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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春宫缭乱txt下载     春宫缭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八章 双杀

    自从李显驾崩之后,韦后几乎整日里都在忙碌,从早到晚地泡在紫宸殿发号施令,那种和以往作为皇后截然不同的威权亦是让她格外满意。唯一不满意的是两个中书舍人拟旨常常不如人意,她不得不打消了心中的某种盘算,赶走了那两个不中用的家伙,却把上官婉儿从长安殿召唤到了身边。

    韦后终究还是离不开上官婉儿,于是安乐公主也想起了凌波,她如今也是成日里在含凉殿召见外臣谋划将来,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皇太女。此时,见到凌波一身素服走进来,她便挥手斥退了周边的内侍宫人,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对方。

    这是大变之后,凌波第一次单独见到安乐公主。所以,趁着人家审视她的时候,她不免也端详着安乐公主。按理说大行皇帝梓宫移到了太极殿,皇子皇女都要前往守灵哭灵,然而,安乐公主虽换了一身衣服,却是只到太极殿点个卯,比她这个无关人士去得还少,此时脸上非但不见半点悲戚之色,反而容光焕发,双颊更是流露出一种妩媚的艳红。

    “十七娘,这些天我和母后忙着办事,也没顾得上见你。”安乐公主半支着下巴,面上挂着笑容,心里却想起了韦后之前的告诫,于是便直截了当地说,“你以前奉了母后的旨令也常常来往于公卿之家,虽说长袖善舞,但来往得多了难免会存下一点情分。若是往日,这也不算什么,但如今大事在即,你既然是我的人,以后就得把这些都抛在一边,明白么?”

    凌波还是第一次听安乐公主说这样的正经话,可此时此刻,她更希望安乐公主还是如以前一样,尽说些男女之间的情事,或是对什么衣衫饰品高谈阔论,抑或是津津乐道于什么生财之道。

    见凌波仿佛有些茫然,安乐公主露出了几许不悦,遂加重了语气警告道:“你能交接公卿,你能在相王和太平公主面前讨得好,那是因为十七娘你是我的人,任凭是谁都会给你三分薄面,否则,你一个武氏孤女怎能那么风光?已故梁王有好几个嫁出去的女儿,如今你那几个堂姐在夫家的日子可是不好过!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尽心竭力,将来你这一辈子便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反之……”

    安乐公主停住了话头,语气忽然变得轻松了起来:“如今不是有人在怀疑父皇驾崩得蹊跷么?内内外外的谣言已经够多了,昨儿个上官昭容杖杀了两个人,保不准这几天还会再冒出几个。这谣言多一条不多,少一条不少,十七娘你可得多多留心。”

    这还是往日那位一味骄纵人性的安乐公主?这还是往日那位醉心于搜罗美男任事不管的安乐公主?从那张依旧娇美妩媚的脸上,凌波看到的完全是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简直没法相信自己曾经苦劝安乐公主搜罗人才,对方却完全置之不理。

    定了定神,她不用假装也是满脸苦笑:“我能有今天自然都是皇太后和公主的提携,公主有话但请吩咐。”

    “我就知道十七娘你最聪明了!”安乐公主抚掌大笑,竟是站起身来,一如往日般亲昵地在凌波身边坐下,这才低声道,“无论相王还是太平公主,都是我登上大位的障碍。这大明宫太极宫固然是掌握在我和母后手里,长安城中有五万府兵镇守,却也和铁桶金汤似的。只不过,相王和太平公主都有相当的人望,总不能随便找个罪名动手。明天晚上母后会在含凉殿设宴款待那两位,以求国事稳当,但这不过是托辞。他们俩一向喜你聪慧,你到时候亲手进一道羹给他们品尝,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面对安乐公主那炯炯目光,凌波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安乐公主竟是准备如法炮制除去相王和安乐公主,还授意她亲自动手?这事成之后若是百官哗然,她定然是被抛出来顶罪的替罪羊,到了那时就连李显的驾崩也能顺便栽赃在她的头上。若是事情不成,韦后和安乐公主也必定会迁怒于她。当安乐公主甚至能够作出弑父弑君这样大逆不道的勾当,她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又怎比得上那唾手可得的至尊宝座?

    沉默了片刻,她就将双手拢入袖中,侧身低头应道:“谨遵公主吩咐。”

    安乐公主对凌波这样的态度自然是深感满意,又勉励了一番便放了她回去。等到柴淑贤进来,说了今日紫宸殿议事的种种进展,她更是觉得神清气爽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碍眼的人已经没剩下几个了,到时候一网打尽,这个天底下就再也没人敢与她作对了。

    但使长立君王侧,俯瞰河山几重天?呸,凭什么就要女人服侍男人,凭什么就不是那些男人跪在地上舔她的脚趾?祖母能够做到的事,她这个生来就该是金枝玉叶的天之骄女同样能够做到!

    凌波一踏进长安殿就看到云娘和芳若迎了上来,顿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却不好当着珠儿等上官婉儿的心腹问些什么。直到周遭外人都退了下去,她这才急忙询问云娘此行收获。

    “这还用说么?杨思勖一听说我是替你办事,差点当场翻脸,直到我拿出了芳若的信物还有另一样东西,他才半信半疑,不过还是提出要见一见那位李三郎。”云娘见凌波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便将那另一样东西取了出来,“这是那位李三郎送给陈莞的,那时因为宫中来人催得紧急,派人通知那边也来不及了,她情急之下就塞了这东西给我。总之,这样东西派上用场之后,我就和他约好了一个时间。杨思勖既然是兼任宫闱令,出入宫禁都是方便的,到时候和李三郎一见自然就能搭上了。”

    “既然这样,此事也就无需我再费什么劲,顺其自然也就罢了。”

    凌波点点头吐出一句话,陡然想起刚刚安乐公主的吩咐,少不得把这件异常棘手的事又对云娘和芳若说了。她这话刚说完,云娘便冷笑连连道:“想不到安乐公主平日只会吃喝玩乐,事到临头倒是心狠手辣。我起先还不信这鸩杀先帝的事情是她干的,如今看来倒是八九不离十。不过,凭她先前对你的情份,论理不会把你当作这样的死棋使用,我看今天这件事绝对不是她的主意。”

    “不错,安乐公主先前对县主虽说有几分笼络,但确实存了真心。今天这勾当多半是宗楚客赵履温那几个人的主意。”芳若紧皱眉头,紧跟着更是一语石破天惊,“宗楚客此人野心比武三思更大,而且一步步犹如弈棋一般极其精准。他劝皇太后自立为天子,以韦代唐;他劝安乐公主谋取皇太女之位,鸩杀先帝;仿佛是为了替那两位着想,其实未必不是为自己铺路。只要李唐宗室全都死尽了,到头来他若是悍然兵谏,打着替先帝报仇的名义,这江山就又要换主人了。”

    芳若这一席话不但让凌波陷入了呆滞状态,就连云娘也是听得一愣一愣。只不过,她毕竟和芳若相处的日子长久些,不多时便使劲拍了拍额头:“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还真是看得远,只怕上官也不曾看到这些。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宗楚客大约也没料到有人比他动作还快。这样,十七娘你写上一封信,让杨思勖出宫的时候带上,也好知会那李三郎一声。”

    凌波此时刚刚从芳若那番话中回过了神,听云娘这么说,她却轻轻摆了摆手:“这信还是让高力士带出去,云姑姑你让他盯着一点杨思勖。虽然他多半是可靠的,但如今这种节骨眼上出不得半点岔子。”

    三人正在说话安排的时候,外间忽然传来了阵阵喧哗。凌波心知不对,连忙上前打开了门。她才刚刚探出头去,珠儿便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甚至连气也来不及喘一口:“听说今日紫宸殿议事的时候,皇太后被几位大臣顶撞了,悲痛交加之下晕了过去。如今宗相公已经把那些人全都下了狱,又调集了羽林军飞骑大约两千人入宫拱卫太极殿梓宫。”

    韦后那么强悍的人居然说晕就晕?

    凌波心头涌起一股荒谬的情绪,遂紧跟着又追问了几句。得知上官婉儿随侍韦后去了含凉殿,其他的一应情形都还不清楚,她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只看这节骨眼上宗楚客动用的仍是飞骑而非万骑,便可知那些人仍然对万骑心有忌惮不敢随意调用。

    话说回来,某人单单掌握了万骑就准备发动,是不是太冒险了?

    她越想越觉得头大,正打算抛开这些事情再作打算,却不料门口响起了阵阵惊呼,抬头一看,却见是一个全身甲胄的将领带着两个士卒大步朝她走了过来。那人径直走到她面前,忽然挤了挤眼睛,这才肃然行礼道:“某奉宗相公令调防护持长安殿,特来请见县主。”

    凌波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个中年男子,瞠目结舌的同时竟是连说话的功能也消失了。老天爷,是她见鬼了么?

第一百八十九章 发动的前夕

    这一年的仲夏仿佛格外炎热,尽管毗邻太液池,但含凉殿中依旧热得发慌。对于这时候等在水榭里头的众人来说,此时最令人感觉燥热的却不是天气,而是韦后犹如寒霜一般的表情。她用刀子似的目光看着座上的众人,忽然一把掀翻了面前堆满了美酒佳肴的桌子,旋即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她这么一走,安乐公主也跟着站起身来,冷哼一声便匆匆追上了韦后。

    “敬酒不吃吃罚酒!”宗楚客满心火气,恶狠狠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随即对韦温和叶静能赵履温道,“既然那两位主儿拿大不来,我们再去想想办法!”

    瞧见宗楚客四人旁若无人地离开,崔日用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便站起身对上官婉儿作了一揖:“相王太平公主都抱病未愈,想必并非是有意拂皇太后的面子。上官昭容还请多多劝劝皇太后,事情过后不妨算了……”

    上官婉儿斜睨了崔日用一眼,忽然笑道:“崔大人真是好生八面玲珑,既要趋奉皇太后,还想周全相王和太平公主?刚刚的情形你也该看到了,皇太后大发雷霆,宗相公他们只怕也不会善罢甘休。我不过是先帝的昭容,这当口怎么敢劝,怎么能劝?”她说着便不理会崔日用,朝身边的凌波打了个招呼,“你陪这位好心的崔大人说说话,我乏了,先回去歇息了!”

    让我陪崔日用说话?凌波瞪大了眼睛看着上官婉儿离去,好半晌才回过头。发现崔日用面色尴尬,她连忙满脸堆笑地解释道:“姑姑这几天忙里忙外心情不好,并非是有意针对崔大人。崔大人一片好意,若是有机会我必定会转致皇太后。”

    “那就多谢县主了。”

    有了这么一个台阶下,崔日用的脸色方才好看了些。尽管席间尽是珍馐佳酿,但别人都走了,他却不想在这是非之地多做停留,索性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他这么一走,凌波方才真正出了一口大气。

    相王和太平公主都没来,也就是说她那封信总算还是起了作用,安乐公主就算再怎么恼火也不会怪到她的头上。她能做的事情已经都做了,以后大约就没她什么事了。只希望老天爷保佑尚在羽林军万骑之中的裴愿能够平安无事,保佑昨儿个那位像幽灵一般出现在她眼前的……长辈能够逢凶化吉——她手中没有一兵一卒,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只有祈祷而已。

    宫里的凌波准备听天由命,宫外的陈莞却还准备竭尽所能再做一些什么。这一天黄昏,她换上一身男装正准备叫上武宇武宙四个一起出门,谁知一出账房门口却被人拦了个正着。打量着眼前那个面如桃花的男子,她只觉一股厌恶从心底油然而生,遂冷冷问道:“小姐虽然不在,一应供给我却没有少过你的份,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瑞昌却仿佛根本没看到陈莞那逼人的目光,竟是直截了当地问道:“陈姑娘是否要去找临淄郡王?”

    “你大胆!”陈莞见这个以色侍人的家伙竟然敢这样问自己,顿时愈发恼怒,“这种事情也是你该问的?”

    “县主平素谈论大事也并不避忌于我,我有什么问不得?”瑞昌放肆地盯着陈莞那张娇美的脸,露出了一个极其动人的笑容,“再说,陈姑娘去找临淄郡王,应该并不单纯是担心县主的安危吧?”

    啪——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整个人也忍不住往后头退了一步。然而,站稳之后,他却仍是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管陈姑娘你是想帮县主,还是想帮衬那位临淄郡王,最好都把我带上。你应当知道,县主用人不拘一格,若是我只会吃闲饭,她也不会这么好吃好喝地一直供着我。再说,有那四大家将随侍,你还怕我会做出什么不利举动?”

    恼羞成怒的陈莞甩出那个巴掌就有些后悔了。毕竟,不管她怎么看不起面前这个人,她的身份也并不比对方高贵。可听了此时这番话,她只觉得这家伙令人厌憎得紧,可心里却有些犹豫了。想到凌波至今被困在宫中,虽有芳若和云娘入宫帮衬,但境况如何仍很难说,她如今的倚靠更是只有临淄郡王李隆基。

    死马当做活马医,就带上这家伙走一趟吧!

    想到这里,她便冷冷甩下了一句话:“我就姑且信你一次,若是你动什么歪脑筋,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

    叫来武宇等四个护卫,她便带着瑞昌从后门悄悄入了夹道,七拐八绕便出了平康坊。由于此时接近宵禁,再加上天子驾崩天下举哀,路上并没有几个行人,再加上几个人都是身着便服,路上巡行的金吾卫也没有多加注意。一行人顺顺当当来到了兴庆坊的临淄郡王第,熟门熟路地敲开后门闪了进去。闻讯而来的陈珞发现今天还多了一个人,不禁露出了一丝异色。

    “莞儿,他是……”

    “一个自吹自擂的妄人,放在家里我不放心,还不如交给郡王审一审。”陈莞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见陈珞还要再问,便不耐烦地岔开话题道,“小姐这几天可有消息?”

    “你这回倒是来得正好,小姐昨天刚刚派人送了一封信过来。”陈珞见妹妹又惊又喜,也就不再卖关子,一面把人往里头带,他一面低声说道,“皇太后和安乐公主似乎准备在今晚设宴时对相王和太平公主不利,所以小姐瞅准了空子让那位高内丞捎了信回来,郡王便竭力劝说相王称病推辞了。除此之外,小姐还说动了内常侍兼宫闱令杨思勖来归,郡王为之大悦,今儿个下午还笑着说,当初费尽唇舌说动了小姐,果然是得了一个莫大臂助。”

    陈莞闻言自是眉飞色舞,连忙追问其中细节,末了更是忍不住羡慕地感慨道:“若是我有小姐的身份和本事就好了,如此不但能够在宫中打探消息,还能够为郡王多多分忧……”

    “哈哈哈,若是十七娘听到陈姑娘如此说,必定会哭笑不得。”

    恍然惊觉的陈莞慌忙抬头,见身前不远处赫然站着李隆基,顿时感到耳朵根热得发烧,借着裣衽行礼方才遮掩去了这尴尬劲。而她旁边的陈珞虽也跟着躬身行礼,心中却冒出了一股挥之不去的感觉——这些天妹妹几次三番地跑到这里来,莫非并不完全是为了打探凌波的安危,还带有那方面的目的?若真是那样就糟糕了,这临淄郡王李隆基固然是雄才大略,在男女情事上却素来随便。陈莞身在贱籍,到头来岂不是错寄了一颗芳心?

    李隆基含笑对陈莞点点头,却没有把到了嘴边的后半截话说出来。凌波虽说为他做了这许多事情,但那与其说是自觉自愿,还不如说是被逼无奈。那丫头聪慧灵巧固然不假,但那性子却素来就是惫懒的。这念头只是在脑海中转了一转,他便注意到了夹在武宇四人当中的瑞昌,心中登时一动。

    那一次成王李千里借故搜府时,此人曾经露了一手精妙的口技。那绝技平日作用有限,但关键时刻,若是精心谋划却可收奇兵之效!

    看到李隆基的目光往自己脸上瞟,瑞昌便上前两步倒身下拜道:“小人料想郡王大事在即,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所以央陈姑娘将小人带到了此地,请郡王恕小人莽撞。”

    陈莞原想从旁插话,见李隆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便住口不言。果然,不多久,她就只见李隆基朝自己点点头道:“陈姑娘,我确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可否将他留在此地?将来若是十七娘问起,我自会向她解释。”

    李隆基把话说得这么分明,陈莞哪敢拒绝,几乎想都不曾想就答应了下来,心里却很是疑惑瑞昌能有什么作用。忽然,她想起那一次李千里带人搜府,凌波也是命她叫来了这家伙,两相印证,她一下子醒悟了过来。

    若非这家伙别有用处,李隆基或是凌波又怎么会看得起这样的人?她果然是有眼无珠,那一巴掌打得实在是莽撞了些!

