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内宦
那少年的后头还有四个三十出头的宫人。三十岁对于男人来说或许还是身强力壮的盛年,但对于女人来说,却不可避免地年华老去。即使她们个个敷着厚厚的脂粉,但仍旧掩不去那种从内往外流露出的疲惫和苍老。她们的面上全都挂着深深的讨好和殷勤,说话的声音也都是又急又快,生怕这上阳宫中难得出现的贵人对她们不满意。
行过礼后,四个宫人也不等前头的少年说话,全都卷起了袖管准备从这间屋子开始打扫。见到这情景,还是朱颜提醒了一句,道是先打扫正堂和正寝,她们方才慌忙点头去了。
没了碍眼的人,凌波这才笑吟吟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心想这要是以前,她就算去迎仙宫,碰上这一位只怕也得偷偷摸摸的。要知道,大唐亲王郡王多如牛毛,县主则更是铺天盖地,她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女算什么?被人看见和女皇颇为宠爱的宫教博士在一起,那麻烦就大了,指不定以为她有什么不良企图。
昔日则天女皇在位的时候,凌波很少出入迎仙宫,除非是女皇大宴亲戚,否则她也很少会在大场合露面。然而,她的阔绰出手却为她带来了很大便利,除了上官婉儿的庇护,除了那些在她出入宫禁时提供方便的羽林军卫士,不少宫人内侍都得到过她的好处。当然,她是绝对不会疯狂到去贿赂迎仙宫那些人的,就比如眼前这位。
很少有人知道,就是为了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花销,凌波把已故的父母留给她的家底给挥霍了四分之一。由于她没有兄弟姐妹,唯一的管家亦是当初父亲还在当小地主时留下的人,所以这种败家子的行径没有人会指责。
此时,她把满脸无聊状的紫陌打发了出去当监工,又支走了朱颜,把门关严实了,转过身来便笑眯眯端详着面前的少年:“我说小高,你这个宫教博士……不对,你年前才刚刚高升了内府丞,居然甘心情愿到这里来陪伴我那位姑婆?”
这少年正是高力士。他虽然年轻,却是则天女皇曾经最宠信的内侍之一。他九岁就被岭南讨击使李千里进献入宫,而武后见到之后深为喜爱,不但令宫人抚养,而且命翰林内教坊悉心教导,不久又入养高氏,年十三便封了文林郎,进宫教博士。后来他虽然因事被逐出,但不久就被召回,甚至还擢升到了内府丞,算得上是内侍省重要人物了。
就是这样年纪轻轻却称得上老油子的少年,此时却嘿嘿一笑,刚刚的谨慎小心全都变成了懒洋洋。
“这要是别人问我,我肯定说,则天女皇对我有恩,如今她纵使病卧在床,我也应该服侍左右。只不过既然是小凌你,那我就实话实说好了。如今外头局势看不明白,倒是这上阳宫大家都投鼠忌器不敢动,我索性就躲一躲看看风色,等到尘埃落定时再出去岂不是更好?不过小凌你可要小心,梁王武三思现在没那么风光了!”
凌波越听越觉得好笑,见他竟是露出了一丝得意,忍不住怔忡了一会,脑海中忽地浮现出了一个青衣女尼的身影。想起那时候高力士听到姐姐冯媛消息的一刹那,曾经露出的惊喜神色,她忽然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记。
“死小子,就知道卖弄聪明!”她没好气地给了高力士一个白眼,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你在这上阳宫打听消息不容易,大概不知道某件事。就在前天,上官姑姑已经拜了婕妤。”
上阳宫确实闭塞,别说是高力士,除了大将军李湛之外,所有羽林军卫士都不得外出,采买的食物也是有专人运送,所以没有半点消息能够传进来。因此,听说上官婉儿成了新皇的婕妤,高力士先是惊叹连连,紧跟着又露出了一丝羡慕。
“我还以为你和那一位走那么近,一定讨不到好,谁知道她还真厉害,明明先前还和武三思……”
毕竟在深宫多年,这后头的话高力士就不好再说了。他对上官婉儿并没有什么好感,这只是一种本能,决不关乎其他。所以,他起初并不喜欢和上官婉儿交好的凌波。只不过,后来他受不了某人的死缠烂打以及那种纯粹好奇的态度,私下偷偷见面也从一开始打听姐姐的情况,到后来的彼此投契,竟是结下了在这深宫中难得的交情。
虽然只是十几天没见,但这十几天恰似是整个正月里最最动乱的几天,因此两个人立刻用最快的速度交换消息——说是消息,其实还是凌波吃了亏,高力士能够提供的不外乎是女皇的健康状况如是等等,而这些对于凌波来说没什么大用;反而倒是论功行赏以及朝廷中的权力分配等消息高力士听得异常认真。
末了,某个少年老成的家伙长长嘘了一口气:“没想到会有那么大的变化,看来,武家一时半会垮不了,小凌你这个县主娘娘,还是当得稳当得很!”
“去你的,谁稀罕那个县主!”凌波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面上忽然流露出了一种少有的冷色,“若不是我爹爹当初受封亲王,在洛阳这种地方小心翼翼担足了心思,大概还能勉强多活两年!若不是我爹病故,我娘又怎么会早早跟着他去了,只留下我这么一个?”
不提家世还好,一提家世,高力士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当初冯氏破家的时候,他年纪还小不太懂事,但和母亲失散时那种刻骨铭心的悲恸,那种利刃加身的痛苦,他时时刻刻都记得。在翰林内教坊的时候,私底下甚至有不怀好意的人悄悄和他勾搭——说是害得他不得不忍受那种痛彻心扉的苦,不得不屈辱地被人送入宫的罪魁祸首固然是某些官员,但始作俑者却是晚年酷厉的女皇。
只不过,某些事情是要压在心里,一丝一毫都不能流露出来的。
于是,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打起精神缓转气氛道:“对了,你刚刚说,你这个所谓韦皇后特使是被发配到这里来禁闭思过的,那我可有伴了。”
虽然也很是欣喜有人可以陪着说话,但凌波还是看不得高力士那幅皮笑肉不笑的嘴脸,遂啐了一口:“你可是我那姑婆身边的红人,成天在我这里出没,不怕人家给你小鞋穿?”
“外头如果还是那五大功臣的天下,李大将军必定会尽忠职守。可他的消息毕竟不闭塞,这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变天了,他犯得着抓我的把柄?”高力士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忽然露出了一丝同龄人所没有的沉稳和自信,“再说,他也犯不着和你这个韦皇后的特使过不去,顶多就是以为我想攀高枝而已。一个区区宦官,像他这样的大将军还不至于放在眼里。”
说到宦官两个字的时候,高力士的眼神中闪动着一种异样的嘲讽和戏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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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漫漫长夜
随着夕阳的彻底落山,夜幕渐渐笼罩了上阳宫。正月十六的月亮也露出了它滚圆的身躯,然而,那朦朦月光落在地上瓦片上树上台阶上,却并没有留下皎洁的芬芳,而是投下了一种阴恻恻的气氛。巡逻的羽林军卫士已经开始一个个小队地在殿阁间开始巡逻,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感觉。
正月已经过了一半,隆冬却并没有过去。
由于那四个宫人手脚麻利,仁智院的收拾工作在半个时辰前刚刚结束。小火炉已经烧起来了,防寒的围帘也已经挂起了一层一层,虽说来不及学有钱人家过年那样,用花椒和上泥把四壁粉刷一遍,但好歹已经有那么一种温暖的意味流露出来。送来的新被褥有些阴冷,不过三四个灌满热水的铜脚婆已经塞在了里头捂着,不多久就能暖和起来。
而且,仁智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竟还有一个专门供洗浴的浴池,里头还有一个简易却好用的壁炉。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里没有厨房,一应食物都由大厨房供给。只是前来送饭的那两个宦官满口答应明日除了这些熟食之外,再送一些生的蔬菜肉食,至少自己能拿炭火小锅子煮点汤,凌波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晚,她只是只随口扒拉了一点吃的,等朱颜和紫陌吃完了,便让朱颜把剩下的拿去分给那四个宫人,同时还带过去了半吊钱。
好一会儿,朱颜方才回到了屋子,见紫陌正在忙忙碌碌地收拾被褥,一副一定要睡在这里的架势,她顿时莞尔一笑,旋即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正在看书的凌波面前。
“小姐,奴婢刚刚看见,她们四个的定食里头连个油花都没有,就只有几片菜叶子。正好送过去的东西里头有肉菜四样,就是其他的也都不怎么动过,所以她们看见这些,眼睛当下都红了。只不过那半吊钱她们都不肯收,说是小姐若真的想打赏,到时候出去的时候把她们捎带上,那就是最大的恩德了。”
听到这话,凌波顿时皱起了眉头,紧跟着抬起了目光看着朱颜:“你怎么对她们说的?”
“奴婢说,那是掖庭局的差事,小姐无权干涉,不能此时说好话哄了她们尽心服侍,到头来丢开不管。”朱颜一面说一面瞥了凌波一眼,见主子露出了赞赏的表情,她便又接着说,“奴婢告诉她们,其他的不论,小姐在这里住的这些天决不会亏待了她们。就算走了,也至少会让人关照她们。她们虽有些失望,但看样子还是感激的,所以奴婢最后还是把半吊钱都留下了。”
凌波站起身点了点头,见紫陌不知道什么时候收拾好了,正在旁边偷笑,便没好气地在她头上弹了一指头:“笑什么!好好学学你朱颜姐姐,你就知道凡事任由着性子来,哪天闯了祸都不知道。赶紧去准备热水,泡了脚都早些睡!”
这一夜,凌波辗转难眠。燃烧的炭火早就让房间温暖了下来,厚厚的被褥亦是被脚婆捂热了,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宁神香的气息。她能够听到朱颜和紫陌的鼾声,可她翻来覆去却一点睡意都没有,那种难以名状的焦躁感让她异常难受。
到最后,她实在耐不住这种长夜折磨,干脆一翻身坐了起来,才准备披上外头的大衣裳,刚刚还睡得香甜的朱颜忽然也坐了起来,揉着眼睛问道:“小姐可是渴了?”
凌波扫了一眼紫陌,见她蜷缩成一团仿佛睡死了一般,心里不禁叹了一口气,摇摇手示意朱颜躺下,自己也索性又躺了下来。反正睡不着,她干脆把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最后,她惊愕地发现,这正月短短十几天发生的事情,竟好似比她这十几年经历的事情都更加精彩。
难道是因为这个世道差不多乱套了?想着这个问题,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凌波在上阳宫度过的这个漫漫长夜,外头却有无数人在欢庆这上元节的最后一天狂欢。而此时此刻,洛阳城也有更多人没有出门,有更多的地方仍然灯火通明。有的是在紧急商量大事,有的在观看歌舞聆听笙歌,有的是在忙着抱美人——这些美人中,有身段窈窕婀娜多姿的美女,但亦有面目俊秀身材高大的美男。
紧挨洛水和天津桥的旌善坊一处豪宅中,十几天前刚刚从郡主荣升公主的某位金枝玉叶,正在舒适惬意地享受着别人精心的侍奉。室内弥漫着一股醉人的甜香,深红的帐子垂在地上,在纯色的西域毛毯上留下了一抹妩媚的颜色。
虽是冬日,那个俊秀的年轻人却满头大汗,一双手却丝毫不敢停。当他的手顺着那光滑的脊背,轻轻按在了那翘挺的丰臀上时,耳朵忽然听到了一声娇吟,这顿时让他浑身火热难以自制,某样物事忽地硬梆梆地挺起,恰恰顶住了身下佳人。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让他魂飞魄散,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床连连叩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正在这时候,门帘忽地被人掀开,进来的男人同样是容貌英俊,但和地上那个美男子相比,却多了一种傲气。他不耐烦地看了地上的人一眼,忽然暴起一脚把人踢开,旋即怒声斥道:“没用的狗东西,连侍奉公主都不会,就知道磕头有什么用,滚!”
眼看那美男子踉踉跄跄地退了出去,床上的佳人惋惜地叹道:“这个家伙手法倒是不错,长得也还马马虎虎,就是有那个贼心没那个贼胆,可惜了!”
“裹儿,这天下美男子多了,可有谁能比得上我?”
