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惯偷就应该这样惩治
熙熙攘攘的南市上,要快速行进是一件很困难的事。然而,有了裴愿开路,凌波立刻体会到了什么叫所向披靡。
只要那高高瘦瘦的家伙在前头开路,她的面前就会轻轻松松开出一条开阔大道。不止如此,这个刚刚相识的愣小子还会不时回过头来,仿佛生怕她跟丢了似的。但是,除了这点小体贴之外,其他的他就完全懵懵懂懂,比如说碰到有人兜售女儿家喜欢的胭脂水粉,比如说有人售卖那些琳琅满目的小首饰,他完全都置之不理,一点都没想到这些小玩意也是可以用来赔礼的。
虽说有人开路,但她还是被人惦记上了。她今天没有像平常那样一身男装,里头是一件石青色絮袍,外头还罩着一件莲青色锦纹斗篷,头上亦有几支珠翠,看上去很像一只肥羊。这不,走着走着,斜里就有一个人绕过裴愿向她撞了过来,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要是别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大约就会被人得逞了,可凌波是什么人?她打小开始就不是善主,常常野在外边,老实巴交的父亲根本管不住,所以这种伎俩又哪里能瞒得过她?见那三十多岁的瘦汉擦身而过,轻轻巧巧顺走了她腰间的钱袋,她冷笑一声正要出手来一个人赃并获,谁知道有人比他动作更快。
“小贼哪里跑!”
随着一声怒吼,就只见裴愿一把拽住了那个还来不及庆幸得手的瘦汉,反手扭住胳膊就把人按在了地上。那个獐头鼠目的小贼还想死撑着,结果被当头的一句话给吓了个半死。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偷东西!按照我们那里的规矩,偷东西的人都要斩下一只手,你想砍左手还是砍右手?”
通过刚刚的一番交涉,凌波免不了认为裴愿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此时此刻看到他满脸认真,甚至还露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威势,顿时就愣住了。见他钳着那小贼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则握住腰间的弯刀,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动刀砍人,而且还仿佛是理所当然,她不禁更加疑惑了。
自己好像猜错了,他这样子哪里像是什么流放北庭都护府的犯人?反倒像一个穷凶极恶的马贼……
就在她惊疑不定的时候,却只见裴愿右手倏忽一动,腰中弯刀竟已是夺鞘而出,带出了一道寒光。这下子周遭一片哗然,那瘦汉更是一瞬间软倒在地,结结巴巴地求饶道:“公……公子饶命,小……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眼见愣小子认了真,这下子凌波也着了慌。这是洛阳不是庭州,就算当街抓到了一个贼,动用这样的私刑也会有麻烦的!想到这里,她只得一把抓住了裴愿的拿刀的右手:“小裴,反正没偷着,你要么教训他一顿,这斩手可使不得。”
“不行。”
出乎凌波的意料,这个刚刚在她面前显得任事不懂的愣小子,此时此刻的口气却异常坚决:“我爹曾经说过,贼有两种,一者穷困无依,若不偷则必死无疑,此种人若是抓到可以饶恕;二者以偷为业,以他人钱财颐养自身,兼且永不知悔改。”
他一把高举起了那瘦汉的手,掷地有声地说:“这家伙虽长得精瘦,但手上戴着金指环,身上还有肉腥气。若不是惯偷,怎能饱食终日?不但如此,你看他食指中指极其有力,显然是此中老手,也不知偷过多少人的钱财。若是不斩断他这只恶手,只怕还有更多乡亲父老要受害!”
闹市抓小偷,这种事司空见惯,所以围观的人最初只打算看看热闹,看到裴愿居然动刀就全都呆了。
这少年小小年纪,居然如此心狠手辣?
及至听到这一通话,也不知是谁高声叫了一个好字,于是喝彩声此起彼伏,甚至不少曾经在南市丢过东西的,都把怨气发在了这倒霉的小贼身上。人家说得多好,为了活命偷一次也就算了,这种惯偷就应该剁了那只贼手!
发现人群中渐渐沸腾了起来,看见裴愿仿佛准备随时出刀,凌波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愣小子刚刚很好说话的,怎么这会子忽然就不依不饶了,还振振有词说得一套一套?别是她以为别人憨厚,结果自己兜来转去却被骗进去了吧?
正当这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了一声暴喝:“哪个不长眼睛的小贼,竟然敢偷我家少爷的东西!”
这嗓门实在太大,即使围观的人群都在嚷嚷,也丝毫没有盖住这么一个声音。
凌波循声望去,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刚刚在某首饰铺中遇到的三人众,此时竟是再度联袂登场,出声嚷嚷的正是那个黑脸拿羽毛扇的家伙。冤家路窄再次碰上也就算了,最最让她不可思议的是,那黑脸年轻人刚刚叫的是什么?
我家少爷?这愣头愣脑的裴愿敢情还真是有来头的人物?
裴愿没料到三人众会在这时候忽然冒出来,死死钳着贼手的右手不由一松。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那瘦汉为之大喜,猛地挣脱开来,撒丫子就朝刚刚那位富家千金模样的肥羊奔去。他心中盘算得好好的,就算有人追上来,只要能够有人质在手,他怕什么?
他娘的,老子都在道上厮混了那么多年,只要今天能挺过去,到时候看我怎么找人收拾你这个外乡小子!
然而,当那张亦笑亦嗔的俏脸就在跟前,他正准备伸手去抓的时候,一个阴影却忽然迫近。他还没反应过来,面门便忽然传来了一股痛彻心肺的剧痛,整个人竟是朝后飞了出去。在仅剩下的一点知觉下,他勉强看清了那凶器——不是刀剑棍棒,而是一只穿着软底锦靿靴的脚。下一刻,他就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这变生肘腋,别说裴愿愣在那里什么反应都没有,就连那边兴冲冲跳出来助阵的三人众也呆了眼。周遭的人群也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全都在回味着刚刚那“临门一脚”。
趁这个功夫,凌波三两步窜上前,蹲身从那昏厥倒地的小贼怀中取回了自己的钱袋,顺带还在其中使劲掏了掏,旋即站起身朝四周笑嘻嘻拱了拱手:“各位父老乡亲,我表哥从乡下来,初来乍到不懂律法,那什么砍手不过是玩笑话罢了。这小贼我刚刚已经教训过了。看他这架势大约是个惯偷,我刚刚还摸到他身上有其他的钱袋,定是从大家身上偷来的!还请各位取回失物之后,帮忙将他扭送官府,我这里谢过了!”
她这么一说,人群中顿时轰动了,无数人一下子蜂拥了过来。人家小姑娘既然说这家伙身上还有偷到的钱袋,这痛打落水狗同时还能捞到好处的事情,谁不干谁就是傻瓜!
趁着人群大乱的当口,凌波上前一把拉起裴愿的手,逆方向钻出人群立马开溜。而那边的黑脸年轻人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忠心救主演到一半就砸了,登时傻了眼。直到看见两个兄长匆匆前去追人,他才打了个寒噤拔腿跟了上去。
天哪,刚刚他只不过是想要揩油而被狠狠敲了一记手背,那小贼就可怜了,只怕被扭送官府的时候,不但没了半条命,而且估计连裤子都会被人扒了!难道中原的姑娘,都像那个看似大家闺秀的小美人那么狠么?
第九章 腰缠万贯裴氏子
被一个女人拉着四处跑,这对于裴愿来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自从他有记忆开始就在庭州长大,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和无数外族牧民的营帐。小时候跟着人外出时,他也曾经看见情投意合的牧民男女在野地上打滚。他也曾经好奇地问过父亲,结果父亲异常严厉地教训说,这是野合,不容于天地父母。于是,这就早早掐断了他最初对异性萌发出来的一丁点遐思。
之后,无论是读书认字学骑射,他从来就不曾接触过任何同年龄的女孩。当此番进入长安城,看到那些不曾被父亲刻意掩盖的风liu气象时,他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
在路上无意踩踏了某小家碧玉的脚,他立刻把腰中少说价值万钱的玉佩赔了出去。遇上策马游街的富家千金,他懵懵懂懂不知闪避,差点挨了豪门奴仆的鞭子。至于买东西的时候多给那些做生意的妇人钱就更不算什么了,三天两头必得发生一回——这还不算那天在接近宵禁的时候冒冒失失跑到大街上,险些和纵马急驰的凌波撞在一起。
今天要不是三个陪同他来洛阳的家人正好出门去拜访客人,他怎么也没有机会揽下买珍珠的任务,也不会误打误撞碰到了眼前拉着他狂奔的小凌。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压根没注意前头的凌波忽然停了下来,还是依旧冒冒失失向前冲,直到耳边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叫嚷方才停下。转身看到身后那张恼火的脸,他方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旋即便想起了刚才的事。
“小凌,刚才你为什么要放过那个贼?我看他双手上的茧子绝对是老手,此等贼子放过了岂不是祸害他人?”
经过刚刚南市上闹出来的这么一出,凌波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判断眼前这个家伙。说裴愿老实吧,抓着那个贼义正词严的样子又不像;说他机灵吧,偏生又时不时认死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家伙?
没好气地白了这浑小子一眼,她正想开口敲打两句,身后便传来了一个恶狠狠的声音。
“少爷,那倒霉的小贼大概这辈子都不可能去祸害别人了!这位大小姐可比您狠,她那么一挑唆,那些围观的百姓不但把他偷来的东西瓜分得精光,估计一顿暴打下来,他有没有命还不知道!”
不消说,那三人众已经追来了,说话的正是黑脸年轻人。刚刚这一段路虽说不长,但由于是追人而不是单纯的跑路,因此这一路七拐八绕追到这里,就是他体力再好也有些气喘。自家少爷体力好也就罢了,谁能想到这看似娇滴滴的小丫头亦跑得这么快。这时候他一番话说完,见人家一脸镇定地瞧着他,一副脸不变色心不跳的模样,不禁觉得那只右手隐隐作痛。
该死,绝不能让这心狠手辣外加贪恋钱财的小丫头把淳朴老实的少爷给带坏了!
裴愿听了那通解释说明,不禁为之瞠目结舌,冲着凌波便张口问道:“小凌……”
凌波一口打断了裴愿的问话,笑眯眯地反问道:“小裴,他们是你家里人?”
得到裴愿肯定的回答之后,她便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三人众。那个黑脸家伙就不用说了,好色饶舌,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而那个开始骂过人的似乎是个智囊之类的角色,不过应该会两下子。另一个虎背熊腰的大约是护卫,手底看起来很扎实,很有点沉默寡言。
看见自己初次认识的朋友站在那边满脸好奇,裴愿连忙走上前去,指着三人一一介绍道:“这是骆五哥,是我家的帐房。这是罗七哥,是负责采买的管事。这是张二哥,这一路都是他保护我。”
他这么一介绍,凌波顿时对这三人的身份一目了然,于是给了裴愿一个大大的笑脸。黑脸年轻人就是罗七哥;那个曾经呵斥他的家伙就是帐房骆五哥;剩下那个尤其魁梧的就是张二哥。这样一区分,还真是好记。
她高兴了,另外三个人可高兴不起来。裴愿这个木讷少爷原本对什么都似乎懵懵懂懂的,这回偏生对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女这么热络,这代表着什么?骆五甚至想到了自家主人怒发冲冠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情窦初开的事,谁能管得住?
见自家少爷还在往人家的脸上瞧,骆五实在耐不住性子,轻轻咳嗽了一声:“少爷,今天你不是去南市买珍珠么?天色不早了,我们的事情也办完了,不如赶紧回客栈看看东西的成色如何。”
不说珍珠还好,一说珍珠,凌波立刻想到了刚刚裴愿撞倒自己的时候,曾经愿意拿珍珠赔罪的事,额头立刻暴起了一根青筋。不等身旁的愣小子回答,她便转过头问道:“喂,你把珍珠拿出来给我看看,别给人骗了!”
三个“忠心耿耿”的义仆还没来得及反对,裴愿就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了那个装有珍珠的锦囊递给了凌波,嘴里却还说道:“那人还说这是合浦南珠,我看个头大得很,所以花了整整两百贯钱买下了!”
“你是头一回买珍珠吧?”凌波只从袋子里取出了一颗对着日头看了看,便用没好气的目光瞥了裴愿一眼,“这珍珠不但看颗粒大小,而且还看色泽分量光度。你这袋珠子大是大了,可惜都是西贝货。你初来乍到洛阳,哪知道南市上什么地方卖的珠子最好!”