    当夜,临淄郡王第的姬妾们又是个个独守空房,王妃王宁亲自带人往大书房送了两次宵夜,虽然疲累,心中却是倍感振奋。那些花枝招展妩媚妖艳的姬妾们比她年轻貌美,比她灵巧善媚,但那又怎么样?遇上了如此大事,三郎会找来商量的女人只有她一个。此次若是事成,那么她就不单单是宗室王妃,还能带挈王家再上一步;若是事败,她也会陪着她的三郎下地狱。

    转过角门,她忽然看见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正痴痴地望着那大书房的方向。认出那是丈夫从潞州带回来的侍妾赵绯儿,她不禁晒然一笑。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遇上了李隆基这样以大事为重的男人,纵使色未衰,也未必能长久。

第一百九十章 快刀斩乱麻

    由于正在天子丧期,大明宫中自然是一片缟素,丝竹弦乐皆无。而对于凌波来说,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倒不是这个,而是自己被困在这深宫之中已经足足有小半个月了。以往她就是住在洛阳宫临波阁的时候,也是三天两头溜出去耍玩,就连在上阳宫陪伴则天大圣皇后的时候,也少不得有人说说话。现如今上官婉儿成天忙得连影子都看不见,她自己心中有事,又不想继续在韦后和安乐公主面前讨好卖乖,竟是只有云娘和芳若可以说说话。

    这一日夜晚,在长安殿后头临近太液池的长廊中,凌波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只觉得后背心的汗已经濡湿了衣衫,脑门上也是湿漉漉的。回头看了看云淡风轻的芳若,还有懒洋洋仿佛没事人一般的云娘,她只觉心头冒出了一股极其无力的感觉。

    都说她聪慧灵巧,但是和这两位久经风雨的比起来,她实在是算不得什么,这会儿她已经是急躁得团团转,人家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十七娘,这大热天的别走来走去了,好好坐下吹吹风不就成了?”云娘一面说一面把手帕中的杏脯扔了一块在嘴中,笑吟吟地说,“那一回废太子李重俊作乱,你是百般无奈被裹挟,这一次内外都有人照应,你怕什么?大明宫这么大,倘若有事,就算外头那些羽林军派不上用场,我也可以随便带着你往哪个犄角旮旯里一藏。等风头一过再出来,你就什么闲心都不用操,这岂不是最好?”

    凌波听了一愣,细细一想不由得苦笑了起来。要说她在这是非圈子里头真是陷得太深了,根本没想到她除了祈祷之外,还可以什么都不管地睡大觉。事情都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她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只需坐等结果就好。倘若一切顺利,那么她便可太太平平地当一个小县主,坐享荣华富贵一辈子;若是事情失败……咳,那时候便是一死而已。

    “咦,有不少人的脚步声,似乎是朝这边来了!”

    就在她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了云娘的一个声音。心中警觉的她慌忙抬起头瞧看,却是没看到任何人影,再侧耳倾听了一会,这才分辨出一种零乱的脚步声。稍稍等了一会儿,就只见一个将领带着十几个兵卒疾步朝这边奔来,那将领赫然眼熟得紧,正是几天前自陈刚刚调防长安殿的羽林军飞骑果毅。

    那人行至跟前,甚至来不及朝云娘和芳若多打量一眼便急急忙忙地说:“羽林将士已经斩了韦璿、韦播、高嵩,迎临淄郡王入营。左右万骑正在狂攻玄德门白兽门,有杨思勖这个内应,不多时必定夺门而入。这一次将士们矢志诛除诸韦,长安殿已经不安全,所以郡王事先传来消息,让县主带人入我军中暂避。”

    居然这么快!

    凌波一时间只觉得心跳加速头皮发麻,想要再问几句什么,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最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点了点头道:“好,一切就拜托裴伯父了!”

    此话一出,云娘登时色变。盯着那将领的脸直勾勾地看了老半晌,她终于认出了对方。想到那时他在女皇面前盛气以对,想到那时他坦然解衣受杖,想到那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郎,她不由得吁了一口气。岁月如白驹过隙,他竟是恍然间如此苍老了!见裴伷先根本不曾注意到她,只是急匆匆地和凌波说话,又对身后军士嘱咐着什么,她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

    百杖之威便是成年人也消受不起,更不用说裴伷先当初不过区区十七的年纪。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对他心存爱慕的女子悄悄地对行刑军士假传圣旨;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她那时奉女皇之命到岭南公干,正好碰到那边刺史府追捕流人,又是她暗中使了钱和手段命人手下留情;等到他后来流放庭州的时候,她再也没办法打听到他的情况,只在朝廷诛杀流人之后得知他不曾死,那时候便欣慰了很久。

    只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又何必学那些无知少女般表功?

    凌波不经意间回头一瞥,见云娘神色有异,不禁心中奇怪。不过此时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更不好在此地多做停留,于是她立刻在一众军士的簇拥下来到了值房,旋即就有人送上了三套早就准备好的甲胄。

    裴伷先屏退了众属下,直截了当地说:“兵士们不知道你和临淄郡王早有默契,到时候诛除诸韦的时候,少不得会有人翻你的旧账。你素日跟着皇太后和安乐公主太过招摇,若是这一次不出头做个样子,翌日论功行赏的时候便不好说话。”

    情知人家为自己想得颇为周到,凌波虽说心中颇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点了点头。见裴伷先转身要出去,她忽地想到一件事,连忙出声唤道:“裴伯父,上官姑姑一向待我亲厚,先帝驾崩草诏的时候,她也曾经拟定由相王辅政……”

    “上官昭容昔日对相王父子也算是颇有恩义,到时候临淄郡王应该会设法。”见凌波松了一口大气,裴伷先又解释道,“我已经传下令去,不得擅动长安殿中任何东西,你尽可放心。不过,只希望上官昭容不要和皇太后等人呆在一块,今夜动乱极大,到时候若是兵士们杀红了眼睛殃及池鱼,却是难说得很。”

    凌波僵硬地点了点头,人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一旁的芳若和云娘却交换了一个眼色,前者微微叹了一口气,后者却是讥诮地撇了撇嘴,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换上那套甲胄,解开头上繁复的云鬓,结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随手插上一支玉簪,戴上皮戎,在腰间束上一把佩剑——踏出值房的时候,凌波赫然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她回头看了一眼同样装束的云娘和芳若,发现一个冷若冰霜,一个杀气腾腾,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而,当耳畔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时,她那笑容立刻僵在了嘴角边上,脸色渐渐白了。

    “短短五年功夫,一连三次兵谏……人说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果然是一点不假。”

    听到云娘这一声感慨,凌波也是深有感触。别说这短短五年,大唐立国以来,这兵谏政变还有叛乱什么时候曾经少过?每一次都会有无数人头落地,每一次都会有无数曾经光鲜的门楣随之败落,但这依旧不能阻止无数人前赴后继地掀起一场场狂澜。可笑的是她还认为天意如此人意何为,看如今的光景,这天下有几个人信奉什么天意?

    忽然,三声震天鼓响从远处传来。就在这时,裴伷先带着几个兵士匆匆赶来,直截了当地说:“临淄郡王勒兵玄武门外,三鼓之后已经全部进发,玄德门白兽门已陷。我奉命带兵前往含凉殿请见皇太后,事不宜迟,县主既然已经收拾停当,还请和我同行。”

    事已至此,凌波来不及更没有必要询问自己跟着去做什么。她对含凉殿自然是极其熟悉的,甚至可以说闭着眼睛也能说出所有东西都摆放在什么地方。尽管含凉殿顶多只能算得上是皇后中宫,但自从李显驾崩的那一日起,韦后便将玉玺贴身保管,此刻东西必定还在含凉殿。至于她如何面对韦后的问题,别人是无暇考虑,她是不能考虑。

    大明宫中再一次火光冲天,那火并不是焚烧殿宇的火,而是无数人手中高掣的火炬将黑夜变成了白昼。一路上凌波撞见了好几拨飞骑,尽管这都是当初宗楚客调进宫来充作护卫的兵马,但此时此刻他们的手臂上却绑着鲜红的布条,清清楚楚地昭示了他们的身份。对于这样的局面,凌波惟有在心中嗟叹不已——就算是将身卖给帝王家的禁卫兵士,万不得已之下也会自己选择主人!

    “流芳千载!”

    “光耀万世!”

    但凡相交而过的两拨军队,彼此之间必定会对上这么一句暗号。如是疾驰了大约一刻钟,凌波就远远看见了含凉殿。那座素来庄严肃穆的大殿如今已经乱成了一团,不时有鬓环散乱的宫人从里头跌跌撞撞冲出来,内中更是哭声喊声喧哗声不断。而原本应该是负责此地戍卫的羽林军左飞骑营,则是刀剑出鞘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须臾,只听得一个声音骤然响起:“太后不在宫内!”

    听到这个消息,凌波竟是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然而,就在下一刻,右前方响起了一阵震天欢呼。那欢呼声由远及近,不多时就传到了他们这一边。裴伷先听到那短短几个字的时候,竟是不由自主地蠕动嘴唇重复了一遍。

    “阿韦已死,天下太平!”

第一百九十一章 她也该死!

    韦后死了?

    凌波仍觉得不可思议的时候,却已经有人用枪尖高挑了一颗头颅出来。她几乎是本能地勒马退后一步转过了头,竭力抑制那种要呕吐的冲动。她只觉得一阵阵犹如痉挛似的惊悸,即便是当初被李重俊劫持的时候,她也是愤怒多于惊惧,但此时此刻,她终于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没错,她怕了。

    “不可一世的韦皇后,居然会落得如此下场。”云娘冷笑着叹息了一声,遂朝凌波靠近了些,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她的腿,“事已至此,你也不用想那么多,成王败寇,古今都是如此。就算没有你,李三郎也一定会动手。先头张柬之等人拥太子兵谏洛阳宫的时候,那是有大义名分,所以不用如此酷烈手段。可李三郎今次便如同昔日太宗皇帝,难道你还奢望韦皇后她们能活命?”

    听到云娘这及时的提醒,凌波陡然一凛,强自把那些不合时宜的思绪都赶出了脑海。就在这时,斜里又传来了裴伷先的声音:“县主,玉玺并不在……那人身边,应该还在含凉殿中。卫尉卿薛崇简已经赶来,带来了郡王之命,说是请县主带人进去取出玉玺,然后去迎郡王入宫。”

    凌波这才看到含凉殿的大门口已经站着一个身穿甲胄的年轻人,赫然是太平公主的次子薛崇简。见裴伷先已经下马,喝令前方将士让开了一条道,她便咬咬牙跃下了马,带着云娘和芳若大步走上前去,竭力不去看四周投来的那些目光。踏着溅满了血污的台阶来到殿前,她这才发觉薛崇简的甲胄上布满了斑驳血迹,心中不由一悸。

    “此番能够如此顺利,多亏了十七娘说动了杨思勖!”薛崇简抱拳行了一个军礼,这才沉声道,“若不是他和宫闱丞高力士事先打开了各道宫门,这一路拼杀怎么也得折损无数勇士。三郎说了,天亮之前便要迎相王安定大局,还请你尽快找出玉玺。”

    面对这个曾经险些成为自己未婚夫的男人,凌波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便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当先跨进了门槛。大殿中充斥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鲜红的地毯上能够看到无数污黑的脚印,地上墙上飞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四处的地上还倒伏着生死不知的宫人内侍。她越往里头走,越是觉得脚下沉重,幸好身后跟着的并不止是一个薛崇简,还有芳若和云娘,她这才多了几许倚靠。

    经过正殿和内寝,穿过一条狭窄的长廊,凌波便站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跟前。轻轻推开那扇门,她还来不及跨过门槛,眼前便忽然闪过一道寒光,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时候,她只觉得肩头传来一股大力,整个人就不由自主地被拨到了后头。紧跟着,只听一声惨呼,她就看见一个人影重重地跌在了地上,而她只来得及看到那个傲然挡在她面前的人影。

    自然,那除了云娘不会有别人。

    陡然遭到这样的突袭,薛崇简不禁大怒,更让他恼火的是自己差点让别人得了手。见跌落在地的赫然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依稀还有些眼熟,他便拔出腰刀挺身上前,端详了片刻便冷笑道:“想不到这含凉殿中里里外外搜了一圈,却还叫你逃得了性命!柴淑贤,你身为勋贵之后却甘心为虎作伥,到现在还执迷不悟,那就让我送你去和你那主子作伴吧!”

    闻听柴淑贤这三个字,凌波这才意识到刚刚的突袭来自何方。望着地上那个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女人,看着那个咬牙切齿双目圆瞪的女人,哪里还像是往日那个雍容华贵的女官?尽管知道此人乃是韦后最信任的心腹,绝对不能留下,然而,当看到薛崇简提着腰刀朝柴淑贤当头劈下的时候,她却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薛二哥,刀下留人!”

    薛崇简一刀砍下的时候听到这声音,原本指向柴淑贤颈项的刀锋不禁一偏,恰恰砍在了她的右肩上。然而,他随即毫不犹豫地举起腰刀再次恶狠狠地斜劈了下去,愣是将柴淑贤的惨叫声和喝骂声全都掐断在了半道上。发觉有不少热血溅上脸,他便旁若无人地用袖子擦了两下,这才转过身举重若轻地道:“十七娘,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心软?柴氏全家如今肯定是希望她一死了之,绝不想看到她活着祸害了满门。斩草不除根,恨你入骨的她若是编造一些乱七八糟的,到时候就是你倒霉了。”

    凌波何尝不知道这些,然而,此时一个活生生的故人就死在面前,她还是感到脑袋一片空白。好一阵子,她方才恍过神,再也不敢去看地上那身首异处的尸体,匆匆来到了一旁的柜子跟前,娴熟地移动了几本书和一个花瓶。不多时,那柜子中间就弹出了一个暗格,她从中抱出了一个锦匣,打开盖子查看了一下,又回转身来。

    “这便是玉玺了。”

    薛崇简没注意到凌波话语中的艰涩,铿地一声回刀入鞘,面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有了这个便可名正言顺地迎相王入宫,那只会仰韦氏鼻息的小皇帝也就该下台了。事不宜迟,十七娘,你我一同去迎三郎。他带着大队人马押后入宫,此时大约先到凌烟阁等候了!”

    见薛崇简丝毫没有接过那个锦盒的意思,无奈之下凌波只得亲自抱着出了书房,踏出门的前夕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地上那具尸体。此时此刻,她完全无法用什么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的话来安慰自己,甚至也说不出什么各为其主的话。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借口,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自私和野心,仅此而已。

    “十七娘,把玉玺举起来,让将士们看清楚。”

    和薛崇简并肩走出含凉殿的一刹那,她陡然间听到了这样一个声音。无奈之下,她只得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锦匣,而旁边适时响起了一声大喝:“今日多亏诸位勇士健儿奋力拼杀,如今阿韦已死,大唐社稷再无倾覆之危!当此之际,该当迎相王入宫,重定社稷,以安天下!”

    “相王万岁!”

    闻听此言,底下顿时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和呐喊声。望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炬,望着人们脸上兴奋的红光,望着那些不断挥舞的手臂和兵器,凌波只觉得目弛神摇。此时此刻倘若是相王李旦本人在此,面对这样的高呼,只怕也会感到不知所措。而且,那声音中听不到一丝一毫的杂音,既没有人提到临淄郡王李隆基,也没有人提到太平公主,人们为之欢呼呐喊的人始终只有一个。

    就在这欢呼达到最高潮的时候,忽然有几个军士从一旁瑟瑟发抖的宫人内侍中揪出了一个女人,把人拖上前摔在了台阶下头。为首的那个军士单膝跪下行了个军礼,旋即怒气冲冲地喝道:“这女人我认得,是尚宫贺娄闰娘!”

    起初变乱刚起的时候,贺娄闰娘就警觉得快,匆匆换上了一套宫人的衣裳,果然,不多时便有大批军士冲进了含凉殿,见到衣着华丽的高阶女官就杀,不少年轻貌美的宫人也没能幸免于难,郑氏母女更是第一拨就被人给杀了。她侥幸逃过一劫,却没想到竟还被人认了出来,此时已是吓得魂不附体。瞅见凌波一身甲胄英姿飒爽地站在薛崇简身侧,她又羡又妒,当下便犹如抓着救命稻草似的嚷嚷了起来。

    “县主,县主救命!当初皇太后要借李重俊之事诬陷相王的时候,我也曾从中帮忙效力!我……我知道安乐公主如今正在哪里……奴婢可以戴罪立功!”

    听到贺娄闰娘情急之下竟是自称奴婢,凌波不禁皱了皱眉。想到那一次的事情虽说是她用计胁迫,但贺娄闰娘确实有从中出力,她便朝身侧的薛崇简看了一眼。然而,薛崇简却是冷冷一笑,径直走下台阶去,旋即居高临下地问道:“安乐公主在哪?”

