面直直走来的一位女子。
那女子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模样,却梳着待字闺中的发髻,实在反常。要知道寻常女儿家十五及笄,最迟十七八便要婚嫁的。
只见她珠环满头衣裳贵重,身后的奴仆成群,通身缭绕着高人一等的贵气。容貌虽不比天云,但也称得上绝色,现下却面色惨白,脚步虚浮地朝天云撞来。
这条路并不宽敞但也不至于拥堵,只是她这样直直晕倒下来,天云若是避开她必会摔个好歹,只能搭着她的手腕将其扶稳。
“姑娘当心!”
这一扶之下,天云蓦地睁大了眼。怎会如此?
女子挣扎着站起,身后的仆从连忙将她接过去,冲着天云急声道谢“多谢这位姑娘!”那女子也虚弱地道了声,“对不住了。”
“无碍。”
天云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那女子已经被带离,耳边响起秦氏忧心的声音,“怎么了这是,傻站着不动弹,可是被撞坏了?”
她回过神来,缓缓摇了摇头:“我没事,娘亲可识得方才那女子是谁?”
秦氏拉过她细细查看:“倒是不曾见过,不过看她穿着打扮,想来地位不低。”
“说来也奇怪,她看着年岁也不小了,怎地还梳着闺阁女子的发髻?”灵棋咬了口果子,面露不解。
天云垂眸不语,遮住眼里未消的震惊。灵棋所说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方才握着那女子手腕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还未出阁的女子怎会有身孕了呢?
此事只能埋在心底,若是传扬出去,这位姑娘的名声可就毁了!
秦氏吩咐了句:“好了,闲事莫管。我和嬷嬷进去求根签文,你们且先四处逛逛去吧。”
天云便带上灵棋往寺庙后面走,这里屹立着一棵参天的姻缘树。
这树已有些年头了,树桩被水泥围住,树身干枯斑驳。树枝却纵横交错,系着许多满赋情思的红绸带,故此得名“姻缘树”。
灵棋抬头望去:“若换作从前,姑娘定是要写个寄予二殿下的小赋挂上去的。”
“你也说是从前了,以后莫要再提此事。”天云没好气地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姑娘如今不喜二殿下也罢,可总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了吧?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不是二皇子也会是别人。”
“等过两年后再说吧。”她低低道:“如今的我,哪有资格去想这许多。”
两年之期未到,小命能不能保住还是个未知数,现在说什么都是枉然。如今她只希望少年可以平平安安,顺顺遂遂地度过这两年。
这句话声音太小,灵棋并未听清,只当小姐在忧虑以后的事情。
突然她眼睛一亮
“唉,姑娘快看,那个小和尚长得好可爱!”
19神不知鬼不觉
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一双滴溜圆的大眼睛甚是讨喜。
此时正目不转睛盯着地上一条爬动的小蛇,全然不知危险正在悄然逼近,还兀自“咯咯咯”傻笑着。
天云正愁找不到这个小家伙呢,他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来前她便做足了功课,小家伙是万佛寺现任住持未剃度时与发妻所生之子,后来妻子染上瘟疫去世之后,住持便带着儿子到这万佛寺为亡妻超度祈福后,不料竟生出了却尘缘之念。
随后便带着幼子剃度出家了,这在当年也算是件口口相传的稀罕事!
这个时节该是蛇冬眠的时候了,这里怎会一条通体碧青的小毒蛇,怕不是人为豢养的?
离得虽远,灵棋也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就怕惊动了那条蛇。“姑娘,奴婢去喊人过来把这蛇打死吧。”
“嗯,你把果子放在这儿,悄悄去请住持过来便好,不用惊动了旁人。”
这种蛇名为青羽,虽有毒,但被咬之后至多让人手脚发麻,并不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她并不急着将它驱赶打死,而是先把灵棋支开。
天云拿着果子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小师傅可有法号?”
好面生的女施主。小和尚由蹲改为站起,双手合十道:“小僧法号除业,施主怎地一人在此?”
小小年纪端的一本正经,她不禁莞尔,也朝他服了服礼:“除业小师傅有礼,小女闲步至此,不想叨扰了小师傅冥思了。”
小和尚脸儿一红,旁人见他年纪小,少有这么正经地跟他说话,这位女施主这般客气,倒让他有些羞躁。
“没……没有打扰小僧,这有条碧青小蛇,施主可要看看?”
寺中时光缓缓,又无同龄玩伴与他一起玩耍,故而诵经打坐之余他便只能自娱自乐。
“你快离它远些,当心它咬着你了。”青羽之毒虽不致命,但麻了手脚也是难受,她退后几步:“到我这儿来,这有甜果子给你。”
小和尚很是欣喜,蹦蹦跳跳地跟了过来:“多谢施主!”
寻常时日能到万佛寺烧香的都是官家女子,官家女子大多傲气也不愿搭理他,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投喂他呢!
除业咬了口果子,甜滋滋的汁水溢满口腔,一双小虎眼瞬间眯成月牙,天云柔柔地摸摸他的小秃顶。
“小师傅倒是没有戒心,谁人给的东西都敢吃。”
却见他晃晃小脑袋脑袋,“非也,贫僧只是觉着施主面相温和,想必不是个坏心之人!”
她噗嗤一声乐了,“世间佛口蛇心之人多了去了,小师傅涉世未深,还是小心些的好。”
“那么施主你呢?除业需要防备着你吗?”除业不解地抬头看她。他很喜欢这个温柔的施主,自是不愿去揣度她有什么坏心眼。
天云笑着摇摇头:“我自然不会害小师傅的,若是你能帮我个小忙,我便将这篮果子都赠予你可好?”
小孩子心思纯善,勿须诸多银钱珠宝来引诱,一篮鲜甜的野果子反而更容易达到目的!
此事神不知鬼不觉,亦不会有人想到这五岁小童身上,思来想去,除业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您且说吧!吃人嘴软的道理除业还是明白的。”小和尚又啃了一口果子,坐在凉石凳上欢喜地晃起了小短腿。
“小师傅附耳过来,我仔细说与你听……”她凑近耳语。
声音虽柔,面上却不见一丝暖色。
萧子衍过往种种恶行加在一块,只折了条腿怎么够偿?
除业听完一拍小胸脯:“这点小事便包在我身上了!”天云拿帕子擦了擦果子,又递给他一颗,笑盈盈道:“那便有劳小师傅了。”
——
万佛寺放生池旁。
一身着灰衣麻布的小厮,随在萧子然身后喏喏道:“世子爷…您就别生气了,郡主脸色那么苍白地走了,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萧子然冷哼一声:“那么多人跟着能出什么事?她要自甘堕落便让她去,本世子为何要生气?”
小厮陪着笑:“您瞅瞅,您这不是在说气话么,心里啊,比谁都疼惜郡主呢!”
萧子然负手走着,不耐烦甩甩手:“别在我边儿上吵扰,没看正烦着呢嘛!快去把我的小青给我找回来。”
“是,奴才这就去!”
四下游移的目光忽地一定,看向凉亭中独坐赏荷花的女子。
冬日冷肃,满池的荷花都已枯黄垂败,倒辜负了佳人独倚凭栏了。
“姑娘可要当心了,这护栏年久失修难免松动。这天寒地冻的若是姑娘不慎掉入池中,可就遭罪了。”
天云转过身看向说话之人,见他眉目明朗不见恶意,便也柔和道:“多谢公子提醒。”
萧子然方才只见背影便觉得她身姿婀娜,想来容貌不俗,可一转过身来还是被她清绝的好颜色惊艳了一瞬。
一见之下,他歇了立时就走的心思,问她:“姑娘可看见我的小青了?就是一条通体碧青的小蛇。”
“未曾见过。”天云不愿多事,只作没看见。谁知这时灵棋带着住持往这边走来,住持开口便道:“多谢女施主,方才将除业从毒蛇口中解救了出来。”
谎话立时就被拆穿了!场面一度凝滞。
“住持言重了,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天云顶着萧子然惊讶的目光,有些尴尬。
住持这才看见站在一旁的萧子然,连忙双手合十躬身道:“子然世子也在此。”
萧子然忍俊不禁,心中已经了然。他抬抬手将住持叫起:“我想姑娘所见的毒蛇,应该不是本世子所说的那条吧。”
他竟是子然世子?
传言他脾气不好,一点小事都能大动肝火,可方才自己那么糊弄过去,也未见他生气,反而给了台阶下。可见传言不可尽信!
她面色恢复如常道:“世子英明,确实不是同一条。世子若是着急,我令府上的下人也跟着找找。”
真有意思,是个灵敏的姑娘。
萧子然轻笑出声:“那就有劳姑娘了,不知姑娘府上何处,若是寻着了,日后子然好登门道谢啊。”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世子无须挂怀。”本想敷衍了事,不曾料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天云暗叹。得想找个借口赶紧脱身。
像能听见她心声似的,灵棋突然道:“姑娘,夫人吩咐了让您过去呢,我们快走吧。”
她眼眶都微微湿润,清凌凌的杏眼像看到了救星,灵棋你可真如及时雨一般!“那快走吧,别让娘亲等急了。”
匆匆服身一礼:“天云先告辞了。”
请辞完便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萧子然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笑得越发开怀。又对一旁的住持说:“弘毅大师,小青吓着了除业小师傅,我这厢替它赔个不是。”
住持法号弘毅,日前曾与萧子然对弈过,两人也算旧相识:“世子言重了,原也是除业顽皮贪玩,把世子的爱宠惊走了。”
20本是两个命格
“娘亲唤我过来有何事?”
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她松了口气。
秦氏从九莲蒲团上起身,将三炷香插进香炉“方才给你求了一签,稍后你与我一同去见见弘毅大师,让大师解解签文。”
大殿中有一座鎏金三人身佛像,以慈悲之态俯瞰众生,慈光摄受一切众生,前头供着的香炉已经堆满香灰,缕缕青烟将弥勒佛法相金身虚拢在内。
天云提裙跪下,叩首拜了三拜,心头默念:一愿少年鹤寿千岁,二愿父母仙眷永偕,三愿哥哥鸿猷大展。
若心愿得偿,信女此生愿行善积德,永不造业。
秦氏的脸色看上去算不得好,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得答应与她同去。
又轻声问了句:“娘亲怎地面色这般难看,可是那签文不好?”
王嬷嬷扶秦氏走在前头,闻言答复她道:“夫人求得是姑娘您的姻缘签,可蹊跷的是,夫人只摇了一次,竟同时掉出两支签子来。且签文内容相去甚远,一支是上上签,一支……却是下下签。
夫人也不知这是何意,便想着还是问问弘毅大师的好!”
“竟有这般稀奇的事。”天云呢喃道。跟随在她们身后若有所思,
这会不会与她是穿越而来,而非是原身有关?