一番话下来,甭说裴愿被说得做声不得,那边的三人众也是目瞪口呆。原本就已经觉得这富家女似的小丫头够神奇了,现如今竟连这些诀窍都懂得,难道这洛阳随便碰到一个就是高人?在提不出反驳意见的情况下,再加上这一袋珍珠耗费不菲,他们三个只得跟在凌波后头重回裴愿买珍珠的那家铺子,准备帮再次办砸了事情的少爷善后。
有道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洛阳城即便是帝阙,仍难免有人仗着天子脚下欺负外乡人,所以一开始掌柜根本不认账,绝口不认珠子是他这里卖出去的,就差没威胁要报官说裴愿诬陷了。这下子,憨厚的裴愿固然是脸红脖子粗,那三个伴当更是怒发冲冠。
“我说掌柜,我看外头挂着的金字招牌,你这里也是老字号了,若是传扬出去居然以次充好,只怕你这招牌也就砸了。”凌波轻轻抛着手中的锦囊,表情似乎很是漫不经心,“我表哥是外乡人不假,可我家可是洛阳城中的老门头了。张相公的孙媳妇是我堂姐,韦皇后身边的柴尚宫是我不出五服的表姨,只要我对她们说一声,以后你铺子就不用开了。”
那掌柜亦是老江湖,怎会被这么一通话吓倒,当下就嗤笑一声,正要反唇相讥的当口,却只见凌波左手把某样东西向他挥了挥。一看到那上头的图样曾经看到过几回,乃是绝对得罪不起的人物,他登时大惊失色,眼珠子一转不但迅速赔礼道歉,拿出了一袋真真正正的上好合浦南珠,而且还捎带了两颗转盘珠当作饶头,这才满脸堆笑地把人送出了门。
这么一趟走下来,裴愿固然是把凌波当成了神人,张二骆五罗七三人众也在心里对其刮目相看,当然更多的则是警惕。他们此来洛阳身负重任,万一身份泄露,这麻烦就大了。
临分手的时候,裴愿原本想告知自己所住的客栈,却被骆五一把拦住,他只能约定明天,也就是上元节晚上戌时在南市临近永泰坊的大门碰头,这才怏怏离去。凌波站在原地盯着那背影瞧了一会,忽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转身没走出几步,却不料脑后猛地传来了一阵风声,她正想闪身躲开,谁知此时身后不知顶上了什么利物,紧跟着耳畔就传来了一个硬梆梆的声音。
“我家少爷虽说腰缠万贯,可你也休想打他的主意!”
等到凌波反应过来的时候,背后那人已经无影无踪。但就算没逮到人,她也能断定,那个声音肯定属于某黑脸汉。饶有兴味地重复了一遍那句话,她顿时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敢威胁她?哼,到时候不把你小子治得哭爹喊娘,我就不姓武!
第十章 贺高升
新皇登基新气象,除了擢升功臣,贬斥之前的二张余党,复国号为唐之外,另外几件很重要的事则是把洛阳从神都再次降格为东都,北都则仍旧恢复了原名并州,然后把太初宫改为了原名洛阳宫。
黄昏时分,金黄色的落日余晖给洛阳宫一座座或巍峨或秀美的宫殿洒上了一层金色,平添了几分神圣气息。由于是上元节前一天,因此今日没有宵禁,宫中固然能听到阵阵笙乐,外间亦是热热闹闹。
凌波今天却破天荒回来得早。出去的时候原本就心情不错,回来的时候她心情更好。回到陶光园附近的临波阁时,她嘴里甚至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满脑子都在思量该怎么戏耍那稀奇古怪的少爷仆人四人组。
留在临波阁的侍女朱颜和紫陌看见主人归来,慌忙双双迎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了凌波在唱歌。朱颜也就罢了,年岁还小又是凌波从家里带出来的紫陌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小姐,什么事这么高兴!”
“今儿个遇到一只大笨鹅,当然高兴!”凌波对小丫头的调笑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在紫陌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发觉两人的宫装好似是外出的打扮,不禁奇怪了起来,“好好的你们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这下子换成朱颜诧异了,她惊讶地一挑眉:“难道小姐不准备去上官婕妤那里道贺?奴婢和紫陌都等您一下午了!”
上官婕妤?凌波一下子陷入了极度的茫然中,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你们是说上官姑姑?等等,她什么时候封了婕妤?”
和紫陌不同,朱颜是凌波双亲亡故被接到宫中抚养之后,这才被派过来伺候的。虽说相处时间只有两年,但也知道这位主儿和其他那些武家千金不同,聪明却懂得分寸,而且很明白该和谁亲近和谁疏远,消息更是极其灵通。因此,这一次看到主子露出前所未有的迷糊模样,她不禁对主子今天究竟到了哪去产生了怀疑。
“就是今儿个中午,陛下下诏拜上官秉笔为婕妤。这么大的消息,去贺喜的人不计其数,难道小姐真的不知道?”
看到朱颜那怀疑的面孔,凌波忍不住一阵气闷。谁能想到,她一时兴起跑到南市去散了这么一会心,结果却错过了这么一遭大事!懊恼过后,她沉思片刻,却露出了轻松写意的表情,也不提什么要外出的话,自顾自地进了屋子。
“晚饭都有些什么,赶紧摆出来,在外头逛了一天,我都饿了!”
紫陌年少不懂事也就罢了,朱颜却被主子这笃定的举动给弄得莫名其妙。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她上前一步再次提醒道:“小姐,听说韦皇后也派去了贺娄尚宫和柴尚宫贺喜,太平公主自然让人去了,就连安乐长宁两位公主也派了人道贺!如今这内命妇基本上能去的都去了仙居殿,小姐和上官婕妤如此交情……”
不等朱颜说完,凌波便晒然笑道:“就是因为如此交情,这时候我才不会去凑热闹,你明白么?”
打发了懵懵懂懂的紫陌去小厨房取晚饭,撇下仍在那里皱眉苦思的朱颜,凌波自己动手脱下了那件斗篷,走到窗前望着天空出神。这间屋子朝西,每逢夏日,那窗户根本挡不住西下的日头,端的是酷热难当,而冬季则只能看到落日一角。望着那渐渐沉入西边的日头,她想起了那天晚上闯宫的一幕,嘴角不禁露出了微微笑容。
果然危机就是机遇,上官婉儿已经成功达到了第一个目标,这还真是可喜可贺!
从中午开始,仙居殿的门槛就几乎被络绎不绝的贺客给踏破了,原有的四个宫人倾尽全力却依旧手忙脚乱,最后还是代表韦皇后前来道喜的柴淑贤看不过去,又调派了四个人过来,这才堪堪应付了场面。等到晚间,上官婉儿原以为不会再有客人,想不到点灯时分仍有源源不断的人来。
她起初还觉得诧异,但过了戌时还有人赖着不肯走,她立刻品出了其中三味。那些精心打扮的各色女子哪里是为了来贺她,分明是想要借这个机会亲近天颜,只可惜,某些人的眼光实在是太肤浅了!
到了亥时,当仙居殿的某个宫人一不留神,道出皇帝李显已经去了韦后那里,一群女人们脸上的表情方才精彩了起来。有的绞弄着手中的帕子,有的不甘心地咬着嘴唇,更有甚者直接站起身来,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转身离去。这头一个走的人一带头,紧跟着便是效法者无数,不到一盏茶功夫,刚刚高朋满座的仙居殿中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看到这种人走茶凉的情景,上官婉儿不怒反笑,站起身长长舒了一口气,旋即把原先的四个宫人和新来的一起叫了过来,沉声吩咐道:“从明天开始,除了中宫韦皇后和外头几位公主那边,这内宫甭管有谁来拜会,一律挡驾,就说我不奉旨不得私见宫眷。”
四个旧人心领神会,四个新人就有些莫明其妙了。还不等上官婉儿再吩咐什么,外头就忽然响起了一阵笑声:“上官姑姑这么狠心,敢情这门头我以后也进不来了?”
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上官婉儿往外一张望,立时瞥见门外探出来的一个脑袋,顿时莞尔。她随手打发了众人离去,这才上去一手把凌波拉了进来,没好气地嗔怒道:“我还以为你都把我这个姑姑给忘了!下午晚上人来人往,就是不见你这个小妮子,怎么,连一份礼物都置办不起么?”
“姑姑高升婕妤,我怎能不来贺高升?”凌波眨了眨眼睛,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了一个盒子,“南市天香斋最有名的贵妃红,我可是特意带回来的!”
“死丫头,就你最吝啬,贺喜只用一盒点心!”
“是谁说,天香斋的贵妃红比黄金更讨人喜欢的?”上官婉儿的冷眼吓得了别人,凌波又哪里会吃这一套,这才把另一只手从背后拿了出来,却是一个长长的匣子,“不过要说贺喜,这是我前几天特意从琴心阁中弄到的琴弦,若不是赌斗赢的,人家可是千金都不肯卖!”
上官婉儿原本只是说笑,待听说凌波居然特意找来了这个,心中自是高兴。把那琴弦匣子交给一个宫人令其收好,她便和凌波相对而坐,打开那盒贵妃红,拈起一块尝了,脸上渐渐露出了回味的微笑。要说美味宫中应有尽有,她却始终记得小时候在掖庭充奴婢,母亲用纺纱织袜的钱换取一小块点心的往事。
见上官婉儿那明显怅惘的表情,凌波也不多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就只听对面传来了一声难以抑制的长叹,再凝神看时,那表情已经无影无踪。
上官婉儿合上了点心盒子,悠悠说道:“今天,我去见陛下和皇后的当口,张柬之正在力陈诸武该杀,恰好那个混球上书请免王爵,于是陛下连道他明事理,结果张柬之讨了老大一个没趣。现在看来,这一关武家大约暂时是过去了。”
果然是雷声大雨点小!虽说不耐烦管武家的事,但自己姓武这个事实却不容忽视,因此凌波也没忘了合掌道了声谢天谢地。只不过,什么武三思恰好上书,若不是上官婉儿的情报准确,这时间能卡得那么准?可怜的张柬之,那时候也不知道该如何气闷呢!
她正想着,耳边又飘来了上官婉儿的一句告诫:“对了,你这些天在外头闲逛小心一些,洛阳令报说城中如今有不少身份不明的人物,你别仗着有功夫就掉以轻心!”
凌波心中一震,旋即苦笑了起来。今天她碰上的那个裴愿,可不就是来自庭州的身份不明人士?
第十一章 半夜里的突然袭击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一日虽说是正月十四,但由于先前的大雪过后放了好几天晴,因此天上一丝云彩也无,现出了一轮滚圆的明月。然而,也不知是季节还是其他缘故,那月亮固然大了圆了,但明显有几分黯淡。相反倒是四周的群星争相放出璀璨光彩,在黑色的夜空中星星点点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作为仙居殿这天晚上最后的客人,凌波并没有回去。仙居殿和临波阁之间很近,她又和上官婉儿的关系非比寻常,晚上住在这里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只不过,这是上官婉儿高升婕妤之后的第一夜,次日又是一年一度的上元节,因此便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意义。
夜色已深,上官婉儿打发了宫人都去安歇,只留下了心腹侍女珠儿看门,少不得按照惯例在卧室中摆开了棋盘,拈着黑白棋子和凌波彼此对杀了起来。虽说有模有样,但两人的棋力都只不过寻常,这来来回回中间疏漏无数,三盘最后竟都是平手,这不禁让两人对视而笑。
“不来了不来了,我们俩下棋那都是半斤对八两,没来由让人笑话,还不如来一盘双陆来得自在!”
上官婉儿笑着撂下了棋子,忽然打了个呵欠,见凌波也在那里头一点一点地打盹,不禁有些好笑,使劲推了推她便示意各自去睡。然而,还没等两人收拾停当分别就寝,外头就忽然响起了一阵大呼小叫。不一会儿,就只见珠儿一阵风似的奔了进来,脸上既有惊惶,亦有惊喜。
“上官婕妤,陛下……陛下和韦皇后一起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把上官婉儿和凌波都给震懵了。一刹那功夫,不等凌波有所反应,上官婉儿抓起一件衣服往身上一披,就匆匆说对凌波吩咐道:“你到书房里头躲一躲,我不叫你千万别出来!”
言罢她便匆匆出迎,变起仓促,此时她即便有心想要整妆也是来不及了。
就算上官婉儿不说,凌波也绝对不会在这大半夜里,冒冒失失地在新任妃嫔的宫殿里拜见新君。她还不傻,这要是让人以为她存心等在这里魅惑新君怎么办?
因此,她随手抓过上自己的斗篷,一溜烟闪进了旁边上官婉儿的大书房。上官婉儿素来爱书,这书房也不过和寝室一帘之隔,里头书架层层叠叠。只要人家不进来搜检,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
说到底,她心中还是好奇得很,深更半夜的,这要是皇帝兴致大发前来临幸嫔妃,那还是很正常的事,可是韦后一起跟来做什么?
外头隐约传来了一阵话语声,随之还飘来了一股脂粉香味,间或亦有环佩叮当的声响。不多时,藏在书架之后的凌波就看到上官婉儿陪伴李显和韦后进来。大约是当上了皇帝翻身作主的缘故,李显看上去脸更圆了些,而韦后亦是满面笑容,不复往日赔着小心的光景。此时,李显似乎正在饶有兴致地和上官婉儿说话,而韦后则是在左顾右盼,仿佛在找寻着什么。
找寻……难道人家早就知道自己在这里?
凌波只感到一阵莫名惊慌,连忙屏息凝气地坐在地上,忽然福至心灵地从书架上抽出了几卷书,展开来丢在地上,旋即靠在墙角闭上了眼睛。没过多久,她就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眼睛甚至能够感到有更强的亮光袭来,心中陡然大凛。这时,耳边的话语声渐渐也清晰了起来。
“早就听说婉儿你和一个武家小丫头颇为亲密,没想到这册封婕妤的当日,你居然还会留她住下来,难不成就没打算迎候陛下?”
