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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春宫缭乱txt下载     春宫缭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三章 逼婚(三)

    时值午后,这春日的庭院中绿树成荫繁花似锦,红的紫的粉的黄的,五颜六色的花儿在阳光照射下,愈发显现出动人和娇艳来。前头宾客盈门,阵阵喧嚣声也传到了这里,然而那欢声笑语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境来。漫步在这青石小路上,李隆基却无心欣赏四周的春日美景,只是漫不经心地数着下头的小路。

    王同皎案发之快,牵连之广,着实让人触目惊心,其中的杀鸡儆猴之意昭然若揭,他又怎会看不出来?虽则天子对他的父亲依旧荣宠有加,但再和睦的兄弟也经不起别人一再挑唆构陷,若是这事情到时候发生在他那位老好人父亲身上,他可能保持如今的隐忍?

    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便抬起头随意朝四周扫了一眼,打算回去敷衍一阵子便先行离开。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某个方向时,却瞧见绿茵深处隐隐露出了两个人影,那一抹莲青色的裙裾轻垂于地,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随风传来的只言片语很快验证了他心中的判断。猜不透那另一个说话的人是谁,他沉吟片刻,索性悄悄转了个方向,从另一边掩了过去。

    “县主,博陵崔氏虽然素来是世家大族,但如我三弟这般勤学上进的却也不多,弱冠高中的更少,至于年少得志高中状元的更是万中无一!哪怕只是论外表,整个长安城中,能胜过我三弟的只怕也寥寥无几。”

    “崔大人如此不余遗力地说你家三郎的好话,是真的只想问我观感如何,还是想进而问其他?”

    “县主是聪明人,何须一定要崔某点透?崔某听说,日前县主曾经应王同皎之邀去过定安公主第,料想定然是得知那些人不怀好心日夜构陷德静王和韦皇后,所以方才降尊纡贵前去打探。如今王同皎案发,其中不也有县主一番苦心?”

    听到这里,李隆基顿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崔湜那张自信满满的脸,心中顿时厌恶非常,隐隐之中又有些懊悔。早知道如此,哪怕是冒一点风险,他也该除掉那个李悛。若非此人告密,崔湜又怎会知道当日王同皎宴客的事,又怎会以此为要挟?想到凌波那性子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他一颗心渐渐提了起来,脚下更是又朝两人说话的方向挪动了几步。

    凌波晒然一笑,心中却动起了杀机,但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懊悔。早知道如此,她当初就不应该多事让武崇训把这么一个卑鄙无耻的家伙引进去!当然,即便没有当初她那一句多嘴,这家伙也迟早能够钻营到现在的位置,此时恐怕会更肆无忌惮。她早应该知道的,此人受敬晖桓彦范提携之恩,反手却卖了恩主,对于她就更不会抱有什么顾忌了。

    “想不到崔大人的消息居然如此灵通,这种小事也能打听到。可惜的是,我倒是确实和那位定安公主驸马纵酒高歌过一回,却不是存心去刺探什么消息,只不过巧合遇上了,一时意动去那边随便坐了坐而已。”

    崔湜虽说已经不是第一次和凌波打交道,但此时两人语气虽然还算平和,目的却是针锋相对,他不禁感到几分棘手来。武家千金数十人,博得上官婉儿青睐的仅此一个,能让安乐公主信任的也只有这一个,更不用说韦后都对她另眼看待了。然而,他更加深信的是,这武十七娘处心积虑方才攀到了如今的高度,绝对不会甘心因为一点点小疏漏而满盘皆输。毕竟,那些看重她的人并不是她真正的凭恃。

    他有博陵望族崔家在后头撑腰,但她却什么都没有!如果她真正聪明的话,就该知道这桩婚事对她有利无害!

    于是,他微微一笑,终于抛出了自己准备已久的杀手锏:“这春光明媚大好时节,县主踏青出游偶尔放纵一下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只是日前抄检王同皎家的时候,却有下人供述,王同皎日前曾经宴请过一位裴姓客人。事后监察御史姚绍之几乎把整个长安城都翻了一遍都不曾找到人,这倒是奇怪了。”

    这一席话崔湜说得漫不经心,但凌波心知这根本不是随口而发,因此强忍心头惊怒,照旧不慌不忙地站在那里。她甚至有意无意地折下了旁边的一枝芍药,摩挲着那圆润的花瓣,心中却在紧急思量着对策。

    她早知道某些事情是藏不住的,也没有奢望能永远捂住,只不过期望能够渡过如今这一时的紧急关头罢了。谁能想到,这崔湜竟然会如此精明,从一个突破口便能进而掌握这许多信息,这个家伙还真的是大祸害!

    “外头宾客如云,县主若是无心敷衍,便请在这花园中多盘桓一会,我这个主人却不能消失太久,如今得去看看才行。”崔湜笑容可掬地微微躬身,语带双关地提醒道,“想来王同皎贵为驸马却遭此劫难,心中必定是苦闷焦躁。虽是驸马不可动刑,但难保狱吏会不会为所欲为。到时若是他供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只怕朝中又要乱上好一阵子。”

    望着崔湜远去的背影,凌波终于再也忍不住那股在心中东突西撞的怒火,狠狠地撕扯下了一片芍药的花瓣,面上凝满了寒霜。她从来就不曾当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但除了那个嚣张不知高低的李重俊,还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威胁她!

    “崔湜!”

    她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劈手将那支原本开得尚好的芍药掷在了地上。恰在这时候,她忽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想到刚刚这番对答居然会被外人听到,她心中大凛,旋风般地转过身子,却瞧见了某个一手倚树的熟悉人影。一瞬间,她奇异地松了一口气,紧跟着却生出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愠怒。

    为什么这家伙老是看见她丢脸的样子!

第一百一十四章 你说我该怎么办

    既然发出了叹息,李隆基就没打算继续躲下去,此时便顺势走上前来。只不过,既然刚刚他能够躲在暗处听到了那一番绝对不该他听到的谈话,他心中自有所警觉。四处扫了一眼,他便淡淡地笑道:“十七娘,你也是受不了外头那喧嚣吵闹,所以到这里来找个清静么?既然拜寿也拜过了,那你不妨早点回去,姑姑那边我会替你去说一声。”

    凌波闻言眉头一皱,心想这李三郎装作什么都没听见,顾左右而言他算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她如今方寸已乱,也无心在崔家这个令人讨厌的地方多呆,也就懒得再思量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谢了一声便欲转身离去。这擦身而过的时候,她忽然感到旁边的李隆基往她手中塞了什么东西。最初的惊诧过后,她立刻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了袖中,施施然出了这庭院。

    由于先前已经点过卯,她便随便找了个衣着光鲜的管事分说了几句,便匆匆出了崔家大门。此时,只见那条原本宽敞的小巷子中已经停满了各色车马,从银络革路车到木路车,竟是从崔家门前一路停到了外头,其中最显眼的自然是太平公主那辆厌翟车。想起自己来的时候被硬拉上了那辆厌翟车,结果连一个从人都没带,竟没有车马回去,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难道今天真的是流年不利?

    “县主!”

    凌波转头瞧见是一个护卫模样的年轻人奔了过来,心下不由得奇怪。她再一细看,竟是先头太平公主的护卫之一。只见那护卫略躬了躬身,随即毕恭毕敬地说:“公主先头吩咐过,若是县主要先走,便请坐了这厌翟车回去,到时候我等再回来接公主。”

    这种好意换成平常凌波绝对不会接受,奈何她今天心里憋了一肚子火气,此时竟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在那些马夫家仆羡慕的眼神中登上了那辆厌翟车,坐定之后,她便悄悄摩挲着刚刚李隆基塞过来的东西,最后觉得仿佛是玉佩。情知李三郎绝对不会是那种玩什么玉佩传情格调的家伙,她又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触摸着上头的纹理,最后终于辨别出了两个字。

    永嘉……莫非李隆基的意思是让她去永嘉楼?

    见车厢中的两个侍女忙着斟茶倒水,她便悄悄地将玉佩塞在了腰带中,仿若无意地随便吃了些蜜饯果子。到家下车的时候,她也没忘了又重重打赏了那些马夫护卫侍女,等到人人都喜笑颜开地走了,她方才转身进了门。得知今天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人登门,她便回房换了一身利落的男子衣裳,佩上长剑,随即叫上了武宇跟随,从后门夹道悄悄地溜了出去。

    永嘉楼在洛阳赫赫有名,如今随着御驾回到长安,原本在洛阳做生意的不少大商贾也都跟了回来,再加上追随的闲人,这永嘉楼在西市虽然是老店新开,照旧是生意兴隆酒客盈门。即便不是卖新酒的时候,有闲钱的人也会坐进去喝上一盏聊聊天。于是,凌波带着武宇在门前下马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里头的济济人头,听到的就是里头的人声鼎沸。

    武宇久经训练,一向是不苟言笑的性子,此时见里头人多,忽然破天荒冒出了一句话:“公子,这里头人太多了,是不是要换个清静的地方?”

    尽管早已把武宇这四人当作心腹,但这一年多来,这四个人行事固然不再一板一眼,可依旧和木头人没什么两样。满打满算,一年中凌波除了听到嗨、是、嗯等等诸如此类的答应词,这四根木头和她说过的话绝不会超过十句。所以,这当口忽然听到这么一个合理性建议,她忍不住盯着武宇的脸上瞧了一阵,直到他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她才干咳了一声。

    “不用了,我到这里来有事,你只要跟着就好。”

    正如凌波所料,她走进店中向掌柜出示了李隆基塞给她的那块玉佩,对方立刻心领神会,满脸堆笑地起身亲自带路。和之前在洛阳的时候不同,这一回,那掌柜却只是把她领进了二楼一个寻寻常常的包厢门口,殷勤地打开了门。瞅见李隆基一身大商贾打扮坐在里头,她的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抬脚跨进去后吩咐武宇掩上门,她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我以为我已经够谨慎了,想不到三哥你居然比我更小心。”

    “崔湜依附武三思方才得了中书舍人,他都敢威胁你,我纵使有千般小心也不为过。”李隆基不以为忤,举杯为凌波斟满了酒盏,随即正色道,“事到临头,十七娘你打算怎么办?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还是虚与委蛇,伺机而动?”

    面对这样直截了当的问题,凌波却反问道:“三哥以为我会怎么做?”

    “崔湜认为以你的聪慧机敏,必然会为自己打算,毕竟博陵崔氏这个名头并不辱没了你,如此大家有利。我却知道你性子执拗,若是他逼得狠了,你十有八九会鱼死网破,对不对?”

    此时,凌波举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忽地嫣然笑道:“三哥你是不是高看我了,我这么一个素日左右逢源的武氏孤女,在这种时候自然应该妥协,怎么会走鱼死网破的那一步?”

    她搁下手中的酒盏,若无其事地扫了扫四周,见武宇如同桩子一般钉在门口,转过头来的时候,却只见李隆基却仿佛没听见刚刚那番话似的,依旧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她。知道那番犹如自暴自弃的话无论如何也打发不了这精明的家伙,她只得咬咬牙问道:“既然崔湜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那么你说我该怎么办?”

    “第一,设法见王同皎一次,他虽然莽撞,却是个有担待的人,而且……”李隆基稍稍一顿,随即语若千钧地说,“有一个罪名扣在他头上并不是虚的,那就是他确实和羽林军中一些将领相交莫逆,只要通过他掌握了这些人,便多了一重最大的保障!第二,去见安乐公主,第一件事固然得靠她通融,其他的也得靠她。只要她能够始终站在你这边,别说小小一个崔湜,就是整个博陵崔氏出面也是枉然。其三,想个办法把裴愿的父亲弄到我那里去……”

    凌波忽然面色古怪地打断了他:“你怎么知道裴愿的父亲在我家里?”