——
梨花木矮桌上,莲花炉中缓缓燃起一丝檀香,暗香浮动凝神静气,远处似有若无的几声古刹钟声悠然传入耳中,屋内无处不透露着“禅”意。
“两位施主请喝茶。”住持盘腿坐在蒲团上,双掌合十微微垂首,露出头顶上九颗淡金色的戒疤。
“住持有礼,妾身今次来是想请你解一解这两支签文,看看是否对小女日后的婚嫁之事有所不利?”秦氏将两支签子放在木桌上。
住持依言拿起左侧那支,写着“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的签文,这是下下签。
他向秦氏解释道:“郎心如石,顾名思义,恋慕一个心如铁石之人,可想而知,以后的情路是万般的坎坷曲折。有道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阿弥陀佛,不若尽早放下执念,如此,于人于己皆是解脱。”
这说的不正是云儿苦求二皇子而不得之事么?
秦氏一下子会意过来,皱起眉小声对天云道:“日前你做的那些糊涂事,为娘不曾说过你,日后可是万万不能了!二皇子对你无意,你再沉迷下去也是徒劳,如今早早给我断了念想,尚且为时不晚!”
复又叹了口气道:“唉,为娘不曾约束,倒叫你深入迷途。若之后你再执着,我也不会再手软了!我虽盼望你得嫁高门,荣宠一生,却断不会再让你犯傻下去。”
天云再一次背了这锅,有些无奈地低语:“知道了娘亲,过往是我妄想太多,失了心智,我都省得的。”
见她掷地有声,不像是敷衍了事。
秦氏这才面色稍霁,点点头,又对住持道:“大师请再看看另外一支。”
住持又拿起右侧那支,上方写着“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是上上之签。
看着这两支截然不同的签文,住持顿了顿才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此签寓意,若是令媛能与命定之人结缘,定能夫妻情深,恩爱和睦。”
弘毅大师将两支签子放下,清正的眼神定定地看向天云,似是透过她看到了什么。
天云却气定神闲地对上他的目光。
“大师为何这样看着我,可是天云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收回了目光,缓缓道:“姑娘并无不妥之处,贫僧观姑娘的面相,眉间的桃花煞已被您给化解。主身又有助托,有生气相扶,乃大富大贵之相。”
“那便借住持吉言了。”她浅笑着拍拍秦氏的手:“如此一来,娘亲也可心安了。”
不知为何……弘毅大师这句命定之人,她率先想到的竟是少年,可随即她便摇摇头,将这可笑的想法抛之脑后。
她费了好大心力,少年也不曾对她有过一丝柔软……
秦氏则欣喜万分:“煞劫已解,这么说来,是这上上签盖过下下签了?大师所言定然做不得假,只愿我的云儿如您所说,日后能与命定之人白首共携!
住持可否告知,这命定之人该是什么八字什么属相?”
住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一切皆是缘法,从无定数。”
又何来签文盖不盖过一说呢,本就是两个命格,自然会有两副批文。
秦氏有些失落:“既然如此,多谢大师。”一旁王嬷嬷安抚道:“夫人莫急,方才住持都已说了,咱们姑娘可是大富大贵之人!”
“你说得是,左右云儿还小,可容我慢慢为她相看。”
天云勾唇,将茶水递给秦氏:“有劳娘亲费心了,女儿不愁嫁,您慢慢来不用着急。”
秦氏闻言嗔了她一眼,这话倒像在哄自己似的。
临走时,天云忽然被住持叫住,他说:“施主,万事随心即可,切勿过分拘泥过往,失了本心!”
她柔柔一笑,郑重道:“多谢大师提点,天云谨记。”
她的本意她的初心,自始至终都是那个少年,若两年后他还安好,也不再需要她了……
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便能做个甩手掌柜,好好看看这大好河山了!
归家马车上。
灵棋递来湿帕子给姑娘净净手,“姑娘如今越发有主意了,倒跟从前很是不同。”
想来方才支走了这个小丫头,已被她察觉出端倪来了。
天云擦了擦手,撩起车帘往外望去。
“人总归要长大的,只是早晚的事情罢了,总不能让父亲和娘亲为我操心一辈子吧?”
“灵棋会一直伺候在姑娘身边,不管您做什么决定!”
天云莞尔,将袖中一条镶珠璎珞项链拿给她:“早早就备下了,你的生辰贺礼。你我自小一同长大,情分不比旁人,我自是知晓你的忠心的。”
姑娘嘴上不说,却是把自己放在心里的!
灵棋泪花闪烁,带着哭腔道:“多谢姑娘!”
马车路过山脚下的香火铺,她的目光突然停驻,香火铺外那个缩着身子,鬼鬼祟祟的小太监,似乎是少年身边的常来?
他到离皇宫这么远的地方来买纸钱,定是不想让人知道了。
天云没有声张,放下了车帘子,阖眸思忖起来。
这些祭祀死人用的东西……
算算日子,已故三皇子母妃的祭日也快到了。
而他母亲的祭日,和少年的生辰,恰好是同一日呢。
21难登大雅之堂
翌日清晨。
上官府邸堂屋里。
秦氏正与娘家那边突然前来拜访的亲戚寒暄。
她扬声吩咐下人们:“沏壶好茶来,再弄些点心。”又对下首坐着的妇人笑道:“算算时日,得有个俩三年未见刘嫂嫂了吧?
今次怎得有空闲过来啊?”
这位刘嫂嫂乃是秦氏娘家堂兄的内眷,也落户在京城,与上官府虽算近邻,但堪比远亲,两家平日里并无过多来往。
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这次来是为何?
坐在下首的刘嫂嫂笑得比她灿烂,夸人的话张口就来,“妹妹记性还是这般好,难怪能生出天霖这般拔尖的儿郎来,他的好名声,眼下全京城都传遍了!我今日就是来给他道声喜的。”
说罢递了个眼色给坐在她左侧的妙龄女子。
“雨薇快向你姑妈请安,小时你姑妈最是疼你,有什么好东西都不曾忘了你去。日后我们两家该多走动走动才是!”
秦氏用余光瞥了一眼,那个微昂着头的妙龄女子,原本熟稔的语气也变得客气了几分。
她敷衍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好,那个泼皮也是近几日才乖巧了些,没放他出去惹祸罢了。”
妙龄女子正打量这间屋子里的陈设。
南边的多宝格上的彩瓷大吉葫芦壁瓶与小叶紫檀大貔貅,这些个好物件看上去虽已老旧了,但仍可看出来是外头罕见的珍品,总的来说也还算得上是奢华富丽。
如此的话,等她嫁过来之后手头也可宽裕些!
思及此,她终于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站起来行礼:“雨薇见过姑妈,姑妈近来身子可还好?”
秦氏淡淡一笑:“倒谈不上什么好不好的,老样子罢了。”心下却狐疑,她这是瞧什么呢?进门就一通打量。
刘嫂嫂四下张望:“天霖那孩子呢,怎么不出来见见人呐,我们雨薇特意给他带了礼,就想着能亲手送给他呢。”
两人就得多接触接触。凭薇儿的美貌,不愁那上官天霖不上钩!
秦雨薇捻起块栗粉糕吃着,却不甚在意:“娘亲这话可说错了,天霖哥哥生意那般忙碌,哪得空过来与我们闲聊啊,等会天霖哥哥回来,我自去找他便是。”
真是靠着那膏药发达了,连糕点都比别处要精致几分。这糕点里加了牛乳口感更为黏糊,入口一抿就化,很符合她的胃口。
牛乳价格不菲,等她日后过府,可叫厨娘们常备些来用。
秦氏这下终于明白过来,这三年不见一次的亲戚是来干嘛了,感情是打起天霖婚事的主意了!
云儿的桃花煞解了,现下换作天霖的了!
想来是暖宝宝这股风刮得太大,她们便坐不住,心思都活络起来了。
秦雨薇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副装裱好的画:“雨薇听说天霖哥哥最喜欢马作,便作了这幅‘八骏图’想亲手送给天霖哥哥,不知天霖哥哥什么时辰回府?”
亲手送画?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天云刚进门就听到这些。
灵棋小声嘀咕给她听:“这位姑娘小算盘打得真响,少爷的膏药没扬名之前,怎么不见这些人登门拜访?”
天云示意她稍安勿躁,笑问:“娘亲,这二位是?”
“这是你舅母和你表姐秦雨薇,快过来问个安。”秦氏招招手。
来人一进屋,便似有光线打在她身上,引人瞩目得紧。
明明几年前也是见过上官天云的,容貌远在自己之下,如今却变化如此之大,竟被她碾压到泥里了!秦雨薇掐住掌心,看着她的眼里闪过些隐晦的敌视。
“好些日子没见过天云,没想竟出落得这么漂亮了!”刘夫人也被惊艳着了。
天云乖巧地见了礼,在刘夫人层出不穷的夸奖中坐下。
秦雨薇方才的话被她突然而至给打断了,此时还想继续提起上官天霖,谁知天云偏不如她的意。
在她开口的前一秒突然对她说:“秦姐姐这副‘八骏图’画得真好,磅礴霸气,倒有几分柳悟先生的画风了,柳悟先生便是以‘画马’扬名天下的。”
再次被打断,已经有些不悦的秦雨薇下颌抬起:“这是自然,你竟知道柳悟先生?那你可知名画堂?”心里却是白眼一翻。关公面前耍大刀,在自己面前也敢显摆懂画?
罢了,据说上官天霖最是疼爱这个妹妹,眼下给她甩脸子,不是明智之举。
天云长睫一弯,顺了她的意,摇摇头。
长得美又如何,还不是见识鄙薄,难登大雅之堂!
这反应在她意料之中,秦雨薇气顺了,于是下巴昂得更高道:“名画堂是存放历朝历代名家大儒代表画作的地方,守卫极为森严,旁人连靠近都不能。”
说到名画堂,一旁的刘夫人倒是与荣有焉,话里满是骄傲道:“别看我们雨薇年级尙小,她可是有资格进入名画堂参观的!这可不是轻易就能获得的殊荣。”
上官夫人叫王嬷嬷备下午膳,也搭了话茬,“这倒是难得。”能入名画堂参观的,确实得有些实力才行。
天云环视一圈,见旁边伺候的小厮们听此,也纷纷瞪大了眼睛。这个名画堂地位倒是崇高。
去年百花宴上,关雨薇凭借一副“踏香”,获得了第十六名的名次。
虽只是第十六,但架不住百花宴含金量高,且前二十名里就她是以画作参赛,最终也是如愿得了,进名画堂参观画作的机会。
“能在名画堂展出的画作,都是举世闻名的书画大家的成名之作,随便拿出一副来也是无价之宝。我能得此机会进去一览,真是三生有幸!”说完,她勾起唇看向天云,眼里越发自得。
言下之意,我有这样的荣幸,而你,没有。
天云支着腮笑开:“表姐姐真是厉害啊,年纪轻轻便有这般作为,日后也不知哪样的王孙公子,才能配得起姐姐这般才情。”
清艳的面庞映着淡淡的柔光,端的一副勾魂摄魄的好颜色。
刘嫂嫂一听这话,哪里还坐得住,急急抢白道:“我看天霖就挺好的,哪还需要什么旁的王孙公子?他虽没有个一官半职,好在如今生意做得不错,配我们家雨薇也勉强够了!”