“这丫头是个呆子,和臣妾向来投缘。她跑到臣妾这里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扎在这书房里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臣妾一向是听之任之,也没当作一回事。再说,这婕妤不过是体念先前之事才封的,臣妾当真了岂不可笑?今夜还来了那么多人到我这里奉承,她们哪里知道,臣妾不过是只会动动笔杆子,皇后娘娘方才是风仪威严无双。”
“陛下,你看看婉儿,毕竟是在母后身边那么多年里历练了那么多年,这张嘴真是谁都比不上!那些后宫的庸脂俗粉们居然敢招惹她?照臣妾看来,这婕妤封号其实还辱没了她。陛下想想,就是朝中那些中书舍人也一个比一个蠢笨,哪有婉儿的生花妙笔?”
“阿韦你说好那就是好!从今往后,这草诏的事便还是婉儿经手。至于封号,你想改封什么,你就封好了。”
“这可是陛下你说的!”
随着话语声,凌波只觉得仿佛有一盏灯在面前晃动,却丝毫不敢动,竭尽全力装成睡熟的模样,嘴里尽量吐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好在这种难捱的时光不过是一小会,很快脚步声就逐渐远去,那话语声亦是低了,只能隐约听到外间的阵阵调笑。
虽说如此,凌波却依旧不怎么敢动,心中免不了诅咒着那突然袭击的皇帝夫妻俩。虽说不能睁眼去看外边,但这传来的声音却能代表一切问题,正可谓旖ni风光数不尽,红绡帐中暗香来。这外头一男两女是什么光景,就算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
原本就到了渴睡时分,只不过被帝后忽然前来的事情给惊扰了,因此随着时间的流逝,靠在墙角的凌波渐渐上了瞌睡劲,竟是真的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被人用力地推醒,揉揉眼睛睁开双目时,却见是披头散发的上官婉儿正没好气地看着她。
“他们走了?”
上官婉儿也没有想到韦后一进来便问起了凌波的事,只能编谎说她在书房里头看书,心中暗自祈祷小丫头能聪明一点。结果,她提心吊胆陪那两位进了书房,竟真的看到小丫头蜷缩在角落里头,边上还散落着无数书卷。
在此之后,她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思,打叠起精神应付那两位至尊。此时人虽然走了,她面上的红潮尚未褪去,只得伸手把凌波拉了起来,没好气地嗔道:“我还以为你是装睡,谁知道是真睡着了!”
凌波只笑不语,跟着上官婉儿来到外间寝室的时候,却只见珠儿已经把东西收拾得一干二净,只是空气中还能闻到那股龙涎香的味道。见凌波出来,珠儿垂手一礼,瞥了一眼上官婉儿的脸色便退了出去,旋即掩上了房门。
“你先头在这里碰到过那混球好几次,今天又撞见了陛下,还真是老撞破人好事!怎么,是不是觉得我放荡?”
甫一落座的凌波没想到上官婉儿会突然提出这种问题,一时间怔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虽说父亲曾经让她老老实实做人安安分分嫁人,但她自忖心性绝对做不到,所以亦对男女之事看得很淡。至于上官婉儿的私生活,她就更加没有权力干涉了。
不等凌波回答,上官婉儿便轻笑了一声:“男人从来都是三妻四妾,凭什么女人便要从一而终?只要自己有本事,女人便是男宠成群,别人亦不敢多说半个字,早在当初控鹤监建成的时候,我就看明白了!”
凌波还是头一次听到上官婉儿说这种话,忍不住问道:“可是,那么多年了,姑姑你难道从未动过情?”
上官婉儿微微一怔,忽然叹息了一声:“确实有那么一个文武全才的人,只可惜我们注定有缘无份。若是他知道那废太子的诏书便是我亲笔所拟,只怕在九泉之下亦会恨我入骨!从那一次之后我就明白,只要心如铁石,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放弃的。丫头,你要明白,无论是你伯父抑或是陛下固然是不错的床伴,不过,他们的势自然更重要。”
她似告诫似感慨地加重了语气:“丫头,以后找男人的时候,可得一定擦亮眼睛!情爱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是靠不得一辈子的!”
第十二章 上元节的赦令
上元节原名元宵节,自大唐建国之后推崇老庄,因正月十五乃是上元赐福天官紫微大帝的诞辰,因此民间多称作上元节。即使是女皇登基权握天下那些年,因为上元节不曾碍她的事,所以这名头也不曾改过。
这是新君登基之后的第一个上元节,因此洛阳令早就忙活了起来,力求在全城之内高悬彩灯以作庆祝。所谓粉饰盛世,大约指的就是如是光景。只不过,对庶民百姓来说,官府想什么不关他们的事,这一年到头难得解除宵禁观灯的大好时光,怎能轻易辜负了?于是乎,大姑娘羞羞答答地和情郎约好了幽会的时间,小媳妇亦不甘落后地拉上了新婚丈夫,就连老夫老妻也都出来凑热闹。
等在南市靠近永泰坊的大门,凌波但只见来来往往都是成双结对的人群,无数人的手上都提着灯笼,而永泰坊中的大宅门口亦能望见盏盏彩灯。就在她身前不远处,还能看到高大的灯楼,上头扎着的彩灯少说也有五六十只。那煌煌赫赫的灯火,竟是把黑夜映成了白昼。
她牵着初晴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路上一队正在耍灯轮的人,见人人皆是面色欢喜,不禁也是笑容满面,竟是忘记了时辰。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了一个咋呼呼的嚷嚷声。
“小凌!”
扭头看见一个熟悉的家伙站在身后,凌波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正月里才下过雪,这几天虽说放晴,但天气还是贼冷贼冷的。可面前这个愣小子却是满面通红满头大汗,身上的皮袄已经拿在了手上,一副狼狈不堪的光景。
“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都是骆五哥他们说什么上元节外头乱,不许我出来。”说到这里,裴愿的脸上露出了些许不自然,“罗七哥还说什么防人之心不可无,唠叨个没完。若不是打昏了他跳窗出来,只怕我今天就爽约了!没想到这上元节雇不到马,我一路上跑得急,结果出了一身汗!”
这主仆四人还真是没话说了!凌波抿嘴一笑,正想让裴愿好好擦擦汗,谁知一不留神,这愣小子竟是忽然弯腰下去在马腿上瞧来瞧去,还伸手轻轻在上头按着,显然正在履行医马的承诺。看见这一幕,她只得把人拖了起来,没好气地解释道:“别看了,我已经让人好好瞧过了,初晴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
“啊,那就好那就好!”
裴愿闻言松了一口大气,茫然四顾,他这才发现周遭已经是挤满了人,路上耍彩灯的百戏的应有尽有,竟是说不出的热闹喧哗。旁边的凌波看见这愣小子看得眼花缭乱有些挪不动步子,甚至顾不得擦汗,当下便随手递了一块帕子过去,指了指他的脸。结果,裴愿接过来二话不说就在脸上擦了一把,竟是傻乎乎递还了回来。如此一来,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这一头油汗的帕子,你让我搁在哪里?”
“啊……那我回头再还给你。”
裴愿一把将帕子塞在了怀中,面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父亲从来教训他的就是重信义承诺,所以他今天才不顾一切地出来赴约。此时此刻,他暗自盘算着回头悄悄把帕子洗干净了再还给人家,浑然不知自己把人家大姑娘的帕子塞进怀中很不妥当。
而站在他身边的凌波从小学过武艺学过诗书学过骑射,就是没学过规矩,压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因此只是翻了个白眼,并没有觉察到这一幕落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意味。
灯楼、灯轮、灯树,人声鼎沸百戏喧天,在无数人都在拍手叫好欢庆上元的时候,人群中却有三个人正在朝着南市大门的方向虎视眈眈,其中某黑脸的脸色更黑了,躲在那里咬牙切齿。
“五哥,难道就看着那个小丫头勾引少爷?”
骆五瞥了自己的结拜兄弟一眼,只觉得说不出的头痛。这一次奉命跟着裴愿出来,一路上这位少爷对他是言听计从,谁知道这头一次推翻他的意见就是为了这么一档子事。远远看去,裴愿正和那个名叫凌波的少女站在一起观灯,面上赫然是难以名状的兴奋。仔细想想,流落庭州那么多年,少爷也还确实是第一次得见中原节日的景象,自己一味拘着他也太不近人情了。
于是,他完全把身边的罗七当成了空气,扭头对另一头的铁塔大汉说:“老二,周围可有异样?”
张二目不斜视言简意赅地答道:“暂时没有。”
这个答案让骆五很满意。看见对面那两人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盏灯笼,大约要去看灯会,他也不禁露出了笑容,朝张二点了点头就追了上去。这时候,完全被忽视的罗七心中郁闷到死。没来由白白吃了一拳,再加上昨天手背上被敲的那一下,两个兄长还不帮他出气,天底下还有人比他更倒霉么?
凌波不知道有人正在那边监视,既然身边有个愣小子牵马提灯,她便兴致勃勃地一路走一路介绍那些各式各样的灯,到最后竟是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曾经很喜欢的一首诗,于是笑嘻嘻地吟了出来。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骑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裴愿一听之下便连连点头:“我也记得这首诗,似乎是苏味道苏相公所作?”
“你记性倒不错!”
凌波笑吟吟回头瞥了这愣小子一眼,心中却颇为感概。这首《正月十五夜》虽说是苏味道最上乘的诗作,如今还传唱不衰,但那位曾经位列文章四友的宰相,如今却大约正在家里惶惶不安地等待最后的发落。
谁让此君居然阿附张易之?
正在这时,前方忽然响起了阵阵喧哗,道中央的百戏也让开了一条道。不多时,便有身着绯衣的内侍打马飞驰而过,口中犹自大喝道:“陛下有旨,大赦天下!凡文明以后破家子孙皆复旧资荫,唯徐敬业裴炎子孙后嗣不赦!”
这赦令一颁,起初人群中尚未有所反映,但很快便响起了漫天的喝彩声。这新君登基之后擢升了不少人,又下狱了不少人,唯独没有赦令。如今这一道赦令,可谓是久旱甘霖,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够免除大难。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耳听人群中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凌波不禁思量这是否出自上官婉儿的手笔。她转头正想招呼裴愿一声,却见这愣小子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手中的彩灯不知何时已经掉在了地上。此时此刻,刚刚那道赦令电光火石一般在她心里又过了一遍。
难不成这裴愿便是裴炎的族人?
不远处,三张脸亦是阴沉得可怕,性子急的罗七甚至骂骂咧咧了起来:“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狗官,收了我们这么多好处,竟是这么一个结果!”
骆五从赦令想到当初那些官员满口打包票的态度,心中登时咯噔一下,低呼一声道:“不好,这独独不赦裴相公后人,只怕是人家反手就要把我们卖了!”
第十三章 迫不得已的求助
刚刚那让无数人欢欣鼓舞掌声雷动的赦令,却让裴愿一下子跌进了冰窖中。无论是喧天锣鼓,还是漫天彩声,抑或是旁边那火树银花灯火辉煌,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从小学文学武,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可无论怎么认真辛苦,却难能得到一个好字。可即便如此,父子连心,当他看到父亲在夕阳下的长长身影,听到那落寞的语调吟着长诗的时候,他便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庭州虽然能请到好的武师,能教他读书写字的却只有父亲,因此他纵使博闻强记武艺不凡,在世情上的阅历却浅得很。
这些天在街头巷尾闲逛的时候,人人都道当初裴家冤枉,人人都道新君登基必定能够会大赦天下,可既然如此,为什么今天会有这样的赦令?
“小裴!”
凌波叫了好几声都不见反应,最后不得不大喝了一声。见那愣小子转过身来用一种极度惘然的目光看着自己,她顿时没了上元节赏灯的兴致,拉着他便往旁边走,也顾不上掉在地上那盏精巧的彩灯。然而,由于先前的赦令,周围密密麻麻都是人,歌功颂德声更是不绝于耳,要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谈何容易?
上次有身边这头大笨鹅开路,这次换成了自己,好不容易走了十几步远,凌波就已经出了一身大汗。当她奋力排开前面一个人的时候,却意外看到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立刻愣住了,甚至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
那位蓝衫幞头的中年人竟是新任太尉,安国相王李旦!如此龙蛇混杂的街头,这一位号称并肩皇弟的老好人亲王居然不在宫里头看教坊歌舞伎的表演,而是毫不忌讳地出门凑热闹?
一愣之下凌波慌忙低头,想要借机蒙混过去。要知道,虽说这名义上是亲戚,但她和这位表舅照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对方应该不会记得她。然而,她刚刚绕过相王李旦和周遭的几个随从,拉着裴愿正准备一头扎入人群中避风头,背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咦……十七娘?”
这一声十七娘让凌波的所有希望彻底破灭。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位曾经至高无上的女皇记性好也就罢了,就连儿子也居然有如此过目不忘的记性。
人家既然已经认出了她,她也不好再装聋作哑,故作惊讶地转过头来,瞥了一眼就连忙赔笑叫了一声舅舅。
外头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被人簇拥在中间的李旦却显得悠然自得,仿佛真的融入了百姓中间。笑呵呵地在凌波身上停留了片刻,他便转头打量着她旁边的裴愿。最初还不过是好奇,但看着看着,他的眼神中便流露出了几分惊讶。
凌波看似站得规规矩矩,却一直都在偷瞥李旦的表情。相王居然认识裴愿?不可能,这小子出生的时候,裴炎都死好几年了。不过,想当初裴炎乃是这位相王的老师,情分绝非寻常。这裴愿倘若真是裴炎之后,说不定李旦这个昔日学生真能看出什么端倪。
良久,李旦方才自嘲地笑了笑:“呵呵,刚刚看到你身边这少年郎,我竟是忽然想起了一位故人。对了,十七娘,里头今天晚上正在开元宵灯会,你不好好在里头呆着,怎么想到往外头逛?”
