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画中天地
道人时走时停,脚步缓慢。
猫儿则迈着欢快的小碎步,也是时走时停,经常还小跑一阵,时而跑到道人前边去,时而又落到后边。
若是落后了一些,待他走远便常常伸长脖子来看他,看不见就连忙小跑着跟上去。若是走到了他前边去,也常常停下来,回头看他一眼,见他老是没有跟上来,便只好停下来等他。
“道士~”
猫儿又一次等到了道人,她高高扬起头,脑袋和目光都随着空中飞过的水鸟而转动,嘴上却喊着道人。
“嗯?”
“我们要去找那个姓窦的人吗?”
“三花娘娘冰雪聪明,在下佩服。”道人正沉浸于这个画中的世界,却也耐心回答。
“可是他在哪里呢?”
“这是个好问题。”
道人也将目光从天空上往下移,看向前方的那片高山。
高山壮阔,山脚也远。
仅从画上可以看到的大小来算,从左到右至少也有数十里,此时再看,目光竟不限于画中,能到画的外头去——就如刚到画里时,回头能看见画中不存在的一片湖一样,此时往南北方向看,也有画中没有的重重高山,不知能否走出去,走出去又是哪里。
无论如何,仅就画中区域来看,山脚下数十里长,村庄散落,参差上万人家,又怎知窦大师住在哪里?
“找不到就算了。”
道人如是对猫儿说道。
“哦……”
猫儿似乎也不太在意,摇头晃脑的,迈着小碎步,又去前边扑虫子去了。
宋游则抬起手来,随着步子,手指划过成片的芦苇穗。
终于也是到了头。
前边是广袤的良田沃土。
从芦苇的尽头一直通往远方的大山脚下,无论田也好土也罢,都如同棋盘格子一般,田埂与小路纵横交错,偶有人在上边行走。
看来真的有人……
道人依然没有放快脚步,不疾不徐,沿着小路往前走着。
直到遇到一个牵着牛往回赶的老丈,他才行了一礼:
“这位老丈。”
老丈听见声音,回过头来,见是一名身着道袍的道人,却是有些意外:“是位道长?颇为面生啊。”
“在下初来此地,自然面生。”
老丈闻言,扭头看了看正前方的大山,这才收回目光,看向道人:“小道长是初次下山?可是小老儿也常常上山,怎的没有见过道长?”
宋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听起来那座山上也有一座道观,似乎还有种这里只有这一座道观的感觉。
“在下从外边来,寻访故人。”
“从外边来!?”
老者顿时大惊,睁圆了眼睛看他。
“正是。”
道人如实答道。
老者凹陷的眼睛直盯着他,又看他身边的猫儿,这才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又是从哪里进来的?”
“此地很少有外人来吗?”
“此乃世外之地,外人怎进得来?”
“说来也是巧合。”
宋游见他年纪大了,又惊讶得很,怕他过于激动,便只好行了一礼,说:“在下姓宋名游,在逸州修行,绝非歹人,来到此处,甚是惊奇,想向老丈问问此地情况。”
“哎呀!”
老者惊讶一声。
此地有外人来,本就是稀奇之事,再看这位道长神情从容,语气间竟毫不惊讶,谈吐得当,更觉不凡,怕是一位修行高人。
老者当即多了几分恭敬。
“道长要去哪里?”
“暂且不知。”
“那便请道长跟小老儿来,咱们边走边说,也好招待道长一番。”老者一边抓着牛绳,一边对他挥手,示意跟着他走。
“怎好麻烦老丈?”
“怎么不行?来来来!”
“恭敬不如从命。”
道人不敢拒绝,只得再行一礼,随即一边跟着老丈走,一边问道:“在下初来此地,甚是惊奇,想问老丈,此地为何地?”
“没有名字。”
“这座山呢?”
“我们只叫它苍山。”
“山下有村落多少?”
“大大小小怕有几十个,老儿住在小北村,往前直走就是。”
“老丈既说此地为世外之地,不知你们又是何时来此呢?还是说世世代代皆居于此?”
“听以前的老人说,是什么大晏初年的时候来这里的,那时候这里只有房子,没有人住。”老者一边牵着青牛,一边驼着背走路,“说是当年为了躲避什么打仗还是什么赋税,后来我们就在这里定居下来了。”
听来他们对打仗与赋税都很陌生。
“这些年可有外人来?”
“听说有几次有外人来。”老者说道,“我记得两次,有一次我都还小,有几十个人从外面进来,现在好像住在娘儿庄那边。还有一次,是我年轻的时候,也听说有人从外面来,这次有一百多个呢,好像住在最南边。”
“原来如此……”
道人点了点头。
看来这里的人也不是凭空画出来的,而是每一代窦家传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从外边放进来的。
“这些外人都是逃难来的,要么是躲打仗,要么是躲别的什么,不过问他们怎么进来的,他们也答不上来。我们这里的人好客,地方也多,就把他们好好招待一番,安置下来。”老者对他说道,“从他们口中,可以听说很多外头的事情。”
“外地想来没有这里好。”
“可不是嘛,听说在外头,自己种出来的粮食还得交给别人,还要打仗,拿着刀子,要死人的。”老者摇了摇头,顿了一下,却又说道,“不过这个地方好是好,但也听说和外边很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宋游连忙拱手:“还请老丈赐教。”
“这里一年都一样,没有热天冷天,也全是白天,没有晚上,说在外面,每天都会天黑,可是真的?”
“真的。”
“那天黑可就不能出来种地了?”
“一般天黑我们就睡觉。”
“全部人都一起睡?”
“是。”
道人回答得很平静,好似并不惊讶。
“真的假的?”
“看来这里不是?”
“我们想睡就睡,想起就起,有些地方要敲钟打鼓,打鼓就睡,敲钟就醒,拉上帘子就是了。”老者似乎对宋游所说十分惊讶,“不过别的那些从外面来的人好像也这么说。”
“那种粮食呢?”
“粮食照样种,长得很快,只是只能种在那边田里土里,种在别地儿不长,更不能种到那后面的芦苇地里去。”
“为何不能种到芦苇地里?”
“那边的芦苇有神怪,只长那样,不多长也不会变少,不会变青,也不能砍,自然更没法种东西。”
“原来如此。”
“说来也神啊!”老丈呵呵的笑,“有人说咱们这是神仙的园子,还有人说,咱们生活在一张画里边,嘿嘿,你说,哪有什么神的事?”
“是啊。”
道人笑着点头附和,随即又问:“那这里可以走出去吗?”
“走不出去,从这边到那边九九八十一里。”老者从左指了指右边,又从后边指了指前边,“后边最远就到湖边,下不去湖里,前边最远最远就只能爬到那片山的顶上,翻不过去,听说有十八里长。”
“只能在这里生活吗?”
“那也不一定……”
“为何不一定?”
“听说有时候也有人走过去了,不知是为什么,只是走过去就不见了,再也没有回来。”老者说着摇了摇头,“也不晓得走到哪去了。”
“难怪湖边设有围栏。”
“可不是嘛……”
老者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这位年轻道长。
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说,这位声称从外界而来的道长都从容镇定,好像一点都不觉得惊讶。而自己这个以前曾听说过外面世界的人,反倒不免被他口中的外界惊讶到,双方对比,差别极大。
老者更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
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道人差不多对这里有些了解了。
这里只有深秋,没有四季,只有白天,没有黑夜,东西长十八里,南北八十一里,不算小,但也算不得广阔,其中人口远远没达到饱和。
边缘似有壁垒,走不过去,但也偶尔有人能从中穿过,不知去了哪里。
一边聊一边走,已接近了村落。
放眼看去,只见房屋整齐,常有美池桑竹,亦常听鸡鸣犬吠。
有人在田地里耕种,有人挎着篮子出门采菜,有人端着碗吃饭,有人才刚睡醒,每个人都自得其乐,脸上很少见到有忧愁。
老者穿的是农作时的衣裳,看不出什么,不过到了村子里,从年轻男女的衣着上便能看出,和外界虽整体相似,却也有细微的差别。
就好比外界近些年流行起来的装扮饰品,这里就见不到。
道人一边走一边看,同时询问身边老者,最近是否还有人进来,老者则摇头说不知晓。
道人本想去寻窦大师,不过此地甚广,寻人艰难,老者则十分热情,邀他去自己家里做客。
道人稍作推辞,也不好推辞太过,便应了下来,随他去到他的家里。
老者家中七口人,听闻道人从外边来,都十分热情,设酒杀鸡,款待于他,还留他在家中住宿。个个与他闲聊,问及外界之事,每每听到不同之处都惊讶不已,仿佛难以想象,竟有外界那般世界。
第181章 再遇窦大师
除了好吃好喝,老者还收拾了一间屋子,请宋游与三花娘娘住下。
道人恭敬谢过,便住了下来。
此处果然没有日夜,从刚开始,到现在为止,一直是黄昏。
到了现在,老者一家大多已经睡去,道人差不多也该到了要睡的时候,可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黄昏时的光景,却很难睡得着。
这种感觉还挺有意思。
以往身在外界,能感知到四季轮转、阴阳更替,却感觉不到如此清楚。就像是空气一样,人无时无刻不在呼吸,也能清晰知晓空气的存在,但若是到了一个没有空气的地方,必然会对空气的存在有新的感悟。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三花猫在房子里跑了几圈,已经趴在了床上,半眯着眼睛,要睡觉了。
道人则盘坐着,静下心来,感悟天地灵韵,体会这个世界的玄妙。
经过几乎一整天的长谈,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也增加了许多。
不光是从别人口中得知。
还有自己身处其中的感悟。
此间天地,既与外界有些相似,也有许多不同,既依托于外界而存在,又与世隔绝,自成一方天地,连规则也十分不同。
宋游有很多想不通之处,当然,最想不通的一点便是它存在于一幅画里。
而无论是哪种想不通,既然真切的存在了,其中便有大奥秘。
静心凝思,便能有大感悟。
要说起来——
所谓的技艺通神,无论雕刻也好,绘画也罢,或是琴艺,技艺到了绝顶,所通的又哪里是神仙神灵,而是这个世界本身啊。
与窦大师的结识,注定是大收获。
……
此处没有日月更替,时节变化,天地也与外头不同,就是宋游也无法知晓时间流逝,只知晓三花娘娘睡着了又醒了,凑近看了自己几次,也在自己腿上踩过去又踩回来了几次,但她的睡眠向来没有规律,因此也无法从中推断过了过久。
若是在外界,应当过了一夜了。
外头有些喧闹,腿上微微痒。
道人睁开眼睛,随即低头一看。
三花猫也察觉了外头的动静,正站在床边,伸长脖子往窗外看。
只是哪怕她把脖子伸到最长,还是不够高,像人一样站起来吧,又嫌麻烦。于是便把两只前爪都踩在了道人的大腿上,好抬高前半身,使视线与屋中窗口齐平,瞄向外头喧闹的人。
“唔道士你醒了……”
三花猫扭头看他,脚依然踩在他腿上,想来若是没穿裤子,把脚移开,腿上该有梅花印了。
“醒了。”
“外头有人。”
“嗯。”
门外的声音已经飘进了屋里来。
是这个村子里的其他人,甚至还有别的村的人,听说了有外面的人来,都十分惊讶,要来看个稀奇,长长见识。
老者一家刚刚醒,则推说客人还在睡,把他们拦在了外面。
道人与猫对视,起身推门而出。
“哎呀道长醒了!”
“各位,有礼了。”
“道长真是从外面来的?”
“正是。”
“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
不出所料,又是一番问答。
道人耐着性子,一一为他们解答。
一边解答,一边还有新人来。
同一个问题往往要答很多次。
早晨有人请饭,中午也有人请饭,村子里的人都十分热情,各个争先恐后,把道人请到家去,杀鸡宰鹅,好酒好饭的招待。
过了两三天后,就是很远地方的人也听说了这名从外界来的道人,特意前来拜访。
甚至有以前从外边来的人。
在老者的记忆中,上一次有外人进来是他年轻的时候,到了现在,当初进来的年轻人还没有死绝,此刻见了道人,问得更是详细。有时聊起外界有而此地没有的东西,聊起外界的变化沧桑,也是感慨不已,但也没人愿意出去。
如此连过几天。
几乎每天都有人请道人去做客,一点不吝啬饭食,不是鱼就是肉,挨家挨户的招待,可谓民风淳朴。
不知第四天还是第五天后,道人一觉睡醒,主人家便告诉他,又有人来请。
道人出门一看,是个中年人。
“仙师……”
中年人小声惊呼一句,左顾右盼,随即神情自然,与他行礼道:“听闻道长从外边来,不知寇某是否有幸,能请道长到寒舍一叙?”
宋游露出笑意。
随即回身,谢过留他借宿的主人家,便叫上三花娘娘,跟随这位中年人而去。
渐渐出了村子。
“仙师!”
窦大师这才行礼。
“大师不必多礼,在下受之有愧。”道人边走边说。
“那日走得匆忙,竟忘了告知仙师窦某的住处,实在不该,在此向仙师赔罪了。”窦大师又行礼道。
“大师哪里的话。”道人笑着说道,“在下自来这里之后,感慨于此地民风淳朴,无论何地村民,尽皆热情不已,已被招待了好几天,这样的经历可是在外面很少有的。何况此方天地灵韵无穷,玄妙不已,在下来此之后,也是感悟良多,收获不少,该多谢大师才对。”
“不知先生来此多久了?”
“大概几日。”
“窦某糊涂啊……”
“千万别这么说。”道人说着,不愿与他多客套,便移开话题,“不知大师隐居何处?”
“此地之人皆与我窦家先祖有缘,同时窦某只偶尔进来看望妻子,多数时候都在外头,多有不便,于是化名寇玄,独居在前方山脚。差不多是苍山上天合观下边一些,与周边村落都离得很远。”窦大师说道,“今日出门采买,碰到有人在说,这才知晓仙师来了,特来相请。”
“大师其实不必如此。”宋游对他说,“在下此次进来,找大师并无事情,只是这段时日以来,常在家中观赏此图,感悟其中灵韵玄妙,多有收获,好奇画中又是什么模样,这才贸然进来,却不料打扰到了窦大师。”
“不敢不敢。”
窦大师连忙摆手,走在前边带路,一边走一边与他讲话。
“仙师可有去了湖边?”
“没有去过。”
“没去就好。”
“怎么?”
“怕仙师不小心走了出去。”
“听说曾有人走出去?”
“正是。”
窦大师对他解释道:“画中画的便是外界,虽自成一方天地,与外界隔绝,却也与外界有所关联。虽有一层看不见的墙阻隔,但也常常有人不小心走出去。”
“既有阻隔,又为何偶尔会有人走出去呢?”
“仙师有所不知。”窦大师说道,“当年先祖画的是黄昏时候的故乡,画中世界虽定格在黄昏,外界时间却一直在变动。常人走到边缘,画中世界永远是黄昏,外头却可能是一天中任何时候,自然走不出去。可如果常人走到边缘时,外界恰好就是先祖画成的那一瞬,便能走得出去了。”
“竟是如此奇妙。”
“此乃隐秘,还请仙师……”
“在下知晓。”道人点头,又接着问,“可是走出去的话,又会去到哪里呢?”