    “崔湜虽然只说是裴姓客人,但裴愿之前既然还在庭州杀敌,那么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出现在长安。既然可以用来要胁你,除了裴愿的父亲还有谁?”

    李隆基笑吟吟地端详着凌波那勃然色变的表情,间中漫不经心地转头朝武宇瞥了一眼。毕竟曾经是安乐公主的人,才一年的时间便已经当心腹使唤,这丫头还真是胆大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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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煞费苦心的探监

    阴暗的牢房中显得气闷而潮湿,唯一的照明便是石壁上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只是,那火炬非但没有带来光明和温暖,反而显得有些阴恻恻的。自从被下狱,除了两次提审之外,王同皎便再也没有走出过这个方寸之地,也没有任何人来看过他,三次送饭之外,就连一个可以说话的狱吏都没有。此时,他背靠着那阴冷的墙头,百无聊赖地计算着地上的麦秆,忽然嗤笑了一声。

    定安公主驸马、右千牛将军、琅邪郡公……这林林总总一堆头衔,却敌不过人家轻飘飘一句构陷。他以真心待人,人家却把他当作是向上爬的楼梯,何其可笑?怪不得他呆在这个地方虽没有人说话,却依旧觉得怡然自得,原来他自始至终就从来不需要同伴,他原本喜欢的就是这种孤寂寥落!

    忽然,这无边的寂静之中传来了几个脚步声。虽然这大牢之中终年不见阳光,亦不知道白天黑夜,但三餐饭送进来总有时辰,因此王同皎隐约也有些数目。前头一顿饭刚刚送来不过一会儿工夫,这会儿怎么会又有人来?

    等到那脚步声渐渐近了,他便冷笑一声问道:“韦相公李相公杨相公不是都已经参验过了,怎得还要再审?我都已经爽快地都认了下来,还想让我招供什么?”

    平日若是他如此说,外头那狱吏必定会厉声呵斥,可今天却诡异地没有任何动静,他心中不免奇怪。难道是这么快就有人来奉旨赐死他?不,无论武三思还是韦后都想着杀鸡儆猴,他绝对不会死在这里,那一定是光明正大的显戮示众,否则何以震慑群臣?他自嘲地笑了笑,随即竖起耳朵倾听着外头的动静,虽然那声音极低,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还是捕捉到了几个模模糊糊的词语。

    “……公主……恩德……半个时辰……”

    难道是定安公主?他很快因为自己的这个荒谬设想而仰天大笑,几乎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定安公主虽然比不上长宁公主和安乐公主的骄纵,但做事情的时候何尝顾及过他的感受,她的那些情夫还少吗?就算他死了,她还能再嫁一个驸马,他一个罪人算是什么,还会劳动她前来探望?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手上脚上的沉重镣铐立刻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牢房中显得格外碜人。

    终于,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来到了栅栏外。虽然他的头顶就是那支熊熊燃烧的火炬,但那一点点光芒却不足以让人看清他的头脸,甚至连他的身材也完全掩盖在了那一袭宽大的斗篷中。王同皎直觉地感到来人是他认识的,于是艰难地挪动双脚又上去了几步,直到他对上了那双明亮的眼睛,他方才恍然大悟。

    “纵使是琅琊王氏族人,也无法踏入此地一步,七郎……不对,应该是小姐究竟是谁?”

    凌波的眼睛还不太适应这里的昏暗视线,因此刚刚只是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那个衣衫单薄胡子拉碴的人实在和她印象中的王同皎大相径庭,只有那声音依稀能听出昔日光景。她轻轻放下了头上的兜帽,再次深深看了一眼王同皎手上脚上的镣铐,这才一字一句地道:“我是永年县主武凌波。”

    大唐宗室县主原本极多,然而,自从武后当权继而登基为帝,李唐宗室几乎诛戮殆尽,往日遍地都是的李家县主就渐渐少了,而自打一年前的玄武门政变,武家诸王都贬了一级,于是武家县主也一样几乎绝迹。所以,王同皎思来想去,也找不到任何关于这永年县主的记忆,倒是武凌波这个名字他隐隐约约有一点印象,但一时半会也没能想起来。

    虽然想不起来对方是何方神圣,但他还是戏谑地笑了一声:“想不到最终能够来这里看我的居然还是个武家人,我实在是荣幸之至。县主你就不怕让你家里头的长辈知道,说你不知轻重暗通我这个反贼?”

    今天能够来这么一趟,凌波几乎是煞费苦心。她拼着名声不要,把自己先前和王同皎结识的经过半真半假地告诉了安乐公主。结果,这位公主果然以为她不过是一晌贪欢留情,没好气地骂了她没出息就借出了御赐金牌。而后,她借着某次偶遇,随定安公主回家,巧妙地激起了对方的一丁点夫妻恩义,对方得知她能去看王同皎,又让她设法带了一件信物。于是,她此时此刻站在这里,赫然是两位公主保驾的结果。

    “你就不认为我当初和你结缘,其实是去故意刺探消息的?”

    “除非武家的男人都死绝了,才需要一个千金闺秀亲自出马。那不过是巧合巧遇而已!”王同皎想都不想就晒然笑道,“再说,那天主动兜搭你的人是我。是我有眼无珠误结识了宋家兄弟那样的小人,和你有什么相干?你不会是因为这种小事到这里来的吧,想不到最是卑鄙无耻的武家还能有你这样有情有义的人,我王同皎何其有幸,哈哈哈哈!”

    听到那回荡在整个牢房中的张狂笑声,凌波实在忍不住了,遂劈手将一样东西迎面丢了过去。却不想黑暗中的王同皎身手极其敏捷,竟是深手轻轻一抄就将那东西握在手中,然而这动作同时亦带起了沉重的镣铐叮当作响。

    就着火炬的微光看清手中的东西,王同皎顿时皱起了眉头。那是一枚女人的翡翠指环,虽然极其名贵,但绝对不是该这时候拿出来的东西。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他便莫名其妙地抬头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定安公主托我带来的,至于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尽管王同皎在得知自己出身武家并没有什么过激反应,但凌波却没有一丁点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心头更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你的罪名如今已经定了,谋刺德静王,谋废皇后,罪当斩首,籍没家产,三代以内血亲流放岭外……包括你唯一的儿子。”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局,王同皎并不十分意外,然而当听说幼子也同样被流放岭南的时候,他忍不住还是恨恨地哼了一声,甚至冲动地想扔掉手中的指环,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唯一的儿子乃是一位侍妾所出,并不是他和定安公主的儿子,她不会求情也在情理之中,但若是那样,她何必让这位永年县主带来这枚表示永结同心的指环?

第一百一十六章 难以预料的转机

    虽然没有想通那指环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毕竟妻子仍旧记得一点夫妻情谊,王同皎便勉强把那翡翠指环又握在了手中。这当口,他脑际猛地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你是武十七娘?”

    “不错,我就是武十七娘。”

    凌波很是爽快地点点头,同时亦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王同皎的表情。

    武家人素来并没有什么好名声,除了女皇之外,她上头那一辈的出了个武三思,其他人不是庸庸碌碌就是只知道享乐。小一辈除了武崇训作为武三思的儿子,好歹还继承了一点衣钵,其他的都是庸才居多。出嫁的那几个千金常常传出借着娘家势头作威作福的传闻,至于那些个男人们则几乎个个沉迷于花丛。当然,她自己也同样没什么好名声——能和安乐公主厮混在一起,能常常有事没事被韦后召入宫,她还指望有什么好名声?然而,等来等去,她却等来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

    “那些武家千金不是娇娇怯怯就是横行霸道,你果然她们不同。”

    王同皎若有所思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忽然低头看了看双手上沉重的镣铐,竟是干脆利落地盘膝坐了下来。费劲地抬起手在额头上擦了擦,他这才从容不迫地说道:“赫赫有名的武十七娘能够亲自来探望我这个罪臣,我实在是受宠若惊。若是我刚刚进来的时候,只怕会二话不说地把你赶出去,但在这里蹲了十几天,该想明白的我都想明白了。武三思需要的只是杀鸡儆猴,就算是要株连其他人,也只需要暗示别人更改证供,断然不会派你过来打探消息。既然不是武三思,那也不会是韦皇后或是安乐公主。”

    他微微一顿,随后扬起了头,那面上虽是脏乱不堪,眼睛却熠熠发光:“我想,你更不会仅仅好心地替定安公主送这么一个指环过来,那么,你此来代表的又是谁?”

    阴森森的牢狱中,一对既不是夫妻,也不是爱人,更谈不上是朋友的男女隔着木头栅栏你眼望我眼,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诡异来。虽说凌波事先已经打听清楚这边并没有什么所谓铜管地听之类的设施,也知道门外有武宇守着必然不会有失,但当王同皎反客为主问出这样的问题时,她仍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荒谬。

    原来他并不愚蠢,原来他很聪明!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任性疏狂结交小人,到头来连自己的性命也莫名断送了?

    “是太平公主让我来的。”凌波心念数转,终究还是将一个到了嘴边的人名硬生生按了下去,换上了另一个名字,“公主知道你的冤屈,所以让我来问问你有什么未了的愿望……”

    没等凌波把话说完,王同皎便喃喃自语了起来:“是太平公主……居然不是相王,居然也不是卫王!这个天下真的变了,居然连一个敢于站出来的男人都没有!”他倏然抬头仰视着凌波,一字一句地说,“我虽然连累家人流放岭南,但琅琊王氏乃是世家大族,想必不会连一点庇护都没有。我一个人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别的可以遗憾,也没什么事情需要托付别人。县主此来好意,我心领了。”

    果然,她就知道这条路是走不通的!李三郎还奢望什么通过王同皎和羽林军的那批将领搭上线,他怎么就不知道自己来!他以为她是神仙不成,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办得到!

    凌波并没有去考虑如果自己不曾自报家门,王同皎是否会因为她冒险探望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确实没能力救他,但当时有通风报信的机会,可她没有那么做,而是默默看着事情发生,所以她自是有愧在先。而从这种角度来说,李隆基无疑是同谋。王同皎虽然叹息托付此事的为什么不是相王,但她没有理由无缘无故把那位老好人相王牵扯进来,那这个目的就只有作罢。

    只要再把裴愿的老爹设法送走,那么她至少把该捋平的线索都捋平了,就算崔湜逼婚她也夷然不惧。鱼死网破的结果,绝非是那位珍惜前途,远离危险的美男子乐意接受的。

    “那么我走了,另外,谢谢你之前赠的那瓶药。”

    凌波微微颔首,竭力不去想以后那鲜血淋漓的场景,转身就往外走去。她还没走出几步远,耳朵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那低低的歌声:“敕勒川,天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歌声之后又传来了一句悠悠的话语,“我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曾一览塞外风情。十七娘你翌日前去庭州的时候,记得替我多看几眼那水草和牛羊。”

    刹那间,这话语仿佛惊雷一般炸响在凌波心头,她忍不住一个激灵转过身来,见王同皎正悠悠然盘膝而坐,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瞪着她,她顿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裴伷先之前见她的时候曾经提到过在王同皎家留宿一晚,莫非就是在那个晚上,王同皎知道了某些事?