“这里头闷得慌,又没人会注意到我,所以出来走走。再说,舅舅今天还不是一样换了便装出门?”
凌波笑嘻嘻反嘲了一句,这要是别个尊长她绝对不会这么做,但既然是老好人相王,你越是客气他越是不高兴。
果然,对于她的小小放肆,李旦一点都没在意,反而笑呵呵地说:“说的不错,那些轻歌曼舞我都看腻了,还不如到这里与民同乐。看看这些彩灯,这些百姓,比看那些浓妆艳抹的歌姬舒服多了!回去之后再看看家里的儿女,还有我那刚出生的孙儿,还有什么好奢求的?”
相王李旦是老好人,这一点凌波知道,但却没想到这位曾经当过傀儡皇帝的亲王如此容易满足。此时,她从心底里生出了一种亲切感,因为她死去的父亲也是这么一个很容易满足的老好人。当然,亲切归亲切,她还年轻,虽说并不期望什么指点江山,但却希望自己的日子能精彩一些。
“舅舅果然是豁达的人!”
凌波真心实意赞了一句,看到李旦笑得悠然,正准备再打哈哈闲话两句蒙混过关,周遭忽然传来了阵阵骚动。她正奇怪的当口,就只见一个黑衣护卫模样的汉子匆匆上得前来,面色很有些不好看。
“主人,是洛阳县的差役正在巡街。说是裴氏余孽擅自离开庭州,潜入洛阳意图不轨,如今奉上命正在追查!”
这句话让凌波心中一跳,此时此刻,哪怕她不转头,亦能想象裴愿脸上的表情——这愣小子从来就藏不住情绪。
一直都表现得犹如和蔼长辈的李旦一下子皱起了眉头:“都已经是多少年的事情了,为何还要如此赶尽杀绝?”
就在李旦皱眉的时候,那三个忠心耿耿的裴氏家仆也已经觉察到了人群中的骚动,正准备想办法过来和裴愿汇合。可是,眼看着裴愿就在不远处,他们却被相王李旦遍布周遭的护卫死死拦住,根本不能上前。罗七还想理论,骆五却敏锐地觉察到那褐袍中年人看上去仿佛贵人,而且和凌波似乎关系匪浅,便赔笑向其中一个护卫打躬作揖,更指着裴愿说自己是他的家人。
孰料那护卫根本不吃这一套:“就算那是你家少主也不行,且等我家主人问完话再说!”
罗七被这硬梆梆的回答噎得火冒三丈,正准备不顾一切争吵一番,旁边的张二却一把拽住了他,在他胳膊上重重捏了一记。
此时,欢庆上元节的人群中已经多了不少身穿皂服的差役,手中还拿着画像,正在人群中推推搡搡地查看着。个别百姓恼火地张口骂骂咧咧,可一对上那一双双恶狠狠的眼睛,那一张张凶神恶煞的嘴脸,再胆大的人,胆气也会弱上三分,只能忍气吞声地退到一边,抑或是竭力按捺心绪接受盘查。
凌波瞥见了正在那边焦急万分的义仆三人众,也看见了周遭出现的一拨拨差役。见情形不好,旁边的裴愿更是神情恍惚指望不上,她只得把主意打到了面前的某位老好人身上,上前一步对李旦说:“舅舅,我有一件事想求您帮忙,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李旦闻言愕然,但旋即想到不外乎是小女儿的私事,便欣然点头答应了。然而,让周遭的人暂时退开几步之后,凌波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大吃一惊。
“舅舅,不瞒你说,那小子大约就是洛阳县正在搜寻的裴氏子。他昨日对我自陈姓裴名愿,正来自庭州。”
凌波瞥了那边的愣小子一眼,旋即深深吸了一口气:“原先我还不知道他是裴相国之后,但刚刚那赦令之后他登时魂不守舍,想来应该无差。这赦令不赦裴氏一门自有陛下的考量,但他此来洛阳其情可悯,这心思也是可恕的。还请舅舅看在昔日那点情分上,保他一时周全。”
此时此刻,她对自己这番话能否说动相王李旦没什么把握。虽说李旦算是老好人,但大半辈子蹉跎起伏,未必就会因为昔日一点情分维护裴愿,就是她其实也没必要为了这一天多的交情费什么心思。可是,让她眼睁睁看着这愣小子遭难,那却万万不能。
于是,见相王李旦露出了深思的表情,她又微微一笑加上了一番话:“舅舅,当初裴相国就算对别人有千万个不利之心,对于舅舅你却还是真心的。”
这最后一句话恰恰点在了李旦心中最软的一块地方。他沉吟片刻正想回答,岂料一抬眼就看到外间护卫陡然和人起了冲突,另一方正是几个满脸横肉的差役。还不等他吩咐什么,那边便响起了气急败坏的嚷嚷。
“我等奉命盘查裴氏疑犯,谁敢阻拦?”
凌波举目望去,却见裴愿的三个家人已经先一步闪进了相王李旦的护卫群中,再看裴愿亦是满面悲愤,仿佛一个不好就要冲出去,顿时心急如焚。
这个时候,若是李旦撒手不管,那么一切就都完了。她当然明白为什么此次独独不赦裴炎后嗣,因为昔日把当今皇帝李显拉下马,使其困顿房州数十年的罪魁祸首虽说是如今退居上阳宫的女皇,但最大的帮凶却是裴炎!
第十四章 别以为老好人好欺负
一年到头才只有三个解除宵禁的节日,这又是新君登基之后的第一个上元节,原本最是热闹。然而,这欢天喜地的气氛却被一群犹如虎狼一般的差役给破坏了。
虽然百姓们都很恼怒,但有道是敢怒不敢言,不少人都明白,新君登基新气象,之前清理二张余党不但涉及朝堂和军队,就连差役也顺带清理了一通。现如今这群属于洛阳县的差役,全都是彻头彻尾的新人,完全忠于新任洛阳令秦牧。
而这秦牧由于不是五大拥立功臣的人,自然更受新皇李显信任。
此时此刻,差役们凶神恶煞地推搡着李旦的护卫,不少按捺不住的甚至把手按在了腰刀上,只等着头目一声令下。而领队的头目冯达在多次交涉无果之后,也颇觉得对方不通情理。他刚刚一步登天成为新任明府心腹,心中充满了一股雄心壮志,再加上这是秦牧转达的上意,料想对方身份再高也没资格违逆。
想到这里,他再也耐不住立功受赏的期望,噌地一声抽出了腰刀,厉声喝道:“某等奉陛下旨意行事,谁若是敢再阻拦,便是欺君罔上!”
掣出了这样一杆大旗,那些原本如临大敌的黑衣护卫顿时有些为难,纷纷转头去看自己的主人。一边的凌波早就是心急如焚,奈何如今能指望的就只有李旦,她只能在心里干着急,面上却不能流露出太焦急的情绪。在洛阳这种地方,别说她这个县主封号朝不保夕,就算是货真价实的,此时此刻也没有半点用场。
“什么旨意?这好好的上元节,被你们闹成了什么样子!”
就在她万分惶急的当口,旁边终于响起了一个声音。那声音虽然不怎么大,但却四平八稳,赫然是李旦的声音。更令她安心的是,李旦慢悠悠上前了几步,而那些训练有素的黑衣护卫则是一瞬间重新列队,将他牢牢保护在了中间。
冯达虽说满腹雄心,但还不至于连一点眼色都没有,瞧见面前这人四十多岁生得白净派头十足,指不定是哪家国公,便收起了满脸凌厉之色,收刀回鞘,恭敬地行礼道:“某等奉旨搜索擅离庭州的裴氏余孽,并非有意冲撞,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李旦上前,凌波便悄悄跟了上去,此时见李旦正在蹙眉,仿佛还在犹豫,她便知道不好,遂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舅舅,陛下只下了赦令大赦天下,可不曾提到要捕拿什么裴氏余孽,否则舅舅怎会没有听说?再者,这陛下登基之后第一个上元节,忽然之间如此大索惊扰百姓,恐怕绝不是陛下本意吧?”
一席话说得李旦登时眉头舒展连连点头:“不错,今夜陛下甚至有意临应天门观灯,绝不至于下如此扰民旨意!”
倘若这时候换了某个更聪明一些的人,听到这边两位竟然用如此语气议论当今天子,就应该知道不对头了。然而,冯达如今满心都是唾手可得的功劳,刚刚恭敬也不过想着息事宁人,如今听人家居然敢这样质疑自己等人的合法性,登时怒发冲冠。
不过是某不管事的国公而已,事成之后,让自家明府去打擂台就是,如今抓人要紧!
“来人,把那边几个家伙给我抓起来!”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暴喝,凌波情不自禁地呆了一呆。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和相王李旦已经给出了那么明确的暗示,这个差役头目却还是如此嚣张。难道这家伙有什么凭恃?可再大的凭恃,足以让他和如今的名义上的天下第二人对峙?
一瞬间,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就扑了上来,直奔那边的骆五等三人,至于裴愿则完全被忽视了。而更令人奇怪的是,那三个分明身上有工夫的家伙竟是束手就擒,任凭人家把锁链套在了他们的头上身上。即使是那个令她印象深刻的黑脸丑汉罗七,虽然露出了咬牙切齿的表情,但愣是没有任何反抗。
对于这么一种情况,凌波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顷刻间她便想起裴愿阅历浅薄,出面在外周旋大赦之事很可能就只有那三人众,兴许这次能逃过一劫。然而,还没等她生出什么侥幸之心,就只见那愣小子怒吼了一声,一个箭步便上前甩开了骆五边上那四个得意洋洋的差役,继而更是抓住了忠仆脖子上那已经上了锁的锁链,怒不可遏地伸出二指在其上一剪。
众目睽睽之下,就只见那沉重的锁链如同豆腐一般断成了两截,紧跟着便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凌波看得瞠目结舌,甚至忘了这愣小子是在武力拒捕,只顾着为那削铁如泥的强大本领而咂舌。而一旁的几个差役则又惊又怒,尤其是冯达更认为削了面子,恼羞成怒地亲自操刀冲了上来,当头向裴愿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局势就要大乱的当口,一个声音陡然响起:“反了,全都给我拿下!”
凌波只看见那举刀要砍人的差役头目被人从后头一脚踹倒,面前不远处的一个差役则是被人一拳头砸在肩上。
刚刚那些心有顾忌的黑衣护卫既然动作了起来,那效率就格外高。只见他们迅疾无伦地左冲右突,却都不用兵刃,两记异常利落的拳脚往往就能撂倒一个人。还不到一炷香功夫,那些个刚刚还张牙舞爪神气活现的差役全都被制服,不是仆倒就是趴伏在地上。
那冯达被人按在地上,心中只觉得说不出的愤怒,甚至连说话都不利落了:“你……你居然敢无视陛下旨意……”
李旦从来都是一个低调的人,凌波前前后后见过数次,他除了诚惶诚恐地拜见那位至高无上的女皇,其余时候,他大多都是唯唯诺诺的老实人模样。然而,此时此刻,就只见这位老好人相王满面怒色,那眼神仿佛正在喷火,胸前合在一起的双手似乎也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发白。
“尔等口口声声说是圣旨,可敢跟孤王去面见陛下!若是陛下说此令并非上出,孤王定以矫诏之罪诛尔等九族!”
这重若千钧的一句话顿时让一地差役都傻了。孤王两个字代表什么意思,没有人不知道;而对方能够有资格提出御前对质,这一点代表什么,没有人不知道;诛九族是什么意思,相信更不会有人愚蠢到不知道。一时间,几十双眼睛统统投向了此次的始作俑者冯达,那眼神中赤裸裸的全都是愤怒。
要不是你丫的要逞能,怎么会踢到这块硬铁板!
事到临头,冯达也已经慌了神,当他奋起最后一点精神,准备把那位看重自己的明府大人拿出来壮胆时,耳朵里便钻进了一句让他魂飞魄散的话。
“何必御前对质那么麻烦?这大唐天下,还会有您堂堂安国相王尚且没听说过的旨意么?”
安国相王……李旦!冯达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牙齿正因为极度的惊惧而喀喀作响,猛地一头栽倒在地——今天做了这么愚蠢的事,别说一个洛阳令秦牧,只怕是一百个洛阳令也保不了他!
第十五章 愣小子偏人人爱
裴愿很茫然。
虽然旁边有一个没完没了的声音在骚扰他的耳朵,但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仍然充斥着刚刚的一幕幕情景。先是看灯会的时候忽然颁布的赦令,然后是小凌碰到的那个舅舅,再接着就是呼啦啦冲上来围捕的差役。就在他忘记了骆五反复提醒的隐忍,怒发冲冠上去解救三人的时候,却不料事情居然会猛地急转直下。
那个自称洛阳令的官员在小凌的舅舅面前毕恭毕敬,道是属下有眼无珠所以才冒犯了贵人;那些最初还凶神恶煞的差役们向他诚惶诚恐地赔礼,说是看错了人;至于那个差役头目则是被冠之以假传圣旨,给五花大绑抓了回去。
抓人的反倒被抓,打人的反倒受到别人的赔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涉世不深的他心乱如麻,头一次感到了这世道的复杂。正因为六神无主,在跟着别人进入那座华丽的大宅时,他懵懵懂懂没有任何感受。而在他身边,如果不是骆五眼疾手快地捂住了罗七的嘴,只怕这个咋咋呼呼的人就要嚷嚷开了。
即便如此,这罗七的嘴里还是免不了蹦出几个声音:“天呐……这么大的院子全都是青石地……那是楠木……得多少钱……真是败家子……”
骆五听得额头青筋直冒,恨不得一拳头把这该死的家伙敲晕了,省得给自己和少爷丢脸。当凌波回头促狭地一笑时,他的这种冲动就更加强烈了。罗七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子一路上还在嘟囔人家勾引裴愿,他简直不知道这个义弟脑袋里是不是一包草。能够叫相王李旦舅舅的人,看得上他们这一点钱?