“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窦大师说道,“也许是消失了,不见了,也许是走到了外界去。不过总共走出去的人也没有几个,外界山海茫茫,一个人无论放在哪,都像是水入大海一般,也从没有听说过他们的消息。”
“这样啊。”
道人越发觉得奇妙了。
跟随在窦大师身后,一边走一边闲谈,从几个村子外边经过,换了几条小路,便到了苍山脚下。
窦大师指着远处可见的几间小房子,对道人说道:“便是那里了。”
有一条小路穿林而过。
屋前养着鸡鸭,还有一条狗,只有窦大师和他的妻子生活其中,最远的村庄和人家离此也有二里地。
“仙师,请。”
窦大师恭恭敬敬请他进门。
屋中挂着有三幅画。
一幅披甲的将军、带着两名弓手,一幅猛虎下山图,一幅夜叉图。
道人一眼便看向了这三幅画。
“让仙师见笑,此地偏僻,虽然画中民风淳朴,不过此前家中毕竟只有贱内独居,于是画了几幅画。”窦大师连忙解释,瞄了一眼宋游,惊叹于他一眼仿佛就看出了画中奥秘,于是又解释,“在下虽没有当初那位先祖画人成活、画山成真的本领,不过所画之物也有几分灵气,加上参悟此画与二虎争山图已久,也有几分心得,画中世界自有玄妙,在这里边,在下所画之物本不能成活,便也能成活了。”
“大师画得好。”
道人只如此夸了一句,却立足于此,盯着几幅画看了许久。
窦大师则连忙去与妻子杀鸡,做了一桌好饭,到了饭桌上,又嫌没有美酒,于是提笔在墙上画了一个倾倒的水壶,将杯子放到墙边,便居然真的从中倒出了上好的葡萄美酒,端来与宋游,喝在嘴里,尤其醇美。
两人一边吃饭饮酒,一边闲聊。
聊这方世界,聊那位先祖,聊绝世的画技,聊世界的玄妙。
三人行,必有我师,何况面前乃是一位画技绝世的高人,更是通神画师的传人。那位先祖,就是称一句丹青之神也不为过了。与之相谈,即使是伏龙观下来的道人也多有受益之处,甚至早在数年前拜访孔大师时就已结下的疑惑,有些也在闲聊之中自然而然就解开了。
天地玄妙,世间道法,好似没有规律。
可细细一寻,它又明明白白。
甚至有时左想右想,也想不清楚、捉摸不到,可一时明悟,却又惊觉如此简单。
饭吃到一半,墙上酒壶便慢慢淡了,吃完聊了一会儿,便已彻底隐去,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而席间之人除了猫儿,似乎对此都不在意。
忘记设置定时了,抱歉,鞠躬露胸!
第182章 无以为报,便赠一笔仙术
竹屋之中,道人盘膝而坐,盯着窗外好似永远不变的风景,出言问道:
“三花娘娘觉得此地如何?”
“喵?”
“三花娘娘觉得此地如何?”
“好凉快。”
“是啊。”
“像是耗子洞里一样。”
“别的呢?”道人转头问她,“还有什么别的感觉吗?”
“这里天不黑。”
“是啊。”
“我们该把马儿放到这里来的。”
“好主意。”
“对的!”
这个画中世界真是真实而又虚假。
道人继续坐在这里,若有所思,也若有所感,过了许久,才拉上了厚重的黑布窗帘,躺在床上,安稳的睡了一觉。
隐隐有被注视的感觉。
睡到自然醒,有些恍惚。
起床之后,又与窦大师出门闲逛,议论画中天地,回来后又铺画纸,谈论绘画技巧、灵韵如何诞生,窦家代代相传的禁忌与其中的深意。
好几天后,已是受益匪浅。
宋游终于与他道别。
窦大师十分惊讶,想留他再住几天。
“在下来此已有十几日,收获已然足够,再待久了反而无益,不如回去细细消化,待下次再来。”道人说着,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山上,“正好听说山上也有一间道观,在下去拜访一下,便该出去了。”
“既然仙师意已决,窦某也不便久留了,下次仙师若再进来,务必来找窦某。”
“好。”
道人答应下来,与之行礼。
转身看一眼身后高耸如墙的山,低头看一眼身边的三花猫,便往山上去。
……
上山只一条路,徒步须一时辰。
山上道观不大,就几间房屋,里头有几名道士,最老的一个,已经七老八十了。
听窦大师说,这位老道士是几十年前才进入画中的。那时也是生活困窘无奈,又遭了天灾,在外面活不下去了,到了这里,便慢慢在半山腰上修建了画中的第一间道观,从此画里也有了道观。
也是画中世界唯一一家道观。
宋游带着三花猫到来之后,观中几名道人大为惊讶,听说他从外面来之后,更是惊讶不已,纷纷聚来与他闲谈。
当年老观主还是个年轻道士,几乎饿死,无意中来到这里,并没有携带任何道教经典,自身道经学识也很有限,到了这里之后,虽然仍旧在半山腰处修了这么一间道观,不过几乎没有多少正经的成体系的道教经典学识流传下来。
至于法术就别提了。
就是外面的道士,十个里面超过九个也是不会的。
目前这些年近中年的道士,几乎都是老观主建立道观之后收的徒弟。
虽然此地和谐安宁,不过也有喜欢清净的人,或是被老观主的思想所打动,便上了山,当了新的道士,传承衣钵。
聊着聊着,老观主也被惊动,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
宋游回头一看,只见他须发都已苍白,整个人已瘦弱不堪,虽然自己还能勉强走得动路,但也得有个徒弟跟在旁边,随时准备搀扶,油尽灯枯这个词用在这位老道长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
宋游哪里还敢坐着,连忙起身行礼。
“在下宋游,见过观主。”
“贫道元明子,见过道友……”
“观主快快请坐。”
有个中年道士让了座,老观主慢慢的坐了下来,看向年轻道人:“小道友是从外边来的?”
“正是。”
老道士努力辨认着他的模样,好像眼睛已经看不清了一样,口齿也有些不清楚了,却还问道:“外边现在是什么年间了啊?”
“明德四年,六月。”
“大晏还在不在啊?”
“还在。”
“道友进来多久了啊?”
“大约……”宋游一时不知怎么形容,但也说道,“大约也有十几天了。”
“这十几天过得如何?”
“山下村民十分热情,都好酒好菜款待于我,除了此地没有日夜,有些不习惯,此外一切都好。”宋游老老实实答道。
“呵呵呵……”
老道士立马便笑了起来:“这里天不黑,刚来这里,很不习惯,要很久才能习惯过来,习惯不过来的话,可苦得很……”
“没错。”
“那山下的人,每次听到外人来,都欢喜的很,贫道以前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多亏了他们呀……”
“是啊。”
道人想起那几日村民的热情与招待,仍是感动也感激。
“道友是哪里人?”
“逸州人。”
“啊?”
“逸州人。”
宋游凑近他,加大了音量。
“逸州?”
“道爷听过?”
“听过,没有去过。”老道士一边说一边对他摆手,似是怕他听不清楚,要说手势来辅助说明,随即停顿了会儿,像是深挖脑中回忆,然后才凑近了他耳边说,“贫道原是竞州人。”
“竞州人?”
“啊……竞州人……”
“在下也去过竞州。”
“什么?”
老道士不止口齿不清,耳朵也不好,与他说话十分费劲。
好在宋游很有耐心。
就连此时蹲在旁边的三花猫,似乎也格外有耐心,坐得端端正正,面朝他们,宋游说话就看宋游,观主说话就看观主,乖巧样子看得众位道长也称奇。
“原先农民没有地种,大家吃不饱饭,又碰上天灾,好多人都被饿死在路边,贫道就是那时候来的这里。”老观主努力对他说道,“你知不知道竞州有个地方叫真山?”
“知道。”
“贫道原先就在真山脚下修行。”
“听说之前有次从那边来了很多人。”
“就是那次……”
“在下也曾去过真山。”
“那边产桃子,有很多桃子,好吃得很,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
“在下去的时候是深秋,没有桃子,而且也没有去真山,去了另一边。”道人如实回道,“可惜没有见识到,也不能告知观主了。”
“可惜咯……”
“是啊。”
“贫道还记得小的时候,经常去山上摘桃子吃,可真是甜。年生好的时候,都不用去买,也不消偷,路过说两句好话,人家也肯让你摘。”老观主连连摇头,声音拖得老长,脸上满是对故土的怀念,“可惜啊,这地方什么都不错,就是没有桃子。”
“在下在山下时,也有几十年前从竞州来的百姓,他们也说想念得很。”宋游说道,“大概大家孩童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
“谁不想念呢?”
老观主说着顿了顿,又朝他偏过头,絮絮叨叨,给他说当年竞州真山脚下那数十里的桃花山,每年夏天产的桃子,有多大多甜,汁水多丰富。
越讲越兴奋,红光满面,不时笑几声,露出仅剩的两颗牙齿。
可讲完之后,就宛如盛宴落幕,神情也失落起来,叹气也摇头:“早知道,当时就该带点桃子进来的,就是揣两个桃核进来也好啊……”
“当时哪里又想得到?”
“是啊……”老观主摇了摇头,“贫道还记得,那时是昌元九年。”
“昌元九年有大灾。”
“外头过了多久了啊?”
“昌元九年的话……”
宋游停顿了下,思索计算,随即才答道:“没算错的话,离现在有五十五年了。”
“当时贫道二十六……”
“现在该八十一岁了。”
“都八十一岁了啊。”
老观主仰头看天,感慨不已。
“观主高寿。”
“高什么寿啊,不打仗,不挨饿,不受累,只要能长得大,大部分人都活得长。”
老观主说着无奈叹息,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几位徒弟,连声说道:“不要坐在这里了,先去弄点吃的来,好好招待这位道友,都去,都去……”
几个中年道士便都离开。
有的摘菜去,有的取肉取鱼去,有的生火烧水,各有忙碌。
老观主这才凑近宋游,再次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一个姓窦的人,才进来的?”
“正是。”
“道友怎么进来的?”
“也是有缘。”
“能进来当然是有缘……”
“观主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贫道怎么进来……”
老观主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山,又眯着眼睛,在回忆中挖掘很久,才感慨说道:“当时我们饿得不行,四处去找活路,遇到一个人,差一点就被别人抓去剐了吃肉了,我们把他救下来后,他跟着我们走了一段,忽然有一天,跟我们说,想找活路的可以跟着他走。我们离死还有一口气,很多人都相信了,相信的就跟着他走。那是一个晚上,什么都看不见,只晓得跟着他走,走啊走,就走到了这里来。”
“也是有缘。”
“不过离开时他对我们说,不要讲给任何人听,这些年,贫道也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老观主说完,对他叮嘱道,“道友也不要到处说,免得山上的神仙知晓了,怪罪道友。”
“山上的神仙?”
宋游回头看了一眼山巅,露出笑意。
“啊!”
“观主知晓山上有神仙?”
“有啊。”
“长什么样呢?”
“不好说……”
“观主曾亲眼见过么?”
“当然见过!”
老观主立马瞪圆了眼睛,说道:“贫道之所以在这山上建道观,就是年轻的时候,上山砍柴,在山上曾见过一次这位神仙,之后还有两次,山下有人忘了当年祖辈留下的祖训,嚣张跋扈,欺男霸女,被雷劈死,不也是山上的神仙干的?再说,我们能隐居到这里,不也是神仙显灵?”
“那位姓窦的……”
“怕是神仙变化成的!”
“原来如此。”
宋游又往山上看了一眼。
猫儿也跟着扭头往山上看。
却只看见郁郁葱葱的草木,背后被夕阳照成粉红色的云霞,并没有看见什么神仙。
看来此画有灵。
宋游收回目光时,老观主已经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叫他去观中吃饭。
没有拒绝的道理,宋游便恭恭敬敬的搀扶着他,到了道观中。观中几位道长杀了鸡,取了腌鱼和风干肉,虽只有几道菜,却都很大一盆,几盆菜便占满了大半张桌子,只觉得每一盆菜都够几个人吃了。
又是边吃边聊,双方都很尽兴。
吃完饭后,宋游便要离开了。
老观主颤颤巍巍站着,对他问道:“道友之后有何打算呢?”
“在下想去山上转一圈,转完便要下山了。”
“贫道是说,之后有什么打算?要是住在山下的话,在哪边定居呢?要是没有地方去,不妨就住道观里。”老观主说道,“说来不怕道友笑,贫道当年在外面时,之所以上山当道士,也只是想混口饭吃,进来时又年轻,没有学到什么本事,道友若能来,也是一件美事。”
“观主好意心领,只是在下其实也只是一个假道士,不懂多少道教经义。”
宋游心中感动,诚心施礼。
腰身点头,念头又起。
于是抬起头来,又对老观主说:“不知观主观中是否有笔墨?”
“自是有的……”
“可有颜料?”
“也有几样。”
“可否借来一用?”
“去拿!”
不一会儿,笔墨颜料便来了。
只见年轻道人接过笔墨,出了道观左右看了看,寻了一面最外围的白墙,挥笔作画,细细勾出树干与枝丫,点上叶片。众人皆不认识此树,早已老眼昏花的老观主也看不清楚,哪怕道人在树枝下画上果子,众多中年道人也认不出来。
直到年轻道人为果子点上嫣红,点得随意,墨迹却随白墙晕染,和真的桃子相差不多,白发苍苍的老观主这才神情一凝。
白墙上多了一颗桃树。
画技不算高,画得不算好,可倾注了心血,便如有神助,也画出了几分灵韵。
道人画完之后,凝视许久。
接着对着墙吹了口气。
“呼……”
此画顿时灵气十足。
似乎隐隐有白烟散开,又似乎并没有,众人只觉眼前有些花,有人眨了眨眼,有人伸手揉了揉,忽觉墙上这幅画有了些变化,越来越真,除了桃树的枝干枝丫大抵还是那样子,枝叶与果子的颜色都有了明显的变化,变得立体,光影分明。
一晃神的功夫,这一幅画便好似不在白墙上了,而是跑到了白墙外面来。
不对!
哪里是画跑到了白墙外边来?
分明是墙边长了一颗桃树!
第183章 从此有桃花
“桃子!
“桃子!”
老观主抬起一只手,指着前边,已喊了出来,连手臂都在颤抖。
只见这棵桃树枝繁叶茂,树干比人大腿还粗,已经呈现出了近乎于黑的颜色。主干上有大分支,大分支上又有许多小分支,上面满满当当的挂着比碗口也不小的桃子,那一抹嫣红,真是醉人。
身边的中年道长们也惊讶不已。
说白了,这不过是个画中的小世界,疆界也许不足一个县的十分之一,他们又是在这里边出生的人,一直生活其中,虽入道观修行,常听老观主讲说道经奥妙道法神奇,毕竟从未见过,老观主讲得也不好,他们多只是当一个有趣的故事听。
如今却真切的见到了法术。
一名外界来的道人,提笔在白墙之上作画,画成吐一口气,画上果树便成了真,那一颗颗桃子无比诱人,隐隐还能闻到桃果的芬芳。
怎么能不吃惊?
“献丑了。”
道人转身双手奉还画笔,说道:
“承蒙老观主招待饭菜,在下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恰好近月以来,多有感悟,有了些新本事,便使出来,请观主再尝一遍外界桃子的味道,就当是还观主招待之情了。只是画中桃子,是长京城外桃花村的桃子,却不知能否比得上竞州的桃子香甜。”
“可……可以吃?”
“自然可以。”
宋游说着抬起手来,从树上抓着一颗桃子,轻轻一扯。
“噗……”
枝叶一阵摇晃,果子已被取了下来。
宋游十分随意,将之在衣裳上随便擦了擦,便双手捧着,递给了老观主。
老观主亦是伸出瘦如柴的双手,颤抖着接过这颗桃子,感受着沉甸甸又软乎乎的触感,捧到面前仔细看了又看。
倒是先闻到了浓郁的桃香。
一口咬下去。
“咵嗤!”
很轻松的就咬破了皮,里面是几乎软烂的果肉,即使以他的牙口也能不费力的咬进去,随即便是丰盈的汁水与满满的桃子果香。
咬完一口,一根根果肉纤维快要拉成了丝,汁水顺着下巴流了下来。
此时说不出话来。
老观主半眯着眼睛,眼里湿润,一边嚼着,一边连连点头,看向旁边的年轻道人,却是无声胜有声。
一切都写在了那张皱纹满布的脸上。
宋游见状只露出微笑,又从树上继续摘果,一一递给几位惊呆了的道长。
道长们也是连忙躬身,双手捧过,放在眼前仔细查看。
他们从未见过这种水果。
可是那香味却是如此诱人。
众人面面相觑,时不时看一眼几乎流下泪来的自家师父,终于有人忍不住,也拿着桃子,在衣裳上擦了擦,便试探的咬了一口。
“咵嗤~”
“嗯!!”