天云神色一凛。
这位刘舅母脸皮倒厚,自己上赶着前来说亲,却又贬低了哥哥用以抬高自己,当真让她有种“尔无颜,吾奈尔何”之感。
上官夫人也沉了脸,不怒反笑道:“嫂嫂这是哪里话,我是自幼看着雨薇长大的,你愿意勉强她了去,我这个做姑母的也不愿意!我们天霖高攀不上,你还是另外再相看个门当户对的吧。”
看不上人还巴巴跑过去想要结亲,那就是看上钱了呗,打得什么如意算盘呢?
这话里的讽刺任谁都能听得出,秦雨薇红了脸,被长辈这么大张旗鼓地议论她的婚事也觉得羞耻,忙凑到刘嫂嫂耳边低语。
“娘亲少说两句吧,没得让旁人以为我多恨嫁似的!”
刘嫂嫂还想辩驳两句:“我说的是实话,妹妹若不爱听……”
还没说完便被上官夫人截住了话头,“用午膳的时辰到了,府里吃食简陋,想来嫂嫂吃惯了山珍海味也是瞧不上的,我便不留嫂嫂用膳了。”
说罢又横眼天云道:“今日课业都做完了?还在这儿杵着摸鱼呢!”
她无辜摸摸小鼻子,识趣地一服身:“舅母与表姐请自便,天云先告辞了。”
主人家都走光了,哪有客人赖着不走的道理。
这就是明晃晃的赶人了!
也忒没度量了,还不让人说两句实诚话!刘嫂嫂面色铁青,忿忿带着秦雨薇离去。
22清汤寡水之容
那幅八骏图到底还是没送出去。
这几日上官天霖每天早出晚归,跟秦雨薇上门的时间段完全错开,也不知是不是在故意躲着秦雨薇,俩人愣是没有碰上过面。
秦雨薇想来也是察觉到了一些端倪,心里倍感窝火,转头就与刘夫人抱怨。
“原我是看得起他,才这般放下身段过府去寻他,怎料他如此不知好歹!不过近几日出了些风头,倒把自己什么德行都给忘了!”
原也不过是个成日走猫逗狗,连国子监都没考上的饭桶,如今倒摆起款儿来了。
闻言,刘夫人牙齿咬得嘎吱响,心里何尝不是怨上了这一家子!
雨薇好歹是去年百花宴头几的名次,拉出去谁不赞一句才貌双全!多少文人雅士,踩破了她家的门槛想要求娶。
上官天霖若不靠他爹,说白了也不过一介商贩。倘若不是家里的生意出了点事,如今又急需用银钱,否则无论如何也是轮不上他的。
也怪老爷鬼迷了心窍,在漠南一带干起了私贩战马的勾当,可叹时运不济啊,竟又遇上了一队训练有素的突厥人,两千匹战马直接被掠夺一空,损失实在惨重!
此等掉脑袋的大事又不能声张,纵使是吃了大亏,也只能当作哑巴亏自己默默咽下去。
家里存银已然所剩无几,还要养活一大家子的人,实在是无计可施……只能先委屈委屈雨薇了。
刘夫人摸着她的脸,安慰:“我的好女儿哟,且再忍一忍!那竖子还未见过你罢了,以我儿的样貌,料他见了你定然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秦雨薇羞红了脸,帕子攥在手中揉来扭去,但心下还是认同娘亲的话的。心头暗恨,等来日他乖乖就范,定要好好地磋磨他一顿以报这几日的漠视之仇!
亏得秦氏不知她们心中所想,否则定是一个白眼翻上天去。
天霖整日对着云儿那张浓丽靡颜,两厢对比之下,你女儿这堪称“清汤寡水”之容,想迷惑了谁去!
心中坚信着上官天霖见了她便会爱上她的秦雨薇又耐心地等了几日,还是没能见到他。
迫不得已,她听从了母亲的话,决定从天云这边下手。
——
清晨。
天边只有淡淡的鱼肚白,霜花笼罩之下,触目皆是雾蒙蒙一片,夜露从花瓣上徐徐滴落,湿冷之气伴随着寒风,肆虐般直直地钻进人骨缝里。
凌烟阁中。
刘嫂嫂与秦雨薇被丫鬟引到外屋,天云听到通禀,缓缓踱步进来,在铺着鹅绒的灵芝纹玫瑰椅上徐徐坐下,站在一旁的灵棋及时端来手炉放在她手中,温暖的触感慰贴着心灵。
这才启唇一笑:“我来迟了,让舅母和堂姐姐久等了。灵棋快去沏壶龙井来,给舅母堂姐姐去去寒。”
天寒地冻的,这位堂姐姐倒是来得勤,瞅这日日到访的架势,是对哥哥势在必得了。
秦雨薇调整了坐姿,一如既往地昂着头:“我与母亲今日来,是想与你做笔交易。”她有十足的把握,自己抛出的条件上官天云绝对不会拒绝。
这态度倒不像是要谈买卖,反倒似一个高高在上的贵族,在施舍路边衣衫褴褛的乞丐。
天云将小手炉置于膝头,拢了拢身上月白羽纱面狐狸大氅,小巧的鼻尖被冻得通红。
“恐怕要辜负堂姐姐的一番美意了,那日我有旁的事情,便不奉陪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去?”
秦雨薇失态地吊高嗓子,语气猝然变得不可置信,随即又复述了一遍:“我方才说的是,我能够领你进名画堂参观。只要你能帮我与你哥哥见上一面……
你莫不是耳背了?还未听清便说不去!”
她都想好该提什么要求了!
自己后日酉时才能得空出府,选在这个时辰见面最为适合。嘴也最为挑剔,尤其不喜蒜味,上官天霖若是在兰园设饭局最好,会比较合她的胃口。
然而这些通通噎在了喉咙里,只因上官天云拒绝了她的提议!
这一脸装杯失败的震惊。天云身子微微发颤,强忍着笑意:“我听清了,只是那日我实在脱不开身,怕是不能与秦姐姐一同前往名画堂了。”
灵棋站在她身后,感受的震颤最为清晰,只能颇为无奈地看着姑娘眼里的促狭。
“有什么事能比进名画堂一观重要,你莫不是失了心智了?”秦雨薇原也不信,世间竟有人能拒绝如此的诱惑。如今不得不信了……
天云心绪丝毫不乱:“秦姐姐慎言,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全在个人自己权衡,你又如何能替我做主?”
眼下再没有任何事情,能比为少年挑选生辰贺礼更为重要的了!
秦雨薇五指收拢,面色十分难看,还未说什么,陪她一同过来的刘夫人脸色却变了几变,强撑着和颜悦色道:“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典,可见天云在画艺这项上……知之甚少,想来还不太了解名画堂可是被那些文人雅士奉若神坛的地方!”
刘夫人说的委婉,话意却极尽讽刺。
井底之蛙,愚不可及。
你与她说再多也是无用,没地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秦雨薇与她的贴身小丫鬟,主仆二人看着天云的眼神如出一辙,已经带上了淡淡的鄙夷。
刘夫人这话灵棋听着就不乐意了,刚想替小姐辩驳两句却被天云按住。再怎么说她也是长辈,该敬还是要敬的。
她眨巴着大眼睛,显得越发无害地笑道:“舅母说的是,是我孤陋寡闻了,我去便是了。”
原也不想让你太过难堪,这才推辞了几次,可你们这样不依不饶的,我若是不成全你们,倒显得我不识抬举了?
她虽是答应了,但这种答应带着勉强,根本不是秦雨薇所想的那样,她会感恩戴德地欣然应允!
虽不痛快,可好歹目的是达到了,秦雨薇也不再过多纠缠,冷着脸离开了。
过后。
天云慵懒地倚在软榻上时还在思量,真是新奇了。
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甲方,条件和报酬都是对方提的,完全不给自己选择的余地!
灵棋拿来一床花纹繁缛罗衾来,盖在姑娘身上,又细细掖好了被角,确认不会有一丝冷气儿钻进去才放心。
她试探着开口道:“秦姑娘气性高,看着不像个好相与的,姑娘真的要答应她,让少爷与她相见么?”
天云掩唇打了个哈欠,眼角漾上一抹水光,倦声道:“她这么执着,一连数日过府来偶遇哥哥,我若不答应她,保不齐她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只是……我有些疑惑,她们为何这般心急,还巴着哥哥不放呢?”
灵棋却将雕花木窗关上,遮住了刺眼的日光:“姑娘别想了,再睡个回笼觉吧,今日难得休沐,为了应承她们起得太早了。”
23把土包子震住
在去名画堂的路上,秦雨薇的小丫鬟就忍不住凑到她耳边,替她出主意:“等会姑娘便挑几副画让她赏析赏析,也好叫她知晓其中的学问见识。
指不定那土包子会被震成什么样呢!”
说话间,还偷偷拿眼角的余光觑向天云这边,似在提防她有否偷听。
这番心虚作态,倒让天云心下难言。
这是生怕我不知晓你在说我坏话么?
名画堂,位于京城东南面,方圆近十里无人烟。殿宇顶部举折平缓出檐深远,两侧无直棂窗,看上去十分恢弘大气。
牌匾更是由皇帝亲笔所书,门外还有无数禁军看守,一眼望过去乌压压全是人,守卫十分森严。
若想要进到里面,必须出示皇家分发的特制腰牌。
天云仔细一思量,便觉得这也在所难免,里面的任何一幅画拿出去都是价值连城之物,就跟现代的银行一样,不用武装押运怎么行?
秦雨薇挺直了腰杆,慢条斯理地从兜里掏出腰牌,亮给门口的守卫看。
皇家特制的腰牌在阳光照射下更为耀目,金色的光芒直直刺入她的眼中,这下天云真有几分羡慕了,不为别的,只因这腰牌乃纯金所制,且块头还不小。
几个小丫鬟通通被拦在门外,只有她们二人可以通行。
名画堂内里构造简洁,墙体是用木质墙壁涂抹上灰泥,又称为“封火墙”,用以提高防火性,虽是守卫森严,也怕有敌国死士狂徒前来蓄意纵火,毕竟这里面可都是价值连城之物!
墙上悬挂各幅的画作亦是点睛之笔,牢牢锁住人的眼球,这些古早的画风涉及天上、人间、炼狱多种景象,亦有飞禽、走兽、花果百种风物,疏密繁简错落有致,确实很有观赏价值。
秦雨薇斜睨了她一眼,见她水眸明亮闲适悠哉,看得画作目不转睛的模样,心下不免有些嗤之以鼻。
跟真的看得懂似的!
