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 一人平安人人安
阿拉山口一战,东突厥默啜在西突厥各部全力阻击下,不得不稍稍退却。然而东突厥此次西进虽然未竟全功,却依旧大掠牛羊数万,金银无数,与此相比,将近上万人的死伤尽管是不小的损失,但也在可承受范围之内。而对于西突厥十姓各部而言,这一次勉强维持了不胜不败的格局,除了突骑施之外,其他各部的损失都算不上最大,因此在大战之后,各部首领也无心假惺惺地聚拢来庆贺一番,纷纷回头收拾残局。只可怜犹如彗星一般崛起的突骑施钦化可汗娑葛,也如同流星一般陨落了。
当然,突骑施的首领之位不会没有人继承,只是那个人绝不可能成为西突厥的十姓可汗。
当收拾军队回到庭州附近的时候,阿史那献忠的脸上尽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隐隐之中还有那么一种兴奋。阻击东突厥后路是一件异常艰难和危险的任务,好在裴愿带着那两千人死死抗住了,最后虽然伤亡大半,但同时也从东突厥那里截下了不少战利品。而且,凭着这样一场实打实的大战,他麾下的儿郎都得到了长足的磨练,而且还博得了各部首领的敬畏。
“吁,总算是打完了!”
阿史那献忠长长吐了一口气,见马背上的裴愿裹着胳膊,肩膀上还能看出殷殷血迹,面色便有几分不自然。这裴愿虽说一直都叫他阿塔,但并不是他的亲外孙,更何况他堂堂一个大唐官员居然跟着自己打了这一仗,身上还带了这么多伤,到时候他可怎么向他那位女婿交待?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应该一时昏头,贪图有这么一个勇士压阵,他们摄舍提暾部名义上属于北庭都护府管辖,这要是那位大都护兴师问罪起来,他的麻烦就更大了!
裴愿却没有注意阿史那献忠面上的表情。他虽然从小在庭州长大,也见识了各式各样的大小战事,但和东突厥大军正面硬抗却还是第一次。昔日被太宗皇帝打怕了打残了的东突厥,如今已经成了北面的霸主,据说幽州辽东的契丹、室韦和奚人都已经成了突厥的附庸。相形之下,龟缩在西域一带的西突厥各部几乎已经没有和东突厥抗衡的实力。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心中浮现出了妻子那张亦笑亦嗔的脸,同时却想到了某个大煞风景的问题——朝廷中那些人,目光仍然只在那片狭小的天地,看不到外间的变化么?
“愿儿,我看你先在牧场中养好伤,然后再回庭州吧。”
“阿塔,我离开庭州的时候虽然请示过大都护,但毕竟时间太长了,这次既然事毕,我也得回去向大都护奏报此次战役的一切情形。”裴愿见阿史那献忠满脸尴尬地盯着自己直瞧,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的伤势,遂笑呵呵地说,“都是些皮肉伤,庭州有的是医治外伤的大夫,阿塔你就放心吧!”
转头望着那些和自己并肩战斗过的牧族勇士,他的面色渐渐黯然了下来。一场大仗下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埋骨沙场,能够活下来的人不但是因为弓强马壮刀剑锋利,也不止是因为英勇。哪怕是在战场上,也是需要那么一丁点运气的。长安是没有厮杀声的战场,而这里则是真刀真枪鲜血四溅的杀场。
和阿史那献忠分别后,裴愿便带着自己的六十名护卫赶到了庭州城。当初一个整整齐齐的百人队,连番大战之后,如今剩下的就只有这么六十个人。然而,和最初的时候相比,如今这批人虽然个个带伤,却流露出了一种悍勇的杀气。乃至于北庭大都护在亲自接见裴愿的时候,面对这么一帮杀气腾腾的家伙也是吓了一跳。
当然,某人实在是被朝廷左一道公文右一道旨意给憋得够呛,着实不敢招惹这样一个身份过于复杂的下属,于是在表示了亲切慰问之后,立刻直截了当道出了正题。那语气虽说让人如沐春风客气婉转,但言下之意只有一个。
庙小容不得大菩萨,您裴公子不要老是干这种危险的勾当,赶紧回长安和您的县主夫人会合,否则我这个大都护就要被太上皇和皇帝两位至尊给责难死了。
面对比自己高了足足七级有余的大都护,面对人家这样放低身段道出的实在话,裴愿自然无话可说,将此次战事原原本本解释了一遍,便顺竿接下了回长安奏事的重任。而等他疲惫地回到自己家中之后,他的这满身伤势又引起了一阵鸡飞狗跳。要不是他坚持三日之后便要动身上路,阿史那伊娜留下的那个总管恨不得把这位大少爷捆在床上养一个月伤。
而裴愿回到庭州的当日,北庭大都护便连夜派出了八百里加急的信使,十万火急火烧火燎地往长安城送去了奏报。太上皇父子对裴家的恩宠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他就搞不懂了,庭州又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这裴家大少爷干吗非得在这里呆着不挪窝,而且还跟着去打了一场和大唐毫无关系的仗?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他应该能够卸下肩膀上那个沉重的包袱了。
长安城正是东家欢喜西家愁的时节。李隆基虽然派出了信使,但是,在如今的情势之下,他并没有多少把握能够保住刘幽求的性命,毕竟岭南对于他这个新登基的天子来说也是一个鞭长莫及的地方。而张说被派往东都洛阳的担任左司留守,裴伷先外迁秦州都督,他在文官最高集团中的臂膀几乎被连根斩断,这几乎将他逼上了绝路。
“这样的皇帝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站在旁边的高力士听到李隆基这样的喃喃自语,险些惊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四周没有外人,他定了定神便婉言劝解道:“陛下,那三位或流放或外迁,已经是不可阻止。但陛下昔日有定国之功,哪怕在宰相之中并无优势,那些次一等的文臣却是心向陛下,百姓也是心向陛下。既然太平公主步步紧逼,陛下不若韬光养晦,就如同先前一样。”
这个先前指的是什么,李隆基自然是心知肚明。遥想自己当初声名不显却一击中的克敌制胜,如今被人死死盯着步履维艰,他便微微点了点头。忽然,他想起今天还叫了人来,便转头对高力士吩咐道:“你去看看陈珞和徐瑞昌是否来了。”
等到高力士应声而去,他便想到了那一日凌波托其带来的消息。尽管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但早知道有所准备总比晚知道手足无措的好。自那一次东宫西池边上单独见过一次之后,他便再不曾单独见过她,可先后两次这样的事情,他必须承她的情。而且,之前欠她的那些人情,似乎直到如今还没还清。
“人情债还真是越欠越多。”
李隆基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悠悠然背转身的时候,却见陈珞和徐瑞昌已经来了。然而,他们俩都是步伐稳重地朝这边走来,偏生高力士不是在前头引路,而是连蹦带跳地窜了过来,喜上眉梢地递上了一封信。而他的所有疑虑,都被高力士连珠炮的一句话给全部打消了。
“北庭都护府送来八百里急件,说是东突厥默啜已经退兵,由北庭都护府录事参军事裴愿回长安奏告内中一切事宜。”
裴愿平安回来了!李隆基在一愣之后,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要是那个愣小子出了什么事,他实在是难以想象某种可怕的后果。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裴愿总算是安然无恙,到时候奏告了父亲,想必也能让父亲安安稳稳睡几个好觉。于是,心情大好的他看到陈珞和徐瑞昌上前行礼,便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尽管他们都是他当初在东宫的心腹属官,但由于资历不够年龄不够,他自然不可能把他们提到某些重要的位置,再加上他这个皇帝并不能毫无顾忌地召见低品官员,所以这竟是他即位一个月来第一次见到他们俩。陈珞如今是殿中侍御史,徐瑞昌却推辞了众多实权官职,只当了一个小小的太乐令,因此丝毫不引人注意。
天子召见必有起居郎记档,然而今日李隆基无论如何也不想和两人的谈话存于起居注之中,因此刻意让高力士安排了这样一个地方,扫除了所有痕迹。想到两人虽然来历不同,却同样是来自于凌波那里,他不禁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但随即便正色道:“如今朕是天子,不好像以往那样和大臣往来,也不可能随便接见外臣。你们官位不高,不会有人死死盯着,所以不妨多多结交一些大臣。”
这是极其简单明了的吩咐,因此陈珞心领神会地答应了下来。而徐瑞昌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问道:“陛下,臣听说薛大人缺席朝会数次,乃是因为身体不适。陛下登基之后和薛大人来往少了,是否需要臣与陈大人去探视一番?”
第二百一十九章 李代桃僵
立节王薛崇简的宅第位于光禄坊,原本是安乐公主的旧居。安乐公主被杀之后,这座宅子便被赏赐给了薛崇简。他是太平公主之子,又封了郡王,在别人看来自然是一等一的权贵,因此这搬迁之后曾经有数不尽的官员前来趋奉拜访。只不过薛崇简是个古怪的脾气,除了投眼缘的,其他的一律挡驾。再加上他从不为别人说项,久而久之这访客就少了。
这一日,一辆白铜饰犊车停在了这座门可罗雀的宅第前。守门的一个门子看到有人从车上下来,便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寻思来人是不是刚刚到长安城的人不知道自家门上的规矩。及至看到那被侍女搀扶下来的是一个美貌少妇,他渐渐有些纳闷了。和那些成天喜欢猎艳的皇亲国戚相比,自家主人对于美色的喜好不过寻常,而且自家王妃也不太结交其他贵妇,这来的是谁?
于是,在对方报出永年县主这四个字的时候,他足足愣了好一会儿——这决不能怪他孤陋寡闻,因为这一位从来不曾登过门——在反反复复思量了好一阵之后,他终于想到了这一位是何许人也,赶紧把人请进了门,自己则是一溜烟跑进了里头通报去了。
薛崇简匆匆迎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那棵柳树下头的凌波。此时已经是十月,春夏郁郁葱葱的柳树上早就没了叶子,只有一根根枯黄的枝条。然而站在那下头的凌波穿着一件鹅黄色掐丝衫子,系了一条葱绿色郁金长裙,披着一件大氅,竟是让这萧瑟的深秋多了几分春日的气息。他站在那里打量了一会,这才笑吟吟地走上前去。
“哈,我还以为那个门子胡说八道诓骗我呢,想不到真是你!十七娘,你这个稀客一来,我这里还真是蓬荜生辉!”
面对这种程度的调笑,凌波只是微微挑了挑眉:“薛二哥你就请我在院子里说话么?”
“咳,我哪里敢!”
薛崇简苦笑地摩挲了一会下巴,实在搞不明白今天凌波为什么会跑到他这里来。话虽如此,贵客登门不可怠慢,他仍是亲自殷殷勤勤地把人带到了正房大堂,面对面坐下之后,他便屏退了所有的侍女,这才好整以暇地问道:“十七娘你回长安之后很少上各家走动,今儿个料想也不会那么空闲跑到我这里来喝茶聊天。我这个立节王只是听着好听,母亲不会听我的,三郎那里我说话还不见得有你管用,至于太上皇就更不用说了。十七娘,你找我究竟什么事?”
听到薛崇简这么直截了当的问话,凌波只得回瞪着他,发现某人一味笑吟吟的,她只好收回了自己犀利的目光。沉思了一会,她便没头没脑地问道:“薛二哥,如今太平公主和陛下水火不容,看样子不到你死我活谁也不会罢手,你夹在当中难道就从来没有觉得为难?”
薛崇简没料到凌波居然问这个问题,愣了片刻便哈哈大笑了起来。良久,他才止住了笑声,无所谓地拿起面前的一杯茶一饮而尽,这才漫不经心地笑道:“人人都说母亲酷肖圣帝天后,你知道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么?昔日天后为了皇位大权,先后杀二子废二子,即便是对母亲也并不是一味偏爱,因为她从来不让母亲干预朝政。而母亲对于我们这些儿女也是一样。她给了我们荣华富贵,但若是我们阻了她求取权势的路子,那么她一样不会留情。”
说到这里,他忽然眯起了眼睛,脸上露出了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怨毒:“自从三郎继位登基之后,我劝过母亲收敛一些,和新君作对并没有好处,毕竟我们全家已经都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必紧攥住权势不放。结果,你也该知道母亲是用什么法子回答我的劝谏。”
他随手扯开了自己身上的锦袍,毫无顾忌地指点着胸前几道淡红色的疤痕,阴恻恻地冷笑道:“这就是母亲的回答。她说我妇人之仁,不是她的儿子,于是赏了我几顿鞭子,让我记住什么是母子,将来也好明白什么是君臣。昔日圣帝天后在杀了章怀太子,扑杀了自己的两个亲孙子,又将雍王守礼拘禁于宫中,每年数次派人鞭笞。天后给每个子孙留下的都是恐惧,而母亲他日若是事成,大概也会做同样的事。十七娘,难道你还想过那种时时刻刻看不见一丝光明的日子吗?”
薛崇简这番话犹如一盆冰水一般浇在了凌波的头顶。也许是因为她看过女皇垂暮众叛亲离的场面,也许是因为偷窥过女皇由云娘推着在花园中漫步的孤独寂寥,也许是因为亲眼目睹过女皇在大雪中辞世……总之,女皇君临天下掌控一切的情景几乎被她忘记了。她忘记了那时候自己初入宫时匍匐在御阙之下是如何诚惶诚恐,忘了远远望见女皇时便想要逃开的冲动,忘记了那武氏李氏所经历的一次次屠杀……太平公主继承了女皇的果敢决断,但确确实实也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女皇的暴戾无情。
自然,天家都是无情的,李三郎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定了定神,竭力用平淡的语调说:“裴郎送了信回来,说是不日便要回长安奏报西域战事。如今长安城都不太平,无暇去管西域,所以我想让他暂时留下。我如今不好找其他人商量,所以便想请教薛二哥,究竟是让他和我公公一样外放,还是把他留在长安城?”
“原来你也会关心则乱。”薛崇简露出了一抹了然的笑容,旋即从容不迫地系好了袍子。沉吟片刻,他便若有所思地用右手食指敲了几下桌案,很是诚恳地说,“倘若换成别人,那么我必定会说,如今长安城风云变幻,不如借外放的机会去躲一躲,等到尘埃落定再回来,那时候怎么也不会站错队。但既然是十七娘你来问我,那么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撇开崔湜那种墙头草不提,能够在先头阿韦执政的时候炙手可热,如今还一样站得稳当的人,那便是崔日用等几个人了。崔日用当初深得韦氏一门信任,却在紧要关头倒戈朝向了三郎,不可谓没有眼光。你看看如今母亲步步紧逼,他可曾改换门庭么?不是我瞧不起自己的母亲,而是她太自信了,没有想明白她和太上皇的兄妹之情与天皇天后的夫妻情份完全不同。天皇能够至死容忍天后擅权,太上皇未必能一直容忍她。而且,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孝敬皇帝章怀太子,还有先帝和太上皇,无论是谋略还是心计都及不上三郎。”
“而且,三郎够心狠手辣,这一点你应该明白。所以,十七娘,若是裴愿回来,你不妨把人继续安插在左右万骑或是羽林之中。有了这样的态度,足可保你和裴家今后一世荣华富贵。”
倘若不是先前薛崇简几次三番地表明了一种友好的态度,再加上觉得其人可信,凌波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登门。然而,琢磨着薛崇简这样的长篇大论,她虽然觉得极有道理,但眉头不禁渐渐皱了起来。隐隐约约地,她感到内中仿佛有一丝别的痕迹——如果她没有看错人,薛崇简并不是那种极其善于摆事实讲道理的人,莫非是背后仍有人指点?
既然想不通,她也就索性把事情抛开在了一边,又坐了一会便告辞离去。她前脚刚刚离开不多久,薛崇简就抹了一把头上的大汗,使劲推开了面前的桌案,却是露出了底下的一个暗格。
“三郎居然正好巴巴地派了你过来,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要不是我有些准备,刚刚脸上差点就挂不住了。你小子还真行,谁能想到你竟然能如此惟妙惟肖地学我说话!”
徐瑞昌拍拍袍子的下摆站起身来,见薛崇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便恭谨地笑道:“立节王过奖了,我只是觉得若是县主站在陛下这一边,翌日若是陛下真的和太平公主有所冲突,有县主在太上皇那边说情,很多事情便能迎刃而解。再者,县主和左右羽林不少低级军官都有往来,若能得县主倾力相助,陛下的谋划就会顺利很多。若不是假借立节王的名义,凭我又怎能说动县主?”