    贺娄闰娘闻言大喜,连忙答道:“安乐公主在紫兰殿……”话音刚落,她就看到一道雪亮的刀光当头而至,旋即便感到胸前一阵剧痛。不可思议地看着那穿胸而过的钢刀,她蠕动嘴唇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头一歪便气绝倒地。

    薛崇简漫不经心地拔出了腰刀,环视了一眼周遭鸦雀无声的众羽林军将士,随即对站在左侧的一个羽林飞骑低声吩咐了几句。

    看到众羽林飞骑齐声领命而去,凌波只觉得自己的两脚都在打颤。她虽然见过薛崇简数次,但从未想到他竟是如此心狠手辣。就在这时,底下依旧聚集的数百羽林军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永年县主素来党附阿韦,她也该死!”

    此话一出,凌波顿觉心中一惊,眼看众羽林中响起了不少附和的声音。她这时方才感到,自己刚刚那点怜悯之心实在可笑得很。在这种兵谏逼宫政变的节骨眼上,她本人都是危若累卵,还奢望什么其他?

第一百九十二章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叫嚷,薛崇简面色一变,猛地抬起头来厉声喝道:“是谁在胡说八道!”

    他乃是太平公主之子,卫尉卿又是从三品高官,这一发怒自有一种非同小可的威势。一喝之下,刚刚颇有些鼓噪的众羽林渐渐安静了下来,但仍是有人用凶恶的目光反瞪着他。此时,他便回身上了几级台阶,又转过身来面对众人,陡然提高了声音。

    “各位都是羽林大好健儿,需得明辨是非分清黑白!阿韦李裹儿曾经多次企图暗害相王,都是永年县主在其中多方转圜。相王染疾在身无人在旁边照应,又是永年县主在旁亲自侍奉,还多方设法将临淄郡王调回了长安。此次阿韦李裹儿鸩杀先帝大权独揽,若没有永年县主心存忠义,费尽苦心从中传递消息,相王怎能安然无恙!”

    凌波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听某部传奇话本,面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偏偏在这个时候,耳畔又传来了云娘戏谑的声音:“要不是我知道薛二郎已经娶妻,还以为他是看上了你方才如此煞费苦心。啧啧,十七娘你还真是有福之人,他这话一说,便奠定了你功臣的身份。只不过,要安抚人心,靠他这区区一句话还不够,毕竟他不是那位李三郎。”

    果然,面对薛崇简义正词严一番话,羽林飞骑中的骚动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这时候,另一边属于万骑的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声喝道:“要不是永年县主忍辱负重,这番事情哪有那么容易成功!”

    “就是就是,大伙儿平日都在宫中宿卫,说话要凭良心,这些年进进出出,宫门口的人哪一拨没得过县主的好处?”

    “要是县主该死,天底下就没人不该死了!”

    心头大震的凌波竭力往黑压压的人群中望去,却没法分辨出为自己说话的那几个人。然而,兴许是她平常待人和气出手大方的缘故,兴许是火头上的士兵渐渐冷静下来的缘故,为她说好话的人渐渐多了,原本带有十分敌意的目光中渐渐流露出一丝丝敬意来。正而随着裴伷先这个赫赫有名的忠义裴相国之侄亲自向几个刚刚投诚的飞骑将领分说了一番,自此再无人质疑凌波这个铁板钉钉的韦后党为何依旧能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然而,当这件生死攸关的问题得以解决之后,当事者本人却是心不在焉。当和薛崇简一同上马前往凌烟阁的路上,凌波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

    “十七娘!”

    凌波正纠结在种种乱七八糟的思绪中,忽然听到这一声叫唤,顿时茫然地抬起头,见是薛崇简策马和自己并骑而行,她便挤出了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薛二哥有什么事?”

    “刚刚那番话是三郎早就预备好的。”薛崇简见凌波面色一僵,不由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你屡次相帮母亲和舅舅,我和三郎都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再说你这次又货真价实立下了大功,自然不能把阿韦李裹儿做的事情清算到你的头上……”

    “我明白。”没等薛崇简继续往下说,凌波就用三个字截断了他的话头,随即苦笑了一声,“我只是觉得我曾经狐假虎威享了那么多年富贵如今安然无恙,她们这些虎却死于非命,这很有些荒谬而已。”

    “十七娘你一不曾为非作歹,二不曾插手朝政,三不曾恃宠生骄,说什么狐假虎威?至于你所说的那几只虎……手段和野心不相匹配,自然就是这样的下场。”

    尽管薛崇简仿佛就事论事,凌波却听出其中颇有些有感而发的意味,不禁疑惑了起来。不过,人家这一番话好歹也是宽慰自己,她少不得感谢了一番,心里却思量起了裴愿这会儿应当在什么地方,是否安然无恙。当然,对于裴伷先居然能事先神通广大地混入了羽林飞骑之中,她也很感慨了一番神通广大。再想到不知所踪的上官婉儿,她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发胀。

    总之,今天夜里是没法睡觉了!

    凌烟阁前已经会合了好几拨人,熊熊燃烧的火炬映照着一张张满面红光的脸,尤其是为首的几个人,都在兴奋地议论着这一路的成就,到最后竟是心痒难耐地比较了起来。功高莫大于拥立,要知道张柬之等人先前得以封王,不就是因为他们拥立了当时还是太子的李显?虽然李显昏庸害死了功臣,但相王最是仁慈宽厚,又有临淄郡王李隆基这样果毅的儿子,他们的未来自然是一片光明。

    “薛大人来了!”

    陈玄礼眼尖,看到了那边疾驰而来的薛崇简,连忙招呼了一下四周同僚。众人不敢怠慢,纷纷约束了手下部属迎了上去。当看到凌波抱着个锦匣从马上跳下的时候,葛福顺眼睛大亮,上前一步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县主,这里面可是……可是玉玺?”

    凌波轻轻点了点头,随即便举目四望,却没有发现裴愿的踪迹,不禁有些失望。这时候,旁边却传来了一个声音:“裴公子奉命前往太极殿护卫先帝灵柩,这是一等一的要紧大事,却又不需要拼杀,郡王不放心交给别人,便交给了裴公子。裴公子既然是裴相国的侄孙,此番又立下了莫大的功劳,事后论功行赏的时候,相王必定会亲自主婚。县主下嫁之日,可别忘了请我们喝一杯喜酒!”

    此时站在这里的都是羽林万骑军官,全都认识凌波这个曾经炙手可热的县主。然而,除了陈玄礼葛福顺等寥寥数人之外,其他人心里原本都有些犯嘀咕。直至陈玄礼笑嘻嘻地插了这么一句话,那几个不明所以的人方才恍然大悟,某个心直口快的甚至在自己的左脸上使劲拍了一下巴掌。

    裴愿进入万骑虽然时间不长,但由于为人朴实最好说话,武艺又没得说,别人都对其很是另眼看待。毕竟,这年头憨厚老实的年轻人几乎绝种了,偶尔看见一个实在是稀罕。更稀罕的是,这小子居然不声不响就拐骗了一个媳妇?

    打趣的话凌波听得多了,脸皮早就历练出了相当的厚度,当下竟是忘记了这一路上的压抑,没好气地瞪了陈玄礼一眼。就在这时,只听远处又是一阵马蹄声,赫然是浩浩荡荡百多号人朝这边驰了过来。为首的那个一身紫衣,正是临淄郡王李隆基。于是,众人纷纷上前迎候,待李隆基下马便炫耀起了自己的功绩。

    “郡王,某斩了武延秀于肃章门外!”

    “我在太极殿西边杀了内将军贺娄迪!”

    “阿韦逃入飞骑营,已被飞骑所杀!”

    “据称安乐公主正在紫兰殿,我已经命人赶过去了!”

    听着这些鼓舞人心的战报,李隆基含笑和众人点头打了招呼,这才看见捧着一个锦匣的凌波。他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径直走上前去,竟是深深一揖到地。凌波见状吓了一跳,待其弯下腰去却又没法搀扶,只得赶紧往旁边闪开。

    平时没人的时候开开玩笑也就罢了,现如今如果是相王李旦继位,那这位主儿指不定就是皇太子,她凭什么受人家这一礼?

    直起腰来,李隆基方才朗声道:“这一拜不为别的,是谢十七娘你救了父王!无论是父王在病中时你和裴兄弟的悉心照料,还是你此次暗中送信让父王勿要进宫赴宴,抑或是之前林林总总……总而言之,身为人子,这份大恩我决不会忘记!”

    百善孝为先,尽管李隆基此话完全将忠字暂时抛开到了一边,却引起了周遭羽林众将士的共鸣,就连某些原本对凌波带有敌意的人也不禁有所触动。而凌波本人刚刚听薛崇简当众说过那么一番话,倒是没多大震动,但也知道李隆基这个人情送得相当不小。当此之际,她捧着那个装有玉玺的锦盒腾不出手,只好躬身回礼说了些理当如此之类的话。

    李隆基又安抚了众将士一番,旋即竟是借口有话要说把凌波带进了凌烟阁。直到那扇大门关上,他刚刚在人前的自信和神采倏然间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压抑的凝重。

    “上官昭容死了。”

    凌波起初还在想别的事,乍然听到这六个字还没反应过来。等到她陡然间明白这话究竟代表什么含义时,她的脸一下子变成惨白一片,手中的锦盒砰然落地。然而,她却顾不上里头装着的是玉玺,她能想到的只有李隆基刚刚说的那句话——上官婉儿死了!

    李隆基瞥了一眼从锦盒之中掉出来的玉玺,蹲下身将那玉玺捡了起来,这才沉声解释说:“我和刘幽求率兵入宫的时候,上官昭容带着人秉烛迎候,还拿出了她当日草拟的先帝遗诏。论理,她先前照应过我和父王,这一次也在诏书上留了地步,也算是有功之人,但她千不该万不该一口咬定,立温王李重茂乃是先帝之意!先帝分明是为阿韦李裹儿鸩杀,哪来的什么遗命!”

    当此之际,凌波反倒冷静了下来。看着李隆基那张冷肃的脸,她冷冷地问道:“也就是说,你想让姑姑宣称遗诏乃是伪造,真正的遗诏另在别处?”

    见李隆基沉默不语,她不禁冷笑了一声。

    上官婉儿会主动秉烛前往迎候,这自然是可以预料的事。上官婉儿一向以识时务善抉择著称,并不是会在一条要沉的船上坚持到底的人。之所以会坚持那份遗诏,是因为她料定了韦后安乐公主必死无疑,若是李重茂还坐在帝位之上,那么她乃是后宫品阶最高的妃嫔,少帝年幼,兴许她还能求得皇太后尊荣;而李重茂若是被废,她这个前朝妃嫔便一文不值。自然,其中也许还会有对先帝李显的一点情分,不欲大权旁落。然而,在那种节骨眼上,上官婉儿想得太多太远了。

    “十七娘,你要知道,上官昭容不是你,她党附阿韦卖官鬻爵淫乱宫闱的劣迹天下皆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若是真的有心辅佐父皇,你能做出的选择,她为何不能?而且,只有父王即位才能安大唐天下,才能镇天下民心……”

    “所以,但凡是韦氏余孽都要死,所以她也必须死,我说的没错吧?”

    凌波打断了李隆基的话,忽然有一种狂笑的冲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上官婉儿并不是她,上官婉儿的一生都和皇权联系在一起,除非迫不得已又怎么会放弃所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早应该知道,李三郎是做大事的人,与虎谋皮,原本就是最大的虚妄。

第一百九十三章 无可挽回

    这又是长安城的一个不眠之夜。

    太极宫和大明宫的震天喊杀声惊醒了无数权贵,也吵醒了无数百姓。遥想上一次长安流血夜,人们不禁愈加惶惑,能做的却只有紧闭大门在心中默默祈祷。到了清晨,方才有几个胆大的人打开门张望了一下,却见满大街都是凶神恶煞的兵卒,不由吓得缩回了脑袋。然而,在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的当口,兴道坊一座富丽堂皇的豪宅门口却摆开了车驾,那赫然是一驾厌翟车。

    “婉儿死了……”

    太平公主喃喃自语了一句,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藏不住的黯然,旋即便面色如常地弯腰登上了马车,再也没有和薛崇简说一句话。她确实比别人早知道兵谏逼宫的消息,但仅限于早一步。韦后虽然册立了新天子,虽然自立为皇后,但她可是高宗武后的嫡亲女儿,这几年来一面聚财一面散财,朝堂上文武百官当中,至少有一小半都是站在她这一边。所以,她忌惮的仅仅是韦后手中尚有军权,仅此而已。

    可是,想不到李三郎竟然不动声色地做了那么多准备,竟然在李重俊已经失败过一次的情况下还能有这样的魄力。两日前薛崇简说崔日用派人前来提醒,他和李隆基准备发动的时候,她还暗地里调集了所有家丁奴仆,而且准备好了众多信使,万一事情有变就打算联络文武大臣走第二步,昨夜她甚至是抱着武后钦赐的宝剑入睡。然而,到头来李隆基却是一举成功。

    韦后死了,安乐公主死了,上官婉儿死了,柴淑贤贺娄闰娘死了,郑氏母女也死了,曾经烜赫一时的女人们都已经成了夜空中陨落的流星,她虽然仍傲然挺立在众人之上,可这仅仅因为她是相王李旦的嫡亲妹妹。上一次张柬之等人的宫变,她劝武后拟定了传位诏书;这一次李隆基扮演了定国安邦的角色,她能做的,仿佛也只有让那个侄儿退位让贤了。

    突然,她的心里浮现出了一个名字,旋即拉开车帘冲着马车旁的薛崇简叫道:“二郎过来!”

    等薛崇简策马靠过来,太平公主便低声问道:“十七娘眼下如何?”

    “十七娘?”薛崇简诧异地挑了挑眉,然后就笑道,“十七娘和我在含凉殿中找到了玉玺,然后在凌烟阁和三郎会合。要不是她替三郎说动了杨思勖,还有那个高力士相助,这一次也不会这么顺利。她既然立下了那样的大功,当然和韦氏余孽不同……”

    听儿子啰里啰唆说了这么一堆,太平公主不禁有些不耐烦,遂打断了问道:“谁问你这些!十七娘和上官情谊深厚,三郎杀了上官,她难道就没有一点举动?”

    “说起这个……三郎和十七娘在凌烟阁里头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的话,后来三郎面色很不好看地出来,打发我回来接母亲入宫。”薛崇简这才记起某些可疑的细节,心里便犯起了嘀咕。虽说他和凌波的婚事不成,但是他早从李隆基那里得知凌波有了心上人,倒没什么遗憾或是心结,更何况对裴愿也观感不错。此时想起来,李三郎那时候的脸色何止是很不好看,简直是发青。

    那个彪悍的丫头不会是在李隆基脸上打了一巴掌吧?他的心里一下子浮现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倒有些后悔当时不曾看清楚。至于上官婉儿的死他倒是无所谓,他不是还在凌波的面前杀了柴淑贤和贺娄闰娘吗?这种清算旧账的时候,可容不得有半点心软!

    看到薛崇简在那边发愣,太平公主冷哼一声便放下了车帘。此时,车轱辘的响声,不时传来的马蹄声,军士们的吆喝声,这一切都如潮水般从她的耳边退散而去。设身处地想一想,倘若她是那个丫头,处心积虑做了这么多是事情,到头来却换不到至亲的性命,那根本不是挫败,而是深深的绝望。这世上会钻牛角尖的都是聪明人,她似乎有必要去看看那个丫头。

    李三郎,论起杀伐果决来,你果然才是深得则天大圣皇后真传的那个人!

    比起早有准备的太平公主来,当相王李旦一大清早看到风风火火的裴愿奔进来,听说奸佞已除时,他先是感到一种货真价实的茫然,旋即又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如释重负。被人拥上象路车之后,他在沿途看到无数甲士满大街地飞奔,看到他们在马上朝自己毕恭毕敬地行礼。当抵达宫门,再看到李隆基率领一大群文官武官等候在那里,他一瞬间竟是觉得悲从心来。

    于是,面对伏地请罪的儿子,他只是拍了拍那宽阔的肩背,却没有说任何话。想当初他上头有三个兄长,他从未想过什么继承皇位,唯一的愿望就是读万卷书,做一个逍遥自在的亲王。然而,命运却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他被立为天子,被废为皇嗣,被封为相王,兜兜转转,他最后却又站在了这太极宫前。

    他的父亲是皇帝,他的母亲是皇帝,他的哥哥和侄儿也是皇帝……现如今,无论自愿与否,他都不可能后退了。眼下的局面比昔日他那位母后末年倦政的时候何止要乱上一倍,李重茂又怎么可能收拾得了那残局?他就算是老好人,被人几乎算计到死路,自然不会再同情某些人的死,他也没有资格去同情某些人的死。

    望着那龙飞凤舞的承天门三个大字,李旦忍不住泪水涟涟。周遭众人见他如此光景,不由得面面相觑,李隆基更是心里咯噔一下。若是从好处说,他这一夜自然是诛除逆乱力挽狂澜,救大唐社稷于水火之中。可是,这一切毕竟还要父亲李旦的认可。看父亲如今这架势,他纵使昨夜策划了那么大的事端,此时也不禁心有惴惴然。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想着宫内情势未定而让裴愿回去接父亲,而是应该自己亲自走一趟的!

