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雷厉风行的准婆婆
这位就是裴愿的继母!
凌波瞧着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那种火辣奔放的性格确实像是一位牧族公主,可是,她怎么看都觉得对方年轻得很,倘若裴愿不说那是他的娘亲,连同刚刚那亲昵的动作,她还差点把人家当成是裴愿的情人。就在这时候,她的耳边又传来了裴愿的声音。
“娘,她就是小凌。”
“哟,这就是愿儿你一直念叨的心上人?”
那美艳女子登时露出了惊喜交加的表情,丢下裴愿便兴冲冲地走到凌波面前。她比凌波高出了大半个头,这居高临下打量了一会,竟是忽然出手在凌波的面颊上轻轻掐了一记:“怪不得愿儿看不上尼娅,这庭州方圆几百里,大约没人能比得上你的心上人。我还怕你这憨厚脾气在中原吃亏,想不到你居然拐骗了这么一个大美人回来!”
她的汉语极其流利,爽利地说了这么一大通话,便笑吟吟地从腰中解下一把镶金嵌玉的弯刀,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凌波手中:“这把刀算是我阿史那伊娜给你的见面礼。愿儿虽然不是我生的,可我一直都把他当作亲生儿子看待,以后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拿着那把沉甸甸的弯刀,再听到这么一句再明白不过的话,凌波只觉得浑身燥热,一张脸更是涨得通红。此时,四周围拢来的人唯恐天下不乱,纷纷发出了震天的叫好声,更有熟人围到裴愿身边连声恭喜,七嘴八舌喧哗声不断。
终于,阿史那伊娜看到四周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再这么下去便可能演变成骚乱,遂高高举手拍了几下巴掌:“都散了散了!改日我家愿儿娶妻的时候,自然会请大家来痛饮,现在别惊跑了我阿史那伊娜的媳妇!”
有了这么一句话,人群很快一哄而散,街道上渐渐恢复了早先的畅通。平白无故经历了这么一场围观事件,凌波只觉得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恼怒又是焦躁,竟是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等骑上马随阿史那伊娜回家,那一阵阵风迎面扑来的时候,她方才觉得渐渐安定了下来。比起心思深重的裴伷先,裴愿这位继母性情直爽,倒是很好打交道的人。
庭州和中原长安洛阳这种里坊森严的大城不同,店铺和民居散在城中,并没有高大的坊墙隔开。城中的房子各式各样风格不一,来往的行人也是打扮各异,四处都充斥着一股浓浓的异域之风。
踏进裴家大门之后,凌波看到的仆役中十个里头至少有九个是异族人,就连吃饭时那些菜肴也多半是牛羊肉一类。她起初还不惯那肉的腥膻,但品出了其中鲜美,再加上一路上嚼干粮着实是厌了,也就渐渐放开了胃口。
阿史那伊娜作为女主人,一面兴高采烈地招待这位不一般的客人,一面也在打量着对方。虽说她从来没有踏足过中原,但丈夫是地地道道的世家子弟,因此丈夫都说这一位县主尊贵得很,那想必是没错的。她是西突厥摄舍提暾部的公主,可她的父亲不过是西突厥十部之一的首领,旗下号称万帐,其实能骑射能打仗的也就不过几千人,怎么能和富有天下的大唐相提并论?
齐大非偶之类的话她听丈夫念叨过好几次,隐约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可是既然裴愿喜欢,别人拦着又有什么用?此时,她看着那个巧笑嫣然的少女,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当年看上裴伷先的情形,嘴角的笑容不由加深了。
“小凌,这葡萄酒不是宫中酿造的那种,后劲大,你一路奔波得少喝一点。”
“对了,你好好歇息一晚上,明天我带你去天山脚下看雪山骑马!”
“还有,你不是喜欢羌笛吗?这里有一个老牧民吹的羌笛很好听,到时候……”
凌波还是第一次发觉裴愿居然是这么罗嗦的一个人,眼见阿史那伊娜饶有兴致满脸笑容地端详着她,她不好像平常那样耳提面命让这愣小子闭嘴,于是便不顾裴愿的劝阻,赌气喝了三大碗冰冰凉凉的葡萄酒。起初她还觉得消解了心中燥热,不料想没过多久,那股热力一下子在五脏六腑散发了开来,脑袋也变得有些昏昏沉沉,最后不由自主地一头栽倒了下去。
阿史那伊娜这才站起身来,看见凌波满脸红扑扑地枕在了裴愿的大腿上,她忍不住在继子的肩膀上拍打了两下:“愿儿你真是好福气!她不但漂亮,而且性情也好,我在庭州看到过那么多中原女子,没有人比得上她一根小指头!甭管你爹是否同意,到时候我一定帮你!对了,今晚就让她住在你那里?”
“不不不!”裴愿这时候才慌了手脚,见继母露出了戏谑的表情,他更是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和小凌还没有……还没有……总之不是娘你想的那样!”
对于这种拙劣的辩白,阿史那伊娜冷不丁笑出了声。当年她之所以嫁给裴伷先,一多半是因为丈夫能文能武相貌堂堂,还有一小半却是因为这个只有八岁就敢徒手搏狼的孩子。如今裴愿长那么大了,本事见长,脾气性格却还是老模样,真真让人好笑。
“行了行了,不过是逗你一句,看你那副紧张的样子!”看裴愿那张窘迫的脸,她又扑嗤笑了一声,没好气地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记,“真不知道她看上了你什么,一点都不机灵,和你爹当年差远了!”
裴愿闻言却也不恼,亲自把凌波打横抱起,送到房间里安置好了,这才回转到了厅堂。瞧见继母不见踪影,他心中奇怪,便随手招来一个侍女询问了一句。
“阿史那夫人出城去了。”那侍女瞧见裴愿满头大汗的模样,本能地想笑,好容易才硬生生止住了,“阿史那夫人说,要趁着少爷回庭州这段时日把您的婚事给办了,所以回摄舍提暾部求见可汗了。她还罗列了一张单子让人去采买东西,还为那位凌姑娘备了好些衣裳……”
那侍女还要再说,裴愿却是无心再听下去,一转身飞也似地冲了出去。等他来到门口,却只见阿史那伊娜已经上了那匹大红马,一挥马鞭飞驰出去老远,根本不理会他的叫声。他有心想骑马追上去,但想到继母素来说风就是雨的性情,不得不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主意,只能懊恼地拍了拍脑袋。
这要是真的把他那位外公给惊动了过来,整个庭州必定要闹腾一番,就是北庭都护府也会被惊动。到了那时候若是有人得知了凌波的身份,那可如何是好?他这次回庭州虽说有私心,但可是有“公务”的!
这一夜,凌波在异域他乡睡得极其安稳,甚至连从来不曾入梦的父母也破天荒在她的梦中露了面。母亲一如既往地对她温婉地笑着,父亲也还是那副唠唠叨叨的德行,说着什么老老实实做人安安分分嫁人。尽管明知道那是梦境,她却依旧沉浸其中,直到最终一股莫名的大力将她推出了那个美好的梦境,她方才睁开了眼睛。
“你可是醒了!”
瞧见阿史那伊娜笑吟吟地站在面前,凌波慌忙一骨碌坐起身来,讪讪地叫了一声阿史那夫人。
“都是一家人了,还叫什么阿史那夫人?虽然你和愿儿还没有成亲,但你要是愿意,叫我一声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见凌波的脸刷地一下红了,阿史那伊娜这才促狭地眨了眨眼睛,“不然,就按照你们大唐的习惯,叫我一声伯母也行。”
凌波素来只是取笑别人,今儿个轮到自己头上,这尴尬劲就别提了,好半天方才憋出来一声伯母。然而就是这么一声,她就只见阿史那伊娜露出了满脸阳光灿烂的笑容,随即拍了拍巴掌。不消一会儿,外头就进来了两个侍女。一个捧着脸盆手巾,一个则是捧着一套衣服。仅仅瞅了一眼,她也能看出那不是中原服饰。
“到了庭州就别穿男装了,换上这一套衣服,别人决计认不出你来。”阿史那伊娜不由分说地把衣服往凌波面前一推,又自顾自地说道,“愿儿不是说要带你去天山脚下骑马看雪山么?那里就是我们摄舍提暾部的牧场,你一身中原打扮也不方便。上次愿儿回庭州,我就已经照着他所说你的身材准备了好几套,想不到终于给用上了。”
面对这么一个雷厉风行的准婆婆,凌波压根找不到拒绝的余地,只能任由两个侍女折腾着给换了衣服,其间阿史那伊娜那种火辣辣的目光颇让她吃不消。当她穿着天蓝色大襟袍子,蹬着绣花靴,戴着小花帽走出房门时,看见的就是裴愿那张目瞪口呆的脸。
“小凌,你这是……”
凌波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却没法说这都是你娘给折腾的。满身别扭地跟着裴愿去前边填肚子,她自然不曾注意跟在后头满脸笑意的阿史那伊娜,还有那些张头探脑的侍女们。
“阿史那夫人,少爷真是好眼光!”
阿史那伊娜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耸耸肩笑了一声:“尼娅号称天山第一美人,如今这称号要换人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花前月下的表白
凌波自小长在洛阳,之后迁居长安,这生平头一次出远门就偷偷摸摸出了玉门关,她心底里总免不了有些不自在。然而,此时此刻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纵马飞奔纵声大笑,耳听骏马嘶鸣羌笛呜咽,远望绿草如茵牛羊成群,她实在是爱煞了那种海阔天空的感觉。她不用谨小慎微字斟句酌,不用满腹算计满心警惕,不用在人家和她攀谈的时候怀疑人家的居心。
那颗在京城利益圈子中变得越来越狭窄多疑的心,如今也渐渐开阔了起来。她终于明白,只有这样一个天大地大的地方,才会养成了裴愿这种性子,才会让他丝毫都不像一个世家子弟。
“小凌,你看,那就是野马群!”
裴愿兴奋地用马鞭指着远处那几十匹桀骜不驯的野马,脸上神采飞扬:“每年,草原上最彪悍的牧民都会费尽千辛万苦去捉这些野马,将其中最出色的骏马献给他们的首领。这些马多半不是为了骑乘,而是为了配种。西域之所以多出骏马,就是因为这里有数不尽的野马群,有最出色的牧民。你在这等着,我带人去捉一匹来!”
凌波这还是第一次看见野马群,裴愿一面说,她便在一面打量,颇有些心不在焉。待到裴愿扬鞭带着罗琦和另一个壮实的汉子疾驰了上去,她这才反应过来,可这时候就是要阻止也来不及了。于是,她只得看向了今天非得要跟出来的阿史那伊娜。
“放心,愿儿身手矫健,他曾经在比武的时候一个人掀翻了我阿达麾下八个勇士,每年摄舍提暾部捕捉野马他都会参加,那往往是几百匹的野马群,这个不算什么!”说到这里,阿史那伊娜又笑了起来,“小凌,西域是勇士的天下,只要有刀和弓箭,勇士就永远不会惧怕任何危险。你放心,愿儿一定会为你捉到最矫健的骏马。”
尽管有阿史那伊娜这样信誓旦旦的承诺,但看到罗琦两人纵马将那野马群分散赶开,居中的裴愿则是瞅准了目标径直往一匹棕黑色野马追去,忽然掷出了套索,她还是捏了一把冷汗。尤其是看到那匹狂暴的野马开始撒开蹄子飞奔,带着那套索绷得笔直时,她更是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而面对此情此景,她身下的初晴也在不安分的刨着蹄子,发出了低低的嘶鸣声。
也不知道过了许久,满头大汗的三人方才带着猎物回来,脸上俱是焕发着兴奋的神采。而那匹野马尽管被套索紧紧勒住,却仍是极其不安份,时不时挪动脖子发出阵阵嘶鸣。面对献宝似的裴愿,凌波恨不得劈头盖脸训斥这家伙一顿,可是,四周却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和喝彩,她只好决定回去之后再找他算账。
这时候,阿史那伊娜笑道:“我正愁没有东西送给阿达,愿儿捕获的这匹野马倒是正好!他今天正好就在前头的牧场,原本就打算来庭州看看愿儿你的心上人。小凌,和我一起去见见如何?”
裴愿素来了解继母说一不二的性格,见凌波一下子僵住了,连忙拍马来到她身边,低声解释道:“外公一向对我极好,每年都会送来许多牛羊马匹,甚至还帮着都护大人打退过来犯庭州的他部酋头。他是很好的人,你……你就见一见他好么?”
阿史那伊娜这种完全把自己当媳妇的举动,凌波无奈之外自然也有些欣喜。裴愿这么软语一说,她只能恶狠狠地提脚在他的腿上蹬了一记,这才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然而,和她设想的排场绝然不同,那牧场周围根本没有重重护卫把守,一行人长驱直入,连个拦路问话的都没有。当阿史那伊娜飘然下马,拉着一个白胡子老头说了好一会话,然后转过身对她说那就是摄舍提暾啜的时候,她竟是一下子呆在了那里。
这个……这个头发乱糟糟胡子乱蓬蓬,一身衣服看上去都是胡乱拼凑的糟老头子——请原谅她这样的形容词,因为事实上他看上去比糟老头还要糟老头——就是摄舍提暾部的首领?和他周围那四个身着皮袍的高大汉子比起来,他倒是更像一个牧马人。
“阿塔!”
裴愿先跳下马,上去拥抱之后叫了一声,这时候凌波方才跃下马来,上前很有些不自然地行了一礼。然而,让她深感意外的是,这位摄舍提暾啜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小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子不像是一部首领?”
人家直截了当问出了这个,凌波原本想顺坡找个借口,可一对上那双仿佛是阅尽沧桑洞悉世情的眼睛,她不由点了点头,颇有些惭愧地说:“我刚刚还以为您是这个牧场的牧马人,想不到您就是摄舍提暾啜。”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说的是实话。我阿史那敦就是一个牧马人,只不过我放牧的是摄舍提暾部的数千勇士!”说到这里,阿史那敦的脸上露出了熠熠神采,总算是有了些首领的气质,但紧跟着的一句话就故态复萌了,“伊娜昨天对我说,你比号称天山第一美人的尼娅更漂亮,我原本还不相信,但现在一看却信了。愿儿真是好眼光,要是我年轻三十岁,一定会抢走你做妻子!”
这话……这话是一个长辈该说的么?
凌波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见阿史那伊娜笑得花枝乱颤,裴愿则是满脸无奈,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好在某个糟老头并没有一直打趣下去,但硬是指着自己的鼻子让她叫阿塔。她无可奈何叫了一声,结果老头儿更是高兴得什么似的。
外头看着那牧场没什么防备,但陪着阿史那敦逛了一整圈,凌波方才发现那些放牧的牧民个个都是挎着腰刀和弓箭,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投去警惕的目光,赫然是全民皆兵的阵仗。此时此刻,她不由想起了那时候李隆基说的话。
“大唐在西域的影响已经远远不如当初太宗皇帝那时候,祖母在执政上头固然有手腕,但在军事上却不通,西域不稳,河西则岌岌可危,进而会影响关中中原。西突厥十姓虽然是服膺我大唐旗下,但若是大唐有朝一日无法震慑他们,他们便会复叛。要真正的羁縻这些桀骜不驯的部族,便需要有一支最强大的军队,便需要有一群最出色的将领。”
她心中陡地一凛,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一个问题——倘若长安真有不稳,眼前这个好似邻家长辈似的白胡子老头,是否会摇身变成最凶残的恶狼?
这一晚在阿史那敦的强力挽留下,凌波便住在了这个牧场中,但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于是索性披了衣服到外头看星星。路过马厩的时候,她却意外地看到裴愿正在和坐骑说话,顿时轻手轻脚地掩了过去,谁想到才走了两步,愣小子便转头看了过来。
“原来小凌你也睡不着。”裴愿拍了拍爱马的头,转身朝凌波走了过来,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她的手。
直到被牵着走了好几步,凌波方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握着,可心里却生不出要挣脱的念头,只得任凭裴愿将他拉到了一个隆起的土丘上并肩坐了。深沉的天幕上群星璀璨,弯弯的月牙若隐若现,那洁白的光华并不清冷,反而流露出一种额外的暖意来。
虽然没有花前,但好歹是月下,可裴愿一张嘴却吐出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话:“这一次我们到庭州来除了那个目的,还想要招募一些勇士。我原本打算向外公借一些人,可细想一想却觉得不妥。摄舍提暾部虽然已经附了大唐,可毕竟只是羁縻,又不曾内迁。小凌,庭州如今还有数百流人,其中多有昔日曾经从过军的,是否能设法从中弄出一些人来?”