“你很聪明。”
薛崇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不免警惕心大起。如是本领用得好则是利器,若是一个不好则很可能反受其害。看来,他很有必要去提醒一下三郎,否则若是出了事情就来不及了。
而凌波满腹心事地回到家里,却是连午饭也懒得吃,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然而,她才没坐多久,消失了一上午的云娘就再次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带给了她一桩很是令人诧异的秘闻。
“你是说,那番话是徐瑞昌说的,不是薛崇简说的?”
再次确认了这个事实之后,凌波不觉咬牙切齿,但随即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无论是谁说的,那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第二百二十章 最高规格的迎接
李旦是一个仁厚的君主。无论是六宫粉黛还是儿女臣子,他都试图一碗水端平。尽管在朝局上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但至少在嫔妃和儿女方面,他还是成功做到了这一点。当然,这种宠爱和当初李显毫无原则的妥协不同,在管束儿女方面,李旦还算是比较称职,登基以来唯一没有从谏如流的大概就只有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那两座豪华道观了。
然而,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终究不是昔日安乐长宁那样跋扈的金枝玉叶,百姓们虽然偶有议论,却也没什么恶评。而除了李隆基之外,李旦的那些个儿子就更加低调了——除了少不得有些贪色风流的恶习,但长安权贵抢掠民女的多了去了,那几位朝廷亲王和往日的恶少们相比都显得极其可爱,更不会有御史吃饱了撑着在这种事情上大做文章。
于是,这一天微服简从骑马出游,看到长安城里一片安定祥和的气氛,李旦不禁极其满意。尽管已经退位成了太上皇,尽管昔日当皇帝的事情也基本上都是大权下放,但毕竟这是他的江山,是他从侄儿手中得来的江山。当听到路人们用平淡的语气说起他这个太上皇的时候,他更是露出了神采飞扬的表情,深感这一次出宫之行不虚。
他是高兴了,但凌波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太上皇李旦居然有这样的兴致,得知裴愿今天回京,硬是决定出宫走一趟散散心。这要是出宫,至少也得带百八十个卫士吧?然而这一位倒好,只带了亲卫二十人,也不知道出宫的时候用了什么借口怎么出来的。这要是出了半点纰漏,她还要命不要?
“十七娘,愁眉苦脸做什么,裴郎不是要回来了么?”李旦不经意地瞥了凌波一眼,见其眉头紧皱心神不宁,自以为明白了她的心事,便笑呵呵地劝道,“你放心,我已经和三郎说好,裴郎此次回来就留在左右羽林中任职。他这次冒险探东突厥虚实,功劳不小,提升个两阶也是应当的。到时候你们两个就能长相厮守,我还等着你的孩子叫我舅爷呢!”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凌波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偏偏对着李旦那张和蔼慈祥的脸根本发不出脾气,于是她只好暗自在心里哀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婆婆阿史那伊娜跟着公公裴伷先上任去了,要是这会儿再加上那一位在身边,她甭想能招架得住。话说回来,劳动大唐太上皇陛下亲自迎接,裴愿这愣小子还真是面子大!
初冬的天气已经有些寒意,尽管一行人都是策马慢行,但出了长安金光门上了官道,人少了树木多了,风便渐渐大了起来。凌波担心李旦吹多了寒风不好,好说歹说把人劝住了,于是在离城十里外一处行商歇脚的小酒肆停了下来。那小酒肆原本就小,二三十个人往里头一拥,立刻便显得拥挤了起来。而李旦更是阻止了准备用钱驱走其他酒客的亲卫,兴致盎然地在左边的空座坐了下来。
这酒肆原本就是供路人行商休憩之用,因此众酒客最初看到这么一群衣着华贵的客人都有些拘束。及至看到李旦只是和凌波谈笑风生,仿佛并不是什么桀骜的贵人,这才放心地各自谈话。酒酣之际,少不得有人渐渐管不住自己的嘴,慷慨激昂地谈论起了国家大事。
“太上皇真真是仁厚之君,古往今来,要不是遇着难以应付的大事,有哪个皇帝甘心把皇位让给太子?”
“要不是太上皇仁厚,当初平乱的时候,群臣也不会都支持太上皇登基!只可惜,太上皇就是太仁厚了!”
“不错,当初太上皇是相王,仁厚慈爱固然是好,可如今一味仁厚也不是办法,这太平公主眼看都已经要骑到了当今陛下头上,这太上皇居然还是一味偏帮太平公主。”
听到这后一句话,凌波立时觉得心头咯噔一下。瞧见李旦虽没有发火,眉宇间却有几分不悦,她连忙出言劝慰道:“舅舅,他们不过是随口一说,做不得准,您别往心里头去。百姓们自有百姓们的考量,上位自有上位的思虑,这原本就是不可能想到一块儿去的。”
“十七娘,你是不是也觉得朕……我真的有些偏心?”
凌波在心里把那几个挑起话头的酒客骂了个半死,可这话不回答也不行。绞尽脑汁想了想,她索性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您只有这样一个妹妹,再加上感情深厚,自然想要给她最好的,万事都由着她。但是舅舅却有不少儿女,您原本就是公平的人,对于儿女自然是一视同仁,这分到每个人头上的自然就少了。不过,恕我说一句实话,即便舅舅是无心的偏心,到头来未必是好事。”
“这话他们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虽然是正理,但我却做不到。”
李旦举杯轻轻啜饮了一口,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样的话臣子们劝谏过很多次,他并不是完全听不进去,却只是一味地想着当初那个娇娇弱弱却始终为自己着想的妹妹,当初那个敢为了他去向母亲求情的妹妹,当初那个为了他而硬是把李重茂拉下皇帝宝座的妹妹……纵使在别人眼中太平公主有一千个不好一万个不是,却难以抵挡她始终想着他这个事实,所以,她的擅权干政,她的收取贿赂,她的大肆封官,她的任用私人,包括她对三郎暗地里的打压算计,他都可以当作没看到。
他们嫡亲兄妹五人,如今他的三个哥哥先后死了,他只有这么一个唯一的妹妹了!
李旦面色怔忡,凌波看在眼里,心里头也在叹息。她并没有什么嫡亲的兄弟姐妹,自幼在感情上也淡薄得很,于是乎怎么也体会不到这种血浓于水的心情。就在这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紧跟着一个亲卫便疾步冲了进来。
“主人,裴公子一行已经到了!”
得知这消息,无论是李旦还是凌波都把刚刚那些思量抛在了脑后。凌波忙不迭地上前搀扶起了李旦,越过几张桌子朝外走去。到了外间,她便看见官道的一侧赫然是五六十人,个个都是灰头土脸风尘仆仆,就连那些坐骑也失去了鲜亮的毛色。然而,即使那里有众多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她还是第一眼找到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望着那明显消瘦了一圈的身影,她忽然觉得心头冒起了一股无名之火,扔下了李旦就快步奔上前去。
“小凌,我回来了……”
听到这个一如继往的浑厚声音,凌波只觉得心中一阵翻腾。只一年多时间,裴愿的脸颊就瘦了一圈,左脸上甚至还有一道淡淡的疤痕。想到她不在的时候,他竟然不顾安危离开了庭州;想到她不在的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照顾他的衣食起居;想到她不在的时候,他曾经策马奔驰在那刀剑纷飞的险恶天地……于是,当他把她拉入怀中的时候,她恶狠狠地在他的肩头咬了一口。
和战场上凌厉的刀剑比起来,凌波这一口无疑只是小意思,所以裴愿连眉头都不曾皱,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庭州的大唐官员们都羡慕他,因为他们认为她高贵的身份可以帮助他飞黄腾达;牧族的勇士们都羡慕他,因为他的妻子是名副其实的天山第一美人;百姓们羡慕他,因为他得到了一桩天作之合的姻缘……然而,他却知道,不论她有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地位什么样的容貌,打从他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他便已经陷进去了。
尽管那一对相拥在一起的男女完全忽视了别人,但李旦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高兴。相反,看着这温馨的一幕,他还老怀大慰地拽着自己的胡子,真心诚意地感慨道:“佳儿佳妇,莫过于如是!”
直到发现这一对小儿女有把所有人都忘记的趋势,李旦方才轻轻咳嗽了一声,于是恰到好处地分开了这一对人。见裴愿这时候才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他不禁有些好笑,缓步上前轻轻拍了拍裴愿的肩膀。
“回来就好,你这一回来十七娘就能安心了。这两年多不见,你竟是瘦成了这个样子,一定得好好补补!”
“太……”裴愿嗫嚅了一下,竟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一下子就僵在了那里,直到他感到胳膊上被人重重掐了一下,这才福至心灵地说道,“舅舅,怎么也应该我回去之后去看您,您怎么亲自来了。”
“老了,再不趁这个机会出来走一走,以后就没机会了!”李旦沉吟片刻,忽然解下了手中的一串佛珠递给了裴愿,“当初大慈恩寺送来了这一串开光的佛珠,说是能庇佑百邪不侵,如今我都老了,也不需要这些,裴郎你便收着,以后若是再遇着危险,说不定还能有些效用,也省得十七娘天天为你担心。”
裴愿捏着那一串佛珠,瞥了一眼脸露红晕的凌波,也没怎么推辞就接受了下来。而旁边那几个亲卫却是个个面面相觑——大慈恩寺乃是李旦一向最喜欢的寺庙之一,这串佛珠也是李旦心爱之物,居然说送就送,而那个裴愿还居然说收就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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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温情
“父皇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么贸贸然地出宫,就不怕朕问责左右羽林?”
当身居武德殿的李隆基听到高力士绘声绘色地形容了一番李旦出宫的情形时,他忍不住苦笑了起来。要说父亲对裴愿的喜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头一回见到那个愣小子就带回了家里,之后更是没事就找来唠叨家常,竟是比他们这几个儿子还亲近些。说起来裴愿和他那位嫡亲大哥的脾气有些相近,但宁王李宪终究是皇族,与裴愿那种毫无矫饰的作风也不能相提并论。
“那么多世家子弟十七娘一个都瞧不上,偏偏看中了裴兄弟;父皇膝下子侄众多,偏偏也是喜欢他……力士,你和十七娘也是交情默契,是不是也觉得他们是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高力士脸上一下子露出了极其精彩的表情。他就没看出那个愣小子有什么好的,性子憨厚朴实对于普通人来说固然是可取的品质,可是在长安城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种老实人得让小凌多花费多少心思?分明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说什么天作之合!愤愤然腹谤了一通,他这才勉强牵扯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回禀陛下,说实话,我从来不觉得他们两个很般配。”
面对这个出人意料的回答,李隆基不禁仔细端详了一阵高力士的脸,随即哑然失笑道:“你这话要是让十七娘听到,少不得要和你翻脸,就是父皇也不答应。有些事情你不明白,十七娘以一介孤女能够在宫中存身至今,早就厌恶了那种时时刻刻斗心计的日子,所以她才会喜欢裴兄弟这样的人。别看以他的品级应该是朕随意任命,父皇说不定会亲自插手安排。”
谁让那小子命好呢!高力士愤愤不平地撇了撇嘴,但很快就想到了某个关键。昔日李隆基还是郡王的时候,曾经和裴愿兄弟相称固然没什么问题,可如今还是一口一个裴兄弟,听着就有些古怪了。不过,以他对某人的粗略了解,哪怕是知道天子和太平公主斗得如火如荼,那个愣小子也应该不会当缩头乌龟,这大概就是笨蛋和聪明人的区别了。
裴愿却不知道人家已经把他归到了笨蛋的范围。回到家的他见过了弟弟和弟媳,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话就被凌波赶去了沐浴。这一路上他忙着赶路,身上的浮灰几乎要结了几尺厚,但比起之前连番大战的时候,这一点脏乱自然也算不得什么。他素来不喜欢有人服侍洗浴,因此进了浴池就把人都赶了出去,然而在脱到最后一件内衣的时候,他却忍不住皱了皱眉。
由于路上颠簸,先前勉强愈合的伤口仿佛是撕裂了,竟是紧紧贴在了衣服上。没奈何之下,他只得横下一条心使劲一揭,这才剥下了衣服。把那团犹如破烂流丢似的衣服卷起来扔在一边,他便进入了白玉池。尽管身上的伤口碰到热水火辣辣的疼痛,他却浑然不在意——西域庭州虽然并不缺水,但毕竟比不得中原,纵使洗浴也不过在河里打一个滚,哪像在中原这样豪奢?然而,闭着眼睛享受了一会,他却忽然使劲吸了一口气,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伤口都成了这个样子还敢下水,你真是不要命了!”
凌波只是一时起意方才悄悄掩进了这里,结果却看见了一个遍体鳞伤的丈夫,这心里甭提多难受了。看见裴愿茫然地转过头看着她,她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恶狠狠地吩咐道:“阿宇,阿宙,把他给我从水里弄出来!还有,让熙娘她们把之前留下的那些伤药都给我找出来!”
裴愿愕然看着面无表情的武宇和武宙大步走进来,本想说不必那么麻烦,谁知那两人根本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竟是一人一边硬是将他从水里挟了出来。平日他还可以挣扎一二,这一回却是觉得手足无力,想起刚刚吸进去的那股子甜香,他顿时恍然大悟。可明白归明白,他还是连忙开口解释道:“小凌,你听我说,这些伤我已经让阿塔部落里头的巫医和庭州的军医看过,都是用的上好伤药……”
“你给我闭嘴!”凌波哪里听得进裴愿的解释,盯着他前胸后背少说也有十几处的伤口,她只觉得怒火乱窜,“受了伤就该好好将养几天再上路,你知不知道这骑马一路颠簸不利于养伤?阿宇阿宙,给他擦干了身子送到我房里头去!”
武宇和武宙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脸上露出了一个罕见的笑容,同时点头应是。两人收拾好了一切,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裴愿送到了凌波那间宽敞的寝室,待把人放下盖上那层锦被之后,武宇方才撂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姑爷,小姐可是等你很久了!”
盖着那层松软的被子,浑身乏力的裴愿全然忘记了身上那些伤口的隐隐作痛。确实很久了,他和她已经分别了一年零一个月零九天,每一天每一刻他都记得。他不想踏进长安,那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见她,而是觉得自己回来会给她增添无穷无尽的麻烦,而为她做的事情却少之又少。他的性子不适合这里,不适合这种阴森森的杀戮,不适合这种时时刻刻需要一层面具的环境。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扭头一瞧方才发现是凌波拿着一个托盘走进来,上头尽是形形色色的瓶瓶罐罐,那种冷冽的眼神看得他头皮发麻。然而这一次根本没有他拒绝或是反抗的权力——因为他的力量早就被人给全部剥夺——而他即便想要出口解释什么,也在凌波的目光中败退了下来。于是,他只好任由她将一层层不知名的药膏涂沫在他的前胸后背肩上腿上,任由那种温馨旖旎的气氛在房间中荡漾。
摩挲着裴愿肩膀上白天自己咬出来的浅浅的白印子,凌波不觉惊叹于他的皮厚肉实。待到确定他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已经抹上了药膏,她方才直直地注视着那双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大伤小伤一共二十二处伤口,你居然全都不当做一回事!你在信上对我说过会平平安安地回来,可没说会带上这样一身的伤回来!你要打探消息,只要事后派人追问不就行了,为什么要亲自去,为什么还要亲自去干最危险的勾当!”