秦雨薇强行扯过她的衣袖,手指指向左侧那副画与她讲解:“这副是柳悟先生画的‘朱菊’,也是由他开创了‘赤色菊花’的先河,可谓是画坛不可多得的瑰宝作品!当初有人出价两万两白银想买回家收藏,都没能得偿所愿。”
食指慢慢点了点樱粉唇瓣,天云心中一动。
两万两白银,可够她养活个少年么?
“这副是前朝冯乐先生的真迹,画的是‘人间四景图’,这幅可是无价之宝!据传,当初有狂人想看一眼此画,竟做出硬闯名画堂的蠢事,结果被抓进牢中重刑拷打了一顿。”
她说罢,又颇为得意地斜睇着天云,就如同这等名画是出自她自己手中一般。
天云受教地点了点头,这一趟也算是没有白来。
“这副倒是新颖……”秦雨薇话音停住,她的目光锁定在一张黑白画上。
在周遭都是由毛笔所作的画像中,这张与众不同的画风尤为显眼,有种让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图上的月季虽未着色,但却十分生动,用明暗对比突出虚虚实实的部分,竟比用色彩来区分更为写实,这画绝了!
再看作者的名字,上官天云。
此人又该是画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了!
等等
上官天云……
“上官天云??”
“嗯,是我。”
秦雨薇惊愕地回头看她。
天云绾起鬓边散落的碎发,笑意盈盈和她对视。
“……”
秦雨薇愣怔了半晌,耳边自发回响起了,娘亲那句“想来天云在画艺这方面知之甚少。”
还有方才在路上,小丫鬟对她的窃窃耳语“指不定那土包子会被震成什么样呢。”
整个画堂静得落针可闻,秦雨薇脸色红白交替,心头忽而漫上了一股窒息之感,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既会画、懂画,又何必故作愚昧惹得我如此难堪,我看你是存心的吧!”
这是恶人先告状么?
天云哑然失笑:“我从未说过我不会画,一切只是表姐的臆测罢了。我也说过我不愿来的,可表姐天还未亮便派了车架来接我。如此盛情难却,我又能如何呢?”
论反咬一口的本事,她和穆瑶之倒是不逞多让。
秦雨薇愤愤瞪她:“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从一开始你便在误导我,说你不曾知道什么名画堂!实际想引我入圈套,再借机羞辱于我,是也不是?!”
天云满脸困惑,无辜道:“我对名画堂的确知之甚少,并非有意卖弄,进来之后我也什么都未说呢,怎地就摊上羞辱你的罪名了?”
那日舞韵只略略提了一嘴,小测头名的画作有机会被名画堂收录,彼时她还不知自己会得头名,故而听听也就罢了,并未在意。
也是今日在此看到了自己的画作,才猛然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你又何须一脸受了委屈的模样,若非你激将于我,硬要我前来,又岂会有今日之事?天云懒懒地垂眸。
罢了,多说无益。
想是知道自己理亏,秦雨薇数次欲言又止。
终还是放下了高傲的架子,声音很低地问了句:“我们之间的交易可还作数?”
父亲被突厥人抢马打伤,一夕之间家中的顶梁柱垮了,弟弟幼龄少不更事,她身为长姐合该站出来撑住这担子,事到如今也由不得她再任性了。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天云压下心头的讶异。
这副样子可比刚刚咄咄逼人时可爱多了。
天云挑眉,淡淡道:“自然算数。”这一趟受益匪浅是真。
姑娘一脸虚脱地出来了,反观上官天云倒是十分怡然自得。小丫鬟迷惑了,这与她脑海中想象的场景可谓是天差地别!
关雨薇借着小丫鬟的力挺直腰板,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从嘴里挤出一句话:“不管如何,我已经做到了我的承诺,你也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也是从这个时候起,天云才第一次正视起面前的女子,她再次承诺道:“我自然不会忘。”
没过几日,就把无知无觉的上官哥哥送入了魔爪!
起初上官哥哥是拒绝的,他是坚决不肯同意的。
少时曾与秦雨薇在一处玩过,他记得很是清楚,她在还是孩童时,便能做到面不改色地对长者说谎。
所以这几日他才会避而不见。
可这些还是抵不过,自家妹妹睁着一双湿漉漉的鹿眸,满含希翼地看着他,衣袖被细嫩的小指头拉住轻轻晃了晃,再配上一声软乎乎的“哥哥~”
这要他如何抵抗?
绝不动摇的心志瞬间失防,上官天霖无奈地抬起手,声音里满是纵容:“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总归拿她没有办法。
目的达成,她狡黠一笑,“哥哥保重。男子在外头可要保护好自己!”
上官天霖笑骂,“滑头!”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
她们从名画堂出来,与秦雨薇分道扬镳,如今停在一处花鸟市场门前。
“就在这里停车吧,姑娘想下去走走。”灵棋小心搀扶姑娘下马车,对车夫吩咐道:“你先回府吧,这儿用不着你候着了。”
车夫躬身应“是”,扯过缰绳先行驾车离开。
24热脸贴冷屁股
“姑娘想买只雀儿解解闷?”灵棋好奇地问。
天云抬步进去,环视了一圈,险些看花了眼。
精美的金丝笼里锁着一只只翠羽朱喙的鸟儿,看着虽艳丽如虹,但都不是她想要的。
天云容色淡淡道:“我有何闷可解?我是来挑贺礼的,三殿下与你生辰相近,就差几日而已。”
原来如此,灵棋偷笑,竟有些心疼三殿下:“三殿下的贺礼要在这里面挑吗?会不会……略显寒酸了些,日前姑娘赠我的璎珞可比这值钱多了!”
耳边是叽叽喳喳的鸟雀啼叫之声,天云匆匆掠过,不感兴趣地再往里头走,闻言没好气地旋身嗔了她一眼:“你个掉钱眼儿里的小财迷,以为别人都跟你似的。”又难言地轻叹了一声:“送礼贵在心意而非价值。人各有所需,他缺的……又岂是银钱这等身外之物。”
姑娘和三殿下交集不多,但似乎对他很是了解,灵棋似懂非懂,只感叹道:“不过说起来姑娘都送三殿下三回礼了,一次药膏,一次画像,现在又要送他生辰礼,从前您对二殿下都没有这般用心!”
姑娘从前虽喜欢二皇子,可也只是把这份喜欢藏在心底,未曾对二殿下宣之于口,如今却对三殿下这般好,莫非是转而喜欢上三殿下了?!
“怎地又提起二皇子了?”天云心不在焉地答她,目光在一列小鱼苗上搜寻,突然眼神一亮,看到了鱼缸里争相抢食的小锦鲤。
“奴婢失言了,姑娘……为何对三殿下这般好?”灵棋唤来店家将小锦鲤捞起来,不死心地问。
姑娘几番示好都被他冷漠以待,这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儿,何苦来哉?
店家还算识趣儿,赠了几株海草作为点缀,鱼缸中也不至于看着空落落的与他的临华殿一般……天云心满意足地捧着三条小锦鲤出来,声音低如坠露:“我也不知为何,只想对他好些,再好些。”
从前是责任,现在又多了几分说不明道不明的情愫。
“姑娘你看馨香园外边,那不是于善睐于姑娘么?”灵棋忽然道。
馨香园是京城有名的点心铺,里面的糕点模样精巧讨喜,口感软糯香甜,从门外路过都能闻见一股甜蜜奶香,着实诱人。
此刻馨香园门外就站着几位容貌颇为出色的女子,于善睐就在其中。
天云看了一眼便撇开视线,只作不知。岂料于善睐像是听到了灵棋的声音,朝这边望来,在看到天云之后,熟稔地招了招手让她过去。
无奈地轻叹了口气,这样是躲不过去了,天云带着灵棋走向她。
“真是巧了,在这儿都能遇到妹妹。”于善睐柔声对着另外几位介绍:“这是上官司业之女,上官天云,近来很受二殿下青睐呢!”
一句话就惹得那些女子眼神不善的看着她,天云心头微恼,面上叫得亲热,暗地里却处处使绊子,这三番两次的挑唆,没玩没了了不成!
将小锦鲤递给灵棋,天云拢了拢披风,淡然道:“怎比得上于姑娘深受殿下爱重。”
其中一位浓妆女子讽笑道:“你当人家是妹妹,人家可喊你于姑娘来着,你也不嫌害臊。”
于善睐嘴角勾起,也不在乎:“妹妹素来含蓄恭顺,想是被我说得不好意思了,罢了罢了我不说便是了,没地再惹妹妹厌恶。”
外带的糕点还未送过来,几人百无聊赖地站成一圈,此时站在于善睐左侧的姑娘看着于善睐惊呼:“你今日发髻上簪的堆云嵌宝石金丝簪好生漂亮!以前从未见你戴过。”
可算有识货的指出来了,于善睐柔婉的脸庞带上自得的笑,伸手抚上发顶的金簪,“这是从一波斯商人手里得来的,上头的红宝石是特供的,举世罕见。”
——
前些日。
于岚那蹄子夸下海口,说有办法弄来两千两银子,供她赈济灾民。当晚便灰头土脸地过来同她说,银子半路被歹人截了。
于善睐当即冷笑一声:“打量我是傻子呢?拿这种鬼话来唬我!没实力便不要瞎逞能。”又鄙夷地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倒将你父亲那起子爱说大话的陋习学了个十成十!”
于岚被说得面红耳赤,又听她连父亲一起贬低,心里更是恨罪魁祸首上官天云恨得牙痒痒,兀自挣扎了许久,才肉疼不已地从袖中掏出一支堆云嵌宝石金丝簪来:“堂姐姐别恼,这支金簪是波斯来的好物,等闲难见的珍贵,便算作是我的赔罪,还请堂姐姐收下。”
于善睐眼冒金光,眼疾手快地夺过来在灯下细看,这才又高兴道:“算你识趣!”
——
说回现在。
灵棋顺着那女子的呼声看过去,越看越觉得这支簪子十分眼熟,跟前阵子姑娘丢失的那支极为相像,于是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这簪子是我们姑娘的,怎会在你这里?”
若灵棋说的是真的,那于善睐应该是不知情的,否则不会这样大摇大摆地戴出来招摇,还不避讳地将自己喊过来,天云眸光闪烁,略微一想就知道问题出在于岚身上。
看来那日于岚的顺手牵羊不是头一回了,不知道有多少首饰被她偷偷昧了过去。
浓妆女子身份该是比于善睐要贵重的,丝毫不怕得罪她,一听这话又率先嘲讽道:“这个小丫鬟说得可是真的?善睐你怎么落到这副田地了!”
于善睐得意的笑容一僵,语气也不见刚才那般亲昵,冷冷盯着灵棋:“你在胡诌什么,我用得着拿她的东西?”