    “果然,你就是裴世伯提到的那位武家贵女。”

    王同皎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了下来,见凌波怔怔地站在那里不曾动弹,他又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当初你为了裴愿而求助于相王,所以,你今天会到这里来绝不是太平公主的托付。相王乃是如今皇族宗室众心所望,若这是他的意思……李多祚面有反骨不可信赖,成王李千里不过是个庸才,陈玄礼、葛福顺、李仙凫这三人都是万骑果毅,危机之时可以倚靠。万骑之中尚有几个校尉队正和我交好,此次事发突然,料想他们也无计可施,至于名单信物,劳烦十七娘你自己设法去我那宅第中,就在大书房左边书架下的青砖下头。”

    说完这些,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蹒跚走到了最里边,竟是以背朝外面壁而坐,再也不吭一声。

    此时此刻,凌波心中五味杂陈,朝着那背影裣衽行礼便默默地退了出去。刚刚打开木门,她就看到了两个狱吏如释重负地迎了上来,于是从怀中取出了两个鼓鼓囊囊的钱袋丢给了他们。

    “好好看顾小王驸马,别让他多受苦,这是定安公主的吩咐。”

    见两个狱吏忙不迭地打开钱袋察看,紧跟着就露出了喜不自胜的表情,凌波忍不住又回头瞧了一眼。她能够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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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准公公欠下的大人情

    轰轰烈烈的王同皎案给整个长安城蒙上了一层血色阴影,就连原本春光明媚的三月也变得黯淡无光。虽然这不过是上层的变动朝廷的斗争,但小民百姓说话的时候也弱了几分声气,唯恐遭了池鱼之殃。尤其当看到大街上呼啸而来呼啸而过的羽林军金吾卫军士时,人们往往会不约而同地深深叹一口气。

    都说什么牝鸡司晨国之危兆,如今那位女皇都已经去世了,这天下还是不太平,反而看上去越来越乱了!

    到了长安之后居然会一头撞进这样一个事端里,始料不及的裴伷先自然也是心中烦恼。他在庭州固然打下了深厚的根基,但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的根在中原,裴氏一脉的根在于中原。倘若不能恢复旧日资荫,那么,裴氏的子孙后代便要从氏族志中除名了!然而,比起长远大计来,如今更重要的却是那一桩惊天大案。

    心烦意乱的他出了自己所住的院子,见几个仆人正在洒扫,便不动声色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不得不说,他在此地住的这些天,吃穿用度事无巨细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他不论提出什么要求都会得到满足,就是那位武十七娘也素来是以礼相待。从寥寥数次见面中,他不得不感慨自己那个愣小子确实有缘法,两京之中那么多或骄纵或庸碌的大家闺秀都没碰上,居然碰到了这么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物。

    “听说今天就要行刑了。”

    “堂堂驸马爷,就因为那个连影子都没有的罪名要处斩,实在是太荒谬了!”

    “唉,那可是十几条人命啊!连杀的带流放的,还有没入掖庭为奴的,少说也有几百号人,真是太可怜了!”

    “噤声噤声,县主吩咐过不得在家里议论这件事,你们难道都忘了!再说了,县主可是武家的县主,同情那种乱臣贼子,你们是找死吗?”

    骤然之间听到这样的对话,裴伷先顿时心中一凛,连忙紧赶两步,发现转角处几个管事模样的人摇头叹气地往另一边走了,他方才感到整个人如同掉进了冰窖。一瞬间,昔日在朝堂上面对女皇侃侃而谈指斥时政的情景,坦然解衣受杖直至昏厥的情景,流放南中后又逃回时被捕拿的绝望,在庭州苦心咬牙经营时的希冀……林林总总一幕一幕在眼前飞快闪过,最后化作一片鲜红的血光。

    凌波走出中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呆呆站在那儿脸色激愤的裴伷先,顿时心中一动。虽然她一直都不曾对人家说过王同皎案的进展,也吩咐过家里人不许议论此事,但料想总有几个多嘴的,就算短时间能瞒住,迟早也是要让人知道的。想到自己昨日去探监时王同皎的反应,想到之后和李隆基见面之后商量的结果,她定了定神便走上前去。

    “伯父。”

    裴伷先从回忆中恍然惊醒,见眼前正是凌波,连忙收敛起满腔情绪微微躬身见礼。往凌波身后瞥看了一眼,见朱颜陈莞都站得远远的,料想对方也有什么机密话要对自己说,于是他把心一横,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县主,我刚刚听说今日小王驸马要被当众处刑,如果是真的,县主可否让我乔装为护卫去见他最后一面?我和小王驸马当初素不相识,只是为了两家祖上那一点交情,他便待我为上宾。我如今救不了他,却不能在他临刑之日像缩头乌龟似的躲在安全的地方。”

    果然,虽说是老狐狸,但裴伷先毕竟是裴愿的父亲,关键时刻都会有那种根本扳不过来的执拗劲!

    凌波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虽然很不想看到那种场面,但她今天确实是要去的,因为她原本就打算把裴伷先乔装打扮带出去,在那里和李隆基来一招掉包计——某人为此还特意准备了身材相貌差不多的一个心腹,而由于裴伷先住在她这里的时候几乎都闷在那个院子里,见过的仆人并不多,要蒙混过关还是很容易的。

    “我已经和临淄郡王商量好了,待会还请伯父见机行事。”

    裴伷先竟是听得怔住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包含着好几层意思,以他的心思缜密怎么会听不出来?他原本就已经认为这长安的水深不可测,此时更察觉到自己这么冒冒失失地插进来太过于莽撞冒失。时值今日已无退后之机,他便郑重地点了点头,问了几句细节之后,忽然退后一步长揖到地。

    凌波猝不及防,一愣之下方才出手相扶,此时对方却已经直起了腰。她刚准备张口说什么,裴伷先却抢在前头说话道:“我父子两人都承蒙县主相助,大恩不言谢,此情我必定会铭记在心。如今我一家困顿于庭州,虽薄有家产,但想必对于县主也并无用处。若裴氏一门将来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但凡县主有任何差遣,我必会倾尽全力。”

    凌波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对裴愿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愫。和那个愣小子在一起的时候,她感到轻松惬意,可以毫无顾忌地嗔怒恼火,可以把他指挥得团团转,喜欢看到他那憨厚的笑容,喜欢看他大发神威之后那种小处的温柔……倘若没有王同皎案隔在当中,此时让裴愿的爹爹——兴许是未来公公欠了自己一个大人情,凌波必然会心下窃喜,但如今却是没法感受到什么高兴喜悦的情绪。

    “伯父不必这么客气,你想去见小王驸马最后一面自是应该,而于情于理,我也是该送他最后一程的。”

    她微微点了点头,便伸手招来朱颜,命其去安排车马等物,又吩咐陈莞把裴伷先带到后头去换衣裳。所幸她早就让武宇武宙那四个人负责训练了一些护卫,结果调教出来的都是些不苟言笑一板一眼的家伙,否则骤然加进去一个人只怕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而她自己回房换衣服的时候,却在衫裙首饰之外,又让紫陌和喜儿找出了从来不曾用过的黑纱帷帽。喜儿一向怯懦不敢多话,紫陌却奇怪地问道:“小姐,你怎么忽然想起戴这个?不但沉得慌,而且也太憋气了吧!”

    凌波任由喜儿为她把帷帽戴在头上,又严严实实地系好,却没有理会那个满脸好奇的小丫头。这是去刑场,能遮挡几分就遮挡几分,否则,当亲眼看到那血溅三尺的场面时,她实在不能保证自己是否能保持脸色的平静。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刑场惊心

    按照大唐律法,立春以后秋分以前,历来不处死刑。然而,由于此番乃是事涉谋逆大罪,从审案到处斩,中间竟是不过区区十几日的功夫。中间也有官员曾经上书指出此事有疑,奈何李显被韦后的枕头风吹得头昏脑胀杀意已决,武三思手中权柄又大,纵使是再义愤填膺的官员,对于这么一桩赤裸裸的冤案也毫无办法。

    若单单是冤案也就罢了,最让大部分人为之惊怒的是,天子居然下了旨意,无论文武百官还是王公贵戚,六品以上都须到刑场观瞻行刑。这样一道荒谬的旨意一下,从上到下都体会到了那赤裸裸的杀鸡儆猴之意,兔死狐悲的心理顿时在所有人中间弥漫了开来。不少官员觉得前途无望又不肯同流合污,纷纷上了辞表,一夕之间就有十几位官员先后辞官。

    尽管这一天乃是春光明媚的大好时节,但西市的刑场上却弥漫着一股肃重阴冷的气氛。几十名绯袍紫袍的高官脸色阴沉沉地站在那里,嘴巴几乎无一例外都并得紧紧的,连议论声也几乎听不到。居中的几个宰相虽然偶尔交谈几句,话题也多半只是轻松的闲话,但面色也同样不怎么好看。纵然是和韦后叙宗族的韦巨源,此时此刻看着那下头五花大绑的十几个囚犯,亦难以神态自如地谈笑风生。

    说是六品官以上以及王公贵戚都要亲临,却也有人大剌剌地不曾到来。比如说被宣召入宫的武三思武崇训父子,比如说在家里照旧欣赏歌舞的安乐公主,比如说不想眼睁睁看着丈夫被杀的定安公主——总而言之,武家的人几乎一个都看不见。在场的李唐宗室也不过寥寥数人,其中临淄郡王李隆基和寿春郡王李成器并肩而立,兄弟俩都是面色凝重,李成器甚至惋惜地连连叹气。

    眼看时辰将近,自己等的人却还不曾到,李隆基不禁焦躁了起来,眼睛亦不时朝来路观望。旁边的李成器见状不免奇怪,但转念一想便自以为明白了他的烦恼何在,遂轻轻拉了拉他的袍袖:“三郎,就是一会儿功夫,忍一忍。”

    李隆基情知大哥好心,只得点了点头,心中烦躁却丝毫不减。望着刑场中那十余个低头无语仿佛已经忏悔罪过的所谓反贼,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若不是那些刽子手在把人拉上来之前就动过手脚,只怕现如今就要骂声震天了。相隔老远,那些人犯的面目他都看不太清楚,要找王同皎也无从下手,因此他也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心中打定了主意待会行刑之后留下来。

    哪怕是出身琅琊王氏那样的赫赫大族,哪怕是天子婿,王同皎到头来亦不过如此下场,料想来收尸的人也未必会有。他不能以卵击石连累了自己的父亲和兄弟,但最后的事情却是可以做的。

    “武家那位居然来了!”

    “不会吧,武家其他人都在家里欢天喜地地庆祝,她居然跑来现场看热闹!”

    “少说两句,你莫非也想向王同皎他们一个下场?”

    乍听得人群中那些嗡嗡嗡的声音,李隆基心头大振,连忙循声望去。见那边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带着几个随从朝这边走来,他先是愣了一愣,随后便领悟了她的意思,遂朝身后数名卫士打了个眼色。果然,不多时,那一行人便来到了他面前。

    由于隔着一层黑纱帷帽,李成器第一眼没认出人,直到李隆基叫了一声十七娘,他方才醒悟过来,连忙笑着点点头打了个招呼,也没有多在意。此时,李隆基的那些个高大护卫已经将他以及四周团团围住,断绝了别人窥伺的目光。趁着这个机会,裴伷先和某个早已有所准备的郡王府护卫迅速地互相换了个位置,又在同僚的掩护下互换了衣裳。

    “十七娘,先头崔湜以裴伷先要挟的事情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告诉父王。此等事虽然称不上危险,毕竟和他做人的宗旨不符,我不想让他担惊受怕。今日他原本想来的,我和大哥死活劝住了他,如今姑姑和四弟五弟正在家里陪着他说话,否则他又要伤心了。”

    凌波抬头望了一眼一旁高楼上的日晷,随即又瞥了瞥面露戚戚然的李成器,忍不住低声问道:“你就不怕你大哥瞧出点什么?”

    李隆基斜睨了一眼李成器,微微摇了摇头:“大哥人虽稳重,心肠却酷肖父王,决计看不出什么端倪。再说,除了成王千里、卫王和温王都不曾来,我一个人毕竟太过招摇了。武家今天也只有你一个人来,是不是太显眼了?”