“我……”
裴愿张了张口,一只温暖的手却覆在了他的唇上。望着那双既嗔且怒,然而又情意深沉的眼睛,他只觉得满腔的话都化作了一股柔情。看着她宽衣解带,看着她掀开了那层锦被,看着她伸出双手抱住了自己的颈子,他只觉得心中积满了一股化不开的柔情。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一瞬间,刚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力气陡然之间又充满了四肢百骸,这一变故让他陡然欢喜了起来。
捧起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他本能地重重吻了上去,忘情品尝着那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甘甜。尽管这不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但有道是小别胜新婚,这离别之后的缠绵却是不足为外人道。
尽管是初冬,但室内烧着温暖的炭火,那一层锦被早就被激情中的两人给踢到了床下。直到两个人全都没了力气,他们方才头挨着头的躺在一起,四双眼睛全都盯着头顶的红绡帐发愣。
“小凌……长安城的那些大事我不懂,这次回来总不能闲着吃干饭,我想还是去老地方,那里毕竟有不少我认识的人。”
“你是说羽林么?”凌波毫不意外地侧过了头,见裴愿眼神炯炯,不禁微微一笑,“我早知道了。放心,这点小事,无论太上皇还是陛下都会答应的。你尽管按照自己的意想放开手脚去做,有什么事情我给你顶着。”
听了这话,裴愿更是觉得心头一宽,于是凑过去轻轻摩挲了一下凌波的脸颊,转而却朝天一躺,心满意足地常常吁了一口气:“我这辈子有了你,已经没什么其他可求的了。我只希望天下黎民能够有一位明君,只希望天下能少些战火,朝堂上能少些争斗……”
“又做你的梦了!”凌波没好气地在裴愿胳膊上掐了一记,这才正色道,“我知道你决心想要帮着李三哥,但他现在是天子,而天子和寻常人是不同的。兴许他现在是明君,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是明君,但却未必能担保他一辈子都是明君。古往今来,全始全终的人少,全始全终的皇帝更少。我只想说一句话,你做出的选择,将来就莫要为今天的选择后悔。”
“我……不后悔。”
面对吐出不后悔这三个字的裴愿,凌波渐渐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和裴伷先一样,裴愿在某些事情上也是死性子。
既然已经不是女人天下的时代了,那么就让她为这个时代的彻底结束推上一把力吧。也许九泉之下的上官婉儿不会原谅她的所作所为,但是她的丈夫做出了选择,她也没必要再躲躲闪闪回避什么立场。
第二百二十二章 绝对中立
裴愿的归来对某些人来说无足轻重,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了不得的大事。就比如朝廷中顶尖的那一批权贵,便都在心里猜测裴愿的官职归属。尽管裴伷先是文官,但谁都知道,先头裴氏父子在当初兵变的时候一个万骑一个飞骑,都曾经立下了汗马功劳,裴伷先既然外放秦州都督,裴愿在北衙禁军中任职便是铁板钉钉的事。
问题是,以他之前六品的官阶,这一回究竟会授予多高的军职?
答案在裴愿回来的第十日见了分晓。和众人想的一样,尽管这并不是三品官以上的除授问题,但久已不管政事的太上皇李旦却是亲自出面,在五日一次的太极殿朝会之中决定了这桩不大不小的事情。然而,当李旦金口玉言钦定裴愿为左羽林军左翊卫中郎将府中郎将的时候,上上下下顿时惊倒一片。
才二十五岁不到的人,这会儿就已经跨入了四品官的行列了?天知道裴愿的父亲裴伷先眼下也只不过是四品官,这会儿父子同列算是怎么回事?此时此刻,哪怕是心向裴氏的人也颇觉得这任命实在有些儿戏,出于保护年轻人的意识,几个老成持重的臣子便试图劝谏一二,谁知道一向还算是从谏如流的太上皇李旦竟是犯了执拗,言道是若中书敢不出旨,门下敢封驳,他就直接下中旨。
这算是哪门子事!
面对这种罕有的情形,李隆基作为天子却是一言不发。他脸上虽微微皱着眉头,心里却是着实高兴。放眼看去,崔湜窦怀贞之流都是面色不豫,他那位姑母太平公主尽管露着矜持的笑容,但从那紧紧绞在一起的双手来看,大约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说来也是,父皇对于裴愿那种与生俱来的喜爱,那种没来由的信任,别人是决计无法体会的。
闹哄哄一场朝会之后,这样一道任命总算是通过了下来。毕竟武官不是文官,左右羽林军除了中郎将之外还有将军大将军压着,而且在大多数人看来,这裴愿年轻资浅,未必就能够压服众人。而在那场兵变中冲杀在前的几个人却暗地里交换了一下眼色,王毛仲面露冷笑,陈玄礼葛福顺神色暧昧,而薛崇简则是在心里感慨着裴愿的好运。
若不是那一场元宵灯会上的巧遇,只怕李旦登基之后就算赦免裴氏,裴氏父子也不会有今天的境遇。当然,裴愿也决计不会娶到那样一个妻子。十七娘……这一切你都早就计算好了么?
事实证明,薛崇简高看了凌波的本事。当凌波和裴愿在家里接到这样的任命之后,裴愿固然是大吃一惊,就连凌波也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她本以为裴愿能够担当长史之类的事务官,或是万骑果毅就已经很了不得了,结果她那个舅舅实实在在送出了一份惊喜——或者应该说是惊吓。不到二十五岁的羽林中郎将?这简直是把裴愿推出去当了靶子!
送走了传达旨意的通事官员,裴愿忍不住使劲拍了拍额头。一转身看见妻子仍是愣在那里,他不禁笑了起来。尽管也觉得自己骤然升迁高位不合法度,但他却没有那许多心思,反而略略一想就想通了。
“小凌,我想太上皇这任命除了看旧情之外,也是希望我能够约束左右羽林。这短短几年里头,羽林军掀起的变乱已经有好几次了。其中李重俊那一次失败,李三哥……陛下的那一次得以成功。不论这出发点是好是坏,但和太宗皇帝的玄武门之变一样,终究是开了极坏的例子。太上皇已经老了,他希望的是陛下和太平公主能够和平共处下去,所以把我安在羽林军,大约不外乎是出于这种打算。”
裴愿一语道破关键,凌波顿时悚然动容。她还在思量李旦这种程度的爱惜重用是不是有些过了分,裴愿竟是已经想到了这个方面,谁说他木讷憨厚?这分明是洞若观火!此时此刻,她几乎能够断定,倘若不是裴愿年轻资浅,只怕李旦会索性将他任命为大将军。不过,中郎将虽然逊于大将军和将军,却是真正主导羽林军的实权军职,若是裴愿能够真正将左羽林攥在手中,高兴的绝对不止李旦一个人而已。
无论从哪一点看,这都是有利于李隆基这个天子的。
“你……今后要千万小心。”
尽管已经是夫妻,但面对凌波这句告诫,裴愿仍是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缓步走上前去将她拉入怀中,他便一字一句地说:“放心,既然我回来了,那么自然是我冲在前头。小凌,我的后背就全都交给你了!”
凌波起初还有些欢喜,待到看见旁边的裴范拉着紫陌蹑手蹑脚地溜了,她不由有些懊恼,于是使劲在裴愿宽厚的肩背上掐了一记。结果,她无奈地发现他纹丝不动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反而是自己暗自手痛,只得索性在那可靠的臂膀中多沉溺了一会。反正从今天开始,她就要成为某人坚实的后盾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二天一大早,裴愿便装束一新去了大明宫左银台门之东的左羽林军营。他不知道的是,凌波早早地就命人给左羽林军中的几个老相识送去了口信,这天等他一走又坐车去不少人家转了一圈。她作为太上皇李旦两位宠妃的常客,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一回忽然如此高调,自是受到了长安城那些贵妇的欢迎,一天走下来便把之后数日的行程全都安排了下来。
投壶、打双陆、赏水仙、打猎……总而言之,这年头贵妇之间的活动不外如是,却是比要日日上朝处理事务的男人也不逊多让。
在这种娱乐活动中,女人的话题并不仅仅局限于家长里短,就是朝廷上的大事也会被她们拉出来当作谈资,而那些在家中掌控了全部事务的大妇们,更是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掌控她们的丈夫——尽管那只是极小部分的人,但对于凌波来说也已经完全够了。因为以她这个年轻县主的身份,无论是哪一方的人都不用避忌。而如今已经变聪明的裴愿虽然和她表明了立场,但是在外头,那个愣小子自然会表现得不偏不倚,而那恰恰是李旦任命一个过分年轻的中郎将的本意。
天一天天冷了下来,权贵人士们渐渐换上了华丽的锦绣絮袍,操练的军士们也渐渐换上了冬装。原本等着看裴愿笑话的人们无奈地发现,左羽林军营中犹如一潭死水古井无波,别说闹腾,就连什么争吵的征兆都没有。从上到下的那些中郎、郎将、兵曹参军事,那些旅帅队正校尉,仿佛人人都像小狗一般服膺了某个新任中郎将。至于大将军和将军,也没听说过对裴愿有什么指摘。
太平公主对于裴愿骤然升迁到这个要紧的位子并不是没有猜疑的。然而,暗地里撒出去的探子发现裴愿去李旦的立政殿多,去李隆基的武德殿极少;而且裴愿和左右万骑的陈玄礼葛福顺等人似乎刻意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距离。当发现这些状况之后,一向敏锐的太平公主便有了自己的判断。
原来,这是她那位八哥安插的一颗绝对中立的棋子。既然如此,她要做的,也就是把这颗棋子往自己这里再稍稍拉一点。毕竟,李旦对裴愿凌波这对小夫妻实在是有些太宠溺了,她能够使人离间李旦李隆基父子,但这种法子却不能用在这里。
恰好入冬之后,也不知道是李旦心情太好还是其他的缘故,竟是下令全城大酺满城放灯,满长安的男女老少一入夜便都是出门赏灯,因此这一日太平公主听说凌波和她的儿媳方城县主武伊琳都在太极宫门楼上观灯,心中一动便也赶了过去。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时,她眯着眼睛打量了那一对堂姐妹一眼,渐渐露出了一丝冷笑。
武伊琳是武三思的女儿,年少的时候享尽荣华富贵,但武三思死后也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待到韦后事败,李旦下令平武三思武崇训父子之墓,武伊琳更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如今那个站在凌波身侧的身影虽然衣着华丽珠翠满头,但任是谁看起来也会觉得那是至少长了凌波十岁的堂姐,谁能看出那是凌波的堂妹?
当太平公主看到武伊琳转过头来瞥见她时那种惊惶的表情,她不由更多了几分轻蔑,于是走上前之后只淡淡地用寥寥几句话就打发走了这个儿媳,然后方才笑着打趣道:“十七娘,你什么时候和这个傻丫头那般要好了?当初她过门的时候倒是趾高气昂,之后连遭大变就成了瘟鸡似的。满长安城都是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看着让人心里就有气。”
凌波自然不会听不出太平公主的言下之意,然而看到武伊琳那寥落的背影,她却说不出什么附和的话来,只能微微点头。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话,她很明白,太平公主瞅着这时候来见她,绝对不是为了变相夸她懂分寸识时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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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爱屋及乌
“十七娘,你觉得因何可以成事?”
凌波本以为太平公主会晓以利害,却没料到人家的第一个问题如此古怪。然而,她毕竟算得上是上官婉儿的学生,在权谋诡道之中浸淫颇深,沉吟片刻便领悟到了这句话的深意。看着城楼下彩灯万盏人头攒动,她便若有所思地道:“依我之见,因势可以成事,因人可以成事。”
“说得好。”太平公主满意地点了点头,遂上前一步和凌波并肩站着,“你从当初开始便选择了一条和婉儿不同的路子,一只脚踏在局中,一只脚却仍在局外,宁可不得全功也要全身而退,这固然是看破了势,看透了人,并没有什么错。不过,你的这种手段却并非用在所有时候都有效。八哥是重情义轻权势的人,所以他会惦记着你的好处,而从来不会想到你的犹疑。我和三郎却不同。”
“三郎面上重情义,心中却阴狠果决,决不会有妇人之仁;我虽是一介妇人,但我却是圣帝天后唯一的女儿,绝非我夸口,便是我那四个兄长,有的不及我隐忍,有的不及我果决,比之三郎,我胜在势,而又输在势。”
饶是凌波对于太平公主向来就有极高的评价,听到这样一番话仍不免心头震惊。在外人看来,太平公主擅权,步步威逼已是天子的李隆基,固然是缺了君臣之道。然而,太平公主用如此言语自剖心迹,无疑表明她并不是没有意识到外人的看法,并不是没有意识到某种迫在眉睫的危机。隐忍不发若不是为了最后的勃发,所谓的隐忍便完全是笑话而已。
情知太平公主心志极坚,凌波也不会大费唇舌劝说或是辩驳,默然立了半晌便直接问道:“那么,公主觉得我眼下该怎么做?”
“八哥任命你那郎君为中郎将,无非是不希望重新掀起什么变乱,可那是他的一厢情愿。左右万骑如今牢牢掌控在葛福顺陈玄礼李仙凫三人手中,噢,还有一个王毛仲。他们乃是三郎之前的老班底,可时势变化,谁能担保他们还是一如当初?至于羽林……倘若不是我让某些人偃旗息鼓,你的小郎君也不会那么顺顺当当。毕竟,底下的一呼百诺固然要紧,上头也不能有掣肘,你说是不是?十七娘,你要站得不偏不倚,想要两面都不得罪,最后却有可能得罪了两边。”
此时此刻,凌波的心中如明镜一般透亮,知道太平公主这是在提醒自己需要表明态度和立场。尽管她早已经和裴愿做出了选择,但这时候却只能露出了极其为难的表情,低头看着脚尖一言不发。
“十七娘,虽说有一句话叫做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但现如今两边却是势均力敌,三郎挟大义之势,我挟百官之势。旁人只看到我咄咄逼人,又有谁看到我那好侄儿背地里花费的功夫?姚元之宋璟张说先后被贬,刘幽求流放,这固然是因为他们得罪了我,但若非是他们执意削我权柄,欲图置我于死地,他们自然还能够太太平平当他们的宰相!崔湜那样机谋百出却人品低劣的人我固然需要,但那样忠心为社稷的人才我也同样需要。我那位母亲当初的驯马心得你应该听说过,你觉得那如何?”
对于这种赤裸裸的威胁,凌波惟有苦笑。那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皇所用的办法自然是极其具有威慑力的,然而,那种高超的手腕又有几人能够仿效?太平公主虽然有野心,也有与野心几乎匹配的才能,然而,她却不认为对方能够成功。时势不同了,武后当初崛起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到并非世家出身的她能够一步步走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但太平公主却是众矢之的,那便注定了她的每一步每一招其实都在众目睽睽之下,都要经受无数人掰碎了分析。
就好比如今,又有谁不知道太平公主的心思?没有大义名分,终究是无根之萍。
但这话她不能说,当初和薛崇简一番长谈,尽管中间有徐瑞昌李代桃僵,但不少话她相信确实是出自薛崇简自己。亲生儿子尚且拉不回太平公主这驾马车,她这个外人又算得上什么?于是,她再一次沉默了良久之后,终于退后几步深深一躬身道:“公主恕罪,如此大事,我需得回去和我家郎君商量之后,才能给一个答复。”
这样的答复早在太平公主意料之中,而且她要的原本就不是空口说白话,当下便欣然点头。瞧见武伊琳孤零零地站在城楼东侧,她的嘴角不禁微微上翘了一个弧度,随即又意味深长地说:“伊琳既是方城县主,又是立节王妃,身份地位算是女人之中拔尖的了,可是那又如何?母家覆灭,再无一人显赫;我家二郎又不是喜好女色的,据说很少在她那里留宿,不过是徒有尊荣而已。十七娘,你能有今天得来不易,千万不要沦落到她那般境地。”
见太平公主施施然朝顶楼而去,凌波忍不住又打量了一眼那边的武伊琳,然后方才别转了目光,却是再也没有赏灯看百戏观伎乐歌舞的兴致,悄悄地也从另一侧阶梯下了城楼。此时李旦李隆基父子都仍在顶楼上观灯赏玩,百官贵妇无不趋奉,因此这阶梯上就只有她和身后的武宇而已。然而,当她拐了一个弯快要到底的时候,旁边却猛地蹿出了一个人来。
武宇几乎是本能地抽刀出鞘闪到了凌波前头,待到看清了来人方才收刀后退,脸上却露出了几分恼火:“高大人,你这么冒冒失失冲出来,要是我给你一刀算怎么回事?”
尽管知道当年那几个闷葫芦如今已经很会说话,但高力士仍不免气结,直到看见凌波忍俊不禁,他方才不得不按下心头气恼。四下里望了望,见楼下值守的宦官都是自己的心腹,周遭也没有什么外人,他方才压低了声音说:“我问你,当年恒安王家那位千金是不是住在你家?”
“你是说十九娘?”凌波眉头一挑,颇有些莫名其妙,“她们母女二人确实住在我那里,那又如何?”
“你怎么那么管闲事!”高力士气急败坏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只觉得脑袋大了好几圈,最后方才长叹了一声,“你知不知道,陛下自从那一次在曲江池遇见她之后,就颇有些留心,之后更让崔日用去暗示了几句。没想到那杨氏忽然带着女儿跑了,不多时又跟着你回来……他娘的这算是怎么回事!”