    就在李隆基着实有些吃不准意向的时候,仰头盯着承天门久久不曾挪动步子的李旦倏地转过身来,对着身后的儿子沉声说道:“社稷宗庙不坠于地,皆汝之力也!”

    这一句斩钉截铁,周边文武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心中都是一振,李隆基原本尚担心事到临头李旦却又谦逊让国,此时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比相王李旦先一步赶到的太平公主见此情景,嘴角也流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于是,众人簇拥着相王李旦先往太极殿拜谒了先帝李显的梓宫,又前往蓬莱殿谒见了战战兢兢的少帝李重茂,得其“亲口”许相王辅政大权,一切也就名正言顺了。

    这一夜,宫中显得异常安静。原本歌舞升平热热闹闹的太液池,如今也变得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尤其是作为中宫的含凉殿在月光下更是凄苦悲凉毫无生气。甚至连往日喜欢在太液池边悄悄许愿的宫人们,如今也不敢往那池边靠近漫步。就在昨天夜里,这碧波荡漾的池水曾经埋葬过好些人命,那些惨叫声仿佛现在仍然听得到。

    距离太液池较远的朱镜殿原本住着李显的两位美人和一位才人,但李显驾崩之后,韦后便命三人迁出,这座还算富丽堂皇的宫殿便空了下来。然而这一晚,冷清了很久的朱镜殿却是又流露出几分人气,但住在这里的主人却是面色苍白眼中无神。

    “从今儿个早先开始,长安城九门就都关闭了,太极宫大明宫和皇城的宫门也全部关闭搜寻逆党,宫里此时大概已经告一段落了,但外头还在抓人。据说宗尚书和他的弟弟想要趁乱出城,结果却在通化门被人认出,当场格杀;皇太后……韦庶人的堂兄韦温被斩于东市;相王奉陛下御安福门,慰谕百姓,斩赵履温以谢天下;韦巨源相公执意出门入宫,为乱兵所杀;对了,说起来有两个人是最无耻的,秘书监汴王邕和雍州牧窦从一都亲手杀了自己的夫人,一个是韦庶人的妹妹崇国夫人,一个是韦庶人的乳母,结果还是被双双降职打发出了长安……”

    “别说了!”

    凌波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口打断了陈莞的话。陈莞为什么说这些她当然明白,不过是告诉她,这兵谏逼宫难免死人,这么多王公大臣死于非命,上官婉儿的死也在情理之中——比起某些遭了池鱼之殃的人来说,上官婉儿无疑坐实了某些罪名。可是,明白并不代表她就能够接受,这么多年的情分,这么多年的教导,这么多年的照应,又岂是一句在所难免可以打发的?

    陈莞没料到这位素来最好伺候的主儿如今就是转不过弯,心里这无奈就别提了。站起身看到那根本不曾动过的红豆粥和枣泥糕,她不禁叹了一口气,正要转头叫朱颜一起帮忙相劝,却看见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慌忙下拜行礼。

    “拜见太平公主。”

    陡然听到这个声音,凌波这才抬起头来,见太平公主款款走到面前,她连忙掀开腿上盖的羊毛毯子便想下地。然而,她的手一动就被人按住了,紧跟着对方竟是贴着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十七娘,逝者已矣无可挽回,就算婉儿再不甘心,你这个活着的人也不可能从九幽黄泉把她拉回来。婉儿还有不少诗赋流传在外,你若是真的想她,不若找点事情做,把这些搜集之后刊印出来。”太平公主如是一说,见凌波脸色稍缓,她便顺势岔开了话题,“今天要不是八哥提起,我还不知道你和裴愿已经到了那样的地步。昔日裴相国本就是冤死的,八哥自然会为其平反。话说回来,万年韦氏关中大族,这一次死伤无数元气大伤,武家受到株连的人也是不知凡几。可以说,武氏如今都在看着你。”

第一百九十四章 人贵自知

    要是往日太平公主提到这桩婚事,凌波必然会神采飞扬,可如今心灰意冷之际就没那个兴头了。再一听太平公主提到武氏宗族,她更是不由得眉头一皱:“看着我?虽说伯父去世之后,武家便不复往日风光,可终究还过得去。如今被临淄郡王这么高举屠刀一番宰杀,上上下下的人都吓破了胆,只怕恨不得把我吞下去才对吧?他们不骂我引狼入室就罢了,还能指望我?这些人纵使要求人保平安,也应该求公主才对吧?”

    “武攸暨虽是武家人,却是出了名不管事的,再说他是尚公主,又不是娶我这个公主,我凭什么替武家人出头?”太平公主挑眉一笑,随即意味深长地在凌波肩头轻轻拍了拍,“十七娘,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此次兵谏之后,现如今那位小皇帝的皇位是坐不长了。八哥素来喜你有情有义,一定会厚待于你。八哥一旦成了天子,必定要立东宫,不论是为你还是为裴氏百年计,你都得好好谋划。这几天外头乱,你就在宫中先休养着,八哥忙完了,必定也会来看你。”

    太平公主既这么说,凌波只能微微欠了欠身,让陈莞代为送客。人一走,她歪着头靠在枕头上,渐渐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容。这大局才刚定,新的一轮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又开始了么?李三郎啊李三郎,你刚刚立下定国之功,这会儿就有人算计起东宫储君宝座了!若是你费尽苦心却为他人作嫁衣裳,不知作何感想?

    这个念头犹如火星一般,在她的脑海一闪现就变成了燎原大火。然而,就在那熊熊大火烧得她有些动摇的时候,她骤然间清醒了过来,毫不犹豫地用冰雪覆盖了这一切。已经够了,武后一辈子强势,到头来在上阳宫孤苦伶仃地走完了最后的日子;韦后安乐公主野心勃勃,到头来身首异处死于非命;上官婉儿玩弄权术玩弄了一辈子,却终究败在一个后辈手里;至于柴淑贤之流就更不用说了,崛起得快坠落得也快……人贵有自知之明,她自己若不想成为划过天际的流星,还是尽早抽身而退的好!

    “李三郎来了,你见不见?”

    陷入沉思当中的她陡然间听见这句话,不禁惊得一抬头,见是云娘仿佛幽灵一般站在床前,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沉吟片刻,她便意兴阑珊地问道:“陈莞刚刚送了太平公主出去,他们姑侄俩没在门口碰上?”

    “当然碰上了。”云娘顺势在床头坐下,笑吟吟地说,“而且还热络得很,太平公主还很是夸赞了一番李三郎的功劳,当然,李三郎也少不得托辞说这是姑母庇佑等等。如今太平公主已经走了,李三郎正在前头和陈莞说话……不是我多心,那丫头脸上的红晕遮都遮不住,应该是早就陷进去了。女大不中留,要真是如此,你不妨成全了她。”

    说到这里,云娘顿了一顿,这才语重心长地劝道:“上官死了,我和芳若都嗟叹不已,毕竟当初她对我们也有恩情。十七娘,我算是看出来了,李三郎为人坚忍多智,事到临头又异常果断。与其说他像昔日则天大圣皇后,不如说……”

    “不如说他像是太宗皇帝对不对?”凌波接上了云娘的话头,然后又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我不甘心,我痛恨自己没有早些看出他的本性,但我不会用一个错误去弥补第二个错误。你出去告诉李三郎,我不想见他,请他回去。”

    朱镜殿的外殿中,李隆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陈莞说着话,眼睛却一直注视着那通往里间的小门。他有意避开裴愿来到这里,却不想刚刚在外头撞见了姑母太平公主。尽管她笑吟吟地暗示说李重茂必定会退位,但他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他该说的已经都说清楚了,其实没必要再和凌波纠缠不清,可他却还是来了这里,因为有些事情似乎不是快刀斩乱麻就可以解决的。

    “郡王,县主说暂时不想见你,你还是请回吧。”

    就在他等得心烦意乱的时候,终于有人从那扇门出来,带来的是一个他能够预料到的消息。看着满脸无奈的云娘,他微微点头便转头离去。而他这么一走,陈莞不禁有几分焦虑,疾步来到云娘身边低声问道:“云姑姑,这是不是太生硬了?若是相王代……郡王必定会入主东宫……”

    云娘却是意味深长地在陈莞的面颊上拍了拍,这才举重若轻地说:“丫头,我已经和十七娘说过你的事,若是你真的喜欢那位郡王,这事情十七娘也能成全。不过你要想清楚,他还是郡王就已经有这么多妻妾,将来若是更进一步又会如何?”

    闻听此言,陈莞一下子怔住了,直到云娘离开也久久没有反应过来,竟不知道心中是欢喜还是怅惘,抑或是忧虑。

    第二天大清早,随着大赦令的颁布,席卷长安一天两夜的风暴终于算是过去了。然而,长安城上空的血色阴云却依旧没有散开。比起昔日李重俊谋逆之后的株连杀戮,这一次的杀戮有过之而无不及。韦氏乃是关中大姓,在这一次的清洗后几乎十不存一,只要和韦后血缘近的家族都被连根拔起,甚至连襁褓幼儿都不曾放过。

    不管是驸马都尉,不管你昔日有什么样的功绩,不管你是否无辜,只要你姓韦,在杀红了眼睛的羽林军金吾卫眼中全都是官爵功劳。除此之外,哪怕是仓皇逃出京城的纪处讷等人也纷纷落网被杀。而武氏宗族中素日里党附韦后的也被诛戮殆尽,余下的流放的流放贬官的贬官,那一番森杀气象,血腥二字根本不能形容此中万一。若不是大赦令下达,长安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头落地。

    大赦之后自然是论功行赏。临淄郡王李隆基以功最高进封平王,押左右厢万骑;参与此次兵谏的薛崇简钟绍京刘幽求等等各有加官进爵。此外,行事周到的李旦也没忘了派出使节宣抚各道,又命人去宣慰先帝李显尚在均州的儿子谯王李重福。仅仅是两天后,太平公主便代传小皇帝李重茂的诏书,请让位于相王。于是,为了这么一件事,朝堂上乱哄哄一片。

    “也就是无谓的推辞不受,然后百官固请,如此循环往复而已。”

    那位即将要受禅让的老好人相王李旦,此时却和凌波一同站在朱镜殿的后花园中,哪里有半分皇帝的架子和尊贵。看着那繁花似锦的景象,他忽然转过头端祥着凌波,见她脸色苍白,不禁怜惜地摇头叹道:“我知道你心结未解,不过,一味地闷在里头也不是办法。三郎把之前种种事情都对我说了,我才刚知道,这些年来他和你之间还有这许多联系。人在世上身不由己,尽管这一日两夜的杀戮绝不能用这四个字来解释,但亦是因果循环……咳,不说那么多了,我还等着喝你和裴郎的喜酒呢!”

    看到李旦一瞬间露出的那种和蔼表情,凌波不禁一呆,转而便微微笑道:“舅舅,明天你就该自称朕了。”

    “称孤道寡……比起已经故去的七哥,我只有一点是胜过他的,那便是我膝下的儿女都还算争气。”李旦笑着点点头,忽地生出了一个念头,“要说论功行赏,你的功劳却还不曾封赏过。如今武氏宗族几乎凋零殆尽,武攸绪山野闲人,更不适合为你主婚。我当初病倒的时候,都是你和裴郎侍奉榻前,我看着你和他也就是像是自己的儿女,不若我认了你作义女,封你为公主如何?”

    “舅舅又开玩笑了!”凌波却只是微微一怔便摇头拒绝了这个看起来很诱人的提议,“不管舅舅说我有功劳也好,有苦劳也罢,别人看到的都是我昔日深得韦……那两位宠信,这当口要是多出一个公主来,天下人又会怎么看舅舅?说一句大不敬的话,他们会不会认为又出了一个先帝?就算是婚事,我想也不必在长安招摇,或者是去裴氏故地,或者是去庭州,总之不必闹得天下皆知。”

    一番好意被人拒绝,换作别的即将登上天子尊位的人就算不是恼羞成怒,至少也会感到心中不悦,而李旦却只是叹了一口气。他是极重旧情极痛恨杀戮的人,即便是几天前还深恨韦后安乐公主,此时再回想当初,那恨意也就淡了,更不用说其它人。

    “你既然一意如此,那便罢了。朕也没有什么其它的礼物可以送给你,明日之后便颁诏赦裴氏一门。这个天下乱了那么久,是是非非也该分清楚了。”

    眼见李旦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凌波自是感到心情轻松愉快。钱财她如今已经很不少了,也不需要什么尊贵的头衔来吓唬人。想当初裴愿问她愿不愿意留在庭州的时候,她还曾经犹豫过,眼下看来却是没什么好犹豫的。那里顶多只有明刀明枪的厮杀,但那里更多的却是热血勇士,她已经厌倦了洛阳厌倦了长安,还不如远远遁走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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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高歌

    曾经权倾天下的韦后和安乐公主生前绝对不会想到,她们这样尊贵的人居然会死在乱兵刀下。而当她们在之前肆意凌辱李重俊尸体的时候也不会想到,若非李旦在受禅让登基为帝之后下旨礼葬,她们在死后只怕是连一个安葬的地方都没有。尽管李旦尚存了几分仁慈之心,但却仍是从群臣之意,贬韦后为庶人,贬安乐公主为悖逆庶人,各以一品礼和二品礼下葬。

    相比韦后和安乐公主尚留有少许体面的入葬,上官婉儿的下葬则显得无声无息。昔日上官家赫赫门庭,却因上官仪触怒武后株连全家而败落;而上官婉儿以一己之力为上官仪讨回了公道,封父荫母,重饰上官氏门楣,最终却仍是蹈了祖父的覆辙。

    下葬这一天,除了凌波和裴愿,再没有上官家的其他亲戚到场——因为上官家已经没有直系后人,姻亲之类的亲戚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冒着得罪新帝的危险前来——尽管上官婉儿并没有被追贬为庶人,李旦甚至默许保留了其昭容的封号。

    “若是我恳求陛下,姑姑其实是可以再等两年陪葬定陵的,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把她葬入上官家的祖坟?”

    听到凌波这么一问,裴愿不禁攒眉苦思了起来,末了却轻轻揽住了凌波的肩头:“爹爹说过,上官家败落之后,上官昭容便随母亲没入了掖庭。原本是宰相家的金枝玉叶,最后却成了奴婢,只怕她这一生最耿耿于怀的就是自己的出身了。想当初她追封祖父为楚国公中书令,追封父亲为天水郡公黄门侍郎,也正是为了弥补出身的缺憾。”

    “你能明白上官姑姑一直以来的夙愿就好。”凌波苦涩地笑了笑,朝裴愿怀中又靠紧了些,随后又低低地说,“难怪南朝刘宋最后一位皇帝死前曾经悲鸣,愿生生世世,不生帝王家……她虽不是出身帝王家,却是一直生活在帝王家。什么锦衣玉食一呼百诺,到头来却还不是两捧黄土?则天大圣皇后爱她的才,却不惜其人;先帝爱她的文思敏捷,却未必真正爱她的人;至于那两位也多半差不多。我比姑姑幸运的是,我还有你。”

    裴愿还是第一次听到凌波这样赤裸裸的坦明心迹,而不是往日亦笑亦嗔的话语和眼神。他只觉得一股难以名状的幸福感一瞬间充满了全身,只觉得这些天缠绕心头久久不去的烦恼全都一扫而空。于是,他反握住了凌波的手,诚恳地说道:“相王……呃,陛下已经答应追赠伯祖太尉和益州大都督,父亲也很快便要入朝为官,成日里都有不少人上门。那些我当初拿着钱都见不到的人也纷纷前来结交,我越看越觉得厌烦。小凌,中原虽然好,但这里的人心实在太难以捉摸了。”

    “口口声声说什么中原,难道你不是中原人,还是西域那些外族人不成?你爹爹是洗马裴氏,你娘是范阳卢氏,都是高门大姓,相比之下,武家才是真正的暴发户低门头。我问你,如今上你家提亲的人,是不是把你家的门槛都踏破了?”