凌波起初还有些恼火,但听着听着便赞同地点了点头。自从知道裴家在庭州根基牢固,某个李三郎就没少打过主意,就连她也曾经起心从这里带一些人回去。然而,带上几个外族人回去固然不要紧,人多了却绝不是什么好事。突厥原本便是崇拜狼的强大异族,尽管太宗皇帝曾经把东西突厥打残了打怕了,但这些年来,突厥重新势大,一个不好就是引狼入室。
想到这里,她便言简意赅地说道:“我想想办法。”
一阵微风拂来,对坐的两人却都没有说话。忽然,裴愿脱下身上的皮袍,二话不说地盖在了凌波的肩头,旋即站起身来认认真真地说:“爹爹曾经说过,男子汉大丈夫最要紧的是功业,我想过了,只要这一次帮了李三哥和相王,我还想回庭州。长安不需要千人敌的勇士,但这里需要,西域也需要。小凌,到时候如果有可能,你愿意和我一起呆在这里吗?这里没有长安繁华,没有长安热闹,兴许还会有刀兵相交的危险,但是,我一定会尽力保护你。”
庭州还是长安?面对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一向果决的凌波却忽然犹豫了。她确实很喜欢这里,她也确实很喜欢直爽的裴愿,可是,她是否愿意将剩下的日子都挥洒在这个广阔的天地?
第一百七十五章 男宠的作用
对于庭州这样的边地重镇来说,除了本地居民、西域和中原商人以及驻扎在这里的近万瀚海军,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群体,那就是流人。这些流人中,既有因为犯罪而长流西域的百姓,也有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而举家流放的官员,甚至还有不少军官。但是,不管昔日是怎样穿绫罗戴金银呼风唤雨的权贵,如今都成了零落尘埃的天涯同路人。
而且,女皇期间还有过一次大规模的诛除流人,使得如今庭州流人中很少有昔日贵家子弟。能够在这样严苛的地方生存下来的,几乎都是身负武力吃苦耐劳的汉子。
北庭都护府统领瀚海军近万,也算是西域要职。然而,自从武后执政之后重文轻武,对武将的提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诸如黑齿常之程务挺这样战功赫赫的将领一个个被逼杀,镇守边关就算功劳再大也往往不敢求升迁。如今的北庭都护府虽则是武后所设,但担任都护一职的文官也是频频调换,如今这一位乃是武后执政末年派来,却是安安稳稳当到了现在。
看过雪山风光草原胜景,跑过马吹过笛,很是逍遥了十几日,这一天早上起来之后,凌波便开始收心准备正事了。由于裴家已经不再是流人身份,在庭州根基牢固手面通天,她少不得使人去打听了如今那位北庭都护刘宛志的情况。得知他这个文官虽然手握军权,也曾经在突骑施等部进犯时立过一些战功,却一直谋求回朝未果,她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她虽然只是一个县主,但因为时常要进出宫阙,所以身上的各种信物倒是备了一大堆。有韦后赐予的内宫出入玉符,安乐公主私刻的公主府长史信符,上官婉儿给的盖有玉玺的空白手敕……如果是在外头,林林总总这么些东西能够发挥的用场无疑是异常可观。
而通过裴家遍布庭州、河西直至中原的情报网,她对帝都的种种变化也是了然如心。上官婉儿从婕妤擢升昭容,其母郑氏也从荥阳县君拜沛国夫人,母女二人终于以最高的姿态站在万人之上,堂堂正正地摆脱了昔日阴影。而原本只是私下里的卖官鬻爵如今已经风行整个长安城,主持卖官的不但有诸公主,还有韦后的妹妹成国夫人、上官婉儿、沛国夫人郑氏、柴淑贤贺娄闰娘以及第五英儿等等。只要钱三十万便可用斜封墨敕送到中书授官,一时间长安洛阳两地竟是多出了杂官近万人。
对于这种情况,凌波心下免不了犯嘀咕——倘若她还留在那个群魔乱舞的长安城,只怕少不得也会有人捧着钱上门买官,斜封官的名头里肯定也会有她一份。虽则少了许多银钱进项,但也免了一桩大麻烦,如此相比却还是合算的。
抛开了这些,她眼下最重要的问题却是如何去会会那位北庭都护。她自己亲自出面自然不行,由于进城那天闹出了太大动静,成日里又和裴愿一起进进出出,庭州上下如今认识她的人绝不在少数。裴愿就更不行,只要是稍稍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当今天子李显会轻易赦免裴炎后代。思来想去,她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也没什么好主意,最后随口问了武宇武宙这两个木头人一句,谁知两人竟提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人选。
“小姐不是带来了瑞昌么?他进城的时候戴了斗笠,住在裴家之后小姐又没让他露过面,让他去见北庭都护应该不会露出破绽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差点忘了自己还带着个“男宠”的凌波不禁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心里咕哝自己几乎就忘了这么一个人。于是,她立刻让武宇把人找了来。当看到他那一如既往的低眉顺眼,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她一向看人很准,可这个家伙却从来都没有看透过,她真的可以完全信任他?
思前想后,她还是打消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顾虑,随手递了一枚印章过去,嘱咐他以安乐公主府长史的名义去见北庭都护。她原本以为听到的不是答应或是拒绝,结果瑞昌将那枚印章捏在手中,忽然露出了一个妖媚的笑容。
“县主要的那四个人乃是昔日羽林果毅,都是武三思用各种理由黜落下来的,县主就不怕他们脱出生天后忌恨当年之事对您不利?请恕小的说一句大不敬的话,那位临淄郡王确实英果,可他如此对羽林新旧将领施恩,怎么可能只是为了自保?小的斗胆提醒县主一句,县主若是不多多提防这位郡王,只怕日后会被他骗了心去。”
“住口!”
凌波还是第一次见到瑞昌在自己面前如此肆无忌惮地说话,忍不住拍案而起。然而,看着这个如同桃花一般妖艳的男子恭谨地伏跪了下来,她陡地生出了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他不过和李隆基见过一回,怎么就有那样的聪明联想到这许多方方面面?
“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原本的姓氏是什么?”
然而,她却失望地看到,地上那个人纹丝不动,仿佛她这句话根本就不是质问:“小的出身低贱,姓氏什么早就忘光了。小的只知道如今自己是安乐公主赠给县主的男宠,自当谨守本分,尽心竭力为县主办事。”
这话要是从别的仆役口中吐出来,那是极其自然的表示忠心,可这会儿凌波怎么听怎么别扭。盯着那后脑勺和后背看了一会,她也懒得再警告或是多说什么,直接吩咐他去换一套衣服,等人走了立刻把裴愿找了来。
“找一个人跟着他,要身手好又足够机警的,万一他有什么异动就见机行事。”
裴愿原本还对这么一个有着“男宠”身份的人很有些别扭,但这么些天从不曾看到凌波和这个瑞昌说话,就连见面也是少之又少,他那点子不得劲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了。此时乍听得她这么郑重其事地说这个,他愣了一愣便追问道:“难道他有什么不妥?”
“少说废话,让你去你就去,总之出了问题唯你是问!”
凌波不由分说地把裴愿赶出房去,随即便盘膝坐下来发呆,不知不觉想到了初次见到瑞昌的情形。那一天的诡异情形直到现在他还是难以忘怀,尽管不曾真的春宵一度,可他居然从容不迫就那么趁势投靠了过来,之后几次三番都表现出了一种出人意料的冷静,这绝对不是一个奴婢贱民具备的素质,绝对不是他所说的什么出身低贱。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当一个男宠!
武后执政期间,多少豪门贵族破门灭族,甚至是被连根拔起,瑞昌难道也是名门之后?
她从这个又想到了那个行事狠辣果决的李三郎,脑袋渐渐隐隐作痛了起来。她从来就知道这年头聪明人太多傻瓜太少,而在那么多聪明人之中,就属太平公主和李隆基最让人头痛。太平公主的野心好歹还能让人看得清楚,但李三郎的谋划究竟是所图为何?
让相王登上皇位?皇帝李显还有两个儿子,怎么也轮不到老好人相王李旦。就算李隆基真的煽动羽林军造反夺位,他身为人子也不可能越过相王登上帝位。毕竟,论起嫡庶来,寿春郡王李成器才是相王嫡长子,李隆基连继承相王王位都得靠后,他这么处心积虑不遗余力地谋划,仿佛只有自保才能说得通——某人可是一直表现得像是一个大孝子。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凌波竟是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推开了门,看见她趴在桌案上睡得香甜,那人不由得摇了摇头,拿起手中的一件狐皮披肩轻轻搭在了她的身上,含笑又端详了片刻,这才悄悄退了出去。
“娘,我回来了!”
才一出门就听到这声嚷嚷,阿史那伊娜吓了一跳,看清那个冒冒失失跑来的莽撞小子,她立刻眼睛一瞪道:“嚷嚷什么,小心吵醒了你未来的嫂子!”
来人十三四岁的年纪,身材极其敦实,吃那一瞪立刻后退了两步,好一会儿才讪讪地笑道:“我只是一进城就听说未来的嫂子比尼娅还漂亮,说是天山第一美人的称号要易主了,所以才来看看。娘,这还没过门呢,你就把人家当媳妇了,这也太早了吧?”
“你大哥那么老实的性子,我当然得替他好好看着。”
“就没见你对我这么上心……”裴范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见母亲作势欲打,连忙抱头鼠窜,逃出老远方才转头做了个鬼脸,“这次让大哥抢在了前头,以后我一定带更漂亮的媳妇回来给你瞧瞧!”
他说完正想溜之大吉,谁知却和迎面而来的裴愿撞了个正着。他哪里敌得住兄长的怪力,这一撞登时噌噌噌连退三步,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容易稳住了身子,看裴愿满脸兴奋,他连忙涎着脸凑了上去:“大哥,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二郎你从弓月城回来了!”裴愿这才看清楚自己撞出去的人是裴范,立时喜上眉梢地在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两下,“我先去见小凌,待会再和你说话!”
说完这话,裴愿只和阿史那伊娜点了点头就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房里。看见他这风风火火的样子,留在外头的母子俩不由得面面相觑,但很快就同时叹了一口气。一个是感慨儿大不中留,另一个则是惋惜自己那个勇武的大哥终于被人套住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终究是要回去的
北庭都护刘宛志第一眼看到那个锦衣华服的美男子就感到了几许异样,瞧见那颗安乐公主府长史的印章时,他更是认定了这自称徐瑞昌的男子的身份。北庭都护府和安西都护府原本互为犄角,但随着吐蕃势大,西突厥余部常常闹反叛,他原本就是焦头烂额,一心想谋求回朝,或是换一个更太平的官。于是,明知安乐公主府并不置长史,明知此次前来的那个美男子颇有些可疑,他还是爽快应承了下来。
不就是几个无足轻重的流人么?庭州每年上报亡故的流人多了去了,朝廷如今有谁管这事?再说了,人是武三思弄下来的,武三思如今人都死了,安乐公主又曾经是武三思的儿媳妇,这点子事情还怕会捅娄子?
而裴愿告知瑞昌已经办成此事的时候,凌波却没有露出多少喜色,而是觉得瑞昌身上那层迷雾仿佛更浓重了。只不过,她很快就无暇考虑这个,因为有一个更麻烦的人犹如牛皮糖一般粘了上来,让她大呼吃不消。
凌波还是头一次知道裴愿居然有个弟弟。
“嫂子,你怎么和我大哥认识的?”
“嫂子,你可别看我大哥长成这样,打架却是一等一的好手。那时突骑施举兵来犯,他一个人就打翻了好几十!”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嫂子你这么漂亮,你家里的妹妹一定也是美若天仙,不若这次带我一起回长安怎么样?”
当耳边充斥着仿佛永无止境的唠叨,凌波终于受不了落荒而逃。自然,这笔帐少不得算在裴愿头上——这么个老实憨厚的家伙居然会有裴范这么个喋喋不休的弟弟,老天爷是不是太不公平了?要是裴愿有他那个弟弟的一半机灵,她也能少费些心思操心——还有,那个该死的小子居然口口声声叫她大嫂,摆明了是占她便宜来着!
不但如此,阿史那伊娜那种过分的热情也让她着实消受不起。她哪里知道,上回自己收下了人家的一把弯刀,居然就算是收下了订婚的信物。于是,当这位准婆婆又提出带她在庭州四处逛逛,看看风土人情的时候,她再也不敢松口答应,唯恐这一位像展示什么似的到处展示她这个准媳妇。
她见惯了淡漠的亲情,见惯了彼此算计的人际关系,见惯了亲戚间的虚假客套,因此,对于这种真正的关切,她竟是在舒心惬意之余生出了几许惶恐——这要是再这么下去,她回到长安之后就没法过日子了。
午后,在射猎回来的路上,凌波和裴愿并肩而行,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们过两天就回长安吧。”
裴愿心里正想着今天丰厚的收获,起初本能地点了点头,待到明白此话是什么含意,他立刻吓了一跳,连忙勒住了马挡在凌波前头,紧张地问道:“你是住在这里不习惯?还是那些人笨手笨脚不会照顾你?还是我娘和二弟他们对你不好?我还有好些地方没带你去过,比如说弓月城,还有碎叶镇……”
“傻瓜!”凌波没好气地斜睨了裴愿一眼,见他的脸上流露着难以掩饰的关心,只得叹了一口气,“你弟弟虽然罗嗦,但我还不至于为了躲他就要回长安,你娘更是对我很好。这里虽然时不时会打仗,但几乎都是直来直去的刀枪拼杀,就和你一样,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每个人都是直爽的性情。但是,我终究是要回去的。”
她顿了一顿,竭力不去看裴愿失望的表情:“我喜欢这里的雪山草原,喜欢你娘这样的爽利人,喜欢那悠扬的羌笛……但你要知道,如果长安那里惊风密雨,这里也不能独善其身,那里的风暴迟早会刮到这里。倘若你想要你娘和你弟弟,以及这庭州依旧能像如今这般其乐融融地过日子,就必得回到长安那个漩涡中去。否则,你爹爹又何必这样前后奔走不遗余力?”
“只有短短两个月……”
裴愿低声念叨了两句,脸上很快又绽放出了阳光灿烂的笑容,重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回去就告诉娘,让人打点好行装。虽然我不喜欢长安,但只要是为了你,我就一定会竭尽全力。等到他日一切安定下来,我们再回这里一起观雪山看瀚海,一起去极西之地看异域风光。”
他望着凌波那张若有所思的脸,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一支羌笛,放在口边吹了起来。那高亢明亮的声音宛转流出,在空旷的原野上飘来荡去,竟是别有一番悲凉。
一旁的凌波静静地坐在马上,任由秋日暖洋洋的阳光撒在身上,任由清新的微风拂过面庞,甚至没有注意到不远的地方有一群野山羊欢快地跑过。尽管裴愿的羌笛吹得并不算十分出色,但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她能够听出其中蕴藏的深意,那就够了。
既然起意要走,凌波和裴愿回去之后便立刻打点一切事宜。阿史那伊娜执意挽留未果,只得一面嘀咕着婚事还没办,一面亲自去准备路上的干粮和衣物。裴范则是死磨硬泡要跟着去长安,几次被拒绝都不甘心,甚至在众人起行的当日追了上来。结果,他这个当弟弟的还是没拗得过裴愿的发火,不情不愿地返回了庭州。
来的时候浩浩荡荡,尚有凉州军士护卫,回去的队伍竟也是异常庞大。凌波这边加上武宇武宙瑞昌一共是四个人,而裴愿除了罗琦之外,又在家中精选了武艺高强的精壮护卫四十人,再加上用手段从北庭都护刘宛志那里弄来的三个原羽林军旧将以及他们的家人,整个队伍也是有超过六十人。
上路之后,当从凉州进入中原地界,不用再担心什么吐蕃或是突厥小队骑兵骚扰,凌波就在一天夜里宿营时,找了个机会对那三个羽林旧将表明了身份。果然,一听到她自陈乃是武氏县主,她就看到那三个满脸风霜的汉子就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恨意,一个冲动的甚至咬牙切齿地攥紧了拳头。最后,还是一个面相最是沉着稳重的拱了拱手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原本就没有以怨报德的道理。我们三个当初是因为得罪了梁王方才落得流放庭州的下场,县主此次却救了我们,某心里实在不明,其中缘由还请县主明示。”
想到那个只知道差遣人办事,自己却在潞州逍遥的李隆基,凌波甚至想对着三个人说自己就是大发善心救了他们。可一想想武三思的名声和她的名声,她不由意兴阑珊,没了捉弄这些人的兴致。可她还没开口说话,另一个一直保持沉默的忽然说了一句话。
“事到如今两位还不明白么?如今和我们同行的是裴大公子,这位县主既然能和庭州裴家的人同行,纵使姓武那也是可信之人。我们三个虽然受武三思诬陷丢官去职,甚至被远远发落到庭州,但没必要因此恨上所有武家人。”
能够听到这种晓事的话,凌波着实心中一惊。见另外两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本那种警惕的脸色都有所缓解,不由更是好好打量了一下那个替自己解了围的人。只见那人比其他两个稍稍瘦削一些,额头上带着几条刀刻一般的皱纹,仿佛一个寻常的平民。此时此刻,她在心里很是嘀咕了几句人不可貌相,这才笑道:“我这次悄悄来到庭州,一来是因为我和庭州裴家有些交情,二来确实是因为有人把你们三个的事情托付给了我。”
不论是凌波坦然承认和庭州裴家有交情,还是说此事乃是受人之托,这两个理由都不在三人意料之中。于是,刚刚说话的那人沉吟片刻,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三人去职已有一年多,与朝中权贵并无交情。就算昔日同僚想要营救我们,应该也不至于能求到县主门下。不知道那位好心人究竟是谁?”