想到某个李三郎还是郡王的时候便是姬妾如云,想到他成为太子之后更是把东宫塞得满满当当,想到他如今的后宫几乎是太上皇李旦的五倍还多……凌波只觉得心头火起,当下就沉声说道:“他的女人已经够多了!当初他还可以说是用沉迷美色来蒙骗别人,如今他已经是天子,一味地好色算什么!”
这话要是别人说出来,高力士必定会厉声呵斥回去,但此时却有些哑然。望着凌波那张阴沉沉的脸孔,想到宫中那一位位千娇百媚的美人成日里都在翘首盼望君王临幸,想到如今那已经被册立为王的两位皇子,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尽管他并没有跟着李隆基很久,但自幼练就的察言观色本领仍是让他看出了某些东西,某些极其微妙的迹象。
然而某些东西他却万万不可宣之于口,于是只得拐弯抹角地说道:“要我说,你那位婶娘并不是不愿意,不过是存着欲擒故纵奇货可居的意思。毕竟,宫里已经有两位武氏女,再多上一位大臣们就要上疏劝谏了。不过,有一件事我得说在前头,当今那位皇后并不是一味宽仁不妒的主儿,当初在那种关头能够力挺陛下冒险,足可见她的心机。如今陛下对王氏一族颇有加恩,宫中其他人又无法与其抗衡,如果武明秀自己也愿意,你没必要阻着人家飞黄腾达的路子,这对你自己也有利,不是么?”
凌波勃然色变,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到凌波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极其碜人,高力士不禁缩了缩脑袋,半晌才说道:“太上皇王贤妃和豆卢贵妃因为你的缘故,爱屋及乌,因此杨氏入宫好几趟她们都见了,间中武明秀也进宫了一趟。王贤妃和豆卢贵妃都很爱她的聪明灵巧,说是颇肖于你,据说还对太上皇提了。昨日赏灯的时候,太上皇和陛下都曾经在楼上看见她,陛下的神色被太上皇瞧见,太上皇就提起了纳妃之事。”
此时此刻,凌波只觉得脑袋一片混乱,眼前又浮现出了武明秀明艳可人的笑容。别人不知道深宫的可怕,但武明秀应该是见识过的,而杨氏也不应该不明白。而李三郎的风流好色更是出了名的,难道她们全都不知道?
见凌波僵硬地从身边走过,见武宇投来了愤怒的眼神,高力士只觉得好没来由。他实在不明白,凌波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如今那位年轻俊朗风流的大唐天子陛下,也同样是爱屋及乌?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尽管并非上元节,但连续数日解除宵禁,足以让长安城变成一个不夜之城。纵马沿着朱雀大街缓缓而行,凌波只看见四处都是纵情欢笑的男女,随处可见鲜衣怒马的豪家子弟,在煌煌灯火下,女人们秀发上的首饰散发出无限珠光宝气,男人们身上的锦绣流露出无限豪奢华贵,那些兴奋的嚷嚷和笑声随风四处飘散,恰是一派举城同乐的气象。
然而,她却实在高兴不起来。太平公主的那一番话只是稍稍拨动了一下她的心弦,充其量不过是一丝小波澜,但高力士的那些言语却让她的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想起那一次酒醉之后武明秀吐露的心思,再想想杨氏这一年多来的表现,她自然明白杨氏一直在借助自己的势。那只是一个母亲的考虑,然而,那却不仅仅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考虑。
和她不同,武明秀还有两个弟弟,那是她那位婶娘日后的依靠。太平公主的丈夫武攸暨已经死了,而那一位也不像是会庇护武家人的人;她虽然姓武,但家中并无嫡亲兄弟,和武家其他人也没什么亲情,更谈不上什么帮助;所以,已经沦落为丧家之犬的武家人要重新站起来,自然得用非常之法。
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家门前,见大门洞开内中忙忙碌碌,凌波不禁眉头一挑。下马进门之后,她便对迎出来的楚山问道:“这前院闹腾成一片是怎么回事?明日还有明日的事务,难道家里人都不要睡觉了么?”
“小姐,这是姑爷和明秀小姐的主意!”楚山脸上被院子里的火炬光芒照射得通红,流露出一种别样的兴奋来,“姑爷今天早早就从羽林军营中回来了,一进家门正好遇着明秀小姐,吃那一位撺掇,姑爷就说全城大酺放灯,家里也不如热闹热闹,一宿不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起来虽然家里平日就是过年也没这么热闹,我寻思今夜放纵一下也没什么事,所以就吩咐了下去,把上元节的时候没用完的灯都挂了出去。”
尽管心情不好,但听到是裴愿的主意,凌波那阴沉的脸色渐渐缓和了几分。随口吩咐楚山照着裴愿的话去布置,等到人一走,她却没好气地嘀咕道:“凡事都听人家的撺掇,这耳根子真软!”
后头耳聪目明的武宇四人听到这嘟囔,面面相觑了一会便不禁莞尔一笑——谁不知道那两人感情最好,这抱怨怎能当真?
等到从中庭进入内院,瞧见那院子中张灯结彩的模样,这刚刚从外头回来的五人便全都瞠目结舌了起来。家里有一条消息直通外头的漕渠,此时此刻,那小溪中尽是一盏一盏的荷花灯,决计不是什么上元节时遗留的货色。而某个呆头鹅正蹲在小溪边往里头放灯,那神情专心致志,浑然没理会一旁兴高采烈嚷嚷不断的武明秀。
“对对对,就是这个样子!姐夫你真行,十七姐回来之后看到这些一定会高兴的!”
“姐夫,荷花灯放得越多,将来你和十七姐的日子便过得更红火,将来就会多子多孙。嘻嘻,到时候漕渠里头全都是咱家放出去的荷花灯,这才热闹呢!”
“姐夫姐夫,小心,可别打翻了!”
凌波静静地站在后头,看这两人一蹲一立,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转头示意武宇武宙等人先去休息,她便放轻了脚步走上前去,然而,就在她离着那边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裴愿却忽然转过了头,随即便放下手上的荷花灯站了起来。他这么一站,武明秀也转身瞧了过来,一见是凌波,她的双颊上立刻露出了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姐夫真厉害,十七姐还离着那么远你就知道了!”
裴愿拍了拍双手上得前来,见凌波拿眼睛瞪他,他便憨笑道:“你的脚步声我早就听习惯了,再加上你又喜欢在衣服上熏自制的黑秦香,我当然知道你回来了。今儿个这么晚,可是去城楼上赏灯了?”
一说到赏灯,凌波就想起了先头的事。瞧见武明秀蹑手蹑脚想溜,她原本想张口叫住她,话到嘴边却还是吞了回去。不管怎么说,她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堂姐,人家有名正言顺的母亲,不过是在她这里借住,她凭什么管那些事?饶是如此,望着武明秀的背影消失在西角门,她的脸上仍然流露出一丝深深的惘然。
“小凌,你怎么了?”裴愿敏锐地察觉到妻子脸上有些不对劲,连忙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是不是今晚在城楼上听到了什么不好的话?”
面对裴愿这一猜一个准的神奇,凌波忍不住苦笑了起来,一五一十把今儿个遇到太平公主的事情说了。
“我早就说了,我冲杀在前,你掩护在后,大主意你拿。”裴愿的回答异常干脆,随即又加了一句,“既然太平公主这么说,足可见羽林军上下都布满了她的人,看来我得在下头好生安排一下。她想在上头掣肘,却还得看下头的军将是否答应。”
见裴愿说到军事的时候自信满满,凌波不由安心了下来。然而,一想到高力士的话,她就觉得心里堵塞得厉害,索性把武明秀的事情也都一起吐露了出来。当她说到杨氏将武明秀带到城楼观灯,太上皇李旦更是已经亲口提出了纳妃之事的时候,裴愿的脸色也渐渐有些难看。
武明秀聪明机敏,裴愿对这个妻妹也颇有些喜爱,此时忍不住有些恼怒:“陛下的后宫已经有那么多女人了,明秀怎会那么傻!而且,陛下虽然喜好女色,却鲜少沉溺其中,她纵使得宠了,难道还能盖过皇后?”
两夫妻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最后同时叹了一口气——他们没有任何立场去干涉这件事,能做的也就只有提醒一声罢了。
这一夜,凌波和裴愿互相依偎着,在内院中看着那小溪中的荷花灯向漕渠缓缓移动,一起观赏着这院子四周挂的彩灯。他们能够听到家里下人们的欢声笑语,甚至能够听到外头大街上传来的声音,即便是心中搁着一件让人不那么愉快的事情,尽管晚上的风很有些寒冷,但他们仍在在院子里伫立了很久。
第二天一早,少睡了两个时辰的裴愿仍是精神抖擞地出了门,而同样早早起来的凌波却把武明秀叫了来。尽管她并没有资格管这个堂妹的事情,但是她仍想要问一个清楚,至少她需要知道武明秀自己究竟是什么打算。
“纳妃?”武明秀歪着脑袋,面上却丝毫没有诧异,反而满不在乎地笑道,“十七姐,我眼下还有几个月方才及笄,就算这件事是真的,也得再等几个月再说,到了那时候,说不定朝中的两派就分出胜负了。”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见凌波面露恼色,武明秀不禁吐了吐舌头,随后便收起了那嬉皮笑脸的表情,认认真真地说道:“十七姐,我也想嫁一个只对我一个人好的丈夫,也希望能够一辈子平安喜乐,但我不是你,我也不可能遇到姐夫那样的好男人,因为武家已经不是从前的武家了。裴家得到太上皇的眷顾,你也是一样,但我算什么?在别人眼中,我是大逆不道的武家后人,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倚靠的爹爹。太上皇和王贤妃豆卢贵妃虽然都对我不错,但那都是看了你的面子,若是我嫁了一个普通人,将来又会如何?”
略微顿了一顿,武明秀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惘然:“我错过了武家最好的时代,也错过了用自己的聪明翻身的时代,我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与其嫁一个寻常男人,将来看他寻欢纳妾,那我还不如成为陛下的妃嫔。至少……”
凌波从来没有想到武明秀会考虑那么多。此时此刻,端详着那明艳的容颜,她忍不住想到了当年刚刚及笄的自己。从五王兵谏到李重俊夺宫失败,到李隆基扫除诸韦,再到如今的姑侄争权,她这一步步走过来,看上去极其顺当,其实又经历了多少磨折?如今武明秀所思所虑,竟是比她当初更加固执更加决绝。于是,她没有问至少后头那半句话,只是微微笑了笑。
“十九娘,你长大了。如果走上了这条路,你今后只怕要付出无数代价,而且也没有其他人能帮你。”
武明秀站起身走到凌波跟前,忽然屈下一条腿半跪了下来,轻轻抓住了凌波的一只手:“十七姐,我一直知道你对我很好,你待我都是真心的。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一定会站住脚跟。我不是那位武贤妃,她眼里只有陛下,而我的眼里更多的是我自己。”
面对这样直白的言语,凌波忍不住又想叹气。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她身边的人都要和李三郎扯上关系,难道这就是飞蛾扑火在所不惜?
觑着凌波那疲惫的眼神,武明秀轻轻攥紧了藏在袖子中的拳头。既然凌波没有询问,她也不会再说那隐去的半句话——只凭她是她的堂妹,她酷肖于她,她便一定能够拥有自己的位置,一定能够顺顺当当地走下去。
凌波选择了一条幸福的路,既然她不可能拥有,那么便只有选择一条权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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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龄剩女穿越成古代豪门新媳妇,嫁的是呆傻老公,院子里还有个温柔体贴的俊管家,她的幸福日子并不遥远,平淡中也有精彩开心。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一切为了未来
先天二年三月己卯,上纳已故恒安王武攸止女为昭媛。
这一天,距离武明秀十五岁及笄,还有两个月零三天。在入宫的那一刻,武明秀的心绪却飘到了极远的地方。七十多年前,时年十四岁的武后也是从并州走向了长安,被册立为正五品才人,从此让籍籍无名的武家一跃升至氏族志的前列,一跃成为真正的世家大族。如今,昔日的繁华鼎盛已经不在,一切便都要靠她自己了。
由于一应册礼迎礼都是在武明秀的家中进行,再加上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因此凌波并没有亲临。思量武攸止死去多年,家境不过是殷实小康,她便打发人送去了一份厚礼——反正如今她最不缺的就是钱。仅仅是绸缎,她便几乎搬空了家里的半个库房,什么豫州的鸡鶒绫双丝绫、兖州的镜花绫、青州的仙文绫、恒州的孔雀罗、定州的两窠绫、荆州的交梭縠子、阆州的重莲绫,直到看着东西装满了两辆大车,她这才长叹一口气命人送走。
由于是太上皇李旦亲自下旨纳妃,群臣虽然对此颇有微词,但也没有多做评论。即便是太平公主,也不过晒然一笑,道了一句三郎好风流,便轻轻揭过了此事。在人们心目中,自从女皇之后,武氏几乎就没有出过什么了不得的人才,足可见那山川灵秀便只钟于昔日那位一代女皇一人。那位永年县主虽然炙手可热,但终究是一位嫁了人的县主,其余众人就更不足道了。
相形之下,两日之后的皇后亲蚕大典才是重中之重。当一身黄罗鞠衣的王宁率内外命妇行亲蚕之礼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中都只有那位雍容华贵的皇后。于是,对于夹杂在嫔妃之列中并不起眼的武明秀,人们都本能地忽略了过去。
心不在焉的凌波和立节王妃武伊琳并肩站在一起。她本想称病不来,谁知道这一个由头太平公主抢先用了,她只好穿上繁琐的翟衣,顶着沉甸甸的八翟八钗,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佩饰站在命妇的人群中。她这个县主的位置正在前列,恰好能看见皇后王宁,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她发白的脸色和额头上的汗珠。她心中甚至不无恶意地想到,这一次亲蚕之礼后,王宁只怕是不会想来第二次了。
亲蚕之礼毕竟繁琐,这一日天气又好,日头竟是比寻常春日毒辣许多,凌波在庭州常常骑马打猎,练就了一身好筋骨,几次下来只微微有些喘气,而其他贵妇就没那么好运了。那些出身武将之家的女人平日常常纵马出游的还好,可那些家教森严的真正世家女,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会儿在经历了无数次跪拜之后,早就已经头昏眼花。终于,在大典进行到一多半的时候,人群中便倒下了好几个,旁边的宫人慌忙上来把人架起拉走。可这么一起头,撑不下去的人就更多了。
瞧见武伊琳也有些摇摇欲坠的趋势,凌波瞅了个空子,赶紧朝一边的宫人打了个眼色。很快,就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宫人上来,一左一右地挟住了武伊琳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将人架了下去。然而她们才一转身,凌波就忽然感到整个人一阵晕眩,继而更是有一种呕吐的冲动。面对这种奇怪的情形,她不由得诧异自己今天早上是不是吃坏了东西,谁料那边的嫔妃之中,却忽然也有人一头栽倒,她只匆匆瞥了一眼,却发现那竟然是陈莞。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又觉得那种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只得招来一个侍女将自己搀扶了下去。避到一边那个阴凉的棚子时,她再回头一看,只见原本齐齐整整的命妇已经缺了将近四分之一的人,就是皇后王宁背后的妃嫔也是稀稀落落一片。
而这边的棚子中,几个太医署的太医正脚不沾地忙得团团转,有的在把脉,有的在吩咐杂役端上早就预备好的汤药,有的在对着底下人厉声叫嚷什么,总而言之竟是一团乱。她很快便在人群中找到了面色苍白的陈莞,发现那边围着好几个太医,便一步步挪了过去。待到近前,她才看到了他们那极其难看的脸色,心中登时一紧。
“怎么回事?”
一个太医回头一看,慌忙站起身来要行礼,见凌波摆手,他先是回头朝陈莞瞥了一眼,随后方才转过头来压低了声音报道:“县主,我等刚刚为武贤妃诊脉,结果发现竟是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可是武贤妃这胎似乎是先天不足,若是早发现,好好保胎休养也就罢了,可今天这一亲蚕……”他嗫嚅了好半晌,终于还是咬咬牙照实说,“只怕这一胎保不住了!”