    “放心,即便其他人不来,武家还有一个人会来。”

    凌波说完这话,便对李隆基点点头,朝周围各护卫打了个眼色,自己就不管不顾地朝旁边走去。由于今天大多数人都是被逼前来观刑,前头的位置并没有什么人去抢占,再加上大多数人都想离武家的人远远的,因此她所到之处,周围很快就腾出了一块空地。站在那里看着刑场中那十几个人,她心中翻腾得厉害,谁料这时旁边却传来了一声毫不掩饰的叹息。

    “可惜了。”

    尽管今日前来的人大多数心有不平,但几乎都是敢怒不敢言,敢站在这里对王同皎抱有同情的几乎一个都没有。因此,凌波本能地转头望去,这一看却吃了一惊。那个站在她身后面露惋惜和痛心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右手死死抓着一根拐杖,手上甚至能够看到一根根爆起的青筋。

    那是魏元忠。曾经在李唐代替武周之后被无数人寄予厚望,成为宰相之后却人云亦云的魏元忠,那个好汉不提当年勇的魏元忠。

    就在凌波心中惊疑的时候,刑场上忽然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紧跟着就只听一阵鼓响。情知时辰已到,她强忍着恐惧重新转过头来,却刚好看到十几道雪亮的刀光凌厉无匹地劈下,一道道血光直冲九霄。那一刹那,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牙关咯吱咯吱地直打架,就连双脚也有些撑不住了。

    “都说自作孽不可活,为何天做孽就可恕?人人都寄希望于我,我又该寄希望于谁?”

    在一片惊呼声中,她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老魏元忠喃喃自语的声音和那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响。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这世上敌人没得选择

    杀人不过头点地。

    不要说在场的武将们都曾经上过战场杀过敌,至不济也平过叛乱什么的,就拿在场的文官来说,何尝没有因为他们的缘故而死过人?然而,这直接或间接杀过人是一回事,在这刑场上看杀人又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这死的人当中甚至还有人曾经是他们的座上客!于是,当那铺天盖地的血光暂时散去之后,有人瘫软有人悲叹,有人惊呼有人流泪,四周竟是乱成一片。

    能够熬到六品以上的官员都是有定力有城府的,在一瞬间的失态过后,多数人选择悄无声息地离去,而少数感情上受不了的人则是留在原地三三两两地议论,神情或复杂或感佩,或叹息或漠然地看着下头那些帮忙收尸的人。

    按照律法,大逆罪人该当弃尸荒野不得入葬,但考虑到王同皎毕竟是出身世族不能辱没太甚,所以也就默许了收尸的家属。然而,王家前来收尸的竟只有两个年老家仆,若不是那位临淄郡王李隆基仗义相助,只怕那两个已经被这场杀戮吓呆的老人什么忙都帮不上。至于其他人的尸首则是被那些差役胡乱收拢了来,只剩下当中那一大片让人触目惊心的血迹。

    尽管站得看似很稳当,但凌波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根本迈不动一步,于是干脆强撑着站在了原地不动。反正她戴着帷帽,不会有人看到她那惨白的脸色。然而,她希望不要有任何人来打扰她,却偏偏有那么不识趣的人硬是插了进来。

    “十七娘,怎得还没走?你不会也怕见血吧,这还真是稀奇事!”来人并没有因为凌波的沉默而转身走开,反而更加罗嗦了起来,“我在突厥的时候,默啜几乎隔三差五就要杀一个从人给我看,最初看着是触目惊心,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默啜也放弃了这种愚蠢的威慑。杀人是可以看习惯的,只要当那些死在你面前的人都是畜牲就行了!今晚伯父和五哥五嫂设宴请客,你到时候可别忘了来。不过亲自来看一看也好,那些只知道享乐的家伙连血都没见过,将来轮到自己的时候只怕是腿都软了!”

    终于,凌波长长吐了一口气,伸出了一直拢在袖中的双手。刚刚那一会儿,她一直死命攥着拳头,想必此时掌心一定会有好些横七竖八的血印子。她微微转头一扫左右,见刚刚那个说话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于是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容。

    武家其他人没来,那个曾经被女皇当作可有可无的人派去突厥和亲,结果被囚禁了六年的武延秀,果然还是来了。

    “小姐,现在是不是回去?”

    对于武宇的提议,凌波摇了摇头,反而朝那血淋淋的刑场更前进了几步。当那一抹暗红色再次尽收眼底的时候,她终于没有了最初那种反胃的冲动,相反更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亢奋。随手掀起那沉重的帷帽丢在了地上,她不顾风中仍然有不曾散去的血腥味,猛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拍拍双手转过身来:“走,我们回去!”

    “县主请留步!”

    随着这个温和却不乏强势的声音,崔湜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闪了出来。只见他头戴圆头巾子,身穿朱色小团花绫罗袍,腰中配着草金钩,那模样根本不像是刚刚看了杀人,反倒像是准备踏青赏玩的世家公子。他笑容可掬地上前行礼,旋即便温声问道:“我上次提的事情,不知道县主考虑得如何了?”

    此时,凌波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冷冷地答道:“崔大人不觉得在这种场合提这种事很不合适?我要回去了,烦请崔大人让开。”

    “在这里提及此事,方才显得我有诚意。”崔湜却一点也没有让路的意思,反而更上前了一步,“如今王同皎已死,县主当初去那边喝酒饮宴的事情也就无从查证了,他也不会知道当日喝酒谈心引为知己的人原来是武家千金,这才最好不是么?县主如今已经年方二八正当华年……”

    此时此刻,凌波忍无可忍,恨不得就着那张俊秀却讨厌的脸蛋狠狠一巴掌拍过去。就在她准备不顾后果这么来一下子的时候,身后响起了拐杖的笃笃声,紧跟着,一个人影突兀地插入了她和崔湜的中间。

    “想当初则天大圣皇后召集大臣准备当众杖杀那个姓裴的小子时,大家胆战归胆战,愣是没有一个敢惊呼敢尖叫的,现在这些人真是太不成体统了!唉,老了不中用了,远远地看这些居然有些迷糊,再这么下去只怕连书都看不成了……”

    听这声音和说话的口气,再看看这说话的人,任何一个人都会得出一个糟老头子的印象。然而,换作是其他倚老卖老的人,崔湜必定会拐弯抹角地讽刺过去,此时却不敢造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尽管老魏元忠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敢当面指着张昌宗张易之兄弟破口大骂的硬骨头,但万一被当众指责一顿,他的前途仍免不了受影响。他意味深长地瞧了凌波一眼,随后往后退了几步。

    “魏相公既然年老体衰,还是请早点回去休养。县主,那么我改日再登门拜访详谈,现在就先告辞了。”

    这个该死的家伙!

    望着那个潇潇洒洒离去的背影,凌波几乎难以抑制地骂出声来,而就在这个时候,刚刚的搅局者魏元忠却忽然转过头对她微微一笑。这一笑并没有什么意味深长,反而带着几分长辈的温和,配合那仿佛祖父看孙女一般的宠溺眼神,在这个血腥的杀戮场显得格外诡异。纵使凌波作为得益者,此时此刻也有些心里发毛,着实弄不清楚这老魏元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老了,即使是故人之女,我也没什么能力相帮。走在刀锋上是要付出代价的,县主千万不要学我,我当初年轻气盛树敌无数,老来想要尽敛锋芒,别人却已经不敢相信了。这世上敌人没得选择,但你得好好选择自己的朋友。”

第一百二十章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去西市观刑的并不单单是那些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血腥的杀戮对于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们来说是莫大的震慑,但对于百姓来说,却是枯燥乏味生活的一种调剂品。他们不会像那些达官贵人一样长吁短叹痛心疾首,当那鲜血从断头颈腔中喷射出来的时候,大多数人发出的是惊叹的呼声,甚至有大胆的人咂巴着嘴唇意犹未尽。

    “真过瘾,若是天天有这样的场面就好了!”

    大唐对于死刑素来很审慎,也就是武后当权那些年杀人最多的时候,主要也是拿官员下手,杖杀刑杀的人不计其数,但那时候是在洛阳,长安的百姓可没那眼福。大唐每年处决的死刑犯少则几十,多的也只有上百,平均到各地就更没有多少了。于是,这一场一下子处决数十人的斩首行刑,着实点燃了不少百姓心中的亢奋和热情,使他们围拢在那里久久不去。

    陈珞当时也站在围观的百姓当中。由于他拥有完美的身份证明,再加上不过是曾经去王同皎那里吃过几顿闲饭,所以调查此案的监察御史姚绍之只是申斥了他几句也就将他放了回去,和他处境相同的还有十几二十个人。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在离开大理寺的时候,那些吃闲饭拍马屁最起劲的几个家伙,全都破口大骂王同皎连累了他们,那神气中满是理所当然。

    原来,他那个怯懦的父亲并不是最可恶的,可恶的是这个世上的险恶人心!

    顶着陇西李氏旁支子弟这样的头衔,陈珞在长安赁下了平康坊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买了两个侍女四个家仆,日子虽算不上第一流,但至少也不难过。那种结交士子和太学生言笑无忌的日子本就是他常常盼望的,可时间长了再加上这么一档子事,却也有些厌倦了。这一天,当听说有客人来访的时候,他本能地想把人拒之于门外,最后还是惦记着自己的真正身份,方才强打精神迎了出去。

    然而,在认出了来人之后,他的无精打采立刻换成了满腔喜悦。打发走了送茶的侍女掩上了书房大门,他立刻上去抓住了来人的双肩,又惊又喜地问道:“莞儿,你怎么来了?我不在你的日子还好过吗,有没有让人欺负,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

    “哥!”陈莞又好气又好笑,挣脱开那双手就摇头嗔怒道,“你都胡说些什么,县主若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主子,你怎么会在外头那么逍遥?我现在过得比原先还爽快些,内宅的事情一多半都是我做主,县主待我就和自家人一样,怎么会给我委屈受!就是来来往往的那些贵客,对我也都是规规矩矩的,连那位……”她硬生生把临淄郡王那四个字给吞了回去,含含糊糊地说,“反正我过得很好。”

    自从连遭劫难之后,陈珞还是第一次看到妹妹的脸上洋溢着这样的幸福笑容,心里忍不住一阵酸涩。他年前就来到长安,和凌波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对于那位主人虽然感恩,却不像陈莞这样信心十足。想到自己昨天看到的那血腥场面,他还是苦口婆心地劝说道:“莞儿,县主虽然是好人,但她如今身处的位置很危险,你一定要小心。若是有什么不对,你一定要答应我保全好自己。”

    陈莞虽读过书,但当初在家的时候还是个娇娇怯怯的千金闺秀,如今打理一大家子的事情,渐渐就养成了爽利敢言的性子。此时,她死死瞪着满脸关切的兄长,脱口而出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还是大哥你教给我的!你别忘了,若不是县主好心,你我现在都是什么下场!”

    千算万算,陈珞完全没料到这几个月的工夫,陈莞的性子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变化,顿时愣在了那里。良久,他知道如今再继续这个问题,兄妹之间可能会不欢而散,只得软言赔礼认了不是。好不容易哄了妹妹露出笑容,他这才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这么急匆匆跑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寻我?”

    “不是县主说你在这里当着你的李三公子,我怎么知道你住哪?”

    陈莞笑吟吟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锦囊放在了桌案上:“这里头是一百枚御制金钱,在东西市的金银铺中兑换了之后,足够你维持一个世家公子的花销了。这只是第一件事情,第二件事是县主说你和士子的结交也该差不多了,接下来不妨和各地进奏院的那些人打一下交道。听说卫王李重俊一直呼朋唤友,没少去那些进奏院,你趁这几个月谋一个王府官,若是不能,只要和那卫王搭上线也行。”

    此时此刻,陈珞只觉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脸上更是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失望:“你专程跑来就是为了这事?”