灵棋被她徒然冰冷如刀的眼神吓得连退了几步,不敢开口。
天云缓步挡在她身前,“小丫头不懂规矩冒犯了于姑娘,还请于姑娘见谅。我这就带她回去,好好教导。”
一根簪子罢了,犯不着惹出这许多事端来。
于善睐有多难缠她是知道的,也不愿多事,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天云带着灵棋欲走,岂料于善睐不肯罢休,挡住了她们的去路:“今日放她走了我岂不是颜面扫地!不把话说清楚,谁也别想走。”
于善睐最是看重名声,这从她每每不辞辛苦,远赴千里前往灾区赈济难民就可以看出。
今日若放走了这个贱丫头,她苦心经营的好名声便毁于一旦了,岂非离二皇子妃之位越来越远!
25真要难以收场
小丫头吓得说不出话了,天云只好替她解释,语气依旧很柔和:“往日都是灵棋替我收拾妆奁,看得多了便记住了样子,于姑娘此簪与我那支有些相似,故而她看错了眼。”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也不插话,都等着看好戏呢。
浓妆女子却不惧,在一旁添油加醋地拱火道:“相似的簪子那么多,这奴才怎么偏生认上善睐头上那支了,依我看她就是故意的!”
“莫不是你这当主子的常在背后损人,奴才听多了记在心里,如今伺机报复?”
灵棋瞪向她。
这女子好生野蛮,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好话,专会挑人话缝的错漏处。
现在又攀扯上姑娘的过错,实在可恶!
灵棋鼓起勇气辩驳:“我们姑娘才不屑如此……”
再好的脾气也被惹恼了,天云黛眉蹙起,小脸凝了层冰霜:“我与于姑娘只见过寥寥几次,为何要在背后议论她?这位姑娘,没证据的事情切勿乱说。”
浓妆女子摊了摊手,一脸无辜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你这么大反应作甚,倒让旁人以为你是被我说中了,才这般心虚。”
她的话似把于善睐说动了,柔和的面容沉下来,冲着天云质问:“上官天云我自认待你亲厚,没想到你心里这么阴暗,枉费我一番好意,还想着与你交好!”
事已至此,她又不肯与自己联手,于善睐索性撕破脸,占据有利于自己的弱势位置。
天云蹙着眉:“我说过没有就是没有,你何必这般依依不饶?”
围观之人聚得越来越多,在这里争执不下只会惹人笑话,更何况自己本不愿与于善睐交恶。
她这种白切黑是最难对付的!
于善睐眼中泪花点点,似乎被她伤着心了,语气里满是哀怨:“今日我算是看清你的为人了,不过也是个两面三刀之人,往后我是断断不敢再与你结交了。”
这番惺惺作态,与她曾经和穆瑶之对峙时,故作柔弱的模样何其相似。
天云不怒反笑,下了最后通牒,轻声问:“你当真要这般难以收场?”
先前惊呼簪子漂亮那名女子,开口袒护于善睐道:“难以收场的人是你吧,善睐有什么错要被你的下人这般污蔑,难道还要她咽下这哑巴亏不成?!”
见众人都替自己说话,于善睐反倒不急了。
她又恢复了平日里轻声细语的柔弱模样,当起了和事佬:“原也是这个奴才挑起的事端,我也不为难妹妹,只要她向我道个歉,这事便罢了。”
话落,使了个眼色给浓妆女子。
浓妆女子会意,趾高气昂道:“善睐好性,轻易就原谅了你,我可不依。这个贱奴必须跪下磕够三个响头,这事儿才算完!”
这种胁迫人的事,她最拿手了。
灵棋吓得直哆嗦,泪水啪嗒掉进鱼缸里。天云不忍地替她擦掉眼泪,心间被怒火焦烤着。
制止了她正欲下跪的动作,声音冷如寒潭。
“这簪子镶嵌的红宝石底部刻有一个‘云’字,乃我十三岁时,父亲下江南从一波斯商贩手中买到,赠与我的,又请了能工巧匠在这细簪上刻字,字虽小,诸位对照日光即可看见。”
你若不仁,便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她说得这般信誓旦旦,好像确有其事的样子,于善睐莫名有些心慌了,额角渗出冷汗。
于岚那贱蹄子不会真的偷人东西了吧?
方才她们对峙时已经引来不少看客,如今她真是骑虎难下了。
浓妆女子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反转,更兴奋了,连声道:“你且摘下来我看看,让我来看!”
这种热闹事她最爱掺合了!
于善睐紧咬着唇,伸手护住发髻上的簪子,迟迟不敢拿下来。
围观之人已经瞧出端倪,纷纷起哄。
“拔下来看看不就真相大白了!”
“磨蹭什么呢,莫不是心虚了?”
于善睐心脏突突直跳,脸色猝然煞白,强装镇定对浓妆女子道:“此事与你无关,我为何要给你看?”
你方才利用她时怎么不说与她无关?天云心下冷笑,眼中寒芒凄凄:“那便给我,我来看。”
局势逆转急下,如今不依不饶之人成了天云。
自己给过她机会的,也问过于善睐真要到这般难以收场的地步么,可惜她没把握住,还想让灵棋磕头认错,那便怨不得自己了!
于善睐狠狠瞪着她,忽然拔下簪子往地上砸去,想要将这证物毁掉,却被浓妆女子手疾眼快地一捞。
女子举起手中的簪子,对着日光的方向,果然在簪子上看到一个小小的“云”字。
她高声道:“真的有个云字!”
原先与于善睐站在一边的几位,都纷纷不动声色地走离她的身边。
放在任何时代,偷窃都是最让人看不起的行为。和她走得近了,谁能保证下个被偷的受害者不是自己?
于善睐目光凶狠,不复往日的柔弱,天云却丝毫不惧,只淡淡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今日是你咎由自取,往后也别叫我妹妹,我只觉着反胃。”
说罢牵起灵棋的手,走了。
好戏散场了,浓妆女子无趣地耸耸肩,突然对着天云的背影大喊,“我叫顾北叶,你可要记得!”
天云不耐地皱眉,她对这个女子观感实在不佳,方才如同搅屎棍一般的行径,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灵棋擦干了眼泪,悠悠道:“这个顾北叶可真滑稽,明明长了张浓眉大眼的粗旷面庞,却偏偏喜欢浓妆艳抹,涂那粉紫的唇脂,跟中了剧毒似的。”
“祸从口出,方才的教训还没吃够么?别再背后说人长短。”
天云柔嫩的食指轻轻推了下她的额头。
“多谢姑娘护着我,否则灵棋一介低如尘埃的下人,今日免不了受顿折磨了。”灵棋心有余悸地垂下头。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自会尽力护你周全,你也莫忘了自己的本分,那些编排人的话在心里揣着就好,说出来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是,奴婢知道了!”
——
于岚满心欣喜地走进于善睐的闺房里:“堂姐姐,你叫我来有何事?”
看到她便气不打一出来,于善睐攥足了力气,“啪——”
一声脆响,鲜红的巴掌印立时出现在于岚只可算清秀的脸上。
于岚被这一巴掌打偏了头,疼痛的泪花堆聚在眼睛里,她捂着脸,不可置信地问:“堂姐姐为何打我?”
“下作东西!”
于善睐撕开了伪善的假面,咬着牙狠声道。
“发…发生了何事?”于岚懵然问道。
“原我以为你只是单纯的草包,没曾想你连偷盗这样下作的事情都做得出,我真是被你害死了!”
多年苦心经营,一朝毁于一旦。
不出半日的时间,这件丑事就会传遍京城,到时候她在穆瑶之面前如何抬得起头,在殿下面前又如何立足?!
于岚心虚地躲开了她逼视的目光,声音微弱地呐呐道:“什么偷盗,我…我没有。”
“啪——”又是一声脆响,这下肿得很是对称了。
于善睐姣好的面庞扭曲着,嗓音如冰刃般狠厉:“还敢狡辩,你敢说那簪子不是你从上官天云那里偷过来的?我今日会遭此羞辱,全是被你这贱蹄子祸害的!
你等着,我这就禀了爹爹,把你发落到窑馆去!”
被卖到窑馆可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这下于岚是真的怕了,她捧着红肿的双颊趴匐在地上,凄厉地哑声求饶:“堂姐姐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26似找到宣泄口
清晨。
天将破晓,暖和的熙光透过雕花窗棂,撒在碧青落卉芙蓉帐上。
“往常姑娘都嫌妆容太过浓艳,偏爱素雅的一挂,今日倒是盛装打扮。女为悦己者容,这话果然不错!”灵棋调笑道。
天云闲适地坐在梳妆台前,散开绾发,长及腰间的墨发如丝绸顺滑而下,清雅的淡香缓缓萦绕在整个房中。
嫣红的蜜脂盈润在樱唇上,螺子黛画就的新月眉微弯,说一句美艳不可方物也不为过!
容色之盛,让同为女子的灵棋都忍不住面露痴迷。
“我若生作男儿身就好了……”
天云浅浅笑起来,斥了句:“贫嘴。”
脸颊却慢慢爬上红晕,有些羞怯:“谁说我是为了三殿下打扮了?”
言罢,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好像妆容确实有些浓了,便擦掉了原先的嫣红色,目光在一堆口脂盒上流连许久,最终还是挑了个清新俏皮的蜜橘色。又不放心地想,我这腰上的服饰可显得累赘?可会有臃肿之感?
不料,这正中灵棋的下怀,她故作惊讶地张大嘴:“奴婢从头到尾都未曾提及三殿下半句,姑娘怎地自己承认了?”
这怪模怪样惹来天云一阵羞恼。
好个顽劣的小妮子,都学会设套给她钻了!
心下又有些羞赧,灵棋方才确实只说了句“女为悦己者容”,自己怎就把萧子勿代入进去了,莫非自己真的喜欢上他了?
她心头一跳,不敢再想,欲盖弥彰地转移了话题:“你再给鱼缸里加些温水吧,进宫还得费点时辰,可别把小锦鲤冻坏了。”
“是。”
——
“师傅,可否休息一日?”萧子勿穿着一身利落,便于行动的黑色速行衣,浅灰色瞳孔透出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
往日雷打不动的练剑痴人,今日自请休息,这是为了哪般?段溪木奇了:“你要干嘛去?”
似有些难以启齿,萧子勿顿了顿,冷白到微微透明的耳根染上薄红,他有些不自在道:“城外寒山苑的紫檀木长势极好,我去取些回来。”
紫檀木红中透紫,紫中透红,在观赏上颇有几分玉石之感,是不可多得名贵木材之一。
“殿下要紫檀木做什么?”常来奉上茶水,顺嘴一问。殿下走了也好,免得他见着自己祭奠丽嫔,徒添伤怀。
萧子勿将匕首别在靴内,不愿多言:“我自有他用。”
段溪木却淡笑不语,一副看透了本质的模样。紫檀木名贵无匹,用来赠人也不会失了身份,他好端端的歇了练武去砍木材,这点子小心思昭然若揭啊!
他这一去便是半日。
再回宫时,靴裤都染上了污泥,他剑眉皱的死紧,早已忍耐多时。一回到殿中便径自去沐浴更衣。
萧子勿刚从浮云木屏风后走出,袍角就被扑到脚边的常往用力扯住,膝盖砸在坚实地砖上发出闷响!