凌波只觉脑际轰然巨响,再朝陈莞看去,见她双目紧闭竟仿佛是已经昏厥了过去,她不禁心中大急,竟是不顾礼仪一把揪住了那太医的领子,一字一句地质问道:“内宫妃嫔每月都有太医诊脉,这么大的事情为何没有早些发现!”
“武贤妃这孕像并不明显,我们几个太医诊了许久方才确定这是喜脉,先头兴许是错过了……”
凌波心头怒极,正欲呵斥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竟是自己也不禁软倒了下来。就在她几乎要重重跌倒在地的时候,旁边却适时伸来了一双坚实的臂膀,稳稳地将她扶了起来。慌乱之中,她只来得及扫了一眼,见是高力士方才松了一口气,却只来得及说出了寥寥几个字:“让他们好好诊治武贤妃……”
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凌波方才再次睁开了眼睛。然而,还没看清如今自己身在何处,她就听到了一个惊喜的嚷嚷,紧跟着,她就感到眼前一闪,一个人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她先是一慌,待到手上传来某种熟悉的触感,她方才安下了心,满是疲惫地问道:“这是在哪儿?”
“小凌,我们有孩子了!”
裴愿这个突兀的嚷嚷让凌波一下子陷入了呆滞。她足足愣了一盏茶功夫,这才意识到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渐渐的,那种难以名状的狂喜一瞬间充斥了四肢百骸,一瞬间占满了她全部的脑海。婚后数年没有动静,着急的并不单单是阿史那伊娜一个,她自己也时时刻刻盼望能够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一个属于她和裴愿的孩子。
她反手紧紧握住了裴愿的手,声音不知不觉有些颤抖:“那……我的孩子……他现在……”
“没事的,亏得你身体一向好,太医说只要静养两天就没事了。”裴愿的脸上洋溢着无穷无尽的欢喜,紧跟着又笑道,“太上皇得知消息之后,一下子从宫中挑选了四个很有经验的宫人,说是以后服侍你的日常起居……”他的声音猛地嘎然而止,面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亲蚕大典之后,虽然太医尽力救治,但武贤妃腹中的胎儿还是没有保住。她的身子虚弱得很,如今武昭媛请了旨,亲自在延嘉殿中照顾她。”
“原来如此。”凌波黯然笑了笑,刚刚那种喜悦一下子被冲淡了许多。做女人的没有人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更何况陈莞深深爱着李隆基,因此这一次的打击会更大。爱上一个三心二意的男人,又失去了和他的孩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伤心痛苦乃至于绝望的事情?
沉默了良久,她方才从裴愿的掌中抽出了手,轻轻地摩挲着他那略显粗糙的脸庞,轻声说道:“外头的事情我如今顾不上了,你既要冲杀在前,这后盾的事情也得靠你一个人。看情势那双方的冲突很可能是一触即发,你要千万小心……记住,太平公主是极其敏锐的人,她也很了解你。既然我不能出面,你就摆出一副固执的样子,表示自己仍然会绝对中立不偏不倚。”
“我明白。”裴愿重重点了点头,又伸手将锦被向上拉了拉,“你放心,已经有过一次,我这次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不过就是装腔作势而已,我这个出了名的老实人装腔作势,谁能看得出来?”
“狡猾的家伙!”
凌波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心中却颇感欣慰,同时却仍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从现在开始,她和他之间就有了第三个人。为了这个即将降生的孩子,她就算不能随意出门,不能像以前一样做那么多事情,但她也一定会拼尽全力。
她绝不想自己的孩子和她一样,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父母,只能把幼小的生命丢在暗无天日的深宫,跌跌撞撞一步步走到现在。她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幸福,为了这个目的,她不会再往后看,只会往前看。
而此时此刻,太极宫的某处,几个人也正头碰头挤在一张地图旁边密议。那是一张异常详细的长安兵力布防图,上头一百零八坊以及各大军营的位置清晰可辨。摇曳的灯火下,所有人的脸色都显得异常沉重。为了光明的未来,他们也惟有一拼而已。
第二百二十六章 死地
尽管是高力士亲自带人护送的凌波回家,但他实在不觉得凌波在这个当口怀孕这是什么好消息。他这个内给事虽然算不上一等一的高官,但对于朝中动静看得比寻常官员还清楚些,自然知道李隆基固然是天子,却没法轻易挪动那位太平公主。毕竟,太上皇犹在,皇帝若是对自己的嫡亲姑母下手,天下人必定会议论纷纷。最最重要的是,太上皇李旦偏偏把裴愿放在北衙禁军之中,无疑就是防着姑侄生隙,防着天下再次大乱。而以他对那个愣小子的了解,除了凌波还真没人能说得动他。
此时,他便不无谨慎地对李隆基道:“陛下,您当初和小裴大人固然是义同兄弟,但如今毕竟是君臣,不可再以当日之义视之。小裴大人是认死理的人,太上皇待之以亲厚,他必定会报之以真心,他控制了羽林军,从表面来看对陛下不无有利,但深究下来,对天下长治久安却并无好处。”
此时武德殿中齐集的都是李隆基的心腹。尽管并没有一个顶尖的文官,但这几乎都是昔日东宫班底,更是李隆基兵谏逼宫一扫诸韦的班底。高力士如是一说,几乎所有人都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唯有一旁的徐瑞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微笑。
“陛下,高大人的意思很明白。陛下倘若仍是太子,那么以一介臣子的身份自然不能奈何太平公主。然而陛下如今是天子,若是太平公主有罪,只需檄文一道旨意一条,便可治其罪。然而太平公主虽任用私人横行不法,却不足以置其于死地。只有让她认为有十成把握,想要召集党羽用兵谋逆,这时候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治之,这时候方才能一网打尽。所以说,小裴大人若是真的掌握了羽林,无疑便是剪除了太平公主一条最有力的臂膀,倘若她再隐忍下去,到时候万一在太上皇面前再进谗言,于陛下绝非有利。”
徐瑞昌这一番话赤裸裸毫无遮掩,在座重人无不色变,全都咂舌于其人胆大。而身为天子的李隆基却只是微微露出了不悦之色,面沉如水地告诫了几句。一干人又商议了一会,决定好了所有策应手段,这才悄悄散去。高力士亲自派人分头送他们归家,瞧见徐瑞昌落在最后,他沉吟了一会便追了上去。
“徐大人,过犹不及,有些事情你即便知道,也不必说得那么仔细。”
徐瑞昌讶然地扭头看着高力士,不一会儿便笑道:“原来高大人特意追上来就是为了这么一句话。高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和那些人不同。你也该知道,那些人并非为了什么忠诚,而是都觉得陛下是英果之主,跟着陛下能够有大好前程。而我不求闻达不求富贵,不过是为了告慰平生。纵使此时揭穿了让陛下忌惮于我,异日兔死狗烹,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这是什么话?高力士只觉得瞠目结舌,再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了一句让他更加惊讶的话。
“我对观人之术稍有涉猎,刚刚在座那么多人,多数人即便能闻达一时,却不能长久,唯有高大人能享几十年富贵。我言尽于此,告辞了。”
遥望那个人施施然消失于夜色当中,高力士只觉得心中涌出了一股说不出的荒谬,但隐隐之中更有一种兴奋。他身为宦官,虽然受天子信任,但除了寥寥数人之外,大多数人却仍然瞧他不起。倘若他真的能长长久久全始全终,那么,王毛仲之流又算得了什么?
伫立良久,他便转过身,恰好瞧见一个宫人端着茶盘进了武德殿,那体形妖娆多姿,煞是惹人怜爱,明显经过了一番刻意修饰。想起李隆基身边那些形形色色的美人,再想想刚刚失去了孩子的武贤妃,还有刚刚进宫酷似于凌波当年的武昭媛,他的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苦笑。
有道是天子富有四海,仿佛是要什么有什么,却不知道大殿里头那位九五之尊却有一样东西却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
刚刚调入武德殿的宫人元夙却无心理会外头站在风地里的高力士在想些什么,踮着脚尖进入大殿之后,看见御座上的天子正在翻阅奏章,她便小心翼翼地端着茶盘走上前去,将茶盏轻轻放在了桌案上,恰到好处地将那一截皓腕露在了灯火之下。然而,让她异常失望的是,李隆基依旧埋头看着公文,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根本就不曾注意到她。
她使劲咬咬牙,旋即低声说道:“陛下,天气渐渐热了,这是特制的清心果茶,还请陛下用一些润润嗓子解解乏。”
然而,她自以为这句话说得极其得体,却依旧没有引来任何关注,甚至连一句回答都没有。又气又恼的她只得使劲咬了咬嘴唇,转身就想沿原路退出。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身边却传来了一个深沉的声音。
“你叫元夙?”
元夙那股子郁闷一瞬间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狂喜。她才调入武德殿不到十天,天子竟然能记住她的名讳!她连忙定了定神,转身盈盈下拜道:“奴婢元夙拜见陛下。”
李隆基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她看上去绝不超过十六岁,尽管是上白下红的寻常宫装,头上梳着普通的飞仙髻,但却容貌却极其秀丽,体态妩媚妖娆。然而,最难得的是她眼角流露出的一种神韵,一种让人异常熟悉的神韵。看来为了准备这样一个人,人家倒是费了老大的功夫。
“你之前侍奉过太上皇?”
“是,奴婢入宫之后侍奉太上皇已经有一年多了。太上皇看奴婢还算得力,又担心陛下面前没有一个可靠人侍奉,所以才遣奴婢来武德殿。”
“哦?”李隆基此时却是晒然一笑,右手食指轻轻在桌案上敲了两下,随即脸上笑容倏然一收,“朕怎么听说是姑母将你送去太上皇身边,然后又让你主动请缨到朕身边来侍奉的?”
元夙满心以为这一回必然能博得圣心,乍然听到这样的质问不由花容失色,浑身都一下子觉得软了。悄悄抬起头一看,她却正好对上了李隆基那阴鹜深沉的目光,吓得又是打了个寒噤。此时别说邀宠,她满心只想着能全身而退,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慌忙连连叩首道:“陛下明鉴,奴婢虽是公主举荐入宫,却一向本分守己,从来不曾做过什么逾越的事情,也从来没有打探或是递过什么消息……”
“朕有说过你是姑母的探子么?”李隆基一口打断了元夙的话,看到她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心中不禁更多了一丝把握,话语便柔和了许多,“你如今还年少,还有大好年华,若是走错一步,日后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不过,朕信得过你,日后朕的茶水饮食就全都交给你了,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是,奴婢一定尽心竭力。”元夙慌忙叩头,待要起身,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旋即咬咬牙又伏拜了下去,“奴婢既然由太上皇转赐陛下,今后便是陛下的人,必定会一心一意,决不会听别人指使。”
李隆基很满意这番话的效果,当下就打发了元夙出去。想到之前薛崇简的提醒,他不禁冷冷一笑。当初他是太子,太平公主明目张胆地往他那里安插人,他没有办法拒绝,但现在就不同了。他毕竟是天子,天子和太子的区别便仿佛云和泥的区别,对于这些普普通通的宫人来说,他这个皇帝比太平公主实在是有太多的优势。
徐瑞昌有一句话算是说对了,一击置之于死地,这才是最好的结果,也是他唯一能接受的结果!
他霍地站起身,瞧见高力士正好进殿,便淡淡地吩咐道:“你和朕一同去延嘉殿,朕要去看看武贤妃和武昭媛。”
入夜的太极宫异常安静。穿过东横门和甘露门,李隆基很是遇到了几队巡行军士,面对他们的下拜参礼,他每次都会停下慰言几句,如是便耽误了不少功夫,可却换来了那些年轻军士激动兴奋得表情。等到沿着千步廊漫步的时候,他方才对高力士问道:“你看这次武贤妃小产,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所为?”
这话却着实不好说,高力士很是动了一番脑子,最后还是摇摇头道:“这着实是说不好。毕竟是亲蚕大典,太阳又大,武贤妃自己之前也没有发现,因此而小产也是有可能的。”
“那你就查一查安安武贤妃的心吧。”
李隆基的心中生出了一丝内疚。他当然是喜爱陈莞的,但那究竟是什么程度的喜爱,他自己也说不好,也许和喜爱其他妃妾一样,也许不一样,但终究只是喜爱。他是天子,流连在女人身上的时光虽然多,但那更多的不过是为了分散神经,否则他的神经若是时时刻刻绷紧,总有一天会断了。快到延嘉殿的时候,他远远看见一个身着鹅黄色衣衫的人影站在门口,心中不禁一动。
那种明艳而爽利的笑容他曾经见过无数次,恍惚间,他仿佛感到自己看见了另一个人。
第二百二十七章 最后的大幕
“这是什么?”
凌波看着手中那一列长长的名单,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见云娘在旁边无可奈何地直叹气,她只得揉了揉微微有些胀痛的太阳穴,没好气地说:“别说李三郎对这些事情本就是廖若指掌,就算他不知道,姑姑也大可把这个直接交给小高,我拿到这个有什么用?总不能我让裴郎直接带兵把这些人一网打尽吧?”
“唉,果然是女人一有了牵挂负担,这脑袋就不好使了!”
云娘哀叹了一声,瞧见凌波气鼓鼓地瞪着她,她方才笑吟吟地在旁边坐下:“李三郎如今是天子,哪里会像以前那样事事轻信?再说了,这太平公主家里聚会的人尽管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其中每个人的态度却各有不同。就比如人人都知道崔湜是铁杆的公主党,可谁会知道,崔家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崔湜的弟弟崔涤似乎就对其兄的一意孤行不满。另外,陆象先虽然是太平公主所荐,但并没有参与某些谋划。再比如……”
“好了好了,姑姑你真是天底下第一探子!”
对于云娘的能耐,凌波不得不举双手表示佩服。攥着那一份薄薄的名单,她不禁沉吟了起来。打发裴愿或者高力士交上去自然是最省事省心的法子,但对于别人的用处并不会很大——李旦是即便相信太平公主结党营私也不会追究,李隆基则是心知肚明却还得等机会。而且,从内心深处来说,她对于太平公主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恶感。毕竟,较之韦后之流,太平公主实在是强太多了。
“只怕太平公主最骄傲的便是有一个曾经是女皇的母亲,最痛恨的也是自己身为女人吧。”
“你说对了。”想起自己侍奉了武后二十年,云娘的目光中便多了几许追忆和怅惘,最后便轻笑道,“若是当初任何一步失败,天后便会万劫不复,其中甚至有不少机遇和运气的成分。没有人会想到她会登基为帝,更没有人想到她能稳稳地在帝位上坐那么多年。不是我看低太平公主,女皇之路她是走不通的,她比天后当日多了势,但这一层优势反倒成了劣势。”
对于这种说法,凌波不无赞同。当下她便将那份名单凑到灯台上烧了,旋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你放心,我已经完完全全都记了下来。不过我眼下既然是孕妇,便得乖乖呆在家里休养,此时出面反倒是不妥。异日我打发喜儿入宫去看看陈莞和十九娘,让十九娘好好想想办法。”
“我当初看着陈莞聪明机敏,结果一进宫人却变傻了,倒是十九娘那个丫头不错。”一想到陈莞没了孩子,还不知会在延嘉殿中怎样以泪洗面,云娘忍不住大摇其头,“她早就该知道李三郎是个什么样的人,早就该知道深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爱上天子乃是女子的大不幸,爱上天子却不知道为自己着想则更是女子的大不幸。十九娘还好歹在心里定下了一个深刻的念想,可她有什么?她最大的依仗便是当初在你身边学的那些灵活机变,抛开这些学那些只会以色侍君的女人,硬生生落了下乘!”