眼睛亮了,连连点头。
不消说话,便引得其余人争相模仿。
道人笑着看着他们,过了许久,才出声说道:“几位道长不必心急,此树桃子总计一百八十颗,想来几位道长就算吃到饱,也吃不完。”
“……”
中年道长们都停下来看向他。
“在下来到这里已经好几日了,几日以来,没有花过一文钱,却每日住最好的房间,吃最好的饭菜,多亏山下百姓与几位道长热情招待。在下却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回报大家。”道人顿了顿,“除了老观主,前两日也有几十年前从竞州来的百姓听到消息前来寻找在下,请在下去家中,好生招待,席间闲聊,聊到当年故乡的桃子,也是多有遗憾。还有别的山下百姓,虽不来自竞州,想来也从未吃过桃子。”
“道友想请我们帮忙分赠给大家?”
“说来惭愧,在下本该自己去送,奈何在下若再去走一趟,恐怕又是几日走不了了。”宋游无奈说道,“便想请几位道长帮一个忙,拿些桃子下去分给大家伙,吃了桃子,于山中、田里种下桃核,今后此地便有桃子了。”
“分给谁呢?”
“小北村柴学义一家最先招待在下,道长去了柴家,便知晓小北村有哪些人曾招待过在下。娘儿庄之人都是老观主的老乡,是村口的李永年最先将在下请过去,也被招待了两三天,诸位道长去寻他便可。此外诸位道长若在山下有亲戚好友,也尽可送去。”宋游说道,深施一礼,“此树便在此处,年年结果,便算作在下的谢礼了。”
“多谢道友,一定做到!”
“该在下多谢几位道长、多谢老观主才是。”
双方都很客气,互相行礼。
“在下告辞了。”
“道友往何处去?”
“去山上转转。”
“下山后呢?”
“从哪来,回哪去,只愿后会有期。”
“……”
几个中年道长捧着吃了一半的桃子,愣愣的盯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宋游则带着猫儿,离开了道观。
看那身影,是往山上走。
……
猫儿迈着小碎步,也是睁圆了眼睛,走着走着,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看一眼观前桃树,直到彻底看不见那棵树了,那群道人也看不见她了,她才仰头对宋游开口说话:
“那是什么?”
“桃树。”
“三花娘娘知道是桃树。”
“三花娘娘除了认识耗子与四脚蛇,竟然连桃树也知道,可谓学识渊博、见识广泛了。”
“你们说了那是桃树。”
“三花娘娘不仅一听便懂,还能暗自记住,想来也是好学之猫。”
“三花娘娘很聪明。”
“这个自然。”
“哪里来的桃树呢?”
“画出来的。”
“怎么画出来的呢?”
“用笔。”
“怎么画出来的呢?”
“用心,再用一点灵韵玄妙。”
“那在外面你怎么不画点钱出来?”猫儿一边走一边歪头看他,思索着,“再画点耗子出来!”
“画不出来。”
“用笔,用心,再用一点灵韵玄妙。”三花猫学着他刚才的话,一字不差,连语气也像极了,只是配上她这轻轻细细的奶夹子音,让人听来总觉得异常可爱,一点严肃都没有。
“三花娘娘有所不知。”
“三花娘娘有所不知~”
“……”
道人思索如何开口才更容易被她接受,随即说道:“在下近日参悟此画,感悟其中灵韵玄妙,思索当初窦大家以画通晓天地的过程,虽然已经有了一些收获,但也只是小获,算不得多,就如山脚下的窦大师一样,所画之物,只能在此画中成活,在外界最多有些灵气,无法成真。”
“只能在这里变成真的?”
“三花娘娘一点就通。”
“为什么?”
“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一幅画啊。”
这种本事当年在逸州之时,便已从孔大师那里得了一分,因此以笔画猫,再借三花娘娘几根猫毛,便能使画颇有灵性。后来遇到窦大师,看了这幅图之后,便又多了一分,之后参悟将近一月,便又再多几分,直到现在进来,感悟愈深,于此一道已颇为熟悉。
宋游虽没有孔大师的雕工,没有窦大家的画技,无法以他们的方式勾连天地玄妙,不过宋游是修行之人,自有别的方式。
于是凭空画桃,只需感触至深,用心至极,不用桃子桃核,也能赋予其几分灵韵玄妙。
这几分灵韵玄妙与画中世界贴合,从中借取几分灵性,便也能在画中成真了。
说来这还是此前窦大师传授他的。
果真三人行必有我师——
莫要小看这些凡人,他们乃是天下之绝,技艺之巅,在一行一业足以封神,无论道人修行再高,只要肯弯下腰来,便都能从中受益。
“三花娘娘听懂了吗?”
“听懂了!”
“看得出来。”
“那你说——”
“好,我说。”
“要是伱在这里面画一堆银子,再拿出去,是不是就变成真的了?”三花猫郑重的盯着他。
“三花娘娘竟还能举一反三。”
“举一反三~”
“我要是和三花娘娘一样聪明就好了。”宋游笑着对她说,却没有回答。
“我们现在去哪?”
“去山上。”
“做什么?”
“看风景。”
“哦……”
道人与猫慢慢走上了山巅。
这里便是在画外之时,或是刚进画时,看到的那一片天墙一般的连绵高山之巅,也是这方世界的尽头。
此山高,但也没有入云。
回首一望,山脚下的村庄错落有致,良田沃土连成一片。其中房屋多是白墙黛瓦,而非茅屋,仅是乡村风景,便已称得上是绝美了。虽无法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震撼,却让人愿意坐下来静静欣赏,心里安静,甚至产生出想要隐居于此的冲动。
田土背后,芦苇连成一片,金黄中泛着白,身后则是一个碧蓝的大湖,湖对面亦有高山。
“真美啊……”
道人收回目光,又看另一边。
这边没那边风景好,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左右没有边界,往前亦是一重又一重。
一面木栅栏隔开了前方。
道人贴近木栅栏,伸手往前按着。
看似按在了空气上,却已是触摸到了一面无形的墙壁。
细细感悟,颇有奇妙。
甚至好似隐隐能从中感受到外界。
外界湿凉,阴气散阳气升。
似乎正是早晨。
至于是哪里,并不知晓。
“奇妙。”
这方世界终究只是因一幅触动了天地的画作而生,其实很脆弱,这面壁垒能拦得住平常人,却拦不住道人。只是若随意将之撞破,且不说出去之后道人会在哪里,也不知这画会如何。
道人很快便把手收回来了。
“道士。”
“嗯?”
道人低头一看——
只见三花猫站在地上,小小一只,头仰得老高,正一脸迷惑的盯着自己:
“你在做什么?”
“有趣的事。”
“什么有趣的事?”
“三花娘娘想知道吗?”
“当然想。”
“三花娘娘穿过栅栏,往前走几步,就知道了。”
“唔……”
三花猫将头一歪,目光狐疑。
终究还是决定按他说的做。
于是把头一低,凭借着液态神通,轻轻松松就流过了栅栏狭小的缝,往前走去。
“咚……”
一头撞在了空气上。
猫儿退了两步,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睁大了眼睛,努力看向前边,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再走两步,又撞一下。
这次撞得轻了许多。
猫儿这才意识到,前边有个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她,于是眼中满是好奇,小心翼翼凑过去,抬起爪子触摸这面看不见的墙。
“有趣吗?”
“这是什么?”
“世界的边缘。”
“听不懂。”
“三花娘娘回来吧。”
“哦……”
三花猫很乖巧的走了回来。
道人左顾右盼,又在山中转了会儿,却没有遇到老观主口中的神仙。
兴许神仙不想见。
兴许是无缘。
“……”
道人摇了摇头,没有强求。
若是无缘,便等下次。
无论如何,这也已经是一场难得的奇妙之旅了,不仅收获了不少修行感悟,也是一场惊奇见闻,若换了柳江上的那位书生,不说死了都甘心,怕也是要兴奋得整夜睡不着。
知足常乐。
于是轻轻一挥手,空中便起了涟漪,宋游抱起猫儿,一步踏出,便出了此地。
第184章 三花娘娘又长一岁
长京城,柳树街,二楼房间中。
道人正把猫儿放到地上去。
此时正是早晨,屋中不算炎热,窗外是明亮的阳光,夏日微风吹进来,是与画中世界截然不同的感受。
随即打量一番房间——
窗户大开着,窗沿上和地上都有一些脚印,有向内的,也有向外的,甚至窗边还挂着有布料,能想见来者匆忙离开的模样。
之所以敢把画放在这里,安然离去,自然是有准备的——宋游事先已施了咒,此画不可取下,刀兵不伤,水火不侵,凿墙也是没有用的,此外为期一年的断臂咒从触摸画改成了擅闯此屋即触发,因此多数人应当是刚一进来,便又慌乱离去。
所以脚印多集中在窗户底下,只有一串走到了屋子中间、墙壁面前来,看得出长京也是有能人的,擅长应付这般咒法。
只是躲过了咒术,也没能将之带走。
而且从脚印上看,自己离去这么久,来的人似乎并不多。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彻底没人来了。
“道士,今天是立秋吗?”
“明天才是。”
“明天!”
“三花娘娘想吃什么?”
“好多。”
“慢慢说。”
“小鸟,小鱼,虾子,鸡蛋的精华,这些当菜,用来下耗子。”
“争取。”
“我们刚刚就是从这幅画里出来吗?”
“是啊。”
“那我们为什么不到这幅画里去玩?”
三花猫将目光移开,转而瞄向了那副有道人与她的长山杏花图。
“那幅画进不去。”
“为什么?”
“能进得去的画,也许从古至今也只有这一幅。”
“为什么?”
“因为窦大家画技高超。”
“那这幅画呢?”
“自然也是极好的。”
“那为什么不能进去?”
三花猫仰头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幅长山杏花图,又回头看道人。
“……”
这个问题可是把宋游难住了。
一来这幅画是别人送的,是缘分和情礼的体现,二来道人也对它喜欢得紧,实在不好说它画得远远不如旁边这一幅好。
想了想,也只得说一句:
“不好说。”
“你不聪明。”
“……”
道人沉默点头,早有预料。
随即不再理会这只猫儿,自顾自的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检查一下房间。
银钱都在,一切如常。
那位躲过了咒术的江湖高人也并没有在屋子里乱翻,没有动任何东西,应该是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将画带走后,就离开了。
倒是过了一会儿,三花猫从枕头旁边叼了一封信过来找他。
果然,猫对家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但凡多出来个什么,很快便能发现不对。
道人打开信一看。
是那位躲掉了咒术的江湖高人留下的。
大意是承认自己被江湖传闻吸引,也想见识一下使得不少江湖高手断臂的咒术,于是不请自来。最后虽躲过了咒术,但也无法将画取走,心中知晓此处高人的本领远非自己能及,于是特地留一封信,道歉认错,请高人莫再追究。
猫儿好奇,要他坐着看,她好在旁边与他一起看,发现很多字看不懂,便又叫他念给她听。
信中姿态摆得很低,多有恭维之词。
“……”
道人笑了笑,拿着信纸挥一挥,纸便瞬间烧成了灰,被风吹到了外边去。
这些江湖人的行事风格,一言一行,常常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正在这时,外头有拍门声。
“啪啪……”
三花猫顿时扭头往底下看去,随即又看向道人:“是那个女的人!”
“知道。”
道人起身下楼,开门一看。
外头果然站的是吴女侠。
“女侠,有礼。”
“你们回来了?”
“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们出什么事了呢。”
“劳烦女侠担忧。”
“算不上。”吴女侠摆了摆手,“正好伱们回来了,过来给你们说一声,我要出一趟远门,可能短则一个多月,长则三五个月才会回来。所以你们别看我没回来就觉得我是死在外面了。不过要是半年还没回来,那估计就差不多了。”
“去哪呢?”
“丰州。”
“丰州……”宋游重复一句,才又问道,“有事么?”
“金主的安排,不便透露。”
“业山也在丰州。”
“就是去业山。”吴女侠对他说着,又咧嘴一笑,“正好你要是有什么关心的事,现在就说,我去替你看看。”
“没有什么要劳烦女侠的地方。”宋游说道,“倒是业山长鬼面草,颇为古怪,在下也曾听鬼说,丰州常有百鬼夜行,还请女侠当心。”
“放心,寻常小鬼奈何不了我。”吴女侠笑道,“何况我只是替金主做事,不是替她卖命,我自会小心。”
“女侠混迹江湖多年,自然比在下更警惕,只是阴鬼之事,毕竟不是武人的擅长。”宋游对她说道,“刚巧在下前些日子画了几张符箓,便赠予女侠以备不时之需,还请女侠务必收下。”
说着回头看了一眼三花娘娘。
三花猫仰着头,一双清澈的眼睛与他对视,疑惑问道:“你看三花娘娘做什么?”
“请三花娘娘去帮我拿符箓。”
“在哪里?”
“楼上抽屉里。”宋游说着,不忘叮嘱,“请变成人再拿,勿要被口水打湿了。”
“就是那种黄色的纸吗?”
“对的。”
“好的!”
三花猫立马扭身,往楼上跑去。
收回目光来,却见吴女侠正笑着看他:“你这道童好像不常做道童的事啊?”
“三花娘娘有三花娘娘的本事。”
“妙啊……”
没一会儿,身后楼梯咚咚响。
小女童跑下来了。
只见她高高举着右手,宽松柔软的袖子自然便落到了臂弯后,露出一截白白嫩嫩又细细的小胳膊,手上抓着一把折成三角或方形的符箓。
“拿下来了!”
“多谢三花娘娘。”
小女童将符箓递给隔壁邻居。
虽然抓了一把,奈何手小,其实也就只有几张,抽屉里总共也只有这么多。
“三角的是火符,烧鬼最合适,方形的是雷符,若遇厉害的大妖大鬼与修行高人,用它最好。女侠不是修道之人,用时便以舌尖血触发,沾血之后符箓便会发光,一息之后就会触发,皆不伤持符之人,还请女侠记住。”宋游讲得很清楚。
“多谢了!”
“便祝女侠一路平安。”
“顺便帮我看着点屋子,要是有店宅务的人来问,问到我那边,你不用管,要是问到你这边,就说是陈光发让你住的就行。”
“好。”
“走了。”
女子并不多说,与他拱手,也对着脚边的猫儿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道人回礼,站在门口相送。
猫儿也跟着站到门口,伸长脖子把她盯着。
只见吴女侠进了房间,没一会儿,就又出来了,这时已带上了沉重的行囊,衣裳里也揣着许多东西,隐约能辨得出是匕首短剑之类的,就连她的长刀也用布包裹了起来,比此前去北钦山带的东西更多。
转身与他们打个招呼,便离去了。
早晨街上热闹,人头攒动,那道身影很快就不见了。
道人与三花猫对视一眼,各自回屋。
太阳越来越大,屋中越来越热。
到下午的时候,道人就已经很困了,勉强撑到黄昏,便上床睡了。
看来画中世界并不全然是好,除了灵韵随时间而消磨、不可永久以外,没有昼夜四季,作息也是很大的问题。
次日一醒来,便已是立秋。
只是醒来的时候才半夜。
道人本不欲睁开眼睛,想在床上再眯一觉,将作息给调回来,不过猫儿却早已经醒了。不仅醒了,还等了很久,直到察觉到他也醒了,便在床上蹑手蹑脚的爬过来,凑近他左看右看,双方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终于忍不住伸出了爪子,用肉垫小心触摸道人的脸,触摸道人的鼻子,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却不出声。
“……”
道人终于开口了:“三花娘娘不要把爪子放在我的脸上。”
“你醒了!”
“嗯……”
“今天立秋!”
“嗯……”
道人声音很小,补充了句:“祝三花娘娘生日快乐,又长一岁。”
“快乐!”
“嗯……”
“又长一岁!”
“嗯……”
“那三花娘娘是几岁?”
“三花娘娘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是哦……”
“三花娘娘既已化形,且天资聪颖,修习阴阳法,日后不说寿命千载,活几百岁也不成问题,实在无须太过在意年纪。”
“无须太过在意~”
“不过有时凡人也是这样。”道人依然躺着,似乎半梦半醒,“三花娘娘只需记得自己这一年来都去了哪些地方、做了哪些事情,学到了什么东西和有哪些收获就可以了,要是哪一年什么也没做,就当它没有过好了。”
“记得的!”