    兄长的不快陈莞自然都看在眼里,只得上前抓住了陈珞的胳膊:“哥,县主救我们于水火,我们就得报答。再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难道乐意我们俩沦为别人的玩物?我们是兄妹,这一辈子都不会变的,但至少是现在,我们得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县主说过,人不能选择出身和从前,但只要努力就能把握将来。我们已经没有出身了,过去也是不堪回首的经历,难道连将来也要失去?”

    陈珞直直地注视着面前的妹妹,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许久才宽慰地笑道:“莞儿,你果然长大了!你回去禀告县主,不论是制造巧合还是其他,我一定会混到卫王身边。你也要小心,有时候,我宁可希望你的容貌不要那么出众。虽说有县主庇护,但这长安城的权贵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尤其是那些色迷迷的男人。”

    陈莞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知道啦,哥,你真罗嗦!”

    兄妹俩又说了一阵闲话,惦记着家里头的陈莞就匆匆走了。而看着妹妹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陈珞总觉得心里极其不放心。虽说陈莞隐藏得很好,但毕竟是兄妹,他隐约能看到妹妹眉梢间的一缕春意。

    那个占据了她心中一席之地的男人,究竟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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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撕破脸也好

    休祥坊位于长安城内皇城西南第二街由北向南第二坊,往日最富盛名的便是隋朝兴建的万善尼寺。然而,如今这里更显眼的却是连绵不断大兴土木的一排房子。

    这旧址原本是太宗之女临川公主的旧居,临川公主下降周道务,所以她过世之后,这里住着的就是周家人。然而,日前安乐公主轻飘飘一句话,周家人便敢怒不敢言地都迁了出去,拱手把这座传承了几十年的大宅子让给了安乐公主。而她还嫌这地方不够大,又强夺了周遭十几户百姓的房产,甚至纵奴打伤了前去论理的人。在长安县摆出了不管不问的态度之后,那怨声载道也就没人去管,也没人敢管。

    由于名分上是武家的儿媳,因此当武三思主动表示由他来修缮宅院的时候,安乐公主乐得轻松坐享其成,于是欣然点头,并大方地表示等宅子完工之后,让武三思搬回来同住。于是,为了讨好这位尊贵的公主儿媳,武三思在政务闲暇之余,一连几天都在这座宅子里泡着,几乎一应图纸建筑都要亲自点头,甚至连几个心腹要见他,也得冒着烟尘跑到这里来。

    这一天,三骑快马拐进了这条十字小巷,为首的那人勒马停下之后,望着内中扬起的尘土以及阵阵吆喝,露出了一个旁人不易察觉的冷笑。此时,听到马蹄声的一个中年门房探出头张望了一下,看清来人之后,立刻一阵风似的迎了上来。见人家已经身手利落地跳下马来,他伸出手去落了个空,不免有些讪讪的,但很快就露出了满脸殷勤笑意。

    “原来是县主,想不到县主也跑到这个土尘贼大的地方来了。说来也还是巧,这崔大人两个时辰前来的,这会儿刚走,和德静王在书房里头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

    许是对那样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日渐权势滔天很有些嫉妒,许是因为觉得凌波似乎对崔湜不冷不热,于是有意拍马屁,许是因为凌波进进出出对他们这些下人总是很客气出手阔绰,总之那中年门房撇撇嘴露出了一丝轻蔑:“小的听说崔大人最近常常对德静王说什么婚事,县主您可得小心些。那些世家大族虽说都是几百年的传承,可内中龌龊多着呢!”

    凌波素来不吝惜小恩小惠,此时听到这门房说得那么露骨,不由莞尔一笑,随口赞赏了他一句机灵,进门前又朝武宇打了个眼色。于是,那中年门房完成了把人领进门的职责之后,回过头来便两眼放光地望着手中两枚银光闪闪的银钱,一时间心花怒放。

    这座正在营建的宅子凌波却是第一次来,因此引路的管家一面走一面说着各处的建筑安排格局,她都只是心不在焉地听过便罢。那天看过处刑之后,当晚她并没有去武三思家里赴宴。就算她再善于伪装,也不至于没心没肺到那个地步。那一夜,她在书房里点起了三柱清香祷祝了一番,冷冷清清枯坐了一夜。今天若不是武三思忽然派人来请,她根本不会有任何兴致跑到这个满天尘土的地方来。

    凌波见到武三思的时候,这位如今货真价实权倾朝野的中年人正负手而立看着那栋破土动工的小楼。她遣开随行的武宇武宙,缓步走上前去,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伯父。

    “是十七娘啊。”武三思转过身来,发福的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容,甚至还流露出长辈对晚辈的宠溺,“你都已经十六了,就算贪玩也得有个度,再这么拖延下去就要成老姑娘了。虽说陛下和皇后都允了你婚事自主,可你毕竟没了爹娘,我这个伯父不能一点也不管。上次你去崔家拜寿的时候已经见过了崔家老三,他是状元,论门第论才学都不辱没你……”

    听到武三思在那里把崔液夸得天上少有地上难寻,凌波哪里不知道崔湜已经说动了武三思,心中自是冷笑连连。眼珠子一转,她便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伯父别提崔家,要是按部就班地提这事也就算了,崔湜居然敢当面威胁我,我就是嫁鸡嫁狗也绝对不嫁崔家的人!”

    武三思原本已经估计到了这件事的某种难度,却不曾料到凌波会忽然这样拒绝,一时间倒是愣了。崔湜事先对他很是说了一番承诺,甚至还点出了自己这个侄女前些日子和王同皎混在一起的事。即便是他并不奢望武家上下一条心,对此未免也有些看法,但是,当他想起凌波话语中的威胁两字,脸色顿时倏然一变。

    “澄澜怎么威胁你了?”

    “他以为抓住了我的把柄,当然就撕下了平常温文尔雅的嘴脸。”凌波知道自己的言语有了效用,索性做出了一幅气急败坏痛心疾首的脸孔,“那一日踏青,我女扮男装出行,正好碰上了王同皎。我那时存心戏耍他,也就隐瞒了身份到他家里喝了一回酒,谁知道之后回到家之后就碰到李悛前来告密。我那时正迷糊着根本没在意,谁知道之后就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崔湜就拿着这事情来要挟我,说我没立刻告诉伯父就是别有用心……呸,我后来还帮定安公主去探望过王同皎,这有什么不可对人说的!”

    武三思听着听着,发觉凌波已经是额头青筋毕露动了真火,甚至连说话都已经语无伦次了起来,连忙好言宽慰。这若是换成别的武家人,哪怕是他自己的女儿,他也早就不给好脸色了,可凌波终究不同。况且这事虽令人不快,但若不是他一定要杀王同皎立威,原本就是小事一桩。听她爽爽快快地认承了,他不由对崔湜心有不满,隐隐约约更生出了几许警惕。

    “总之,今后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凌波硬梆梆撂下一句话,见武三思脸色不好看,她便稍稍缓和了一下语气,“我知道伯父你眼下正在用人之际,这崔湜又是你的谋士,我也不是求伯父就此弃他不用。总之以后有他的时候伯父你别叫上我就行了,我看着他就恶心!至于崔家的婚事,我就是剪了头发作姑子,或是进了道观终生不嫁,也和他崔家没有半点关系!”

    武三思虽说在心中对崔湜存了一丝隔阂,但一来确实是用人之际,二来则是博陵崔氏乃是山东世家之首,他也得笼络着,所以凌波这话无疑是给了一个最大的台阶,半真半假劝说几句,见她不依不饶也就决定罢手不管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全都和凌波有些瓜葛,他原本也是提防一手的,现如今她和崔湜撕破脸也好。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小人就得小人来治

    离开了武三思这座正在营建的新宅子,凌波立刻显得神采飞扬,连带那漫天尘土此时此刻也顺眼了起来。若不是在这么一个地方实在太惹人注目,她几乎就想当街高呼或是仰天大笑,以此发泄心中的情绪。

    崔湜,既然你自作聪明,那就休怪我不留情面!

    在心里头嗤笑了一声,她步子轻快地走到自己的坐骑初晴跟前,抚摸了一下那柔顺的鬃毛,正欲上马却看到了几个人纵马小跑奔了过来,为首的那人正是郑愔。虽说那也是她昔日引荐给武三思的人之一,但两人之后几乎并不曾有什么往来。郑愔是忙着巩固地位出谋划策,她是洞悉了这家伙的小人秉性,不愿意交往太过密切到头来害了自己。然而,此番和崔湜交恶,她就不得不改变策略了。

    和弱冠及第的崔湜比起来,郑愔同样是少年得志。他十七岁就中了进士,之后一直对外自称出身荥阳郑氏,其实原本姓鄚。因为这一点,他在仕途上也一直波折不断,而投错了二张门下也让他几乎跌到谷底。如今成为武三思的谋士,他自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直到门前下了马,他方才发现,那边牵马笑吟吟而立的乃是引荐自己的恩主。

    “县主安好!”郑愔跳下马丢下缰绳便走上前去,弯腰恭恭敬敬一揖,随即笑道,“这边风尘大,县主怎的站在这里?”

    “我这不是想和郑大人你提个醒么?”凌波笑着扬了扬眉,随即单刀直入道,“我刚刚见过伯父,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和崔家老三那桩婚事,想必伯父如今心里头不痛快。郑大人若是没什么急事,此时还是不要进去讨没趣的好。博陵崔氏虽说是世家大族,崔家老三虽说是状元,可姑奶奶我还不稀罕!”

    郑愔攀上武三思之后,仕途正是如日中天。若要说唯一的遗憾,那就是他的出身。这世家都有宗谱,朝中都是聪明人,因此知道他并不姓郑,也并非出自荥阳郑氏的人不在少数,甚至有人当面就敢嘲讽他。所以,崔湜出身显赫,又比他早追随武三思,他一直都存着比较之意。此时此刻,凌波这提醒在他听来不啻是值得幸灾乐祸的喜讯,当下就露出了趋奉的笑容。

    虽说心里头高兴,但他转念一想又有些疑惑。如今朝廷官员都愿意迎娶五姓女以抬高门第身份,而女子倘若能嫁入五姓豪门,同样亦是莫大的骄傲和荣幸。凌波纵使是县主,那崔家老三的名头他也听说过,门第容貌才学都不辱没了她,为什么拒绝得什么干脆?

    “县主金枝玉叶,区区状元算不得什么,自然还能挑到更好的。只不过,看县主的模样似乎是深有不满,这是……”

    “郑大人,你当初在我那里住过,我看着也就和我门下出去的差不多。我和崔湜如今有仇,以后你在伯父身边可得给我争一口气,若是有机会我一定帮你多多说话。总之你一定得给我压着崔湜,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气!”

    郑愔越听越糊涂,谁知凌波根本不解释,忽然翻身上马就走。那三骑马匆匆离去扬起的烟尘让他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但这些许不适却比不上他心头的莫名兴奋。他早就听说当初崔湜能够得武三思看重,内中有凌波的一言之恩,现如今这两位闹翻了,对于他来说岂不是大大的机会?

    世家大族算什么,看我这个出身寒门的士子照样把你压下去,更何况这是以有心算无心,还不用明的撕破脸!