对于这样的评判,凌波只是默然无语。她甚至很难想象,武明秀和陈莞两个人面对面时会是怎样的情景。只希望陈莞在看见武明秀之后能清醒一些,那样的话兴许才能在李三郎的庞大后宫中好好活下去。
此时此刻,罗列在那张庞大名单上的人却在按照当夜的安排有条不紊地活动着。宰相们继续小心翼翼地拉拢着有用的官员,羽林军和金吾卫的几个将军则是尽量更严密地控制下属,更多的人奔走前后谋划,那两个深藏已久的字终于渐渐浮现了出来——废立。然而,对于这样咄咄逼人的情势,太上皇李旦保持着沉默,皇帝李隆基也保持着沉默。
于是,长安城中渐渐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安静之中,甚至连大街上的行人都少了。那种日月换新天的恐惧弥漫在帝都的上空,有人感到兴奋,有人感到惊恐,有人感到惋惜,还有人在自鸣得意……而在这些人之外,还有一批人在暗自忙碌着,城南太乐令徐瑞昌那座不起眼的小宅子里常常有人进进出出,这一迹象却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一个七品小官,实在是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重视。
人逢喜事精神爽,无论是上司还是同僚下属,对于担任左羽林中郎将的裴愿几乎都是相同的观感,这是很可以理解的。当这一天裴愿受太上皇召见入宫的时候,老彭等几个熟识的便悄悄碰了一下肘子,互相打了个眼色,全都是嘿嘿笑了起来。这些天面对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新上司,他们从最初的疑虑到最后的服膺不过是区区十几日的功夫。
也只有这样心地实诚而又武艺高强的世家子弟,才配得上他们那位爽利慷慨的县主!
这是裴愿十天之内第四次踏入立政殿。尽管仍是一如既往地闲话家常,他却发现李旦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便诚恳地劝解道:“如今已经是入了夏,午后最易犯困倦,太上皇还是应该多多休息。”
“朕就是躺下了也未必睡得着。”李旦叹了一口气,见裴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瞧,不禁站起身来,如同长辈似的在裴愿肩头轻轻拍了拍,“既然你来了,索性陪朕去北海池望云亭那边走走。反正以你的脾气,一定是把事情都处理好了方才会应了朕的召见,不是么?”
裴愿憨厚地笑了笑,旋即便起身搀扶起了李旦的胳膊。出了立政殿,李旦便吩咐随行的大批宦官和亲卫不许靠前,这才缓缓地朝前走。穿过一扇又一扇宫门,路过一座又一座宫殿,他的目光逐渐迷离了下来,忽然想起了儿时在长安的那短短岁月,想起了兄弟几个的愉快时光。那时候大家都还在,而太平则是那样一个小小的女孩儿,也是他们兄弟四个最宠爱的妹妹。
“裴郎,朕这些天听了太多的闲言碎语,你告诉朕,太平和三郎之间就真的不能互相容忍克制一下么?”
倘若此时站在旁边的是凌波,一定会深思熟虑后给出一个含含糊糊的答案,然而此时陪伴在李旦身侧的却是裴愿。面对这个他自己也想过无数次的问题,他几乎想都没想就开口答道:“太上皇,即便太平公主乃是陛下的姑母,但他们不仅是姑侄,也是君臣。太平公主门下出来的官员太多了,哪怕公主没有其他的想法,单单是这样的抱团,陛下便无法容忍。而公主认为陛下年少,无法容忍陛下独掌权柄却撇开她,自然会更加不愿意放下权力。无论是陛下还是太平公主,都觉得眼下这情势不安全,所以……”
“所以他们就要斗是吗?”
看到裴愿默然的表情,李旦忽然感到心中满满当当都是失望。那时候他摆脱了韦后乱政的阴影,自以为他的登基就能够为天下万民带来太平安康,自以为用仁厚治天下便能长治久安,结果他最终发现,他并不喜欢坐在御座上,他并不像别人那样期冀那个座位,留恋那个座位,所以他才会二话不说地禅让了皇位。然而,他如今却悲哀地发现,即使离开了那把椅子,有些事情仍旧犹如阴魂一般纠缠不放。
“朕明白了。”他一字一句地吐出四个字,随即便使劲挥了挥袖子,仿佛要把这些事情全都丢开在一边,竟是挣脱了裴愿的胳膊大步往前走去。走出十几步远,他方才回过头端详着裴愿,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朕很是羡慕裴卿的好福气,即使历经磨折,他至少有你这么一个敦厚的儿子,还有十七娘那样一个聪慧的媳妇。”
同一时间,被李旦盛赞为好福气的裴伷先却并没有在惦记自己的长子长媳,也没有惦记自己即将出身的孙辈,而是在纸上奋笔疾书。满满当当写了三张信笺,他通读了一遍之后却烦躁了起来,随手将其揉成一团扔进了字篓之中。站起身踱了几步,她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回到案桌后坐下,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下了一个斗大的“速”字。紧跟着,他就命人叫来了罗琦,将已经封好的信郑而重之地交给了他。
“让愿儿或是十七娘转交陛下,切不可耽误。”
事关重大,罗琦自然不敢怠慢耽误,连忙双手接过。他正要转身出门,背后突然又传来了一个吩咐。
“你告诉愿儿,升官固然是好事,但关键时刻当断则断,让他切勿犹疑。陛下是英果之君,但陛下的手段从来狠辣,所以此时绝对中立,异日便会有不可测的危机。纵使愿儿先前和陛下有兄弟之义,但眼下是君臣之分,让他不要错断了。”
听罗琦只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裴伷先方才放下了心。等到人一走,他却忽然又觉得心烦意乱。他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儿子,实在是凌波当年和李隆基的那场过节——那丫头从来就是审时度势识时务的,希望她这一次也能看清大势所趋,不要意气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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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一只蜘蛛有报应吗?
听说有,某女就这样穿越了!
花季少女穿越成婴儿,很惨吧?
听说不惨,附赠了父母和双胞胎哥哥一个!
相貌还行吧?会不会成古代剩女?
听说没有剩女之忧,才三岁就有媒人上门了!
哇咔咔,灭蜘蛛去!
第二百二十八章 火星
“要我去宫中小住数日?”
对于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邀约,正在家中舒心惬意地过着孕妇生活的凌波很是诧异。尽管她知道自己很讨太上皇李旦那两位妃嫔的欢喜,但这种时候,她这么一个大腹便便却有丈夫在身边的县主到宫中小住算是怎么回事?豆卢贵妃和王贤妃都是谨慎贤淑的妇人,并不管外头的事,这次莫非并不仅仅是她们俩的意思?
裴愿也觉得奇怪,但见凌波皱紧了眉头在那里喃喃自语,他便笑道:“大约是太上皇和两位娘娘觉得寂寞,所以让你去住两天。前天我去谒见太上皇的时候,他还很是念叨了你一回。太上皇老了,虽然膝下儿孙满堂,可住在宫里的就只有陛下和两位孙子。反正我如今的职分可以随时入宫,每天都可以去看你。”
那不是好似探监吗?
凌波闻言不禁气结,恶狠狠瞪了裴愿一眼,发现他满脸莫名其妙,她方才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就算裴愿不这么说,她也不可能拒绝人家的好意,否则还不知道要被人怎么编排。虽说伴君如伴虎,可陪伴李旦这样一位心地仁厚犹如慈父一般的老人倒是不难过,也省得在家里成天要被人骚扰。于是,她只得对裴愿千叮咛万嘱咐,耳提面命了足足一个时辰,这才懒洋洋地吩咐喜儿去准备衣裳行李。
洛阳宫大明宫太极宫……她又不是妃嫔,偏偏三个地方都住了一个遍,是不是该感到庆幸?
然而,在她上了自己那辆白铜饰犊车,却发现车上笑吟吟地坐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她犹如看怪物似的端详了好一阵子,这才满心纳闷地问道:“难道姑姑你在宫中还没有住够,还打算去过那种坐监房似的日子?”
“要不是我正好去见力士,哪里知道你会忽然被接到宫里去住。有我跟着他也放心,你那裴小子也放心,就算不自由我也只好认了,横竖顶多也就是个把月而已。”云娘说着便露出了讥诮的笑容,轻轻眨了眨眼睛,“多少名门淑媛抢破了头都想进宫,也就是你会把进宫当成坐监房。对了,我想我大概能猜到太上皇为何会在这个当口接你入宫。”
凌波心中一紧,却没有立刻追问。因为某个原因她也隐隐约约猜到了,只是她仍然不敢相信那就是事实。
“先头我去见力士的时候,他就对我说,已经有人向陛下暗示要速战速决,那个被贬到东都的张说也派人送给了陛下一把腰刀,无非想让陛下速断。除此之外,出了名的墙头草崔日用也进宫和陛下嘀咕了好一阵子。照这样看来,只怕是最后的日子已经近了,所缺的不过是一点火星而已。太上皇想必也有所觉察,所以把你接入宫中,无非是担心到时候再有乱兵置你于危境。”
“太上皇真的觉察了?”
云娘却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太上皇毕竟历经四朝,他又不是天生迟钝,不过是不想争而已,看破这些门道又有什么难的?太上皇除了派人接你,还似乎往太平公主那里也派了信使,要请那一位也到宫中住上几天……”
此时此刻,凌波陡然之间紧张了起来,连忙问道:“那太平公主怎么说?”
“她大约也已经定好了日子预备发动,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把自己送入人家控制的地方去?她借口时气不好感染了病疾,此时若是进宫对太上皇有利无害,婉言辞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家都在悬崖边缘,岂是太上皇想拉就能拉回来的?”
得到了这样意料之中的答案,之后的一路上,凌波着实连说话的兴致都没了。由安上门进了重明门,立刻便有小宦官带着肩舆迎了上来,凌波也不推辞,直接坐了上去。六月的天气已经是酷热炎炎,尽管头顶打着伞,旁边又有人轻轻打扇,自己更不用走路,但这一路上她仍是出了通身大汗。直到来到王贤妃的淑景殿,换了一身衣服,又由早就在这里等候的太医诊过脉,她方才缓过神来。
淑景殿距离南海池不过一箭之地,即便是炎夏,池上仍有凉风阵阵吹来,即便比不上太液池边上的天然阴凉,却仍让人感到阵阵舒爽。此时此刻,她便舒舒服服地歪在殿后临水阁子的一具凉榻上,望着那水面出神。旁边的王贤妃则是早就知机地避开了去,将这块最好的临水之地完完全全让给了凌波。云娘则是倚靠着不远处的一根廊柱,似笑非笑地看着那池中的一尾尾锦鲤。
一整个下午,凌波便都在这样寂静的氛围中度过。既没有人来求见,也没有人打扰,就连宫女送茶送点心也都是静悄悄地毫无声息。头一次沉浸在这样的静谧中,她只觉得整个人都好似飘荡在林间的清泉中,简直忘了这是世界上最污浊最幽暗的地方。就在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地的时候,耳畔忽然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十七娘,这个地方应该很合你的心意吧?”
瞥见那一缕明黄色的衣袍,凌波立刻支撑双臂想要坐起来,结果肩头却多了一只手。面对那股并不大却很坚决的力量,她不敢直接抗拒,只好摇头苦笑道:“舅舅,我这样是不是太不恭敬了?”
“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这里又没什么外人,需要守什么规矩?”看着那张微微胖了一圈的脸,李旦忍不住笑道,“朕可不会输给裴郎,所以已经调了四个最善于烹制孕期饮食的厨子来,还有四个有经验的宫人,正好可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你且安心在这里住着,芳湄性子婉淑,和你一定合得来,也可以照应你一阵子。”
凌波只觉心中咯噔一下。云娘的话已经从李旦这里得到了证实,那么岂不是说不日之内必有大变?她强忍心中疑惧,欣然点了点头:“贤妃娘娘一向待我极厚,我这一回住在这里,只怕要搅扰她了。”
“芳湄膝下并无子女,五郎和四娘六娘都是她抚养长大的,如今四娘六娘都已经嫁人,五郎也已经封王外居,有了你陪她说话,她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觉得搅扰?”说到这里,李旦微微一顿,这才慨然长叹了一声,“你冰雪聪明,朕的深意你必然能够领会一二。事到如今,朕能做的只有这些,只盼他们也能够想到如今这一切的来之不易,莫要轻易毁弃了这好日子。”
凌波进宫的这一天,罗琦也风尘仆仆地带着裴伷先的“家书”和口信赶到了长安城。一进城他就直奔平康坊永年县主第,结果却得知了凌波入宫小住的消息。没奈何之下,他只得转往左羽林军营,足足在外头等候了将近小半个时辰,这才见一身戎装的裴愿匆匆出来。知道裴愿身有公务,他连忙将裴伷先嘱咐的话转达了一遍,这才递上了封了口的书信。
裴愿随手将书信贴身藏了,然后便点了点头:“你转告爹爹,让他放心,信我一定会送到,其余一切我和小凌都已经安排好了。”
“大人吩咐过,我此来就不必回去了,就留在长安城听大少爷的指令。”
对于父亲的这种安排,裴愿着实有些意外。然而只是略一思忖,他便有了主意。凌波的入宫让他少了一份后顾之忧,但是如今家里还住着他的弟弟和弟妹,若是不小心也会让人有机可趁。想到家里还有从庭州带回来的几十个家将,他便吩咐道:“那你回去整合一下我带回来的那些家将,然后秘密在长安城内找一处宅子,把二弟和紫陌一起转移出去。记住,一定要做得小心。”
尽管从裴伷先的态度中就能看出长安城局势险恶,但罗琦没想到居然要这样布置后路。尽管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但离开军营之后,他还是颇有些踌躇。这要是把人留在长安城,万一遇到什么大规模的兵变还是躲不过去,他是不是该劝说裴范干脆躲到城外去?
要知道,至今为止,无论哪一次兵变都只限于京城之内。
然而,他回到平康坊找到裴范和紫陌,本以为要大费唇舌地劝说,谁料这一对小夫妻却一口答应悄悄搬走。尽管他觉得这其中颇有些蹊跷,但仓促之下顾不得那许多,便匆匆忙忙挑了几个家将出去布置了。
罗琦这一走,裴范连忙关照了紫陌几句,随后便悄悄从后门离开。自打来到长安城之后,他就没有真真正正做过什么事情,他那些经商的天赋更是没法施展——毕竟,作为洗马裴氏这样的大世家子弟,他在庭州的时候负责西域商路不要紧,但在关中这样的地方亲自经营商家,无疑是自降身份。这一年多下来,他竟是觉得自己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累赘。
跳上一辆早就停在那里的马车,放下前头的车帘,他便对车中的人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车中人淡然一笑:“很简单,二公子陪我去见一个人。”
第二百二十九章 徐瑞昌的妙计
长安城中豪宅处处,正对皇城的通化坊便是住着好几位高官。这天傍晚,通化坊西南隅的一处大宅子却是闭门谢客,上下仆役皆得严令,书房所在的小院十丈之内不许有人。那间宽敞的书房之中此时却只有三个人,两个不速之客跪坐在苇席上安之若素,而主人却是烦躁地在房间之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怎么也无法做出决断。
“魏公向来有高义之名,兴许会觉得如此做法有违正道,但你需知道,这和构陷大有不同。所谓构陷者,捏造事实予人罪名,而如今魏公要做的不过是趁其势未发而揭露,其中大有不同。”
“可是我并非公主一党,试问我怎么会知道她要谋逆的事!”
“这很简单,崔湜窦怀贞等人慕魏公高义,想要代公主笼络于你,所以便告知了起事之日。魏公忠心耿耿不忍社稷遭难,于是乎直陈于上,这岂不是最好的理由?”
魏知古闻言气结,不由恶狠狠地瞪着那个俊朗的年轻人,愈发觉得那桃花眼很是刺眼。默立了片刻,他便眉头一挑讥诮道:“你不过是小小的太乐令,居然却插手如此秘事,就不怕我向太上皇禀告,治你离间皇家骨肉之罪?”
“魏公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徐瑞昌略略一欠身,面上毫不动容,“魏公方直天下皆知,公主招揽数次皆不能动,倘若上这样一道奏疏,岂不是向天下宣布魏公乃公主一党?再者,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魏公抱负远大,难道就坐看政令紊乱天下遭劫?陛下昔日力挽狂澜,倘若如此明君尚被人废黜,魏公今后还能遇到一个可以让你尽展方直的明君么?”
“你……”
魏知古顿时有些哑然。回到主位坐下,他忽然瞥见了那个和徐瑞昌同来的年轻人,这才想起自始至终此人一句话都没说过,自己更是忘记询问此人身份。想到刚刚那一番对答,他顿时满身冷汗,几乎下意识地问道:“徐大人,和你同来的这位少年才俊,你就不介绍一下他么?”