“多谢三花娘娘……”
“谢什么?”
“多谢三花娘娘记得。”
“不客气。”
“在下可以再睡一觉吗?”
“你都睡醒了。”
“那好吧……”
道人叹了一口气,便躺在床上,与猫儿小声说话,共同煎熬的等待天亮。
天刚亮,宋游便起床了,出门买了鱼虾与鸽子,还在门口买了接下来几天的鸡蛋,再买一只鸡,买点香蕈一炖,算是给自己做的菜。
一切弄好,也才上午。
香菇炖鸡的味道飘得半条街都闻得到,许多摊贩天没亮就起来进城了,邻居的商铺也天没亮就开门了,忙乎一早上,正是最饿的时候,道人这一锅炖鸡的味道可造了不小的孽。
随即一人一猫把门合得只剩一条缝,便在屋中对坐。
桌上菜品摆了半桌子。
鱼虾都是一半煮熟,一半是生的,各用盘子装着,任三花娘娘挑选。鸽子一半煲了一盅汤,一半也是生的,用一个小碗装着。离三花娘娘最近的一个小碗里装的则是一个煮熟的鸡蛋的蛋黄。靠宋游那边一个大盆,里头是香菇炖鸡,随便加了些配菜,宋游没有煮饭,便把它当主食。
“恭喜三花娘娘。”
道人又说了一遍,这次比昨晚半夜半梦半醒间郑重一些,随即笑道:“我来给三花娘娘剥虾,三花娘娘只管享用就行了。”
“恭喜三花娘娘~”
宋游便拿起旁边的河虾,慢慢剥起来。
生的熟的都要剥。
和三花娘娘相处久了,宋游对桌上摆着一盘生肉这件事已经习惯,只要她不把耗子端上桌,他都能够平常心对待,只当自己看不见。
小女童则在旁边专心享用。
看她的表情,似乎比往常吃同样的东西时要更开心一些。
只是吃着吃着,门口的光忽然一暗,小女童也停下了嘴上动作,抬头往门口看去。
“……”
道人闻到了一点脂粉味道。
手上还拿着一只剥了一半的生河虾,满手腥味儿,转身一看,门口那条缝不知不觉已被风吹开,一名女子带着丫鬟正站在门口。
“道长……”
女子微微屈身行了一礼,面露无奈:“冒昧来访,不知道长正在用餐……”
宋游也是有些无奈。
想来人家前来的时候,也是特地避开了饭点的。这还不太好避,因为如今有人吃三餐,早饭吃得早,有人吃两餐,早饭吃的晚,这个时间点吃两餐的人应该刚刚吃过早饭,吃三餐的人,应该还没吃午饭,再早一点或晚一点,都可能赶上长京人的饭点。
但凡差一点,都没有这么巧。
幸好宋游只是在给三花娘娘剥虾,自己还没有动过筷子,算是一点安慰。
“有失远迎。”
道人站起身来,用布擦手。
三花娘娘不知礼节,却也随着他的样子,放下了筷子与食物,站起来面向客人,眼睛却向下瞄,不知想些什么。
第185章 泛舟江上,浅聊长生
女子眼神平静,看见了桌上的菜品、脸颊有些湿润与油光的女童,还有道人刚剥了虾的手,自然也看见了道人脸上的无奈:
“不如晚江过一会儿再来……”
“足下可有事?”
“也没重要的事。”女子笑道,“就是入秋了,想请道长一同去泛舟江上,共同赏秋,不知道长是否有闲?”
“来长京已久,我们一直隐藏身份,道长是唯一一个看出我们身份的人。”女子身后的侍女笑嘻嘻说,“也是唯一一个能与我们说话的人。”
“不知可有琴听?”
“道长想听,晚江自然愿意。”
“何时去呢?”
“三日之后天气最好。”
“奴婢来接道长。”
“定然赴约。”
“不打扰道长。”
“多谢道长。”
“慢走。”
晚江姑娘最后瞄了眼桌上和桌边的小女童,施了一礼,便离去了。
道人目送她们,觉得很有意思。
其实他仍旧很好奇,这两位同为一体,但想法究竟是彼此独立,像是猫与猫的尾巴一样,还是心意相通,共用同一个思维。
若是想法独立,尾巴会不会想,凭什么是你来控制身体,而我只能是一条尾巴,凭什么你要当主子,而我只能当个侍女。若是心意相通,却偏偏要弄得像是两个人一样,连话也要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各扮作不同的模样,有不同风格,怕也是有些贪玩在身上的。
道人摇摇头,想不明白,于是回来坐下,继续为三花娘娘剥虾,请她慢慢吃,莫要被打扰到了。
……
鹤仙楼。
侍女为女子掀开了帘帐,女子亦迈着舒缓的步子,走进房间。
房间装饰并不过分豪华,很有格调,一边摆着花瓶饰品,一边挂着名人字画,往前走几步,还摆着桌案,最里边才是床。
桌案上边放着一张琴,几个水晶果盘,装着有平州新上的贡梨,竞州的晚桃,还有一串紫晶葡萄,葡萄上还带着水珠,外头虽还是三伏天,但这间房间里的夏日暑气已早早的消去了。
女子坐在长榻上,往旁边一倒,柔软的身子便侧躺上去,慵懒闲适,可是余光瞄了眼桌上水果,却又不由叹气。
“怎么了?”
旁边侍女笑吟吟问道:“要不要我也给伱端一盘生肉来?”
“别贫。”
“你不想吃,我还想吃呢。”
“都说了,别贫。”
“说谁呀?”
侍女笑嘻嘻的对她问。
“化成人形混迹人间的妖怪,哪能随便吃生肉?”女子摆了摆手,说话也有气无力。
“人家就能吃。”
“……”
“人家不仅吃生肉,还吃生鱼,还吃小鸡崽子,还有道行高强的真人帮着剥虾,而你呢,连贵人请你去吃脍鲤你都不敢去,天天还要装作自己喜欢吃草喜欢吃果子的样子。”侍女笑道,“真是可怜呢。”
“……”
“今日看着,嘴馋么?”
“……”
“你说啊,那位伏龙观的道人,是只看出咱们是妖,还是看出了咱们是什么妖,还是把咱们的来历底细也看出来了?”
“谁知道呢。”
“人可真是上天的宠儿。”
“是啊。”
“那咱们怎么办?”
“顺其自然。”女子摆摆手,“我们又没害过人,周雷公也不能凭空降雷打我们吧?”
“嘻嘻……”
“我有点困了。”
“你不困。”
“……”
三日之后。
长京城外,玉曲河上。
虽然已经入了秋,可没过处暑,就还是夏天的天气。河道两旁的农田里倒是已经见得到金黄,有人收割,然而两边山上的草木却都还葱郁着。
一只蓬船在水上悠然划过。
没有船家,没有船桨,没有篙杆,船就这么静静的在水上穿行,好似随波逐流。
船中有琴声断续响起。
这次的曲子比清明那日更慢一些,琴弦每响一声,都直入人的心里去,中间每次停顿,又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
一张乌木桌案,摆有茶水点心,还有一张黑漆金纹的古琴。
女子专注抚琴,不问身边事。
道人则斜着坐在对面,看岸边山水。
三花猫静静缩在道人腿上,也盯着外边碧绿的湖水,耳朵竖着,只有偶尔水面泛起波澜,或是岸边有猿鸟鸣啸,才能引得她的注意。
倒是侍女坐在一旁,无所事事,手中一根长杆,若是旁边有另外的船来,投来目光,她就抬起长杆做个样子,好表示我们的船虽然在走,但也是有人撑船的,免得使人太惊奇,没人的时候她就坐着发呆。
琴声仍旧断续响起,婉转之余,又多几分萧瑟。
离得近与隔得远听来果然不同。
恍惚间岸边草木也已枯黄,刚立秋几天,眼前便似有了深秋之景,甚至河面都已泛起了圈圈涟漪,似秋雨连绵,可晃一晃神,一切又都如常。
奇妙的是,宋游虽知晓这位不是人,乃是道行深厚的大妖,但也清楚知道,此时琴声与法术灵力都没有关系。
只能说在这个世界,道法纵然千变万化,奇妙无比,可也不可太过高傲。须知大道殊途同归,每一条路的终点都是大道。有些道路走到尽头,所拥有的神奇玄妙也许会超过大多数修道之人的道法神通。
只是一句“走到尽头”,恐怕比妖精化形还难,比神灵成神还难,也比修道之人修出高深道行更难。
良久,琴声渐熄。
余韵却还回荡江上。
女子将双手按在琴弦上,顿时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她不急不忙,等了一会儿,才看向道人与缩在道人腿上尾巴摇晃的猫儿,笑了笑:“道长与三花娘娘感情甚好,惹人羡慕。”
“日久自然情长。”
“道长又是怎么与她相识的呢?”
“说来有缘……”
承蒙别人盛情相邀,上门来接,还备了水果点心,抚琴助兴,道人心中自然感激,于是前前后后,将当初遇上三花娘娘的经过细细讲来。
讲着讲着,有时还会微微一笑。
腿上猫儿则表情呆愣,竖着耳朵听着,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又好像不敢相信,曾经到如今竟像是那么遥远,竟有了这么多的变化。
女子单手托腮,专注倾听,时不时随着他说的话,看一眼三花猫,直到听完,才淡淡笑道:
“三花娘娘也挺坎坷。”
“世事艰难。”
三花娘娘本就很有本事,即使没人奉她为神,她自己在田间山野捕猎也能活得很好。为了替人捕鼠去灾,这才走上神道,却没想到惹来灾祸,想想又何尝不让人感慨。
“船上有钓竿,道长可要垂钓?”
“在下技艺不精,钓鱼十次九空。”
“那便罢了。”
“足下似有些疲累。”宋游看向这名女子的面容。
“瞒不过道长。”
女子姿容绝世,仪态慵懒,往后一倒,柔弱无骨,只小声说道:“陛下越发年迈,皇子越长越大,公主渐渐有些坐不住了,对我也催得紧。”
“原来如此。”
“不过这样也好。”女子摇了摇头,“无论是成是败,我都可以很快解脱了。”
“公主不会在其它地方为难足下吗?”
“我与公主早有约定,只把鹤仙楼赚到的银钱交给她,把在鹤仙楼听见的事讲给她听,便算报了恩了,其余一概不管。何况此乃人间之事,使唤妖怪做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还好,若真正用妖鬼来夺权,恐怕天上天宫、世间道人都不会答应。”女子笑着说,“总之无论成败,最多几年,我都将离开长京了。”
这女子真是一颦一笑都媚态横生。
以至于道人都有了些疑惑——
伏龙观中记载得明明白白,狐妖乃是妖中仙,九尾狐也是有名的古代瑞兽,狐妖大多性格顽皮好动、常做些奇奇怪怪之事。近两百年来,世人才开始将狐妖与魅惑挂上关系,才开始流传狐妖勾引人的传说,其实是谣传。
难道是这种传言在世人口中流传久了,就真的变成了真的?
想归想,口中却也说道:
“妖怪寿命远比凡人长,有的比一个王朝的寿命还长,对于足下而言,长京这几年的朝堂争端政局动荡,想来只是人生一段很短的风景吧?百年之后如今的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足下依然笑看风云。”
“我也这么想。”女子活动着脖子,这个动作与她的美貌与平常展现出来的气质并不符合,“反正我活得长,用十年来报恩都不算亏。”
“是。”
宋游打量着她的神情。
“到时我便效仿道长,洗却平生尘土,慵游万里山川,去做江山风月的主人。”女子笑道。
“愿足下如愿。”
道人也只恭维,并不多说什么。
“不过我有一事好奇。”女子忽然看向了他,面带请教之色。
“但说无妨。”
“听说伏龙观为天下人道之巅,历代观主皆有神仙本领,为何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位得了长生呢?”
“不知足下所说的长生又是多长呢?”
“我见过活得最久的妖,活了两千多年,那时候连历法也没有,所以也不知道究竟多少岁。听说我族若修到九尾,也有千年以上的寿元。”女子没有如当初的俞知州那般,说些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寿之类的话,而是给了一个较为实际的回答,“就以千年算长吧。”
“那位应当是古木化形。”
“正是北边一株柳树。”
“长生固然是好。”道人这才答道,“然而我观向来不求长生,又是代代单传,每一代都由上一代抚养长大,这般理念也就传下来了。”
“就没有例外吗?”
“自然有人对长生的执念重一些,甚至有人曾真正的去追寻过,不过后来也放弃了。”
“嗯?”
女子仿佛来了几分兴趣,专注的看着他:“有什么东西能让人放弃长生呢?”
这倒是问到点子上了。
……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又是月底了,手中的月票马上就要过期了,不投也是浪费,不如投给茉莉吧!每个月票宝宝都希望有个归宿,大家快来拯救它们!另外,双倍月票期间(4.28-5.7)茉莉设置了六万票加五章的目标,如果能达成的话,在此保证,实时兑现!
而且投票还可以抽奖哦~
第186章 长京入秋
上古年间,人道不兴,妖魔鬼怪比现在猖獗许多,就连神灵也十分混乱,大神小神,好神坏神,什么乱七八糟的神都有。
有意思的是,人道不兴,人道修士反倒比现在厉害许多。世间常有了不得的高人,或是隐居深山,或是行走人间,以各种方法追求仙道长生。
那是一个混乱的时期。
缺乏秩序的不仅是人间王朝,也是妖魔鬼怪,是各方神灵,一切好像都在等待着时间去沉淀与冷却,为世间带来稳定的秩序。
天道果然是这样演变的。
当年那些祸乱人间、动不动就吞吃一城百姓的绝世妖魔,现在已经连灰都没有剩下了。当年那些被上古生民崇敬的原始神灵,现在也不见了,少数还能作为古老神话里的角色流传下来,多数则在石壁石板上都已找不见了。
而当年那些追求仙道长生的修士呢?
据伏龙观记,当时有人成了仙、有人得了长生,号称不死不灭,不过只是当时。天道一变,所谓的不死不灭,该死还得死,该灭还得灭。
它是世界的意志,控制着世界变向。
没有人可以违背它。
对于天道的“想法”,伏龙观从未有过明确记载,但每一代传人,根据自身悟性、修为和侧重方向不同,或早或晚的也会渐渐意识到这一点。
伏龙观为何能流传下来?
不求长生也许不是重要原因,但一定是个最基础的条件。
当年世间有许多求长生的办法,各种各样,百花齐放,可如今天道已然做出了选择,于是这些路就都走不通了。
有没有人从当时活到现在呢?
也许有,也许没有。
道人没有见过。
世间还有没有别的残存的长生之路呢?
也许还真有那么几条从未被人发现过、古人也从未用过的路,也许伏龙观能找到它们。可是一来难之又难,二来即使求成,也不敢保证长久,三来只要有那么一代传人走上这条路,伏龙观的传承也就断在这一代了。
伏龙观代代单传,不说感情,传承本身也是有分量的,尤其对有德之人,有相当大的约束力。传了这么多代,每传一代,分量就更重一分,使它断在自己手上这个决定便也更难做下。
道人抛开思绪,不再多想,笑了笑,也只是感叹一句:
“长生难求啊……”
“道长想求吗?”
“天下有几人不想呢?”
“是啊……”
“只是若长生太难,舍弃太多,还不如不求。只过好今生,便也知足了。”宋游笑道,“这是一道算术题。”
“道长有大修为……”
两人饮茶谈话,时而拨动琴弦,蓬船缓缓的自水上划过,划破两岸青山倒影。
三花猫起初还听他们说话,只是后来不知是无聊,还是昨夜捕鼠累着了,便趴在道人的腿上睡着了,只剩尾巴尖还在一下一下的摇晃着。
道人时而抚一抚她的背,时而捋一下尾巴梢,猫儿有使他心静的神通。
对面的女子垂眼瞄着,笑着说道:
“道长把她当女儿看了。”
“三花娘娘虽然年幼,却乖巧懂事,冰雪聪明,凡间女童可少有比得上她的。”
“与道长相遇,真是她的幸事。”
“也是在下的幸事。”
女子抬眼瞄了一眼道人,却见道人的目光都在沉睡的猫儿身上,连他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的柔和了一些,似是怕将之惊醒,这一刻的温柔与眼中的情感一样做不得假,就如那日前去请他,却见他在屋中为猫儿细心剥虾一样。
女子忍不住说了句:“我以前有位妹妹,也机灵可爱。”
“后来呢?”