见武崇训瞪大了眼睛看她,她又回了一个妩媚的眼神:“当然,我也不会亏待了你。我那些陪嫁侍女随你挑选,只有一条,要是你敢让谁珠胎暗结……”
武崇训一下子恢复了精神活力,猛地从床上蹦了下来,从后头把安乐公主紧紧抱在了怀中,笑嘻嘻地说:“裹儿,那些呆板的侍女怎比得上你?你放心,事成之后,我一定另外好好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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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上阳宫的秘密
短短的三天解除宵禁日终于结束了。
一大清早,定鼎门大街上的一地狼藉已经被人清扫干净,过完了假期的官员也再次精神抖擞地云集天津桥等待上朝。由于接连三天都是大晴天,因此地上早就没了积雪,只有皇宫的飞檐上依旧能看到皑皑白色,仿佛提醒人们严冬还未过去,春天尚未到来。
比起其它地方,上阳宫的严冬气氛更加厚重。由于人手和安全上的考虑,除了必经的主干道,其他地方的积雪根本没有人理会,因此放眼看去白色几乎成了主色调。巡逻的卫士踩在尚未融化的雪上,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音,仿佛是在向那些私底下偷偷摸摸的人发出了警示。
当然,这世上总有不怕死的人。
因为一夜没睡好再加上心事重重,所以,凌波一大早醒来就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不得不让朱颜取来冷毛巾使劲敷。好容易把这痕迹遮盖下去,梳好头换好衣服,她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粥,不速之客就光临了。当着朱颜和紫陌的面,来人的态度恭谨有礼,低眉顺眼地仿佛是一个寻寻常常的宦侍,让人挑不出一丁点毛病,说出来的话也异常婉转。
“大将军说,这上阳宫大得很,县主既然是韦皇后特使,便不妨在那些可以走的地方走一走。只不过若是没一个带路的,只怕县主走着走着就没了方向,所以小人既然昨日来过,今日便也负责指引。”
这不是欺负人家不认得他么?
凌波见高力士恨不得把头钻到地缝里头的架势,顿时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朱颜紫陌向来只在临波阁伺候她,很少出门,因此根本不认识高力士。至于刚刚过来请安,局促地连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的那四个宫人,则更不会知道,如今站在面前的这个少年宦侍,曾经是内侍省中可以说得上话的角色——昨晚上过来的时候,她们竟完全把高力士当作了寻常宦官。
天真烂漫的紫陌忍不住在旁边插嘴道:“小姐,正好我也想在这里好好逛逛,进宫之后,我还只去过陶光园!”
朱颜却知道此事非比寻常,连忙一个眼神丢了过去,见紫陌仍不依不饶,她只得出声提醒道:“这上阳宫可不是能够随意逛的地方,紫陌,你可千万别给小姐添麻烦!你要逛的话,待会我陪你在附近走走好了。”
凌波情知高力士年纪轻轻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狐狸,这巴巴地赶过来绝对有名堂,因此朱颜这话无疑解决了她的最大麻烦。于是,匆匆喝完粥用了两块卷子,又安抚了满脸不得劲的紫陌,吩咐朱颜把昨天不曾领到的一些东西领回来,她便跟在高力士身后出了仁智院。直到走出百多步,周遭已经没什么人影,发现人家还埋头只顾走,她只得咳嗽了一声。
“喂,你要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
“少说废话,跟我走你就明白了!”
高力士头也不回地撂下这么一句话,脚下丝毫不停。跟在后头的凌波觉得蹊跷奇怪,但觉得这小子平日固然促狭,至少不会害她,便只得将信将疑地跟着他往前头走。由于上阳宫太大,她之前只来过两三回,因此她起初还能记下沿路建筑物的名字,可无数个东拐西绕后,她完全失却了方向。直到最后跟着高力士进了一处宽敞富丽的院子,听他说已经到了,她方才头昏脑涨地拍了拍头。
“这是什么地方?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她很怀疑,高力士刚才是在试探后头有没有盯梢者。
“这是仙居院。”
整个洛阳宫中亭台楼阁无数,凌波就是记性再好也不至于能记下所有的名字。然而,上官婉儿的仙居殿她却记得清清楚楚,此时不觉呆了一呆。仙居院和仙居殿之间,岂不是就只差了一个字?
对于凌波的这种表情,高力士很是轻蔑地撇了撇嘴:“这洛阳宫中的宫殿,重名同义的多了,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仙居院虽然及不上你那位上官姑姑的仙居殿,昔日却是则天女皇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对了,你知道上阳宫是谁监造的?”
听到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凌波额上不可避免地爆起了一根青筋。这小子,欺负她阅历少是不是?她又不是上官婉儿那样过目不忘记性绝佳的才女,怎么会记得这种问题?再说,这今天高力士神秘兮兮地带她到仙居院来,和上阳宫是谁造的有什么关系?
“造这上阳宫的是韦机。当初高宗陛下和则天女皇都想在洛水之滨造宫殿,他善体圣意,便将此地造得豪华富丽,气派远胜于了高山、宿羽两宫,所以深得赞赏。只不过投合了二圣的心意,别人就不高兴了。那时候尚书左仆射刘仁轨心有不满,诉诸于侍御史狄仁杰,那位二十年后赫赫有名的狄国老当时还是御史,于是就上表弹劾,倒霉的韦机结果被罢官。不但如此,他之后又得罪了则天女皇,于是终身不得起复。你说,这个人是不是很倒霉?”
凌波漫不经心地听着,心中却在琢磨:这翰林内教坊是不是太尽心尽责了,居然高力士连这种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都知道。还有那个韦机,叫什么名字不好偏偏是危机的谐音,这不是折腾自个儿么?
正当她满心不耐烦的时候,却一下子被人拖到了一边的墙后头。她正想开口质问,冷不丁听见有些动静,赶紧本能地闭上了嘴。甭管怎么说,高力士神神秘秘带她到这里来,若是被人撞见就麻烦了。
然而,当她凝神细听时,却没有听到院子外头有什么响动,那声音反而像是从屋子里头传来的。在一阵细碎的声音之后,院子里那座屋子的正门忽然缓缓被人推开了,紧跟着,又传来了轮子转动的声音。
“陛下,仙居院到了。”
“嗯,想不到今天又出太阳了。”
前头这个声音凌波并不是很熟悉,然而,当她听到另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时,整个人一下子就呆住了。在这个上阳宫里头,能够被人称作是陛下,又是女人的,似乎只有一个。可是,不是说则天女皇在观风殿养病么?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个仙居院!更重要的是,高力士怎么会知道!
她用喷火的目光死瞪着嬉皮笑脸的高力士,旋即想起了这小子刚刚那番意味深长的话。那个韦机既然负责造上阳宫,难道是背地里还搞了些稀奇古怪的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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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皇太子妃?谁稀罕!
是人都会老的。即便是活了八十二岁,当了二十八年皇后,六年太后,十六年皇帝的则天大圣女皇,亦逃不过年华老去的悲哀。
凌波小心翼翼地把身子藏在墙后头,偷偷瞧看着那个轮椅中的人。犹记得那一次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逼迫女皇退位的时候,她还看到这位姑婆依旧有大半乌丝,但现在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种刺眼的苍白——是苍白,而不是洁白。单单一个背影,就带给人一种无穷无尽的落寞和凄凉,让她难以把眼前这个暮年老妇和昔日威凌天下的女皇重叠在一起。
就在她满心胡思乱想的时候,那轮椅忽然嘎吱嘎吱转了一个方向,见对方有脸朝自己的架势,她不禁魂飞魄散,赶紧缩回了脑袋。可不多时,她却又禁不住心中的好奇,用最快的速度小心瞥看了一眼。
那是一张枯槁陌生的脸,唯一熟悉的是那双眸子。而就在十天前,她还记得病重躺在榻上休养的女皇在面对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时,脸上敷了脂粉,头上插着宝钗,无论肌肤还是眸子都带着年轻人一般的光泽,看上去一如寻常四五十岁妇人的光景。
这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而那话语中附带的吹气则让她的耳朵痒得慌——“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人自然也就撑不下去了。”
虽说恨得牙痒痒的,但凌波却没法回头和这个可恶的家伙算账,只得暂时记在心里头。虽然她不敢再冒着危险瞧看外头,但清晰的话语声还是传了出来。
“云娘,你说朕到了九泉之下,他见到朕的时候会不会生气发火?”虽说是问句,但问的人显然没有指望会得到回答,不多时又喃喃自语道,“他一定会恨我入骨,除了显儿和旦儿,朕把高祖、太宗,还有他的其他儿子全都杀了,还夺了李唐的社稷。他虽然曾经对不起我,但我做的事情更对不起他。我是他一生最爱的女人,若是他知道这些,怕是我要成了他最恨的女人……”
从朕到我,这口气的变化就是傻瓜也能听得出来。唯其如此,凌波更是感到心惊肉跳。没了牙齿的老虎也是很恐怖的,再说,她这个所谓韦皇后特使根本就是花架子,这要是真的被她那位姑婆发现,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还有,高力士这个死小子,看这情形绝对不会是第一次来偷听了,他怎么就那么大的贼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女皇唠唠叨叨了老半天,而那个被称作云娘的女人却几乎没有说一句话,最多也就是嗯几声答应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木轮椅的声音方才消失在了房间中,连机括的响声都清晰可闻。
直到确定四周确确实实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凌波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脚下一软差点没软瘫在地。开玩笑,她还想多活几年,这种偷窥是要人命的!想到这里,她登时转身怒视着高力士,却见对方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怎么样,倘若你把这事情告诉那位李大将军,或者干脆上报给上官婕妤或是韦皇后,岂不是一桩大大的功劳?”
“功劳个屁!”气急败坏的凌波终于顾不上什么风度,横竖她从来都没把自己当成过淑女,顿时破口大骂了起来,“这要是观风殿离这里远,女皇怎么能轻易过来?分明这里就是观风殿附近!这要是人家问我怎么出现在这仙居院,我怎么说?这种功劳上身,那我就等死吧!”
“我这不是试试你有没有变笨么?”高力士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旋即丢开了刚刚那种涎着脸的笑容,正色问道,“小凌,你已经及笄,也就是说可以嫁人了,你可考虑过将来的事?别看你现在日子过得还滋润,若是嫁错了人,那晚年说不定比女皇更惨。”
这个乌鸦嘴!
凌波恨不得直接来一个撩阴腿,见高力士未卜先知一般躲得远远的,她这才哼了一声。算了,这招式对这小子压根没用。
寻了一个地方坐下,她这才开始发呆。虽然她父母双亡,但家里长辈还是一拨拨的,而且个个是皇亲国戚。不出意料的话,她的婚事要么是联姻,要么就是嫁一个宗室子弟,这还算是好结局。若是不好……指不定会嫁一个番将,或干脆是嫁一个不知道天南地北的土王。
看到凌波坐在那石头上出神,高力士却没有上去,而是抱着双手在那里看她。这洛阳宫就犹如一口大染缸,能够把起初原原本本的人染成各式各样的。就像他得意的时候,有无数人奉承;他被驱逐出宫的时候,亦有更多人落井下石。于是,他早就习惯了。只有这个答应了他姐姐说要照顾他,硬是以年岁比他大自封为姐姐的小丫头,有时候圆滑得惊人,有时候却固执得可怕。
他忽然开口建议道:“如果你不想平平常常嫁人,也可以考虑一下当今陛下,只不过想必有韦皇后和上官婉儿在,估计你没什么好果子吃。正好现在要册立皇太子,你大可退而求其次。韦皇后如今膝下无子,想必也愿意用一个人来拴住皇太子,只要上官婉儿肯推你一把,这个皇太子妃就跑不掉了。如今的皇太子妃以后就是皇后,或者是皇太后,也许像女皇那样君临天下也未必可知。怎么样,我这设计不错吧?”
凌波原本心情就乱七八糟的,听高力士信口开河胡掰一通,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什么不错,糟透了!皇太子妃?谁稀罕!这昔日孝敬皇帝和废太子贤都是女皇亲生的儿子,结果还不是一个死字,更何况如今甭管立哪一个,都不是韦皇后亲生的,我难道嫁过去当夹心肉?再说了,你难道以为武家的女人都死绝了,需要我这个没父母撑腰的孤女出头?”