好端端的跪得这么用力做什么,萧子勿沉声道:“起来说话。”
常往拼命摇头,哭得涕泪横流:“请殿下救救常来!他被二皇子扣在宫里打了三十庭杖,如今在偏殿昏迷不醒,再晚恐有性命之忧!”
他面色骤冷:“怎么回事?”
常往哽咽道:“今日是殿下生辰,常来早早便备下了纸钱香烛,想替殿下偷偷祭奠一下已故的丽嫔娘娘,才刚摆好了祭钟,二殿下便闻讯赶来,以在宫中私自祭奠罪人是对陛下大不敬为由,把常来给带走,重打了三十大板才又给扔回来!”
那庭杖足有成年男子手臂粗,一杖下去便能叫人口吐血沫,皮开肉绽,更何况是足足三十杖,那是生生去了半条命!
如今常来躺在偏殿中,生死不明!
“先去请太医。”萧子勿拧起眉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闻言,常往哭声更大了:“奴才去过好几趟太医院了,才听一好心的药童告知,说二皇子已经放话,若谁敢过来医治便按同罪论处!太医们便都噤若寒蝉,无一人敢随奴才过来!”
一缕鬓发凌乱散落,遮住了他黑漆眼眸里的凌厉,萧子勿一言不发提起长剑往外走。
他虽面无表情,常往却惊觉大事不妙,连忙止了哭劝阻。
“殿下您别冲动!”
他提剑往外走,天云捧着锦鲤进来,两人恰好撞上。
天云杏眸扇扇合合,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看着杀气腾腾的样子。
看到她常往像看到了救星,无比激动道:“姑娘快劝劝殿下,殿下要血洗太医院!”
萧子勿额角青筋狠狠一跳,他收剑入鞘,垂眸低喝道:“闭嘴。”又转而看着少女,素来冷寂的凤眸深处藏着一丝脆弱的无助,他问,“常来受伤了,你能否过去看看?”
她会制药,应当也会治伤吧?
天云看向眼前神色自若的少年,又抬眸看到他濡湿的大掌,掌心已被冷汗沾满,可见他内心里并不似表面这般平静,应是担忧极了这个与他一同长大的小太监的吧。
这只是个擅长将情绪埋在心里的少年而已啊。
想到这,天云心里突然软的一塌糊涂,她捏着帕子,轻轻地将他汗湿的大掌擦干净,柔声和他打着商量:“殿下先别着急,先去披件大氅暖暖身子,我便答应你将常来完好无损地还给你,可好?”
他鬓角微湿,还泛着水汽,定是刚沐浴不久,这个时候毛细血管是张开的,极其容易受风寒侵身。
少女离得极近,柔婉的馨香扑进鼻尖,又钻进心脏里停留缠绕,带着浓浓的安抚。萧子勿微微屏息,脑海一片恍惚,竟有些酒醉之后才有的微醺感。
满腔涌动的杀意似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渐渐疏漏,他听话地点了点头。
天云这才浅浅弯唇,冷静吩咐道:“灵棋,去将我的针灸药包拿过来。”又面向常往:“公公带路吧,容我先看看他的伤势。”
“姑娘请随我来!”常往做了个揖,连忙在她前面带路。
一路上,常往便将来龙去脉交代清楚了,天云心中早有预料,听完后也只剩一个念想。
萧子衍折了条腿都不老实,当真可恨!
是了,如今她对萧子衍已经到了厌恶的程度了,她的心是偏的,已不由自主地偏向了萧子勿。
常来此刻昏迷不醒,她掀开被子查看,腰部以下的位置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当务之急是先帮他止住血,她取出银针刺入穴位,又吩咐常往取盆热水来,将伤口周遭的污秽清理干净,免得引发感染。
她走到桃木三脚架的沃盥前,正欲净净手,可手指方触到水面,便凉了个寒颤,她强忍着冷意再往水下伸去,只想速速洗完便罢了。
谁知手腕被萧子勿轻轻握住,他穿好了鹤氅站在她身后呈环抱状,天云脸颊微微发红,只见他大掌贴在沃盥一侧,静等了两息的功夫,凉水竟升起腾腾白雾,变成温水了!
她惊讶地扭头看他,“好厉害。”
又是这双林间幼鹿的眼眸,激得萧子勿松开她的手,退开两步哑声说:“只是一点内力。若还有不周之处便与我说,莫强迫自己。”
她微微点了点头:“常来的伤势虽重,但我尚有办法控制。稍后我开个药方,得到太医院抓服药,既然他们对殿下宫里的人敬而远之,我便让灵棋去吧。”这么说也好叫他安心。
“多谢,日后若有需要,我定不推辞。”少年又递了杯温水送到她手中,冷硬的下颌线渐渐放松。
天云端着茶杯,柔柔一笑:“好,我记住了。”
27你就是极好的
榻上的常来发出痛苦的呓语,天云轻手轻脚地将偏殿的门掩上,让他得以好好休息。
幸好今日随身带上了针灸包,常来若出了什么事,少年不知该有多难过了。
俩人并肩走在抄手游廊中,享受着此时悠然的静谧,廊下的枯叶铺了一路,也未见宫人过来清扫。皇宫里的太监侍女惯会看上头的脸色,哪里还敢往这临华殿里凑。
为三殿下做事是个什么下场?
看如今被打个半死的常来就知道了!
萧子勿身为大梁的皇子殿下,身边竟只有两个随侍的小太监,其中一个还昏迷不醒在床榻上躺着,这是何等的讽刺。
天云亦知这两年之期,定然诸多暗潮汹涌、危机重重。
只是彼时自己还未对少年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只想着两年后若他能性命无忧,自己也算大功告成,可此番常来受难之事却改变了她的想法。
萧子衍绝不能登基为帝!
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她都要将少年送上那个位置……
思及此,她粲然一笑道:“一来便遇上这样的事,倒忘了这次来的目的,殿下今日生辰,可吃过长寿面了?”
一早便出门寻木材的萧子勿:“……”
他深邃的眼神里触动了一瞬,随后敛眸微微摇了摇头。
天云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只当他是因着母妃祭日的缘故,不愿过自己的生辰,于是便快步进到正殿,捧着三条生龙活虎的小锦鲤出来放到桌子上。
“这是送给殿下的生辰礼。”
“殿下可知,它们为何能游得这般畅快无忧?”她不会无缘无故问出这样的问题,萧子勿知她意有所指,他谛视着缸中无忧无虑吐泡泡的小鱼苗,问:“为何?”
“殿下这般明智,岂会不知物竞天择的道理?鱼儿无天敌在旁虎视眈眈,它们自然无忧无虑,游得畅快了。”
“今日之事绝非偶然,殿下可想过为何常来一有动作,二皇子便已知悉,直接闯进来殿里拿人。可见殿下宫中有他的耳目,时刻注视着殿下的一举一动。长此以往,殿下如何安生渡日?”
萧子衍居心不良,一而再再而三的欺凌无度,少年不能再这般置若罔闻,忍让下去,现在是常来受难,焉知以后不会落到萧子勿身上。
萧子衍从小长在这吃人的深宫之中,阴狠手段层出不穷。少年如此不争不抢下去,只怕安危都成问题。
她的责任便是守护少年的平安,若他遭遇了不测,自己也无法独活,而身在帝王家,若想要安然度日,便只有一条路。
那便是问鼎帝位!
否则以萧子衍的心性,登基之后,等待少年的也只会是一个“死”字。
当今圣上多疑寡恩,迟迟没有册立太子,亦没有将左相之女穆瑶之许给萧子衍,这足可见他已对萧子衍产生了猜忌。如今萧子衍势盛,诸皇子无一人可与之分庭抗礼,又有左相穆成业在一旁护持,可谓是如虎添翼!
陛下应也极想提拔另一位皇子来削弱其嚣张的气焰!
可陛下子嗣单薄,一共育有五子,大皇子因密谋造反,遭凌迟处死。四皇子又年幼稚嫩,尚不足五岁。五皇子更是还在襁褓之中。
纵使陛下再厌恶三皇子萧子勿,也不得不承认,此时只有他是最为合适的人选。或许也正因如此,萧子衍才会疯狂地打压他,欺凌他,想击毁他的心智,令他成为一个庸碌无为的废人!
但此刻,也正是他异军突起的最好时机,趁着如今陛下君心忌惮之际!
萧子勿却自厌一般抬手覆在眼眸上,再开口时声音喑哑不堪……
“没有人希望我去争,我也没有资格去争。”
皇帝、二皇子他名义上的父兄,甚至于从小养他到大的师傅,都不曾对他抱有希望,认为他有资格参与夺嫡。
萧子勿,一个连出生都是个错误的人,有什么资格去妄想那个龙位宝座……
下一刻,覆在面上的大掌被一只柔嫩的小手抓了下来,掌心上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被她握住轻轻抚摸着,他听到了少女缓慢而坚定的声音,“谁说无人希望,我便希望殿下别再固步自封,厌弃自己了!若连你自己都不信自己,那对你抱有期待的我,又该如何自处?”
“殿下武艺高强,长相俊美,也非心思毒辣之人,比之萧子衍强上千百倍,怎就没有资格?”
天云看着他没有任何遮挡的俊颜,琉璃般的深邃眼眸,斜飞入鬓的剑眉,通身气度贵重,颇有睥睨万物的帝王之气。
若换个身份,他该是如何惊才绝艳的一代少年郎!亦不知道会有多少女子芳心暗许。
她口中的自己还是自己吗?狭长的凤眸一挑,他自嘲地启唇:“若真如你所说,我怎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他抽回了手,起身背对她而站。
她急急道:“殿下何须妄自菲薄,在我眼里你就是极好的!”
从第一面见到他开始,她便觉得他是个面冷心热,心思纯善的少年,与萧子衍的道貌岸然完全不同。
“旁人只恨不能离我越远越好,唯恐皇帝厌屋及乌,召来祸患,你为何不怕?”反而主动靠近我这不详之人。
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萧子勿心底一直有这一问,只是迟迟未曾问出口,更荒谬的是,纵使清楚地知晓她怀抱目的,也依然在不可自抑地坠入沼泽……
这是天云最为心虚的一点,毕竟当初是与神秘人做了交易,接近他的初心确非单纯。
她顿了一会儿,指腹摩挲着茶杯上的纹理,思索该如何说才能打消少年的疑心,可她不知道这片刻的犹疑就足以让少年丧失斗志,黑金色的双眸黯淡下来,他又恢复了拒人千里之外的面无表情。
“时辰不早了,常来有我守着,你可早些离宫。”
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萧子勿,你还在期待什么,你这样的人也敢奢望有人真心待你?