“后来长大了,便离我而去了。”
“孩童长大本是不可阻挡的事。”道人很平静的回答道,“只要她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过好自己的生活,便是宽慰了。”
“听说她迷上了人间的繁华,到了人间城池厮混,最后嫁给了一个小吏做妾,之后日子过得很不好,没多少年就死了,和人活得差不多长。”
“人各有命,妖也如此。”
“若道长的童儿今后长大了,也要嫁人呢?”
女子看向了道人。
道人将手放在猫儿背上,手心传来的温度很明显,在夏天甚至有点烫,却是回答得很直接:
“我希望她不要嫁人。”
“为何?”
女子好奇的看向了他。
眼中依然专注,好似对所谈之事充满了兴趣,又好似对你说出的话格外重视。
“因为这个年代有疾,疾在人间,疾在心里。”道人淡淡回答,“男女之间,哪怕感情再深,日子一长,便会暴露出这种疾来,极少极少有人能将自己的妻妾看作与自己平等的人。”
“哦?”
女子眼神略有波动,笑着问道:“那么道长觉得,男女之间,最重要又是什么?”
“足下身为狐狸,听说狐狸极为忠贞,一夫一妻,也没有凡人之间的尊卑之别,想来足下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道长也这么认为吗?”
“自然。”
“道长所想可不像这世间的凡人。”
“足下见识少了,这年头的凡人也有这般想的,而且还不少,只是天下太大,足下没有遇见罢了。”
“晚江以茶代酒,得敬道长一杯。”
“足下本名就叫晚江吗?”
“狐狸居于山野,不来人间,没人会喊自己的名字,也不需要名字。到了人间,才要有个名字。”女子举杯道,“听说这名女子本姓周,是在傍晚从木桶里漂流而下被人捡到的,取名之人觉得周通舟,木桶为舟,便又取了晚江为名。用了她的身份后,晚江颇为喜欢,如今也成习惯了。”
“江上晚来舟。”
“道长也颇有诗意。”
“在下不懂诗。”
聊着聊着,猫儿醒了又睡,跑到船边去看了好一会儿水,又摇头晃脑回来与道人说话,追着女子问东问西,大半天时间便这么过了。
半下午的时候,蓬船靠岸。
“多谢道长,与道长同游一日,所谈之话,胜过在长京七年。”
“足下言重了,该我多谢足下才是。”道人亦对其回礼,“多谢足下盛情相邀,以琴声相待,长京不知多少文人士子,求也求不来啊。”
双方乘马车进城,各自归家。
……
鹤仙楼中,女子神情淡然,缓步回房,盯着墙上挂的一幅长山杏花图看了许久,才在窗边坐下,又看外头连绵的屋顶出神。
侍女莲步而来,身姿轻盈。
“咦?”侍女惊讶道,“这幅画你不是已经还赠回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又画了一幅一样的。”
“你真是闲。”
“舍不得。”
“伱在想什么?是不是想去泥里打滚?”
“……”
“我给你端了你‘最爱’的梨儿来,你要不要尝尝?”
“你吃吧。”
“你吃就够了,我才不吃。”
“……”
“你可莫要看上那位道长了,凡人撒谎的本领可不见得比你差,何况那位道长道行虽高,可凡人不过百年,不求长生的话,终究短暂。”
“……”
女子懒得理她,只扭头看向窗外,声音小得微不可闻:“我有一种预感。”
“什么预感?”
“国师与我们,可能都将是一场空。”
“为何?”
“不知道。”
“来吃梨儿了。”
“……”
“嘬嘬嘬~”
“……”
过了处暑,天便转凉了。
叶子慢慢变黄,落满长街。
三花娘娘仍旧每天晚上去捕鼠,白天睡觉和学习,昼夜各有修行,过着十分规律的生活,只是现在没有人敢打她的主意了——甚至以前有时候去上班还会被东家的孩子骚扰,现在也不会了,每晚固定工作,上完班还可以留有一些时间来偷偷用功学习,维持自己天赋异禀的猫设。
道人有时坐在屋中迎客,有时出去四处走走,看看长京百态,日子也相当悠闲。
人闲下来,便像神仙。
有时候会想一想那只被自己请去丰州的书生鬼。
算算已过去了两个多月时间,不过他却依旧没有回来,也不知是否安好。
也许自己该亲自去的。
只是丰州毕竟太远,没有枣红马的帮助,走起来太难。而且自己要是去了,只走到丰州又倒回来,今后再往南下还得走回头路,若不回来,在长京又还没有待到预计时间的一半,实在不好安排。
只愿他一切顺利。
与此同时,东城一处府邸中。
声名赫赫的陈将军已成了近些年来大晏百姓辟邪的门神,大家将他的画像张贴在门上,以求夜里安宁,小鬼不敢入门。
可他自身最近却常常睡得不好。
就如此时——
将军躺在床上,虽不着甲,不带兵刃,也仍旧一身煞气,妖鬼难侵。
可他却是眉头紧皱,脸上也出了汗,就连被子下的双手也紧紧握了起来,牙关紧咬,宛如遭了梦魇。
“刷!”
将军瞬间睁开眼睛,满脸杀气。
可是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一片安静,什么也没有。
将军渐渐冷静下来,但也不睡了,就这么撑起上身靠在床头,静静思索。
这样的梦虽不是每天都有,却也断断续续有段时间了。
难道有人要害自己?
可是谁敢害自己?且是这种方式?
将军皱着眉头。
要是还在北边就好了。
军中也养了不少奇人异士,虽算不得得道高人,却也懂各种各样的奇门手段,也许能参谋一二。
可这里不是北方,乃是长京。
长京难,连说话都难。
渐渐地,外头天已亮了。
将军瞬间掀开被子,穿好衣裳,推门出去,已是表情严肃,精神十足。
“备礼备马!”
“去哪?”
“西城!”
“是!”
手下人也是雷厉风行。
……
求临期月票啦~
感谢“美羊羊称霸斗罗大陆”富婆的盟主,鞠躬露胸!
第187章 将军之梦
京城果然是入了秋了,门口落叶已成堆。
有早起的勤快人,趁着街上人还不多,拿着斑竹扫帚将门口落叶扫成堆。
根据衙门规定,住在街边上的人,至少要保证自家门口街面上的整洁。落到实处,若是寻常住户,衙门不见得为难你,可若是商铺,门口乱糟糟的必然是要被勒令清理的。尤其昨夜风大,吹落枯叶无数,此时满大街都是刷刷的扫地声,混杂着小摊贩的讲话,不觉喧闹,反倒还挺悠然。
武将没有坐轿子的道理,陈将军骑马而来,身后跟着几名亲兵,都长得高高大大,不是军中杀出来的熟练好手,便是曾经有名的江湖厮杀客。
走到柳树街中间一些的位置,早早便看见了那面“道”字旗。
挂着“除鼠去忧”的店招。
门已开了,里面还坐着有人。
陈将军没有急着进去,而是默默站在门口,往里边看。
这条街的房子都差不多,一楼像是东城那几个有名的算卦大师开的铺面一样,要简单一些,一张方桌,道人坐在一边,客人坐在另一边。
此时坐在里边的是一名抱着小孩的妇人,大清早就来了,想来是有要紧的事。
只听里头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
“应是时节变化,由热转冷,但衣裳没有加得过来,染了风寒,这才发热。不是中邪,也没有闯鬼,夫人该带孩子去看大夫才是。”
“风寒?那怎么办啊先生?”
“在下不通医术,不敢随意指点,只能告知夫人,这是病,不是中邪,不必花钱去找民间先生、求神请佛也用处不大,最好便是去看大夫。”
“请先生您再看看!”
“无能为力……”
“可我们哪看得起大夫……”
“南边长寿街,有个济世堂,里边的陈大夫曾在城外蔡神医处学习,医术高明,心地更是善良,声名远扬,听说他每逢五、十坐堂义诊,今天刚好八月初五,夫人若要去的话,可以赶早。”
“当真是义诊?”
“上个月也有一位老丈病重,说胡话,常有幻觉,以为是中了邪,从在下这里离去之后,过了半月又来道谢,听说便是那位陈大夫治好的。”
“那太好了!”
“夫人快去吧,晚了人多。”
“先生怎么收钱?”
“既没驱邪,便不收钱。”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妇人就差没有磕头了,随即抱着孩子,匆匆忙忙出门而去。
陈将军刚想进去,又见身边冒出一道身影。
是个瘦弱的中年汉子,挑着担子,应该是进城来卖菜的,放下担子后却走到了道人门口,也没进去,而是停在门口,笑呵呵的对里边说:
“先生,门口的叶子成堆了,一会儿县衙巡街的人该来找了。这会儿人少,先生扫帚在哪,小人替先生扫了。”
里头年轻道人却笑着摇头:
“足下好意心领了,不必理它,等晚上在下自己来扫。”
“一会儿巡街的人来了……”
“无妨。”
“先生真是雅人。”
中年汉子这才坐了回去。
看来他的摊位就在这门口。
陈将军从他身上收回目光,再往里看时,便正好与道人对视。
宋游冲他微笑颔首。
陈将军也一低头,这才迈步进去。
宋游慢慢站起身来。
双方行了一礼。
身后有人搬来礼物。
“先生。”
陈将军对他说道:“好久不见。”
“贵客上门,有失远迎。”
“不敢不敢。”
“请坐。”
两人又在桌前坐下。
“早就想来拜访先生,但心中有些顾虑,一直没来。”陈将军说道,“今日冒昧来访,希望没有打扰到先生。”
“在下每日清闲,谈不上打扰。”
“听说先生已经撤下了‘驱邪降魔’的店招,却没想到,还是有这么多人慕名而来。”
“穷苦人家,没别的办法,他们不能不来,在下也不能不管。”道人笑道,“不过人也不多,偶尔接待,耽搁不了清闲,反倒有助修行。”
“那位也是受过先生恩德么?”
陈将军回头看了眼坐在门口的中年摊贩。
“那倒谈不上恩德。只不过这些在街边门口摆摊的人,多少要给铺面主人一点赁钱。”宋游不紧不慢的说道,“在下初来长京时,不懂这些,这间小楼也是从别人手上转来的,便从来没有收过这笔钱。后来知晓了,也没有收,他们便每月赠予在下几株自家种的菜,赠两个鸡蛋,有时在下出去采买吃饭,有人来找,他们也帮在下告知客人。”
“原是以真心换真心。”
“将军这么说话,可不像我在说书人口中听到的陈子毅将军。”
“说书人只讲世人想听的。”陈将军表情淡然如常,随即笑了笑,“既然先生不喜欢这些,那陈某就不说了。”
“请喝茶,粗茶,莫要嫌弃。”
“多谢。”
“将军来得这么早,又携重礼……”宋游瞄了眼旁边的礼物,“不知有何要事?”
“重礼可称不上,不过是随手带了点东西,不值什么钱,只尽到礼节,聊表敬意。”陈将军捧起茶杯,一口饮尽,这才继续说,“不过陈某虽说早已存了拜访之心,然而今日来访,却也有一事,想向先生请教。”
“请讲。”
“先生可懂解梦?”
“不懂。”
“不懂?”
“不过若将军被梦境所扰,又在长京找不到讲述的人,倒也可以讲给在下听听。”
“……”
陈将军只得向他拱手。
陛下召他回京,这么久了,既没派他做什么事,也不放他回北边,就让他留在长京听候使用,怕是也有几分警惕之心。陈将军固然坦然,不过俗话说得好,夫宵行者能无为奸,而不能令狗无吠已,到了他这个位置,走到这一步,每一句话都得小心,什么事都不能轻易往外说。
尤其是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万一传了出去,便总有捕风捉影之人,能编出许多种不一样的说法来。
在长京要用到的小心与警惕,可一点不比战阵上少。
陈将军叹了口气:
“实不相瞒,在下自回京之后,便时而被噩梦所扰,梦中场景都差不多,心中疑惑许久,知晓先生淡泊名利,这才来找先生请教。”
“看将军的面色,可不像是被噩梦所扰。”
“陈某曾在敌军中冲杀三天三夜,直打出了上百里,不见疲惫。”陈将军一脸平静,“战后卸下甲胄,饮了两坛酒,吃了半只羊,睡了一天一夜,睡醒之后,又一切如常。几场噩梦,不过只添些烦心罢了。”
“可是在兰水河畔?”
“正是。”
“将军神勇。”道人忍不住拱手,“在下曾在说书人口中听过这个故事,有人说,将军当时是金灵官附体。”
“世人谣传。”
“哈哈。”道人笑了两声,这才将话题又转回来,“不知将军的噩梦多久一次?”
“起初半个月也不见得做一次,到了夏天,差不多十天八天就得一次,最近则是三五天就得做一次。”
“如此的话,便不像寻常做梦了。”
“陈某也这般以为。”
“不知梦见了什么?”
“火……”
陈将军皱起眉头,回想一下,已面露不忍之色:“天上,地下,全是火,像是在一个巨大的火炉子里,里头有许多人在被烧,有我曾经的部下与亲兵向我招手呼喊求救,每次的人都不一样,但每次的人我都认识,他们曾在我身边冲杀陷阵,甚至曾为我挡过刀枪箭石……”
“将军身上没有邪气。”宋游说道,“以将军的本事,寻常阴邪咒法多半不起作用,小妖小鬼应当也近不了身。若有人施法寄梦,想害将军,一来没有害到,二来将军恐怕也会有所察觉,总觉得也不太可能。”
“那是为何?”
“……”
宋游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以在下浅薄的学识,便只想到一种可能。”
“请先生赐教!”
“将军武艺超群,有斩妖斩鬼之能,名声更是传遍大江南北,虽是凡人身,却已有神觉。”宋游慢慢的说道,似是边说边想,“这些部下士卒又与将军情谊深厚,将军也与他们情谊深厚,有所感应,便做了梦。”
“还有这等说法?”
“俗话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何止是将军思人会做梦,有时候人思将军,只要思念至深,情意真切浓重,将军也会做梦。”
“……”
陈将军坐在原地,眼神却剧烈波动起来,深深吸了一口长气,若有小鬼在此,恐怕要被吓得丢了魂。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我那些部下可能死后成鬼,正在某地受着煎熬折磨?煎熬折磨之时,向我呼救,盼望我去救他们,冥冥之中有所感应,我才做了这样的梦?”
“在下虽对梦境有些了解,也通晓粗陋的寄梦之法,但实在不懂解梦,这些只是在下的猜测。”
“塞北蛮人军中,倒常有些奇人异士,玩弄一些小手段。”陈将军思索着,“难道是他们以邪法拘禁了我将士魂魄,日夜折磨以取乐?”
“在下不知。”
“先生可有别的法子?”
“在下可画一张符,赠予将军,回去放在枕下即可。若将军放上之后,仍旧继续做梦,便说明不是别的道人以寄梦之法迷惑将军。”
“若确有妖人以寄梦之法迷惑陈某呢?陈某可有反制之法?”
“妖人多半曾与将军有过接触,且离得不远。”
“陈某明白!”陈将军一拱手,表示谢意,停顿了下,却又说道,“可若是在下仍旧继续做梦……”
“便得找到将士魂魄,还他们安宁才行。”道人说着顿了一下,虽不想说,但与这位将军目光一碰,还是说出了口,“不过听将军说,梦中每一次的将士都不一样,却是不知……将军可否梦见过同一位将士多次?”
“从未有过。”
这句话好似使屋中气温都降了些。
宋游也适时的露出遗憾之色。
……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又是月底了,手中的月票马上就要过期了,不投也是浪费,不如投给茉莉吧!每个月票宝宝都希望有个归宿,大家快来拯救它们!