好心人……这个称呼让凌波忍不住暗自叹息。她正打算说出某人的名字,裴愿却忽然在这时候闯了进来。
“小凌,突骑施酋长娑葛自立为可汗,杀我大唐使者御史中丞冯嘉宾,已经叛了!”
凌波愣了老半天,方才想到这突骑施乃是西突厥十姓部落之一,旋即就联想到了庭州。就在这时候,刚刚那个还在询问她究竟是受谁所托的汉子忽然冷笑了一声:“西域早就不太平了,别说突骑施,其他部族什么时候又消停过?若是朝廷还是像现在这样只知道笙歌曼舞不顾边疆,太宗高宗两代皇帝辛苦经营的西域,迟早拱手送给吐蕃!”
裴愿看了那人一眼,转身认认真真地说:“正是因为如此,李三哥才会认为,羽林军中需要的不是那些只会阿谀奉承的军官,而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这一次羽林军将增千骑为万骑,小凌会设法为三位脱罪安排进去。”
他这番话凌波自然是听得清清爽爽,但那三人在惊喜之余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李三哥是谁?
于是,凌波少不得轻描淡写解释道:“临淄郡王答应了三位的旧日同僚陈玄礼,所以我才会借着原州休养的机会远赴庭州救了你们三个。各位可以信不过我,也可以信不过临淄郡王,但想必能信得过相王。相王虽仁厚,在长安城却是危若累卵……”
她这话还没说完,那边三个人竟然是异口同声地应承道:“甘为相王效命!”
老好人相王究竟有多大的人望,凌波这回终于体会到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西边打仗东边歌
自从御驾回銮,长安城渐渐又恢复了往昔的帝都气象,朱雀大街和春明大街这两条横贯长安城东西的大街上,处处可见遍体绫罗绸缎的富贵子弟,处处可见金银装饰的马车,处处可见跨腰刀乘骏马的游侠儿。百姓的生活虽然比昔日女皇在世的时候并无改善,但既然迎回了天子,他们的脸上也就多了几分欢笑。而富商们则是大量涌进了长安东西两市,香料珠宝绸缎等等的价格都抬了好几成。
所以,乍听得西边打仗的消息,人们都没有多大在意,想着无非就是跳梁小丑寇边,大唐兵将无数,还会怕一个小小部落不成?于是,歌照唱舞照跳酒照喝,华丽的太平盛世之辞依旧在坊间流传,好一派歌舞升平的气象。
这一天,长安金光门便迎来了一拨浩浩荡荡的队伍。瞧见那辆华贵的白铜饰犊车,再看看那些赫然羽林军装饰的护卫,那军官陡然醒悟到那是何许人也,慌忙上去鞍前马后地忙碌。等他办完入城手续把这一行人送上春明大街,谁知道那车帘紧闭的马车忽然拉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一张动人的脸庞来。
“我听说西边突骑施酋长自立为可汗,长安这边可有什么动静么?”
那军官不过是一个看守金光门的队正,万万没想到这金枝玉叶会询问自己这个,愣了老半天方才傻呆呆地挠了挠头道:“某只是听说宗尚书和几个其他官员吵得厉害,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不过,西边还有那么多军队,就算要打也不会打到长安来。”
凌波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放下车帘便示意起程,不觉唉声叹气。要说她对于军事一窍不通,要不是因为裴家从庭州直至中原的消息传递极快,要不是因为庭州距离西域四镇没多远,她也不会重视这西边的动静。就这么短短两三个月,娑葛大军已经攻陷了焉耆、疏勒、拨换、安西,西域四镇之间通路全被阻截,连庭州乃至河西都大受震动。
“小姐,别叹气了。”尽管在原州当了大半年的替身,但担惊受怕的日子既然已经结束,朱颜也就丢下了起先那些懊恼,“朝廷那么大,难道这种事情还要小姐一个女子操心不成?再说了,裴公子也说过庭州距离安西四镇还远,况且阿史那夫人既然是摄舍提暾部可汗的女儿,那位可汗总会护着裴家。”
凌波此时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没去庭州之前,她也是和大多数中原人一样,以为西边满地都是可汗。在那边转了一圈她才知道,西突厥十姓之间冲突重重,那十个部族的酋长谁都想做可汗,但真正的可汗就这么一个。就比如裴愿那位外公,论手底下的实力,在西突厥所有部族中可以排得进前五,但比起那个娑葛就要差远了,看风头不对直接投奔了人家都有可能。
“唉!”
想起了赶在自己之前先行进城的裴愿,她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如果留在庭州,面对的就是即将到来的明刀明枪的战争;而到了长安,面对的就是杀人不见血的暗箭。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幸福,果真是一点都不错!
她正这么想着,谁知道马车忽然一个疾停,她一个收势不及,一个趔趄险些从座位上摔了下来。气急败坏的她不由得冲外头喝问道:“怎么回事?”
那车夫尚来不及回答,另一个清亮的声音便穿透车帘传了进来:“十七娘,你可是回来了!”
凌波微微一怔,旋即慌忙掀开了车帘。果然,那骏马上紫衫金冠作男装打扮的可不是安乐公主?此次她借着休养的名义离开长安城长达八九个月,如今再见到这位天之娇女,她赫然发现,丧夫的安乐公主不但不曾消瘦,眉梢眼角反而荡漾着幸福的红光,那种成熟的风韵扑面而来,人竟是更丰腴了。
“我才刚进城就撞见了公主,这还真是有缘!”
见凌波要下车,安乐公主却摆了摆手,随即喜气洋洋地说:“十七娘你回来得正好,恰恰赶上了我的大婚。十天之后就是大婚之日,父皇已经召来了太子宾客武攸绪,那是你的叔父,若有闲你也可去见见。今晚我置宴替你接风,这会儿还要去参禅,先走了!”
眼看安乐公主回头一摆手就带着大批扈从呼啸而去,凌波便缩回了马车中,思量片刻便冷笑了一声。倘若武三思武崇训父子在九泉之下知道安乐公主这么快就要再嫁,当初会不会收敛一二?人贵有自知之明,武三思若是稍稍收敛些锋芒,不要那么急功近利,只怕也不会这么快丢了性命。
尽管阔别将近一年,但平康坊那座豪宅还是一如从前,楚南忙碌着安顿跟随凌波前去“原州”的一应随从,又将赏钱发放给随行的所有羽林军卫士,忙得不可开交。陈莞却跟着凌波进了书房,开始事无巨细地汇报这几个月的种种情况。从长安城诸达官显贵的一举一动,到宫中的各种迹象,再到尚在潞州当别驾的李隆基,这一说就是大半个时辰。
“难为你一桩桩一件件记得清清楚楚。”凌波支着下巴端详着陈莞那张日渐娇艳的脸,笑吟吟地打趣道,“你如今出落得和芙蓉似的,这家里进进出出的人那么多,难道就没有人对你动什么歪心思?”
历练这么多年,陈莞自是不在乎这种程度的调笑,但面上仍是微微一红。不等凌波追问下去,她便急急忙忙地改口道:“我刚刚还忘了一件大事,上官昭容如今已经搬出了大明宫长安殿,移居到了群贤坊居住,据说……据说崔家兄弟常常进出。”
一听到崔湜这个名字,凌波的脸色立刻黑得和焦炭似的,颇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
“之前上官昭容造群贤坊那座宅第的时候,就说是方便陛下游玩。所以,第成之后,陛下和皇后曾经召集百官多次游幸,诗会也开了好几次。崔家兄弟都是文采华丽的才子,几次诗会胜出,上官昭容自然就注意到了他们。因为梁王过世,崔湜原本已经不若往日得意,但由于上官昭容庇护,因此不但不曾贬官,反而更进一级,如今已经是中书侍郎了,进进出出俨然以昭容门人自居。”
居然又是崔湜!她实在就想不明白了,崔湜虽然是一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而且也确实是一肚子阴谋诡计,可上官婉儿什么好男人没见过,怎么会偏偏看上这么一个卑鄙无耻的家伙?
想到当初被人头一次逼婚的事,凌波只觉得人愈发烦躁,干脆示意陈莞不必再说下去。入房间沐浴之后,她换上了时下长安城贵妇中最流行的百鸟长裙和石榴红罗衫,随意选了几件头面首饰,又在外头裹上了厚厚的裘衣。
陈莞见着主子这么一幅要出门的打扮,略一思忖便猜到了她的目的地,连忙让人备好了马车。果然,她一跟上马车,就听凌波说去群贤坊,心中不由暗叹外头传闻丝毫不假——说来上官婉儿她也见过几次,笑得温婉,实质却万分高傲,不过因为爱屋及乌方才多瞧了她几眼。按理说凌波受教于上官婉儿,也应该是一个脾气,可偏偏是形似神不似,平时和她说话时从来就是没大没小的。
亏得如此,否则她这奴婢生涯怎能比昔日大家千金的时候更自由更惬意?
群贤坊上官昭容第是大唐第一座妃嫔营建的外宅,比之大明宫长安殿的朴素来,这里完全是另一幅光景。内中穿池为沼,叠石为岩,穷极雕饰,竟是比那些王公贵族的宅第更加富丽堂皇。凌波刚刚下了马车,便有两个遍身绫罗绸缎的仆役迎了上来,左边的那人张口就想问名,却被右边那个一把拽住。
“昭容刚得到消息原打算去平康坊,县主倒是来得快!”
凌波盯着两人那锦衣华服,再想想上官婉儿最初的低调,好容易才压下了叹气的冲动。随手打赏了两个门子,她便径直进了大门,穿廊走院足足行了一刻钟,她方才看到了花园中搀扶着沛国夫人郑氏的上官婉儿,连忙加紧步子上得前去。
“十七娘真是来得快!”上官婉儿打量着凌波那张脸,笑意盈盈地打趣道,“刚刚安乐公主使人来报信说你已经到了长安,我正打算去看你,谁知道你的脚却是快!娘也正念叨着你呢,说是你亲手做的玉带羹好吃,你一走就没人做了。”
见满头银发的郑氏和含笑看着自己,凌波连忙上前行礼,陪着郑氏说了几句闲话,少不得说了些外边的风光。不久,见郑氏有些倦了,她便和上官婉儿将郑氏送进房安歇,等掩上门出来,她不由得问道:“看老夫人的情形,似乎……”
“太医说,娘的身体早年亏损太多,如今就算竭力调养也是过一年少一年。”上官婉儿的脸上露出了几许黯然,但很快便换上了一幅欣慰的表情,“你可算是回来了,要不是你常常有信送回来,只怕别人就要把你给忘了!这次安乐公主大婚,连同你叔父武攸绪在内,武家人已经会齐了。武家如今也有好几位千金都已经长成,出落得亭亭玉立,比起你当年也不逊多让。”
凌波对于武家人向来兴趣不大,连忙岔开了这话题。然而,她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崔字,便被上官婉儿堵住了话头。
“崔家博陵望族,崔湜又是才华横溢的才子,我不过赏识他的才学,你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
口中这么说,上官婉儿的双颊却是露出了几许娇艳的红色。然而,在熟识她的凌波看来,这话语却是明显的言不由衷。想当初上官婉儿私通武三思的事情从不避忌她,现如今却这般光景,岂不是更显其中有私?
第一百七十八章 “无忧无虑”的日子
比起昔日嫁给武崇训,安乐公主再嫁武延秀的排场何止平添一倍。下降当日,韦后借出了皇后仪仗,皇帝李显高兴之余派出了羽林军上千随行护卫,然后帝后两人亲临安福门观瞻,以雍州长史窦怀贞为礼会使,弘文馆学士为傧。而安国相王李旦尽管刚刚从一场“旷日持久的风寒”中解脱出来,仍是“义无反顾”地为这位侄女障车。宫中颁赐的金帛以及百官送的贺礼数以亿万计,沿途观看这一胜景的百姓望见那华丽的景象,全都想起了昔日那一场华丽的婚景。
“想当初太平公主出嫁的时候,以万年县为婚馆,那大门太过狭窄不能容翟车,天后一道旨令,官府竟然毁了城墙让太平公主的车驾通过。可惜,就是那样的门第那样盛大的婚事,最后驸马薛绍还不是被活活饿死在狱中?”
站在凌波的身后,云娘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心中颇有些怅惘。那个女皇天下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可如今却有更多的人不满于后宫凤位,全都将目光瞄准了至高无上的皇帝御座。倘若她侍奉的那位仍然在世,不知道是会觉得好笑,还是会欣喜于自己开创了一个时代?
芳若此时见到那奢华壮丽的扈从队伍,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当今皇后和那位女皇可不同。女皇再宠爱太平公主,尚不许公主插手政事;当今皇后却是偏宠安乐公主,恨不得把天下都一起给了她。当初太平公主下嫁的时候,天后可不曾出借皇后仪仗。”
听到这一左一右文武二弼的感慨,凌波却只是微微一笑。安乐公主固然是骄奢淫逸,可不但不亏欠她分毫,反而多次助她。她并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圣人,即便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不喜欢安乐公主,可她却没资格说人家的不是。看看四周那些满面有与荣焉的武家人,她不由得想到了那位仿佛和长安这个富贵乡格格不入的武攸绪。
武攸绪久居嵩山,此次被征召回朝的时候,李显原本拟定用尊礼,谁知这一位在两仪殿上表现得和寻常臣子无异,让礼仪官慌了手脚。而她随其他武家人去拜谒的时候,武攸绪却都是只叙亲情不论其他,她原本不耐烦想先走,后来想到某个李三郎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鬼使神差地落在了最后,悄悄问了那一句盛极而衰。然而,武攸绪却只是用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又伫立了片刻,凌波忽然懒洋洋地说:“回去吧,要看热闹也是明天。安乐公主今夜大喜,怎么也没空敷衍这么多人的。”
云娘和芳若看惯了大场面,对于公主下降并没有多大兴趣,今天还是硬被凌波拉出来的。正主儿起意要走,她们自然千肯万肯,二话不说就跟着凌波走了。她们三人这么一走,代表武攸暨和安乐公主前来的武崇敏略一思忖,也悄悄离开了。此后,剩下的武家人却不敢随便散去,等到了月上树梢也不见那一对新人,方才悻悻而去。
这一日大婚的奢华豪阔暂且不提,翌日,兴头上的李显甚至不顾大臣劝阻大赦天下,超拜武延秀为太常卿兼右卫将军。又过了一日,这位天子大宴群臣于两仪殿,命安乐公主出拜公卿。然而,如今朝中直臣大多已去,又有谁敢受安乐公主这一拜?于是,面对那个打扮得犹如神妃仙子般的金枝玉叶,众人无不是伏地稽首而已。
大婚之后的安乐公主自是心满意足,再加上凌波已经回来,她那公主府的大小事务索性都交了出去,自己只和武延秀以及一众美少年在金城坊宅第中饮酒作乐,正是闭门家中坐钱财天上来,好不惬意逍遥。
醴泉坊的安乐公主府和金城坊的安乐公主第隔开一条大街,却是成日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原因很简单,这里便是安乐公主敕封斜封官的地方。以往他们交上钱去十天半个月都未必有回复,如今却是一手给钱一手封墨敕,于是皆大欢喜。唯一可惜的是,那位代安乐公主盖印管事的永年县主放话出来,一个月只封三十人。
这一日正是十二月二十九,凌波照旧坐镇安乐公主府。亲自在最后一张墨敕上盖了公主金印,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要不是担心安乐公主放官太滥太多,她何必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话说回来,那位只会挥霍不管产业的公主也不知道让底下人中饱私囊了多少,要不是她发话说不管那些,只怕暗恨她的人更多了。
“安乐公主连公主金印都交给你了,这撒手掌柜当得还真是轻松愉快!”
云娘瞥了一眼桌案上堆得老高的墨敕,再想想长安城中对太平公主的好评如潮,忍不住嘲讽了一句。见凌波仿佛没听见,她干脆又在那肩头上轻轻拍了两下:“十七娘,不是我罗嗦,你那个未婚夫韦运死了,你不能就此丢开了婚姻大事。既然陛下能赦裴氏一门回乡,你不若再通过安乐公主动动脑筋,只要裴愿有出身有官爵……”
“陛下能赦裴氏,那是因为相王用了老大的心力,姑姑没看见之后陛下两三个月都没给相王好脸色么?”凌波打断了云娘的话,站起身很没有姿态地伸了个懒腰,“你别看安乐公主什么都不管,可事关利害,她还不至于不明白。云姑姑你就不用操心了,如今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我命硬克死了父母,又克死了未婚夫,除非那些人家为求富贵不顾性命,否则没人会再打我的主意。”
云娘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人已经出了书房,不禁晒然一笑。她一向性子清冷,什么时候这么管闲事了?