高力士头一回说的功劳还仅仅是玩笑,但这一回却带了几分认真的劲头,可是,在凌波的反唇相讥下,他忽然觉得自己才是一个白痴。然而即便如此,他却受不了凌波那种看白痴似的目光,连连咳嗽了几声。
“不管怎么说,这事情你都得放在心上,未雨绸缪总归比到时候束手无策的好。”
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凌波当然不会不考虑。然而,她总觉得现如今看似四平八稳的朝堂上难说得很。她倒不指望将来夫妻之间能恩爱永久白头偕老,她只是不希望,现在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将来一眨眼间就没了脑袋。
尊贵如太平公主,昔日精心挑选的夫婿还不是被活活饿死狱中?她没有那种抗击打能力,哪怕未来的夫婿并非她所爱,也绝不希望他会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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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挑男人的诀窍
连着好几个晴天之后,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又让整个洛阳宫变成了洁白的世界。尤其是缺乏打扫人手的上阳宫,则更是银装素裹,最深的地方甚至有半尺厚的雪。
清晨,雪地里肃立着无数身着甲胄的羽林军,个个如同桩子一般站得笔直,那黑色的格调和白茫茫的雪地交相辉映,显出了无尽的肃穆。大约由于皇帝和百官都已经赶来的缘故,地上的脚印足足绵延出去数里,放眼看去那官服的颜色从紫色、深绯、浅绯、深绿一直往下,竟是衬得雪地上好似绽放着一朵朵艳丽的鲜花。
除了数不尽的进贤冠之外,还有几个与众不同的身影。虽说天上不见太阳,但雪地的光芒映得那满头宝钿花钗熠熠生辉,那青色的厚重袍服仿佛也显得鲜艳了起来,衬托着那几张娇艳的脸愈加意气风发。
这又是皇帝李显率百官谒见则天女皇的日子。然而,往日这种场合只有百官需至,今天除了韦后之外,却破天荒云集了七位公主——太平、长宁、安乐、宜城、新都、定安、金城公主。这其中,太平公主作为李显的嫡妹,当朝唯一的长公主,一身深青色袍服自是显得无比庄重,而自她往下的其他六人则是妩媚的妩媚,娇艳的娇艳,懵懂的懵懂。
最显眼的却是安乐公主,虽说和其他姐妹一模一样的装扮,但同样的宝钿同样的花钗,在她的头上却闪耀着和别人不一样的光辉。而那中间掺杂着无数金银线的礼服,亦是显得格外妖艳。那面上肤若凝脂,顾盼之间流光溢彩,更是流露出了一种别人所没有的傲气。
山呼海啸拜舞的人群中却没有上官婉儿,此时此刻,她正在仁智院中,又好气又好笑地打量着面前那个可怜巴巴的小丫头。
短短几天,上官婉儿就彻底奠定了自己在新朝的地位,不是作为李显的宠妃,而是作为新朝真正执掌草诏的核心人物。尽管昔日她曾经为则天女皇做过同样的差事,但那时候是诚惶诚恐不敢有半句多言,现如今她却是韦后的智囊,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影响皇帝的决策。就在昨天,她替韦后完成了一个最大的心愿。
虽然宫中早以韦皇后称之,但韦后正式的皇后册封却是昨日刚刚发布。册封皇后大赦天下以外,还附带了一条追赠韦后之父韦玄贞为上洛王,母崔氏为妃。虽有大臣上书反对,这一诏令却最终获得了通过,这也让上官婉儿又吃了一颗定心丸,知道自己找准了靠山。
“这十几天呆在上阳宫,你可想明白了?”
虽然有高力士常常来串门子,但凌波素来是跳脱惯的人,这上阳宫就算再大,三五天下来也给她逛了个遍。当然,有了第一次的教训,之后她是打死都不肯往仙居院那地方去。十几天下来她已经快憋疯了,哪里还愿意在上阳宫多呆?于是,她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还没说话就见上官婉儿摇了摇手。
“我且问你,那个高力士频频在你这里出入,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事情凌波早就和高力士对好了口供,遂编造了一通故事。无非说高力士虽在上阳宫却忧心前途,故而想和她拉拉交情之类的话。而在上官婉儿若有所思的时候,她又忽然笑吟吟地说:“姑姑放心,我并不曾对他做出允诺,只提醒他好好谨守本分。这内侍省上上下下也有几十个头头脑脑,他这个年纪轻轻的算什么?”
“小丫头,十四岁的内府丞,我大唐朝这近百年来可曾有过?”上官婉儿晒然一笑道,“内侍省那些人早就该清理清理了,高力士既然是个晓事的,到时候不妨用一用,总比某些不识相的好。只不过,你还得在这里住上一阵子。”
听了这最后一句话,凌波登时苦了脸,当下便想再求恳求恳。谁知上官婉儿微微一笑,吐出了一句犹如九天仙乐一般的话:“虽说则天女皇病居观风殿,又有羽林军守护,但最近有消息说有人图谋不轨,所以你得在这里守着。每天你可以在观风殿附近转转,不用守那些禁令。我也知道你是闲不住的性子,所以我和陛下韦皇后都提过了,你明天可以出去一趟,不限什么时辰。以后若是想出去,就派人给我送个信也罢。”
图谋不轨四个字含糊得很,凌波登时心中一动,想要问个清楚,可看上官婉儿那表情又不像会告诉她的样子,她只好暗自盘算到时候从别的渠道好好打听打听。放下一颗心的她刚刚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润嗓子,岂料下头一番话差点让她失态到一口茶水喷出来。
“谯王李重福那天跑到我这里闹了一场,见事情不果就跑到张柬之那里哭诉。可惜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做的那些勾当谁都心里有数,所以张柬之桓彦范五个谁都不理他。就在昨儿个一早,他已经被贬为濮州员外刺史,不奉诏不得回京!这么一来,剩下的两个皇子就只有义兴王重俊和北海王重茂。这若是立皇太子,多半就是义兴王,他正好尚未婚配,丫头,你想不想当皇太子妃?”
“不想。”
凌波几乎是吞下水的同时便异常坚决地道出了两个字。正当她想一口气把无数表示态度的说辞倒出来的时候,上官婉儿却没有追问下去,而是看着她忽然笑了,紧跟着,那只白皙柔滑的手甚至在她面颊上轻轻掐了两记。
“啧啧,小妮子真是出息了,连皇太子妃都看不上!”调笑了一句之后,上官婉儿轻轻叹了一声,“你是武家人,只怕陛下和韦皇后想同意这桩婚事,张柬之他们几个也不会同意,你能当个太子良娣就不错了。丫头,看在你我相知相识一场,自个把眼睛擦亮些,找个好男人,只要不是那么出格的,你伯父那里自有我去说!”
仿佛是觉得不够,她又着重补充道:“挑男人的诀窍很简单,这要前途事业的都免不了三妻四妾,未必是佳偶。要我说,不妨找个性子懦弱可欺的,你将来也好把得住他,就是多找几个男宠他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男宠……凌波见上官婉儿眉间露出了一丝落寞,冷不丁想起上次撞见武三思赤条条出去的场景。以韦后的身份,头一次到仙居殿和上官婉儿一起尝尝鲜还可以,这之后定然不会再和别人一起分享。也就是说,上官婉儿拱手把情人送给了别人。
想到这里,她不禁凑上前去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姑姑口口声声说什么男宠,是不是寂寞了?”
这样一个能够让无数女人脸红的问题,上官婉儿却只是露出了一个慵懒的笑容:“人老了总想有个伴,你不曾体会过男女之间抵死缠mian那种销魂蚀骨的感觉,更不知道长夜漫漫的滋味多么难熬。陛下早就力不从心了,否则,贵如韦皇后,又怎么会看上那个混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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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昔日豪宅今颓败
群臣拜谒则天大圣女皇后的次日,铺天盖地的大雪奇迹般地停了。
好容易得到了解禁的机会,再加上又是个红日高悬空中的大晴天,凌波当然不会傻呆呆地闷在上阳宫里发呆。于是,她很没有义气地扔下了憋得慌的紫陌,赶在高力士照例来找她之前兴冲冲地溜了。至于人家找不到她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她暂时还来不及考虑。别说小小的上阳宫,就是殿阁楼台无数的洛阳宫,住上大半个月也是要闷死人的。
然而,真正出了洛阳宫过了天津桥,她却觉得有些茫然了。由于地上积雪尚未化尽,马匹行走不易的缘故,路上并没有多少行人,想必酒肆之中的生意也会冷清不少。而上元节已经过了,百姓大约也忙活生计居多,不会像正月里那样四处扎堆似的闲聊。洛河边冷冷清清,城外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人,这么说来,难道她只能去逛逛南北二市?
可是,她的心里却老是有另一个念头钻出来,犹如挠痒痒似的怂恿她去另一个地方,去看看某个愣小子是不是离开了洛阳。尽管上官婉儿的警告如今犹在耳边回响,但她却怎么都按不下心中的念头。最后,做贼心虚的她毅然决定,先回自己家去换一套衣服装扮一下,然后再溜到积善坊那边去打探打探消息。
只要知道那小子平安无事或是已经离开,她就仁至义尽了!
洛阳百多个坊,几乎个个坊中都有豪宅,修行坊自然也不例外。这座里坊的东北隅,有一座规模不小的豪宅,几乎占去了整个坊接近四分之一的面积。尽管这里曾经的主人是所有武家男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但毕竟姓武,任是谁对这宅第垂涎三尺也只能在心里计算一下。然而,自打此地的男女主人双双辞世,唯一的女儿又被女皇接进宫抚养,打这座宅院主意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而自从正月的政变之后,这宅子附近出没的人则更多,甚至有人老大不客气地敲开大门,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要买这座宅子。这一日,这座门庭还算光鲜的大宅门门口便再次发生了这样的一幕。
“我说老管家,如今这年头你应该知道,武家已经不成了,还死守着这宅子干吗,难道还能过一辈子么?一口价,五万贯钱!”
“老朽说过了,别说五万,就是五十万五百万,这宅子也不卖!我家县主还在呢!”
“你这老家伙究竟有没有眼色?女皇都退位了,你家那个小丫头的县主还能当几天?树大招风知不知道,这种宅子是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能够住得起的?”
“呸!你不过是个狗仗人势的家奴,竟敢诋毁我家县主!滚,再不滚我就要放狗了!”
“老家伙你就横吧,看你还能够狂几天!哼,我们走着瞧!”
远远望见那个拄着拐杖气得发抖的老人,远远望见那个气急败坏地往地上吐唾沫,骂骂咧咧上马飞驰而去的锦衣男子,凌波忍不住牵动了一下嘴角,不自然地露出了一丝冷笑。等到那大门重新关上,又隔了许久,她方才牵着初晴慢悠悠地上去,抬头看了看那牌匾,见已经比有印象的时候褪色了好些,心中又是一动。
树大招风……这座占了修行坊四分之一面积的宅子,还真是树大招风啊!如果她没有记错,同在修行坊中原属于张易之的豪宅,如今已经易主了。
想到这里,她拿起门环轻轻叩击了几下,谁知道老半天也没有半点反应。没奈何,她只得重重地又敲了几下,这下子里头立刻有了动静,一个破锣般的嗓门穿透了厚厚的门板,直接轰上了她的耳朵。
“别敲了,主人不在家,这宅子不卖!”