第188章 天道转变
“多谢先生相助。”
“不必客气。”
“陈某便先告辞了。”
陈将军捏着一张折成三角的符,小心揣回怀中,便走出了大门。
此时街上已很热闹了,店铺门前已被几个摊贩占满,陈将军小心的从摊贩中间跨过去,也跨过地上堆成一堆的枯叶,他回头看了一眼枯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没有在意,只大步离开此处。
身后除了一人留在后边牵马,其余几人都连忙跟上去。
过了片刻,落叶堆中一阵动静。
“刷……”
叶子朝四周散开,一只三花猫钻了出来,抖一抖身子,伸个懒腰,左右看看,迈着猫步回了屋子中。
轻巧一跃,跳上桌面。
外边嘈杂,三花猫小声说话。
“道士……”
“嗯?”
“你为什么要用叶子把三花娘娘埋起来?”
“明明是风吹的,哪里是我埋的?”
“是你吹的。”
“三花娘娘怎的凭空污人清白?”
“是你吹的。”
“那也定然是入了秋天冷了,看三花娘娘一个猫睡在大街上,怕着了凉,所以才会用树叶把三花娘娘盖住,暖和一些。”
“?”
三花猫歪头直盯着他,充满怀疑。
也不知是选择了相信,还是懒得和他计较,只见她晃了晃脑袋,跳下桌子,慢慢悠悠的上楼了。
道人盯着她的身影,继续思索。
此时正是陈子毅将军威势最盛的时候,毫不夸张的说,民间许多百姓都将他的画像贴在了门上,做成了门神。
画得像不像另当别论,具体效果怎么样也不必说,但天下百姓是真的相信他有神威、就连他的画像也能祛除妖邪、吓住小鬼的。尤其在北方,更是已将他传成了神一般的人物。
哪怕塞北人,也是只消看见他的一个旗号,就会心中忐忑,甚至望风而逃。
以至于更远的西域、更远的国度,那里的人还未曾与他有过碰面,但他的故事已在对方耳边传闻,这无疑是对于一个人最大的褒奖。
可以说他距离成神只差两样——
立地死亡和朝廷敕封。
虽是凡人身,却已不可与寻常凡人等同,这样的人,寻常妖邪阴鬼想在他身上作祟,无异于自取灭亡。
若是妖道设法寄梦,可能性也低。
那么多不一样的将士,寻常江湖奇人、民间异士,如何知晓这么多人的身份面目?
最大的可能便是冥冥中的感应。
可这也有一个问题——
虽说中原王朝与塞北蛮人交战多年,互相之间都有许多残酷行为,砍头垒山、插尸为林,若对方有擅长邪道的修行之人,取走将士魂魄用来做什么用或是单纯折磨取乐都不足为奇。只是陈子毅领兵的这些年来,中原王朝几乎都是优势一方,塞北一方想取回尸体尚且艰难,更遑论在战斗过后回来特地取大晏将士的魂魄。而几天不取,多数魂魄就将回归天地,自然消散,只有极少数在偶然条件下才能成鬼。
这般操作起来应当是很难的。
“除非……”
刚一想到这里,外头又有人来。
是一名跛脚的中年道人。
“道友慈悲。”
“国师有礼。”
宋游依然起身,与他行礼,随即请他进来。
“可有打扰到道友?”
“国师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哪里谈得上打扰?”宋游客气说道,“何况在下近日都很清闲。”
“贫道也是想着天凉了,难得清闲,想出来走走,便索性来拜访道友了。”国师笑呵呵说,“不过方才来的路上,倒是遇上了陈将军。”
“陈将军也只来坐了一会儿。”宋游说,“说不定国师还比他先出门呢,也是有缘。”
“谁说不是呢?”国师笑着说,又探身好奇道,“不知陈将军这么早来寻道友,可是有什么要事?”
“此前在下去北钦山寻访蔡神医,但没能寻到,回来路上,便碰上陈将军与两位殿下打猎归来,因在下以前便常听说将军的故事,心生仰慕,也对北方和边境之事颇为好奇。当时谈了几句,没能尽兴,今日陈将军便来找我叙旧,与我说些与自身有关的事。”
“想来和说书人说得并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呵呵……”
国师笑呵呵的点头说:“其实贫道对陈将军也是敬佩不已,只是,呵,天下人知晓陈将军的厉害,却不知晓陈将军究竟有多厉害。”
“怎么说?”
宋游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也确实很感兴趣。
“就好比当年鱼头关一战,道友可曾听过?”国师是个健谈的人,很快便起了话题,好似与老友闲谈。
“可是陈将军以五千精兵战胜十万的那一战?”
“正是。”
“那在下便从说书人口中听过。”
“惊天大胜,威震塞北,又是兰水之战中奠定胜局的一战,想来天下没有哪个说书人会放过这一段了。”国师笑着说道,“那便请问道友,在说书先生口中,此战陈将军是如何取胜的?”
“听说是用的水攻。”
“这便是贫道为何说世人知晓陈将军厉害,却不知晓陈将军究竟有多厉害了。”国师摇了摇头,“上游拦水,设计引兵前来,开闸放水,水淹大军,自然是一大奇谋,可其实却并非如此。”
“愿闻其详。”
“其实哪来的奇谋巧计,只是当时下雨,河面涨水,世人见了,便谣传水攻。”国师摇头,“事实是陈将军以五千对十万,生生的打赢了,光明正大的阻击了十万塞北大军!”
“竟是如此……”
“不止阻击,甚至取胜,待援军赶到时,塞北人已经溃败,丢尸上万!”
“……”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是。”
“说书人之所以说陈将军用的水攻,世人之所以这么传,便是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五千人能打赢骁勇善战的十万塞北。”国师继续摇头,“可有时候只有编故事才需要考虑人相不相信,真正的事反而不需要。”
“国师所言有理……”
“世间智谋,有高有低。要说奇谋巧计,比之寻常人,已是大智,可比之陈将军,反倒只能算个中智。真正的大智是世人理会不了的,就如没有人会相信五千军士能打赢十万塞北,要问怎么赢的,也许让陈将军亲自来说,世人听了,也是不肯信的。”国师叹道,“所以贫道说,世人知晓陈将军的厉害,却不知晓陈将军究竟有多厉害,那是讲不出来的。史书寥寥几笔传下去,后人见了,大概也想象不到。”
“史上这样的事似乎不少。”
“是也。”
国师笑着说道:“史上许多善战之人,常用奇谋,其实哪来那么多奇谋,比奇谋更不可思议的,便是他们不用奇谋,竟也堂堂正正的赢了。”
两人就此闲谈了好一会儿,国师才说起他真正来找宋游想说的事。
“天下民心所向,生灵愿力所趋,地府凝聚已近了。”
“何以见得?”
“不知道友可有察觉到天道的转变?”
“在下近期常在城中,少有出去,所见所闻都不多,却不知国师说的又是什么转变?”宋游一边喝茶一边问道。
“此时变化还很小,在城中确实不易察觉出来,不过若是边疆,常死人的地方,便能明显察觉到了。”国师说道,“原先人死成鬼,乃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如今却变多了许多,像是那些有怨念的、不甘心的,亦或是生前本领高强的,死后魂魄都极可能留下来,不再消散。”
“当真如此?”
“边疆早已有人来报。”
“原来如此。”
宋游听了,心中只叹一句,果然如此。
“贫道想来,短则几年,长则十几年,地府怕是就要凝聚而成了。”国师也喝着茶说。
“这个时间是国师算好的吧?”
“道友知晓,贫道与陛下皆有所求,贫道也不瞒道友。”国师沉默了下才说,“不过贫道终究学识浅薄,天道的演变实在让贫道出乎预料,此时地府尚未凝聚成功,但人死后成鬼的事情却变多了,颇有些麻烦。”
“想来国师已有应对之法。”
宋游一边说一边淡淡看着国师神色。
“贫道确实有些准备,已经派遣人与鬼去往边疆,那些死人多的地方,将鬼魂都牵引回来,免得四处为乱,惊吓到人。”国师说道,“贫道原与陛下商议过后,在丰州寻了一地,本是未来想留作地府鬼城与阳间接洽的,此时正好将鬼带去,暂存此地。”
“国师料事如神啊。”
道人笑着恭维,举杯饮茶。
“道友似乎并不意外……”国师说道,“道长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实不相瞒,在下之前便有听说,有人曾在丰州见过百鬼夜行的场景,正觉奇怪,怕是有人作乱,想去查探一番呢。”宋游笑道,“既然是国师在那边设立鬼城的话,在下便不必急着去了,只等以后路过,再去见识一番国师的手笔。”
“竟是如此巧合?”国师笑了笑,“世间之事,真是妙极。”
“妙极。”
“正好贫道也很想请道友去看看。”国师对他说道,“不敢耽搁道友游历天下,但若道友离京之后,路过丰州,可一定要告知贫道。若贫道又有了什么疏漏之处,也好请道友指出,否则的话,上万鬼魂的怨念,贫道可承受不起啊。”
“一定!”
“说不定贫道还真需要道友相助……”
“怎么说?”
宋游看向他,他也看宋游。
“往近处说,那些从边疆回来的鬼魂多有凶悍之辈,有些不仅煞气深重,更有些罪孽也很深重,不止是战场杀敌多了那么简单。化成鬼后,他们被贫道手下的人与鬼带到丰州,也常常不服管教,甚至作乱,贫道也很头疼。若今后有压不住的,成了气候的,便只能来请道友相助了。”
宋游听了,却没有说什么,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笑着问:
“往远处说呢?”
“若今后鬼魂太多,丰州业山装不下,地府却迟迟未成,贫道便只能考虑先用秘法隔绝一片天地了。”国师恭敬道,“贫道不才,出任国师之后四下搜集了许多上古文献,竟也真的找到一些了不得的手段,其中便有一样,可以阵法隔出一片天地,只是贫道不精此道,一人可办不来。”
“若真到了那时,便尽管来找在下。”
“多谢道友。”
“不敢称谢。”
两人坐在这里聊了一上午。
国师果然健谈,知识也渊博,也许他和任何人都能聊得投机,自然也与宋游聊得尽兴。
到了中午,宋游还从对面饭馆叫了菜来,与他同吃,下午才离去。
……
求临期月票啦~
第189章 中秋灯会有奇人
然而国师走后,宋游却皱了皱眉。
天道演变,人死变鬼难度略降、概率略增,北方和边境死人无数,又因为边军多有武艺高强、死不甘心之人,边境多有枉死怨恨之人,所以在北方和边境应当会出现不少鬼魂。被国师麾下的道人僧人和老鬼押往丰州,避免四处作乱,于是便有人见到了百鬼夜行的骇人场面。
丰州业山关押了大量阴鬼,于是有了鬼面草。
一切好像都合情理。
就连陈将军的梦都有了解释——
这年头的军队将士品行参差不齐,再好的将军也得取舍,有时为了战力,为了保家卫国,也会选择性的无视。
边军将士中有些自恃武力,品行不端,被押到丰州业山后,难免与国师手下的道人僧侣与老鬼起了争斗,便被镇压惩治,甚至被镇杀。
业山则是原先就定好的阴间与阳间的交接处,是地府鬼城所在之地。
宋游既未去过北方,也未去过丰州,对国师的大计也了解不多,实在难以挑出毛病来。
只是心中却也有些别扭。
“……”
道人摇了摇头,只愿那位书生鬼回来之时,能带回一些有用的信息。
想不出来,便暂时不想。
回身叫上三花娘娘,生火做饭。
……
半个多月之后,陈将军又来了一趟。
宋游赠予的符箓并未起到作用,他仍旧时不时的做梦,梦见曾并肩作战过的将士被火焚烧,向他呼救。而他哪怕征战沙场所向无敌,对于梦中的虚幻却也无能为力,只得向北边发去密令,令部下严查此事。
宋游也只得劝他宽心,顺便与他闲聊,不经意间问起那些将士。
答案就不太好说了。
陈将军治军严明是出了名的,不过他部下的人也都不全是善茬,既有收编的山匪贼人,也有慕名前来投奔的江湖武人,他只能保证这些人在投奔自己之后被严格约束,至于投奔自己之前做了多少烂事,若他操心这些,就没有这支战无不胜的精兵了。
此外这些人倒确实好勇斗狠,估计成了鬼也不是善茬。
随即又聊了一些北方之事,陈将军才离开。
宋游很有耐心,一点不急。
再过一些天,便到了中秋。
书生鬼没有回来。
邻居女侠也没有回来。
倒是长京迅速热闹了起来。
中秋晚上有灯会。
长京本就是一座热闹的不夜之城,今日又变得更热闹了一些——从半个月前开始,有些店家就开始在门口搭架子了,到了今天,似乎大家从睡醒的早晨就在期待着今晚的日落,尤其是那些文人士子、大家闺秀,听惯了灯会上的故事,怕是过了中午就开始在家中演练了。
道人下午得闲,睡了一下午,醒来吃了晚饭,便已是黄昏。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借着月光,能见屋前柳枝儿招招,古建筑连成片,檐牙之上挂着明月,黄黄的一轮,千万年来不曾变过。
身后传来一道轻轻细细的读书声: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三花娘娘的声音真是好听极了。
宋游听了却不禁晃了一下神。
慢慢的好像已经分不清哪个才是故乡了,是那片灯火通明的都市,还是那座山上清净的道观。无奈的是,时间它从不留情,离开久了,不仅那片灯火通明的都市在记忆中早已模糊了,甚至仔细想都很难想出细节来,就连阴阳山上的草木也开始有些模糊了。
“……”
宋游摇了摇头,转头看向身后那只仰躺在床上盯着瓦顶、尾巴摇晃、口中读诗的三花猫,喊了一句:
“三花娘娘。”
“!”
读书声瞬间停止,尾巴也不动了。
三花猫扭头直直把他盯着,却不出声。
“今日中秋,东城河边有灯会,现在天也慢慢黑了。”宋游继续说道,“不如我们也出去逛逛?”
“去哪里?”
“去灯会。”
“好玩吗?”
“很热闹,有很多灯。”
“你去我就去。”
“那三花娘娘是变成人去,还是变成猫去呢?”宋游又问出了这句话,当年在庙会上也说过,“变成人的话,就可以跟在我身边走,变成猫的话可能就会被人踩到。”
“就这样子去。”
“那走吧。”
宋游对她笑了笑,起身下楼。
窦大家的画依旧挂在墙上,不过长京的江湖人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来打过它的主意了。
当初邻居女侠在的时候还好,她消息灵通,晚上歇凉的时候经常过来讲一讲长京江湖的动静,告诉他外边怎么传他,有些什么想法。现在吴女侠去丰州了,宋游也不知晓他们有没有在酝酿别的什么计划。
不过他也不是很在意。
出门之后,路上人果然好多,似乎都是同一个方向,这般盛景,让他想起了上半年刚解除宵禁的时候。
半年时间,长京安定了许多。
“三花娘娘小心。”
“三花娘娘很厉害。”
“也许……”
宋游迈步跟着人流往前走去,三花猫跟在他的后边。
满街都是出来赏月赏灯的人,满地都是晃动的腿和脚,三花猫身姿敏捷,小心避让着路上行人,行人也避让着她。不时传出一声惊呼,或是有人疑问一句哪家的猫在路上跑,时而还会遇到无礼之人,不过她好像早已习惯了,只当不知道,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三花娘娘果然本事高强。
不过能避开这么多腿和脚、在其中穿梭已是不易,还要从这么多腿脚和衣袍里辨认出哪个是自家道士,实在艰难而费心。
忽然,道人停下了脚步。
三花猫则依然熟练的在众多腿脚中避让穿梭,小碎步转眼间就迈出不知多少步,然而走着走着,习惯性抬头一瞄,却找不到那熟悉的腿脚了。
“?”
猫儿一愣,停住脚步。
随即连忙高仰起头,左看右看,试图从众多人中找出自家道士。
然后人头攒动,尽皆陌生,哪里有自家道士的身影?