    四月的天已经没什么料峭寒意,多了几分暖洋洋让人懒散的气息。大街两侧的槐树杨树柳树已经都郁郁葱葱吐出了无数翠绿的叶子,间中种栽的各种花卉也已经是姹紫嫣红。路上的行人们都穿上了轻薄的春衫,而那些富家子弟们则更是衣衫华丽跨马出游,数日前的杀戮仿佛早就从所有人记忆中消失了——或许说是不得不消失——因为日子毕竟是要过的。

    凌波出了休祥坊,却并没有回家,而是沿着光化大街来到了群贤坊。这里靠近长安西城墙和金光门,算不上最好的地段,但却由于此地破土动工的一座宅子而异常引人注目,因为那是上官婉儿的新宅。历来妃嫔都是幽居深宫侍奉君王,如今上官婉儿这个正三品的婕妤不但把应该是中书舍人干的草诏事宜一体全都兜揽了过去,甚至还像高官一样在长安营建宅第,这是亘古以来未曾有过的奇事。

    和武三思那里大兴土木不同,这边虽说也传来了一些敲敲打打的声音,却没有太多的喧嚣和吆喝,再加上四周都是不起眼的安静民舍,更流露出一种高雅幽深来。由于房子还没造好,作为嫔妃的上官婉儿自然不可能像武三思这么大剌剌地时时刻刻前来视察,于是便把这么一桩事情交给了凌波代劳,甚至还不无玩笑地拿出了自己的脂粉钱,说是让她看着情况添几样东西。

    “十万钱也就是一百贯,在长安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能买什么?只不过若是放出风声去,大概来送礼的人会挤破头吧!”

    凌波望着那初具雏形的门庭喃喃自语了一句,忽然瞥见一旁的武宇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当下便勾手示意他过来:“有什么话想说就说,难道我的脾气你到现在还不知道?”

    若是以前的武宇,一定会老老实实地摇头说不知道,但现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木头人了。他露出了一丝情绪化的苦笑,东张西望了一阵方才低声说:“小人只是觉得,县主刚刚和郑大人说的那些是不是不妥当。若是郑大人和崔大人真的斗了起来,万一崔大人恼羞成怒……”

    凌波讶异古怪地瞅了武宇一眼,见他鼻子还是鼻子眼睛还是眼睛,依旧是那张英俊的面庞,依旧是那副健硕的身板,她不觉笑了起来:“不错不错,如今你总算是会用脑子了,比他们三个强!我只是暗示郑愔可以争一争,并不意味着他们会斗得你死我活。这分寸上的问题,那些官员们可比你我在行的多了,而且,这样不是更显得我小肚鸡肠么?”

    女人天生就是小肚鸡肠的,只要人人就这么看她,那就再完美不过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为官之道便是牵马执镫

    凌波正和武宇戏言的时候,忽地听到一阵车轱辘响声,不由转过头望了过去。此时,一辆金路紫油纁,缀着白红锦络带和帷帐的马车便映入了眼帘,竟赫然是一辆安车。须知安车乃是婕妤方可乘坐,心中惊疑的她还以为是上官婉儿出来了,可那车停稳之后,上头下来的却是一个六旬老妇,旁边尚有一位盛装中年贵妇,却都是她认得的。只是微微一愣,她便连忙上前将那位老妇搀扶下了马车。

    那老妇便是上官婉儿的母亲荥阳县君郑氏。由于她当初带着上官婉儿配没掖庭的时候受了不少苦楚,如今身子虽然还算健朗,却已经是满头银发,额上眼角也留下了深深的皱纹。站稳立定之后,她便轻轻抓着凌波的手,含笑说道:“我刚刚进宫看过婉儿,她说十七娘你十有八九在这里,果然没错。正好柴尚宫要回家,便捎带了我一程。”

    柴淑贤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对凌波不咸不淡地吩咐了两句,又对郑氏微微偏身行礼,随即重新登上马车走了。她是柴绍的孙女,虽然只是正五品尚宫,却是韦后身边的大红人,较之上官婉儿不过略输一线,自然可以乘坐安车,傲视凌波这个县主。而这种态度凌波早就看惯了,自是不以为意,拉着郑氏的手亲亲热热说了一席话,等到郑氏自己的马车也到了,两人方才进了门。

    自从上官婉儿成为了武后的秉笔女官,郑氏便不再是那个掖庭中终日劳作不休的奴婢。等到女儿成了新帝的婕妤,她更是受到了不少人的趋奉,原先那座小宅子的门槛险些被人踏破了。在凌波的搀扶下看了几处正在营建修缮的建筑和花园,她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荣光,眼中竟是噙满了欢喜的泪水。

    “上官家……上官家终于也有了翻身的一日!芝郎,若是你在天有灵看到今天,必定也能含笑了。”

    默立了半晌,她方才记起旁边还有人,连忙用绢帕擦了擦眼睛,这才转头歉然看着凌波:“十七娘,一时动情让你笑话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就我还时时刻刻放在心上,婉儿也说过我好几次了,可我就是改不了。”

    见郑氏有唠唠叨叨再往下说的趋势,凌波赶紧三言两语把话题引开。谁知道这么一岔开话题,她却倒霉了。由于上官婉儿这一层关系,郑氏原本就以她的长辈自居,免不了又提起了她的婚事,这掰着手指头足足数了十几个适龄的世家子弟,而且仿佛还只是开了个头。头昏脑涨的凌波虽知道郑氏那是关心体恤,可这种关切她实在有些受不了,只能嗯啊应付着,权当耳旁风。

    好在这时候终于来了救星,一个衣着簇新的管事匆匆忙忙奔了过来,毕恭毕敬地说是外头有人请见郑氏。这么一来,郑氏的话头立刻被打断了,而凌波也不免好奇了起来——居然能够追到这座尚未完工的新宅来,这还真是锲而不舍的精神。

    来者是一个略有些发福的中年人,虽然没有身穿官服,但从他说话的语气神态来看,凌波自然认得出那是一个官员,而且至少还是六品以上的官员。由于她素来不喜欢太多华贵醒目的首饰,穿得又简单利落,站在郑氏身边像煞了一个受宠的侍女,因此那中年人根本就不曾注意她,自陈乃是蒲州刺史窦从一之后就开始用极其露骨的言辞奉承郑氏,随即满脸堆笑地说他正好有一批上好的木材,愿意献给郑氏以作新宅家具使用。

    对于这种送上门来的好事,郑氏早就见多了。此刻,她脸上既不见惘然,也不见刚刚和凌波说话时的慈祥,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淡淡的漠然,微微点头就算是答应了。然而,就在那窦从一喜出望外的时候,她忽然转头瞧了瞧凌波,面上露出了笑意。

    “既然你说那批木材有不少,不如也顺便给我这十七娘打上几件。”郑氏见凌波张口似乎要拒绝,遂笑着又在她的手上拍了两下,“十七娘,你那平康坊的宅子虽说不错,但有些地方的家具却不怎么像样,许是你伯父仓促之间,底下人随随便便找了些东西糊弄过去的。再说,楠木紫檀木原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木材,趁这机会好好换一换,翌日也可以作为陪嫁!”

    以凌波的厚脸皮,这种程度的戏谑她根本不会脸红,再说郑氏是好意,她也就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同时亦领教了这位荥阳县君如今的炙手可热。有钱能使鬼推磨,但这年头,有些东西就是花千金也未必能找到,别人却能眼巴巴送上门来。瞅着那窦从一那无比心痛却偏偏还笑着的惨白脸色,她不禁心中好笑。

    于是,窦从一犹如跟班似的陪着她们两人逛了整个新宅子,时不时还得抽空递上几句漂亮的逢迎话来。不得不说,这种差事不是那么好做的,当最后凌波搀扶郑氏上了马车之后,一回头就看见那家伙的额头上油光一片,显然是刚刚擦过汗。心情不错的她吩咐武宇武宙牵马,又漫不经心地说:“窦大人,刚刚荥阳县君不过是一句戏言,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还要进宫一趟,你请自便吧。”

    窦从一最初还以为凌波是侍女,可兜兜转转这一圈下来,他早就觉得不对劲了。及至看到凌波搀扶郑氏上马车,自己却没有跟上去,他愈发感到这里头有文章。此时听到凌波说要进宫,他连忙绞尽脑汁又回忆了一阵,终于想起这个十七娘是何许人也。

    这不能怪他消息闭塞,他原先乃是蒲州刺史,怎么可能会一切尽知?

    他一下子醒悟过来,竟是忙不迭地抢在前头为凌波牵马执镫,等她上了马方才仰脸笑道:“县主新近册封,不过几根不值钱的木头而已,下官孝敬几根也是应当的。不知县主明日可有空,下官带人去量一下尺寸?”

    若是不知道的人见他如此殷勤模样,指不定还会以为是哪家家具行的掌柜或是东家,凌波也有些意外,但随即便欣然点头答应了。纵马前去皇宫的路上,她免不了在心里琢磨了起来。窦从一这个名字实在是陌生得很,这家伙如此会看眼色,是不是也能利用一下?

    算起来她的仇人已经有李重俊和崔湜两个了,也该得准备一点班底以备不时之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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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婚事和效忠

    长乐坊正对大明宫,最是出入宫禁的方便地方。和那些到了长安就想着找豪宅的达官显贵不同,相王李旦一眼就相中了长乐坊昔日长孙无忌的一座别院,再加上此地还有教坊在,平素他闲来无聊的时候,便叫上几个歌女舞女演奏自己几个儿子排演的乐曲,倒也是其乐融融。他一向就是闲散懒得管事的,外头风波再大也素来不上心,但这一次听说王同皎被杀,他竟是忽地就病倒了。

    几个儿子在病榻前轮流侍疾宽慰,再加上太医精心调养,不过十几日功夫,李旦的情形也大有好转,只是种下的心疾却一时半会难以消解。即使在欣赏儿子们精心设计的乐曲歌舞时,他也常常心不在焉。李隆基觑着情形不对,心中暗自忧虑,这一日趁着几个兄弟不在家,他便悄悄地把裴伷先夹在护卫中,带进了相王第。

    果然,作为极其念旧的老好人相王,当初见到恩师的侄孙时就高兴成那个样子,一见到裴伷先,那喜悦劲就别提了,硬是拉着喝了个酩酊大醉不说,趁着酒醉还道出了好些以往藏在心里不敢说的真心话。

    “我从小就只喜欢读书,对帝位从来就没有非分之想,谁知道阴差阳错母后废了七哥,我这个最不想当皇帝的居然成了天子。之后又从天子成了皇嗣,从皇嗣又变成了相王,放眼古今,有几个皇族宗室能够有我这样的经历?母子兄弟,终究比不上那张椅子。七哥能够为了阿韦杀了自己的亲女婿,若是有朝一日阿韦容不下我,我又该如何自处?若是我不曾坐上那把椅子,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母后误我,裴师误我!”

    好容易把大醉不醒的父亲安顿好了,李隆基带着裴伷先出了寝室,脸上登时阴云密布。他原以为父亲是个乐天知命什么事情都不管的老好人,但如今看来,父亲何尝不明白如今的局势暗藏杀机,何尝不明白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既然那张椅子父亲曾经坐上去过,为什么就不能再一次坐上去?

    裴伷先跟着李隆基从里头出来,心中颇为五味杂陈。裴愿回到庭州对他说起相王父子高义的时候,他还有些不太相信,但今夜真正看到这位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相王纵酒高歌流泪不止,他不由得受到了深深的触动。他流落塞外饱受艰辛,却一直都不曾忘了自己身上的洗马裴氏血脉,一直图谋东山再起。这样宅心仁厚的嫡系皇族,不正是他应该追随的?