公主金印在手,凌波还不至于大公无私只为人家办事。于是,她从庭州悄无声息带回来的那三个羽林军旧将,又回到了新整编的羽林万骑之中。恰逢西边仗打得如火如荼,她某天借着安乐公主的名义在宗楚客面前随口那么一提,北庭都护刘宛志便轻轻巧巧挪了个地方。然而,从宗楚客那里得到的另一个消息,却让她暂时放心了西域那边的情况。
虽说大唐起初用兵不利,但后来好歹是扭转了战局,那位起兵的突骑施酋长娑葛似乎也没有一直把仗打到底的意思,上奏的书信中都有些松动。而这档子事是由于宗楚客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引起的,如今看情势不妙,索性准备册封那娑葛为西突厥十姓可汗。如此一来,打仗一直打到庭州的可能性也就不大了。
十二月三十是各家各户守岁的日子,然而,兴致大发的李显在朝会时忽然发了一道敕令,召中书、门下与学士、诸王、驸马入阁守岁。这种场合原本没有凌波的份,可黄昏时分韦后便派了车来接她,她只好带着朱颜和云娘前去。结果,无巧不成书的是,她在大明宫延福门正好撞见了太平公主。
“十七娘,你倒还舍得回来!”太平公主一看见凌波就爽朗地笑了起来,径直走上前来,声音却低沉了一些,“一去就是将近一年,而且还跑得那么远。要不是八哥提起,我都不知道你胆子居然那么大!塞外天高地阔风沙又大,你这个丫头还真是痴心。”
这相王李旦怎么嘴那么快!
凌波在心里头埋怨了一番某个疼爱妹妹的哥哥,暗自庆幸相王只以为她和裴愿偷偷溜到庭州去玩,别的全然不知。含糊其辞地敷衍了太平公主的话,她这才看见太平公主身后还有几个少男少女,其中并没有曾经和她谈婚论嫁的薛崇简。她还正庆幸避免了一场尴尬,耳朵里却又钻进了一句话。
“崇简那个小子简直是个混球,文不成,武不就,竟是没一样能配得上你。”太平公主的面上满是不悦,随即竟是绝口不提这个儿子,指着其他几人说道,“你这几个表弟表妹都是没出息的,你以后得空了多提点一下他们。”
情知这不过是说说而已,凌波立刻笑着答应了。虽说有太平公主这么一位厉害的母亲,这些当儿女的一个个看上去都畏缩得和什么似的,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一家子出来的,仿佛根本没有遗传到那位一代女皇的半点强悍血脉。
这一夜奉诏入阁守岁的林林总总有好几十人,歌舞之外少不了赋诗等等娱乐活动。而在这种场合,帝后和安乐公主的份素来都是上官婉儿捉刀代替,而这位才女素来文思敏捷,几首词藻华丽的诗赋一出,顿时引来了满堂喝彩。看见那个顾盼自得神采飞扬的上官婉儿,凌波不觉也心情大好,一口气喝了好几杯秋清蜜酒。
酒酣之际,李显忽然取笑起了御史大夫窦从一,说是知道窦从一丧妻已久,要亲自说给他一门好亲事。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满座文武都愣了。凌波悄悄询问安乐公主,得到的竟也是摇头,不由更加好奇。
然而,当内侍引烛笼、步障、金缕罗扇,引了一个礼衣花钗的女子上来,然而,行至众人跟前,那扇却不曾除去。李显硬是让窦从一吟诵了好几首却扇诗,这才让人除却了那金缕罗扇,赫然是一丑陋的老妇。
“天哪,那……那是母后的乳娘!”
安乐公主一愣之下,竟是笑得乐不可支,手中满满当当一杯酒全都翻在了凌波的裙子上。而凌波硬是没忍住,嘴里含着的一口酒喷出去老远。至于高踞御座上的李显韦后也都是哈哈大笑,席间众大臣人人失态,竟是没顾得上神情尴尬的窦从一。
长安城中常太平,这一刻,所有人都好似无忧无虑。
第一百七十九章 理所当然的托付
这是笙歌曼舞纵情享乐的年代。这是朝不保夕政令百变的年代。今朝高朋满座一呼百诺,明朝零落尘埃无有他顾。
一年四季,长安城中的丝竹管乐声始终不断,那门庭若市的几座豪宅永远吸引着无数人趋之若鹜,那些或正牌或冒牌的金枝玉叶的脚下永远都拜倒着无数的人。比起中书门下的宰相来,这里才是真正的政事堂,这些女人们才真正把持着天下。兴道坊的太平公主门下出了两位宰相,群贤坊的上官昭容门下同样也是两位,而安乐长宁诸公主卖出去的官爵数以千计,宫中女官也乐意用卖官来为自己积攒脂粉钱。
崔湜和郑愔主持铨选大肆收受贿赂,尽管被御史弹劾,上官婉儿不过是悄悄和安乐公主武延秀说了一句话,两人便轻轻巧巧谋了个起复,照旧在地方上当着高官。唐休璟为儿子娶贺娄闰娘养女为媳,不日即以八十高龄再拜宰相。突骑施的娑葛也不再乐意打仗了,上书卑词请降,朝廷乐得轻松,于是封其为钦化可汗,赐名守忠。已经及笄的金城公主则是在李显亲送下远嫁吐蕃,从此便得长居雪域冰原,再也望不见中原河山。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一日日地过去,转眼间又到了一年隆冬。达官显贵们锦衣玉食挥霍无度的时候,关中却是饥荒四起,米价之前好容易才跌到斗米三十文,如今又高涨到了斗米百钱。为了将山东、江、淮的谷米输入京城,运谷的牛马十死八九,朝臣们多劝天子再幸东都,韦后却执意不肯,于是,长安城下至黎民百姓,上至俸禄较低的官员,无数人只能勒紧裤带过日子。
没有人注意到再次扩编的羽林军万骑。从千人陡增到万人,左羽林大将军刘景仁又不是雷厉风行的管事材料,这下头的几个果毅渐渐掌握了真正的实权。再加上有人暗地照应,万骑的马匹兵刃从来都是第一等,数次操练兵马雄壮,更是让天子龙颜大悦赏赐不断。两年前的兵变阴影早就烟消云散,所有人都对这样一支精锐的天子禁军交口称赞,没有人看到那刀枪之后的玄机。
凌波的俸禄加上封邑原本并不高,而且安乐公主驸马武延秀看中了卖官鬻爵的美好前景,从她手中把公主金印收了回去,她竟是闲了下来。不过她不缺钱,人家在抢奴婢搜刮封地上百姓的时候,她在长安东西市和洛阳南市买下了不少产业,选出了精干的人前去经营,甚至直接把楚南派去了洛阳总管所有一切。然而,面对外头的无数饥民,她能做的却也只有偶尔小小赈济一下,饶是如此,她的名声也挽回了不少,安乐公主为此却嘲笑了好几次。
“十七娘,那些蝼蚁似的人你那么操心干什么,难不成你也想当宰相?”
宰相固然是没希望,但另一颗金印却送上了门。面对太平公主开玩笑似的递上金印,说什么公主府长史虚位以待,凌波哪里肯接。就她那么一丁点小伎俩,糊弄安乐公主还马马虎虎,若是和这位最是精明的姑姑打交道肯定大败亏输。于是乎,她东拉西扯了老半天,总算是把这“好意”给推辞了。也幸好她躲得快,没过几日,就在百姓们苦于饥荒的时候,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姑侄俩竟是各拥党羽在朝堂上谮毁不休,闹得整个大明宫乌烟瘴气。
就在长安城一片混乱的景象中,平康坊的永年县主第又来了一拨客人。当为首的那个人踏进书房,拨开油衣的毡帽,露出了那张脸时,凌波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你你你……你不是在潞州抱美人抱得畅快吗,怎么一声不响就回长安了!”
“哦,敢情别人对我在潞州的一举一动还真是关注得很!”
李隆基干笑了两声在凌波对面坐了下来,陈珞和另一个壮汉则是一左一右守在了门口。看到这一幕,凌波忍不住朝他投去了一个白眼,这才懒洋洋地说:“谁让你这位临淄郡王名声太好名气太大,盯着你的人多了去了。你在潞州馆驿看上了一个歌女,随后就抱得美人归,这风流阵仗早就传得人尽皆知,我上次见舅舅的时候,他还摇头说了一句荒唐。”
“看来我这风流还是值得的,至少安了不少人的心。对了,陈珞是你的人,我就不用介绍了,旁边那个是王毛仲,我人在潞州的时候,他一直都留在长安负责联络万骑。”
听到这样的话,凌波不由得吃了一惊。她也顾不上那什么王毛仲,紧盯了李隆基一会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究竟要羽林军万骑帮你干什么?难道要学李重俊再来一次玄武门政变?”
“不过是自保而已。”李隆基晒然一笑,见凌波满脸不信,他摩挲着微须的下颌,语带谨慎地说,“据我所知,当初李重俊事败身死之后,那些人竭力构陷父王入罪,其中多有宗楚客授意。宗楚客此人比武三思更狂妄更野心勃勃,趋奉皇后不过是为了取得更大的权力,兴许有朝一日会图谋不轨。我不在长安,若是连这点准备都没有,将来必定为人鱼肉。十七娘,你也要小心此人。”
宗楚客?凌波眉头一皱,登时想起此人出入韦后含凉殿的次数比昔日武三思更加频繁,兼且相貌堂堂,自然比武三思更具吸引力。而且,不知不觉之间,宗楚客已经成了中书令,权力之大更胜武三思当日。但要说此人图谋造反……
“防人之心不可无。”李隆基适时又加了一句,随即又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在潞州频频流连烟花之地,几乎很少交接官员,两年之中,那些跟踪我的人就一个个都撤了,所以我才会这么出入自由。可是单单这么做还不够,武家旁系之女不少,庶出之女也不少,我还预备再纳一人为侧妃,如此一来……”
话还没说完,他就感到面前风声一起,赶紧一偏头,恰恰躲过了凌波劈头掷来的毛笔。然而,躲得过笔却躲不过那飞溅的墨汁,他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几滴,顿时有些狼狈。
“你们这些皇族子弟,就只会拿婚事当筹码!”
凌波恼火地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下了逐客令:“好了,你该说的事情都说完了,我也不留你这个大忙人了,郡王请回吧!”
李隆基没料到一句玩笑话引来她这么大的反应,本还打算解释一下,可看到她那张嗔怒的脸,只能无可奈何地起身离开。临出门前,他也没忘了回头再关照一句:“陈珞才学颇高,我会留在身边赞襄谋划,以后若有信我会让王毛仲带给你。十七娘,我今天见过所有要见的人就会离开长安,父王那里不便过去。所以,父王还有一切大事就拜托你了。”
直到人走了,凌波方才气咻咻地拍了一下桌案。她最恨的就是这家伙那理所当然的架势,他家里分明有一个贤内助的王妃,非得让她奔前走后忙忙碌碌。要不是看在相王李旦的面子上,要不是考虑到自己的立身之计,她恨不得和这李三郎立马划清界限!
“小姐!”陈莞一进来就看到凌波咬牙切齿的光景,心中忍不住好笑。刚刚在外头为李隆基递上毛巾,看见那位一向淡然若定的郡王满脸尴尬,她心里头对自家主子实在是佩服极了,“郡王临走的时候还说,既然小姐那么生气,武家的女儿……他就不娶了。”
“我管他娶谁!”凌波恶狠狠地迸出了一句话,随即对着陈莞郑重其事地警告道,“你以后可得把眼睛擦亮一些,甭管嫁谁,也千万别嫁给这种风流倜傥的家伙,否则有的是苦头吃!”
陈莞不曾想话头一下子转到了自己身上,登时满脸通红,讪讪地说:“小姐说笑了,小姐没出嫁,我又怎么会嫁人?”说完这话,她竟是旋风似的转身夺门而出。
“这丫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对了,她上次的样子似乎是说有心上人了!”
凌波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掰着手指头一算,猛地发现了一个骇人的事实。陈莞似乎马上就要满十九岁了,而过了年之后,她就要二十了!不知不觉之间,女皇天下的时代已经落幕了整整五年,而她长袖善舞周旋在洛阳长安的名利场中也已经整整五年。这五年的岁月虽然还不至于在她脸上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但却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疤。
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过多久?难道真的要再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巨变?
这天夜晚,当长安城中的八百下闭门鼓再次敲响的时候,裴愿急匆匆地踏进了永年县主第的侧门,熟门熟路地冲进了凌波的书房。还来不及站稳,他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相王……相王忽然病了!”
第一百八十章 阴差阳错
安国相王李旦。对于如今的大唐天下来说,这个名字仿佛很近,仿佛又很遥远。尽管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尽管那是当今天子硕果仅存的嫡亲兄弟,但是,除非必要,李旦从不会针对任何政事发表自己的意见。在大小朝会中,相较镇国太平公主的激扬高调,他仿佛永远都只是一抹影子。
凌波气急败坏地赶过来,恰逢太医为相王李旦扎过针离开,这位尊贵无匹的皇弟刚刚苏醒。瞧见他面色尚好,她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当成王李千里父子落马之后,大唐的嫡支宗室便只剩下了相王李旦和雍王李守礼。后者原本就是比李旦还闲散的性子,而李旦若是这当口出了什么事,她怎么向那个李三郎交待?
此时,李旦卧在榻上,含笑端详着站在身前的两个人,忽而感慨道:“十七娘,你和裴郎站在一块,还真是一对佳儿佳妇。”
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凌波登时愣了,奈何面前这位乃是长辈,她是嗔也不是恼也不是,呆立半晌之后方才没好气地瞪了一眼:“都这个时候,舅舅你还惦记着这些!你要是真惦记我们这对佳儿佳妇,就赶紧好好养着。你这一病吓得我三魂六魄飞了一半,若是舅舅你有什么不好了,以后谁给我和小裴做主?”
李旦此时笑得愈发松乏,连连点头,很是满意凌波这爽利。他费劲地扭头看了一眼裴愿,瞧见那脸上流露出货真价实的关切之色,心中不由得更觉暖意融融。虽说他是亲王,可五个儿子如今都在各地出任官职,身边竟是一个贴心的人都没有。倘若不是他那位皇帝兄长还记着他的让国之功,只怕他也会被打发到相州封地上。如今这时节,侍奉在病榻前的竟是只有裴愿这个异性子侄。
“转眼之间,十七娘你就已经快二十了。只可惜你的婚事我说不上什么话,而且说了也未必对你有利,这才一天天拖到了现在。倘使有那么一天……”李旦忽然住了口,旋即轻轻摇了摇头,“看我说的,今非昔比,总有一天你们俩能心愿得偿。”
裴愿连忙在榻前屈膝跪了下来,满脸诚恳地说:“会有那一天的,您安心养病,到时候一定会看到我和小凌……”
听到愣小子呆头呆脑还要再往下说,凌波赶紧在他的脊背上狠狠捏了一把。把那话头掐断了半截,她这才笑道:“他说得对,这点小病根本不算什么,舅舅你如今还正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好好养息也就好了。若是不想见的客人就回绝不见,也免得人来人往打扰了你养病。舅舅素来人望极好,那些诋毁的事情自有人会鼎力相助。就算别人撑不住,我也一定会尽力的。”
“好,好!”李旦忽地脸上倦色尽去,露出一种别样的神采飞扬来,“我有不少女儿,却一个都及不上十七娘你的兰心蕙质。我一向就当你和裴郎是自己的儿子女儿,外头的事情我就放心交给你们俩了。”
直到李旦睡着了,凌波便拉着裴愿退了出去。到了外间,她方才把憋在肚子里许久的气吁了出来。先头韦后不放心相王李旦和他的那五个儿子,于是把人一直都留在长安洛阳不曾外遣,但自从李重俊谋逆逼宫之后,这位皇后又怕了,于是把人全部打发了出去,弄得李旦的病榻之前竟没有一个儿子可以侍奉,就连那些女儿也一个个都随着夫婿在外地。
“小凌,你是否能想想办法让三哥他们几个都回来?”
瞥了一眼裴愿,凌波微微点了点头。事到如今,就是再难,她也得想个办法才行!