倘若凌波能听到骆五的内心独白,必定会使劲翻白眼。她可不是随随便便就拿出万贯的主,这年头钱还是很重要的。
但此时此刻,凌波还没有功夫来理会后头这帮子人,她只顾着应付李旦层出不穷的问题了。
这是她和李旦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谈,以往最多就是在什么宴会上碰面,彼此除了称呼之外绝对不会多出第二句话。所以,凌波还是头一次知道,这位老好人相王原来如此健谈……如此罗嗦。仅仅是她和裴愿相见的经过,就被李旦抓着盘问了无数遍,仿佛她和裴愿之间没有私情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
不但如此,相王李旦还揪着胡须感慨道:“裴郎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功夫,若是裴师看到他如此出色,在天之灵必定会感到安慰。”
出色……凌波悄悄翻了个白眼,忍不住转过头在裴愿脸上瞅了一眼。见他仍是呆呆愣愣的出神模样,她立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看看这个木讷憨厚的傻小子,要是那位升官贼快的裴大相国在世,只怕要被气炸了肺!
暗自在腹中狠狠骂了这小子一顿,凌波方才注意到李旦将所有黑衣护卫都屏退了。这时候,她猛然想到那时候这些人训练有素,绝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训练出来的,不禁生出了一丝好奇。这要是面对别人,她就是再好奇也会憋在心里暂时忍着,可这一路上和李旦说着闲话,她实在觉得这位表舅舅亲切得紧,遂干脆问了出来。
“舅舅,你这些黑衣护卫还真是不同凡响,刚刚只用拳脚便利落地撂倒了这么多人,还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呢!”
“十七娘就不要埋汰我了,我算什么强将?”
人贵有自知之明,李旦虽说被奉承得哈哈大笑,却没有把功劳揽上身的意思:“这是我家三郎的法子,他自幼就喜欢这些,我向来听之任之。当初母皇……咳,那时候不能蓄带刀护卫,他们便都练得好拳脚。今天还真是多靠了他们这些人,否则只怕……”
“否则只怕舅舅白龙鱼服,为鱼虾所戏了!”
凌波乖觉地笑语了一句,见李旦心情很好,也就放下了心思。此时没了闲杂人,她便转身拖了裴愿上来,见愣小子还在那里发愣,她不禁气得牙痒痒的,在他小腿上使劲踢了一记便提醒道:“小裴,这位便是安国相王殿下!今天要不是相王,你就得准备去蹲洛阳县的大牢了,还不赶紧谢过!”
这如果换成别的世家子弟,此时此刻必定会打叠出一篇花团锦簇的大好文章,偏生裴愿由于这一天实在经历太多,脑子还没有完全转过弯,听凌波一说便上来拜见,待礼毕之后便讷讷道:“庭州裴愿,多谢相王殿下仗义救助。”别的一句话都没有了。
瞧见这光景,不但凌波气得倒仰,就连骆五也是瞠目结舌。早知道主人从小就教导少爷信义之道,可这通权达变之类的道理居然一点都没教?还有,他之前不是对裴愿解说过如今朝廷的格局,这位少爷怎么会连相王两个字代表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让他更吃惊的是,对于裴愿的这种木讷老实,相王李旦非但没有怪罪,反而露出了一丝赞赏:“好,好!你既然来自庭州,裴相国之侄裴伷先可是你父亲?”
“啊,相王殿下如何知道家父名讳?”
裴愿傻乎乎地反问了一句,紧跟着,他总算是想起了骆五前几日的介绍,尴尬之色顿时溢于言表。而这时候,又是李旦深有感触地提起自己当初受教于裴炎的往事,两个年龄相差极大的人便在那里唏嘘不已,看得周遭人面面相觑。
凌波在愕然半晌之后,终于有所领悟。机敏善变的人如今朝廷上大把大把,倒是老实人越来越少。再加上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李旦这个知天命容易满足的能看上裴愿这个愣小子也不奇怪。
眼看李旦忙着询问裴愿在庭州的情形,旁边人根本插不上话,凌波便四处张望了起来,冷不丁瞥见院门之外有一条黑影。她心中陡地一凛,旋即才想到这是相王第,能在这偷听的也绝对不是普通人,这刚刚提起的心思立刻放下了,却仍有些好奇那会是谁。
就在这当口,外头忽然响起了一个爽朗的声音:“三郎,什么时候你也学起听壁角这一套了?”
随着这个声音,两个人影很快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前面的那个绣翟长襦锦绣长裙,外头罩着一件大红织锦背子,头上的金簪步摇在火光下熠熠生辉,恰是太平公主。后头的那个男子则是一身青色常服,看上去大约二十出头的光景。
凌波和太平公主见过不少次了,裣衽行礼便看向了另一个人。只是目光一对,她便有一种转头的冲动。
那个人的眼神,明亮中带着犀利,竟是如同利剑一般慑人。
第十六章 女人的野心
正月十五上元节,洛阳宫外火树银花人声鼎沸,宫中也自然是一幅喜庆派头。虽说相王李旦借故早早离开,太平公主也是以家中有事为由退席离去,但李显却浑然不在意。
高台上,精心挑选的教坊歌姬们头戴花冠,身披霞帔,正合着那悠扬的管弦之声展开歌喉翩翩起舞。在煌煌灯火映照下,愈发显得一张张秀丽容颜格外动人。虽说人还是往日那一批,只不过曲调稍稍有所修改,但如今看上去,李显却觉得颜色新丽,不觉频频点头赞赏,待要转头和身边的韦后分享几句心得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人不见了。
李显属于离开韦后就六神无主的那一种人,当即对身边伺候的内侍厉声问道:“皇后呢?”
那内侍乖觉得紧,连忙伸手指道:“陛下,皇后正在上官婕妤那里,您看?”
发现韦后就在下首第三桌,仿佛正在和上官婉儿商谈着什么,李显这才吁了一口气,继续悠然自得地喝酒,继续欣赏这高台上的歌舞百戏,心中充满了难以名状的轻松和幸福。就在他看得摇头晃脑陶醉其中的时候,耳畔冷不防传来了一个压低的声音。
“陛下,洛阳令来报,说是相王殿下庇护了几个疑似裴氏余孽的人,他来问该如何处置?”
这歌舞欣赏的好好的却有人捣乱,李显顿时极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既然是相王庇护,那就不必追究了!大赦令上都说得明明白白,几个漏网之鱼翻不了天!让他回去,办好自己该办的事情,别的不用管!”
那内侍闻言一滞,却不敢多说,暗想人家许诺的好处算是得不到了,只得怏怏离去。而下首的上官婉儿看到这匆匆离去的内侍,尽管没听见那边在说什么,却知道绝对不是小事。只不过,此时身边坐着的乃是韦后,单单是刚刚韦后仿佛漫不经心提到的事情,就足以让她心跳加速忘记其它。此时她一走神,韦后便又开腔了。
“婉儿,张柬之等人自恃拥立功高,频频告请非杀武三思不可,我都快劝不住了。虽说陛下受了他们竭力拥戴,但他们这幅急不可耐的小人模样我却看不得。你应该知道,已经有人火烧火燎地上书请立谯王重福为皇太子。”
上官婉儿轻轻抿了一口盏中的葡萄酒,侧目看去,见韦后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咬牙切齿表情,心中便有了计较,放下酒盏便转过身来微微笑道:“倘使皇后的嫡子重润殿下尚在,如今自然该立重润殿下。然重润殿下如今已故,按理便应立长。”
“什么立长,若不是那个小畜牲,重润怎么会死,仙蕙又怎么会难产!”韦后陡然大怒,若不是苦苦克制,几乎就要摔碎了手中杯盏,“那个小畜牲娶了张易之的甥女,妒嫉他的嫡兄,所以才蓄意陷害。此等不仁不孝之人,若是再让他成了皇太子,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重润,怎么对得起仙蕙一尸两命!”
面对盛怒的韦后,上官婉儿却不慌不忙:“皇后,按理自当立长,但谯王谮重润殿下在前,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但不当立为皇太子,而且当逐出洛阳,让州司严加看管!至于太子,能拖一日便暂且拖一日,等皇后看清了剩下两位皇子的秉性再说。”
对于这样一个提议,韦后刚刚的满腔恼火顿时消解了大半,愈发觉得上官婉儿善解人意,紧跟着又赞赏了几句,可心里却仍有些疙瘩。她心里何尝不想让自己的子嗣承继皇位,然而,李重润和李仙蕙横死之后,她就只剩下了两个女儿,而她的年纪,已经不太可能再有孩子了。于是,那股曾经深埋在她心中的怨恨便一点一点地爆发了出来。
都怪那个只知道魅惑女皇的张易之,否则她又怎么会失去了唯一的儿子!都怪心狠手辣的婆婆,对嫡亲的孙儿孙女也如此狠毒……还有,都怪那该死的裴炎,若不是他一心想扶助相王李旦即位,她又怎么会困顿房州数十载,她的父亲又怎么会死在贬谪之地!
一怒之下,韦后丝毫没察觉到手指甲已经深深陷入了手掌中。而她面色的忽然剧变,上官婉儿看在眼里惊在心头,再想想对方刚刚暗示武三思等人处境堪忧,她心思飞快地转动了一阵,终于有了主意。
“皇后,这陛下的耳根子软,倘若独自主政,只怕张柬之他们说什么,陛下就听什么,长此以往只怕是大权旁落,皇后不如仿效行垂帘之事,陛下必定允准,岂不是两全其美?”
见韦后闻听此言不露半点惊容,上官婉儿更知道自己一句话说到了正点子上。只怕此事韦后已经考虑多时,否则亦不会有自己的婕妤册封和草诏之职。于是,本着趁热打铁的宗旨,她又循循善诱地劝道:“张柬之等人自恃功高,朝中几乎无人可制,若不能借助诸武之力,只怕皇后孤掌难鸣。毕竟,诸武原本就在高位,而哪怕皇后要提拔韦氏一族,首先还得让他们有名有实,此事并不容易。如今之际,不如先靠诸武,而后再提拔韦家人,让武家人挡在前头,如此便不显眼。”
韦后斜睨了上官婉儿一眼,忽然露出了没好气的笑容:“好你个婉儿,居然假公济私。你如今可是陛下的人,居然还帮着武三思说话!就不怕我告诉陛下,褫夺了你这新封的婕妤?”
较之先前的推心置腹,听了这调笑,上官婉儿反而心中更加笃定,当下便拢手拜道:“皇后此言差矣,臣妾首先是皇后的人,然后方才是陛下的人。这婕妤若是皇后不喜欢,臣妾大可不当。至于武三思,他纵有千万不是,对于皇后仍是有用的人,况且……”
她忽然上前一步,低低笑道:“他在榻上的千般好处,皇后还不曾领会得。”
这等赤裸裸的暗示,韦后却只是晒然一笑,既不曾说好,也不曾说好,意味深长看了上官婉儿一眼便径直起身回到了李显身侧。她这么一走,上官婉儿便大大松了一口气。
看韦后那样子,这事情大约成了七八分,她也不用担心那个混球了。
上官婉儿低头瞧了瞧自己纤长白皙的手,想到自己在宫学馆中为了出人头地日夜苦读,想到昔日冠盖满京华的上官家族,想到脱离奴婢生涯便已经心满意足的母亲,她忽然捏紧了拳头。
还不够,如今这一切距离她的梦想,她的荣光,还远远不够!总有一天,因为祖父的错误而全盘葬送的上官家族,她曾经不曾看到便失去的一切,她都会亲手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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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太平公主的“善意”提醒
托上官婉儿的福,凌波和太平公主勉强还算熟悉,但这种熟悉不过只在于太平公主会随口叫她十七娘,仅此而已。所以,太平公主进来之后只不过和她打了个招呼,紧跟着就开始和相王李旦交谈了起来。
见着这光景,她少不得上去把裴愿这个傻呼呼的小子拎到了一边,恨铁不成钢地劈头盖脸教训了他一通。然而,看到愣小子不住地点头,一脸谨受教的表情,她又有些郁闷了。
她又不是裴愿什么人,这小子怎么就这么听话?他要是反驳两句,她还能再好好发泄一下心中怒火,如今她还怎么开腔?