    “郡王,相王他……”

    “父王不过是因为触及心中痛处,睡一夜就好,不妨事。”

    话虽如此,李隆基却深深叹了一口气,但很快就振奋了精神。带着裴伷先徐徐走出了这院子,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裴先生久居塞外,应该知道塞外各族对如今的大唐评判如何。”

    裴伷先有些踌躇,因为这话却不太好说。昔日太宗皇帝东征西讨,四夷共奉天可汗尊号,大唐端的是威凌四海。可自从大非川一役战败之后,安西四镇基本上都丢了个干净,连带着河西也差点没保住。因为一场和亲闹剧,突厥默啜又和大唐狠狠打了一架,就连北庭都护府,实际上也没多大的兵权实权,大事上还得看周遭各大部落的眼色。

    咬咬牙,他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所知所想都一一吐露了出来,见李隆基面上阴霾越来越重,他便拱拱手道:“过去四夷皆道我中原是妇人做主,如今还是这么一番话。如今陛下冷落功臣甚至诛戮功臣,再加上偏听偏信文武离心,实在不是什么吉兆。”

    “我也知道,可惜我是郡王,对这些却是有心无力。”

    李隆基再次叹了一口气,忽然摇摇头露出了笑容:“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我倒是有一件事想问裴先生,你在塞外那么多年,听说还娶了一位牧族公主,不知可曾考虑过裴兄弟的亲事?”

    裴伷先在心底盘点了许多各种各样的对答策略,却没料到李隆基不问别的,偏偏问这个。足足愣了一炷香的功夫,他方才尴尬地笑道:“愿儿的母亲虽出身范阳卢氏,却也是流人,庭州异族多汉人少,我自己虽续娶了异族女,却不想让他也蹈我覆辙。可是,若是我带着他回原籍,朝廷独独不赦裴氏,也未必有人肯结亲……”

    “裴先生这话未免言过其实,虽说娶妻当娶五姓女,但如今那些世家大族,只要肯重重下聘礼,什么女人娶不来?以裴先生这些年在庭州积蓄下的家产,别说一个,就是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裴兄弟即将加冠,你却不为他定亲,是别有缘由才对。”

    说到这里,李隆基稍稍一顿,随即意味深长地笑道:“难道是裴兄弟已经有了心上人,说是非卿不娶?”

    裴伷先顿时有些狼狈,只能在心中把那个不让人省心的愣小子骂了个半死。佳人虽好,一则看情势,二则看般配,那样聪慧伶俐出身不凡的千金,若是裴愿娶回去,家里究竟谁说了算?若单单这样他也许就应了,可问题是,裴氏如今尚未得蒙恩赦,但凌波却是赫赫武家唯一的县主,这桩婚事可能成功吗?

    看到裴伷先不说话,李隆基微微一笑,便自言自语道:“十七娘和裴兄弟结识得巧,之后又很是经历了一些事情,再加上十七娘聪敏灵巧,心地又善良,裴兄弟情根深种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就是她自己……”

    他说着忽然停住了,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时而娇俏时而狡黠的人影,不禁摇摇头试图把这些印象驱出脑海。发现这种做法徒劳无功,他只得干咳了一声:“若是就现在的情势而言,无论陛下皇后还是武家,都不会允准这桩婚事,但将来却未必。我知道裴先生有光复裴氏一门的决心,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么?”

    李隆基终于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也同样是裴伷先等待已久的。效忠这位英果的郡王,和效忠那位仁厚的相王,难道不是一回事么?几乎毫不犹豫的,他退后一步,推金山倒玉柱郑重其事地拜倒了下去。

    “愿为郡王效死!”

第一百二十五章 幸福决不能是昙花一现

    大明宫人称东内,原本是太极宫后苑,靠近龙首山,素来凉爽干燥。

    大明宫前朝以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为主,内庭中则有宴请群臣宾客的麟德殿,还有散落在太液池周边的无数亭台楼阁。韦后移居含凉殿之后,原打算将这大明宫的仙居殿照旧赐给上官婉儿,却被后者以此宫素来为九嫔所居,委婉推辞了过去。于是,上官婉儿如今就住在小而精巧的长安殿中,无论距离韦后的含凉殿,还是李显的蓬莱殿,都有颇长的一段路程,让其他嫔妃很有些纳罕。

    这会儿,凌波就正在上官婉儿的长安殿中,笑吟吟地看着这位名满天下的才女草拟诏书。什么“毓灵河汉禀训天人”,什么“载极幽闲用光婉顺”,总而言之都是一些华丽到极处的字眼,看得她啧啧称赞,暗想上官婉儿昔日不过是和其他宫人一样受教于宫教局,怎么偏生就能练就如此下笔成章的本领,她就是艳羡也艳羡不来。

    不得不说,在做文章方面,她着实没有什么天赋。

    “谁让我当初教你读书的时候,你就是喜欢看,在写文章上头却不用心?”上官婉儿一只手下笔不停,另一只手却有如长了眼睛一般,在凌波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记,“别光顾着看,去给我端一杯水来,现在我也少有功夫差遣你这个越来越尊贵的县主了!”

    凌波笑着答应了,才来到外间,见珠儿预备来帮忙,她却只是吩咐收拾了风炉茶壶等物,让人送到了里头,然后亲自捋袖炮制了起来。好半天沏出一杯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茶来,她方才双手捧着来到了案桌边。此时,上官婉儿搁下笔接过茶,微微抿了一口便赞道:“好歹你这煮茶待客的手艺没搁下,不怕将来嫁人的时候没一样顶尖的技艺。”

    “谁担心那个!”

    凌波满不在乎地一笑,凑过头看了看这一份已经写好的诏旨。这不看不打紧,通篇看下来,她竟是后背心尽是冷汗。

    “则天大圣皇后往以忧劳不豫,凶竖弄权,晖等因兴甲兵,刬除妖孽,朕录其劳效,备极宠荣。自谓勋高一时,遂欲权倾四海,擅作威福,轻侮国章,悖道弃义,莫斯之甚。然收其薄效,犹为隐忍,锡其郡王之重,优以特进之荣,不谓谿壑之志,殊难盈满。既失大权,多怀怨望。乃与王同皎窥觇内禁,潜相谋结,更欲称兵绛阙,图废椒宫,险迹丑词,惊视骇听。属以帝图伊始,务静狴牢,所以久为含容,未能暴诸遐迩。自同皎伏法,衅迹弥彰,傥若无其发明,何以惩兹悖乱?迹其巨逆,合寘严诛,缘其昔立微功,所以特从宽宥。咸宜贬降,出佐遐藩。晖可崖州司马,柬之可新州司马,恕己可窦州司马,元暐可白州司马,并员外置。”

    “这……这是再贬五王的诏书?”她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转头看了一眼面色淡然的上官婉儿,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陛下居然真的相信他们勾结王同皎?”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说的人多了,陛下也就自然而然相信了。”上官婉儿端详着那墨迹未干的卷轴,唇边露出了傲然笑意,“他们不是常常说我以女子之身秉不得诏书吗?不是说我也是二张余孽不该为陛下妃嫔吗?不是说我和皇后一丘之貉淫乱宫闱吗?既然如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也不妨尝尝这有苦不能说的滋味!这还只是贬,等到他们都死干净了,这天下也就太平了!”

    凌波只觉得后背心发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她虽然早年受到过一些委屈遇到过一些白眼,但和上官婉儿比起来,这怨愤不平的心思要少许多,所以即便能理解,免不了还有些惊悸在里头。她早几天就听武三思说过天赐良机不可不利用,谁知上官婉儿这么快就连诏书都草拟好了,这简直是一步步把人逼上了绝路,不留半点空隙。

    内殿中就只有上官婉儿和凌波,这时候两人都一言不发,气氛便渐渐显得有些凝肃和僵硬,唯一能听到的就是那边风炉上呲啦呲啦的烧水声。灯火下的两个人影岿然不动,良久,凌波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

    须臾,她忍不住又问了一个问题:“这里头为何没有桓彦范?”

    “你忘了,他如今可是韦彦范,乃是皇后的同宗,这诏书自然也得另外发。和前头四个一样,贬泷州司马,复其姓氏桓氏。若不是他不知好歹,好端端的皇后同宗不做,却非得跟在张柬之他们身后摇旗呐喊,怎么会有今天?至此之后,朝中为之一肃,再也不会有人对武家还有皇后和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睛,也就可以好好过太平安生日子了。”

    上官婉儿露出了极其舒心惬意的笑容,站起身来懒洋洋伸了个懒腰。这一瞬间,什么才女风范嫔妃仪表都被她丢到了九霄云外,剩下的就只有神采飞扬的满足感,面上更呈现出一种娇艳的红色来。然而,她没能沉浸在这情绪中多久,旁边的凌波就丢来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话。

    “姑姑你可别忘了,这立太子的事情拖到现在已经拖不下去了。卫王李重俊是众望所归,迟早得入主东宫,日后的事情还说不准呢!”

    韦后的隐痛是唯一的儿子未及婚配就命丧九泉,而自己年过四十几乎不可能再生育。而对于上官婉儿来说,幽居深宫任由锦瑟华年虚度,虽偶尔春风一度却不得不以药物避孕,到如今再不可能有孩子,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女人最大的痛楚?她的面色渐渐阴冷了下来,继而轻轻笑了一声。

    “这就要看李重俊是否聪明了。他的生母早就不在了,要是能够恭顺地侍奉皇后,这个太子少不得能安安稳稳地当上去。若是不能……还有温王。温王年纪还小,我明日就建言皇后将温王亲自接过来调教,总不能让这一年多来的心血白费!十七娘,虽说你伯父手底下很有一些人,但此事你也上心一些。我到时候和皇后打个招呼,不管是用什么办法,用多少钱多少人,把人给我塞到李重俊身边去。他不是很喜欢表现自己的英果吗?越英果犯错就越多,这一点他大概是没法体会到的。”

    这无疑相当于钦赐金牌令箭。对付别人凌波兴许会有心理负担,兴许会犹豫一下,但对于那个居然辱及自己父母的家伙,凌波自是巴不得他早点倒霉——否则她也不会没来由提醒那么一句。

    她也希望能够在庭州看蓝天白云牛羊成群,看湖光山色白雪皑皑,听羌笛呜咽骏马嘶鸣,可要达成那个目标,她得保证那不会是昙花一现的幸福才行。

    PS:好消息一个,本书要出版了,既上一本马甲书之后,这可是我本尊写书本尊出版的头一遭……唯一的烦恼是,春宫这两个字貌似是目前打击的对象,可能要改名……出版社那边的要求是取一个和春宫缭乱意思相近的名字,但又一定要拿掉春宫两个字,这也要求太高了,谁能帮忙想一个?

第一百二十六章 傻人有傻福

    相王病了,这原本是一桩可大可小的事。然而,当作为皇帝的李显忽然一时兴起微服莅临的时候,这就成了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百姓们议论的是天子果然重兄弟之情,官员们则是分成了好几派。有的摇头叹息皇帝出宫太过随便不成体统,有的庆幸李显心中究竟还是惦记着那个唯一的弟弟,更有的则是在背地里嘀咕说这不过是做戏。

    总而言之,皇帝李显在相王第中逗留了一个多时辰总归是事实。而这一个多时辰里头,除了一起接见了自己的五个侄儿,李显还单独和李旦谈了半个时辰的话。事后,李显回宫的时候颇有些不悦,但终究是一个字都没有对身边的人提起。

    这边厢在李显离去之后,李旦把李隆基单独叫了进来。

    “三郎,陛下已经答应我,虽不能明赦裴氏一族,但只要他们不做官,则不必呆在庭州或是原籍,可以自由往来于天下。”李旦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用手轻轻揉了揉胀痛的脑门,随即方才提起精神道,“你告诉子明,我已经竭尽全力了,虽然仍未替裴师洗脱恶名,但将来必定会有那么一天。”

    李隆基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父亲和天子商谈的内容,心中又钦佩又担心。有了这么一条,他能够有充分的把握让裴伷先更加归心,但同时也代表着父亲很可能在天子心中种下了一个大疙瘩。尽管那是亲兄弟,但在天家更重要的一层关系却是君臣,父亲重情义不假,可这事情冒了多大的风险!