正月里的天气异常寒冷,再加上连着下了好几场雪,室外更是滴水成冰银装素裹。凌波从延福门进入大明宫,立刻就有殷勤的内侍带了肩舆上来。这样大冷天的,凌波也不再拘泥于什么规矩不规矩,直截了当坐了上去,到了含凉殿门前下来又厚厚打赏了一番。
入得殿内,她便感到一股暖洋洋的热气扑面而来,和外头的冰天雪地比起来,这竟仿佛是两个天地。她随手脱了外头的裘衣丢给一个宫女,旋即抱着手炉缓缓朝里头走,半道上正好遇见了贺娄闰娘。
“哟,原来是县主来了!”贺娄闰娘一看见凌波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挥退了众宫人内侍,她这才低声道,“我记得县主上次照应相王的事,所以赶紧得报一声。皇后听说相王病了,正在说预备找人去看看,还在那里嘀咕是真病还是装病。”
凌波不动声色地将一个装满了金珠的小锦囊塞进了贺娄闰娘掌中,这才笑道:“多谢贺娄姑姑提醒了。我不是说过么,以后不用县主长县主短的,叫我一声十七娘就罢了。说起来要不是相王那位长子孝顺,使钱使到了我跟前,我也不会管这档子事。以后若是有这份进项,少不得分姑姑你一半。”
李重俊已死,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被捂下了,而且攥着她把柄的人从来不以此为凭恃,再加上养女又得配宰相公子,贺娄闰娘近来可以说是春风得意。此时见凌波说得明白,又如此知情识趣,她心中登时大喜,立刻引了凌波去见韦后。
“这么说,相王是真的病了。”
韦后听说凌波去看了相王李旦,并没有露出太过惊讶的表情。她素来知道凌波长袖善舞,别说相王李旦,就是太平公主那里也走动得相当频繁。不过,让她满意的是,这个她很中意的小辈在这些事情上都毫不隐瞒。就比如这一回,凌波就一五一十明说了寿春郡王李成器曾经送给了她一对羊脂玉佩、一对翡翠手镯外加越窑瓷瓶四个的重礼,托其婉转求情。
“寿春郡王李成器……”韦后沉吟片刻,忽然笑了起来,“那确实是一个闷葫芦似的老实人,但能够撞木钟撞到你头上,也算是有些聪明。不过,他毕竟是相王长子,为了照顾父亲或是侍疾而留在长安城不妥当。不若……唔,李三郎在潞州寻花问柳天天忙着抱美人,就解了他潞州别驾的职,让他回来照顾父亲好了。”
凌波怎么也没想到韦后一开口竟是让李隆基回来,那脸上顿时写满了货真价实的惊愕。但下一刻,她便恍然大悟了其中道理——要知道,昔日相王李旦在母亲武后的强力支持下登基为帝,立的便是李成器为太子。这样的人纵使再老实,韦后仍然是不放心的。
“那我可就代相王谢过皇后了!”
“谢什么!”韦后赞赏地看了凌波一眼,想起她从不曾僭越,更不曾和其他人那样卖官鬻爵,更觉得有些亏待了她,“你一回长安就不得闲地四处奔走,也是劳苦功高,若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一定答应你。”
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忽然从天而降,凌波激动之下险些张口谈及自己的婚事。好在到最后还是冷静占据了上风,她一面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一面盘算着能用这个要求换取什么最大利益。这个时候既不能太贪心也不能太谨慎,得符合她一向的表现才行。
可是,她如今的房产遍布长安洛阳,田地也有不少,钱财更是这辈子都用不完。而且,她还不至于头昏脑热到想在爵位上更进一步。这么看来,似乎就只有官职了。问题是她手中压根就没有人,唯一能用的男人陈珞派到李隆基身边去当“细作”了,就算韦后答应,她把官职送给谁?
“皇后,宗相公来了。”
凌波正苦恼的时候,猛地听见这么一句话,一个激灵之下连忙说道:“皇后的一个承诺可是金贵得很,容我回去慢慢想,到时候皇后可别说我太过贪婪就好。”
韦后一听到宗楚客来,哪里还顾得上凌波,傲然一笑便允准了凌波告退。等到宗楚客进来,贺娄闰娘把众宫人一起带了出去,她方才慵懒地瞥了那个相貌伟岸的人一眼,心想自己当初竟是瞎了眼,放着这种美男子不要,偏偏吃武三思迷了心窍。
宗楚客比武三思年轻,更比其保养得宜。此时脱去外袍,看上去仿佛只有三十许人。他娴熟地在韦后身侧坐下,轻轻在她的双肩上揉捏了两下,低声问道:“我刚刚看见十七娘从你这里出去,这满长安城的武家千金中,没一个人比得上她会钻营。”
“会钻营的人好啊!”韦后嗤笑一声,在宗楚客的脸上反手轻拍了一记,“如果你要是闷葫芦,也不会上这儿来不是?再说了,她知道在别的地方耍聪明,知道在我面前要老实,这就足够了。你也安分些,陛下可是压下了弹劾你的好些奏折,和事天子的名声都已经传开了。”
宗楚客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殷勤,竟是将头轻轻搁在了韦后胸前:“陛下这个和事天子,怎比得上管事皇后?”
韦后心中大悦,媚眼流波地斜睨了宗楚客一眼,竟是索性懒洋洋闭上眼睛任其施为。
攥紧了皇帝便是攥紧了天下,这个道理她是从昔日那位婆婆身上学到的。武后能够做到的,她也一定能做到,而且会做得更好!
第一百八十一章 悍妻训夫也别有情趣
望着长安春明门城楼上那龙飞凤舞的大字,望着那络绎不绝等着进城的人,望着更远处那依稀露出峥嵘巍峨顶端的大明宫,李隆基长长舒了一口气。就在半个月前,他才刚刚往这里来了一次,那时候曾经筹划过该怎样重回长安以谋大事。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前脚回到潞州,后脚就传来了父亲染病的消息。还不等焦急万分的他设法运作,朝廷的圣旨就追了过来。
那圣旨别无他意,竟是解除了他潞州别驾的职务,召他回长安侍奉父亲。早知道如此,他那一趟长安城根本就是白跑,现在他人都回来了,有什么事情不能亲自处置?
“十七娘,这回我可是又欠了你一个大人情!”低声感慨了一句,他轻轻一夹马腹,飞也似地朝城门疾驰而去,后头几个护卫慌忙打马跟上。
落在最后的陈珞望着前头那个人影,心中百感交集。外头皆传李隆基风流倜傥拥美无数,但他跟着这位临淄郡王已经一年多了,看到更多的却是他和一众心腹商量大事,所议内容从朝堂到民间到军事无所不包。即便是他昔日在李重俊身边时,也不曾看到那个太子想得如此深远。不知不觉间,他竟是生出了一种念头。
若这位李三郎是大唐太子……甚至是大唐天子,这大唐天下必定不是如此光景!
再一次踏入相王第,李隆基不期然地回头,却看见门口巷子中那些奉命护卫的羽林军将士中很有几个生面孔,眉头顿时一皱。二月的天依旧寒冷,相王第中庭的那棵大槐树上光秃秃地全无半点绿色,再加上那些仆役的身上都穿着褐色的衣袍,于是更显出一种沉郁的格调来。踏入父亲的寝室前,他仰头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轻轻推开了门。
“是三郎回来了?”
才进门槛就听到了这个略显疲倦的声音,他连忙反手关上了门,疾步来到床榻前。拉开帷帐,他就看到李旦正半坐在那里,目光中流露着一种藏不住的欣慰,慌忙后退一步倒身下拜,语带哽咽地说:“父王,儿不孝,直到现在才赶回来……”
“好了好了,三郎你什么时候也学起这小儿女一套!”李旦轻轻拍了拍床板,语气平静地说,“你能回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说我这又不是什么大病!你看看你,不过是一年多不见,你就瘦了一圈,这做戏也不能像你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算什么!”
李隆基闻言大惊,猛地抬起头便撞上了李旦责怪的目光,登时讷讷难言。正在他心中七上八下的时候,却只听父亲又叹息了一声。
“我当初被母后逼上了皇位,却苦了你们几个。你一直都是个有志气的,却为了我这个父亲只能韬光养晦流连花丛,左一个美人右一个美人往家里带,只能夜夜纵情日日笙歌……唉,三郎,已经够了,只要我不管世事,别人未必一定要除我而后快,你也不必作出那幅样子来。你那个媳妇是晓事能干的,你也别让她面子上太难看了。”
听到最后,李隆基方才舒了一口气。原来,父亲只是知道他那些风流行径是做给别人看的,并不知道他在纵情声色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谋划。这样就最好了,他并不愿意让性子恬淡的父亲知道那些背后的阴暗勾当,并不愿意让父亲知道某些事情为他担心,更不愿意因为父亲的谨慎懦弱而毁了他苦心的计划。
他宁可让父亲最终坐享其成!
“父王教诲,我记下了。”他轻轻握住了李旦的手,重重点了点头,“家和万事兴,我回去之后自然会对王宁说清楚。”
“那就好!”李旦这才释然,他一向喜爱这个能干早慧的儿子,但既然生在帝王家,他希望的不是李隆基能成才,而是希望其太太平平过完这一辈子,“待会裴郎会送药过来,你服侍我喝完药就先回去吧!对了,这些天多亏了裴郎在内照应,十七娘在外奔走,我这才能够安然在家养病,你得好好谢谢他们才是!”
话音刚落,就只听大门发出细微的嘎吱声,李隆基回头一看,那赫然是端着木盘药碗的裴愿,旁边则是凌波。前者在这里他自是毫不意外,而对于凌波的动作迅捷,他却觉得叹为观止。
“我这才刚刚回来,十七娘你可真是耳目灵通。”
“你从潞州出发,从晋州蒲州一直到长安城,一举一动人家都有记录,你一进春明门我就得到消息了。”
凌波戏谑地反讽了一句,见相王李旦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她方才发觉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竟是忘记了这里还有个不能忽视的人物。此时,她也顾不上和李隆基多说什么,用眼神暗示裴愿上去奉药,谁知裴愿刚刚上前,李旦却摇了摇手。
“这几天已经让裴郎忙坏了,三郎既然回来,这些事情自然该由他这个儿子做。十七娘,如今我这个相王只能在这个大宅子里头做主,外头的事情就只有拜托你了。我也没什么谢礼,指不定你还要受人责难……”
“舅舅这是说哪里话呢!”凌波赶紧在床头坐下,软言安慰道,“舅舅当初为了裴家出了那么大的力,裴愿把你当父亲看待侍奉汤药也是应当的。至于我早就收了成器表哥的大笔谢礼,在别人看来我是受人钱财与人消灾,哪里会受什么责难!”
“成器?”
李旦顿时更糊涂了。见凌波越说纰漏越多,李隆基只好上前打圆场,三两下编圆了一通谎话,又接过裴愿手中的药碗,一匙一匙地喂李旦喝药。没事情干的裴愿只能袖手旁观,看见凌波和李隆基趁李旦不注意时不时彼此一瞪眼一挑眉,仿佛是眉来眼去,但更像是吵架,他不禁心里很有些纳闷。
等到李旦合眼睡下,用眼神吵架吵得不亦乐乎的两人双双站起身来,这时才看见裴愿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凌波想到刚刚那些举动,面上顿时微微一红,李隆基就更尴尬了。好在两人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把裴愿拖出去后便双双拿乱七八糟的话题岔开——李隆基一面叙兄弟别情,感谢裴愿代他照顾父亲;凌波则是拉着裴愿的手说之前送的那匹野马终于产下了小崽子。总而言之,不消一会儿功夫,裴愿就忘记了刚才心中的疑惑。紧跟着,他想起前头尚有太医留下的医案,遂忙着说要去取,匆匆走了。
他这一走,凌波顿时恢复了那横眉冷对的表情:“当初你离开长安的时候只不过带了两个侍妾十几个护卫,这回来的时候居然美貌女子装满了五辆马车!你这么一走,潞州刺史的弹劾就到了!你可别和我说什么这是做给别人看的,我可不信。如今你回了长安收敛些,我和小裴带回来的那三个人已经进了万骑,正在忠心耿耿地替你收拢人心,到时候你这好色名声一传开,谁还信你一心为国?”
这年头皇族子弟姬妾成群美女环绕原本就是最平常的事,就是驸马都尉也免不了寻花问柳,怎么到了她口中就成了了不得的罪过?什么时候,这风流成了恶名而不是善名?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对于这样的诘难,李隆基哪敢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惟有苦笑以对。
凌波话一出口就感到自己多事,见李隆基不辩白,她赶紧站起身道:“我是奉了皇后之命来打探消息的,消息既然到手不便多留。据说宗楚客已经把手插进了羽林军飞骑,你让你那些人小心些,别让人抓到了把柄。”
裴愿拿着医案匆匆回来,正好看到凌波起身要走,连忙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去:“小凌,李三哥刚刚回来,你不是说还有好些事情要大家一起商量,怎么这么快就走?你……”
不等这愣小子把话说完,凌波便劈手夺过他手中的医案扔给了李隆基,旋即拉着裴愿便往外头走,口中还不忘提高了声音教训道:“人家刚刚到长安,不回家去会会自己的娇妻美妾,反而和我们两个耗费时间?要商量事情什么时候不好商量,非得选在这个节骨眼上?以后说话的时候学会看眼色,别那么冒冒失失的。你啊,究竟要我说多久你才会明白……”
听着外头传来的那些声音,李隆基哪里还有心思看医案,脸上的苦笑就更重了。他喜欢的应该是那些柔情似水百依百顺的女人,应该是贤惠持家任劳任怨的女人,应该是那些婉转承欢妩媚天成的女人……可是,那隔墙传来的“悍妻训夫”似乎也别有一番情趣。
而此时此刻,兴庆坊临淄郡王第,面对丈夫从潞州带回来的十几个莺莺燕燕,纵使王宁从来以贤内助自居,也不禁露出了一抹难以掩饰的恼色——三郎究竟想干什么,不论什么出身的女人都不分青红皂白往家里带!
第一百八十二章 难以做出的选择
韦后、宗楚客将为逆乱。这样一个流言忽然如瘟疫一般在长安城蔓延了开来。
第一个说这话的人被李显下令乱棍杖杀。然而,这天下自有悍不畏死的人,仅仅是半个月后,许州司兵参军燕钦融就再次上书,洋洋洒洒一大篇,矛头直指韦后安乐公主武延秀和宗楚客。李显一怒之下把人召来当面盘诘,谁知却被人反驳得说不出话来。然而,宗楚客却不是那种能藏下心中气性的善茬,在奉命将人带下关押的时候,他干脆矫诏命羽林军飞骑将燕钦融扑杀,这才得意洋洋地回报天子。然而,素来对韦后维护备至的李显闻听此事,却露出了极其不悦的表情,二话不说拂袖而去。
“宗楚客目无天子,竟是第二个武三思!”
西市永嘉楼上,谈起这件事,高力士便是满脸冷笑:“陛下虽说对皇后言行举止不闻不问,可那是惦记昔日情份,那是感激皇后的坚忍让他得以安然继承皇位,所以才能容得下那许多事情。陛下昔日既号英王,李重俊暴乱的那一日能够在城楼上临机应变说出那样的话,自然还没有昏庸到那种地步。如今既然拂袖而去,对宗楚客之流只怕是有些警觉了。”
凌波默然不语,心中却想起了昨日入宫时,韦后在含凉殿中大发脾气的情景,就连柴淑贤和贺娄闰娘都丝毫不敢劝,她就更不用说了。后来安乐公主匆匆而来,母女俩在内殿嘀嘀咕咕了小半个时辰,韦后出来的时候心情才好了些。而她离开含凉殿的时候,恰逢又有两个官员前来谒见,均是相貌堂堂三十出头的男子,出入此地的目的不言而喻。
高力士最近在宫中也不甚得意,由于他是昔日武后身边旧人,难免遭新人嫉妒诋毁,因此这宫闱丞虽说堪堪保住,却不像以前那样在韦后上官婉儿面前说得上话。这事情原本可由凌波从中设法,但她瞧着如今的光景似乎越来越不对,也不愿意求一时富贵而把自己好端端的性命搭了进去。
“小凌,要我我实话实说,皇后实在是太心急了,不及昔日则天大圣皇后远矣。”他一面说一面在两人的酒盏中斟满了酒,毫不避讳地继续往下说,“昔日高宗皇帝在时,则天大圣皇后虽一手遮天,但还顾忌着高宗,至少那时候从无入幕之宾。因此,尽管则天大圣皇后杀了魏国夫人,幽闭了章怀太子,甚至连孝敬皇帝的死都与其有关,但高宗皇帝临死时,终究没有废黜则天大圣皇后。则天大圣皇后虽说是为了夺权揽权,但在用人之上却深有手腕,可如今皇后用的都是什么人?”