“三花娘娘。”
身后传来道士的声音。
三花猫顿时扭头看去。
只见道人不知何时已跑到了自己后边去了,正站着不动,低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三花娘娘这么走着甚是疲累,不如我抱三花娘娘?”
“?”
猫儿仰头直直把他盯着,小脸上没有表情,不知想些什么。
过了会儿,她才慢步走回道人脚边,上身一抬,便直立而起,将两个前爪按在道人小腿上。
道人则弯下腰,将她抱起来。
一人一猫继续往前。
猫儿的身体温热而柔软,不过在怀里抱稳之后,倒也不是想象中那般轻若无物、柔弱无骨、一不小心就会从怀里滑下去一样,而是实实在在的,能感受到她的重量和骨头。
“这样舒服吗?”
“喵?”
三花猫回头把道人盯着。
“我以前看别人学的抱猫的方法,要是抱得三花娘娘不舒服,就调一下。”道人说道。
“……”
三花猫收回目光,转而贴在他的胸膛,四处瞄向街上的行人。
越近河边,就越热闹。
卖小吃的,卖饰品的,卖灯笼的,还有耍杂技变戏法的,烟气与光混杂着行人如水、欢呼声混杂着谈笑声,构成了这个时代的盛典。
这般场景倒是有些像当初的庙会。
不过当初的庙会是在白天,以商品采购为主,别的只是热闹的添头。此时的灯会却是在晚上,主要目的就是娱乐,此外的商品交易、杂技表演戏曲歌舞都只是为了更好的娱乐,调换了过来。
忽然听见远处有呼声。
那方围了一群人。
宋游低头一看,见怀中三花娘娘伸长了脖子,扭头直盯着那边,眼中充满好奇,便迈步走了过去,同时小声说:
“三花娘娘要是想去哪里,想看什么,跟我说就可以了。”
“喵……”
一人一猫走到了人群外边。
踮起脚尖,往里一看。
是江湖奇人在变戏法。
一个满脸胡须的中年男人,与身边的诸位看官说着便于讨钱的话,提笔在旁边墙上画了一个妇人,随即端起一碗酒,要喂给墙上妇人喝。
满满一碗酒,倒入墙中,便真的不见了踪影,既没有流淌下来,也没有渗进墙中。
过了一会儿,只见妇人满面通红。
看官看得称奇,尽皆鼓掌欢呼。
满地都是蹦跶着的铜钱。
宋游明显感觉得到怀中猫儿异样,再瞄一眼她,却发现这猫儿低着脑袋,一眨不眨的盯着地上的铜板,以至于宋游有种感觉——若是自己没有抱着她或没有跟着她一起出来,这猫儿可能会钻进去捡。
过一会儿,墙上的画便淡了。
又过一会儿,已彻底消失。
随即一旁的围观者中也有些议论之声。
宋游侧耳仔细一听,扭头看去。
是几个士人,与两名相熟的僧人一同出来赏灯,听起来那位僧人也是会些法术,平日里也喜好表演给大家看的。刚才不知说了什么,于是朋友便起哄请他也出去表演一下。僧人怎好抢人家风头,再三推脱,奈何推脱不过,正好先前表演的中年人也大方的笑着请他,他便只得走了出来。
是一个微胖的笑面僧人。
走出来后,先与原先表演的中年人行礼,说几句客套话免得别人生气,然后说自己也有一些本领,想借宝地表演给大家看,添点喜悦,所得钱财都归原先表演的中年人所有,消除了比试的意思,只说交流。
便只见僧人走到先前江湖把戏人作画的墙上,背靠着墙,对着大家微微一笑,随即身体往后退,整个人贴到墙上。
此时是晚上,此地点着火把照亮,说亮不亮,说暗也不暗。
看得清,又看不清。
僧人的身影一阵模糊,竟好似缓缓消失在了墙里,等围观者反应过来,墙上已经只剩一道僧人的画,惟妙惟肖,仿佛真人。
僧人则已不见了。
围观者又是一片惊呼。
三花猫也在道人怀里睁大了眼睛,不断左右扭头,试图寻找着那僧人的踪影。
过了一会儿,这画也慢慢变淡。
“好活!”
“当赏!”
“人呢?”
地上叮叮当当,满是撒钱声。
“喵?”
“……”
宋游抱着三花猫转身。
果不其然,僧人从身后一家卖布的店铺中走出,而这时墙上的僧人画像也已经淡化消失了。
……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月票过期只剩最后一天啦,没有地方投的话,可以投给茉莉!
第190章 猫儿吐火能赚钱吗
“小小法术,比起这位施主,实在不值一提。”僧人对着大家行礼,“多谢诸位施主善意,也多谢这位施主大度,才让小僧得以献丑。小僧如今在城中天海寺挂单,诸位施主若有意,可来佛前上几炷香。”
说完双手合十,与众人施礼。
也与原先表演的中年人施礼。
地上掉落的钱,他果然分文不取,笑眯眯的,又走回了几位朋友身边。随即面露无奈,似是想要指责几位朋友,又说不出口。
原先在此表演的中年把戏人敢请这位僧人出来表演,自是也有几分自信的,见大家都在为这位僧人的法术表演而惊呼,哪里肯认输,叫身边徒弟将地上捡起来的钱送还给僧人,说是香火钱,僧人无论如何也不取,他才收回来,又笑着说:
“这位大师父法术了得,必是高人,只是天下法术千种万种,大师父会的法术小人不会,小人会的,大师父也不见得会。”
随即叫身边徒弟拿刀来。
一把大砍刀,刀宽背厚刃飞薄,刀身黑漆漆满身麻子,刀刃又亮得映出火光,怕是比菜市场那把还更有气势几分。
围观看客一见便是一声惊呼。
“来!”
只见中年人往宽板凳上一趴,露出一个头,把脖子亮了出来。
众人已睁大了眼睛,倒映火光。
徒弟走过去,把刀举起。
那刀沉得啊,要两手来举,费了老大劲才举过头顶,举起来胳膊都在抖,众人生怕拿不稳。
“使不得……”
“哎哟……”
围观者有制止的,有捂眼不敢看的,还有惊呼出声的。
“师父……”
“砍!”
“这……”
“听不懂?”
“好……”
徒弟也假装露出不忍之色——
一咬牙!手起刀落!
“刷!”
刀身反出火光,在墙上一闪。
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落了下来,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
“啊!”
围观者中更是一片惊呼。
这呼声盖过了今夜的所有热闹,很远地方的人都听得见,连忙朝这边跑过来。
人是越围越多。
三花猫也把眼睛瞪到了最大,两只前爪按着宋游抱着她的胳膊,伸长了脖子往前看去,像是要看那颗脑袋怎么样了。左右扭动着头、幅度很小频率却极高,虽然不说话,脸上也没有人的表情,但好奇与震惊也一眼可以看得出来。
眨眼之间,人越聚越多。
原先宋游和三花娘娘是在人群的最外围,现在已经到了前边去了,后边还不断有人来,又不断有人想往前挤。
“诸位莫慌!”
前方传出了声音。
竟是那中年人的声音。
许多捂住眼睛的看客听见声音才敢看去,却只见那中年人已尸首分离,又有人被吓得惊呼。
可仔细一看——
虽然那中年人的头被从脖子上齐刷刷砍断,然而却没有鲜血溅出,那脖子与头的断口十分平整光滑,里头骨肉喉管清晰可见,唯独没有鲜血。
徒弟将中年人的头捧了起来,中年人还在张口,不断说话。
一下说他戳到自己鼻孔了,一下说他扯到自己头发了,一下又怒骂徒弟,说徒弟的小拇指摁着自己的眼睛了。
徒弟赔了罪,取了个托盘,将脑袋置于盘子上,端着走了一圈,一一给大家看。
只见那头颅生动如常,一点不像是已从身子上砍了下来,还笑着与大家打招呼、说话,看得众人惊奇不已。
“诸位看得爽快,小人便要讨赏了!”
“好活!当赏!”
中秋灯会出来闲逛的,哪怕不是大富大贵之人,身上也多少带了点买水食小玩意儿的零钱,看得爽了,就算是吝啬的人,见别人扔钱,也都跟着多多少少扔一两个铜子儿。
就连宋游也分出一只手来,掏了几个铜板,往前边扔过去。
三花猫回头把他盯着。
“三花娘娘切莫如此小气,若是看得喜欢、起兴,支持一点也无妨。”道人说着低头看她,压低声音,“刚才那几文钱是我赏的,很巧,我怀里也替三花娘娘揣了不少钱,三花娘娘可要赏他?要赏的话,我就替三花娘娘代劳、扔过去。”
“……”
三花猫立马收回目光,盯着前面。
可是目光闪烁,犹豫许久,她又回头,对他喵了一声。
“三花娘娘果然大度!”
宋游从怀里掏出一文钱,扔了出去。
“多谢多谢……”
徒弟托盘上的头颅如此说道。
随即更令人惊讶的事发生了,那边板凳上身子竟然站起来,四面转动,与大家拱手施礼,只是转着转着,不小心被椅子腿绊住,还摔了一跤。
“哎哟!”
头颅一声痛呼。
“让诸位见笑了,离得远了,使唤起来不太方便。”身子爬起来继续拱手,头颅则如此说道,“诸位看官如此大度,小人当敬诸位一杯。”
随即又叫徒弟取酒来。
这酒却不从头那里喝,而是从身子的脖子那里倒进去。片刻之后,头颅的脸已通红,有几分醉意,眉飞色舞,陶醉不已,竟还唱起了歌。
四周看官皆惊奇不已。
过了好一会儿,中年人脸越来越红,才叫徒弟把他的头装回去,一下子便变得和以前一样,一点伤口也见不到。
“献丑了。”
中年人对着大家拱手,随即作出虚弱的样子,说刚才的法术太伤元气,自己已经累着了,借此又求了一波赏钱,便让徒弟给大家表演。
徒弟没有师父的本领,但也算不错。
只见他取来各色颜料,混成一堆,又对大家说,这里还不到河边,想来大家还没去灯会看过,便请大家先看一看。
随即一口喝下颜料,对着墙壁,张口一吐,墙上便是一副河岸灯会图。
图上正是长京,正是今夜的灯会。
其间人群汹涌,彩灯无数。
才子佳人行走其中。
活灵活现,生动无比。
有刚从灯会上回来的人,都说河边就是这样,甚至有人从中找到了自己。
宋游则已经抱着猫离开了人群。
之前那几位士人和僧人也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往河边而去,见到宋游,那名先前表演过的僧人双手合十,躬身行了一礼。
宋游也连忙回了一礼。
双方离得不远,隐隐听见那僧人身边的朋友询问他,僧人也如实说来,说是自己从布店中走出来时,便正好见到那位道人转身看着自己,想来也是一位有修为有道行又有见识的高人,才能一眼就看破他的去处,因而行礼。
于是那几位士人也连忙回过身来,对着道人行了一礼,这才离去。
“道士……”
“嗯?”
“他们一晚上能挣多少钱?”
“今晚人多,长京人有钱,达官贵人也多,也许……”宋游想了一下,“几十两银子?或者遇到贵人的话,可能更多。”
“猫儿吐火能赚到钱吗?”
“也许。”
“也许?”
“在下也没有试过。”
宋游无奈摇头,抱着她往河边走去。
这猫儿似乎对钱和赚钱有种执念。
可是仔细一想,三花娘娘其实是不知道贫穷与富裕的区别的。
就连住的房子,大小她也都无所谓。
以前在逸都住在那间雅致的小院,她每天跑上跑下,在院墙上走。现在换了这间小楼,她还是跑上跑下,在房顶上走。甚至借宿荒山破庙,她照样觉得庙里堆放的木柴杂物和山上的草木很有趣,在里面飞快的穿梭时,像是在地形奇特之处跑酷探险,十分好玩。
三花娘娘不需要钱也能活得很好,甚至以前三花娘娘都不知道什么是钱。
真正需要钱的,是道士。
所以可能不是对钱和赚钱的执念。
是对饲养道士的执念。
“……”
道人摇了摇头,脚步从容。
前方忽有一片明亮灯光。
要说亮也没有多亮。
烛火再亮,又亮得到哪里去?
只是那方彩灯无数,红红的烛火连成一片,既在河边,又在河里,昏暗之中光暗交错,也自有灯笼烛火自己的韵味,不见得输给霓虹灯。
河道两旁人头攒动,热闹不已。
长京的王公贵族、才子佳人、士人武人乃至平头百姓,都拥挤在这河道两边。有绿衣货郎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灯笼,有娇滴滴的女子三两成群在河岸边小心翼翼放下河灯,低头闭眼不知许了什么愿,又有文人在楼上对诗词飞花玩酒令,常有惊呼声音传来。
就是路边,也有无数人在猜灯谜。
各种小吃饮料与小玩意儿更是琳琅满目,好一派盛世灯会画卷。
世间精彩繁华无数,最先吸引道人的,却是那形形色色的灯笼。
以往常见的灯笼样式并不出彩,就是很普通的灯笼形式,最多瘦一点、胖一点、多些装饰。即使道人去过皇宫,宫中的灯笼倒是精致无比,甚至有些是用犀角羊角制成的,珍贵无比,不过样式也较为统一,不如此刻灯会上的彩灯多姿多彩。
光是人们提在手上、挂在店铺门口的,就有无数的花样。
方的圆的椭圆的,胖的瘦的,带圆格方格的,像是箱子的,挂着珠帘流苏或飘带的,各种形状的组合,甚至还有马儿狗儿模样的灯。这些花样多得超乎人想象的灯笼就和这个世界一样,精彩而繁复,若觉得它单一、死板,也许便是在山上待得太久了。
宋游边走边看,小声对怀里的猫儿问道:“三花娘娘,不如我们也买个灯笼吧?”
“喵?”
“有贵的,有便宜的。”
“喵……”
“家里的忘记带出来了,何况那个有些特殊,也不好带出来,只好买一个了。”宋游对她说道,“三花娘娘有喜欢的吗?”
“……”
三花猫想了想,伸长脖子看向了一个方向。
道人也随着看了过去。
只见前方有一家店在猜灯谜,连对三道,就送一个灯笼,许多人围在旁边,热闹不已。
……
感谢大家投的月票,鞠躬露胸!
预祝大家五一假期愉快!
第191章 三花娘娘也要猜灯谜(求月票)
此店乃是河边青楼,念题的便是一位娇滴滴的盛妆女子,此刻正有一位中年文人在猜,看边上其他人,多数像是看热闹的。
“你呀……”
宋游揉了揉猫儿的头,抱着她走过去。
此处灯火尤为通明,站在门口的盛妆女子被灯光一映,真是面若桃花,巧笑嫣然。
只见她捧着灯笼,小声念着: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官人,这是第二道了。”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中年文人小声念叨着,无需细品,道了一声妙,便笑着说:
“可是纸鸢?”
“正是!”
话音一落,四周围观群众中,便有人露出笑意,应是自己在心中也猜对了。有人则恍然大悟,然后细细品味,也露出笑意。
大晏虽有类似义庄、学田的诸多助学政策,官办义塾和私人族墅也不少,识字率为历朝最高,但毕竟限于时代,在场的长京百姓中仍有大量没有读过书或读过的书不多的人,不解其中意。但也不要紧,旁边还站着一名仆从,便是给大家讲解灯谜意思和其中奥妙的。
如此既能吸引人来,也能更好的烘托文人风采,文人开心了,便来得更多了。
因此这名仆从不仅要讲解,还要适时的夸赞猜灯谜的文人,好让大家知晓他的风采,也让客人开心。
这些老百姓听懂之后,往往也露出笑意,暗自将之记下,好到别处去分享。
“官人文思敏捷,雁瑶佩服。”女子笑吟吟说道,“再答对一道,这流苏彩灯便赠予官人了。”
“请。”
中年文人十分有风度。
“官人听好。”盛妆女子微微一笑,又捧起一个灯笼,照着念,“层层石头不见山,短短路程走不完,隆隆雷声不见雨,飘飘大雪不觉寒。”
“层层石头不见山……”
中年文人依旧小声念着,却逐渐皱起了眉。
四周围观的人也跟着思索起来,有人想了出来,也有人想不出来。
见猜谜的文人为难,女子又是一笑,很大度的提醒道:
“是老百姓常用到的东西。”
“……”
中年文人还是眉头紧皱,想不出来。
“官人可知晓?”