    凌波说着便虎视眈眈地瞪着裴愿,见其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不禁气不打一处来,遂在他腰上的软肉处狠狠掐了一记。

    “提亲的人不少,别说我觉得烦,就连爹爹也不耐烦,索性放出风声去,说是我的婚事陛下早就定了。”这时候,裴愿素来憨厚的脸上破天荒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甚至还挤了挤眼睛,“亏得那些人还不死心,居然有人拐弯抹角去问陛下,结果碰了个软钉子。陛下昨日召见我的时候说了你的意思,我也想回庭州去热热闹闹办婚事,不过,陛下一国之君不能远行,我们总得先让陛下喝一杯喜酒吧?再加上还有其他的裴氏族人和卢氏族人,长安这里少不得也要操办一回……”

    初秋的天气原本就还炎热,裴愿这么唠唠叨叨几句话一说,凌波只觉得脸上发烧,暗自在心里把多嘴多舌的李旦埋怨了一通。这婚事的八字还没一撇,李旦和裴愿罗嗦那许多干什么?但转念一想,她又是心中一动,旋即便蹲下身子摩挲着墓碑上那几个字,抖手把早就预备好的几本诗集丢在火盆里烧了,又端端正正地在墓碑前跪下,重重叩了三个头。挺起腰的时候,她却看到旁边多了一个人影。见裴愿拜了三拜之后,又瓮声瓮气地咕哝了些什么,她不觉异常奇怪。

    “你在说什么呢?”

    裴愿站起身把凌波扶了起来,这才嘿嘿一笑:“小凌,我和上官昭容说,若是以后我们有了孩子,等他们懂事了,就带他们一起来这里拜祭她。到时候,我一定让我们的孩子叫她一声祖母。”

    凌波愕然回头,却见裴愿脸上赫然是淳朴真诚的笑容,她顿觉心中流过了一丝暖意,竟忘了给他一个白眼。

    回程的路上,她不想骑马,索性让一群护卫牵着两匹坐骑远远跟着,自己则是和裴愿并肩缓缓而行。此时已经是收割的季节,在尤带着几分燥热的秋风中,官道两边的农田中四处可以正在收割的农人,时不时能听到吆喝声和欢笑声。尽管也有人朝她这一行锦衣华服的人投来艳羡的目光,但更多的人都在面朝黄土,算计着今年的收成。

    于是,凌波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句话:“你说,如果我们俩原本是男耕女织,那会是什么样子?”

    裴愿哪里想得到凌波陡然之间会提到这个,不禁愣了一愣,皱着眉仔仔细细想了一想,他就笑了起来:“我肯定是勤勤恳恳地干活,成天手忙脚乱浇水施肥,结果却把地里翻得乱七八糟,一年到头都得靠乡亲接济度日;你肯定是三天两头弄坏织绢的机子,然后让我去镇上找人来修,织出来的布却卖不出去……”

    说到这里,他忽然夸张地大笑了起来,继而用手拂落了凌波头上的一片落叶:“好在我们去庭州不用种地织布,到时候我去放马,你去牧羊,闲了就吹吹羌笛唱唱歌。我的羌笛就是跟上次那个老牧民学的,对了,我还没听过小凌你唱歌呢!”

    居然敢说我不会织布,织出来的布卖不出去!凌波一瞬间额头青筋暴起,恼怒地瞪着两眼都是憧憬的裴愿。直到裴愿说起放马牧羊吹笛唱歌的时候,她的脸色方才渐渐缓和了下来。乃至于听到裴愿最后的那个要求时,她也只是丢了个白眼,却想到了母亲仍在时唱的几首民谣——她以为早已忘记,却掩藏在记忆深处的民谣。

    “七月晴皎皎,

    磨镰割好稻。

    稻香千里闻,

    却盼郎来到。

    郎立清溪头,

    妾坐青山坳。

    相对长依依,

    不知岁月老。”

    凌波起初还只是低声哼唱,但循环往复唱了几遍之后,渐渐就放开了声音。第一次听到她唱歌的裴愿愣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至于跟在后头的武宇等护卫看到这诡异的一幕,则是个个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听着听着,裴愿终于记住了那歌词,竟是也跟着一起高声唱了起来。一时间,两边收割的农人也忍不住抬头朝这边望来,那原本艳羡的眼光渐渐变得柔和了,几个一把年纪的老汉甚至兴致勃勃地加入了唱歌的行列,那破锣似的声音原本应该是极其难听的,此时夹在歌声中却流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韵味来。

    在这一行人后头更远的地方,李隆基听着那风中飘荡来的歌声,不禁轻轻在嘴里念着那歌词。就在昨天,他刚刚被册立为太子,终于得以入主东宫,他原本该是极其欢喜的,但却在这本该会集东宫群臣商讨今后策略的时候,只带着少许随从悄悄跟着凌波一行悄悄来到了这里。忽然,他转头瞥了一眼身旁的两个美男子,意味深长地问道:“你们跟着十七娘都很有些年头了,你们说她可会真的远去庭州不复回?”

    在凌波的默许下,陈珞已脱了贱籍辗转谋了良家出身,如今已是东宫左春坊录事,此时听李隆基问这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沉默良久,他才字斟句酌地说:“县主在长安洛阳的是非圈子里浸淫了那么多年,塞外天高地阔,或许她真的不会回来。”

    “那却未必!”

    尽管是和以前相同的锦衣,但如今的瑞昌穿在身上,却显出一种往日绝对不会外露的英气来。望着那个让他脱离了苦海得以走上关键一步的人影,他的桃花眼中流露出了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也不去看陈珞,就在马背上对李隆基微微欠身道:“塞外虽然状似天高地阔,偶尔游览一番固然是心旷神怡,但对于县主这样的人来说,住上不多久便会感到厌烦。臣可以打保票,即便裴公子河县主伉俪和谐,不出一年半载,他们也必然会回归长安。”

    “是吗?”

    李隆基淡淡地笑了笑,忍不住又在瑞昌的脸上多看了几眼。那一天虽然有内应外援,但在进入禁苑的时候,若不是瑞昌以口技喝止了几个发现端倪的卫士,钟绍京未必能在其妻的劝告下前来迎候,后头的事情也不会如此顺遂。而这样一个曾经屈身下贱的男宠,居然乃是徐敬业后嗣,则更是让人无法想象。

    该走的始终会走,该回来的终究会回来。他的眼里最重要的是功业,而裴愿眼中最重要的却是她,这便是最大的差别。而已经躺在冰冷棺木中的上官婉儿,则是永远不可逾越的天堑。

    锦瑟尤空响,华年谁与度。

    第二卷完

    PS:不管大家怎么看,这一章写得很有爱……嗯,第二卷终于完结了,这也是最长的一卷,接下来就是最后一卷了,敬请期待,顺便笑眯眯地要几张粉红票,嘿嘿

第三卷 华年舞 第一百九十六章 家事便是天

    敕勒川,

    天山下,

    天似穹庐,笼罩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一碧如洗的蓝天下是辽阔的草原,无数骏马正在撒欢似的奔跑,成群结队的牛羊们则是在四下里啃食嫩草。腰挎弯刀的牧人们骑在高头大马上高声谈笑,说起去年那个严寒的冬天全都是唏嘘不已。好在春天已经来了,河流上的冰层已经融化,冬天一片枯黄的草根也已经重新焕发出了青翠,熬过了一个冬天的牛羊们正在长膘,不时还能捕捉到几匹落单的野马。

    在前两年突骑施那位自立为可汗,连番打仗打得西域不得安宁之后;在东突厥趁势入侵,在庭州附近掀起连场战事之后;在中原连番兵谏,皇位更迭之后;在去年连月大旱,水源严重紧缺之后;人们终于盼来了一个美好的春天,一个复苏的春天,一个太平的春天。而除了感慨天神终于眷顾赐福之外,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则是庭州城的那场盛大婚礼。尽管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但新娘的美貌和陪嫁,新郎的家世,乃至于庭州裴氏的每一点每一滴,都成了人们议论的焦点。

    而人们议论的那一对年轻夫妻,此时却策马并肩而行,笑吟吟地看着蓝天白云草地,还有那数不清的牛羊骏马。裴愿的手中挽着一根长长的鞭子,但他却并不用鞭子驱赶身边的牛羊,而是用嘴发出声音各异的唿哨,如臂使指地把上百只羊管理得服服帖帖。而自从凌波第一次牧羊却把一群羊赶得乱七八糟之后,她只好早早放弃了这种高难度的活计。

    凌波穿着一件寻寻常常的对襟窄袖衫子,和寻常牧民女子不同的是,她的衣襟上绣了不少精致的穿枝花,袖口和衣衫下摆上也有一圈漂亮的锦绣滚边。至于牧羊的时候还远远跟着一群护卫的牧羊女,则更是显得稀罕。不过她和裴愿这些天隔三差五就要这样来上一回,那些牧民们最初还会好奇地聚在不远处围观,久而久之也就渐渐习惯了,只会在闲暇的时候瞅上一眼议论几句。

    相形之下,身量愈发敦实的裴愿看上去自然更像一个普通牧民。当今天子即位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为裴炎平反追赠官职,而裴炎的直系亲属后代也一一得到了赦免。裴伷先授太子詹事丞,赫然已经是正四品上的高官,不愿留在长安的裴愿也受封骑都尉,授北庭都护府录事参军事,就连年纪轻轻的裴范也因为父兄的功劳受封飞骑尉。

    “娘前几天也到长安去了。”裴愿说着便转头朝凌波笑了笑,“当初我们成婚的时候,娘还说什么习惯了这天高地阔的大草原,不愿意到长安城那种憋闷的地方去,可到后头还是耐不住性子,眼巴巴地带着人追了过去!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果然是一点不假。”

    说起阿史那伊娜这个婆婆,凌波不禁心有余悸。相较中原世家的礼节门规森严,婆媳之间那些繁复的礼数,阿史那伊娜无疑是极其好伺候的。想当初她过门之后只叫了一声娘,这位出手阔绰的异族公主就恨不得把所有积攒下来的各色首饰给她添妆裹,同时也没少和她交流某些问题,为此甚至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些栩栩如生的春宫画——言下之意只有一个,年纪都不小了,该好好生儿育女,也好让某个作婆婆的人可以抱上孙儿孙女。

    见凌波兀自瞪着自己不说话,裴愿登时醒悟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岔开话题道:“爹爹先是回乡祭祖,如今也应该回长安了。”他忽然沉下了脸,恨恨地骂道,“那些裴氏族人还真是可恶,想当初伯祖被杀,爹爹被流放的时候,就没见一个人站出来说情。如今爹爹显贵,他们就一个个都巴结了上来,甚至还以娘出身异族为由,让爹爹休妻另娶!全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

    “幸好陛下在敕封了你的亲生母亲之后,又封了娘诰命郡君,否则……”

    想想阿史那伊娜的骠悍个性,凌波丝毫不怀疑她会带着人打上裴氏宗堂,到了那时候,事情就真的是不可收拾了。当然,她那位公公也还算是有良心的,总算是咬紧牙关不松口,最后是太子李隆基亲自出面,才算是压下了这档子事。毕竟认真论起来,裴伷先在流放庭州之后和阿史那伊娜成婚,既没有父母之命,也没有媒妁之言,也难怪某些人耿耿于怀。

    “别说爹娘了,你这个北庭都护府官成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就不怕人家弹劾你?”

    “弹劾什么?如今陛下登基天下太平,就连突厥默啜都已经上书请和,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我之前带你去弓月城的时候,你没看见各族的人都在议论大唐天朝?小凌,中原太平,西边也就有太平,太平盛世终于来了。”

    “是啊,太平盛世终于来了……不用成天战战兢兢地担心打仗。看看庭州城墙上那些血污痕迹,若真的是打仗,这里还真的不是什么安居乐业的好地方!”

    裴范风风火火地纵马飞奔而来时,看见的就是兄嫂并肩而立卿卿我我的模样,不禁悄悄吐了吐舌头。见两人谁都没有看见自己,他眼珠子一转,跳下马轻手轻脚地从背后掩了上去,离着还有两三步的地方方才大声嚷嚷道:“大哥,大嫂!”

    然而,正说话的两个人固然是双双回过头,但脸上全都带着了然的表情,仿佛早就料到他的突袭。他见状不禁有些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便陪笑道:“大哥,大嫂,长安城有信来了。一封是爹命人送来的,另一封是指名给大嫂的,上头的印章似乎标着东宫。我都没敢耽误时间,也没敢拆,所以就直接送来给大哥大嫂看看。”

    裴愿和凌波对视一眼,便深有默契地从裴范手中各自接过了一封信。凌波却不忙着拆开那来自东宫的信函,只是侧头看着裴愿看信。那赫然是裴伷先字迹挺拔的亲笔信,上头除了说了些甚好勿念之类的俗话之外,就是叙述长安城如今的情形,寥寥几句便道尽了其中凶险,看得裴愿眉头大皱,凌波的满肚子好心情也一下子烟消云散。

    “这难道就没个消停了么!”

    凌波愤愤然嘟囔了一句,这才径直拆开了自己那封信。果然,那信笺上字迹娟秀,显然是陈莞所写,不过是诉说些离愁别绪而已。从那字里行间,她隐约能感觉到那种难以名状的幸福温馨,于是忍不住摇头叹了一口气。人各有志,当初在确定陈莞真的对李隆基有意之后,她只好勉为其难地去和某人做了交涉,最终让陈莞顶着武氏女的名义嫁入了东宫——反正在武氏人丁寥落之后,只要李旦李隆基父子能够默许,其他的事情异常简单。

    说得好听那是正五品东宫承徽,说得不好听,那还不是太子庞大姬妾队伍中的一人?昔日曾经说过不愿为人姬妾的陈莞,最终却仍是走上了这条路。

    看到凌波面上流露出了几许掩不住的阴霾,裴愿不由得抱住了她的肩头,低声说:“小凌,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这时候,裴范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只好重重咳嗽了一声:“大哥大嫂,你们俩别在我面前这么甜甜蜜蜜行不行?爹爹的信上究竟说什么?”

    裴愿这才醒悟到旁边还有个人,于是不情愿地松开了手,把父亲信上所说的事情一一嘱咐了一遍。末了,他端详了一番裴范,忽然笑道:“二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今年也快十七了,爹和娘都在长安,你若是有看中的心上人就对我说,若是没有,我和你大嫂也好帮你留意留意。”

    对于裴愿这种说话的口气,凌波想笑却又得强忍着给他留面子,于是只能板着脸作大嫂状。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裴范根本就是打蛇随棍上的性子,不但不恼,反而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

    “大哥,你可是说真的?不管我看上了谁,你都会从中帮忙对不对?”

    听了这话,凌波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对劲,而裴愿就没那么敏锐了,皱了皱眉就点点头道:“如果是两情相悦,我和小凌当然会帮你。不过,若是你恃强凌弱或是动什么歪脑筋,爹和娘虽然不在,但我可是要动家法的!你赶紧说,究竟看中了哪家闺秀?”

    “我看中的是……”

    裴范一句话还没说完,凌波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就只见一骑飞奔而来,马上的骑手在离着这边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飘然落地,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指着裴范便嚷嚷道:“二公子,你把小姐送我的那匹大将军藏到哪里去了?”

    眼看紫陌那小脸涨得通红,眼看裴范笑嘻嘻地顾左右而言他,凌波不禁生出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念头。她这个成天咋咋呼呼不安分的小叔子,不会是看中了紫陌这个风风火火的小丫头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成婚

    “不就是一匹马么?改天我抓一匹最好的野马给你就是了。”

    “那怎么一样,那匹大将军是小姐送给我的,名字还是姑爷给起的!”

    “除了大哥大嫂那两匹,最好的就是你那匹大将军了。咳,我说小紫陌,我就是暂时借一借明天去赛马而已,过后就还,到时候有什么彩头分你一半,你别那么小气嘛!”

    “谁是你的小紫陌!”

    瞅见这一男一女在那里斗嘴斗得不可开交,裴愿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而凌波更是看得叹为观止。这都是她宠坏了紫陌,否则要是在中原,哪家奴婢敢这么和主人挺腰子说话?也幸好裴范长在庭州无视规矩,眼下也没有公公婆婆在,否则她这个新媳妇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想到这里,她连忙上前拉开了气鼓鼓的紫陌,没好气地在小丫头的头上狠狠敲了一记。而这个时候,终于回过神的裴愿也上前把裴范拉到了一边。

    “紫陌是你大嫂的人,你怎么不声不响就带走了她的马?你大嫂待她们几个一向都和自己的姐妹似的,你不要看着她们是奴婢就随意轻贱。你可不要忘了,爹爹带着我刚刚被流放到庭州的时候,我们也不过如此……”

    裴范被裴愿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简直是摸不着头脑,好容易听明白了兄长的意思,他眨巴了两下眼睛,偷看了一下凌波那边的情形,不由得苦笑了起来。大嫂显而易见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可是他这个大哥……竟是到现在都没看出来。话说大哥这木讷的性子,当初怎么会让大嫂那么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倾心下嫁?

    好容易找到了一个话头,他这才赶紧说道:“大哥,我就实话和你说了吧,我很喜欢紫陌的脾气,她似乎对我也有那么一点意思,所以……”

    这所以后头的话他竟是不知道从何说起。若是还是那个已经扎根在庭州的裴家,那么紫陌虽然曾经是婢女,设法脱籍换一个出身,他可以轻轻松松把人娶回来。可现在自家这一支在洗马裴氏重新又站住了脚跟,父兄都是前途无量,他若是犯了良贱不得通婚这一条,那麻烦也就大了。于是,他只得眼巴巴瞧着自己的大哥,期望裴愿能拿出大哥的担当来。

    “你看上的就是紫陌?”