“别说了,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
凌波没好气地丢过去一个白眼,举杯一饮而尽,随即就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高力士:“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你那么聪明,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高力士晒然一笑,想起面前这个也是和自己一样脚踏几只船的人,不会不知道其中利害,“我只是白嘱咐一声……我总觉得含凉殿那边进进出出的人太多,总有些不那么好的苗头。”
苗头?凌波心中一紧,正想追问两句,紧闭的包厢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她顿时吃了一惊。瞧见那闯进来的人是李隆基,她这才如释重负,但转瞬间就懊悔了起来——自从得到她可以随意使用这地方的允诺,她但凡有什么不方便在家干的机密事就都选择在这里商谈,结果倒好,今儿个撞见了正主。
“掌柜说是十七娘你带了个陌生男子来,我想想不是外人,就索性过来看看。”
李隆基笑着和凌波打了个招呼,又熟络地向高力士点了点头:“力士你虽说司职宫闱丞,可以随意出入宫闱,但如今非比寻常,还得小心些。听说皇后借口政务繁忙,已经把上官昭容从群贤坊的宅第召入了长安殿,你是皇祖母身边的旧人,务必小心谨慎。”
看到高力士恭谨地起身答应,凌波顿时心中了然——上次她对高力士提过李隆基雄才大略,看来这两位已经完全搭上线了。怪不得人说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两个家伙虽说身份地位天差地别,但野心勃勃这一点倒是一样的。看到李隆基坐下,高力士在他身后站了,她虽然心中觉得别扭,但也不好说别的。正寻思李隆基的来意,对方却主动开口了。
“羽林军飞骑多半为宗楚客所笼络,他们虽不曾将手伸到万骑,但那也是迟早的事。而且……”他略略顿了一顿,这才面露迟疑地开口说道,“陛下昨日带人去探望了父王,屏退随从在房间中很是说了一番话,我事后尽力打探,父王却不肯透露毫分。倘若和之前宗楚客矫诏杀人的事情联系起来,陛下此来多半乃是为了诉心中不满。”
听了这话,凌波再想起昨日韦后的气急败坏,这一切的缘由自然是一清二楚。韦后不满的不但是李显居然会相信燕钦融一个妄人,更是因为李显居然会巴巴地跑去探望相王李旦。
“十七娘,如今宫内时局瞬息万变,力士毕竟不便常常出宫,有些事情就得靠你了。”
揣着这么一个重任离开永嘉楼,再加上另外一个让她震撼的消息,凌波回到家里的时候浑身无力,那种疲倦欲死的感觉就仿佛是打了一场大仗似的。那托付也就算了,反正这种刺探消息的事她干得多了,但问题是……裴愿这小子居然隐姓埋名跑到了万骑中担任了一个校尉!而且,那个李三郎信誓旦旦地说这并非是他的撺掇,而是裴愿自己的主意,但她还是感到心中一阵阵不舒服。
先头她从庭州带回来的那三个羽林旧将都得过裴家不少照应,裴愿进了万骑,那三个人必定会以裴愿为主,听候李隆基的调遣。毕竟,陈玄礼等人固然可信,但关键时刻总得提防一二。然而,既然已经使出了这一招,难道又一场政变为期不远?
“这天下难道就不能消停一下?”
然而,才拐进自家门前那条巷子,她便看到了一驾熟悉的厌翟车。想到那个肆意张扬毫无顾忌的金枝玉叶,她很没有敷衍的兴致,但踏进大门的一刹那却不得不打叠出一张巧笑嫣然的面孔。穿过前庭和一段长廊,她就远远看见了那个站在厅堂前头的人影。安乐公主依旧是那样光彩夺目,周身上下依旧是锦绣华缎,眉目之间依旧流露出傲然的神采,那光芒仿佛永远都不会黯淡下去。
“十七娘!你可算是回来了!”
见到凌波上前要行礼,安乐公主一把就把人拉了起来,拽着她的手回身走进了厅堂。用眼神示意闲杂人等统统退避,她便看着凌波,用一种极其兴奋的语气说:“十七娘,母后答应让我当皇太女了!”
凌波本有些心不在焉,此时原想随意附和些什么,但下一瞬间,她就明白了安乐公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骇得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使劲定了定神,她才装作满面惊讶地问道:“公主,皇后对此事不是并没有异议么?皇后答应了,那陛下……”
“别提我父皇!”安乐公主的面上一下子布满了阴霾,随即咬牙切齿地说,“说什么最喜爱我这个女儿,都是假的!他居然宁可册立李重俊那样的贱奴,也不肯册立我为皇太女!母后对他那么好,他居然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迁怒于母后!他也不想想,是谁在危难关头保住了他的性命,是谁让他得以坐这大唐江山!他若是不肯把这江山留给我和母后,我……我就不认他这个无情无义的父亲!”
听到这样荒谬绝伦的话,凌波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不说韦后,这安乐公主这些年闯了多少祸事,挥霍了多少钱财,要不是李显这个父亲一直护着,就算是公主也抵不住朝臣的唾沫星子,如今一眨眼倒是李显成了无情无义的父亲?
“十七娘,若是母后临朝必定不会亏待你。你和相王太平公主等素来亲善,这些天多注意一些,防着他们暗中耍什么花招。”安乐公主见凌波面色茫然,索性把话点透了,“母后已经令宗楚客调来府兵五万拱卫长安,上回李重俊的事情决不会再次重演。只要你尽心竭力,翌日若是事成,我一定会奏请母后封你为公主,这天下还不是任你为所欲为?”
五万府兵!
凌波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其后安乐公主的承诺她甚至压根没有留意。长安城的金吾卫加上羽林军绝不超过四万,若是五万府兵进驻长安,那么,纵使控制了万骑,只怕也抵挡不住。而且,听安乐公主的口气,似乎是马上就要发动……这对母女俩究竟想对李显怎么样?
然而,这当口她却不可能说出什么打退堂鼓之类的话,连忙满口答应了下来。然而,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安乐公主竟是派了两个随身内侍给她,说是两人武艺高强俱可随身护卫,以后最好形影不离地带着他们。情知这既是保护又是监视,她自然不敢推辞,直到将安乐公主送走,她的脑海中方才转着一个难以遏制的念头。面对又一个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官婉儿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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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变生肘腋
“我还有选择么?”
从古至今,身为妃嫔却能够干预诏命的少之又少,身为妃嫔能够草拟诏命的则更是还未有过。一手将已经覆灭的上官家重新撑起,一手执笔指点天下河山,到了如今这地步,上官婉儿自然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人生顶点。那一次李重俊索她性命,时过境迁她仍记忆犹新,但倘若不是母亲临死前的那番话,她或许仍会沉浸在这千古难求的荣耀中,继续醉生梦死。
“婉儿,你表兄曾经说过武氏日暮西山,那时候你不听,结果武三思果然死了。如今你我母女二人卖出去的官数以百计,上官家固然是富丽堂皇重现昔日景象,但你想想有多少人真心向着你?我这个要死的人如今已经明白了,他们不过是因为你手掌大权,不过是因为你乃皇后亲信,不过是因为你是陛下的昭容,这才对你毕恭毕敬,要是有一天巨变再临,你的依靠又在哪里?”
“我的依靠……”
站在长安殿外,上官婉儿喃喃自语了一句,面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一步步异常艰难地走到现在,她看似依靠了无数人,但何尝不是经历无数艰难险阻,何尝不是自己挣扎求存的结果?她看似笼络了一大批官员,但若是真的有事,又有谁会真的不遗余力帮她?
“昭容,永年县主来了!”
听到这一句,上官婉儿不由转头朝另一个方向看去,见果然是凌波,她立刻换上一幅笑脸拾级而下,待人到近前便出言嗔怪道:“你如今这心越来越野了,成天就在长安城四处晃悠,也不知道多来看看我!”见凌波身后赫然是两个面生的内侍,她登时眉头一皱,以目示意道,“我怎么不曾见过你们两个?”
“那是安乐公主送给我的,道是武艺高强,正好充作随身护卫。”凌波笑意盈盈地抢在了前头,随即一把挽住了上官婉儿的胳膊,丝毫不理会背后二人,径直往里头走,“姑姑还说我不来看你,你不住在群贤坊,这人都跑到我家里去了,我不厌其烦成天只能躲在外头,还不曾找你算账呢!”
那两个内侍跟在后头,见凌波和上官婉儿两人入了大书房,便也想跟进去,谁知在门口却被珠儿拦住了:“你们两个懂不懂规矩,我家昭容和永年县主情同母女,要说两句体己话,你们跟进去干什么?就算是安乐公主到这里来,也没有把随从带进书房的道理。来人,带他们去偏殿休息!”
想到安乐公主和上官婉儿素来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两个内侍对视一眼,只好跟着那四个围上来的宫人怏怏退下。直到他们俩走了,珠儿唤来四个内侍守门,这才推门入内,裣衽施礼道:“昭容,县主,那两个人已经打发了!”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示意珠儿退下,见凌波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不禁沉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凌波苦着脸把数日前安乐公主说的话复述了一遍,随即便认认真真地看着上官婉儿的脸。出乎她的意料,这一位竟是眉头紧蹙,一副受了莫大惊吓的模样,仿佛并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而等到上官婉儿开口之后,她这个猜测竟是成了事实。
“五万府兵……我怎么不知道!”
上官婉儿又惊又怒,想到最近韦后暴躁易怒,常常借题发作;想到最近皇帝李显很少在妃嫔那里留宿,常常都是独居神龙殿,甚至连国事都懒得搭理;想到安乐公主常常说话不阴不阳,仿佛在暗示什么……她只觉得心底一下子敞亮了起来,但那种敞亮却让人感到头皮发麻双腿发软。这要是没有其他目的,忽然把五万府兵召入长安干什么!
“这消息你可曾告诉过别人?”
凌波摇了摇头,心想自己这两天被两个内侍从头盯到脚,从早盯到晚,就连睡觉都在她的外边,害得她根本找不到报信的空档,甚至向家里人暗示都很难。更可惜的是,云娘前几天被李隆基借走了,她倒是曾经向陈莞芳若做过暗示,就不知道那几个人是否有这么聪明,趁着她进宫的空档出去报信。只不过,五万府兵这个消息却是怎么都传不出去的。
“大变在即……果然是大变在即!”
事到临头,上官婉儿反而冷静了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使劲绞紧了双手,紧盯着凌波的眼睛问道:“若是陛下有事,那继位之君必定在两位皇子之中。谯王重福素来为皇后厌弃,温王重茂毕竟还年轻,皇后也能把持得住他,多半这天子之位就归他了。皇后若是成了皇太后,总揽一切朝政,怕是比当日则天大圣皇后临朝的手段更加狠辣!”
“姑姑可别忘了,皇后并不像则天大圣皇后那样代高宗皇帝处置朝政十几年,没有那样深厚的人望,所以短时间反倒不会动手!”凌波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韦后最大的软肋,见上官婉儿猛地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这才接着说道,“只有根基稳固之后,皇后才会剪除相王太平公主,到了那时……姑姑,恕我直言,天下文采出众者比比皆是,皇后未必会一直容得下你。”
上官婉儿跟随武后多年,这一点自然是心知肚明。然而,她是李显的昭容,一直以来都跟着韦后亦步亦趋地行事,怎么可能这时候撇清?想到调府兵这样的大事韦后尚且假手于宗楚客,而不是征询自己的意见,她更是觉得自己这个智囊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不由得握紧拳头,仿佛只有那种指甲深陷肉中的刺痛感才能让她暂时忘却眼前的危局。
“丫头,你说吧,该怎么办?”
此时此刻,凌波自己何尝不头痛,而且,倘若真的天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就算上官婉儿肯配合又有什么用?上官婉儿只是草诏的那一支笔,没有韦后的首肯,就算拟好的诏书也决计发不出去!斟酌了老半天,她这才勉强说道:“希望只是我杞人忧天,倘若真的要写……姑姑最好加上请相王参知政事。”
话音刚落,那书房大门忽然砰的一声被人推开,竟是珠儿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道:“昭容,县主,皇后……皇后急召!说是有大事要商议,请两位即刻……即刻去含凉殿议事!外头……外头等着羽林……羽林飞骑好几十人!”
上官婉儿和凌波对视了一眼,脸上双双写满了惊骇。两人商议这事情也就是为了未雨绸缪,多半还存着几分侥幸。此时韦后召人议事,居然还派来了羽林飞骑,若不是发生了大事,怎么会有这种阵仗?
这时候,突然又有人迈进了书房大门,一个是面沉如水的柴淑贤,一个是皮笑肉不笑的贺娄闰娘。两人双双行过礼后,柴淑贤就重复了一遍珠儿刚刚说的话,旋即又加重了语气道:“兹事体大,还请上官昭容和永年县主不要耽误了功夫。”
话都说到这个功夫,无论是凌波还是上官婉儿都觉得心中一紧,只得跟着柴淑贤和贺娄闰娘出了长安殿。殿外除了羽林飞骑之外,已经有两架肩舆在那里等候,临上去之前,趁着柴淑贤的注意力都在上官婉儿身上,凌波便悄悄拉了拉贺娄闰娘的袖子。
“陛下驾崩了!”
听到这么一个比蚊子叫还低的声音,凌波一下子瘫坐在了肩舆上,连那些人什么时候把自己抬起来,什么时候到了含凉殿都是糊里糊涂。好容易在贺娄闰娘的搀扶下踏上了实地,她方才陡然之间惊觉了过来,换上了一张茫然的脸孔。
既然已经变天了,她能做的就只有临机应变,仅此而已。
来到内殿,凌波一眼便看到了韦后和安乐公主,此外尚有宗楚客和两个她曾经见过几次的男子。而韦后甚至没等她和上官婉儿行礼,便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今日午间驾崩于神龙殿,如今我已经暂时封锁了消息。”
原本屈膝行礼的上官婉儿一瞬间跌倒在地,而凌波虽已知道了一点风头,此时也觉得天旋地转,一个趔趄站立不稳。恰在这时,上头便传来了安乐公主的声音:“父皇已故,母后自然就是皇太后了,只是父皇不曾册立皇太子,所以这传位的事宜最最棘手。上官昭容,你司职草诏,这遗诏的事宜便交给你了。十七娘,相王叔抱病在床,姑母最近身子也不爽快,你替母后和我上门探望一次,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病。”
安乐公主一面说一面用刀子似的目光看着凌波,一字一句地说:“父皇驾崩的消息暂时不可外泄,十七娘,这分寸你可千万把握好。宗相公会调遣羽林飞骑与你同行,护持相王和太平公主周全。”
等到安乐公主说完这话,韦后方才接口道:“变生肘腋,大家各司其职,翌日朝局大定之后,我一定不会忘了大家的功劳。”
第一百八十四章 调兵遣将,严防死守
在含凉殿听命的短短两个时辰,凌波只觉得背上的衣衫全都被汗浸湿了,一颗心简直要蹦出了心腔去。
她早先还在和上官婉儿议论那五万府兵的事,谁知道说话间韦后竟是道出那五万人已经进了长安城,已经在大明宫北门以及长安各门附近屯驻。而负责统管这五万府兵的正是驸马都尉韦捷、韦灌、卫尉卿兼左千牛中郎将韦璿。而韦后也没有忘记作为禁卫军中坚力量的羽林,长安令韦播和郎将高嵩已经率心腹亲兵二百余人坐镇羽林,严防再有先前李重俊矫诏事。
于是,当凌波在重重禁卫的簇拥下踏入了太平公主在兴道坊的那座豪宅时,脸色就很有些不自然。尽管大多数禁卫都留在了外头,但随身的除了安乐公主给她的那两个内侍之外,还多了韦后附赠的高手若干。总而言之,此时她就算是使眼色也无法随行所欲,更不用说做别的了。
太平公主这几天倒真的是因为时气不好而身上不爽快,听闻凌波来见,原本还觉得心情一振,待看到这么前呼后拥一大堆,她的面色就渐渐变了。尽管凌波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只从人家藏在袖子中的双手,只从那略有些僵硬的脸色,她便觉察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气息。等到凌波开口说是探病,拐弯抹角却全都是在试探她这些天的行踪,她更是心头透亮。
这丫头平素最是聪明,就算真的要试探,又怎么可能寻这些不着边际的借口?分明是此时有事却不好说,被人看住了而已!