见他面色不虞,天云轻咬着下唇,欲言又止:“不管如何,殿下只需知道……我绝不会伤害殿下。”
灵棋在门外轻敲了数下:“姑娘,老爷叮嘱的时辰到了,咱们该走了。”
自己是跟着父亲偷偷溜进宫的,实在不宜久留,天云便想着明日去国子监再与他解释。
她柔声细语道:“明日我再细细与殿下解释清楚,殿下保重好身体,切莫着凉,否则……我会担忧的。”
可她却不知接下来的数日,两人都再没机会见面了。
少顷。
常往端着煎了两个时辰的药推门而入,他喂着常来喝下,又问萧子勿:“殿下可要用晚膳了?奴才给常来喂完药再去御膳房取。”
殿下不得宠,宫人们也都踩高捧低,惯会看人下菜碟,膳食都需他们自取。
萧子勿放下小匕首与初见雏形的木雕,目光沉沉地看着手边摆着的三条小锦鲤,忽然对他说:“去取碗长寿面来吧。”
长寿面?!
常往愣了。
28暖宝宝出事了
前几日上官天霖一时心软,在妹妹软磨硬泡之下,答应了与秦雨薇见上一面。
此刻,他就坐在了兰园的雅间里。
但谁也没料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他们正在雅间吃着饭,话语间虽有些生硬但也好在没让场子冷下来,可就在这时,雅间里突然冲进来一伙官兵,直接将上官天霖扣押带走了。
关雨薇再傲气也只是个闺房女儿家,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在一旁吓得花容失色,都不敢吱声。
上官老爷收到了消息,连官服都还未换,马不停蹄地便赶了过去,经他仔细一打听,才得知是“暖宝宝”出事了。
方才售卖暖宝宝的其中一间药堂,来了一伙庄稼汉。有几人抬着竹制担架,其余十几人手里拎着各式各样的农具,气势汹汹就闯了进来,一进门就开始叫嚣。
“叫你们管事儿的出来!”
柜台前一小药童正在整理药材,见状连忙迎上前:“几位有何事?”
话刚说完就被人推了一把,力道之大,小药童身子立时飞出两米远,头部重重磕在柜台上发出一声闷响,额角瞬间血流如注!
吓得另外两名小药童抱团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再也不敢出声,余下一位坐诊的大夫甚是惜命,方才趁这伙人不备,已经偷偷从后门溜走。
推人的那名大汉面貌凶相毕露,一脸的络腮胡挡住下半张脸,臂膀间鼓起的肌肉比小药童的腰还粗!声音大得震颤耳膜,道:“他娘的,一群小鸡仔少来碍事,我若不慎一拳给你轰出个好歹,你便自认倒霉!把你们药房管事的给我喊出来!”
周遭几位排队等着问诊的小老百姓,被这阵仗吓得两股战战,纷纷惊慌离开。
小药童捂着发懵的脑袋站起来,吓得说话都结巴了:“我们…我们管…管事的不在,几位好汉有…有话好好说!”
这伙人显然是不想好好说话了,叫嚷声越来越大,吸引了不少围观群众,推推搡搡堵在药堂门口朝里观望。
这伙人将担架抬到光亮处,让门口的百姓们都能看清楚,担架上的人双颊凹陷,双眼浮肿泛白,嘴唇呈不正常的深紫之色,嘴角还挂着污秽的白沫,手指甲更是黑漆一片,很明显是中毒之相!
众人惊愕之下,只听那名大汉又说:“这是我亲弟弟,就因为几日前用了保济堂的膏药,那个叫劳什子暖宝宝的,如今不治身亡。若是今日你们药堂不给个说法出来,我就砸了你们这谋财害命的黑店!”
这伙人群情激愤,将不大的药房挤得满满当当,几个小药童腿软地缩在角落,不敢与他们争辩。
“对!给我们个说法!”
“砸了这谋财害命的黑店!”
“我们已经报官了,你们一个也逃不了干系!”
这伙人情绪越发激动,抄家伙就要动手,小药童连连摇头:“诸位先冷静一下……”
可是谁会听他这微弱的劝阻呢,大汉抡起一把玄黑大铁锤砸在柜台上,“嘭——”
看着结实无比的实木台子就这么轰然倒塌,木屑四处飞溅,落得满地都是。
围观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被这场面震住了,开始议论纷纷。
就在这时,人群中又有个人站了出来:“我可以作证!前几日我家那婆娘贴了这膏药就浑身疼痛,瘙痒难耐,我发觉不对劲忙给她撕下来,才逃过一劫,如今想来真是万幸!”
他言之凿凿,将围观众人的情绪都带动起来。
“天哪!这膏药毒死人啦!”
“我家里还有两片没用,等会回去就通通扔掉!”
还有人调侃:“幸亏我买不起这时新玩意儿,没想到有一日穷也能帮我躲过一劫……”
不一会儿官兵赶到,驱散人群将这间药堂查封了,门上也贴上了封条,这让众人更加确信,暖宝宝中毒一事是板上钉钉了!
而配制暖宝宝的上官天霖,自然不能幸免,已经压入了大牢。
昏暗的牢房阴冷潮湿,还有一股酗酒过度呕吐物的刺鼻味道,上官天霖坐在只铺了一层浅浅草席子的地板上。心下竟然只有一个念头,还好当初是以自己的名义,若换作是妹妹,她身子羸弱,定是受不了的。
又坐了一会儿,实在是太冷。
上官哥哥忍不住扒着铁栏对那衙役道:“牢头大哥,我是上官司业之子上官天霖,能否通融一下,予我一条棉被?”
说着,从袖兜掏出一袋银钱想贿赂于他。
谁知那牢头斜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往地上忒了口吐沫:“上头有吩咐,给你行方便,我就该不方便了!给我老实待着。”
上头?
也就是说是上面有人授意。
且官位比父亲还要高?
上官天霖无所谓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他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这恐怕……不是一场简单的、为银子而来的医闹了。
那厢,天云亦是十分讶异,从听到哥哥被抓之后便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她对暖宝宝极为自信,暖宝宝药性极佳,成分却十分温和,绝不可能出现令人中毒致死的情况。
那么就是有人在故意陷害!
可是,会是谁呢?
——
秦氏焦心地在房中来回踱步,见老爷一脸倦容地进来,心里一紧,忙问:“老爷,霖儿怎么样了?”
怎么会闹出人命了呢!且那些官差连问都未问,直接就把人抓走了。
上官鸣愁眉不展,长叹一口气道:“那帮人不肯私了,咬死了要让霖儿一命抵一命,梁大人那边也把我拒之门外,不肯接受我的拜贴。”
梁大人口风紧,只让门童给他递了句话,“此事已经惊动了上面,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以命抵命,秦氏被这几个字骇得捂住了心口,泪涌如注地惊叫:“都怪你!被钱财蒙了眼,非要卖这什么膏药,才让我的霖儿摊上了这些事!都怪你……”
以往比谁都要强的秦氏,如今梨花带雨,上官鸣心疼得不行,忙将她揽入怀中安抚:“夫人先别急,容我想想办法吧!实在不行,我就是把自己搭上,也会把霖儿换回来。”
说完胸膛就挨了秦氏一拳:“胡说些什么,你和霖儿都要平平安安的,老爷若出了事,妾身也不会独活!”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快把眼泪擦擦,免得等会云儿看见心里更加不好受。”
听到这话,门外正欲敲门的天云放下了手,她眼眸微垂,爹娘没有埋怨她制出这么个“害人”的玩意儿,反而还担心她会情绪低落。
终是没有惊动里头的人,她放轻脚步离开了。
29多放两颗枸杞
事情发酵的第二日,天云就被勒令停课了。
托她的福,这是穆瑶之与于善睐头一次心平气和的联起手来,奔着同一个结果而去。
有这两位领头羊,众位贵女们哪有不听从的道理?便同气连枝上报给司业,将上官天云停课了。
这些消息都是午间时辰,谢舞韵过府告诉她的,也难为这个单纯的姑娘了,事到如今还能毫无芥蒂地与她交好。
她停了课,最愉悦之人莫过于穆瑶之。
心情之好,就连给萧子衍炖的猪蹄汤里,都多放了两颗枸杞!
萧子衍坠马折了条腿,这些时日在自己寝殿里养伤,倒是不知道此事,穆瑶之便当笑话似的,边喂他喝汤边将这件事讲给他听,满心的柔情似水,竟未曾注意到喝汤之人的眼睛越来越亮。
这不正是笼络美人心最好的机会吗?
萧子衍心头颤动,面上却不漏声色,只夸道:“瑶之妹妹亲手炖的汤,果然最是合我胃口。”
在上官天云身陷囫囵的时候拉她一把,她还不得感动万千,乖乖以身相许?
“以形补形,子衍哥哥喜欢的话便多喝些,伤势也能好得快些。”穆瑶之心中柔情万丈,端着自己精心熬制了几个时辰的热汤,亲手喂到心爱之人的嘴里。
听着他敷衍的一句夸赞,心中便盈满了欢喜,却丝毫不知他此刻心里算计的,是如何得到另一个女人!
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皇上驾到,贵妃娘娘驾到!”殿外小太监一甩拂尘,吊着尖嗓通报。
穆瑶之手忙脚乱将汤碗放下,恭敬地行礼:“皇上万福金安,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萧子衍受了腿伤不良于行,故而安坐在床榻上,只跟着口头请了安。
“快起来快起来,瞧瞧这浓情蜜意的,可真像我与陛下刚成婚那会儿。”蔺贵妃乃是二皇子萧子衍的母妃,此刻正伸手将屈膝的穆瑶之扶起。
自从废皇后姚氏薨逝之后,这后宫之中便由蔺贵妃执掌后宫,又生育了最具资格登基的皇子。像“成婚”这种只配正宫娘娘才能说的话,在她说来也毫不忌讳,任谁也不敢提出异议。
皇帝似乎也没察觉有什么不妥,脸上威严冷肃地看向萧子衍:“腿伤可好些了?”
“托父皇的鸿福,儿臣这几日感觉好多了。”
“可不单单是沾了你父皇的福气,也有瑶之的一片心意在啊,这几日为了照顾你尽心尽力的,我瞧着这小脸儿都尖了不少。您说是不是啊皇上?”话语间无不昭示着二人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这可是个让皇帝赐婚的绝佳机会啊!
蔺贵妃笑着将皇儿的手与瑶之的手叠在一块,期待的目光投向皇帝,就等着他示下,这桩婚事便算是水到渠成。
皇帝目光闪了闪,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二人交叠的手,笑意却未达眼底:“瑶之有心了。”
就这么夸了一句,别的一概不提,像是没听懂蔺贵妃的暗示。
朕还正值壮年,玉案上却堆着一沓以左丞为首,递上来的请命折子,全是举荐让二皇子负责押运粮草!这岂能不令人猜疑,他们俩人已经站成一派?
若再给他和穆瑶之赐婚,他们之间的关系岂不是更加牢固?
为君者,卧榻之内岂容他人鼾睡!