    裴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确认了一遍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他脸上顿时露出了某种奇怪的表情,忍不住朝凌波那边瞧了一眼。凌波手底下的那几个心腹侍女都不是省油的灯,朱颜和陈莞都是绝顶能干的,陈莞嫁给了他那位义兄,年纪稍大的朱颜原本不愿意出嫁,在陈珞数次求亲之后终于还是嫁了过去,想不到连紫陌也被人给盯上了,而且还是他的嫡亲弟弟。

    “你真的不在乎她的出身?”

    “大哥,我又不是那些成天记挂着尊卑上下的中原世家子弟!”裴范不满地撇了撇嘴,这才涎着脸道,“娘一向喜欢紫陌,再说娘心里也没那么多规矩,必定不会拦着;可是爹爹如今官越当越大,而且有宗族压着,必然不会轻易松口。大哥,你和大嫂的事当初还不是人人都说不可能,还不是一样挺过来了,这事情你就帮帮忙吧!我不想飞黄腾达,也不想当什么大官,不想娶一个泥雕木偶一般的世家千金放在家里供着,就喜欢那种灵动的。再说,昔日大嫂身边的那位,还不是入了太子东宫……”

    “好了好了,我只问一句,你居然罗罗嗦嗦这么一大堆!”

    裴愿自小随着父亲颠沛流离,一直到庭州方才安顿了下来,吃过苦流过汗,因此也从不计较什么身份地位。狠狠瞪了裴范一眼,他便撇下弟弟走到凌波身边,见紫陌满面红晕揉搓着衣角,顿时明白这件事只怕并不是弟弟一厢情愿,头不禁更痛了。轻轻把凌波拉开到了一旁,他便低声问道:“小凌,这事情该怎么办?”

    “你问我,我去问谁?”

    凌波此时也觉得脑袋隐隐作痛。当初陈莞嫁得顺利,那是因为中间还有一大堆官宦千金,再加上得到了天子李旦的默认,事情自然是好办。至于陈珞娶朱颜则是更简单了,两人一个入过贱籍一个入过宫籍,彼此之间都不会太在乎对方的身份,根本是一拍即合。可现在这档子事……几乎就和她与裴愿当初的事情一样难办,一样棘手。

    没好气地回答了裴愿一句之后,她不经意地回头一看,却正好瞥见裴范笑嘻嘻地站在紫陌身边搭讪,而某个满面红霞的丫头则是不自然地往旁边躲,但那眼光却每每往这边瞟。想到紫陌当初跟自己入宫吃过的那些苦头,历经磨折之后却仍保留着那种娇憨纯净的性子,就仿佛是她的嫡亲妹子一样,她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既然是两情相悦,那我只好想想法子了。”

    “我就知道你会有主意的。”

    裴愿心中欣喜,当下竟是忘记了那边还有一对人,忘情地将凌波抱了起来打了个圈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遭,凌波直到落下地方才反应过来,不禁又羞又恼地在他脚上狠狠踩了一下子,面上却流露出几许柔情蜜意。再一看那边裴范促狭地在紫陌耳边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两人竟是悄悄地拉了拉手,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和裴愿当初的时候。

    幸亏这里是庭州,幸亏这里是西域,幸亏这里的天高地阔养就了人宽大的胸怀,毫不在意的性子,否则若是被那些最重礼节的人看到这样的情形,只怕要气得吹胡子瞪眼大骂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就在这时候,远处的天边忽然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整齐划一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原本四处悠闲吃草的牛羊们慌慌张张四处乱跑,牧民们一面大声吆喝着,一面往四处躲避,并在马背上恭恭敬敬地弯下了腰。作为庭州附近最强大的万帐部落,作为裴氏的姻亲,摄舍提暾啜阿史那献忠在这里的威望并不逊色于北庭大都护。

    “阿塔!”

    裴愿裴范兄弟在吃了一惊之后,双双迎了上去。而凌波滞后几步,却发现阿史那献忠的身后还有一个高大健壮的陌生中年汉子。那汉子虽说和寻常护卫一样的衣裳,可眼神很有些奇怪,她看上去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当看到阿史那献忠笑呵呵地跳下马走过来时,她方才不再胡思乱想,上前也叫了一声阿塔。

    然而,阿史那献忠走上前,竟是从背后变戏法似的递过来一顶精致的金冠,笑呵呵地说:“你们成婚的时候我只是送了牛羊马匹,来不及送什么其他重礼,所以我事后琢磨了好一阵子。这顶金冠是我找草原上手艺最精湛的匠人制作的,虽然未必比得上中原的手艺,但却是我的一片心意。”

    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贺礼,凌波着实意外。诚然,那金冠确实精致,上头还点缀了好些五颜六色的宝石,但比这更贵重的东西她都见过,所以对表面那价值并不怎么在意。在西域呆的时间长了,她深知此时若是推辞反而惹人不快,便双手接了过来,笑吟吟地赞美了几句。果然,阿史那献忠的老脸上笑开了花,就连旁边那个中年汉子也露出了几许笑容。

    而阿史那献忠在出手送了一份大礼之后,便笑呵呵地重重拍了拍裴范的肩膀:“你大哥勇武盖世,又娶了一个漂亮出众的妻子,你也得好好争一口气!”

    裴范敢对兄嫂坦白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在一向疼爱自己的外公面前自然更不会例外。于是,趁着阿史那献忠提到这事,他赶紧上前拉着外公的手嘀嘀咕咕了一通。一旁的紫陌瞧见阿史那献忠一面和裴范说话,一面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起初还心里有些忐忑,最后干脆抬头挺胸回瞪了过去。看到这一幕,凌波登时忘记了刚刚的某些疑问,噗哧一声笑开了。然而,听到阿史那献忠接下来的一句话,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草原上没有中原那么多规矩,你既然已经看上了人家,那么就干脆把婚事办了!”仿佛还觉得这话说得不够透彻,阿史那献忠又挥了挥手,斩钉截铁地道,“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做择日不如撞日吗?今天正是好日子,我这里又正好有一位贵客,就定在今天吧!”

    裴愿这下子登时傻了眼,惊得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今……今天?”

    凌波是见惯了阿史那伊娜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此时愣了一下就回过神来,更注意的倒是另一句话。见裴范和紫陌两个人俱是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她便干咳了一声问道:“敢问阿塔说的贵客是哪一位?”

    阿史那献忠笑吟吟地朝旁边一让,这才指着身后那个壮年汉子说:“这位便是两年前受了朝廷册封的钦化可汗,他远道而来看我,正好遇着我的外孙要大婚,岂不是现成的主宾?”

    钦化可汗?先前出兵叛唐的西突厥突骑施部首领娑葛!当反应到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时,凌波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满是惊骇。

    PS:嗯,那那同学的终于上架了,千呼万唤始出来啊,不容易不容易,大家可以去瞅瞅,鞭策一下这家伙……

第一百九十八章 这世上没有世外桃源

    庭州是世外桃源。

    凌波前后在这里一共住了大半年,虽说年初的时候还遭遇了一个最严寒的冬天,但日子一直都是太平逍遥,于是便有了这么一个错觉。然而,当得知面前这个健壮的中年汉子就是曾经一手掀起西域惊风密雨的钦化可汗娑葛,她终于明白自己想岔了。

    这里是北庭都护府的辖地,这里是西域重镇庭州。既然是边陲重镇,便是为了防范随时可能来袭的异族以及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争。她虽然没有遇到过什么血腥厮杀,但却不能改变这里随时可能变成战场的事实。于是,看着前头言笑晏然的阿史那献忠和娑葛,她不禁在心里急速盘算了起来。奈何她对于西域的格局素来便是一知半解,思来想去不得要领。

    就在这时,却有人策马靠近了过来,丢过了一句不无沉重的话:“只怕又要打仗了。”

    凌波心中一凛,转头见是满面凝肃的裴愿,不禁心里发慌。勉强定了定神,她便张口问道:“这是怎么说?”

    “昔日东西突厥在太宗皇帝的东征西讨下都已经式微,但自从高宗皇帝末年开始,东突厥便重新整合抬头,频频南下和西扩骚扰。庭州与其说是防范西突厥羁縻各部,还不如说是防范东突厥的西进。”说这话的时候,裴愿的目光中神采奕奕,全然没有往日的木讷。他自幼在庭州长大,对权贵之间的勾心斗角固然是一窍不通,但对于西域的种种情况却是廖若指掌,“小凌,外公和娑葛之间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交情,此次忽然跑来,必定是有共同的利益或是外敌,若是外敌则必然是东突厥那位默啜。”

    “这么说,庭州夹在当中,极有可能……”

    见凌波没有把话说下去,裴愿便苦笑着接过了话头:“极有可能打仗,不过,东突厥如今未必愿意惹上大唐,极有可能直接向突骑施所辖的弓月城等地进兵。这位钦化可汗既然来了,多半是想和外公商谈合力事宜。毕竟,西突厥号称十姓部族,钦化哪怕是朝廷册封的可汗,各部之间却未必遵奉他的号令。”

    哪怕是面对当初长安城中错综复杂的局势,凌波也不曾觉得如现在这般头大。然而,她很快发现,与其去想那还没影的战事纷争,还不如想想眼下该怎么办——她万万没有想到,阿史那献忠刚才说选在今天解决裴范的婚事,这竟然不是托辞!她更没有想到的是,所谓贵客所指的并不是钦化可汗娑葛一人。那座天山脚下属于摄舍提暾部的牧场中,这一天竟是多了不少全副武装的牧族勇士以及衣着华丽的重要人物。当阿史那献忠带着她和裴愿转了一圈一一介绍之后,一向镇定自若的她脸上也是一阵阵发白。

    西突厥左右两厢的十位首领,到场的赫然有六人!

    作为裴伷先的次子,裴范虽说年轻,但由于油滑得紧,因此一直往来于西域各镇之间,认识的人竟是比兄长更齐全,游走于一众手握重兵的大酋中间,他不但不怯场,反而显得绰绰有余。而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裴愿自知今天这婚事无论如何都推不过去,索性也就任由阿史那献忠亲自操办。

    当夜晚的篝火燃起,当丰盛的大宴摆开,当漂亮的牧族少女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欢唱高歌,当位高权重的酋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当裴范和紫陌受到众多人的祝福,收进了数之不尽的珍贵礼物的时候,作为兄嫂的裴愿和凌波却坐在那里笑得有些勉强。一个是亲弟弟娶媳妇,一个是嫁了形同嫡亲妹子的侍女,但问题是……今天这个场面实在有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

    果然,当犹在懵懂中的新娘被新郎拉进了一个大帐,当那些寻常牧民男女渐渐散去,阿史那献忠终于笑嘻嘻地招了招手示意裴愿和凌波过去。看到这一对小夫妻在自己身旁坐下,他便用炫耀的口气对周边的其它首领说:“大家应该都听说过了,我把伊娜嫁给了当初那位裴相国的侄儿!现在大唐又换了一位皇帝,我的女婿已经成了大唐太子身边的高官,而我的这个外孙年纪轻轻,也已经进入了大唐的北庭都护府,以后一定会成为在西域呼风唤雨的人物!而我外孙的小妻子更是大唐尊贵的县主!”

    尽管在座的其他人都曾经听说过这些,但此时那传言中的主人公就坐在面前,大家不禁都多看了几眼,更有两个和阿史那献忠交情好的人附和着称赞了几句,但更多的人则是在琢磨阿史那献忠说这些话究竟有什么意思——这其中就包括浑身不得劲的裴愿和凌波。

    今天能聚在一起的都是往日走得近,共同利益一致的各部首领。当日裴愿和凌波大婚的时候,他们都曾经派人送上了贺礼。于是,用生硬的汉语赞叹过之后,钦化可汗娑葛终于挑明了主题:“我们当然都愿意臣服于至高无上的大唐皇帝,但是,现在东突厥的兵马频频出动骚扰我们的土地,杀害我们的牧民,掠夺我们的牛羊,而且还即将掀起一场更大的战争。我们西突厥各部都是大唐的臣民,而东突厥却是大唐最凶恶的敌人,如果东突厥侵占我们的土地,那么就是侵占大唐的土地,希望大唐的军队能够出兵帮助我们。”

    这一番话娑葛说得流利无比,和他先前生硬的话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凌波自然明白对方显然为此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然而,别说她只是一个县主,就是公主也干涉不了这么大的事情。沉默了好半晌,她只得扭头看了看裴愿——不管这么说,她的丈夫好歹是北庭都护府的官员,在这上头比她更有发言权。她倍感欣慰的是,在这种大事上,裴愿的回答显然深得官方辞令的奥妙。

    “钦化可汗,我只是北庭都护府的一个小官,对于这样大的事情,我没有办法给你一个答复。可汗既然受到我大唐朝廷的册封和赐名,那么就有上书言事的权力,还是直接奏明朝廷的好。”

    然而,娑葛显然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眉头一挑便冷笑道:“就在去年,大唐曾经以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张仁愿作为统帅,以我作为金山道前军大使征伐东突厥,现在换了一个皇帝,就想弃我西突厥各部不管吗?小裴大人,我所求的很简单,只是在默啜西侵的时候让唐军助我们一臂之力,如果堂堂大唐天朝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我们对于大唐的臣服还有什么意义?”

    说到这里,他又目光炯炯地瞧着凌波,意味深长地说:“我听说尊贵的县主是因为厌倦了中原的倾轧才来到了庭州定居,那么必定不会希望这一片美好的地方出现战争和死亡。东突厥是最残暴的恶狼,如果他们占据了这美丽的天山,县主就再也看不到这平静的冰山草原和流淌的河流了。用中原的成语来说,那时,这美丽的天山脚下将会尸横遍野。”

    对于这一番不是威胁却胜似威胁的话语,凌波本能地皱起了眉头。这几个月来,她几乎没有一天是安安分分呆在庭州城内,整日里便是在城外闲逛,最喜爱的就是这平静的草原风光。然而,娑葛的话却不是什么大煞风景,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东突厥当初在武后执政的时候就敢扣押武延秀数年,如今趁着大唐政权更迭的时候,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她轻轻咬住了嘴唇,忽然感到手被人紧紧握住,情知那是裴愿为了让她安心,她便向娑葛微微笑了笑:“钦化可汗说的话我都明白了,但是,我只是一个女人,没有权力也没有办法管这样的征战大事。但是,我可以保证会将此事通报大唐朝廷,由英明的皇帝陛下做出决策和判断。”

    尽管只得了这么一句话,但娑葛和各部首领却都是喜上眉梢,阿史那献忠也是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随即盛情挽留外孙和外孙女婿在牧场中住下。当欢宴最终散场,裴愿和凌波弯腰钻进了那个专门腾出来给他们的帐篷之后,阿史那献忠却忽然跟了进来。

    “今天他们所说的事情并不是虚词恐吓,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够真正履行自己的承诺。也许我们对于大唐并不如我们说的那样忠诚,但是,我们至少保证了商旅能够通过西边的这条商路,也并没有想要进军中原,但是东突厥却是恶狼!我们已经得到了确切消息,东突厥默啜已经动员了大军十万,随时可以西进,如果那时候安西大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见死不救,那么,以后西域就不再是大唐的西域了。而庭州乃至于伊州等等地方,都不会再有太平。”

    看到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的阿史那献忠,凌波的心中生出了一丝无奈。果然,这天底下没有世外桃源。

第一百九十九章 好好搏一搏

    从长安到庭州有数千里之遥,但若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快马来回大约也就是十几二十天而已。因此,半个月后,裴愿送往长安太子东宫的亲笔信就有了回文。因为怕遇到阿史那献忠这个外公再被念叨,这些天裴愿和凌波这对小夫妻都躲在庭州城不敢出去,好容易盼来了这么一封可以代表官方回复的信,两人自是迫不及待地拆开一睹为快。

    不看不打紧,一看之后,两人的心全都是一凉。

    无论凌波还是裴愿都相当了解李隆基这个人的性子,深知他对于功业这两个字的追求绝不逊于当初那位太宗皇帝。想当初还只是区区临淄郡王的时候,李隆基便对大唐在西域的影响日趋微弱而心有不满,如今身为太子,自然应当更加关心这里的局势。然而,在这封信上头,李隆基尽管表示会尽量设法,但却委婉地表示也许会无能为力。

    裴愿如今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小伙子,看那字里行间的微妙语气,眉头不禁一皱:“长安城的局势有那么险恶么?”

    “谁知道!”