敢情这位老管家把自己当成买主了!凌波虽觉得好笑,但更多的却是抹不去的伤感,只得高声叫道:“楚伯,是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不多久,刚刚紧闭的大门就忽然打开了,刚刚那个两鬓霜白的老人现出了身影。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终于露出了悲喜交加的表情:“小姐……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
憋出这一句之后,这位已经是花甲之年的老人竟是忽然号啕大哭。凌波慌乱之下,只能赶紧扶着他的肩膀安慰着,随即吩咐里头跟出来看热闹的仆役牵马关门,这才连拖带拽地把人弄进了院子。
她的心中充满了内疚,虽说这几年她常常在外头闲逛,但却一直不曾踏进此地一步,最多也只是在远远张望一下。早知道如此,她就该回来看看的,哪怕只是来看看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楚南。
再次回到这个阔别三年多的家,她便是瞎子也能察觉到其中的破败。那种破败并不在于破损的屋檐,并不在于褪色的立柱,也不在于发黄的书画,更不在于那些衣衫老旧的仆役,而是那种弥漫在整座豪宅中的气息。是了,其实自从父母先后双双去世的那时候起,这座伴着她出生成长的宅子就已经死了。
痛哭过一场之后,楚南终于渐渐恢复了过来,尴尬地用袖管擦着眼角,说话仍有些不利索:“老奴……老奴是欢喜糊涂了,小姐难得……难得回来,怎么都是高兴事,老奴立刻……”
不等他把话说完,凌波便笑着摆了摆手,道自己只是回来看看。一如小时候那般,她拉着楚南的手在整座宅子里转了一圈,不无意外地看到了人数锐减的仆役以及比前庭更加破败的景象。青石路的不少地方都开裂了,地上甚至能看到碎瓦,若不是荷塘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还不知道是怎样让人心烦的情景。
“小姐……”
此时此刻,不用回头看,她便能猜到楚南脸上那种愧疚的表情。不消说,这位和她父亲一样憨厚的老人一定会把这一切都当成他的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转过头来,认认真真地说:“楚伯,我进宫的时候带走了家里大部分积蓄,爹娘去了之后又没有什么收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
面对这个为家里操了一辈子心的老人,她微笑着按住了他的肩膀:“楚伯,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不用再惦记着什么昔日。昔日的荣耀也不过是借着则天女皇的光罢了,爹娘又不在乎那些。宅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没必要为了死物而折腾活人,不是么?”
楚南听着这些话,脸色一片茫然。昔日就聪明伶俐的小姐进了宫,说话似乎更让人费解了。然而,他的心里还是高兴的。即便在宫里走了一遭,小姐还是小姐,一点都没变,这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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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男人的交情
一条洛水把整个洛阳城分成了上下不等的两部分,因此洛阳不像长安城那样四方对称。洛阳宫位居洛阳西北隅,端门通过黄道桥、天津桥和星津桥三座桥和洛水南岸相接,乃是文武百官上朝的要道。
积善坊毗邻洛水和星津桥,进出皇宫极其方便,因此很多官员都在此居住。此地赫赫有名的是五王子宅,想当初女皇仍在位时,相王李旦五个出阁建宅的儿子就全部住在此地。五座宅子连成一片,虽然都算不上规制极高,但却胜在亲情融洽,可谓是积善坊中一大风景。
可巧的是,女皇昔日最宠爱的男宠之一张易之偏偏蒙女皇赐下了原本属于邱神勣的旧宅。他虽然不住在此地,但仿佛是为了和其他人比风头,愣是把一座别业造得富丽堂皇,比那五位天璜贵胄的宅子加在一起还要豪华。如今时过境迁,那花团锦簇一般的豪宅一转手被新皇李显赐给了皇弟李旦,不得不给人沧海桑田之感。
这大半个月以来,裴愿一直住在这积善坊。由于风头尚未过去,他不好随便出门,就连三个忠心耿耿的仆人也不敢顶着风头在外边乱逛。于是闲来无事的时候,他只能在书房里浏览那数不尽的书,要不就干脆下演武场和张二罗七打上一场。张二也就罢了,原本就身材敦实健壮,可罗七的功夫大多数都在小巧腾挪上头,哪里比得上裴愿的天生蛮力?
只是第一天,黑脸罗七就变成了青一块紫一块的大花脸。偏生裴愿事后懊悔得什么似的连连赔礼道歉,第二天下了场却又是手脚没个轻重,悲愤交加的他在无可奈何之下,干脆一到裴愿练武的时候就有多远躲多远。
然而,却有人偏偏喜欢在裴愿练武的时候造访。这一日,骆五照例站在场边,看自己少爷虎虎生风地舞刀时,孰料旁边忽然响起了一声赞叹。
“裴兄弟虽是少年,这刀法却已经精湛如斯,若是他日长成只怕是少有敌手!此等人才,流落在庭州实在是可惜了。”
骆五已经不是第一天听见这话了。倘若说最初还是有些警惕,那么几天的相处交谈下来,他颇觉得这位临淄郡王是做大事的人,指不定将来裴家满门脱罪还要靠这位郡王。所以,此时他连忙后退一步,笑呵呵地说:“若是少爷听到郡王的称赞,一定会高兴得不成样子!我家少爷文武上头都是好的,就是世情阅历太少,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郡王勿要怪罪。”
“裴兄弟那是真性情,父王喜爱,我也同样是喜爱的。”
李三郎望着场中雪亮的刀光,面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赏。这世上武艺高强的高手多了,只要有手段尽可笼络;这世上读书人中有才华的也多了,只要你展示出雄心抱负,自有人来投奔;这世上的大家子弟也同样多了,能让他看得上眼的却不多。这裴愿能文能武,又出身赫赫有名的裴氏,最重要的是,那种朴实敦厚的性格是中原世家子弟怎么也不具备的。
那些人往往是在会说话识字的时候开始,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到裴愿这个年纪,只怕就是弥天大谎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他一面和骆五闲话,一面在心里盘算怎么把人留下来,尽管那不是父亲的心意。可是,一想到自己已经出阁,只怕在洛阳盘桓不了多久就要离去,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了一丝阴霾。只看这几天朝中走马灯一般的人事变动,以及尊韦后之父韦玄贞为王,他就敏锐地嗅到了一种非比寻常的气息。
刚刚扳倒一个强大得难以置信的祖母,难道反而造就了另外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
裴愿并没有看到场边多出来的人,他只是在专心致志地练习那套刀法。从小,他就知道自己并不是最聪明的人,所以勤学苦练就成了他在习文练武时最大的利器。一遍学不会就十遍八遍,就凭着那股执拗劲,他最终在出师的时候得到了师傅的赞赏,那也是他拜师十年以来的唯一一次称赞。
也不知过了多久,浑身大汗淋漓的他终于停了下来,随手把那把长长的陌刀放回了架子上,一转身便看到站在那里的李三郎,立刻兴冲冲地走了上来:“咦,郡王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刚刚竟然没看见!”
“裴兄弟专心于舞刀,若是看到我,岂不是成了怪事?”
李三郎笑着摇了摇头。端详着裴愿赤裸的上身,他这才发现看似瘦弱的身躯上紧贴着一块块的肌肉,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度。更令他惊讶的是,当裴愿接过骆五递过去的软巾擦拭身体时,那一块块的肌肉尽是迅速消失了下去,最后看上去和寻常瘦弱少年没有任何不同。此时此刻,他不禁心中骇然,若不是看过裴愿神勇的光景,又有几人能看出那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他的怔忡只持续了一小会功夫,一想到自己的来意,他便不再东拉西扯,而是正色道:“裴兄弟,我听人说,你准备过几日就走,可是真的?”
被人问到这话,裴愿的脸上便有些黯然:“我此来洛阳爹爹抱有很大期望,甚至还让我带来了不少财货。仅仅是张二哥他们三人散发出去的,就至少有几千贯,结果却一点用都没有,还险些陷身牢狱。相王和郡王的帮忙我很感激,但一直住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所以我想回庭州去。我没有大才能,但我一定会保护好爹爹,绝不会让裴家沉没下去。”
这话比什么豪言壮语都让人震动,李三郎忍不住击掌赞道:“好!”
他猛地在裴愿的肩膀上按了按,沉声说道:“裴兄弟,我也不和你打诳语,裴相国昔日冤情天下皆知,原本就该赦免。昔日齐桓公尚能赦管仲,陛下却因为心结难解不赦裴相国后人,实在是令人失望。不是我和父王不肯建言,父王昔日毕竟曾受裴炎拥立,我身为晚辈更不好轻易出头,但此事不会就这么迟迟拖下去。裴兄弟若是信得过我,信得过父王,便请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不是我夸口,凭着父王安国相王的名头,绝没有人敢私自闯进这地方搜查!”
裴愿本心是不想麻烦人家,孰料对方竟是如此诚恳,他顿时心动了。一抬头瞧见骆五站在李隆基身后连连点头,满脸的喜色,他本能地想要答应,却忽然记起了父亲素日那不能轻易受人恩惠的教诲,于是把心一横摇摇头道:“我已经承蒙相王和郡王这么大的帮助,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
李三郎不待裴愿说完,忽然把面孔一板:“裴兄弟,你和开光县主相识只是一日,她就敢求我父王救你。你我如今相识也有半月余,难道我还及不上一个女人?”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没有说你不如小凌。小凌是好人,你……你也是好人。”
裴愿此时只感到自己这张嘴太笨了,要多懊恼有多懊恼,竟是没注意李三郎脸上那抹若有所思的笑意。
“既然如此,你我便是朋友,是兄弟!兄弟之间彼此帮个忙,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句话一出,裴愿顿时打消了最后一点犹豫,满腔热血直冲上脑,一把抓住了李三郎伸出来的手。
“好,我就认了李三哥你这个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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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小人物的悲哀
扎上幞头,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男装,在腰间悬上一把佩剑,出了修行坊的凌波看上去俨然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少年。
大唐风气开放,原本就不禁女子出行,越是贵族仕女越是喜欢骑马出游,别说不戴什么帷帽幕离,就是身上的衣服也往往以轻薄为主。自然,这大冷天的,就是再喜欢玩闹的仕女也不愿意出门,情愿在家里拥裘皮围火炉取暖。所以,凌波这身男装与其说为了掩饰自己的女儿身,不如说是为了避免人家认出她。
出了修行坊,她经过建春门大街上了天街,沿路上人影寥寥,纵有飞骑驰过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少有逗留的,更少有人朝她这个毫不起眼的骑马人瞥上一眼。进了积善坊就更冷清了,不知道是因为此地权贵云集巡行卫士拱卫森严,还是由于天太冷人们都不愿意出门,总而言之放眼看去,街道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荒凉得让人心底发慌。
“难道人都死绝了!”
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凌波知道自己想要找个人打听一下的希望彻底落空,至于找个什么地方窥伺则更是没门了。百无聊赖地在目的地之外远远转了一圈,她始终没敢贸贸然上去敲门,最后只得狠狠心调转马头走了。
听上官婉儿的口气,似乎相王李旦会有麻烦,虽然很对不起这位老好人亲王,但她要是上门,只怕给人家带来的麻烦会更大。都大半个月了,裴愿这愣小子应该早就回庭州了,她瞎操心个什么劲!
为了抄近路,她这次便朝积善坊面向洛水的那个坊门方向驰去。谁知跑出一多半路的时候,她忽然听见呼呼风声中还夹带着叱喝声,仿佛是有人在厮打。虽说理智告诉她如今应该少管闲事,但今天这一趟特地跑出来一丁点成果都没有,她心中自是怏怏。此时策马驻足细听,竟是隐约听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可无论怎么回忆都想不出来。
好奇之下,她便索性想着过去看看,若是真有大事抽身退走也来得及。反正天子脚下,这坊间隶属金吾卫的巡行卫士相当尽职尽责,怎么也不可能遇到危险。
既然打定了主意,她便循声慢慢找了过去,渐渐便进入了积善坊的西北隅。和那些达官显贵的豪宅不同,这里都是些小门小户的房子,虽说不至于有什么难闻的气味,但忽然从刚刚的地头转入此地,自然便有一种极大的落差感扑面而来,就连来来往往的人也多了几个。奇怪的是,即使听到有厮打声,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也是满脸漠然,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追到一条死巷子口上,厮打声和叱喝声忽然停了,凌波正诧异的当口,巷子里头忽然传来了一个恶狠狠的声音。
“身强力壮居然当小偷,真是太没有出息了!这要是在草原上,甭管你们是为了活下去还是为了别的,这就是斩手的大罪!只会摸人家的腰包,你们这三个小子一辈子也就是市井混混,别想有出头的时候!有本事就去好好练一身本领,懂不懂!”
“罗老大,我们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人,可你为什么就盯着我们这三条小鱼?老大,算是我们求你了,我们三个没爹没娘,若不是靠这两只手混口饭吃,别说学本事,只怕是要饿死了!我们知道你好心,你上次还帮了我们三贯钱,可我们转手就得孝敬上头的郑老大一半,剩下的一吊半能干什么?”