徐瑞昌侧头看了旁边的人一眼,这才笑容可掬地说:“魏公恕罪,我一时疏忽忘了禀明。这是昔日裴相国侄孙,如今秦州裴都督家的二公子,也是左羽林中郎将小裴大人的胞弟。魏公应该知道永年县主已经被太上皇接入了宫中,单单是这么一件事,足可想见太上皇的态度。魏公更应该知道太上皇对裴氏一族的信赖,所以,当此之时若不能当断则断,魏公无疑是失却了最好的机会。”
魏知古神情大变,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裴范。他曾经和裴愿有过数面之缘,此时便看出眼前少年和裴愿很有几分相似,料想徐瑞昌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鱼目混珠。沉思片刻,他便站起身缓步走到裴愿跟前,一字一句地问道:“裴二公子,令兄乃是太上皇亲授中郎将,他真的是心意已决?”
裴范一直仔仔细细地听着徐瑞昌和魏知古之间的对话,惟恐漏掉了任何一个字。此时魏知古直截了当这么一问,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斩钉截铁地说:“魏大人,家兄虽是中郎将,但其上还有左羽林将军常元楷,而且右羽林军也大半握于将军李慈之手。再加上太平公主已经把手伸进了左金吾卫,如此一来,局势已经是岌岌可危。若是真的等到局势糜烂方才动手,家兄岂不是成了万劫不复的罪人?”
见魏知古仍有些犹豫,他索性便祭出了最后的杀手锏:“魏大人应该知道家兄早在数年前就和太上皇及陛下结缘,而且深得太上皇信赖。但魏大人大约不知道,家兄和当初尚在潜邸的陛下相交莫逆,更有兄弟之谊。”
“我记得,永年县主和已故上官昭容交情深厚……”
“大义在前,私情为后。”裴范说得斩钉截铁,心中却在那里暗自祈祷嫂子若是知道了不要责怪他。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他悄悄瞥了一眼徐瑞昌,见对方依旧是面带微笑,他不禁有些佩服这个看上去仿佛只是花瓶似的人物。于是,在魏知古追问之前,他便一股脑儿把徐瑞昌在路上的那些话全都抛了出来。
“陛下当初还是太子的时候,曾有一度意气消沉,当时皇后便请大嫂出面。大嫂和陛下在东宫西池边闲话了很久,陛下终究再度振作。魏大人,我那大嫂向来是自知自省的人,否则若是她当初在上官昭容死后便选择发难,兴许真的能够凭一己之力左右立储之事。当此之际,大嫂在太上皇身边,若是有事更可居中转圜,这岂不是最好的机会?”
魏知古虽然刚直,但并不是不知变通的人。细细琢磨着徐瑞昌和裴范两人的话,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当下他便又追问了一应细节,待到徐瑞昌将所有安排和盘托出,他更觉心中悚然,隐隐约约更有些庆幸。
看样子天子早有定计,变乱不可避免。若是此时此刻自己不识相,只怕事后也必遭清算。这短短几年是大唐有史以来最混乱的一段时日,张柬之桓彦范等人都死了,魏元忠也死了,韦后一流更是死了……只要事成,青史之上他也能留下美名,何乐而不为?
事情既然已经谈成,裴范便主动留在了魏宅之中,而徐瑞昌则是再走了一趟平康坊永年县主第,然后留下了一封书信。待到罗琦安排好了一切回来,他却发现裴范不见了,追问紫陌无果,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他不禁气急败坏。直到这时候,门上方才送来了这样一封信。盯着那封套上的落款,他的眼睛渐渐流露出了一丝杀气和火光。
徐瑞昌?那个曾经是凌波身边“男宠”,之后又攀上了高枝的桃花眼?莫非是这家伙干的好事?
尽管很想直接撕开信封看看里头写了些什么,但思量再三,罗琦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攥着那封可恶的信,他直奔紫陌的院子,把这封信拿到了对方跟前。出乎他的意料,一向咋呼呼的紫陌此时却是面色沉静,而且丝毫没有为他答疑解惑的意思。
“这是人家送给大哥大嫂的,我怎能越俎代庖私自拆开?”
“可是二少爷失踪了!”
“二郎只是去做需要他做的事情。你若是真的着急,还是赶紧去找大哥或是大嫂吧。”
罗琦闻言顿时气结。他和紫陌原本就不对盘,只是如今身份不同,他竟是没法对她大叫大吼。气急败坏地一跺脚,他转身就冲出了房间,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了马厩,拉出一匹马就急驰了出去。匆匆赶到左羽林军营,他却愕然得知裴愿受太上皇召见如今不在。此时此刻,原本就一肚子火气的他只觉得气血上脑,若不是记得这是军营,他恨不得一拳砸断那拴马柱。
于是,他便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宫城延禧门前乱转。要不是他自陈是裴家的人,只怕早就被满心警惕的卫士给抓了起来。饶是如此,无论他如何赔尽好话,愣是没有一个人肯让他进去,也没有一个人肯为他通报。再足足转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等来了一个见过几面半生不熟的人,连忙脚下生风冲了上去,一把将人拦了下来。
“高大人,我有要紧的事情要求见我家那两位,你可否为我通报,或是让大少爷或是县主出来一下?”
高力士好半天才认出这是裴家的人,脸上便露出了几分古怪:“县主如今在淑景殿安胎,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能进后宫?这大太阳底下的叫她出来就更不可能了。至于小裴大人……我倒是听说太上皇兴致勃勃地拉了他去景福台散心,谁敢打扰了太上皇?再说了,你家那两位如今都在宫里,会出什么大事?”
“这……我家二少爷失踪了!”
百般无奈的罗琦见高力士不信,只得咬咬牙掏出了怀中的信交给了高力士——死马当做活马医,他记得凌波和高力士似乎交情不错,再加上裴伷先又是铁板钉钉的帝党,将这封信交给高力士料想也不会有错——然而,信交出去的一刹那,他仍是有些后悔。不管怎么样,那上头毕竟是有落款的。
“那么烦劳高大人将此信转交我家大少爷或是县主。”
高力士只是瞥了一眼便将信揣进了怀里,满口答应了下来。然而,回转身从延禧门入了皇城,七拐八绕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他立刻掏出那封信,毫不犹豫地拆开了封皮。他实在很疑惑,徐瑞昌那个小白脸究竟想要干什么?
然而,这不看还好,将那寥寥几句话看完,然后琢磨了再琢磨,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惊骇的表情。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一遍,他终于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这下子终于有些慌了。一股脑儿把信笺塞进了封套中,他急急忙忙朝某个方向冲去。
那一对小夫妻晚些看到这个不打紧,但当务之急是赶紧让天子李隆基有个准备。那个该死的徐瑞昌居然事先没有任何通知就做出这样的安排,那胆子也实在是太大了!
第二百三十章 最后的任务
尽管信笺上那个称呼让李隆基很觉得诧异,但是,既然是高力士郑重其事亲自送过来的,他仍是仔仔细细展开来看了。只是扫了第一眼,他就陡然间感到一阵心跳,待到看完之后,他的脸色已是一片铁青。随手将信笺折好重新放入封套中,他却烦躁了起来,站起身踱了好一阵步子,他方才对高力士问道:“你确定没有其他人看过这个?”
“陛下,之前我拿到的时候封泥尚未动过,是我看那个罗琦面色古怪方才拆开来看的,绝对没有第三个人看过。”
见李隆基微微点头,高力士不禁想到了某个自作主张的家伙,肚子里顿时窜出了一股火气。然而恼火归恼火,他乃是自幼在宫中长大的人,孰重孰轻还是清楚得很,而且他不得不承认,徐瑞昌这法子固然是阴毒,但从大局上来说,这却是最好的办法。毕竟,真要是逼得太平公主不惜一切代价发动逼宫,到头来又会变成当年的那一幕。
十年之中先后三次逼宫,那血流成河的场景谁会忘记?
“徐瑞昌……徐瑞昌!”李隆基忍不住念叨了两遍那个名字,心里不知道是恼怒,还是感慨。尽管满朝文武人数众多,但大多数人都是走的阳谋大道,少有人会在这样的大事上用这样的阴谋小道,然而,当日他一口拆穿那个宫人元氏的身份,还不是某种不足为人道的考量?尽管有十成把握,但若是到最后却落得一个兵戎相见两军对峙,却并不是他想见到的结果。
他要的是一个繁盛的大唐,而不是一个满目疮痍的长安。
“你设法去见见十七娘,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她。”说到这里,李隆基稍稍犹豫了一会,旋即又加上了一句重若千钧的话,“你可以转告她,不论发生什么事,朕都不会负了裴氏,也不会负了她。”
高力士连忙躬身答应,上前将那封信重新揣入了怀中,他便由后门出了武德殿。
有道是天子金口玉言一诺千金,但这世上说话最不可信的同样是天子,即便是他相信李隆基此时此刻说这话时情真意切句句属实,但谁能保证十年后二十年后?归根结底,谁让裴愿那小子偏偏有缘法,娶了一个好妻子,又能博得李旦李隆基父子的青睐?
尽管是李隆基的差遣,但这么跑去淑景殿自然是显得很不合时宜,因此他特意往延嘉殿去转了一圈,假传圣旨探望了一番仍在休养中的武贤妃,以及住在那里负责照应的武昭媛。看看脸色苍白眼神黯淡的陈莞,再看看明艳不可方物的武明秀,他不由自主地在心中连连叹气。陈莞看上去仿佛是勉强有些振作,但入宫以来还未得幸的武明秀却是依旧喜笑盈盈,两人的心态自不可同日而语。
心里这么想着,可他今天过来原本就是别有心思,于是三言两语就把话题引到了犹在淑景殿安胎的凌波身上。于是,等到他再次出门的时候,身后便多出了四名宫人和不少东西,他这一趟也就能走得名正言顺了。
凌波在宫中前前后后住过好几回,但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次一般惬意的。不用考虑那些生生死死的问题,不用考虑什么阴谋鬼计权谋暗算,更不用考虑外头的局势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朝廷上的大人物有什么样的举动……她如今算是受到太上皇李旦保护的人,成天只需要吃了睡睡了吃,闲暇的时候陪几个更闲的人聊聊天,努力让自己肚子中的孩子能够有更好的享受,仅此而已。
面对那百看不厌的南海池上夏日风光,她便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如此方才不负人生……”
“十七娘!”
陡然听到背后这个声音,凌波却没有坐起来。这几天被王贤妃耳提面命,道是礼数不用管胎儿最重要,因此她已经养成了极其懒散的习惯,直到王贤妃来到面前,她方才欣然一笑,叫了一声湄姨。
“内给事高力士刚刚去了一趟延嘉殿,武贤妃和武昭媛托他带了些东西,还捎带了几句话。我寻思他也不是生人,和你也熟,平日里进进出出也多,不如让他进来陪你说说话可成?”
高力士?那个该死的家伙会特意跑到这淑景殿来陪她说话,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尽管心里转着某些很不好的念头,但凌波还是向王贤妃点了点头,谢过了她的好意。于是不一会儿,一身绯袍的高力士便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并转达了武贤妃武昭媛的问候,直到王贤妃主动避开,他方才把腰直了起来。
凌波依旧是躺在那榻上,见此情景便出言讥讽道:“你还真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高力士怎会计较这种程度的讥诮,直截了当地取出那封信函递了过去,然后不等她展开来看,他就原原本本将这档子事娓娓道来,末了还不忘加了一句:“我说小凌,你家里出来的人还真是顶尖的人才。这样阴狠毒辣的计谋,恰恰把太平公主算计得死死的。陛下表面上怪徐瑞昌自作主张,可是我却知道他心中着实满意得很。有了这么一个借口,要办事情就容易多了。”
“我可没本事调教出这样的人才!”
凌波冷冷丢了一句话回去,只扫了扫那封信就恨恨地将其揉成了一团。她自忖看人极准,却在徐瑞昌身上失了算,不但如此,这家伙的每一招每一步都是大大出人意料,让她竟是只能被动地接招。她实在很难相信,李三郎那样一个自主欲极强的人居然能够容忍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忽然冷笑道:“七月四日……他居然敢把这样重要的日子直截了当写在信上,而且把这样一封信直接丢在门房!倘若这封信不是到了你手头才拆的,而是被我家里任何一个人先拆开来看的,只怕那结果就糟糕得很了!”
“陛下虽然没说,但心里必定也会有这样的疑虑,所以日后事成,这徐瑞昌只怕得不到什么好处。”想起那回自己好心提醒却得到了漫不经心的对待,高力士不禁皱了皱眉头,“我曾经提醒过他,他却言道是不求荣华富贵。这个人很古怪,非常古怪。”
“好了,不说他了。”
许多天不曾动脑筋,今天骤然之间接受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信息,凌波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再也不想在徐瑞昌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身上多费心思。低声和高力士交谈了一番,得知自己如今并不用多做什么,唯一的任务就是在关键时刻把李旦和王贤妃豆卢贵妃留在淑景殿,或是内苑任何一个安全的地方,她的嘴角不禁向上一挑。
都已经是第四回了,看来就属这一次要做的事情最简单!
临走的时候,高力士却忽然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凌波垂落在软榻一边的右手,随即一字一句地说:“裴愿那边陛下必定会派人去联络,他只怕也要忙得脚不沾地,纵使来看你也不会有多少功夫。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一定要保重,万事都以安全为优先。”
凌波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似笑非笑地说:“难道你不知道,其实我是这个世上最贪生怕死的人?”
当高力士离开之后,水榭中又恢复了宁静幽深,然而,某人的心境却再也回复不到先前那种闲散中去。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如今是六月二十,距离七月四日不过只有半个月而已。她甚至不无恶意地想道,若是太平公主真的决定来一场兵谏,而且真的打算定在那个日子,李隆基又会怎么招架?
答案很快就有人带来了。就在这一天下午,立节王妃,也就是方城县主武伊琳忽然来到了淑景殿,而且还带来了林林总总很不少东西,有的是太平公主所赠,有的是薛崇简所赠,全都是些精致却不怎么值钱的孩子玩意。王贤妃忙着指挥宫人整理那些东西,凌波则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武伊琳闲聊,但心思全都在刚刚武伊琳塞过来的一个纸团上。
这究竟是太平公主送来的信,还是薛崇简送来的信?
武伊琳并没有盘桓很久,不过坐了大半个时辰便起身告辞。临走之际,她却附在凌波耳边,低声留下了一句话:“十七娘,我如今算是明白了,皇家人一个都信不得,你切不可轻信误了自己。”
琢磨着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凌波望着武伊琳离去的消瘦背影,很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及至周遭没人的时候,她展开纸团一看,却见是薛崇简刚劲挺拔的字迹,然而那上头寥寥数字所述的事实却让她吃了一惊。
“我已被囚,母亲在宫中有内应,拟定近日发动。”
凌波冷笑着解下腰中一枚金坠子,用那纸包裹成一团,然后站起身将它掷入了池水之中。见那一团黑影渐渐沉入了水中,她的眼神中方才露出了一丝漠然。看来,离最后的决战时日,真的是已经不远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事发
这一年的天气格外炎热,即便是已经到了七月,天上的日头仍然是火辣辣的。长安城冰铺中的冰早就被达官贵人一抢而空,而小民百姓们则是没有那么好运了。在外头做活的固然是热得火烧火燎,管家事的主妇们也同样是热得吃不消,小孩子恨不得扒了皮泡在井水里图个凉快。大太阳底下少有行人,纵使有也是拍马飞驰而过,于是大街小巷便显现出一种诡异的寥落来。
太极宫地势低,比大明宫更潮湿,这夏日酷暑炎炎自然也同样难耐。往年的这种时候李旦往往会移驾九成宫避暑,然而这一年他却绝口不提此事,大臣们也仿佛全都忘了太上皇怕热这档子事,从上到下都保持着某种奇怪的默契。明眼人都发现往日常常进宫见李旦的太平公主如今常常憋在家里,连上朝的时候都少之又少,私底下都在窃窃私语。
暴风雨似乎就要来了。
恰是月初,天上并没有月亮,乌云遮住了繁星,愈发让这个晚上显得昏沉暗淡。尽管原该是宫城各门下钥的时候,但此时的武德殿却是人头济济。尽管并没有太多的高官,但环坐四周的人却是个个大有名堂。坐在最上首的是当今天子李隆基的嫡亲弟弟岐王和薛王,可是相比其他人的淡然若定,两人全都紧紧攥着拳头,心中颇有些不安。
他们当初解下左右羽林将军,担任了太子左右卫率,在别人看来就是李隆基的左膀右臂,可天知道他们根本没干什么,而且也不能干什么。此时此刻在这里参加密议,他们实在感觉不出什么兴奋来。然而,当魏知古从容离席,道是太平公主本月四日,也就是后天准备发动羽林军逼宫行废立之事的时候,两人却没有感到吃惊,相反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谢天谢地,总算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把这件事解决,他们日后也就能过安生日子了吧?