然而,这还不算最郁闷的。太平公主和李旦固然在那里交流兄妹感情,完全忘了她的存在,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被人撂在了旁边。那个目光犀利如刀的男子偏偏是李旦口中的三郎,也就是她的表兄,她刚刚教训完裴愿,那家伙就顶着一幅温和无害的笑容,走过来和她套近乎。
那种谈笑风生的风雅本领足以让凌波见过的任何公卿子弟汗颜,倘若她不是曾经化名男装,跑进平康坊歌伎的脂粉堆里头厮混了一阵子,见惯了风liu阵仗下的龌龊,指不定此时就被稀里糊涂迷晕了。
她的抵抗力坚强并不代表裴愿就有这样的洞察力,愣小子三下五除二就被人套出底细无数,甚至还饶有兴致地说起了在草原上放鹰的事。她最初恨不得堵住裴愿的嘴,到后来自己也沉浸了进去。毕竟,她从出生开始就在洛阳长大,从来没有出过这座繁华的城池。那种蓝天白云一望无际的原野她没有见过,那种苍鹰翱翔空中的景致她也没有见过,更不提什么风吹草低见牛羊了。
不单单是他,旁边某位李三郎也听得一愣一愣,最后禁不住赞道:“如此胜景,我有生之年定要前往一睹,方才不负平生。”
“好啊好啊,到了庭州我一定好好做一个东道!”裴愿满口答应,旋即又转身目光炯炯地盯着凌波,“小凌,到时候你也来,我一定送你一匹脚力最好的骏马!”
看到裴愿满脸诚挚地看着她,凌波怎么也不好打击这浑小子的积极性。这位李三郎是谁?人家是堂堂安国相王李旦的儿子,还封着什么郡王。这样的人一向空口说白话惯了,裴愿居然会相信?只是,这愣小子既然一起邀请了自己,她低头一思量便笑了起来。反正她父母双亡,一个人吃饱一家人不饿,有时间倒是真的能够去庭州溜达一圈。
等等……裴愿分明是被流放到庭州的犯人之后,怎么说得好像无比风光似的?这么说她倒是又想起来了,想当初这愣小子一买合浦南珠就是两百贯钱,那边某个黑脸汉当初威胁她的时候,还说过什么腰缠万贯之类的话。
想到这里,她的脸色登时一黑,可身边有个无比碍事的家伙杵在那里,她一时半会也不好相问。瞅了个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说话的空子,她蹭地一步溜了过去,笑吟吟地提出了告辞。当然,对于李旦的仗义相救,她也没忘了提出了发自肺腑的感谢。
相王李旦这个主人还来不及说话,太平公主便瞅着凌波,倏然露出了笑容:“十七娘,今儿个不是你谢八哥,而是八哥得感谢你。母皇当初处死裴相国用的是谋逆之罪,但他究竟有没有谋逆,全天下都知道。七哥之所以不赦裴相国之后,无非是因为困顿房州数十载的怨气,而八哥却是和裴相国多年师徒之谊,如今救下他的侄孙,这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
凌波越听越惊讶,这太平公主的口气好似今天欠人情的不是她,而是相王李旦,这么便宜的好事实在有些不对劲。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相王李旦非但没有反驳,而且还认同地点了点头,眼神中流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感激。这下子,她一下子感到头皮发麻,若不是场合不对,她几乎想立刻溜之大吉。
果然,太平公主的话远远没有说完,而是紧跟着又加上了一番“语重心长”的善意提醒:“只不过,今天十七娘你帮了八哥一个大忙,无形之中却得罪了皇帝七哥,兴许也会触怒阿韦。他们当初被贬谪房州,阿韦路上生下安乐的时候,甚至连一张多余的被毡都没有,只能七哥脱下衣服包裹孩子,之后更是度日如年。他们有多恨母皇,便有多恨裴炎,你明白么?”
这样的提醒让凌波倍感无力。她难得大发善心救一个愣小子,谁知道会给自己惹出这样了不得的麻烦!这女皇一退位,那至高无上的皇帝夫妇便是大唐的主人,她惹得起么?
明知太平公主这提醒很可能别有用心,凌波却不得不端着一幅恍然大悟外加懊恼不已的表情连声道谢,当然也没忘了转头恶狠狠地瞪了裴愿一眼。让她更怒发冲冠的是,就她走开这么一会儿工夫,这愣小子和那李三郎竟是又拉近了几分关系,那股热乎劲让她怎么看都心里痒得慌。于是,那位调教出这么一个敦实少年的不称职父亲,被她在心里骂了个半死。
太平公主的前后两番话不但凌波听得心惊,李旦也不禁皱了皱眉,旋即便做出了决定:“这样吧,裴郎他们毕竟是私离庭州,洛阳令虽说刚刚服软,若是你们大摇大摆地住回去,难免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我在附近就有一处别业,十七娘你带裴郎他们住过去,我也好随时有个照应。再过几天,我让人送他们回庭州,免得再起波澜。”
凌波唯恐李旦留裴愿主仆四个住在此地,一听说住别业自然是一口答应了下来,还代某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子千恩万谢。然而,这相王李旦不点别人,却偏偏点了自己的儿子李三郎亲自相送。裴愿那三个“义仆”固然是受宠若惊,裴愿却没有多大感受,反而是不相干的凌波为之心惊肉跳了一阵。
虽然同在一坊之中,但那别业和相王第中间还有老远的距离,众人自然是骑马同行。这一路上,李氏三郎谈笑风生,时而夸赞凌波的坐骑初晴,时而称道裴愿的武勇,时而指点坊间各处宅邸景观。即使是凌波心有成见,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位表兄的一言一语,都能深深地抓住人耳人心。
等到了地头安顿下了,人家前脚刚走,凌波后脚就直接冲到了裴愿房中,不管三七二十一指着人家的鼻子恶狠狠地逼问道:“你不是裴相国的侄孙,流放庭州吗?怎么会那么招摇过市阔气大方?”
这裴愿讷讷还来不及解释说什么,一旁的罗七便拍了拍巴掌,嘿嘿笑道:“这事情很简单,我家主人素来善于经商,到庭州不久之后便积累了财富无数。其次么,庭州附近乃是西突厥故地,这某位可汗又将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了我家主人,所以少爷何止腰缠万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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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一诺当千金
裴愿有一个强大的父亲。
裴炎被处死的时候,十七岁的裴伷先被免去了太仆寺丞贬谪岭外。这要是别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必定先忍气吞声走了,可裴伷先偏不。年少气盛的他不但请见女皇,而且在女皇接见的时候痛斥她作为李家的媳妇应该任命贤德大臣,以东宫太子为帝,否则就会重蹈汉时吕氏家族的覆辙。可想而知,女皇听到这种话勃然大怒,召集群臣于朝堂对裴伷先处以杖刑一百。就是这样几乎能打死人的惊人杖刑,此君居然忍受了下来,之后长隶攘州娶妻卢氏,这才有了裴愿。
妻子死后,他又带着儿子偷偷潜回中原,结果事发之后再次被杖刑一百,流放北庭都护府,而这一次流放反而成就了他。到北庭头五年,他经商累积财富数千万钱,门下更有食客数千。紧跟着他又被庭州附近拥有军民过万帐的可汗看中,可汗不但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他,还额外附赠牛羊黄金无数。他却一点都不吝惜钱财,都馈赠给门下食客,在从洛阳到庭州的一路上都布下了眼线。
因此,在女皇派流人使大诛流人的时候,预先得到消息的裴伷先带着自己的新任妻子准备妥当之后开始逃亡。虽说很不幸地遇到了各种事件被抓了回来,但因为他的事情比较严重需要上报处置,前来处死流人的流人使没看到名字,杀了几百个人却唯独漏了他。之后女皇把滥杀事件都推在了臣下身上,此君也就得到了赦免。
对于从来不知道这段往事的凌波来说,她着实是听得惊心动魄。这杖刑的厉害她尽管不曾看过,却曾经听说过,别说一百,就是十下二十下也很有可能要死人的。更何况当初女皇是会同群臣对裴愿的老爹施以杖刑,要动小动作很难,而就算侥幸活命,立刻被解往攘州这一路上,寻常人绝对是凶多吉少。从这方面来看,裴愿的一身武艺,倒很有可能是家学渊源。
这样一个文武皆通的厉害爹爹,怎么会教导出这样一个儿子?凌波疑惑地瞅了瞅正在发呆的裴愿,忍不住恶意地揣测了起来。是裴伷先的头一位卢氏妻子不合意,还是第二个身份高贵的公主妻子容不下这个继子,还是裴愿的资质实在太差,抑或这根本就是裴伷先有意培养出来的?
能问的事情问完了,她也不好在这里多逗留。今天她贯彻了父亲救人救到底的宗旨,可是却陷进了一个最大的麻烦里头。也不知道今天晚上回到宫里,是否会被上官婉儿训得狗血淋头。
今天最高调的虽然是相王李旦而不是她,但是,太平公主既然已经知道了她在里头插了深深的一脚,只要这一位愿意,上官婉儿或是更多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而她在外头称呼李旦舅舅的时候,似乎也有不少人听到了。如今之际,唯有求神拜佛希望此事不要流入当今帝后的耳朵里,否则,她就真的可以卷铺盖跟着裴愿去庭州避风头了!
听到凌波要走,裴愿亲自将她送到了门口,眼看着她上马之后一挥缰绳,他忽然又出口叫了一声。见凌波策马回头,他便讪讪地挠了挠头,上前讷讷说道:“小凌,今天谢谢你了!我嘴笨不会说话,上次我要赔给你珍珠,你却不要,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他忽然伸出右手展开了巴掌,只见上头躺着一个三角形的铁片。
“这是我的师傅当年教我武艺的时候送给我的,听说内中用了天上的陨石,还是某位流落西域的巧匠千锤百炼制成。今天那铁链其实不是我拿手劈开的,而是用这个。”他上前把东西认认真真地塞进了凌波手中,又手把手地比划了几下,最后才露出了憨憨的笑容,“你拿着这个,人家不会有防备,若是有什么万一就可以用来防身。我再过几天就要走了,以后你一定要来庭州!”
那东西明明是铁石,但握在手心里却有一种温热的感觉,这不由得让凌波一下子怔在了那里。凝视着那双无比清澈的眼睛,她忽然笑了起来,竟是没怎么犹豫便点了点头:“好,若是我有空闲,一定上庭州找你!我有了初晴,也不要你什么马儿,只要你好好当一个向导就行了!”
“嗯,一言为定!”
裴愿满脸欢喜地伸出了巴掌,目光里闪烁着无比的神采。马上的凌波犹豫片刻,便伸出手在他的掌心敲了一记,旋即策马滴溜溜转了一个圈子,一夹马腹飞也似地疾驰而去。而随着马蹄声悄悄飘落的,还有一句似有似无的话。
“一诺千金,将来我一定会去庭州的!”
骆五早就跟了出来,见凌波纵马离去,自家少爷却呆呆地站在那里出神,只得上去叫了一声。见其转过头来依旧满脸茫然,他不得不出言提醒道:“少爷,那一位既然能叫相王殿下舅舅,想必是朝中亲贵千金。若是裴氏一门得以脱罪,兴许你和她还有可能。但照如今的情势来看,只怕今生今世你们是不可能了。”
“不可能……”
裴愿怅惘地重复着那三个字,露出了一个敦厚的笑容:“虽然才两天,但我确实喜欢小凌的机敏和善良。她既然答应了我,将来一定会来庭州的。骆五哥,你不用担心,我又不是那种一心读书的公子哥,不会害什么相思病。”
看着裴愿转身进门,骆五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有道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天底下唯相思两字最难以琢磨,裴愿这幅模样分明是情窦初开患得患失,不是相思又是什么?
大约是由于这几天雨雪过去天气稍好的缘故,这上元节之夜,一轮明月高悬空中,为这火树银花的季节平添了几分喜庆。凌波策马出了坊门,立刻就看到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一张张心满意足的幸福脸庞中,丝毫看不到那场全城大索的阴影。那无数喧闹一阵阵地冲击着她的耳畔,让她的心情也莫名轻松了起来。
人生在世当及时行乐,反正是操心也没用的事,干脆不操心就完了!今天被那小子连累得根本没来得及逛灯会,现在去看看也不迟!
想到这里,她立刻翻身下马,牵着初晴就一头扎进了人群中。不消一会儿,欢声笑语和汹涌人潮一下子就把她完全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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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仙居殿前的怒喝
上元节的夜里,凌波没有回洛阳宫。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但身处无数欢乐的人当中,时不时有五六岁七八岁的孩子在她身边打闹玩耍,时不时有提着灯的好心人和善地和她搭讪,时不时有老夫老妻和她开玩笑,她感觉不到任何孤寂,感觉不到任何烦恼,到了最后甚至拉着一个特别可爱的小女孩又唱又跳,连自己都说不出那满腔的喜悦究竟从哪来。
一夜狂欢过后,清晨的洛阳街头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和沉寂,只有一地凌乱还能看出昨夜上元的喜庆。不过,上元节解除宵禁三天,今天晚上还有最后一天,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刻,这里又会重复昨夜的光景。
往日早朝时分,天津桥前都会有不少官员等候入宫,但这一天这里却空空荡荡不见任何人影,仿佛是文武百官都仍在过节似的。凌波随便找了个卫士一问,结果得到了一个让她愕然的回答。
昨夜上元节夜宴,皇帝李显体恤群臣辛劳,道是节后一天休朝一日,百官可尽情在家中陪伴妻儿!