“罗老大,你上次说那个瘦猴被人打得半死,可就是这样还是有人干!干这行的人,当初走上这条道大多是被逼的,后来贪心一大就再也没法回头了!洛阳像我们这样的偷儿多了,你就算救得了我们仨,但救不了所有人。”
“大哥,二哥,和这家伙啰嗦什么,他这种一看就是过好日子的人,怎么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走啦,就算他能跟我们十天半个月,我就不信他能跟我们一辈子!”
听到里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凌波连忙策马向前赶了几步,再回头看时,就只见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里头奔出来,头碰头商量了一阵就分头跑了。没多久,巷子口就现出了一个年轻人的身影,东张西望了一会,他便跺脚叹了一口气,站在那里愣愣地出神。
凌波着实没有想到,这么一个面相丑恶的家伙居然会和三个偷儿讲道理。最初觉得荒谬,可听那三个偷儿愤愤不平地反驳,她忽然从内心深处生出了一种深深的触动。瞧见那黑脸家伙站在那里发呆,她轻轻一拉缰绳,掉转马头走了过去,出声叫道:“喂!”
罗七茫然抬起头,一瞧见是凌波,眼睛立刻瞪得大大的,还眨巴了两下眼皮使劲瞅了两下。
确认自己绝对没有眼花,他这才闷声说:“少爷就在家里,你要找他直接过去!我正烦着呢,没空和你罗嗦!”
“谁说我要找你家少爷的?”凌波翻身跳下了马,轻轻在手里敲了敲马鞭,没好气地说,“我不能随便逛逛?”
“随便逛逛你烦我干什么!”罗七忽然提高了声音,脸上满是不耐烦,“我知道你是金枝玉叶,我一个小人物惹不起你。好,你不走,我走!”
他言罢转身就走,谁知才走出几步,身边就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侧头一看,却见是那个讨厌的丫头正策马走在自己旁边。满心气恼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不去看旁边的人,见前头正好有一条小巷,便一转身走了进去,谁料那马蹄声就犹如附骨之蛆似的,始终紧随身后。
为了甩掉那个讨厌的尾巴,他遇巷穿巷东拐西绕,等到马蹄声消失才松了一口气。然而,到最后终于穿出了一条漆黑的深巷时,他却看到巷口早有一个人笃悠悠地牵马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等了他很久。
“忘了告诉你,我从懂事的时候就一直在洛阳四处逛,这积善坊我就是闭着眼睛,也比你识路。”
罗七自打刚刚开始就觉得心里头憋得发慌,此时再听到这么一句仿佛是嘲讽的话,顿时怒不可遏。
“你究竟要跟着我做什么!就算我当初有眼无珠得罪过你,难道还要我磕头给你赔礼道歉?为什么同样都是人,那些不过是小偷小摸的人就要被问罪,甚至要被斩手,那些偷了甚至抢了更多东西的人就能逍遥自在地享福!为什么这世道这么不公平,你说,为什么!”
望着那个一瞬间激动得仿佛要发狂的人,凌波忽然想起了上官婉儿常说的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谓世道,不过是人组成的东西,原本就是由少数人支配多数人。而无论是被人寄予厚望的苍天还是大地,终究不过是死物,即便它是绝对公平的,对于世人来说又如何?一万人眼中有一万种公平,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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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PS: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问题,可能没表达清楚,改一下。
第三十一章 与众不同
东都洛阳有三大市,南市北市和西市。西市较小,北市由于迁都洛阳而得到了飞速发展,甚至出现过上万艘船塞满北市漕渠的情景。而南市内清渠行船,榆柳交荫,市内行一百二十,肆三千余,甚至搭着四周的市墙开了四百多家商铺,可谓是繁华之至。虽说品官不得入市内,但豪门仆役再加上各色商贾,依然是人头济济。
即便是贵人,若是稍加装扮想要一睹南市盛况,等闲绝对不会被人察觉。这要是被人察觉……只要不是宰相这样的高官,顶多就是个慕名罪过罢了。比起在平康坊眠花宿柳的风liu罪过,这着实算不上什么。
南市肆三千余,自然少不得酒肆食肆以及客栈。酒从最便宜的二十文钱一斗到最贵的十金一斗,菜肴从最便宜的三文一样到最贵的百金难求,客栈从最便宜的二十文一夜大通铺到最贵的数十贯钱独院……总而言之,如果有钱,南市的东西任君挑选。如果没钱,很简单,三个坊门都开在那里,请您哪里来哪里回去!
在南市那么多酒肆中,永嘉楼素来享有盛名。倒不是因为它卖的东西如何好如何贵,而是新鲜。最最难得的是,它一个月推出一种新酒,保准和之前售卖的口味不同。曾经有好事的酒徒收集了三年的酒,到最后三十六瓮拿出来一喝,果然是滋味各有千秋。于是,这名声流传在外,酒客就更多了。当然,因为新奇的缘故,价钱也当然不便宜,比照粮价,这一斗酒的钱可以买好几斗粮食了。
正因为如此,这一天在永嘉楼二楼,看到某个一口一斗往嘴里灌酒的黑脸家伙,无数酒客都在心里咒骂不已。看那桌子上的好些空酒斗,这个酒鬼已经喝多少了!有这么喝酒的么,这究竟是喝酒还是喝水?那家伙的同伴是干什么吃的,知不知道永嘉楼的酒有多贵,别到时候付不出酒钱被人扣下来!
凌波一向以为自己看惯了能喝酒的人,然而,今天看到对面的黑脸家伙不要命地死喝,她这表情也犹如看到妖怪似的。看到对方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把七斗酒喝了个精光,她忍不住朝人家的肚子扫了一眼,随即一个眼神把旁边想要问什么的小伙计给轰走了。
七十文钱一斗酒,加在一起就是半吊钱,这人家卖苦力的一个月最多也就是挣这么一点,全都给这个死家伙一口喝光了!
“喝够了没有?”
罗七已经是喝得昏昏沉沉,根本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他本能地伸手拿过身边的酒斗,摇摇晃晃送到嘴边方才发现点滴不剩。他眯缝着眼睛看着对面满脸寒霜的凌波,忽然笑了起来:“你知道么?我也曾经是个贼。”
不等人家开口,他就突然打开了自打刚刚来到这里就一直尘封的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听说,我的祖父当年在朝廷当着一个小官,因为得罪了一个大人物,所以一夕之间被贬官流放庭州,而且还连累了一家子人。他没有裴公的坚忍,也没有裴公的运气,到了庭州不久之后就郁郁而终。我爹从富家公子成了流人,原本还可以等待朝廷恩赦,但他比我祖父更不幸,他得罪了庭州当地的豪强,结果以大逆之罪被当众斩首,妻儿没为官奴,所以,我从出生开始,就不是自由身。”
对于这个最初试图调戏自己,之后又屡次露出咋咋呼呼一面的黑脸丑汉,凌波自然是没什么好感。而就是先前他和那三个小贼的一番话激起了兴趣,继而更是多管了一番闲事。此时听到这些,她不由得收起了起初的戏谑,眼神中的不耐烦和嘲弄也消失了。
“你没必要同情我,我不可怜!”虽然酩酊大醉,但罗七却仿佛仍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忽然用手支着脑袋坐正了一些,“我娘为了生存,在官奴劳役之外还不断出卖她自己,当发现这样依旧没法供养我之后,她便只能让我去偷东西。她曾经是秦州老世族的千金,当初嫁给我爹之后也被人称为天作之合,可一朝沦落庭州,不但没有任何家里人关心,甚至要亲自带着她的儿子以偷窃为生,因为不是那样就根本活不下去!”
罗七忽然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巨大的力道使得不少人朝这边投来了诧异的目光。他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痛苦之色,甚至连眼眶也一下子红了,紧跟着便呛得连连咳嗽,借此用袖子掩去了夺眶而出的眼泪。
对于这种情况,凌波不禁有些懊悔,甚至有离开的冲动。虽然刚刚这家伙还算有克制,声音并不算太大,但难保没有人听到些什么。可是,她如果拂袖而去,那些尘封多年的往事毕竟是这黑脸家伙的隐私,怎好再让不相干的人听去?
“我们用白天偷来的东西维持生活,而到了夜里,我娘就会用荆条抽打我,教导我志士不饮盗泉之水,教导我读书认字,这样矛盾煎熬的日子我过了十二年。我清清楚楚记得,我十二岁那年,母亲的头发已经全都白了,每一天都好像是她最后的日子一样。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忘记她的教导。因为她在我的心里头扎下了一根最深的刺,告诉我哪怕是在最痛苦的时候,也一定要活着。”
“一切只是为了活着,活着才有希望能够翻身,你说,这是不是很滑稽?”罗七忽然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睛,哈哈大笑了起来,笑了老半天方才又拍了拍桌子,“之后就好似那些传奇一样,我遇上了裴公。因为怜我们母子孤苦,再加上经历相似,裴公设法用他的威望和金钱赎出了我们母子。而就在我们脱离苦海的那天夜里,我娘悬梁自尽了。所以,我恨那些小贼,但是,我又可怜他们。我知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看到他们就看到了我的过去,所以我总是傻呆呆地想去做些什么。”
“从庭州到洛阳,每次我都会多花很多不必要的钱,结果却每次都碰到一鼻子灰!只有少爷那样宽厚的主人,也只有张二哥骆五哥那样经历过苦日子的,才能容忍我这个愚蠢的家伙到今天!”
凌波一直认认真真地听着,末了却想起了昔日的一段往事,于是认认真真地说:“我去世的爹爹曾经说过,身世悲苦的人不可怜,忍辱负重的人才可怜可敬。我有一位姑姑也曾经说过,要舍弃生命很容易,但要舍弃表面的尊严,却在内心深处保留尊严,这几乎是任何一个正常人所无法做到的。要我说,韩信胯下之辱,勾践卧薪尝胆,最后不是都大出于天下么?”
“是吗?你真的是这么想的?”罗七陡地正坐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叹息了一声,“我一直认为少爷那种憨直的性情,为什么偏偏和你投契,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确实……确实是与众不同的。”
轻轻道出了最后一句,他猛地一头栽倒在了桌子,终于醉了过去。
坐在那里的凌波却没有注意到醉倒的罗七,她心中满满当当充斥着那最后几个字——她真是不同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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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八竿子打不着的兄妹
在酒楼没钱付账怎么办?
方法一,用身上的其他等值物品抵债,回家取了钱赎回;方法二,留下来打工还钱,前提是老板能够同意,而且本人愿意卖身;方法三则是最最简单的,那就是被伙计们暴打一顿后直接送往官府——毫无疑问,在酒楼不需要人手,同时赖账的人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抵账物事的情况下,第三种方法是最最通用的。
凌波毫无顾忌地在烂醉如泥的罗七身上翻找了一阵,最后找到了可怜巴巴的三十文钱。至于是真的没钱,还是这该死的家伙把钱都拿去帮了那三个贼,她就不知道了。按照她向来为人的准则,那定然是把人扔下直接扬长而去,反正罗七和她还有旧仇没算。然而,罗七醉酒之后诉说的那段往日,触到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算了算了,看在她和裴愿相交一场的份上,这讨厌的黑脸家伙不管怎么说都是裴家人,她就当破财消灾吧!
对着那个伏在案头呼呼大睡的人恶狠狠瞪了一眼,她便叫来了伙计结帐。付清所有酒钱的时候,她明显看到,那个年轻的小伙计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大约是先前担足了心思。
于是,她少不得吩咐人家好好照看一下罗七这个醉汉,自己则是揣着空空如也的荷包准备打道回府,心底懊恼极了——带出来的钱给家里的楚南留下了不少,如今这一花完,她是甭想去买什么酒菜了,也只能对不起那些大冷天还守着宫门的羽林军卫士们了。
走出永嘉楼,刚刚楼上的喧哗便从耳边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大街上更大的喧哗声。看到伙计把自己的坐骑牵了出来,凌波便上前***了一下初晴的颈子,亲昵地为它抚平了颈上的鬃毛,正准备翻身上马,却不料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十七娘!”
怪事了,南市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怎么还会有人认出她来!