煌煌灯火下,一个个身影有条不紊地躬身领命,到最后任务全部分派下去的时候,众人齐齐下拜叩首,随后在高力士的安排下一个个出了后门。此时,没有月亮的昏沉天色便给他们打了最好的掩护,而熟知宫中戍卫状况的高力士则是小心翼翼地领着他们避开了那些巡行的羽林军卫士。也只有在这种晚上,天子的这次召见才不会被起居舍人一一记下,也无有泄密之虞。
送走了这些人,高力士回到武德殿的时候却又领来了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色斗篷中的人。这一次,他把人领进来就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带上大门,然后自己亲自守在了外头。尽管身后屋中的谈话一字字一句句全都落到了他的耳中,但他权当作没听见,两只眼睛警惕地注意着各处动静,同时也看到了这些天来那个极其得宠的宫女。
看见那个娇俏的身影躲在廊柱的阴影中,自以为聪明地朝这边打量,他顿时晒然一笑。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他方才听到身后的大门传来了些微动静,连忙侧身让开。见那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跨过门槛出来,他便朝里头张望了一眼。得到天子的一个眼色,他立刻一言不发地在前头引路。然而,此番他走的却不是刚刚带其他人走的路,而是正大光明走的正门,直到把人送到了千步廊,四周没了其他人影,他方才转过身来端详着那个神秘人。
“你真的能保证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指挥不动下头那批人?”
“他不过是靠的家族余荫,平素也就知道作威作福,下头人并不服他。再说我这些天只管整兵,其他的什么都不管,他代太平公主招揽过我好几次,我都含含糊糊表示愿意在关键时刻锦上添花,他也就信以为真地到公主面前去表功了。”
“刚刚出来的时候应该有人看到了你。”
“这既然是陛下的安排,自然是有意让这些人看到的。再说,若是真的有危险,云姑姑应该会处理那些人。多谢高大人关心了。”
听到这一句,高力士顿时没好气地嘟囔了起来:“不是看在小凌的面子上,谁管你那么多。不过也好,你聪明些,小凌也能节省一些气力。”
然而,将人送到地头的时候,他仍是不忘郑重其事警告了一句:“这一回虽然万事俱备,应该不会有什么凶险,但你还是小心点。小凌如今有了身子,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她非得拼命不可!若是真到了什么不可收拾的时候,你也千万记着保下自己的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千万别和上次在西域的时候贸贸然上战场折腾!”
斗篷罩头的裴愿面对高力士这样毫不客气的话,却是面色如常地领受了下来:“你放心,我明白。”
第二天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由于孕期不可随意用冰,更不能贪凉,因此一大早凌波就被热醒了。身怀六甲原本就怕热,她的颈上背上早就生出了不少痱子,又不能伸手去抓,因此这大热天异常难熬。而身子笨重洗浴不便,她只得让两个宫人替她擦了身子,换上一套清爽的衣裳,又硬逼着自己喝下了一碗粥,这才取了一个浸在井水中的玉鱼儿含在口中,稍稍解了些酷热。
正当她懒洋洋翻开一卷书的时候,忽然察觉背后仿佛有人,不禁立刻扭头看去。果然,站在她身后的正是神出鬼没的云娘。这一次,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云娘便忽然跪坐了下来,低声在她耳边嘀咕了一番话。
“昨晚上李三郎很是召见了一批人,之后又见了你那裴郎,把诱常元楷和李慈上钩的差事交给了他。他故意让那小子从正门走,结果我发现武德殿那边还真是牛鬼蛇神一大批。好在不用我动手,大多数人事后就被一一拿了,唯一一个倒是个体态妖娆的宫女,被李三郎召进了正殿。料想总归是些阴谋诡计的勾当,我也就懒得听,直接出来了。你可预备好,大事应该就在今日。”
今天么?凌波只是稍稍皱了皱眉就露出了讥诮的笑容。长痛不如短痛,她还真是希望这种没完没了的日子能够尽快结束,而今天和以后的任何一天都不会有任何分别。
于是,她只是略一沉吟便用巴掌拍了拍自己的脸蛋,旋即立刻发出了一连串呻吟。几乎是同一时间,云娘便心领神会地嚷嚷了起来:“来人,快来人,县主这边不好了!”
尽管王贤妃才是淑景殿的主人,但自打凌波住在了这里,她便成了最重要的人物。所以,听到这嚷嚷声,王贤妃竟是只比两个太医寻常宫人稍稍晚了一步,可一进来看到的却是已经昏厥过去的凌波。被云娘三言两语一说,她也顾不得其他,慌忙命人去请豆卢贵妃,略一迟疑又亲自前去禀报太上皇李旦。半个时辰之内,当今天子最尊贵的三位长辈竟是齐集淑景殿。
两个太医原本就是李隆基命人精心挑选的,因此即便觉得此时的凌波脉象平和并没有什么不对,但仍是知机地说了一大堆违心话,无非是天气炎热动了胎气等等。总而言之,两人是忙前忙后指挥着宫人干这个干那个,硬生生唬住了李旦和豆卢贵妃王贤妃。趁着这机会,云娘便悄悄溜了出去,来到淑景殿前头张望。
果然,在里头正乱成一团的时候,她就看到有一个年轻的小宦官慌慌张张地跑了来。她三两步上前拦在前头沉声喝道:“太上皇和豆卢贵妃如今都在淑景殿,你是何人胆敢乱闯?”
“出事了……王毛仲带人……”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感到眼前一黑,竟是无声无息地晕了过去。云娘这才不动声色地将白皙如玉的手掌收回了袖中,转身招来两个中年宦官,镇定自若地吩咐道:“这天气酷热,他大约是急匆匆跑来中了暑,还真是够可怜的。陛下如今哪里有工夫理会别的事情,你们先找个地方安置了他吧。”
这淑景殿内外的宦官宫人都知道云娘脾气古怪,却是凌波身边的心腹,此时哪有不依的,慌忙把人架了下去。然而,这一起头,接下来跑来奏事却因中暑或是脱力而昏倒的内侍足足有六七个,久而久之,纵使再蠢笨的人也渐渐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头。可就在一个高品内侍想要质疑云娘的时候,结果就看到宰相郭元振带着数百羽林军匆匆忙忙赶了来。这下子,所有人都忘了刚刚那点小事。
这当口一个宰相忽然跑了来,莫非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郭元振沉声命诸羽林将淑景殿牢牢护住,自己方才正了正衣冠上了台阶,道是有要事求见。此时,刚刚一直在暗中捣鬼的云娘早就蹑手蹑脚地溜了——休说她昔日侍奉女皇的时候早就见过这个郭元振,就说昨天晚上,她还不是在武德殿瞧见过这位宰相大人?料想他此来必定是李隆基的差遣,她便悄悄到了里头,趁人不备在“昏迷不醒”的凌波耳边叨咕了几句。下一刻,大汗淋漓的凌波便悠悠苏醒了过来。
正在外边急得团团转的李旦一听说凌波已经脱离险境,顿时连宰相郭元振求见也顾不得了,三两步便冲到了里间,冲着两个太医很是询问了一番,得知一切平安方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候,他方才想到外间还有一位宰相等着,略一思忖便吩咐传郭元振进来,又命几个宫人站着挡在了凌波榻前。
“郭卿匆匆调动羽林,究竟是有何要事?”
“回禀太上皇,窦怀贞等人行谋逆事,欲图突入武德殿废黜陛下,陛下已命羽林金吾和万骑一同搜捕。唯恐惊扰了太上皇,因此特命微臣带二百羽林前来护持。”
第二百三十二章 帝王家的悲哀
那一瞬间,凌波清清楚楚地看到,李旦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极其微妙的表情。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更不是失望……那仿佛是一千种一万种表情交织在一起,密密麻麻地将真正的情绪牢牢掩藏了起来。尽管她这一次不是主导,仅仅是区区一个帮凶,但仍然感到了一丝深深的内疚。
也许,打从一开始,李旦便不应该接手那个烫手的皇位。
“朕……朕想去承天门楼上看一看。”
对于这个意料之外的要求,郭元振微微一愣。承天门乃是皇城正门,站在承天门楼上几乎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大貌。如今既然已经发动,各处必定是杀戮重重,若李旦看到什么太过血腥的场景而受了刺激,那岂不是大大的不妙?再说,宫城尽管已经由左右羽林军和左右万骑守卫得犹如铁桶一般,可谁知道会不会有漏网之鱼?天子令他保护太上皇,若李旦略有差池,他如何交待?
“郭相公,太上皇心系长安子民,欲往承天门楼一行,你还是尽快带人去安排一下。”
凌波此时已经在云娘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由于刚刚假戏真做,此时她早已汗湿重衣,额上犹带着细密的汗珠。见郭元振还在犹豫,她只得稍稍加重了一下语气:“这些年长安城屡次变乱,若是太上皇登上承天门楼,百姓们也可以安心一些。再者,陛下下诏讨逆原本就是名正言顺,难道这也要避着太上皇么?”
郭元振敏锐地听出这质问中带有一丝提醒的味道,略一思忖便恍然大悟,慌忙弯腰请罪,随即匆匆出去进行一应安排。他这一出大殿,李旦便深深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旁边面色惊惶的豆卢贵妃和王贤妃,他便径直走到满头大汗的凌波跟前,轻轻点了点头。
“十七娘,你可愿意和朕同去?”
一听此言,王贤妃顿时吓了一跳,连忙阻止道:“陛下,十七娘才刚刚胎动,这淑景殿到承天门楼尚有老长一段距离,若是半道上出了什么事那怎么了得?”
然而,面对李旦那并不犀利的目光,凌波最后却低下了头:“我自当陪舅舅去承天门楼。”
王贤妃还要再劝,旁边的豆卢贵妃却隐约瞧出了一点端倪,遂悄悄拉了王贤妃一把。须臾,便有宦官来报,道是步辇已经预备妥当,于是李旦便淡淡地吩咐说:“再准备一驾六人步辇,十七娘和朕同去。”
情知这个时候的李旦违逆不得,因此无论是云娘还是凌波,对于乘步辇去承天门楼这种十万分招摇的勾当都没法拒绝。很快,一行人便出了淑景殿,在外等候的郭元振亲自搀扶了李旦登上那架八人步辇,见凌波也已经在六人辇上坐定,遂喝令起驾。
尽管这时候烈日炎炎,但众人无不是心中有事,这一路自然是走得飞快。还没到承天门楼,阵阵喊杀声和刀剑交击声就已经扑面而来,间中还夹杂着人的惨叫和哀嚎,令人闻之色变。尽管是亲身经历了三回,但此时此刻,凌波仍是不免色变,见前头的李旦依旧坐得纹丝不动,她方才稍稍安心了些。
及至一行人登上承天门楼时,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却是已经细微了很多,但登高远眺,仍能看见无数全副武装的人正在长安城的各处街道上奔驰。瞧见李旦双手扶着城墙,肩头不停地微微颤抖着,凌波便朝郭元振打了个眼色,见众人都悄无声息地退出老远,她便缓缓走到了李旦身后。
“舅舅。”
“今天的事情,你事先应该知道,对不对?”
对于李旦这直截了当的质问,凌波只是微微一滞便坦然答道:“不错。”
“朕早该料到的。”李旦没有回头,但扶着城墙的手却渐渐放了下来,“三郎并不是一味隐忍的人,先头他在潞州憋了那几年,一回长安城就是雷霆万钧之势,如今在太平的压制下忍了这么久,一朝反弹亦是异常凌厉。他让你留着朕在淑景殿,大约是为了在关键时刻不让人来通风报信,也是为了朕不会在关键时刻拖他的后腿,不是么?”
“舅舅只说对了一多半。”尽管李旦的语调很平静,但凌波知道他的心情绝对不可能平静。稍稍顿了一顿,她便低声说,“就算我不留着舅舅在淑景殿,一切也不会有什么变化。陛下已经忍得太久了,为了这一次机会,哪怕是稍有波折,他也必定会坚持到底。我不想事情最终落到那个地步,也不想看着舅舅和当初的高祖皇帝一般。”
“高祖皇帝……”李旦喃喃自语了一句,面上露出了一丝苦笑。他当初毫不犹豫地传位,就是想避免父子相残的惨剧,也想让太平公主打消某些念头,然而,他仍然是失败了。他的两个至亲都是视权力为生命的人,他无法让儿子放弃权力,当然也无法让妹妹放弃权力。如今,这最后对决的时刻——或许该说是一方将另一方逼到绝路的时刻终于来临。
尽管凌波没有把最深的一层意思说出来,但李旦只是性子恬淡,并不是真的愚蠢,自然知道那言下之意是什么。李隆基是他的儿子,他当然知道他的秉性,否则当初在立贤还是立嫡长的时候,他也不会最后做出偏向于他的选择。这样一个儿子他没有办法压制,所以即便是妹妹和其他人屡次暗示,他自己也屡次生出某种微妙的念头,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动摇东宫,更将皇位禅让给了李隆基。
他的母亲是亘古未有的一代女皇,想不到真正承继她衣钵的不是她的任何一个子女,而是她的孙儿。人都说太平酷肖女皇,但是,太平的心仍然不够狠,太平的手段仍然不够辣,于是这一次,他注定要失去他的妹妹。
天皇天后的嫡系血脉将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
郭元振远远看着城头上的李旦和凌波,心中很有些焦虑和不安。当初如中宗李显那样的昏庸之君,在大势不妙的紧急关头亦能在城墙上喝出一句让军队倒戈的话,如今李旦更有人望,而且是名正言顺的太上皇,若是在城头上一怒之下说出什么要废立的话来,那又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他的面色渐渐有些发白,竟是没看见有人沿着台阶上了城楼。
“郭相公。”
这一声差点让郭元振吓了一大跳,扭头一瞧方才发现是裴愿,登时露出了喜色。他当初曾经担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安西大都护,和庭州裴家有相当密切的往来,和裴愿之间自然也没少打过交道。对于这位实诚稳重的裴氏子,他也很有好感。然而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谁都知道太上皇李旦对裴愿爱护有加,再加上那边还有凌波在,这两夫妻必定能够安抚好李旦。
“你来了就好,太上皇看样子似乎情绪不太妙,你赶紧上去安慰安慰。”
裴愿轻轻点了点头,可往前走了几步便停住了。虽说他并没有带兵去兴道坊太平公主第,但是常元楷和李慈都是以他的名义约来的。动手的是王毛仲及其麾下的亲兵,但那两人死不瞑目的眸子至今还在他眼前晃荡。王毛仲还可以嘟囔什么各为其主的话,但对于他来说……父亲那封信上写的才是他最担心的,才是他愿意豁出去做的。
决不能让李旦和李隆基父子相残,他们都是他的恩人,都是裴家的恩人。
伫立良久,他方才一步步走上前去,最后在李旦身后三步远处立定,轻轻开口叫了一声。然而,凌波倒是第一时间有了反应,扭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李旦却隔了许久方才转过身子,面上赫然是说不上凄然还是惨然的表情。
“你要做的事情大约都做完了?”
尽管只是轻飘飘一句话,但裴愿却感到心头猛地一跳,旋即竟是退后一步一声不吭地跪了下来,郑而重之地叩了三个头。除了在大殿上,这君臣大礼他已是许久不曾对李旦行过,然而此刻,他却觉得只有这种方式方才能宣泄自己的情绪。当最后一次重重碰头之后,他却感到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臂膀,一抬头却看见是李旦。那个曾经让他敬爱孺慕的人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并没有露出他想象中的责怪之色。
“朕明白你的心,朕不会怪你。”李旦轻轻一使劲,把裴愿从地上拉了起来。端详着裴愿额头上的青肿,他不禁摇了摇头,“你原本就没有错,错的人是朕。朕早该知道太平不是三郎的对手,早该削她的权柄将她远远打发出去,早该让她息了那心思。五哥六哥七哥都已经死了,朕只想着要给唯一的妹妹留下最好的东西,让她能够得偿所愿,最后却是害了她……”
看见李旦一瞬间泪流满面,凌波忍不住紧紧握住了裴愿的手,心里又浮现出了一句熟悉的话。
愿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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