怪不得这往日人来人往的洛阳宫门前冷落车马稀,原来是有这么一通命令。凌波耸耸肩进了左掖门,一下马就发现防戍此地的羽林军卫士基本上还是原来那一拨,队正也没换过,内中只有几张陌生面孔,想来是大清洗后汰换进来的。
见着她下马,那队正一把拉住两个想要上前盘查的新属下,笑呵呵地亲自迎了上来:“昨天上元节宫内那么热闹的夜宴,县主居然舍得跑到外头去,还一夜没回来,这真是好兴致啊!怎么,是约会情郎?”
这要是换成别的宗室贵女,指不定就一鞭子狠狠抽过去了,可凌波知道那队正不过是嘴贱,人却心肠极好的,当下便只是白了这家伙一眼,作势敲了敲手中的鞭子:“老彭,你皮痒了是不是,居然敢取笑我?我又不是什么贵人,这夜宴上又放不开,还不如出去逛逛灯会!话说回来,这南市的永嘉楼又有新酒推出,啧啧,还真是十里飘香……”
话还没说完,那个被称作老彭的队正便慌忙打躬作揖,旋即殷勤地亲自牵了马,涎着脸道:“我不过也就是那么一说,县主怎么就当真了!”
他一面说一面左右看了一眼,见周遭没有别人,便压低了声音说:“话说和县主一个想法的也不是没有,这昨儿个晚上夜宴到了一半的时候,相王和太平公主就先后逃了席,之后不多久,洛阳令便急匆匆地请见。谁知热脸贴了个冷屁股,陛下那时候忙着欣赏教坊歌舞还来不及,哪有心听他啰嗦?所以他不一会儿就懊恼地去了。”
仿佛是生怕爆料不够,他还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听说,这位新任明府大人是告了相王殿下的刁状!呸,也不看看陛下和相王是货真价实的嫡亲兄弟,怎么可能说翻脸就翻脸!”
骤闻此讯,凌波心中大吃一惊,但立刻不动声色地往老彭腰带里轻轻塞了点什么。别看这些羽林军都只不过是守门的,打好关系可是好处多多,就比如这样的消息,真要是打听起来得琐碎死人,哪有如今这么轻松便捷?
“这种事你知道就好,千万别往外头传!”她又嘱咐了一句,见老彭连连点头,便朝不远处的几个羽林军卫士笑道,“今儿个老规矩,马褡裢里头有永嘉楼的新酒,大家下了值便各自分了吧!”
这一句话顿时引起了众人的轰然应诺。不一会儿,初晴身上的那个马褡裢就被人掏得一干二净,更有人自告奋勇去把马送回马厩。闹哄哄了一阵,趁着一堆卫士在那里分酱牛肉烧鸡等等下酒菜,凌波便悄悄闪开了。
单纯的小恩小惠固然没用,但小恩小惠结合平易近人的作风,那就大大有用了。她在这诺大的洛阳宫里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要是敢凭着上官婉儿那点关系抖起来,那才是找死!
一宿没睡对别人兴许影响很大,但凌波回到临波阁的时候却依旧是精神奕奕。进了院子,里头一片安静,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她便有意放轻了脚步。可等她推门进了自己的西头书房,那门不知道是年久失修,还是刚好在这个时候捣乱,竟是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嘎吱声。紧跟着,一旁的房间里便飞也似地窜出来两个人影,俱是眼圈黑黑的脸黄黄的,似乎是一夜没睡好觉。
“小姐,你还知道回来!”紫陌从小就是和凌波没大没小惯了,此时揉了揉眼睛使劲打量了一下主子,一下子把嘴撅得老高:“出去的时候还说宫门下钥之前一定回来,可我和朱颜姐姐一直等到了现在!”
她能这么说话,朱颜却是不敢,只得委婉地解释道:“昨儿个上官婕妤还派人来问,奴婢只能亲自过去回话,恰恰撞见了韦皇后,差点应付不下来。小姐,你好歹是住在宫里头,之前的腰牌是梁王殿下给的,如今梁王可不如当初,你还是该谨慎一些。”
“知道了知道了,朱颜你还真是和管家婆似的!”凌波笑着点了点头,旋即却忽然问道,“昨儿个晚上韦皇后又去了上官姑姑那里?陛下可曾一起过去?”
“这个奴婢就不太清楚了。”虽然摇头,但朱颜还是仔细回忆了一下,最后用很不确定的语气说,“看仙居殿那些人的形状,似乎陛下并不曾去,应该只有韦皇后一人。”
韦后和上官婉儿?凌波怎么想这对组合都觉得诧异,只不过这种问题问朱颜也是白搭,还不如到时候直接问上官婉儿来得方便。接下来,她就被两个忠心耿耿的婢女拉到了正堂。朱颜和紫陌又是忙着拧热毛巾给她擦脸,又是忙着青盐漱口,还手忙脚乱地在温暖的炭火上热着小米粥和米糕——上元节后第一天,甭指望这大膳房能做出什么好吃的,还不如自己解决丰衣足食。
凌波回来之前原本肚子就填得半饱,此时被两人强自按着坐下,少不得喝了大半碗粥,剩下的就全都让给了等了一晚上且饥肠辘辘的朱颜和紫陌。好容易收拾停当,她又到内间换衣裳。
这逛了一晚上的灯会,身上尽是灯油味和汗味,甭说外头的大衣裳一定得换,就是贴身肚兜小衣,也同样得换干净。
于是,等她出现在仙居殿门前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然而,她刚刚照常跨进大门,两个宫人却忽然慌慌张张地上来将她拦住,前头一个年岁较长的极为尴尬地说:“县主,韦皇后昨日和婕妤商量了一晚上国事,一直到早上方才睡下,只怕不到下午不会起来。县主若是没有什么重大的事,还是先请回吧。”
商量了一晚上国事?这种话凌波怎么听怎么古怪,然而,就算她再疑惑,这时候也是不好开口相问的,点了点头便准备打道回府。然而,这大门还没重新跨出去,外头就忽然响起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怒吼。
“上官婉儿,你不过是一个出身掖庭宫的宫婢,凭什么把我赶出洛阳,你算什么东西!”
居然有人在仙居殿前兴师问罪!凌波一下子打了个激灵,往外一看,就只见刚刚还空空荡荡的院子里站了十几个人,为首的那个头戴进德冠,身穿紫色大团花绫袍,腰系玉带,正是如今皇太子之位呼声最高的谯王李重福。
这种两边对峙的节骨眼上,她当然不会傻乎乎跑出去。眼见四周内侍宫人乱作一团,她就找了个地方掩蔽好了身子,悄悄观望着外头的动静。不消说,这回绝对是有好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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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你算是什么东西
盯着仙居殿的牌匾,谯王李重福的眼睛几乎能够喷出火来。
他懂事没多久之后,父亲李显就被人赶下了皇位,一大家子人凄凄惨惨戚戚地前往房州。他是庶子,母亲昔日不过封了才人,在押解的路上又惊又怕,才到房州就过世了,甚至连一座像样的坟墓都没有。长兄和两个姐姐一个妹妹都是韦后所生,纵使再苦,李显和韦后都会将衣食让给他们。而原本少之又少的供给到了他头上,那几乎连填肚子都不够。
那种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日子他已经过够了,现如今好容易熬到了头,眼看太子之位就要到手,他却在这喜庆的上元节之后,得到了一个令他惊骇欲绝的消息。
上官婉儿竟然已经为他的父皇拟诏,让他离洛阳前往濮州就藩,且不得诏命不许离开封地一步!要知道,他是如今所剩三个皇子中最年长的,凭什么不得立为皇太子,而且还要被赶出洛阳!
此时,仙居殿中已经乱成了一团。
虽说上官婉儿如今已经高升当了婕妤,但由于政变也就是这些天的事情,因此仙居殿的人手还没增加多少,总共只有八个宫人四个内侍。昨晚上韦后留宿在此,本就让他们够手忙脚乱了,这当口窜出一个兴师问罪的,更是让所有人为之惶惶。有担心自家主子前途的,有担心韦后怪罪的,至于更心腹的珠儿等几个,则是担心李重福怒发冲冠冲进来,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
所以,凌波所在的那个角落几乎没有人在意,就算是瞥见了,这些人也不会啰嗦半个字。谁都知道这位武家千金平日和上官婉儿的交情,这当口既然出不去,找个地方躲躲又有什么打紧?
约摸一刻钟之后,上官婉儿终于出来了。由于仓促,她只是穿了一件宽大的袍子,一头漆黑秀发就那么散落在肩头,面不涂脂唇不点朱,只有额心敷的花钿依旧在。大约是昨天晚上没睡好,大约是被人打搅了沉眠之后异常恼火,大约是其他什么不知名的缘故,她的脸上露出了异样的绯红,跨出大门便用一种异常冷冽的目光盯着李重福。
“谯王好大的威风,是谁给你的权力擅闯我这仙居殿?又是谁给你的权力在这里大吵大嚷?”
“上官婉儿……”
不等李重福把话说完,上官婉儿便沉声斥道:“我乃陛下明旨册封的婕妤,谯王是皇子,莫非就连一点礼数都没有?抑或是说,我该上书陛下,给谯王府再委派一个王傅?至于谯王你口口声声说是我要赶你出洛阳,如今尚未见到诏旨,你又是从哪里来的消息,莫非是你在日夜窥伺陛下?身为皇子居然为捕风捉影的事情闯宫,谯王知不知道孝悌二字究竟怎么写的!”
精彩,果然精彩!上官婉儿这言简意赅的一番话,凌波听得心神荡漾叹为观止。这才是宫中赫赫有名的上官才女,一上来就以大义责问,一上来就站得稳稳当当,简直让人辩无可辩,驳无可驳。一个沉不住气的李重福,还真不是上官婉儿的对手。
盛怒而来的李重福万万没料到上官婉儿会如此嘴尖牙利,一时间竟是哑口无言。尽管上官婉儿说的话里头挑不出半点毛病,但给他传讯的人说得信誓旦旦,他登时又犹豫了。可转念一想,上官婉儿出身掖庭,乃是退位女皇的心腹,能够册封婕妤只不过靠的是草诏传位的功劳,他甚至听说在册封之后,自己的父皇只在此地留宿过一宿,甚至还是和韦后同来,料想宠眷也是有限。
有了这点凭恃,他顿时又盛气了起来,当下又冷笑了一声:“上官婕妤,你既然提醒我,你是父皇的婕妤,那便该谨守后宫的本分。有道是无风不起浪,若不是你牝鸡司晨,居然敢干预草诏大事,又怎会传出那样的流言?莫要以为你曾是则天大圣女皇的心腹,便把本朝当作大周那时候……”
眼见某人在那里说得唾沫星子乱飞,仿佛越来越得意,凌波忍不住瞥了上官婉儿一眼。发现人家只是微微挑眉,既没有露出多少怒色,也没有显出多少恼火,反而隐约有一种轻蔑和怜悯,她登时心中一跳,本能地往后瞧看。果然,一片面如土色的宫人和内侍身后,她看到了某个面沉如水的女人。
“牝鸡司晨……好,好!看来重福你这些年还真是长进了,竟学了这么多深奥的词。”
谯王李重福正在为自己的绝妙口才沾沾自喜得意洋洋,骤然听到这么一个熟悉的声音,立时顿了一顿。看清了那个徐徐走出来的人,他刹那间脸上血色褪尽,慌忙结结巴巴地问道:“母后,母后如何在此?”
傻乎乎的一句话问出来,他这才醒悟到自己忘了行礼,连忙慌慌张张地跪了下来。此时此刻,他心中一下子翻起了惊涛骇浪,甭提多懊悔了。韦后对他这个庶子说不上好,而自从他的兄长李重润故世之后,对他的态度就更恶劣了。即便他以长子自居,亦知道这嫡母在父皇的心目中非比寻常,更不敢招惹韦后。
在那种冷得如同冰块一样的目光中,他结结巴巴地辩解道:“儿臣……儿臣不知道母后在此。儿臣只是听说……听说上官婕妤妄自……妄自干政,想要对母后不利!”他仿佛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下子精神了起来,“母后,上官婕妤乃是旧日女皇的心腹,最是狡滑善变,此等人怎能容她侍奉父皇身边,母后……”
“你给我住口!”韦后心有定见,又怎会被李重福这么一通拙劣的挑拨给骗倒,原本一直压在心中的怒火一下子迸发了出来,“如今在位的乃是你父皇,哪有什么女皇!至于上官婕妤,哼,你母亲昔日在世的时候,亦不过是一个才人,你一个庶出皇子竟然敢对你父皇的婕妤出言不慎,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仿佛是觉得还骂得不够,韦后索性把最后一层遮掩也撕掳开了,阴恻恻又加了一句:“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重福皇儿,莫要以为你重润皇兄死了,他就白死了!你做过的事情,我一桩桩一件件都会和你清算清楚!”