“我这不过是一时的小病,十七娘你能来探望就够了,何必还送什么东西,你我又不是外人!”太平公主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地抓住了凌波的手,亲昵和蔼地说,“我一直想要你这么一个儿媳妇,奈何没缘份。对了,前头正好有人给我送来了珍珠膏,据说是养颜滋补的好东西,回头你带些回去,顺便送一点给婉儿,省得她成天劳心劳力却没个补益。”
情知太平公主最是精明不过的人,因此趁着手被人拉住,凌波便不动声色地用大袖将两人的手遮住,趁机在太平公主的手掌心划了几个字,旋即才道谢了一番,又转达了韦后派兵保护的意思。离开这座豪宅上马车的时候,见新来的近百羽林军沿着高墙把这里围了个严严实实,她只觉得颇有些透不过气来。
当此之时,就算太平公主知道情势不妙,怕是也很难做出相应的准备了。
当下凌波在相王第也是如法炮制,然而却没有对相王做出任何暗示。直到李隆基这个儿子送她一行人出门的时候,她才抽冷子丢了个眼色过去,却也顾不上对方是否能领会,匆匆离开了这座宅第。自然,护送她前来的羽林军飞骑有一半都留在了这里,充作所谓的护卫。
办完了这些事情,她便回转大明宫含凉殿复命。然而,她这一头固然是顺利,那一头的草诏事宜却是陷入了僵局。由于李显骤然驾崩,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上官婉儿推说神志已乱,要等心定之后才能慢慢草拟,心急的安乐公主不免抢白了几句。最后还是韦后看见上官婉儿面色苍白,确实是真的六神无主,这才命人将其送回了长安殿,却留下了凌波不遣。
“明日我要召诸宰相禁中议事,内宫事宜全由淑贤和闰娘接手,裹儿坐镇含凉殿总揽全局。十七娘你明日陪侍我去紫宸殿,听我号令行事。”韦后见凌波满脸惊骇,以为她受宠若惊故而失态,脸色又缓和了下来,“自古以来,世人都以为女子就该关在漠漠深宫中,但自从则天大圣皇后君临天下以后,想必不会再有人看不起女子。十七娘你聪明能干,又年轻,有些东西不妨好好学学,以后也能像婉儿帮我这样,多多帮帮裹儿。”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凌波慌忙答应,脸上更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欢容。坐在那里听着韦后和安乐公主商量权力分配的种种问题,听到安乐公主用斩钉截铁慷慨激昂的语气说韦后应该效法武后,取李唐而代之,她只觉得异常荒谬。可她却不得不承认,就目下的局势而言,韦后虽比不上武后当日,却也有七八分把握。
直到月上树梢,在含凉殿食不知味地吃了些点心填肚子,凌波方才回到了长安殿。尽管内里还是那么些人,但只看外头禁军林立的森严气象,一种肃杀的氛围便扑面而来。待到她推门进入上官婉儿的大书房,看到满地都是揉成一团的废纸和毛笔,看到这位一代才女憔悴苦恼的样子,她更是吓了一跳。
“姑姑,你这是……”
“这遗制……这遗制是怎么写怎么错!”上官婉儿平素出口成章下笔有神,可这一次心神不宁,竟是落笔就出错,此时已是心烦意乱,“以温王为皇太子,以皇后总揽政事,以相王参谋政事……若是加上这一条,皇后又怎么会答应!”
“加与不加在于你,同意不同意在于皇后。”得知上官婉儿在烦恼这个,凌波便上前拾起地上那几支笔,站起身来将它们丢回笔筒,这才低声道,“皇后深忌太平公主和相王,但这样的遗诏在群臣看来应该更符合陛下的心意,只要劝上两句,皇后便会暂时作罢。不管将来如何,只凭着这一点,姑姑便能暂时立于不败之地。”
上官婉儿心下稍安,沉吟片刻便坐了回去,重新拿起一张白纸奋笔疾书了起来,不消一会儿,她便拿起那张墨迹淋漓的纸站了起来,轻轻往上头吹了吹,面上露出了极其复杂的表情。好一会儿,她方才放下那张已经完成的诏书,凝神看着凌波。
“丫头,皇后谋求以韦代李,你以为成功的可能有几分?”
此时此刻,凌波着实找不出什么合适的回答,沉吟良久便苦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一夜,大明宫中灯火煌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一夜未眠。而次日一清早,辗转反侧了大半夜的凌波在迷迷糊糊中被人摇醒,这才得知韦后派来接她的人已经在外头。急急忙忙梳洗过后,她随便抓了两块糕点填了填肚子就冲了出去。等到了含凉殿韦后会合,同乘皇后銮驾前往紫宸殿,她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紧张得连身子都僵硬了。
紫宸殿素来便是内朝会见重臣之地,这一天前来的就多半是三四品高官。她站在端坐御座上的韦后身后,见那些大臣全都装作没看见她似的,那点紧张也就渐渐丢到了九霄云外。然而,大殿中那种肃静的气氛却被韦后简简单单一句话击得粉碎。
“陛下昨日驾崩了。”
除了宗楚客以及寥寥几个韦家人,所有重臣都被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震懵了。要知道,李显虽然身体不太好,但哪里至于就这么驾崩了?还有,倘若是昨日驾崩,为何韦后今日方才召他们议事?一时之间,整个大殿中乱成一团,甚至有年迈体弱的大臣咕咚一声栽倒在地,竟是当场昏厥了过去。
见此情景,凌波也顾不得那许多,慌忙示意内侍上前将昏厥的人抬下去,又命小黄门高宣肃静,这才总算把乱糟糟的局势压了下来。她这一忙完,就看到韦后侧头投来了一个赞许的眼神,这当口只能在心中哀叹。
为什么今天跟出来的是她而不是上官婉儿?
“陛下驾崩,我和诸位一样都是心中哀恸。不过,与其有心大放哀声,不若把心思放在如何辅佐新君上。”韦后面无表情扫视着庭下重臣,一字一句地说,“来人,宣示陛下遗诏。”
所谓遗诏自然是洋洋洒洒长篇大论,但其中心主旨只有一个,那就是以温王李重茂为太子,韦后总理一切政事,相王参谋政事。除此之外还有一系列人事任命:命中书舍人韦元徼巡六街;命左监门大将军兼内侍薛思简等将兵五百人驰驿戍均州,以备谯王重福;以刑部尚书裴谈、工部尚书张锡并同中书门下三品,仍充东都留守;吏部尚书张嘉福、中书侍郎岑羲、吏部侍郎崔湜并同平章事。而先前调府兵五万人屯守长安城的处置一并作了宣示。
尽管这样的遗命有很多让人疑惑之处,但这些重臣进来的时候都看到了紫宸殿外密布的羽林军飞骑,再加上以相王参谋政事更是众望所归,于是也只得勉强按捺下心中怀疑,伏地下拜垂首遵命。然而,还不等上头的凌波因为遗诏的过关而松一口气,宗楚客却公然站了出来,偕同韦温等几个宰相“义正词严”地反对相王主政,理由却也是冠冕堂皇。
“相王和皇后乃叔嫂,皇叔辅政,于理非宜;听朝之际,何以为礼?”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理由,附和的人却在大半,凌波冷眼看去,不外乎都是崔湜之流,唯一一个敢站出来据理力争说遗诏不可改的苏瑰最终也被宗楚客和韦温吓退。想到昨日晚上将遗诏送到含凉殿时韦后虽不悦却没有表示异议,她只觉得心底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如今事不成功,莫非这就是天意?
第一百八十五章 没有天意,只有人意
连着忙碌了三天,眼看着朝臣都接受了天子驾崩这个事实,凌波原以为自己会清闲下来,结果还没坐下来喘一口气,就不得不再次前呼后拥地来到这个地方。瞅着那座不大不小的宫殿上头龙飞凤舞的含冰殿三个大字,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刚刚她一路行来,就只见太液池以北往日的繁华气象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寂静肃杀的气息。如今她带着人在这大门口一站,就只看见里头一堆内侍宫人全都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好像她成了追命阎王似的。更夸张的是那个在她面前深深弯腰的那个内侍,说话结结巴巴不说,而且还一个劲地擦汗,使劲分辩说这含冰殿的主人这几天不曾踏出大门一步。
无奈之下,她只得撇下那个内侍迈进了大门。才走了几步,她就感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正疑惑的时候,就只见一个比她还年轻几岁的少女捧着一个条盘低头匆匆行来。她正要开口询问,那少女忽然抬起了头,一看见她就好像受惊的小鹿似的往后头一跳。这一蹦不打紧,那条盘中的药碗一下子翻了出来,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滚烫的药汁飞溅了出来,溅得她衣襟上裙子上四处都是。
见此情景,奉命随侍在凌波身后的珠儿眉头一挑,怒声喝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
那少女显然是吓着了,支支吾吾老半天竟是憋不出一个字来。好半晌,还是几个宫人匆匆忙忙奔过来收拾,其中一个看到凌波那一片狼藉的裙子,吓得打了个哆嗦,呆了一呆方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县主息怒,王妃只是一时失手,并非故意……”
看着那个满脸畏缩的少女,凌波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温王李重茂的王妃,大唐未来的皇后?面对这样一个地位尊贵偏偏又让人敬畏不起来的人物,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得吩咐宫人去找一套干净的衣裙来。这时候,那少女方才从极度的紧张惊骇中回过了神,上前微微屈膝一礼,低声问道:“温王如今正病着,不知皇后有什么吩咐?”
此时内宫遍地都是禁军,天子驾崩的消息仍然没有传开,但那种如临大敌的架势自然是吓倒了不少人,也包括这位温王妃。凌波瞧着她双颊苍白肩头抖动,本能地伸过手去搀了一把,谁知对方竟是猛地把手往后一缩,她竟是抓了个空。面对这位一惊一乍的主儿,她心中无奈得紧,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沉声道:“奉皇后谕,请温王移宫。”
移宫!乍听得这么一个具有震撼力的字眼,好容易镇定下来的温王妃陆氏再次大惊失色。要知道,温王李重茂并非韦后嫡子,早早就在外开府建宅另外居住,在前头废太子李重俊死后方才被韦后用某些理由移至大明宫含冰殿居住。前头两个哥哥一个被流放在外看管,一个被杀,李重茂小小年纪饱受惊吓,身体一直不好,她这个王妃也不是什么高门头,这几天更是被外头的动静吓破了胆。
她好容易才克制惊悸迸出了几个字:“移……移到哪里去?”
此时此刻,凌波能充分感受到这位温王妃和周遭内侍宫人的惊悸,因此也无意卖关子,当下就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驾崩,遗诏立温王为皇太子。大行皇帝梓宫不日便要迁移太极殿,皇太子自然不能再蜗居在含冰殿,所以得移居蓬莱殿。王妃……如今该称呼您太子妃了……还请太子妃带我去见太子殿下,尽快移宫。”
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无疑比移宫两个字更加具有震撼力,陆氏甚至不知道该惊喜还是该恐慌,甚至都不知道是怎么把人带到李重茂面前的。而等到凌波见到李重茂时,这一位显然也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骤闻异讯之后竟是上下牙齿打架,根本不知道是悲是喜。
看到这一对即将成为大唐至尊的年轻夫妇如此光景,凌波只得把事情交给了随行而来的宫人内侍,自己却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呆。韦后安乐公主野心勃勃,这册立新君不过是一个幌子,翌日李重茂必遭废黜,试问这样的皇位又有谁会愿意坐上去?再过两天就是正式发丧了,到了那时大局已定,便是李隆基再有本事只怕也回天乏术。
天意如此,人意何为?
这一晚,长安城兴庆坊一座宅院的书房中灯火通明。主位上的李隆基看了一眼裴愿王毛仲陈珞以及其他几个安插在羽林万骑之中的心腹,忽然一字一句地说:“诸位应该都知道了天子驾崩的事,陛下前些日子还身体健朗,如今却骤然驾崩,这其中必有蹊跷!陛下盛年即位垂拱九宸,天下素来服膺,若是真有什么谋逆之事,吾等臣子若是不究,着实对不起陛下泉下之灵。”
面对这样直截了当的话,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却是薛崇简第一个站出来表态道:“郡王说得不错,若是陛下乃是因病驾崩,何须调府兵五万入长安城,韦播等人又怎么会盯上了万骑?这几天,陈葛等人的部属因为小过失就被鞭笞加罪,诸果毅也频频受到呵斥?这天下哪里还是李唐的天下,分明是离改姓韦氏已经不远了!”
他说得激昂,其他人虽然不曾立刻附和,但也是颇觉心有戚戚然。那鞭子今天是抽在士卒身上,但焉知明日就不会抽打在自己身上?士可杀不可辱,那些趾高气昂的家伙除了具有高贵的身份,会作威作福,他们还会做什么?
正在这时,外头响起了一个低低的叩门声:“郡王,永年县主家里的陈姑娘求见。”
“快让她进来!”
满面焦急的陈莞推门入内,看到座上至少有三人是她认识的,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她也顾不得某些质疑询问的目光,径直来到李隆基面前,咬咬牙就屈膝跪了下去:“郡王,我家小姐自从七天前入宫之后就没了消息,朱颜姐姐平日进宫畅通无阻,这次也进不去!今日晚间,宫闱丞高大人悄悄送了信过来,说是小姐这些天一直都在含凉殿……郡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皇后发现小姐有什么不妥,故而软禁了她?”
听得这话,裴愿面色剧变。他初入羽林,不好随便外出,此时也只知道天子忽然驾崩,并不知道凌波已经多日没有出宫。此时此刻,他强自按捺心中担忧,拿眼睛向李隆基看去。发现这位结义大哥同样是眉头紧锁,他顿时心中更不踏实了。
“据说永年县主这些天随侍皇后,左右极受信赖。”王毛仲忽然插了一句话,见众人都在看他,他连忙解释说,“羽林飞骑中也有人心向相王,故而我才打听到,永年县主这几天奉皇后命在宫中奔走,今天白天还奉命请温王移宫。以县主的脾性,既然没有消息传来,便是周围闲杂人等太多,无法传出讯息来,绝不可能是软禁。县主既受信赖,对于郡王的谋划也不无好处,只是联络确实是问题。”
得知凌波不是被软禁,裴愿心下稍安,李隆基却是恼怒地瞥了一眼王毛仲:“这等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说!”
“温王即位不可逆转,相王又只得太子太师虚衔,若是皇后稳住了局势,怕就要立刻对相王动手。郡王,如今既是最危险的时候,也是最大的机会。错过这段时间,以后拘于大义名分,举义兵就再难找到最好的口实。”
陈珞这赤裸裸的一番话引起了座上一片哗然,陈莞更是倒吸一口凉气。以她的聪明又怎么会听不出大哥的言下之意,可是,这说得好听是举义兵,说得不好听就是兵变作乱,大哥不要命了么?然而,更出乎她意料的是,首先站起身的不是别人,却是她一向认为仁厚亲切的李隆基本人。
“事已至此,我若是再退一步,只怕父王求一富家翁尚不可得,就是我的妻儿也要遭受连累。”李隆基冷笑一声,便朝裴愿走了过去,待到近前,他忽然将手重重地按在了对方的肩头,一字一句地说,“如今唯一可用的便是羽林万骑,你那边的三个人加上陈玄礼葛福顺,几乎能调动大半万骑。裴兄弟,这几天你不能再离开万骑营地,若有事我会派王毛仲前去联络。至于十七娘……你放心,别说她眼下深得皇后信赖,就算有什么万一,我也一定会让人接应她!”
李隆基做出了这样的承诺,裴愿自不会有任何怀疑,心情激荡之下,他二话不说就重重点头道:“三哥放心,我必不会有失!”
李隆基又转过身对其他人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地,肃然说道:“诸位为我尽忠尽力,我必不会辜负各位!”
如是一番,众幕僚感主君高义,自是齐齐说效死不提。等到众幕僚散去,裴愿带人匆匆回营,陈珞送陈莞离开,李隆基却没有立刻离开书房。看着墙上那幅青云直上图,他渐渐露出了一丝自信的微笑。
这个世界上,没有天意,只有人意!
第一百八十六章 谣言和计算
洛阳城的百姓见证了女皇天下时代的结束,而长安城的百姓在听闻新君的登基消息时,心中也无不犯起了嘀咕。李唐宗室在先头武后的大清洗下原本就没剩下多少,可在当今天子在位期间又死了好几个。如今登基的那位少年天子怎么看怎么像是傀儡,难道说短短几十年间,他们又将再次见证这李唐天下再次易主姓韦?