    “裴师是冤枉的……至于子明和裴郎则更是无辜。如此一来,裴郎也就可以回长安了!”相王李旦喃喃自语了一会,面上露出了欣悦的笑容,“十七娘若是知道她和那个愣小子能够重会,也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这最后一句话却让李隆基心中一跳。想到凌波平素看到他时爱理不理,动不动就甩脸子,而在裴愿面前虽也有娇嗔薄怒,但常常带着一抹动人的笑容,他竟生出了一种非常古怪的感受,最后只得使劲去想他和裴愿已经义结金兰应该替人家高兴,这才把那种莫名其妙的思绪驱赶了出去。安顿好父亲离开之后,他便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家里,甚至没顾得上去看看几天没见的妻子,匆匆就来到了裴伷先所住的地方。

    “相王……相王殿下真的……真的这么说?”

    一向冷静的裴伷先竟是一下子语无伦次,甚至忘记了自己这质疑有多么失礼。当再一次得到了李隆基的确认后,他登时踉踉跄跄冲出了房间,就在院中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在那高悬的明月下,已经不再年少气盛的他竟是泪流满面。多年的艰辛困苦在这一刻全都浮上了心头,那种情绪纵使一千字一万字也难能说得清楚。

    李隆基站在门边上静静地看着,并没有走上前去。父亲从皇帝成为皇嗣幽居东宫的时候,他隐约已经懂了一点事情,对于那把时时刻刻悬在头顶的利剑已经有了惊惧,已经在心底种下了反抗的种子。只可惜,强大的皇祖母终究不是他扳倒的,也不知道她临死的时候,是否曾经真正朝他这个亲口赞作吾家千里驹的孙儿看过一眼。和裴伷先相比,他已经没有了哭天抢地的资格,只能进不能退。

    良久,他才带着温和的笑容缓步上前。明亮的月色在地上清清楚楚映出了他颀长的影子,院子中有微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有他的高台履踏在地上的声音,有春虫稀稀落落的鸣响。他走到裴伷先身后,轻轻地扳着对方的肩膀把人扶了起来。

    “这只不过是开始,父王还让我转告裴先生,他很希望裴兄弟能够回来。当初裴兄弟在洛阳的那些日子,父王几乎隔三差五就要召他聊天闲话,对他这个晚辈比对我们这几个儿子还要亲切热络,不知道裴先生可否成全?”

    这话一下子让情绪几近失控的裴伷先骤然冷静了下来。他用袍袖擦了擦脸,随即正颜道:“能得相王喜爱乃是犬子的福分,我立刻派人命他回来。还请郡王日后直呼我表字,先生二字我着实当不起。”

    “裴先生乃是父王恩师裴相国的子侄,先生二字自然当得起。”李隆基见裴伷先那幅坚决推辞的模样,心下一想便有了主意,遂爽朗地笑道,“我和裴兄弟一见如故性子投契,又是金兰兄弟,今后不如称一声伯父便罢。我听说十七娘也是直呼伯父,今后就这么定了。伯父以后既然是自由身,这庭州和中原往来的要事,我就全都拜托了。”

    这是先头早就商量好的,如今又承了那样一个莫大的人情,裴伷先自然是慨然答应,心中却苦笑连连。头一次不过是一位县主称呼自己为伯父,现如今又多了一位郡王,这就是他那个愚笨不成器的儿子结下的善缘?看来,当初阴差阳错派了他来中原,这一步棋还真是走对了,果然是傻人有傻福。若是不出意外,将来他可以不用操心这个唯一的儿子了。

    主客两人在院子中又说了一会话,李隆基这才离去。心情极好的他一踏入自己的院子,就看到妻子王宁和几个姬妾都在,脸上顿时一僵,但很快就露出了一贯春风和煦的笑容。随意点点头应付了姬妾们的问安,他把外头的斗篷解下来扔给了侍女,落座之后方才接过了妻子亲自捧上来的茶。这时候,又有乖巧的侍女端着铜盆上来,替他扒下了鞋袜,把脚浸在不冷不热的水中揉搓着。

    这都是往日家里的旧例了,也是他最松乏的时候,可现在却觉得有那么一丝心烦意乱。压下这情绪,他耐着性子听妻子说了些家事,还有这些天上门拜访的客人,但很快就摆了摆手:“这些事情以后你帮我留心就行了,你是当家主母,你做主。”

    他没有留心妻子在这句话后露出的一抹喜色,眼前浮现出了裴愿那张憨憨厚厚的笑脸。

    那个傻小子既能够赢得他父亲的信赖和喜爱,又能博得一位顶顶难伺候的美人放心,还真是傻人有傻福!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最是安心重逢日

    清晨,平康坊永年县主第和其他达官显贵的宅第一样,早早地忙碌了起来。负责洒扫的仆人有的洒水,有的拿着笤帚,正打扫前院中庭后院,园丁们在花园中除草捉虫忙得不可开交,侍女们也按照各自的职司穿梭于各处院落之间。账房中,朱颜正在看着陈莞写写画画,面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羡慕。楚南带着舒娘和熙娘四处转悠着,时不时呵斥那些敢偷懒的下人。

    一日之计在于晨,这时节百姓忙着生计,官员忙着上朝,却还不至于有这么早就上门投拜帖钻门路的人,所以门前那条川流不息的巷子显得有些冷清寥落。两个门房正打着呵欠悄悄交流着昨晚梦境,其中一个忽然瞥见了衣着华丽的瑞昌从里头走出来,立刻用胳膊肘撞了同伴一下。

    “看到没有,这就是县主的新宠了。这内院素来只有女人没有男人,就是楚总管也得通报才能进去,偏生他能够出入无忌。”

    “咳,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看那小子长得妖艳俊俏,就是拉出去也是坊间闺女们最爱的。咱家县主比起安乐公主可是节制多了,就是加上……那四个也才不过五个,听说那位主儿可是隔三差五换一拨。”

    两人只是交头接耳了两句就略过这个话题不谈,庭院中洒扫的其他仆人也朝瑞昌投去了艳羡嫉妒的目光。不说别的,谁不想穿着绫罗绸缎好吃好喝的过日子,谁愿意天天卖力气干苦活甚至朝不保夕?而在这样的目光中,瑞昌却是目不斜视,面容沉静地只管走自己的路——他刚刚得到召唤,如今正要去领自己的衣服。这些都是前时刚刚叫来长安最好的裁缝裁制的,据说仅仅是料子和工钱就花去了数百贯。

    经过大门的时候,他略一驻足,忍不住往外头看了一眼,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向往,但旋即便自嘲地笑了笑。他正准备转身前往管家的院子,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不觉侧头望去。不多时,就有三匹骏马在门前停下,跳下了两个人,其中一匹竟是空鞍。那两个人都是一身圆领宽袖褐衫,腰束革带,脚下蹬着长靿靴,配合他们手中拿的锦盒,正是东西市店铺中伙计的日常打扮。

    瑞昌有意多瞧了两眼,见那两个伙计模样的年轻人和门上交谈了两句,一个门房就撒腿奔向了另一头帐房的方向,他立时多留了一个心眼,干脆在原地站住了打量。只见其中一个脸色黝黑其貌不扬,眼神中似藏着一种狡黠;另一个则是高大健硕英眉大眼,天庭中透出一股勃勃英气来。只是第一印象,他便觉得这两人都绝不像是操持贱役的人,但却和时下涂脂抹粉的世家子弟绝然不同。

    没等多久,他就看到了陈莞朱颜匆忙现身,一见来人全都是一怔,紧接着就笑呵呵地说道了几句什么。听到那是香料铺的伙计,他不由得嘴角上翘露出了一丝冷笑。

    就是寻常官员登门,也不过是舒娘和熙娘两人相待,可区区香料铺的伙计也得劳驾这一对人,岂不是最大的笑话?他刚刚敛去这一丝不合时宜的笑容,就看到朱颜朝自己招手,连忙低眉顺眼地走上前去。

    “瑞昌,你赶紧去内院一趟,让紫陌服侍县主起身,就说有人从庭州送来了上好的香料,还带来了一匹最好的西域良马。”

    庭州?瑞昌虽然出身下贱,在教习的手底下却也学过不少东西,知道庭州那边虽然通西域,却没什么好出产,此时特意提这两个字却是蹊跷。他低下头答应了一声,便在众目睽睽下疾步朝内院奔去,隐隐约约还听到后头随风飘来的一句话。

    “他是瑞昌,如今很得县主宠爱。”

    甚至不用回头,他也感到自己能够想像那两个男人勃然变色的样子,再联想朱颜那意味深长的语气,他忽然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然而此刻他没时间多想,只能一路狂奔到了里头。看见紫陌和喜儿正在房前叽叽喳喳地聊天,他心中嗤笑了一声,这才放慢了步子,上前将刚刚朱颜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了一遍。

    两个丫头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三岁,都还在一团稚气的年纪。听了这话,喜儿满面茫然,紫陌歪着头想了一会,却是忽然拍打了一下巴掌,面上露出了又欢喜又嗔怒的表情,反身推开房门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去。

    结果,犹在睡梦中的凌波就被一阵恶狠狠的推搡给闹醒了。睡眼惺忪的她瞧见是紫陌,没好气地正要发火,谁料小丫头忽然咋咋呼呼地嚷嚷了起来:“小姐,小姐!朱颜姐姐派人来禀告,说是上回送香料的伙计来了,还说带来了从庭州刚刚送来的一批上好香料,对了,还带来了一匹最好的西域良马!”

    庭州……良马……凌波只觉得那满腔睡意一瞬间全都飞了,立时一骨碌爬了起来。她心中断定那是裴愿的信使,自然是连声催促紫陌动作快些,可即便喜儿也进来帮忙,换衣裳再加上梳头仍然花去了不少时间,这还是不曾敷铅粉抹面脂口脂的结果。出了房门,她便瞧见了站在那里的瑞昌,目光只在他身上逗留了片刻便匆匆离去,暗自却记下了这么一个情况。

    竭力压下心中焦躁,一路不急不缓地来到帐房所在的小院,她第一眼就瞧见了那边似笑非笑的罗琦,第二眼才看到了某个人影。呆若木鸡的她竟是本能地揉了揉眼睛,紧跟着竟是顾不得心中的欢喜,疾步上前指着他的鼻子怒斥道:“谁让你回来的!长安城刚刚才乱过,差役们到处捕拿王同皎余党,光是你爹爹我就费了不少心思送走,你知不知道这时候有多危险,不要命了!”

    听到这话,朱颜和陈莞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觉得站在这里实在太碍事。陈莞本能地要避开,却被朱颜一把拽住了袖子,不由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谁知朱颜只是朝她轻轻摇了摇头,她只好满心古怪地站在原地不动。而另一边就在凌波眼皮子底下的罗琦也丝毫没有回避的表示,抱着双手站在那里,脸上满是促狭的笑意。

    裴愿被这一番痛斥骂得呆了半晌,良久才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小凌,是爹爹让我来的。他说相王求了陛下,裴氏族人如今可以自由往来于天下,又说相王想见我,所以让我回长安。我今天刚刚到,准备见了你再去见相王。”

    凌波登时呆住了。见裴愿笑得真诚憨厚,偏偏脸上尘土混杂着汗渍,她不由没好气地递过去一块绢帕,心中把某人骂了个半死。

    要送惊喜也不是这么干的,这不是准备吓死人吗?只不过,现在她只觉得心情异常安定,什么时候这个愣小子居然有这般重要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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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宫缭乱介绍:
这是一个灿烂而又阴险,激情而又无耻的年代。这是盛唐前夜最混乱的十年。
这边厢笙歌曼舞春宫缭乱,那边厢刀光剑影你死我活。
红颜无心伴刚乾,但思手掌天下权。一朝玉碎九宸下,来世莫立君王前。
2009年度府天倾情打造,叙述一段盛唐前夜的传奇。府天出品,完本保障。春宫缭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宫缭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宫缭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