凌波悄悄张望,发现李重福讷讷难语,那面上的惊惶之色根本掩饰不住,顿时想起当初那赫赫有名的杖杀事件。
她那位已经被迫退位的姑婆似乎很喜欢这种极其血腥的杀人方式,那一次杖杀李重润和武延基的时候,甚至还叫上了一堆文武官员,甚至连李显韦后都同样在场。幸好那时候她还不满十一岁,用不着勉强观看那样血腥的场面,但父亲回来之后呕吐不止,当天晚上就发起高烧的情景,她至今仍难以忘怀。
莫非韦后嫡子李重润的死,并不仅仅是张易之的诬陷和女皇的多疑,而是谯王李重福在其中捣鬼?想到这一点,凌波渐渐露出了了然的神色。这么说,谯王李重福怕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第二十一章 别把自己当女人
一场风波来也汹汹,去也匆匆。
李重福来的时候盛气凌人,去的时候却是夹着尾巴灰溜溜的。而因为这么一件事情扰了兴致,韦后也没有再多逗留,吩咐了上官婉儿几句便走了。值得注意的是,这回去的路上,她身边的两个宫人都是上官婉儿这仙居殿的人。也就是说,她昨儿个晚上在这里住下的时候,竟是根本不曾留下自己的人,哪怕是贴身侍女。
韦后的离开让仙居殿上下全都出了一口大气,僵硬的面色都有所好转。然而,和下人们中间渐渐活络的气氛有所不同,上官婉儿死绷着一张脸,没有半点缓和的迹象,那种硬梆梆的表情很是让珠儿等几个心腹为之惴惴然。最后,她终于看见了某处角落中探头探脑的凌波,这才露出了一个没好气的笑容。
“死丫头,人都走了,还躲在那里看什么?”
凌波闪身出来,先往殿外望了一眼,这才笑嘻嘻地道:“谁知道今儿个居然会撞见这么一幅情景,我不是吓得难以动弹么?那位谯王殿下来的时候威风八面,却原来是中看不中用的。”
“不过是个小角色,某些没眼光的敬他如今是长子,他还真的抖起来了!少说废话,跟我进来,我有事情要问你。”
上官婉儿嗤笑一声转身往里头走,心中的恼火却仍没有消去。想想祖父上官仪出身名门,曾经官至宰相,母亲郑氏亦是荥阳郑氏的嫡支,却因为祖父上官仪一步走错,她生生沦落在掖庭,所以她最恨的就是人家揭她短处。倘若她昨天夜宴上对韦后提出驱赶谯王李重福不过是政治上的示好,那么今天,她确确实实恨不得杀了那个可恶的家伙。
凌波走在后面,虽然不知道上官婉儿要问什么,但她做贼心虚,自动联想到了昨天晚上那一场闹剧,心中不免惴惴。到了里间,她便发现这里尚未收拾过,无论是妆台抑或是地上chuang上,都显得凌乱不堪。显然,她刚刚来时那宫人说上官婉儿和韦后尚未起来并非说谎。只不过,昨晚究竟是不是商量国事,那就很值得商榷了。
她正胡乱猜测,却忽然看到上官婉儿上前把帷帘一掀,没好气地唤了一声:“还躲着干吗,难道准备在我这仙居殿赖着不走不成?皇后都已经走了,你也赶紧从后头出去!能帮的我都已经帮你了,今后怎么样就看你的本事了!”
随着这个声音,凌波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帷幕后头敏捷地闪了出来,一下子瞠目结舌。这这这……这不是梁王武三思么?虽说以前她不止看到过一次,但像今天这么赤条条的还是第一次。话说回来,细看之下,她这位伯父的身材还保养得不错,至少没有大腹便便赘肉无数。
昨晚上折腾了整整一夜,这早上难得的补眠却又被搅和了,武三思的眼睛下头自然而然就是两个黑眼圈。当他看到凌波满脸惊愕地杵在那里,脸上的肥肉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不安地瞥了一眼上官婉儿,发现她只努了努嘴做了一个让他走人的暗示,他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谢了一声,旋即抓起一件衣服胡乱披上,便匆匆出门让人去穿戴了。
这时候,凌波方才醒悟到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登时头皮发麻心跳加速。上官婉儿和武三思有私早就不是秘密,可如今是什么时候,这位新任婕妤总得把这私情暂且放放才对!可上官婉儿居然把梁王武三思引荐给了韦后,天哪!
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之后,凌波终于用无比艰涩的语气问道:“姑姑是有意让我看到他的?”
上官婉儿施施然在妆台前坐下,拿起玉梳缓缓梳头,满头青丝秀发有的顺滑地贴在她的背上,有的滑落在肩头,从后边几乎看不见杂色。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忽然叹了一声。
“我十四岁离开掖庭,就此跟随则天女皇,至今已经有二十六年了。这二十六年来,我形形色色的官眷看到过无数,其中不乏有机敏聪明的千金,我却从来不曾和她们有过什么更密切的往来,你知道是什么缘故?”
凌波本能地觉察到一种临近的危机。她和上官婉儿相识相善很是自然,当交情深厚之后,上官婉儿做事情从不避她,三年下来,她登堂入室更是从来没有多思考什么。然而,现在被人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她便忽然醒悟到——当年十二岁的她固然比同龄人更聪明更老练更圆滑,但比起在深宫女皇身边浸淫二十年的上官婉儿来说,这根本算不得什么,为什么上官婉儿会那么轻易地接受了她?
“第一,你姓武,好歹是那个混球的侄女;第二,你聪明但识时务懂分寸,和那几个一味野心勃勃的武家千金不同。”
上官婉儿仿佛是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随即取下了贴在额心的花钿,轻轻拨开了垂下的卷曲额发。镜子中间那张秀丽脸庞的额头上,赫然是两个漆黑如墨的字。她苦涩地笑了笑,从妆盒中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金银贴箔,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贴在了额上,旋即又放下了那一缕头发。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上官婉儿额头上的刺青,但凌波还是感到心里一阵发慌。对于这黥刑的缘由,上官婉儿从来讳莫如深,她当然也不知道。这梅花妆和上官鬓她倒是熟悉,据说就是如今上阳宫那位昔日女皇,亦是对这样的装饰赞不绝口,仿佛忘记了昔日是谁下令行的黥刑。
“所以说,这么多年来,能入得我眼的,也就是你了。”
上官婉儿这才转身站了起来,慵懒的眼神中却流露出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戏谑:“我若是真看不透你这个小丫头的小心思,岂不是白活了这么多年?不论其他,加上今天这一桩,仅仅是这宫中的隐秘事,你知道的只怕不比任何一个人少,对不对?”
这是提醒?抑或确切地说更是威胁?
尽管知道上官婉儿说不上有多大的恶意,更多的是善意提醒,凌波仍不免感到一种无力。难道,这就是阅历和气势的差距么?
“昨晚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虽然洛阳令的人只是说相王身边还有个少女,但我料想必定是你。想必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陛下和皇后有多痛恨裴炎。你居然管这种闲事,难道不记得平时我怎么教你的?相王固然是老好人不假,可你需得明白,纵使陛下和相王是兄弟,但先前的事情,不是所有人心里都没有芥蒂的!记住,女人要站得高,首先就别把自己当女人,心肠该硬的时候就得硬!”
对于这样的教训,凌波早有所预料,倒没有刚刚那么吃惊。她也知道这些话纯粹是为了自己好,遂低头应了。然而,紧跟着,她的耳朵里就钻进了一句平淡却冲击力更大的话。
“则天女皇退居上阳宫,韦皇后正好说要找个人进去看看状况。你聪明是好的,但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不妨去上阳宫好好呆一阵子冷静一下。我已经对陛下和韦皇后说了,你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晚上就挪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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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发配”上阳宫
上阳宫处洛阳皇城之西南隅,南临洛水,西距谷水,东接皇城右掖门之南,北连神都苑,始建于高宗调露元年。此宫与高山、宿羽两宫相映成趣,若登高望远则可尽览洛阳秀色,乃是女皇当年最喜爱的地方。
宫内正殿为观风殿,乃是上阳宫中最绮丽的宫殿。女皇昔日常常在此听政,发号施令君临天下。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月里的玄武门政变之后,武后又被移到了这个她曾经最最喜欢的地方,内外都有羽林军严兵看守,就连在此地侍奉的内侍宫人都不能随意进出。而每隔十日,刚刚登上天子尊位的李显都会带文武百官来参拜,场面煞是热闹。然而,这却难以掩饰此地如今的凄凉落寞。
这天黄昏将近的时候,奉命戍卫上阳宫的右羽林大将军李湛得到报告,说是有人奉命前来上阳宫小住。虽说属下报告一应手续和凭证都没有任何问题,但出于职责和慎重,他还是亲自接见了这位号称韦皇后特使的少女。
甫一见面,他就微微皱起了眉头。来人看上去不过是刚刚及笄的年龄,体态容貌皆是不俗,一身装扮更是显出了千金贵女的身份。然而,他却认得这个少女——开光县主武凌波,武三思的侄女,女皇的侄孙女。他隐约记得她和上官婉儿过从甚密,现如今居然又成了韦皇后的特使,这就很值得注意了。
凌波何尝不知道人家在打量自己,事实上,她根本不想到上阳宫这个鬼地方来,甚至巴不得这位右羽林大将军认为她可疑,把她拒之于门外。所以此时此刻,她也在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很有些传奇的人物。
李义府当初有好几个儿子,流放的时候却都流落各地,死的死散的散,李湛还是女皇亲自召回来授予高官的。而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大唐第二次玄武门事变中,亲自把尚在犹豫的李显劝出了东宫,实打实地奠定了拥立大功。
此君虽说是李义府的幼子,却没有继承乃父俊雅的外表和笑里藏刀的特质,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他下颌留着一丛茂密的胡须,眉角隐约可见深深的皱纹,眸子中神光湛然,整个人异常魁梧挺拔。四十出头的年纪能够当上大将军,这在大唐也确实是极其少见的。
此时,李湛心头异常疑惑,但亦找不到留难的理由,于是便沉声解释道:“县主既然是奉韦皇后之命来的,有些话我便要先关照在前头。首先,县主应该知道,则天女皇一直住在观风殿,因为身体不好,所以等闲并不见外人,就是陛下率百官谒见,也只是在外遥遥叩首而已。所以,观风殿周遭都有严密的守卫,还请县主不要误闯。”
误闯……
凌波在心里嗤笑了一声。果然是年富力强就当上高官的人物,这话说得既到位,又不伤人。她以后要是再不识相在观风殿附近转悠,那人家早把丑话说在了前头,也就没什么顾忌了。只可惜,她着实没打昔日女皇什么主意。
一句话,她其实是被上官婉儿发配到这里来禁闭思过的,去贸贸然接近女皇做什么?难道她那位女皇姑婆一下子大发善心,认为她是可造之材想要栽培一番?做梦吧!曾经在天空翱翔的苍鹰,绝不会因为老迈就看上一只微不足道的麻雀!
“李大将军放心,我不过在此盘桓几日,决不会触了禁令。”
李湛当然不会因为这么一句空口白话就少了警惕,但还是欣然点头,随即唤来了一个宦侍,命其把凌波主仆三人领去安置。等到人一走,他不禁在心里思量了开来。这等事先没有任何预兆的安排,他是不是应该去和张柬之几个通通气?
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海中倏地一闪,旋即就一下子消失不见了。同是拥立功臣,那五人如今位居宰辅把持朝堂,他却得在这里守着一个行将就木的垂暮老人,而且还是对他有恩情的旧主,这算什么!
上阳宫虽是建造在洛阳宫范围之内,却是自成一体,除了观风殿之外还有楼台亭院无数。大约是为了防范有人和住在观风殿的女皇太接近,那内侍带着凌波一路穿过了浴日楼、七宝阁、丽春台、耀掌亭、九洲亭等好几座建筑,最后停在了一处幽静的院落前,这才毕恭毕敬地做了个手势。
“县主,这是仁智院,最是清幽不过的地方,没人打扰,内中也一直有人打扫。只不过事先没有知会,这被褥什么的一时来不及调换,小人这就去叫人去收拾新的被褥,连带晚上的柴炭等等一应物事。”他一边说一边讨好地看了一眼凌波身后满脸好奇的朱颜和紫陌,又殷勤地说,“这大冷天的,县主只带两个人也不够使,小人再去叫上几个,否则这等到天黑了只怕屋子还是凉的。”
人家这般殷勤小意,凌波当然不是不会看眼色的人,当下便示意朱颜赏了一小串铜钱。等那内侍一溜小跑奔出去安排,她少不得好好逛了一圈这个自己要住上一阵子的地方。
清幽两个字是一点都没错的,这周围是竹林,如今天寒地冻当然看不出什么葱翠光景,但夏日里想必会无比荫凉。与此同时,她目所能及最近的建筑物,少说也在五十丈开外,要想逛门子只怕是有些困难了。整个仁智院一共有东西七间屋子,正堂和正寝还算干净,其他地方则与那内侍所说大相径庭,一幅完全没人收拾的感觉。她用手指轻轻在某张案桌上一撸,结果那浮灰厚得惊人。
“这么脏的地方,这可怎么住!”
朱颜在宫中时间长已经习惯,紫陌却还带着小孩子脾气,赌气把行李一扔道:“这就算有人来,得收拾到什么时候!”
凌波正四处瞅着,听到这埋怨不禁笑道:“怕什么,又没有人说这里要让你收拾。这里不是临波阁,你和朱颜晚上就在我那里住,谁能说一个不字?”
“真的?”
紫陌喜上眉梢,正想开口道好,门外便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朱颜慌忙转身去开门。大门一打开,首先映入三人眼帘的便是一个身高五尺有余的弱冠少年。虽然年少,腰背却已经极其宽厚,孔武有力中却又带着一股斯文气。若不是凌波认识他,只怕会误以为是一个不相干的男人闯进宫了。
朱颜紫陌满脸诧异,凌波却露出了笑容。哟,这不是老熟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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