    凌波随手将信笺还给了裴愿,气恼地盘膝坐了下来。自从上官婉儿横死之后,她就尽量避免和李隆基见面,每每想到某人的时候也是尽量咬牙切齿想他的坏处,可即便是那样,恨意竟也渐渐淡了。五年之内三次政变,她唯一希望的就是众望所归的李旦能够将天下治理得太平安乐,然而如今看来,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争斗,她那点子思量还真是痴心妄想。

    见妻子不说话,裴愿不禁也沉默了,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步,他忽然停下转过身,咬咬牙迸出了一句话:“小凌……要不你回长安一趟,看看能不能从中设法?”

    “他这个东宫太子都没有办法,我回去有什么用?”凌波怒瞪了裴愿一眼,赌气似的冷哼道,“如今长安城谁不知道我首鼠两端见风使舵?再说陛下如今是天子,哪可能像以前还是相王的时候好说话……总之,我就是回去也是白搭!”

    “陛下是念旧情识大体的人,若是知道西域局势不稳,总不会放任不管才是……”

    裴愿起初还说得斩钉截铁,但越说越觉得底气不足,又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教导的那些话。天子居于深宫垂拱九宸,不能偏听偏信,所以要打动天子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而且,当初是他提出离开长安那个是非圈子,如今再让凌波纵身跳进去,这要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脱身?而且,如果真的如前一次父亲的信上所说,太平公主和李隆基明争暗斗不可开交,那可是比昔日韦后当权更复杂的局面。

    因为那处于对峙中的两人,全都是非同一般的角色。

    不多久,朝廷的明发诏令终于传来,命北庭都护府坚守庭州,瀚海军不得随意出兵。来来往往的商队经过庭州时,更是带来了种种不那么好的消息,到了快年底的时候,东突厥的侦骑竟是频频出现,庭州附近的屯田军无不是加强了戒备,就连牧民们在放牧时也无心谈笑,一个个全都是满心提防。

    要打仗了!这样一个念头萦绕在所有人的心头,那依旧明净的天空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霾。

    外头战云密布,庭州城内自然也是戒备森严,往日的游商锐减一半,连带着凌波也只能天天闷坐在家里。然而,当罗琦风尘仆仆地从长安城赶来,带来了裴伷先的又一封信以及某个口信之后,原本还勉强算平静的日子终于彻底被打破了。这一次,裴伷先在信上不再像往日那样含糊其辞,而是清清楚楚地指出,如今太平公主步步紧逼,甚至已经明明白白地向某些高官提出了废太子的要求,而天子李旦已经有些意动。

    “这怎么可能!”

    裴愿又惊又怒,差点没把手指头指到罗琦的鼻子上:“陛下和太子父慈子孝,当初又是太子费尽苦心,陛下方才能得天下。如今好容易天下太平,陛下又怎么会做出这样……卸磨杀驴的事!”

    罗琦被裴愿这怒气勃发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不禁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凌波,期望这位更强悍的主妇能够出面解释一下。然而,等了老半天不见凌波开腔,他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大少爷,以往陛下和太子一为亲王,一为郡王,自然是父慈子孝,可如今毕竟情势不同。陛下和太子虽是父子,可君臣大义尚在,太子太过英果明睿,陛下又是耳根子软的,听多了别人的谗言,这父子之间自然便有了芥蒂。”

    “这……”裴愿只觉得满心无奈,最后只得恨恨地拍了拍脑袋,忍不住迸出来一句很是大逆不道的话,“陛下以前是那样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为什么登上皇位之后反倒父子相疑了!若是这样,那和先帝那会儿的状况有什么不同……”

    “你别说了!”凌波终于站起身来,满心气恼地打断了裴愿的话。直直地盯着罗琦看了半晌,她便沉下脸逼问道,“爹爹让你这么个得力干将大老远地跑来,绝不至于就是信上所说的那些,或许还有某人带了什么话。你不要藏着掖着,一股脑儿全都说出来,也好让我们有个准备!”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可怕!

    罗琦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忽然觉得室内太热浑身冒汗,抬手抹了抹额头方才赔笑道:“大人就是说,他如今是东宫属官,便代表裴氏一门便是太子一边的人。若是太子无道或是昏庸,那么坐看局势恶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太子不但仁孝,而且英果,所以他不能放任这种情势发展下去,少不得千方百计保住太子。而且,长安局势不稳,庭州虽远在西部边陲,也一样会受到波及。陛下数次向大人询问县主和少爷的情形,思念之情溢于言表,这次知道我来庭州,还特意命我送来蜀锦云锦等各色衣料以及亲笔书画一件。”

    说到这里,他又扫了一眼凌波,见这位主儿的脸色愈发阴沉,索性豁出去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大人的意思就是,县主如今留在庭州也未必能过安生日子,不如回长安城好好搏一搏。”

    搏一搏?凌波眉头一挑,面上顿时露出了讥诮之色。都说人走茶凉,李旦固然是重情分的人,但她昔日那点帮衬与其说是重情重义,还不如说是脚踏几只船的政治投机,当初这太平公主不是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语出暗示么?可她手底下的人不是嫁给了李隆基,就是进了李隆基的东宫帮衬,她的公公还是东宫詹事府的第三把手,她已经这么鲜明地表示了立场,如今太平公主和李三郎斗法斗得如火如荼,她一回去还不得成为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好不容易抽身而退,现如今又要一脚踏进去?

    尽管裴愿当初也曾经想过让凌波回长安一趟,但那纯粹是为了庭州这边的局势,如今父亲捎来了这样的口信,他不免有些急了。他也顾不得有罗琦在场,上前一步抓住凌波的手,随即低声道:“小凌,爹爹也不过是一句话,一个建议而已。李三哥麾下人才济济,你纵使回去了又有什么用?而且,那里是你的伤心地,你还是别回去了,不如我向都护大人去告假一声,回长安看看究竟,顺便设法向陛下进言。”

    “你回去?”凌波死死盯着裴愿,最终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切都不同于从前了,你若是回去,我在庭州只怕要日日坐立不安。再说了,难道你能看着公公在长安独立打拼?不管怎么说,我都已经在庭州呆了一年多,也该回去看看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眼睁睁看着凌波出门,裴愿只觉心里翻腾得厉害,最后竟是迁怒到了罗琦的身上。用恶狠狠的目光瞪了某人许久,他方才气咻咻地甩门出去,心里却纠结得很。一面是敬爱的父亲,一面是挚爱的妻子,他究竟该怎么办?

    人都走了,呆在原地的罗琦忍不住又抬手抹了一把汗,然后又摸了摸袖中的某样物事。那是行前东宫那位武承徽让他捎带来的一块玉佩,还有另一封信——在陈莞这个冒牌的武氏千金成为太子承徽之后,前不久又有一位武氏旁系女子被纳入了东宫封作昭训。据说,东宫那位太子妃对此颇有微词。可怜那位太子在朝堂上斗得不可开交,后院似乎也算不上怎样太平,还真是麻烦得紧。

    他沉吟片刻便蹑手蹑脚地闪出了门,忽然想起了他来之前还接到了另一个任务。话说阿史那伊娜在长安城很是吃得开,甚至曾经和太平公主一块打马球,和其他几位公主一起畅谈塞外风光,赫然是长安城中风头最劲的贵妇之一。

    这一位夫人还让他捎带一句话——庭州这一对小夫妻什么时候能让她抱上孙子?

第两百章 巧遇

    凉州武威郡扼守东西交通要道,自古以来便是边塞重镇。大唐在名义上虽拥有西域广袤之地,甚至为此置陇右道,但由于部族太多,只要一点火星就可能造成燎原大火,因此这凉州周边驻军足有四五万人。进出城的商户固然极多,盘查却并不十分严密。毕竟,有远近好些州府互为犄角,金城公主和亲吐蕃西边一片太平,东西突厥就算要打仗,一时半会也烧不到这里,所以士卒们都有些懒洋洋的。

    既然是东西要道,城中客栈酒肆自是不少。遇到旺季,来往的商旅转遍全城都未必能找到一个投宿的地方;遇到淡季,满大街拉客的伙计比投宿的客人还多。现如今算不上兴旺的季节,但也算不上萧条的季节,酒楼饭庄中便都是七八分满的样子,可内中的商旅却是人人佩剑带刀,而且大多是满面风霜带着几分彪悍气息的壮年男子。

    敢在陇右道当商旅的,无不都有脑袋别在裤腰上的觉悟。虽说各部贵族首领谁都不乐意和商旅过不去,但这些年因为战乱而横死的商队并不少。吐蕃、突骑施、坚昆……总而言之崛起的部落换了一茬又一茬,不变的是他们都需要人做生意,不变的是河西走廊这条黄金商路永远都会为各个部落带来应有的价值。于是,这会儿几个把大半辈子都砸在西域的壮汉便在那里吹嘘着自己的成就,试图引起酒肆中几个侍酒胡姬的注意力,但事与愿违,那几个水灵灵的西域女子却都在偷偷瞥看角落里某个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

    要说凉州不缺商旅不缺游侠,甚至不缺漂亮的女人——因为周围的各部落有的是女人——但唯独少见的就是小白脸。在窥视许久之后,酒肆中某个最最讨客人喜欢的艳姬曼雪终于忍不住往那边挪了过去,笑意盈盈地将一壶酒摆上了桌,正想借机斟酒套话,却被旁边一个面无表情的护卫给拦下了。

    别人都是胡姬,曼雪却是半胡半汉的血统,肌肤胜雪,容貌却是犹如中原女子一般精致。她在这酒肆侍酒两三年,积攒下的银钱是别人的好几倍,谁不是好脸色相待?此时眼见那护卫如此生硬,她更是心生不忿,起身便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候,她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阿宇退下。”

    曼雪转怒为喜,毫不犹豫地转身坐下,妖娆妩媚地拜手为礼,这才笑吟吟地问道:“这位公子大约是初来凉州吧?无论是西域哪条商道的情形,小女子都廖若指掌。这沿着天山的各大部族,我也能如数家珍。”

    听这艳姬连着说了两个成语,凌波倒是心中诧异。为了避免惊动了别人,她这一路上特意换上了男装,而且还在伪装上做足了功夫,料想也能鱼目混珠。然而,到了凉州,原本闭塞的消息渠道一下子完全打开,数之不尽的真假消息齐齐汇聚到了一起,她倒是有些举棋不定,不知是该继续往长安去,还是该打道回府回庭州继续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西域?”她摩挲了一会下颌上故意贴上去的假胡须,眉头一挑笑了一声,“我就是从西域来的,那里什么情形我不知道?”

    此话一出,那些商旅汉子不由大哗。原以为那是一个世家公子,却原来是打西边来的?尽管看那穿着举止却不像是某些异族贵族,但几个商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子,还是把端起了满脸笑容——他们跑西域的可以不把世家子弟看在眼里,但若真是西边的重要人物,那可不能流露出一丝半点轻蔑之色。可就在那时候,曼雪却惊咦了一声。

    “公子居然是从西域来的?”她歪着头端详了一阵,继而亲手斟满了一碗酒递了过去,笑得更欢了,竟是凑到凌波耳边低声说道,“那公子对中原的消息必定更感兴趣。我倒是劝公子不要往前走,如今长安城中乱得厉害,太平公主和太子掐得死去活来,眼见是部分胜负不会罢手。不管公子是想要内附,还是想要干其他的事情,最好都等到尘埃落定再说……”

    凌波起初只是随口一说,没抱希望能够从区区一个侍酒艳姬的身上套出什么重要话,等到曼雪滔滔不绝倒出一大堆,她渐渐生出了兴趣。她可以听出来那并不是对方自己总结,而是单纯炫耀消息路子广而已,然而她需要的恰恰是这个。当听到曼雪用艳羡的口气说当今太子性好渔色,后宫美女如云的时候,她差点一口酒喷出来。

    李三郎,你果然是好名声!

    那曼雪说到兴头上,竟是伸出手去拉凌波的袖子,不动声色地将柔荑塞进了对方的手中,入手觉得又滑又腻,她不觉一奇,却没继续往深处想,而是自顾自地说:“要说太平公主还不愧是那位女皇陛下的女儿,门下笼络了好些人才,宰相几乎都是出自她的门下。先头被贬的崔湜和窦怀贞……也就是窦从一都被她召回来重用,太子愣是不敢说一个不字。咳,要说狡兔死走狗烹,那位太子费尽心思把当今陛下推上皇位,那时候真是父子情深,现如今却免不了还得父子相疑。”

    凌波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向一旁的武宇丢了个眼色。武宇巴不得这个浑身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女人离自家主人远些,便从袖子中掏出一个钱囊扔在了曼雪面前。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曼雪不禁面色一变,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

    “我可不稀罕那点子钱!”

    看到曼雪气鼓鼓地走过来给自己这边几桌斟酒,一群商旅汉子顿时眉开眼笑,都在心里暗叹那来自西域的年轻人不解风情。而凌波却不管别人怎么看她,浅尝辄止填饱了肚子便打算回房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之后再继续赶路。才站起身,她便看到门口走进来几个人。前头的大约是一对母女,身上衣裳还算华丽,但母亲的眉宇间纠结着一种浓浓的忧色。那少女不过十三四岁光景,生得明眸皓齿楚楚动人,一进来就眼睛骨碌碌地四处瞧看,不多时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身上,眼神一下子大亮。

    瞧见那少女不管不顾地噔噔噔跑过来,然后竟是一下子扑进了自己的怀里,凌波不禁吃了一惊,本能地把人推开了一些,她这才认出了这小丫头是谁。想当初还不过是一个尚未长成的黄毛丫头,这一年多不见非但出落得亭亭玉立,而且别显妩媚妖娆。

    “十九娘……”

    “十七哥!”那少女却是叫得异常干脆,旋即便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和娘亲正打算去找你呢,可可儿竟在这里撞上了!”

    说话间,那面色忧虑的中年妇人已是急急忙忙走了过来,见凌波起立相迎,她脸上的笑容便有几分尴尬:“十七……郎,十九娘嚷嚷着长安城呆腻了,所以我只能带着她出来转转。其他的地方不好去,也只有想着你……”

    “婶子你就不用说了,都是一家人,犯不着那么见外。”

    凌波微微颔首,见少女微微撅嘴满脸不快,便拉着她在身旁坐下。她当然知道什么呆腻了肯定是假话,如今武家宗族中,老一辈的只剩下武攸绪和武攸暨两人,年轻一辈的也一样凤毛麟角,恨不得抱成一团好度过严冬。除非是局势险恶到了令人心惊胆战的地步,否则是这一对没了当家人的母女怎会在这个当口离开长安城?

    随着这一对母女进入酒肆,紧跟着就有二三十个护卫拥了进来。瞧见这光景,刚刚还在高谈阔论谈笑风生的商旅汉子们知道不对劲,一个个脚底抹油会了账便溜之大吉,就连几个侍酒的胡姬也蹑手蹑脚一一退了。曼雪冷眼瞧着腻在年轻公子怀中的那个少女,忍不住低哼了一声,这才不甘心地甩手退去了后头。

    直到护卫把守住了各处,杨氏方才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忧心忡忡,竟是朝凌波裣衽深深行了一礼,被托了一把之后方才抹起了眼泪:“十七娘,不是我老脸厚,实在是在长安城被人挤兑得没了办法。十九娘的爹爹早就去世了,我们母女俩素来便是没人注意的,可不久前不知道是谁传出了乱七八糟的话,说是太子看中了十九娘,要纳为良媛……我这又惊又怕,索性找了个借口带她出来,希望你能收留我们一阵子。”

    “十七姐,你就收留了我好不好?”武明秀扬着头抱着凌波的胳膊,娇声说道,“十七姐,我听说庭州那里漂亮得很,你带我去那里好好看看好不好?我也要看雪山,听羌笛……”

    “十九娘!”杨氏眉头大皱,一口截断了武明秀的话,这才对凌波歉然道,“十七娘,看你这行色应当是回长安。我和十九娘也不敢耽误你的行程,只希望你能派个人搭把手,让我们在庭州安然避过这一段时间。”

第二百零一章 人走茶凉的破败的破败

    由于自幼没了爹娘养在深宫,因此凌波对于宗族素来没有多大归属感。都是姓武的人,彼此之间却还得分着贵贱闻达,来往之时都是阿谀之词横飞,前倨后恭更是常有的事,看着怎的不叫人厌弃?因此,即便她和武明秀是嫡亲的堂姐妹,杨氏更是她的嫡亲婶娘,但她往日也就是节庆时见面点个头,送礼不缺礼数不缺而已。

    然而,如今别人可怜巴巴地为着这事情求上了门,她却有些不好推托。想想这母女二人长途跋涉来到了凉州,甚至还打算继续西行到庭州那地方去,她的心渐渐软了。见武明秀拽着自己的手不肯放,两眼水盈盈的仿佛要哭出来,她不由得想到了当初在宫中那个受人冷落的可怜小女孩——从这一点来说,她们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武明秀还有母亲和两个弟弟,她却一无凭恃。

    “庭州也不是世外桃源。”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解释道,“我此次之所以会离开庭州往长安去,就是因为那边要打仗了。据可靠消息,东突厥默啜大约会起兵攻突骑施,到了那时候,庭州附近必定是烽烟处处不得消停。你们孤儿寡母万一走到半路就遇到战事,那还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而且,这西域一路上多有马贼盗匪等等,你们带的这二三十人很难保得了安全。”

    杨氏听得面容惨变,而武明秀也不禁耷拉了脑袋低声嘟囔了起来:“可十七姐你从西域过来,分明也没带几个人,还不是到了凉州……”

    “十九娘,不要胡说八道,你十七姐是好意!”杨氏猛地从震惊中回过了神,立刻狠狠瞪了武明秀一眼。然而,原以为必定走得通的路一下子被完全堵住,她脸上便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失望,“若是这样,那我和十九娘只能回并州老家祖宅了。”

    见杨氏神情黯然,武明秀却是气鼓鼓的,凌波不由晒然一笑,旋即问道:“婶娘,十九娘如今尚未及笄,按理婚配之事也还早,那些混帐话是什么时候传出来的?”