蔺贵妃笑意一僵,到底不敢再说什么,这桩婚事她明里暗里提过许多次,可惜皇帝每次都不接茬。
陛下本就疑心深重,自从大皇子那档子事后……就更加喜欢猜忌她的子衍了。
“朕还有公文要处理,晚点再去你宫里用膳。”被扫了兴致,皇帝沉着脸丢下一句话,负手离去。
“是,恭送陛下。”蔺贵妃无奈地恭敬送走人,还得替帝王喜怒无常的态度圆场。
她安慰着红晕褪去,小脸泛白的穆瑶之:“陛下是觉得你俩年纪尚小,等两年再行赐婚也不迟,你与衍儿两情相悦,成亲是迟早的事!皇上昨儿赏了我一支飞渡灵蝶步摇,走动间上面蝶儿振翅欲飞,跟活的似的,正适合你这花季的小姑娘。待会儿我让吟月送过来,出宫时便你带上,辛苦你了尽心照顾衍儿这么多日。”
“多谢娘娘赏赐,这些都是瑶之应该做的!”这下穆瑶之哪还记得方才的失落,看着萧子衍笑得越发甜蜜。
婆媳关系我都搞好了,于善睐,这下臭名昭彰的你,拿什么跟我斗?
穆瑶之得意地勾起笑。
殊不知她刚离开这寝殿,上官鸣就被萧子衍召进了宫中。
“殿下召臣前来是有何吩咐?”上官鸣强打起精神问。
此事该找谁伸冤他毫无头绪,只能徒劳无功地使些银子替天霖打点,让他在牢里能过得舒服些,如今是吃不好也睡不好,一夕之间像老了好几岁!
“看司业面色,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萧子衍佯装不知,倒是让上官鸣放松了警惕。
把前因后果一说,他突然想到,面前的人可是大梁的二皇子,权势滔天!若是他肯帮忙查明真相的话……
这么一想,上官老爷连忙撩袍跪下,拱手请求道:“还望殿下出手相助,还天霖一个清白!”
“司业这是哪里的话,快快请起。”鱼儿上钩了,萧子衍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循循善诱。
“司业不是不知,本殿是最为护短之人,若是天云妹妹肯入我府中,令公子便算作是本殿的小舅子,自然就是自己人了!司业……可明白本殿的意思?”萧子衍温雅一笑,看上去倒真像个单纯倾慕丽人的谦谦君子。
若天云此时在这,定会腹诽一句。真是江山易改,画饼难移!
若是把你的女儿送予我当个侍妾,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帮你儿子洗脱冤屈。
上官鸣听出了他的未尽之语,可是迟迟不敢搭腔,卖女儿这事儿他干不出来啊!好半晌,他才磕磕绊绊挤出一句:“这……这这,小女性子顽劣怎堪匹配殿下大才……”
“司业太过自谦了,本殿下倒是觉得天云妹妹很是率真可爱。”正妃之位自然是留给对他多有助益的穆瑶之,不过侍妾嘛,挑选些合自己心意的即可。
况且……只要萧子勿想要的东西,我都要拿到手!
萧子衍眼底闪过一丝暗芒,并没有发现隔墙有耳。
去而复返的穆瑶之呆立在花鸟屏风后面,手上的食盒都快握不住,她的眼眸猩红煞煞,心头被嫉妒的怒火烧出一个个淌血的疮孔。解决了一个于善睐还不够,现在又冒出来一个上官天云!
方才走到半路,她才发现蔺贵妃所赐的簪子忘记拿了,于是欢欣雀跃地跑回来取,却没想听到了这段令她伤心欲绝的对话,方才贵妃娘娘的赐婚暗示被陛下拒了,殿下都未曾向陛下再请求半句,如今对上官鸣却是另一幅模样!
他竟为了别的女人,用上了利诱……
30不与蠢人论理
“姑娘,您再用些吧,早膳和午膳就吃了几口粥水,身子哪儿熬得住啊。”灵棋端着碗八宝甜酪过来,忧心忡忡道。
“先放着吧,我没胃口。”她脸色苍白地支起额头,脑海中似有千头万绪在拉扯,随口问了句:“秦姑娘这两日可曾来过了?”
灵棋将甜酪放下一旁,回复:“未曾,自从公子出事后,秦姑娘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她话语间颇有些不忿。
日前雷打不动的造访,眼下哥哥遭了难,她倒是立刻躲得远远的了。果真不是良配。
多宝格上摆放的听风瓶微微晃动,外屋有人掀帘子进门,连带着窜进来些许凛冽寒风。异画一手持着莲花六角竹枝灯笼,一手拿着信封走进来,秀雅的小脸被冷风吹得通红。
她双手将信纸递上:“姑娘,这是适才于岚姑娘派人送来的信,都这么晚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这么急着连夜送过来。”
“还能为着什么,左右不过是一些奚落我的话罢了。”天云懒懒地将信封拆开。
于岚虽贪婪好财,心思却好猜。
于善睐在自己手里吃了那么大的闷亏,作为始作俑者的于岚自然会被她所迁怒,加以怪责。想必心里已经对自己恨之入骨了吧?
如今哥哥出了事,她便迫不及待跑过来落井下石了。
果不其然,信中内容与她猜想的一般无二,句句不离哥哥被关押之事,甚至明嘲暗讽地问及了天云身子是否安好,可有被自家哥哥所制的膏药也给祸害中毒了?
话里话外的嘲笑之意溢于言表。
灵棋气鼓鼓:“于岚姑娘未免欺人太甚了!姑娘从前待她不薄,她偷盗姑娘的首饰也就罢了,如今还连夜送来信虚情假意的说这些,真是个黑心肝儿的白眼狼!”
异画则显得更稳重些,将酸枝落地灯移到姑娘跟前,好脾气地说道:“你小声些嚷嚷,人心百态,姑娘能看清楚她的真面目也是好事,往后也能多防备着点儿。”
天云心无波澜地将信看完,淡淡道:“异画说的是,何须同她计较这些?你且记着,不与小人争利,不与蠢人论理。你越是气便越是趁了她的意。”
灵棋这才好受了些,虚心称:“是,奴婢知道了。”
突然,她看着信中于岚问及她是否中毒的几个字眼,脑海中有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她迅速抓住,想到这场阴谋里最关键的一环。
那个中毒身亡的人!
是了,开封府尹连尸体都未交给仵作查验,证实死因是否确系为中毒而亡,就将哥哥压入了地牢。
这事绝对有蹊跷,只要自己能够找到那具尸体,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第二日。
没有惊扰到已经疲惫至极的父亲母亲,天云向灵棋借了身衣服换上,准备前往那人所居之地一探究竟。
灵棋看向穿着自己粗布衣服的姑娘,眼底的羡慕溢于言表。自己穿着时,胸口前松松垮垮还漏风的衣裳,到了姑娘身上便变得鼓鼓囊囊的,诱人得紧!
果然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
“姑娘,奴婢陪您一起去吧,您一个人奴婢不放心。”灵棋替她理着衣角
“你见过哪个平民老百姓出门带丫鬟?”天云嗔了她一眼。
不然借她的衣服穿干嘛?还不是为了不引人瞩目,好方便打探消息。
“……”
灵棋心下腹诽:我也没见过哪个平民老百姓,能把粗布衣裳穿得如此香艳的……
“那好吧,姑娘千万要小心!探听消息倒在其次,一定要先确保自己的安全才行。”她往小姐脸上抹着灰,做近一步的伪装。
“我省得的。娘若是问起我的去向,你便告诉她,我回国子监取东西了。”停课已有两日,她都两日未去国子监了。
也不知少年有没有注意到……
——
萧子勿自然是注意到了,分别那日她说了第二天会同自己解释清楚,可惜等来的却是她被勒令停课的旨意。
女席那边不少碎嘴子都在暗暗埋怨她,说她居心不良,有毒的膏药还拿出来送人。
往大了说,这都形同谋财害命了!
这些话传到萧子勿耳中,他抿紧了唇久久失语,直到手中毛笔应声而断,断裂的木屑深深刺进皮肉中,他才惊觉原来自己听到旁人诋毁她,心中竟是这般怒不可遏的。
原来不知不觉,她在自己心里的分量已经不可估量——
作为暖宝宝的使用者,他可以确信药膏本身是没有任何问题的,那么有问题的……便是那些受利益驱使之人。
下习后,常往问:“殿下今日是练剑还是举石?”
“顾好常来,我出宫一趟,晚些回来。”
常往:“哎?”
这急匆匆的,干啥去啊?
——
天云这边顺着简易画就的图纸一路摸过去,却发现闹事那户人家大门紧锁,看着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那家旁边的住户是一个独居的老奶奶,天云顶了张土灰脸,蹙起两条大粗眉,一副愁苦村妇的模样上前敲门:“阿婆,隔壁那户怎么没人在啊?”
“姑娘找谁呀?隔壁那户昨天就搬走了。”
天云怔了怔,还是来晚了一步,“搬走了?”
阿婆像不是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想都未想便脱口道:“是啊,听说那家前日刚死了人,一家子嫌这屋子晦气,就都搬走了。”
听到这,她又燃起了希望,“那阿婆可知道他们把尸体埋哪了吗?我…我是他远房表亲,想去给他烧点纸钱。”
她看着阿婆的神色变得极为不耐烦,又是一句话狠狠打碎了她的希望:“依稀记着那人的骨灰,好像是埋在后山那片吧。”
说完便“啪”地将门关上了。
骨灰……
尸体已经被烧成灰了,这下无法再查验死因了?
那岂不是死无对证了!
天云呆立了一会儿,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未曾察觉到从她离开那个小村庄开始,就被一伙人盯上了。
脑子里的思绪再次纷乱起来,等她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然走进了一个悄无人声的小巷子里。
这下可方便了那帮躲在暗处尾随的人,直接现身堵截了她的出路。
一股凌厉的杀气袭来,天云脊背发寒,她回头一望。
来人全部用黑布蒙着面,四人依次站开,将出路堵得死死的。
她紧咬着唇,兀自镇定下来:“你们是什么人?”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的脸上显露出惊慌。
可惜无人回应她。
这帮黑衣人一早便埋伏在了那人住处的附近,守株待兔,只要是有可疑的人过来打探消息,便伺机而动将其绑走,再逼她说出膏药的配方。
虽然天云已经乔装打扮过了,但是周身的仪态气度却不是一个常年下地劳作的村妇能够拥有的,这便是最可疑的地方。
也让黑衣人确信了,她就是那只“兔子”。
说到底还是天云大意了,生活在现代社会阳光下的她,不曾经历过这样黑暗的事,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说绑就能把人绑走的时代。
唇瓣被咬地发白,她紧紧盯着领头那人的眼睛,沉着声音问:“你们想做什么?”
已经如此伪装过了,他们竟还能盯上自己,只怕是早有预谋!
边说她边向墙边退去,直至身体靠在墙壁上,已经退无可退了!
她用余光却朝着周围看去,试图寻找一个适宜逃跑的方位。
可过会儿她便绝望地发现,这似乎是一个死胡同,而黑衣人堵住的,是她唯一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