凌波转过头来一瞧,顿时愣住了。出声叫她的是一位年轻人,面貌俊秀神朗。
只见他的头冠上镶着一颗圆滚滚的明珠,遍体锦衣华服,就连外袍的衣角上也滚着一圈刺绣,那种白皙的肤色就连养在深闺的仕女看到都要自惭形秽。此人俊则俊矣,眼神中却流露出一种倨傲之色,时时刻刻微微上浮的嘴角更显出了几分轻佻。
他身后是一对生得一模一样的侍从,双双垂手站在那里,连眼皮子都不曾抬一抬。虽说两人比起主人的俊朗显得平庸无奇,但若是放在其他地方,至少也算得上清秀,但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绝对没有路人会朝他们俩瞥上一眼。而不远处的地方,亦能看见几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即便没有穿着统一的服色,但只看那种光景,凌波便大致能够断定,这些定是武家的精锐护卫。
认出来人乃是武三思的儿子,安乐公主的驸马武崇训,她顿时为自己的背运而懊恼不已。但这时候躲是躲不掉了,她只得叫了一声五哥,露出了一个要多灿烂有多灿烂的笑脸,心里是要多腻味就有多腻味。
武家虽然没什么出色的人才,但胜在人口多,她在宗族千金中一排便是第十七,几乎是小得不能再小,而武崇训的年纪则是排在第五。只不过,她是孤女,和父亲是梁王武三思,妻子是安乐公主的武崇训基本上没什么话可说。平日武家大祭的时候,她从来都是在女眷中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窝着,和武崇训八竿子打不到一块,说过的话大概用一只手就能数出来。所以她实在搞不懂,这武崇训忽然出声叫住她干什么。
“若不是爹爹提起,我还不知道武家原来出了一个巾帼英豪。”
人说美人一笑倾人国,武崇训低声一语忽然一笑,也引来了这条路上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关注的眼神,甚至有人看得太专注而忘了做生意。这也难怪,南市虽然繁华,但来往的多是满身铜臭的商贾,最多也就是豪门仆役管事,哪曾有这样出色的俊俏人物?而让凌波始料不及的是,也有不少人朝她投来了倾慕的眼神——不消说,由于她作男子打扮,大多数人又听不清楚他们的说话,想当然地把她当作了男儿。
此时此刻,她也顾不上四周那些让她起鸡皮疙瘩的眼神,只顾着在心里大骂武三思多事。在洛阳宫里她就是一个小人物,用得着特地和儿子提起么?再说了,她在上官婉儿那里转悠也不是一两天了,这老家伙怎么像是才看见她似的!
不满归不满,人家既然说了好话,她只好没话找话说地谦逊了几句,正想托辞走路,谁知武崇训忽然朝她作了一揖。她正觉得莫名其妙,对方这才直起腰来,低声道出了一番让她瞠目结舌的话。
“十七娘,我要到前头的芙蓉馆中走一趟,今儿个遇上你就再好不过了。你若是无事,可否陪我一起走一趟?”
这种要求让凌波一下子愣住了,本能地便想拒绝。话还没出口,她猛地想到今日回家时看到的那幅破败光景,心中一动顿时有了计较,遂打起笑脸点了点头:“五哥既然说了,我怎好拒绝?只不过,我这一趟可不是白跑的,你总得给我一点好处是不是?我可把话说在前头,我从来没去过芙蓉馆那种地方,可别指望我有什么好眼光!”
武崇训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十七娘你那么早就知道跟着上官……你若是没眼光,天底下还有谁敢说自己有眼光?至于好处么,你放心,到时候包你满意!”
既然达成了协定,凌波便上了自己的马儿,跟着武崇训三人走了。她丝毫没有注意到,二楼靠窗的位置一直有一双眼睛在注视她。
那个人影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凝望着她消失的背影,忽然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就在凌波结账下楼的时候,罗七的酒就已经醒了。刚刚酒醉说出那么一些话之后,他警醒过来就后悔了,只是当听到凌波那一番感慨之后方才隐约释然,随即借醉伏倒在了桌子上。然而,当他小心翼翼看她下楼的时候,却看到了那个突然出现的翩翩贵公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一种追下去看个究竟的冲动,但最终还是硬生生止住了。
罗七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管怎么说,少爷和她是没有可能的,而他自己则更没有必要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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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芙蓉馆
在寸土寸金的南市,芙蓉馆占据了一个相当好的地理位置,进进出出的都是锦衣华服的有钱人,生意兴隆得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然而,芙蓉馆并不是什么烟花之地,它所经营的是中原大地最为古老的一个买卖,买卖的不是死物而是活物。这活物不是别的,正是哪家高门宅第都缺少不了的东西——奴婢。
若单单只是一般的奴婢,芙蓉馆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名气。这南市三千多个店铺中,贩卖奴婢的少说也有几十家,但它却胜在路子宽人脉广,总能提供最最合适的人。哪怕是如今在大唐权贵圈子之中很是盛行的新罗婢昆仑奴,在这里亦是能找到最好的。
武崇训和凌波一起跨入大门,便立刻有两个机灵的伙计迎候了上来。面对他们殷勤的询问,武崇训只是四处打量了一阵,却一言不发。于是,旁边的凌波也只好装哑巴。她还是头一次来到这种地方,可以说是睁眼瞎,自然不会傻乎乎地当出头鸟。
一旁另一个伙计觑着光景似乎有些不寻常,拔腿便到里头寻主事者。不多时,一个丽人便风风火火地奔了出来,一看到武崇训便眼睛大亮,旋即轻盈地飘上前来,风情万种地行了一礼:“奴家万芳,不知贵人莅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凌波好奇地望了一眼,发现这万芳生得妩媚妖娆,身上该丰腴的地方丰腴,该纤细的地方纤细,不施脂粉却仍是显得秀色可餐,比宫中某些刻意打扮的所谓美人竟是中看得多,忍不住多瞅了几眼。结果,人家大概是瞧穿了她的女儿身,根本连正眼都不给一个。
武崇训自己家里就有一个绝色妖娆的妻子,昔日房中也不知道收纳过多少美貌侍女,因此万芳这点美貌他压根没放在眼里,只是扫了一扫便淡淡地丢过去一个木牌:“赶紧让孟胖子来见我!”
说完这话,他便负手站在那里,露出了一种自然而然的倨傲。
万芳在芙蓉馆也不是一两天了,见惯了腰缠万贯的主儿,还有那等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物,此时心底不禁有些腻味——看你这小白脸生得俊俏,指不定靠这幅色相伺候人,有什么好神气的!真正若是当官的,会亲自跑来这南市?
然而,她低头看清了那木牌上的字,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面上原本就殷勤的笑容一下子绽放到了十分,一面打发伙计去请馆主,一面赔着小心和人说话。一直等到自家那孟大馆主亲自作陪,看到老板那脸上的表情比看到亲妈还恭敬,一口一个大人叫得殷勤,原本就吃惊的她方才瞠目结舌。
这这……这个俊朗十分的小白脸,居然真的是安乐公主府的大人物!
芙蓉馆的馆主孟辉人称孟胖子,等闲并不露面。他在洛阳经营的营生不止是奴婢这一种,今儿个也是接到消息特地在芙蓉馆等候武崇训,谁知下头人险些看走了眼。此时,他赔了千万个不是,这才满脸堆笑地头前领路,眼角的余光却在朝武崇训旁边的少年郎身上瞟。
这女扮男装的少年别人看不出来,可他毕竟看过无数少男少女的身子,这点底细又怎么可能瞒得了他的眼睛?可是,倘若是武崇训的侍妾之流,公然带到这种地方也未免太招摇了,难道这位大唐驸马小梁王不怕家里的公主吃醋?
虽然是卖奴婢的地方,但芙蓉馆这里自然不会像寻常地方人市上四处头插草标的光景。从外间通过小廊通到里间,四周但见仆役垂手侍立,陈设优雅大方,看上去竟好似富家宅院。凌波固然是第一次来,武崇训亲身前来也还是第一次。往日哪怕是他要亲自挑选,也往往是让孟胖子把人送到家里去。
“大人先前说要亲自前来,小人还以为是听错了。其实大人有什么吩咐只消吩咐一声,甭管是什么样的人,小人都会准备好送过去……”
“少罗嗦,你以为我闲来无事愿意跑你这个地方?”
武崇训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继而转头对身旁的凌波笑道:“十七娘,待会挑人的时候你可得帮我好好看看。先头上官婕妤求准了陛下,长安群贤坊已经开始造房子了,少不得也需要人手。你和上官婕妤交情深厚,一定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人。否则爹爹若是送了人过去她不满意,我这个儿子脸上也不好看。”
凌波起初还吃不准这武崇训硬是拉她到芙蓉馆所谓何事,听到这里总算是明白了。单单是上官婉儿做的那些事,她那伯父武三思怎么报答都是应当的。话说回来,她早就听上官婉儿说过想要在宫外居住的心愿,如今倒好,这李显完全把规矩之类的事情丢在了脑后,居然真的允准了一个妃嫔在宫外造宅第居住的要求!
这样一个大度到荒唐的皇帝,似乎从古到今还从来没有过。
“伯父和五哥既然这么有心,我待会一定严格把关。”她狡黠地一笑,暗想自己正愁那件事没法开口,如今正好敲诈武氏父子一把。与此同时,若是能够把先前上元节的那点麻烦事一体撸平,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时候,旁边的孟胖子悚然动容。原以为武崇训只是前来给家里挑上一些可人儿服侍,却不想还有这样送人的大用处,怪不得要亲自来。听两人这称呼,却原来那少女是武崇训的堂妹,而且还和宫中那位上官婕妤交情莫逆,他居然看走了眼。
走了一小会,前头已经到了长廊尽处。豁然开朗的院子里矗立着一座亭亭玉立的翠色小楼,小楼的门口一左一右站着八个妙龄少女,俱是低垂着头看不见颜色。等众人走上前去,八女便齐齐下拜。
彼时天寒地冻,八人却全都是身穿轻薄纱衣,跪在冰冷的地上纹丝不动。此情此景,身上穿着厚厚裘衣的凌波忍不住皱了皱眉。见身边的武崇训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孟胖子的恭维,对这些跪伏的少女仿佛视若无睹,她心中就更不舒服了。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孟胖子敏锐地察觉到凌波的不快,赶紧示意八女入内侍候,这才躬身请武崇训入内,随即又朝凌波做了个殷勤的手势。把两人送入内间正座之后,他便笑吟吟地说:“两位稍待片刻,我现在就去把人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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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美妾和男宠
外头天寒地冻的季节,这厅堂中看不到任何火盆,不闻半点烟火气,却照旧是温暖如春。好奇的凌波四处一打量,这才发现角落中有一根泛红的铜柱,大约是中间烧着火。这在豪门之中是常见的光景,但在一个买卖奴婢的去处看到这样的东西,她忍不住心中咂舌。这些富商们虽说没多大地位,但有钱还能不会享受?
她这稍稍一分神,耳畔就传来了一阵抑制不住的喘息声,她甚至眼睛都不用斜就能看到那旖ni风光。尽管她知道武崇训绝不是守着安乐公主就循规蹈矩的人,但她着实没想到,当着她的面,这武崇训竟是公然将一个少女抱在怀中,旁若无人地将手探进了那轻薄得什么都能看见的衣襟,赫然是正在搓弄着什么。那少女闭着眼睛听之任之,甚至连一丝象征性的挣扎都没有。
眼看这么一副不堪的场景,按照凌波的本心,此时恨不得站起身拂袖而去,谁知武崇训忽然抽手出来,转过头来对她轻佻地一笑:“这大冷天的在外头走了这么久,连手都冻僵了。刚刚进来的时候我瞧见十七娘你还打了个喷嚏,想必也冷得紧,何不试试?”
我可没有你那么变态的爱好!
此时此刻,凌波的额头上货真价实爆起了一根青筋,正要发作的时候,却只听一阵轻舒柔缓的曲调若有若无地传了过来。她强耐恼怒哼了一声,侧耳倾听时,却觉得那调子犹如和风细雨一般温润绵长,袅袅萦绕在柱子和梁间,给人一种极其慵懒的感觉。
还不等这乐声告一段落,一个女子的歌声便忽然插入了曲调之中。那声音婉转犹如莺啼,又好似软金缠玉,听在耳中甚至让人觉得酥麻无力,使人如堕醉乡。倏忽间,歌声中又多了一个男声,却不是一唱一合,而是柔声齐唱,较之宫中教坊大戏多了几分道不尽的温柔婉约。
随着这曲声歌声,已是有两队人从一旁的门翩翩行出,左男右女。无论男女都是身着轻容,虽有衣却恰似无衣,身上妙处无一不在人目光所及之处。从凌波这个方向看去,这些少男少女最大的不过十八九岁,小的大约只有十三四,面上却都流露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妩媚妖娆。尤其是那左边的六个美少年,人人都好似牙雕玉琢,偏生走路娉娉婷婷,看得她肚肠根都要痒了。更让人打寒颤的是,六个美少年的目光大多时候都在她脸上打转,媚眼抛过来无数。
天哪,这是男人么!