    “还不是上次人家去曲江池游玩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太子微服出游,就说了几句话而已!”武明秀嗔怒地一跺脚,竟是反身来到了凌波的背后,讨好似的抱住了她的双肩,“十七姐,我不想回并州那个没趣的地方。既然庭州去不成,你又要回长安,索性带着我和娘亲一道上路吧!我和娘亲走得急,昕忠和信忠都还在长安,我也不放心!再说了,十七姐你那么大的本事,只要你回去之后帮我们一把,一定不会有人再敢胡说八道的!”

    “小妮子,我哪里有那么大本事!”凌波苦笑着拍了拍肩头的那只手,见杨氏用乞求的目光望着自己,也就懒得再隐瞒什么,“若非万不得已,我是不想回去的。婶娘和十九娘若是想过太平日子,那便回并州。若是想留在长安……那便搬来和我同住吧。只不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于你们来说未必是好事。”

    话音刚落,武明秀便兴高采烈地嚷嚷了起来:“十七姐,你真是太好了!你那么聪明,跟着你肯定没错!”

    瞧见杨氏一瞬间轻松下来的表情,凌波心里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荒谬感——长安城是一等一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拥有的不过是当年长袖善舞积攒下来的人脉和家财。当初那么谨慎选择,几乎没有太大的错招,到头来却葬送了上官婉儿的性命,如今这对母女为何又心甘情愿地把一门荣辱交到了她的手中?

    听到杨氏说已经包下了城西一整座客栈,凌波便索性从眼下住的地方搬了过去。两边并在一起,护卫便有将近四十个人,还有一辆坚实便于行路的马车。闻听不必继续西行,护送杨氏和武明秀的一群护卫都松了一口大气。不少人都是生平头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身手是一回事,前途未明又是另一回事,谁也不愿意离开繁华的中原,一头扎进西域那个遥远的地方。

    于是,在丝毫没有惊动凉州都督府的情况下,一行人悄无声息地起行出发折回长安。这一路上,兴致高昂的武明秀执意不肯坐在马车中受那颠簸之苦,而是换上男子的衣衫和凌波并行,兴致勃勃地询问着塞外风光,憧憬之色溢于言表。然而,走了大半个月即将进入雍州地界的时候,她却忽然迸出了一句话。

    “十七姐,那次我撞见太子的时候,曾经见到他身旁还有一个很是漂亮的美男子,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对了,是徐瑞昌!”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凌波的面色一瞬间阴沉了下来,而是兴高采烈地说,“那人似乎认识十七姐,还笑着对我说,我和当初的十七姐很像。他还感慨了一句,说是十七姐决不会一直呆在庭州那样一成不变的地方,一定会回长安来。这下可真是让他说中了!”

    徐瑞昌……

    这个已经刻意淡忘的名字一瞬间浮上心头,带来的却是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凌波一直看不透这个人,哪怕这个人曾经用极其卑微的神气试图爬上她的床,哪怕这个人曾经毕恭毕敬地俯首叩拜,哪怕这个人曾经毫不犹豫地听从她的任何一个指派……然而只是倏忽间的不在意,他就忽然飞上了更高的枝头,摇身一变恢复了本性,而且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过往的痕迹。

    如果说从陈珞身上还能看出贵公子沦落为奴的挣扎,继而又赤裸裸地表现出了向上爬的意愿,那么瑞昌就是一团迷雾,一团根本看不清的迷雾。她实在不明白,这样一个人在李隆基身边究竟想做什么,究竟能做什么。

    通过长安金光门,重新踏上了那条长安第一街,凌波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放眼看去还是那种仿佛亘古不变的森严帝都气象,似乎和以往每次归来的时候都没有任何不同,可曾经主宰这里的人却已经换了一拨,掐得死去活来的人也已经换了一拨,甚至是街头上行走的人们也换了一拨。一朝天子一朝臣,时隔一年多再次回来,她又要为自己的命运挣扎了。

    由于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因此她和杨氏母女径直来到平康坊那座依旧光鲜的永年县主第的时候,敲了好一会儿门方才有人答应。那门只打开了一条缝,探出脑袋的人脸上赫然是睡眼惺忪,打量了好一阵方才不耐烦地说道:“我家主人已经去庭州了,请回吧!”

    尽管凌波料到自己不在家,家中人必定会懈怠,但看到这幅模样,她依旧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随口吩咐了一声,后头的武宇和武宙两人便大步上前,将大门完全推开,这才一左一右退到了门前立定。此时此刻,那应门的下人方才觉得不对劲,细细一瞧登时大惊失色,退后两步便转身撒丫子跑了回去。

    “来人哪,快来人哪,县主回来了!”

    主人的归来让这座沉寂了很久的大宅子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由于年迈的楚南已经回了洛阳田庄养老,陈珞陈莞兄妹和朱颜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紫陌又被凌波带去了庭州,这留守的总管楚山乃是楚南的儿子,原本就不善于事务,哪怕加上曾经在凌波身边学了好几年的喜儿以及熙娘舒娘也是没法照顾齐全,最后索性把大多数仆从遣散,只留下少许十几个人。可以说,这座昔日光鲜亮丽的大宅门,现如今比当初洛阳修行坊那座老宅还要显得破落黯淡。

    武明秀以前只跟杨氏来过这里一次,那时候门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到处都是衣紫着绯的高官,到处都是遍体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的贵妇,谁知道一转眼间这里便是如是光景。她虽则年纪还小,但自幼没了父亲,懂事比寻常人都早,眼珠子骨碌一转便醒悟到了此中关键,面色就有些不自然。

    凌波昔日何等风光,离开了长安城之后尚不免如此光景,她不过是个更微不足道的武氏千金,甚至连个县主都不是,将来嫁人之后岂不是更惨?

    四十余人进了平康坊永年县主第,消息灵通的各家权贵很快就得知了这个消息。有些人轻蔑地撇撇嘴不放在心上,有的人若有所思眉头轻皱,有的怒气咻咻迁怒于人,有的却是晒然一笑心有所动……然而,相比这些心思太重的人,当李旦得知凌波连事先通知都没有就回到长安,气恼之余却是笑了起来。

    “十七娘那个丫头,嫁了人还是这风风火火的性子!朕看她多半是和裴郎闹了别扭,私底下悄悄跑了出来找朕做主!若是朕见到她,非得好好教训她一番不可!这不用侍奉公婆立规矩,除了那些公主,天下还有哪个媳妇比她更自在?”

    对于李旦的这种解释,太平公主却只是微微一笑,便拈着棋子轻轻拍在了棋盘上——裴愿那个傻小子得了这样一个媳妇捧在手心里还来不及,又怎么会闹别扭闹到把人逼出了庭州?

第二百零二章 地位的变化

    武后大修大明宫,登基称帝之后又长年留在洛阳;之后中宗李显即位,回长安之后喜爱大明宫奢华,多半时间也都住在大明宫,因此太极宫除了太极殿之外,其他宫宇尽管年年修缮,却都是常常空置。直到如今众望所归的李旦即位,以为大明宫太过奢糜,一力住回了太极宫立政殿,这太极宫方才重新热闹了起来。而入主东宫的李隆基居明德殿,父子之间只隔着数道宫墙,但有了那君臣之别,彼此之间的距离却好似比以往隔着好几条街更远。

    回到长安的第二天,凌波便驱车前往太极宫谒见。然而,俗话说物事仍在人事已非,这把守宫门的羽林军早已是换了一拨,硬是将她拦了下来,道是如今宫禁整肃,亲王县主非召唤不得随意入宫。面对这种情形,凌波昂首看着那安上门上头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面上露出了几许讥诮。

    她还真是无知,还以为这是以前出入宫禁畅通无阻的时候么?

    转过身正打算吩咐打道回府,她便看到武宇等几个护卫的面上全都是充斥着不忿之色,不禁眉头一挑。就在这时,面前宽敞的春明大街上忽然传来了滚滚车轱辘的声音,很快就有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停在面前。看见那熟悉的厌翟车,她的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某个艳光逼人不可一世的人影——曾几何时,这厌翟车已经淡出视线很久了。

    从厌翟车上当先下来的是一个道装女子,只见她头戴玉叶金冠,紫褐色的道袍下系着一条绛红裙,肩头披着一袭九色离罗帔,唇不点朱,面不涂粉,那庄重的装束却遮不住天生丽质,犹显妩媚风情。凌波正觉得这一位有些眼熟,仿佛见过,却不想对方看到她更是眼前一亮,竟是撇下其他人又惊又喜地赶了过来。

    “十七姐,你竟是从庭州回来了!”那道装女子一把拉着凌波的手,欢喜地在那脸上瞅了许久,这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不认得我了不成?我是阿九,当初的崇昌县主。”

    凌波这才恍然大悟,能够做厌翟车的自然都是公主之尊,昔日那位不起眼的崇昌县主,如今却已经是玉真公主了。只是想不到玉真公主比她还小大半岁,年华正好的时候居然肯出家当女道士,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想的。想到这一位是公主,她原想抽出手来补一下礼数,却不料玉真公主执意不肯,硬是一口一个十七姐的叫着,末了还嗔怒地对那些卫士喝了一句。

    “永年县主可是父皇和太子的恩人,别说出入宫禁,就是父皇看到她也是当女儿相待的,尔等居然敢如此无礼!”

    喝斥之后,她便不管不顾地拉着凌波进了安上门,过桥穿过长乐门,她这才止住了步子,笑吟吟地说,“这一年多不见,十七姐你竟是黑了好些,不过人倒是丰腴了不少,想不到就连性子也更像贤妻良母了。要说那些卫士们虽说司职守卫宫阙,却都是一样狗眼看人低的性子,想当初我还是县主的时候,一样都得看他们的脸色。可是……”

    她略微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可是对于父皇来说,十七姐你是不同的。雪中送炭永远好过锦上添花,父皇这一年多老是念叨着你,就是我们几个嫡亲女儿也觉得羡慕。你这回既然都回了长安,索性把裴郎君一起调回来吧!西边有什么好,听说如今又开始打仗了,在长安城大伙儿团聚在一起不好么?有你在,三哥也能够多个排遣的地方,你不知道,他现如今连个说话人也没有,心里有多苦……”

    见玉真公主的声调越来越低,最后脸上更是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黯然,凌波不禁心中一跳,赶紧岔开话题问道:“别说我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横竖嫁了人,还不是他说怎样就怎样?倒是公主你怎么会想着出家当女道士?”

    “叫什么公主,多见外,十七姐你叫我阿九就成了!再说,女道士有什么不好?”玉真公主晒然一笑,轻松写意地眨了眨眼睛,“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高门大族之中规矩多,未必喜欢迎一个公主回家供着。再说,如今是公主,天知道异日算得了什么?昔日长宁安乐两位公主何等风光,可现在一个凄凄惨惨戚戚地离开长安,跟随夫婿去某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她的刺史夫人;另一个干脆是死无全尸。我早就看开了,任事不管逍遥度日,管他春夏与秋冬!”

    “你倒是豁达。”

    玉真公主提到昔日旧人,凌波脸色不禁微微一变,心中也赞赏玉真公主想得透彻。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聊,最后她拗不过玉真公主的执意,只好唤她作阿九,及至来到立政殿前头时,玉真公主竟是不让人通报,带着她大大咧咧地闯了进去。

    “父皇,父皇!”

    李旦手拈棋子正思索下头一步该如何走,乍然听到这声音,手中棋子忽然掉了下来,恰是乱了棋局。情知这盘棋是下不成了,他只得对面前的太平公主摇头一笑,气恼地说道:“阿九就是这风风火火的性子,每次都是不让人通报直闯而入,朕说了她无数次她就是不听!以后朕一定得严令外头那些人,不能随便放这丫头进来捣乱!”

    太平公主闻言莞尔,正欲答话,眼尖的她却瞥见玉真公主拽着一个人进来,于是便改口笑道:“这一回八哥可是错怪阿九了,她可是带了一个故人来看你呢!”

    这时候,李旦也看见了凌波,立时眉开眼笑,刚刚那一丁点抱怨顿时扔到了九霄云外。不等凌波下拜行礼便连连摆手道:“十七娘,你许久不回来,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规矩!你这一走就是一年多,而且还去的那么远,除了写信也不知道回来看看!快过来,让朕看看你是黑了还是瘦了!”

    “八哥,你这话要是给裴郎听到了,必定会气急败坏。好容易娶到这么一个聪慧的妻子,他必定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十七娘怎么可能黑了瘦了?”太平公主笑着站起身来,上前拉着凌波来到李旦跟前,又添了一句促狭的话,“你该问问十七娘,这一路奔波回来对身体有什么干碍,毕竟她都年纪不小了。”

    被这么两位一取笑,凌波满心乱七八糟的情绪全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则是又羞又恼。和玉真公主一道坐下,她少不得打叠精神应付问题层出不穷的李旦,间中还得提防太平公主时不时窜出来的古怪问题。等到人家都关怀起了她为何到现在还不曾有一男半女的时候,她更是无言以对。

    这生孩子的事情得看机缘,她有什么办法?

    四个人其乐融融说了一会话,恰有人来报说是东宫太子听说永年县主来了,正离了东宫朝这边过来。闻听此语,太平公主便站起身来,借故说是家里还有几件没办的事情,施施然起身离去。她这么一走,李旦的面色便有些不自然,但很快就笑道:“三郎倒是好快的耳报神,十七娘你才坐下没多久他就知道了。你们俩也好久没见了,待会你也去东宫坐坐,顺便见见你三嫂和武承徽。”

    凌波答应了一声,却觉得李旦这话怎么听怎么古怪,见玉真公主亦是笑得勉强,她就算再愚钝也知道这对父子之间已经有了一道不小的隔阂。果然,不多时李隆基就到了,相比从前父子之间的无话不说,现如今却总好似少了什么,就连她这个外人坐在当中也觉得很有些不自在。等到李旦露出倦色,她便与李隆基和玉真公主一同告辞离开。

    穿过归仁门进入东宫地界,一直沉默不语的李隆基忽然开口说道:“父皇已经下旨追复上官昭容,谥号定了惠文。我知道你必定不肯让上官昭容迁葬定陵,所以只是命人修缮了上官家的祖坟。”

    凌波斜睨了李隆基一眼,没有接话茬。见这两个人中间气氛僵得很,玉真公主屡次想从旁插话转圜,却被李隆基用目光止住。于是,满心郁闷的她来到东宫门口时,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进去,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气咻咻地打道回了道观。

    “阿九一向便是敢爱敢恨的脾气,十七娘你以后多多包涵她一些。”

    进了东宫,撂下这么一句话之后,李隆基便借事忙回了明德殿,只命宫人带凌波去宜春宫见王宁和陈莞。当凌波再次见到如今已经是太子妃的王宁时,却发现往日丰腴的王宁消瘦了许多,眼神中更是流露出了深深的倦意。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才说了几句话,王宁就命人去唤陈莞,自己却借口身体不适避开了去。而陈莞一进来便急匆匆地奔到了她的面前,双膝一软跪在了她的跟前。

    “小姐,太子如今岌岌可危,你一定要救救他!”

    PS:前几天交了出版的稿子上去,选用了几条读者评论,虽然不知道最终用哪条,但还是得向各位发表评论的读者道谢,谢谢大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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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宫缭乱介绍:
这是一个灿烂而又阴险,激情而又无耻的年代。这是盛唐前夜最混乱的十年。
这边厢笙歌曼舞春宫缭乱,那边厢刀光剑影你死我活。
红颜无心伴刚乾,但思手掌天下权。一朝玉碎九宸下,来世莫立君王前。
2009年度府天倾情打造,叙述一段盛唐前夜的传奇。府天出品,完本保障。春宫缭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宫缭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宫缭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