即便是韦后为了顺应民意,进相王李旦为太尉,雍王李守礼为幽王,寿春王李成器为宋王,却依旧无法解除人们心中的这抹忧虑。尽管宰相个个都仰韦氏鼻息,尽管朝堂上已经万马齐喑,尽管大多数人都是敢怒不敢言,可压在心底的那块沉甸甸大石头都在。人们都在观望着长乐坊的相王李旦,都在观望着兴道坊的太平公主,然而,这两位硕果仅存的高宗嫡系血脉却都保持了沉默。
由于韦后要名正言顺,因此登基大典异常仓促,满心惊惶的温王李重茂犹如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摆弄了一整天,第二天就忽然病倒了。然而,大明宫上下有的忙着贺韦后荣升太后,有的忙着给大行皇帝梓宫守灵,有的忙着给那些升迁为太妃的妃嫔们移宫,竟是几乎没有人想到蓬莱殿中的新君。
刚刚入主中宫的陆皇后素来是个没主张的,急得团团转了一阵,最后终于挺不住了,亲自带着宫人去了含凉殿,却连大门都没进去。无奈之下,病急乱投医的她只好赶到长安殿向上官婉儿求助,谁知正主儿应召去了含凉殿,她恰恰撞上了闲着没事的凌波。
眼看着母仪天下的陆皇后眼泪汪汪都要给自己跪下了,本不想管闲事的凌波只能跟着陆皇后往蓬莱殿走了一趟,发现李重茂真的高烧不退,她急忙命人去太医署请了太医,又亲自审了方子,安慰了一通哭得梨花带雨的皇后陛下,这才得以脱身。回去的路上,她却懒得再坐肩舆,打发了随行内侍宫人都先回去,又吩咐那两个甩不掉的内侍远远跟着,她索性安步当车绕着太液池慢慢踱回去。
尽管五月的天气颇有些闷热,但此时天色已晚,太液池边清风吹来,别有一番凉爽。凌波这些日子疲于应付各种场面,难得有这样悠闲的时光,自是感到心怀舒畅,一时促狭劲头上来,便在沿岸的柳树林中东拐西绕,待看到那两个内侍忙中出错误以为跟丢了她跑到了前头,她这才慢悠悠地缀在了后头。
很快,前头两个内侍便跑得不见了影子,天上只有新月,路上又渐渐没了灯笼,伸手不见五指。饶是她平日胆子极大,这时候也忍不住心里发毛。虽说没听说过这大明宫中有什么神神怪怪的传说,可既然是皇宫,又怎么可能没有冤魂?于是,当几只飞鸟扑腾着掠过太液池上的时候,她差点给吓了一大跳,暗自后悔不该一个人走夜路。就在这时,她听到夜风中传来了模模糊糊的说话声。
“……驾崩……有鬼……”
“……杨均……炊饼……有毒……”
“……皇太后安乐公主大逆不道……上官……武十七娘助纣为虐……”
尽管只是依稀几个字眼,凌波却是吓得汗毛根都竖了起来,硬生生连打了几个寒颤。她也曾隐隐觉得李显的忽然驾崩有些古怪,可毕竟李显和韦后夫妻曾经同甘共苦感情和睦,李显和安乐公主也是父女情深,所以她也就相信了所谓的暴病而亡这一条。然而,此时听那窃窃私语把矛头直指安乐公主下毒,而且还把她牵扯了进去,她这一惊自然是非同小可。
她僵立在原地许久,甚至连挪动步子都不敢,生怕被那说话的人发现,直到夜风中的声音越来越远,四周围再也没有什么异常动静,她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一声声虫鸣在寂静的夜色显得格外刺耳,然而比这个更让人心悸的则是她自己的脚步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甚至连方向都有些分不清了,只好随便找了块大青石坐了下来。
识时务……这是韦后私底下对她的评价,贺娄闰娘和郑盈盈都是这么说的,她自己也深以为然。她最初只是不想在父母双亡之后沦为别人的棋子,不想把终身随便托付给一个男人,这才会一脚踏进这个混乱的圈子,以求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利益。她确实是做到了,但上官婉儿或许是真的对她有情,可其他人呢?
“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乍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突兀的声音,凌波吓得一下子蹦了起来,后退了两步才看清了夜色中那张熟悉的脸。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她便没好气地问道:“你还好意思说这么晚了!你这个宫闱丞不好好在内外宫门巡查,跑到太液池边上来干什么?”
“这几天大明宫中乱成一团,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我这个宫闱丞自然不能只守着那几扇宫门。”高力士耸肩一笑,这才换了一幅正脸,“撞见你实在是不容易,我也不和你说废话。我这个宫闱丞只是名义上的,其实管不了那几扇宫门,还得看杨思勖的。他虽说因为平李重俊乱擢升银青光禄大夫,可原本宫闱令之职却不曾解去,这内宫诸门都是他说了算。他品阶虽高,可毕竟不是皇后……皇太后嫡系,这些天颇有些不得意。你最好设法笼络他,让他在关键时刻帮咱们一把。”
杨思勖何许人也?凌波当初曾经亲眼见到李多祚的女婿野呼利被其所杀,对于这个蛮力无穷的内侍至今印象深刻。这也就罢了,高力士如此说,显然是表明他已经完全选择了站队,更表明了某人之后可能采取的行动。尽管早在当初上那条船的时候有心理准备,她还是感到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若是杨思勖不答应又如何?”
“他会答应的。”高力士微微一笑,忽然伸手把凌波肩头那片落叶拂落了下来,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因为他和你我一样,有一个相同的优点,那就是识时务。小凌,大行皇帝死得蹊跷,如今内外都在狐疑是皇太后和安乐公主投毒,这消息传得有板有眼,你兴许也听说过了。这时候,只要有人举起旗帜,则大事指日可成。看看蓬莱殿中的那位,就那份气度还想当皇帝么?”
凌波刚刚从蓬莱殿中探望了李重茂,不得不承认这位小皇帝确实谈不上气度两个字。沉默半晌,她忽然开口问道:“他这么做,相王可知道?”
“他说了,相王只需坐享其成即可,无需让他为此事担惊受怕。”高力士说完这句,脸上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赞赏,“若是相王知道他的谋划,多半会阻止此事,就算答应也会日日担惊受怕,为人子自然该为君父分忧。我跟着则天大圣皇后那么多年,之后又在这大明宫混迹了好几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皇族。小凌你果然没有说错,他果然是雄才大略雄心壮志。对了,太平公主这两天似乎也接见了不少外官,若是见到她,你切勿流露出半点风声。”
“这自然不消你说,我还不至于这点分寸都没有。”
两人一来一回又紧急商量了几句,凌波便听到一头来路上传来了阵阵叫嚷声。情知是找寻自己的人来了,她连忙打发走了高力士,等人走之后,她便有意一脚踏空重重摔倒在了地上。感到脚踝一阵剧痛,她不觉呻吟了出来,心里暗自苦笑不已。事到如今,她连自己往日最不屑于使用的苦肉计也不得不搬出来了。
找寻的人很快就赶了过来,让她大大诧异的是,为首的竟然是柴淑贤。好在对方看到她捂着脚踝坐在地上便知道是怎么么回事,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少不得埋怨了几句。很快,她就被柴淑贤派人送回长安殿,不多时更有太医前来诊治,却不过是扭伤,擦了药酒敷了些药也就完事了。至于她今晚撇开内侍自己在太液池边上瞎逛这档子小事,也就小事化了,再没有人追究。
上官婉儿却一直到半夜方才回来,到了内殿发现凌波犹如一只小猫似的蜷缩在她的床上睡得香甜,满心没好气的她在床头坐下,用力在那背上拍了一拍:“快起来,再睡下去就要出大事了!”
凌波揉了揉眼睛翻过身,含含糊糊地嘟囔道:“都大半夜了,会出什么大事?”
“晚上我从含凉殿出来,路上正好撞见太液池边上有两个胡说八道的内侍,一气之下便把人杖杀了!”上官婉儿见凌波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又沉下脸说,“那两个家伙说陛下乃是被人鸩杀,还说是你我二人恃宠而骄所为。我倒是没想到为人殚精竭虑这么好几年,到头来却遭了这么一个下场!”
闻听此言,凌波的满腔睡意顿时都被吓跑了。鸩杀天子?她有几个胆子敢干这种万劫不复的勾当!等听到上官婉儿又补充了那么一句,她这才恍然醒悟。想到刚刚听到别人窃窃私语时的惊吓,眼前这种传言也不过是混淆视听。
想必在韦后的计算之中,她不过是一只得宠的小猫,若是有事便可以毫不犹豫地扔出去顶罪。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事到临头痛下决心
由于膝下没有儿女,因此新君登基之后,上官婉儿自然不可能得到某国太妃之类的尊贵封号,随儿子到封地颐养天年。再加上韦后如今又需要上官婉儿草诏赞襄,她便依旧以先帝妃嫔的身份占据着长安殿。相较那些即将被送往尼寺出家的妃嫔,她算是整个后宫得天独厚头一份。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觉得自己和那些凄凄惨惨戚戚的女人没什么不同。
“不过都是棋子,仅此而已!”
凌波看着上官婉儿,沉默半晌便说道:“先帝驾崩得突然,想必前朝和民间也早有了议论。事到如今要自辩只怕不那么容易,即便能拿到罪证,难道姑姑还能指斥皇后鸩杀先帝?”
上官婉儿闻言哑然。事实上,她此时想到的完全是母亲临终前那番话。她侍奉武后的时候一直都不曾脱离奴婢的身份,在李显登基之后方才真正登上了前台称量天下,这一切都在她身上烙上了深深的韦氏烙印。就算她曾经在诏书上加了一条以相王李旦辅政,但那一条最终却仍不免作废。如今人家又来了这么一手,她又能怎么样?
这时候,门外忽然想起了一个声音:“昭容,那个徐柏已经来了!”
“让他进来!”上官婉儿沉声吩咐了一句,旋即转头对凌波道,“先帝驾崩之后,神龙殿内侍宫人全部都被处死。我多番打听才知道这个徐柏在事发之前正好去过神龙殿,便暗自命人将他的痕迹抹掉,这才留了他一条性命。”
凌波这才知道上官婉儿已经做了相应的准备,便微微点了点头,及至看到那个年纪顶多只有十八九岁的年轻内侍进来伏地行礼,那种又惊又怕脸色发白的模样,她忽然连问话的兴趣都没了。果然,这徐柏声称当日安乐公主亲自送了一盘炊饼到神龙殿,事后不多时李显便一命呜呼。他原本是去找一个相熟的宫人,正好人没找到却看到这一幕,慌得立刻就逃走了。他离开没多久就发现羽林军包围了神龙殿,之后听说那里头的人全部被杀,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等上官婉儿打发走了那个徐柏,凌波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她确实没想到韦后和安乐公主会这么心狠手辣,毕竟,李显作为一个皇帝固然不合格,可作为一个丈夫作为一个父亲,他对妻女可谓是关怀备至宠到了天上,就这样还会招来杀身之祸,这个世道实在是太疯狂了!而就算有了人证,或者说又找到了物证,最终她们又能做什么?
“现如今只有一个人能帮我!”上官婉儿咬牙切齿地迸出了一句话,一瞬间下定了决心,“我和太平公主相交多年,她一向对皇后执政多有不满,我那时候无依无靠,也不曾理会这些。如今看来,我果然是有眼无珠。”
凌波没料到上官婉儿居然首先想到的是太平公主,可转念一想,相王李旦给人的印象素来是与世无争的老好人,上官婉儿与其并无深交,自然是求不到他头上去。而太平公主有足够的人望和人脉,倘若多上一个上官婉儿恰是如虎添翼,应该不会拒绝这样的投靠。然而,看到上官婉儿站起身匆匆往外走,她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
“姑姑,太平公主虽和你相交多年,但……你不如去找相王……”
话没说完,上官婉儿就回过头来:“丫头,相王太过仁厚慈善,他纵使想帮我也没有相应的手段。此事我自有道理,你不用管。”
一句你不用管把凌波到了嘴边的下半截话全都堵了回去。眼看着上官婉儿消失在门口,她只觉心中翻滚着种种情绪,最后,睡意全无的她索性把珠儿叫了进来,得知上官婉儿去了书房,她便吩咐其天亮之后去含凉殿请示一趟,就说她扭伤了脚,想要宣召家里的芳若和云娘入宫服侍。
由于韦后自忖完全控制了朝野局势,再想想云娘和芳若不过是两个年过四十的无用妇人,不足为惧,因此她爽快地答应了这个要求。于是,这一日午间,阔别大明宫已经两年之久的云娘和芳若再次回到了长安殿。前者看到几个熟识的旧友玩笑似的唏嘘不已,后者却还是一如往常的沉默冷然,直到看见凌波那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她方才露出了关切的表情。
“这点小伤不碍事。”凌波见芳若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脚,便无所谓地道了这么一句。见珠儿带上房门退了出去,此间再无外人,她便站起身来对两人郑重其事地裣衽行礼,沉声道,“大变在即,我困在大明宫无人可用无计可施,所以惟有请两位入宫相助。我也拿不出什么事成之后如何相报的承诺,只请你们看在曾经共事一场的份上,尽力帮我这一回。”
芳若还来不及说话,云娘便笑道:“要是让别人看见你这个金尊玉贵的县主给我们这两个奴婢行这样的礼,只怕会惊得眼珠子都掉下来!我当初若是不想帮你,出了宫我就是自由人,谁拦得住我?再加上你那个心上人也对我的脾胃,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好了,其他的我说不好,给你跑跑腿传传口信打打下手却还是举手之劳。不过,要说人脉,却还得靠芳若。她手上出去的人不计其数,就连皇后……咳,皇太后那边也有不少人受过她的情份。”
“情份这东西在宫里不算什么。”芳若忽然截断了云娘的话,认认真真地说,“在这宫里头最不实际的就是情份,所以若是以这一点要挟或请求别人去做什么,那就是愚者所为。我不能像县主你保证什么,只能说若是真的发生大变,那么,区区一丁点情份就能变成扭转大势的关键。至于县主说什么帮忙,有一句话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县主就只管说好了。”
得到这样的回答,凌波可以说是喜出望外,甚至连右脚的肿痛都忘了。她先是坦然告知了李显为韦后安乐公主所鸩杀的事情,接下来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可认识杨思勖?”
云娘忽然笑了起来:“就是那个一刀砍了野呼利,声名大噪的杨思勖?这小子当初入宫的时候就长得敦实,人家都在宫教局学认字练文章,偏偏就是他舞刀弄枪没个停歇。要说宫中宦官那么多,他大概算是第一高手了。这小子我不熟,芳若倒是曾经在他地位低贱的时候在则天大圣皇后面前举荐了一回,也算是一个小小的荐主……怎么,你要替那位李三郎笼络他?”
“此人武艺高强是一点,最重要的是心存忠义,倒确实可用。”芳若微微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那次在玄武门楼下杨思勖能挺身佑护先帝,之后又获迁高官,对先帝自然是有感恩之心。若是让他知道陛下被人鸩杀,让他倒戈倒并不难。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县主一定要考虑清楚。临淄郡王若起事,自然是拥立相王,必定先要除去皇太后和安乐公主,而且要向天下宣示其劣迹。县主素来是重情义的人,可考虑了这样的后果?”
后果……后果便是鱼死网破不成功就成仁,若是没有眼前这沸沸扬扬的流言也就罢了,既然有了,她还奢望能有第二种选择?就算被人骂成忘恩负义也好见利忘义也罢,总比被人倒手卖了身首异处来得好吧?
“后果我当然知道。”她露出了一丝苦笑,无所谓地一摊手道,“她们想要荣华富贵,我也想要。她们不想死,我也不想。都要下地狱,不过是早晚的问题,到时候大家在地狱碰头再算账好了。”
这种匪夷所思的大实话让云娘和芳若双双一愣,很快云娘便大笑了起来,连芳若也不禁莞尔。既然凌波主意已定,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云娘二话不说取了信物飘然出去,芳若则是解说起了家中的情形。当她提起陈莞这几天心中焦急三天两头往李隆基那儿跑,凌波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古怪。
上回她戏谑地取笑了一回,过后也就忘了,这妮子不会是真的看上李隆基了吧?想想李隆基一表人才,在潞州的时候更是招蜂引蝶无数,陷落了颗颗芳心也不奇怪,可问题是陈莞那丫头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再加上李隆基家里头妻妾如云,难道她就忘了这辈子不做人小妾的誓言么?思来想去想不通,凌波只得把这个问题搁在了心里,决心等这阵子风头过去后好好问一问。
云娘这一趟出去便是整整一下午,凌波等到花也谢了,等回来的却是上官婉儿。这位一大清早就不见的先帝昭容一进门便长长嘘了一口气,面上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恼恨之色。一口气喝干了凌波放在几案上的一杯残茶,她忽地在上头重重拍了一巴掌。
“太平公主今天正好进宫,结果在含凉殿和皇太后吵得天翻地覆。皇太后说公主如今已经是大长公主,应该出居封地。太平公主则是讽刺皇太后包藏祸心颠覆社稷,最后两边闹得不欢而散。结果,我挤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太平公主临走前还对我冷嘲热讽了几句。”说到这里,上官婉儿愈发觉得心烦意乱,竟是恨恨地脱口而出道,“她和崔湜在一起的事情,难道以为我真的不知道?若是真的无计可施,我还不如一条道走到黑!”
昨天晚上上官婉儿还信誓旦旦地说太平公主必定会帮忙,这会儿就闹成这副模样,而且中间还牵扯到一个男人,凌波只觉得心里要多腻味有多腻味。然而,她旁敲侧击才劝了两句,就被上官婉儿二话不说地打了回来,不由有些灰心。看到那双以往流露出智慧和决断的眼睛如今赤裸裸的尽是愤恨和不甘,她惟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别人她已经顾不上了,只希望事成之后,能够保得上官婉儿下半辈子平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