还没等她落荒而逃,武崇训忽然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这砰的一声异常响亮,那正在演示的少年少女顿时慌了,全都吓得跪在了地上。不多时,孟胖子便慌慌张张跑了出来,三两步上前陪笑道:“大人可是对他们有什么不满?他们年纪小不懂事……”
这一次率先发难的却是凌波:“这都是干什么!你看到哪家王公贵族家里头有这样搔首弄姿的!”
一想到刚刚被人乱抛媚眼的情景,她冷不丁感到后背心直冒凉气,干脆起身就往外走。她现在总算是明白了,武崇训所谓的送人给上官婉儿使唤,那指的并不是寻常奴婢,而是上官婉儿常常挂在嘴边的男宠。好吧,她帮着挑两个男宠送给上官婉儿慰藉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这些相貌妖媚宛若女儿的**……连她都看得直打哆嗦,武家父子就算送出去也会落得个满头包。
虽说上官婉儿叹息过长夜寂寞,但除了武三思和李显似乎还没有过第三个男人,还不至于那么随随便便就让人当入幕之宾。
“十七娘!”武崇训三步并两步上前拦下了凌波,脸上堆满了笑容,“都怪我事先没准备完全交待清楚,让这么一群不成体统的东西污了你的眼睛。今儿个是我对不起你,这样,你再坐一会。我绝不白白耽误你的时间,我前些日子正好得了一匣难得的珍珠,还有一对翡翠镯子,都是上等货色,回去之后我让人送到你那修行坊的宅子去。十七娘,我给你赔不是了,只此一遭!”
尽管腻味得很,但凌波心知这年头达官显贵家里头全是如此一番荒淫场景,遂回身坐了下来,懒洋洋地说:“我对那些珍珠翡翠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五哥若是真有心,改日找几匣子珍本书送给上官婕妤也就行了。”
对于这样的要求,武崇训自是心中大喜,暗道这个堂妹知情识趣,怪不得能在深宫立足。见孟胖子忙着把刚刚那六男六女赶出去,他又沉下脸上前叱喝了一通,接下来又厉声质问了一番。
“你把我之前的话当耳边风了是不是?我要的不是**,要的是相貌堂堂的美男子!第一,要有好教养,不能是畏首畏尾没一点出息的;第二,至少要二十岁往上长成的,如果是那些获罪的诗书世家出来的则最好;第三,别给我找那些就会抛媚眼的家伙,看着恶心!听明白了就进去把人给我带出来,要还是刚才这些不上台面的,你这芙蓉馆也不用开了!”
孟胖子如捣蒜一般地连连点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那扇门,不多时,他便亲自领着十几个人回转了来。和刚刚那些身披轻容的少男少女不同,这十几个都只是穿着家常衣服,有的脸上漠然,有的低垂着头,有的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愤恨,有的则是透着恐慌和害怕。唯一相同的是,这十几个男男女女脸上身上都没有什么脂粉气,看上去收拾得干净利落,有几分大家子的气息。
等到孟胖子厉声叱喝着让这十几个人抬起头上前,凌波方才真正看清楚了这些人的相貌。仿佛是因为武崇训的警告有了效用,较之先前那些还未长成便刻意卖弄风骚的少男少女,眼前这些都是天生的美女美男,个个都有一种迥异于寻常平民的气质。
而这些人当中,犹以那一对互相抓着手臂,不知是兄妹还是夫妻的男女气质最佳。那男的大约二十岁光景,面对她的扫视纹丝不动,身材匀称挺拔,只是发角的一块伤痕有些显眼。那女子尚未及笄,尽管身着布裳,却流露出一种难以遮掩的高华。
她正细细打量的时候,旁边的孟胖子觑着她瞧看的方向,便凑上前低声介绍道:“山南刚刚审结了个大案子,大族陈家一房儿子当初拐带了人家的奴婢为妻室,谁知道隔了二十年仍被旧日主人找到告发。那男人怕被宗族除名,便把罪名推得一干二净,甚至声称这一对儿女并非他亲生。结果,那个以奴婢之身嫁人的妻子上吊死了,旧主便收了这一对儿女发卖,恰好小人用重金买下了。这男的二十岁女的十四岁,原本都订了亲,相貌人才确实是顶顶出色的。”
听了这话,凌波不禁觉得五脏六腑翻腾得厉害,谁料旁边的武崇训却在这个时候凑了过来,低声对孟胖子调笑道:“这一男一女果真都是好人物,一美妾一男宠,你孟胖子还真是会挑人!十七娘,你仔细留心给上官婕妤留几个,剩下的无论男女我都要了。”
见孟胖子乐颠乐颠地下去安排,凌波顿时用一种嘲弄的目光盯着武崇训——家里有安乐公主这样身份尊贵的金枝玉叶,武崇训竟然还有胆量男女通吃?
面对这种火辣辣的目光,武崇训脸皮再厚也颇有些吃不消,耸了耸肩便低声道:“十七娘,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虽说有上官婕妤和韦皇后鼎力相助,不过我爹的事情还得靠我家裹儿。你手下留情别把美男子都挑拣光了,否则我没法向裹儿交待。至于剩下的女人么……我房中前些时候正好死了两个人,还缺几个暖床的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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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背靠大树好乘凉
唐律:奴婢贱人,律比畜产。人各有偶,色类须同,良贱既殊,何以配合。
凌波跟着上官婉儿,对唐律虽不至于说头头是道,但这些规定却记得清清楚楚。因此,虽然同情那对兄妹的际遇,她也惟有在心中大骂那个无情无义的父亲,仅此而已。然而,武崇训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房中死了人,她顿时不由心中一凛。
虽说律法规定主人不得私自打杀奴婢,但在权贵之家,这种规定等同于虚设。就譬如武崇训身边死两个侍女,只要说是病死的,谁会有工夫去查探是什么死因?就算给他买回去收入房中,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死人。
在十几人中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她最后还是把那对兄妹先挑了出来,旋即又选了两男两女。不管怎么说,上官婉儿这个主人从任何方面都比武崇训要好得多。即便如此,看着那剩下的五男三女,她也知道,自己就算再有恻隐之心也无济于事。武崇训刚刚都明说了他要挑几个人给安乐公主,她怎么也不可能把人全都挑完了。
自己看中的那对兄妹没法到手,武崇训少不得叹息了一声,但端详着剩下那八人,觉得模样容貌比预想中的高不少,他还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当下便吩咐孟胖子到时候把人送到旌善坊安乐公主第。意犹未尽地扫了一眼凌波挑中的三男三女,他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遗憾之色,啧啧惋惜了好一会儿。
“对了,十七娘你如今住在宫中,这些人是否先送到修行坊你家?”
提到这个,凌波便想到了修行坊那座破败不堪的豪宅,旋即记起了自己刚刚为什么会答应跟着武崇训到这芙蓉馆来。想到上午看到的那个在自家门前耀武扬威神气活现的家伙,她便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
“五哥你就别提修行坊那座破房子了,今天若不是我回去看看,只怕明天那地方就换主人了。你不知道,我回去的时候正好撞见一个想买房子的人,满口说什么武家不行了,嚷嚷着五万贯让我那管家把房子卖了。反正我将来也住不了那么大的房子,修缮也得不少钱,还不如卖了正经。五哥你若是有心,不如帮忙看看什么地方有小宅子合适,我好打点一下让人搬过去。”
听到这话,武崇训顿时怒不可遏。对于凌波的父亲,他那位老实巴交的堂叔,他并没有多大印象,更不用说有什么香火情。事实上就连这个堂妹,若不是父亲最近连续提到两三回,他也同样不会放在心上,继而有所重视。但不管如何,居然有人敢指名道姓说什么武家人快完了,他好歹算是武家这一辈人中的顶尖人物,怎么能够就这么算了?
“岂有此理!居然敢欺到我武家人的头上,是谁那么大胆子?”
正如先前和老管家楚南说的那样,凌波没打算再留下那座修行坊的大宅子,此时见武崇训有为自己出头的意思,她便笑吟吟地说:“五哥若是真想帮我,不如我把那座宅子转给你如何?你那旌善坊虽然好,可靠近洛水,到了夏天洛水泛滥,难免会有些麻烦。我那座房子占着修行坊四分之一的地方,宽敞清幽,就是房子旧了些。我们既是兄妹,你随便找座别业腾出来和我换了就好。”
若是换成从前,这种送上门来的便宜自然是别人为了讨好他,武崇训老大不客气地就会接受下来。但现如今不同,他这个小堂妹刚刚作为韦后的特使被派到了上阳宫禁地“探视”女皇,将来说不定前途无量,这种便宜他就没必要占了。
思索片刻,他便问道:“十七娘,你真的不想要修行坊那座宅子了?”
得到了凌波一个肯定的回答,他便在心里盘算了一会,继而笑道:“你横竖是要嫁人的,那宅子确实太大了。正好我在南市旁边的通利坊有一座别业,你就索性搬过去好了。不过,这银钱我决不会短少了你。圣驾大约明年就会挪到长安,我再还你一座长安的宅子,外加二十万贯钱,如何?”
这是一桩让凌波万分欣喜的好买卖。她的父母不会钻营,只靠那些俸禄和女皇节下的赏赐过日子,还得应付层出不穷的节日和各家的生日喜庆,因此给她留下的积蓄不过是两万贯上下,如今已经所剩无几。这修行坊一座毫无作用的大宅若是真的叫卖,若是有人蓄意压价,只怕能有七八万贯就顶天了。谁知道武崇训一出手就是二十万贯,还附赠两处房产,她这回是赚大了。
有了钱,很多原本不能做,或是束手束脚的事情就都可以开动了。
此时,武崇训天生的那种轻佻忽然也变得顺眼了起来,她少不得起身道谢,兄妹俩又在那里你来我往说了一通虚虚实实的话。
一旁的孟胖子听得心中骇然。二十万贯的事情,就这么说定就定下了?这放在他们这些大富商身上亦是要左思右想的大买卖,这权贵们就这么挥金如土?
至于那十几个被人一句话就决定了命运的男男女女,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也各自露出了不同的神色。昔日都是好人家的儿女,谁会愿意做人家的奴婢?凌波挑中的那对兄妹更是彼此抓紧了胳膊,那少女的脸上浮现出了难以名状的恐慌和绝望。
敲定了送人的时间和地点,凌波便跟着武崇训出了门。本着尽快解决的原则,她索性建议现在就去修行坊看房子。出了南市,原本分散在各处的护卫们便聚集在了一起,少说也有二十多人,个个都显得精壮而彪悍。武崇训一个眼色,众人便从马褡裢里头取出了黑色的大披风往身上一罩,看上去显得整齐划一,尽显豪门气象。
什么时候自己也养上这么一拨人,那该有多气派?
骑着初晴前往修行坊的路上,凌波不无羡慕地思考着这么一个问题。当她抵达地头,正好遇见几个恶形恶状前来买房子的人。而看到这一幕,武崇训二话不说便命身后豪奴上前,不由分说地把人统统乱棒打走。这时候,她更生出了一种狐假虎威的恍惚感。早上那个还说武家人已经不行的家伙,此时还不是被一群武家的狗腿子打得抱头鼠窜?
比起自己养一堆狗腿子,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日子似乎比四处出风头更适合她。当然,武崇训这种人不是一棵好的大树,她还得仔细寻找一下。那一定得是既不能有病虫害,也不能有杂七杂八枝丫的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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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莫名其妙的优待
小主人忽然要卖房子,这对于楚南来说着实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从他祖父开始便是武家的部曲,到了他更是被提拔为管家,迁到洛阳之后,他忠心耿耿地为主人一家遮风挡雨,至今已经有几十年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凌波居然会卖掉这座他最最自豪的大宅子。在小主人婉转的解释之后,他勉强认可了这么一个事实,心中黯然神伤,连凌波说晚些时候会有三男三女的新人进来时,他都打不起什么精神。
他在这座大宅院中居住的时间,已经不长了。
楚南的失望凌波看在眼里,其他人的如释重负她也同样看在眼里。她当然知道某些人早有攀高枝的打算,但由于这年头的奴婢都是主子的私产,因此并没有什么人敢撇下她去对武崇训献殷勤。然而,那么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往那里一站,但凡有几分姿色的侍女都在偷偷地拿眼睛瞥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错寄了一颗芳心。
安顿好了自家人,说好一个月之后搬迁,凌波便和武崇训在修行坊大门分道扬镳,火烧火燎地赶回了宫。今儿个一出来就碰到各种各样的事情,现如今竟已经是日落时分。
进宫的时候,她无巧不巧地又碰上了老熟人看门,好在她之前从武崇训哪里“借”来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虽没有酒菜,但一把金银钱赏出去,人人都是皆大欢喜,那队正老彭更是乐陶陶地附赠消息一个。
今夜梁王武三思留在贞观殿,听说是至高无上的皇帝皇后夫妇留他饮宴!
凌波表面上不动声色,和这些羽林军卫士告别赶往上阳宫的时候,她心中却在盘算,这张柬之等五人若是知道这样的事,究竟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虽说她那位女皇姑婆晚年极其酷厉,但对武家人总归比对李家人稍微好一些,而且那毕竟是武家最硬的靠山。如今则天女皇黯然退位,武家人的一切便得维系在皇帝李显身上,武三思这个武氏第一人和那些拥立功臣自然是势若水火。
“这种时候,拼的便是谁能真正把握圣心了!”
她喃喃自语地踏入了上阳宫的范围,迎上来的便是又一拨羽林军卫士的严格盘查。尽管由于她的特殊身份,并没有人敢搜身或是使用其他手段,但那种炯炯目光却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好容易结束这一切往自己如今的下处仁智院走去,她忽然瞥见了远处观风殿阴影中一个身披大氅的人影。
那似乎是大将军李湛。
凌波只是驻足片刻,然后就没有朝那个方向再多看一眼,裹紧了身上斗篷匆匆走了。反正她就算多看,也不知道人家心里头在想什么。而她一回到仁智院,大门口迎面而来的不是朱颜或是紫陌,而是一个满脸铁青的家伙。
“你今天究竟上哪里去了!知不知道我都找你一天了!”
高力士很愤怒,他一大早赶来此地的时候,得到的就是凌波出门的消息。本以为最多是上官婉儿或是韦后召见,或是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却没想到他来来回回好几次,直到如今这夕阳西下的时候,凌波方才回来。
“我出宫去办了点事情。”
瞧见高力士咬牙切齿的表情,凌波忽然觉得惹毛了这小子似乎有些不明智,遂打了个哈哈道:“昨儿个陛下不是带着百官来拜谒则天女皇么?正好上官姑姑允了我今天出门一趟,所以我一大早也来不及和你打招呼。喂,别生气了,你别告诉我你今天就是顶着这么一副死脸等在这里吧?平日你假装的低眉顺眼都到哪里去了!”
气急败坏地狠狠瞪了凌波一眼,高力士这才渐渐收了满脸的怒色,继而嘲弄似的撇了撇嘴:“我只不过隔一会过来一趟而已,你以为我真有那么空在你这里成天呆着?我只是来预先给你提个醒,则天女皇得知你这么个侄孙女在上阳宫,今儿个我前去问安的时候她提到,想让你去见她一次。话我已经带到,到时候自会有准信,我走了!”
对于这样一个消息,凌波一下子愣住了,直到高力士挥挥手扬长而去,她也还没反应过来。许久,她忽然打了个激灵,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同时还有些恐慌。这则天女皇自从退居上阳宫之外,除了贴身内侍宫人和太医,似乎其他人从来没能踏入观风殿正寝一步,她凭什么有这样的优待?
她可不认为,自己有那种让人另眼看待的能力。
冥思苦想仍然没个所以然,她只能愁眉苦脸地进了厅堂,正在那里摆弄碗筷的紫陌看见她,顿时兴高采烈地上来,一面帮着脱斗篷,一面笑吟吟地说今天和朱颜去逛了哪些地方,活脱脱的小孩子脾气。
见紫陌这么高兴,凌波只觉心情好了些。才问了两句,她便看到那四个分拨到这里的宫人跟在朱颜后头进来,不禁眉头一挑。
“小姐,早先掖庭令来过,说是她们四个以后正式拨给小姐使唤,还带着人搬了几样东西过来。原本他们还准备拿花椒和泥刷墙防寒,奴婢没让,说是如今再刷气味不好闻,因此便罢了。送来的东西里头有一架冻鸡血石屏风和笔洗之类的家伙,还有首饰三套和两套冬装两套春装……”
朱颜丝毫不差地复述着,凌波却听得心不在焉。事有反常即为妖,这一点上官婉儿昔日早就教过她,她实在不明白,自己这么个没爹没娘的孤女有什么可以值得别人如此大动干戈,又是送摆设,又是送首饰衣服,还准备粉刷墙壁……难道准备让她在这上阳宫陪伴女皇一直住到死?
当然,由于女皇的身体缘故,她在此地应该不会住上很久,但她还是本能地打了个寒噤。好容易等朱颜把话说完,她便点了点头,实在没心思再去考虑那些东西究竟值多少钱,也实在没心思再去敷衍那四个千恩万谢的宫人。
她是提拔了她们一把,使得她们不用老死上阳宫,但从长远来说,这对她们是福是祸,她实在是心里没底。
此时此刻,她不禁在心里狠狠骂起了高力士。既然是则天女皇召见,连个时间都没有,她怎么做准备?还有,这退位的女皇召见人的前例从未有过,人家会不会拦着?那位李大将军会不会认为她别有用心?若是谈话内容有什么干碍,韦后和上官婉儿问起来,她该说什么好?
苍天啊,她虽然不是那种安分守己的性子,但也不是那种想要一味出风头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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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好消息和坏消息
这天晚上异常温暖,甚至可以说热得有些过了头,因此凌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很不幸地和来这里的第一夜一样失眠了。白天的事情不停地在脑海里翻转,罗七和那一对兄妹的遭遇一遍又一遍地冒了出来,除此之外出现的时候便是则天女皇那苍白的头发和皱纹遍布的脸。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方才勉强合了眼,但迷迷糊糊睡了不多久就被人推醒了。
“小姐,小姐!”
睁开眼睛看到是朱颜,睡眼惺忪的凌波顿时哀叹了一声。倘若是紫陌她可以放在旁边不管,但朱颜亲自来叫,必定是有什么大事。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点好了心情,她便懒洋洋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小姐,刚刚李大将军巡视到这里,正好撞上了奴婢,听他说,梁王殿下拜相了!”
朱颜这兴奋的声音一窜到耳中,凌波便一头往后栽倒在了床上——天哪,大清早扰人好觉,居然就是为了这种消息!等等,梁王武三思……她那位伯父拜相了?
她一下子又窜了起来,刚刚还迷瞪着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见朱颜没有半点打诳语的意思,她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终于领会到了这个现实。什么李湛正好逛到这里,那个很会取舍决断的李大将军,跑到这里来一趟绝对是故意的!
不过,武三思从惶惶不安担心被清算到成为宰相,这转折实在是太快了一些。该说是上官婉儿能量大?不对,上官婉儿虽说如今秉笔草诏,似乎还没有那么大的分量。昨天黄昏她回来的时候,老彭还提起过帝后正在贞观殿私宴武三思,那时候大概就已经把事情定下了。而昨天武崇训打发那些要买她家宅子的人,亦是手段凌厉毫无忌惮,应该是预先知道了这任命。
哎,正月玄武门政变的阴影,终于已经烟消云散了!
她伸了个懒腰,便在朱颜的服侍下开始穿衣裳。而后者动作麻利,嘴上也一点都没停过:“这下可好,奴婢终于不用担心了。这宫里都是逢迎有脸的,踩踏没脸的,人人都说武家要败了,听着实在是吓人。好在小姐您和上官婕妤交好,又有韦皇后撑腰,如今梁王殿下再次当了宰相,看以后还有谁敢嚼舌头,谢天谢地,阿弥陀佛!”
听到朱颜说到最后已经很没有章法,凌波顿时噗嗤一笑:“瞧你说的惊险,你大约忘了,我那崇训堂哥可是安乐公主驸马,两夫妻好得蜜里调油似的,就算看这重关系,一时半会也不至于败下去。”
这其他的话,凌波就没必要对朱颜一个婢女多说,而朱颜亦没有多嘴追问。
主仆两人刚刚收拾停当,那边紫陌便笑意盈盈地蹦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个美人瓷瓶,里头赫然插着一支红艳艳的梅花。她炫耀似的在凌波和朱颜面前晃了一晃,这才眨眨眼睛道:“这瓷瓶是昨天掖庭令让人送来的,梅花是今早我特地去梅园折下的,配合起来再好看不过了,搁上水摆在房间里头还能养几天!这梅花配上小姐,岂不是天作之合?”
凌波起初听着还好,这最后一句天作之合一出来,她顿时愣住了,继而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好容易直起腰,见两个婢女都在那里莫名其妙地看她,她这才清了清嗓子,板着面孔训斥道:“小丫头,不会用成语就别乱用,省得说出去惹人笑话!要是让人家知道你主子居然和梅花是天作之合……”
“除非那是梅花的花神还差不多!”
凌波一句话没说完,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主仆三人转过头,就看见高力士踏进了门。和昨晚像是别人欠他三百贯似的那张死人脸不同,今儿个他满面笑容,身上也换了一套行头。前几日一直穿在身上的土褐色袍子早就扒下了,此时他穿着深青色的十花绫袍,腰带上系着瑜石挂钩,头戴银珰冠,以玉簪束发,看上去别有一番精神。
朱颜和紫陌这几天看惯了高力士的常来常往,对他的灵巧善言都很有好感,此时见他陡然换上这么一身过来,两人便双双一愣。紫陌心直口快,满脸疑惑地在高力士那带钩上直瞟,正想嚷嚷就被朱颜一手拉到了一边。后者十四岁入宫,在宫中已经呆了五六个年头,早就觉得有些不对,因此飞快地思量了一阵,立刻醒悟到这个宦侍究竟是何许人也。
“您是内府丞高大人?”
脱去了前几天的卑微表象,高力士笑嘻嘻地对朱颜和紫陌点了点头,也没有计较那个年纪小的叽里咕噜的嘟囔声。他端详着满脸没好气的凌波,便与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开光县主,托您的福,小人刚刚得到任命,擢升内府令,特来向您谢恩。”
好家伙,敢情是升官了,似乎是正八品的官!至于谢恩……这家伙寒碜人呢,她有什么能量让他升官?
凌波心想上官婉儿动作真快,只不过朱颜紫陌都在,她也不好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只是点了点头含笑,随便说了些道贺的话。而紧接着,她就迎来了某个不那么好的消息。
她那位曾经至高无上的姑婆则天大圣女皇陛下,居然在观风殿等着见她!
这时候,朱颜情知兹事体大,硬是把满脸惊愕的紫陌给拉了出去,而凌波则是一下子僵在了那里。昨晚上虽然一夜没睡好,但她还是比较倾向于高力士胡说八道故意吓她,现在倒好,居然真的是女皇召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没好气地问道:“不奉诏任何人不得踏进观风殿半步,你要我怎么进去?”
对于这个问题,高力士笑容可掬地给出了回答:“好教县主得知,刚刚我已经报上了李大将军。李大将军说县主既然是韦皇后特使,自然是奉诏,这进出观风殿都是无碍的。”
当初是谁说不要误闯了观风殿,是谁特意让她住到了远离观风殿的仁智院,是谁像提防小偷一样提防她?现在居然还说什么她是韦皇后特使,可以随意进出观风殿!李湛还真是个善于见风使舵的家伙,不愧为李义府的儿子!
所有的障碍都扫清了,也就是说,她如今是不得不去见女皇一面。而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她那位姑婆究竟要见她做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种话即使对曾经君临天下的女皇也是适用的,但她决不认为,众叛亲离连棋盘都已经输掉的女皇还有什么后手。再说了,有后手托付给她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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