“在下不知……”
“必是官人出身高贵,少有做过这等活计,因此才不知晓。”
“请娘子赐教。”
中年文人知晓她在维护自己,连忙行了一礼。
“小店准备的灯谜不多,便将此题留给下一位吧。”女子嫣然一笑,“官人若想知晓谜题,只消于此处暂歇片刻即可。”
“多谢……”
中年文人遗憾摇头,只好退到一旁。
女子则看向众人:“不知可有哪位官人知晓此题谜底、又想上来猜一猜的,只消答对三题,雁瑶便赠灯笼一个,或是店中美酒一壶。”
一时外头众人面面相觑。
宋游差不多看出来了——
上去猜灯谜,猜对三个,便能送一灯笼,如果猜不对,似乎也没有别的惩罚。
这青楼是很聪明的。
青楼向来不缺钱,服务对象正好以文人士人为主。猜灯谜的活动面向文人士人可谓精准,寻常老百姓猜不出来,猜得出来的人又要脸,无论如何他们店也不可能因此亏了。说不定今夜生意还会很好。
“喵?”
“……”
宋游便抱着猫走了出去。
盛妆女子见是一名道人,也没有任何怠慢,并且在见到道人抱着一只猫后,眉眼更是柔和了几分,屈身与他行礼。
“先生,有礼了。”
“逸州山人,宋游,有礼了。”
“先生也是来猜灯谜么?”
“想要试试。”
“便以刚才那道为题。”女子说道,“不知先生可有答案?”
“可是石磨?”
“正是!”
女子笑着说道。
“石磨!”
旁边那名中年文人愣了一下,只稍作思索,眼睛便一亮,喃喃着重复一遍,这才对道人拱手道:“如此简单,在下竟猜不到,真是惭愧……”
“不敢不敢。”宋游也连忙回礼,“只是足下少有接触石磨罢了。”
“此诗甚妙,不知娘子可否将写有此诗的灯笼售予在下?”
“官人若肯在店中喝两壶酒,听一支曲,或是赏一支舞,小女子将之赠予官人又何妨?”女子说道。
“好!”
文人立马叫上朋友,进了店。
宋游则向女子行礼:
“在下佩服……”
“先生谬赞了。”盛妆女子立马一笑,似乎得到一名道人的夸耀比得到常常做店中主顾的文人士子的夸耀更令人欣喜一分,随即才说,“先生可有做好答第二道题的准备?”
“请足下开金口。”
“……”
女子展颜一笑,侧身在众多灯笼里挑了一下,挑了个简单的,捧着小声念道:“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宋游一听,便也笑了。
此题简单,哪里需要细想?何况道人大多时候都远离红尘,寄身心于山水,从逸州灵泉走到长京,又不知见过了多少风雨。
“风。”
“恭喜先生,已对第二道。”女子笑吟吟,“先生虽是世外高人,却也颇有学问,想来第三道也难不倒先生。”
“多谢足下才是。”
“先生自己修来的学问,自己解的题,小女子怎当得起一个谢字?”女子说着一笑,笑起来美极了,身上也散发着微妙的胭脂香,这般女子,难怪能将文人士子迷得神魂颠倒。
“请出题。”
“好……”
女子又挑了一下,这才又拿起一个灯笼,念道:“千形万象竟还空,映水藏山片复重,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
话音落地,身边围观的文人也跟着思索起来。
道人却是稍微一品,便知晓了。
“云。”
四周文人闻言,有的眼睛一亮,有的则露出了懊恼之色,似乎自己也马上就要想到了,但仅仅是想到的前一瞬,就被这道人说了出来,那种自己解开谜题的快意自然是要弱了大半。
“先生文思真是敏捷。”
“称不上敏捷,只是在下原是山中修士,最爱看云。”道人说道,“实在是该多谢足下照顾才对。”
“先生是要灯笼?还是要酒?”
“在下是道人,穿着道袍,进入贵地怕格格不入,便求一灯笼即可。”
“道长尽管挑选。”
“多谢……”
宋游便抱着猫儿上前,小声询问:“三花娘娘喜欢哪个灯笼?”
众人听了见了,都觉新奇。
然而却只见猫儿左顾右盼,在众多灯笼上来回扫视,竟好像真的听得懂话一样。
片刻之后,猫儿盯着左边移不开目光了,小手一抬,伸出一只戴着干干净净的白手套的猫爪子,指着那个灯笼,回头看道人,又扭头看女子。
那是一个马儿灯笼,做得十分精致。
众人更是惊奇,好比在看戏法。
“不知这个灯笼……”
“先生好眼光!”
女子当即解下灯笼,笑着递给道人。
“多谢。”
道人接过灯笼,郑重行了一礼。
说起来这家青楼之所以在这里猜灯谜,也不过是为了吸引文人士子进店消费,或与之结下善缘也好。自己一个道人,并非他们的目标客户,但人家却也一点没有轻视。要说唯一有不同的一点,不过是自己开始时有礼的夸耀了一句,人家便挑了最简单、最好答的灯谜给他。答对之后,这个由一根长杆提着的小马灯笼做得如此精致,多半也是所有灯笼里最珍贵的了,人家却没有一点犹豫,就赠了过来。
“……”
道人露出笑意,提着灯笼,一边走着,一边举起来看。
红木长杆,二三尺长,顶端包铜且有云纹装饰,吊着一个伞盖,伞盖有流苏,下边便是一匹小马,鬃毛尾巴、马鞍坐垫都做了出来。
这个灯笼要买的话,怕是至少要千钱。
灯会当天恐怕还会更贵。
灯笼上写着几个小字:
“长京青红院。”
道人回头一看,那座楼阁修得典雅,雕栏画栋,古色古香,建筑之美体现得淋漓精致。此刻灯箱在前,彩灯无数,更是美得像画一样。二楼不断传出雅乐之声,窗纸上可见身姿曼舞,影影绰绰。
门口一个牌匾,也写着三个字:
“青红院。”
这便是长京一绝,青红院、梨花园中的青红院么?
道人笑着往前走着。
身边猫儿扭头看他,眼睛亮晶晶。
“喵!”
“哪里哪里,不过是碰巧……”
“喵……”
“这个灯笼是我猜灯谜赢来的,既不是花我的钱买的,也不是花三花娘娘的钱买的,自然地,三花娘娘也得以同样的方式拿过去才对。”道人一边笑一边低头对猫儿说话,此刻走在路上,像是自言自语,实在让人觉得奇怪,“刚巧,在下也曾听说过一个灯谜,不如便这样,只要三花娘娘能猜出这一个灯谜,这个马儿灯笼便是三花娘娘的了。”
“……”
三花猫盯着他,满面狐疑。
许久,才小声喵了一句。
“三花娘娘请听好。”
“唔……”
“远看山有色,静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道人说得很慢,怕她听不清,随即说道,“这首诗是我小时候学过的,刚巧,三花娘娘年纪也小,便念给三花娘娘听。就算猜不出来,学学也好。”
……
求保底月票!
第192章 得见故人(求月票)
“此诗简单,却工整而巧妙,若给初学的儿童学,定是极好。”身边有文人听见了,不由出声赞了一句,“不知先生是从何处听来?”
“太久了,已忘了。”
“可惜……”
“是啊。”
道人也颇有些感慨。
等与此人擦肩而过,他才低下头,继续看向怀中猫儿。
猫儿也仰头把他盯着。
“听不懂……”
小声得只有宋游才能听见。
“就是说,远远的看去,看得见山的颜色,凑近了听呢,水又没有声音,所以这个东西是有山有水的。但即使到了春天,花也不会凋谢,人走过去鸟儿也不会被吓跑。”宋游循循善诱,“三花娘娘觉得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要提醒一下三花娘娘吗?”
“提醒一下三花娘娘!”
“咱们家中就有。”
“家中就有!”
“……”
“……”
道人低头看猫,猫儿抬头看道人。
“我经常看的。”
“你经常看的~”
“……”
“……”
道人表情无奈,眉眼柔和。
猫儿眼中一片清澈,满脸认真。
“挂在墙上的。”
“……”
猫儿神情终于有了点变化。
没想多久,她便眼睛一亮,摆脱了清澈的愚蠢与无知的好奇,却没忘记压低声音:
“是画!”
“虽然咱们家挂在墙上的只有画,但是三花娘娘能一下子想起,也是非常聪明了。”宋游对她说道,“在下佩服。”
“?”
猫儿疑惑的把他盯着。
过一会儿,她才收回目光,想像往常一样回应,却发现那简简单单的一句“对的”今日却是格外的难以说得出口,于是只得转移话题:“那现在这个马儿灯笼是三花娘娘的了吗?”
“自然,三花娘娘猜中了,也就将这个灯笼赢过去了。”
“赢过去了!”
“是啊,全靠三花娘娘聪明过人,才思敏捷。”道人说道,“不过这个灯笼和这件事都很有纪念意义,三花娘娘收下了这个灯笼,恐怕也该记住让自己赢了灯笼的这首诗才对。”
“记住!”
“所以该把这句诗背下来。”
“背下来!”
“我只是提个建议啊,不知道三花娘娘是否采纳。”宋游语气诚恳,“不过我想也不用我来提这个建议的,三花娘娘自是知道的。”
“三花娘娘回去就把它背下来!”
“英雄所见略同啊……”
“对的!”
“要是还能把它写下来……”
“三花娘娘回去就把它写下来!”
“会不会累着三花娘娘?”
“不会!”
“厉害了……”
道人抱着她还分出手来提着灯笼,慢慢沿着河边走着。
大抵是今夜整个长京都出来赏灯了,宋游这一路走过,还遇到不少熟人。
看见了安乐馆的店主,看见了当初那位请他到府上去过的长京武官,两人都只是远远给他施了一礼,便算是打过了招呼。再走出一段,又看见了鹤仙楼的晚江姑娘,不过看见之时双方是隔河相对,也只是互相行一礼,便各自赏灯。
也有一些不认识的人,似乎是听说过他,又似乎只是单纯对道人友好,其实并不认识,见着也对他拱手,笑着行礼。
临着要回家时,还遇见了另一位熟人。
身形文弱,蓄着胡须,正是崔南溪。
见到之时崔南溪几乎怔住。
只是此时的他并非孤身一人,身旁还有众多好友,实在不便过来与宋游谈话,于是震惊过后,也只是鞠躬深施一礼,便一步三回头的离去了。
沿着河几乎绕了一圈,长京城内的石拱桥怕都走了一遍,夜慢慢深了,这才往回走去。
离开了灯会场地,只有月光的夜替换了彩灯,安静的街巷取代了喧闹,倒还有些不适应。
只是一人一猫也带了一盏灯回去。
穿过一条漆黑无人的小巷,道人怀里的猫儿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跟在身边的一名小女童,提着小马儿灯笼,每走一步都好像要踮一下脚,时不时将灯笼举到自己面前来,凑近了细细观看,烛光透过薄纸,也将她精致的小脸和眼中的新奇照得清楚。
“哒哒哒……”
小女童提着灯笼跑到一个角落,举着灯笼去照角落里的耗子,看两眼又跑回来。
如此慢慢走回柳树街。
回了家中,到了楼上,她都还时不时举起自己的灯笼,一眨不眨的盯着看,只是灯笼里的蜡烛已快要烧完了。
三花娘娘敏锐的发现了不对。
“道士……”
宋游一边洗脸刷牙,一边头也不回的回道:“三花娘娘有何贵干?”
“里头烧火的这根柴,是不是要花钱啊?”
“很贵。”
“!”小女童神情一凝,很快又问,“可不可以用树子上长的柴呀?”
“恐怕不行。”
“!”
小女童神情顿时又一凝。
这可糟糕了,三花娘娘擅长捡柴的本领派不上用场,反倒被逼到了花钱的弱点上去。
“……”
宋游擦完脸后顺便擦了擦手,这才把帕子搭好,转身看向她,说道:“不过在下知晓一种法术,和三花娘娘一直在学的火法有关,便是从火阳真君那里借一点火光,专门用来点亮没有蜡烛的灯笼和没有灯油的油灯,能亮一整晚。”
“教给三花娘娘。”
“可是三花娘娘要先学会那首诗。”宋游一边上床一边讲着道理,“毕竟三花娘娘先说要学诗的,先来后到的道理三花娘娘是明白的。如果先学这门法术,对这首诗不公平。”
“不公平。”
“是啊,它会难过的。”
“!”
小女童神情再次一凝,表情坚定。
宋游则已经躺上了床,闭上眼睛准备睡了。
“道士……”
“嗯?”
“那首诗怎么读的?”
“……”
宋游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出所料——
猫儿好学,连夜用功,问了他一遍又一遍,好不容易会背了,又叫他教她写。
劝她去睡觉也是不行的,三花娘娘会告诉他,昨天晚上的这会儿她还在凌参军府上捉耗子。
也不知多晚才睡着。
……
次日清早。
宋游睁开眼睛时,只见旁边趴着一只三花猫,半眯着眼睛,见他一醒,打一个呵欠,立马便站起身来,摇摇脑袋,恢复清醒。
“三花娘娘已经背下来了,也已经会写了。”
“……”
“什么时候教三花娘娘法术呢?”
“过一会儿吧。”
“过一会儿。”
“现在楼底下好像有位故人,可以麻烦三花娘娘下去帮我开门,请客人进来吗?”宋游说道,“给客人说,我才睡醒,先去洗漱。”
“好的。”
猫儿一扭头,便跳下了床。
身姿轻灵而优雅。
落地时已是一名小女童。
宋游则不慌不忙的穿好衣裳,没有衣衫不整去待客的道理,也没有脸不洗便去待客的道理,于是又下楼去洗漱,隐隐听见前边有开门声,还有小女童轻轻细细的说话声。
“是你呀?”
“敢问这里可是宋仙师的住处?”
“对的,宋道士。”
“敢问足下是……”
“我是三花娘娘。”
“竟是三花娘娘!!失敬失敬!”
“你进来吧,给伱说,道士才睡醒,先去洗漱,三花娘娘给你倒一杯水。”
“……”
基本是照搬他对她的叮嘱。
不过三花娘娘知晓要帮客人倒一杯水,也足以让他觉得欣慰了。
洗漱完毕,出去之时,崔南溪已在一楼坐着了,面前放了一杯水,他却不敢碰,坐在板凳上也只敢挨着半边屁股,目光想要盯着前边,又控制不住往左右飞,去瞄坐在他对面的小女童,看起来极为拘束。
身后跟着一名侍卫,也很拘束。
反倒是小女童一脸如常,坐在板凳上晃悠着腿,发现他的不对,还疑惑的看向他,等他避开目光后,她便更来劲了,干脆直勾勾的把他盯着。
“崔公。”
宋游终于走了出来。
“仙人!”
崔南溪立马站了起来,脸上又是激动,又是喜悦。
“崔公莫要如此叫我。”
“仙师!”
“崔公请坐。”宋游对他笑了笑,招呼他坐下,同时坐在另一边,“上次云顶山一别,不知不觉竟已经一年了,看起来崔公气色不错。”
“托仙师的福,一切安好。”崔南溪连忙说,“此前崔某听说太尉府一事时,便觉得传说中那位仙人与仙师有些像,但无法确定,当时便想过来寻访探求一下是否是仙师当面,不过与胥乐来到这里,却发现仙师大门紧锁,崔某大抵便明白了,仙师不愿被打扰,于是没再过来,却没想到在灯会上竟有缘得见仙师真容。”
说着他忍不住又起身行礼:“何其有幸,何其有幸啊!”
身后侍卫也跟着行礼。
“在下前些时日在茶楼中饮茶时,还听有读书人说起崔公写的文章。”宋游笑着说道,“有读书人抄来在街边售卖,在下也买来读了读,崔公这篇文章也许真有流传千古之锦绣。”
“不过是借了仙师仙气……”
此时实在是无事可做,宋游便为他煮了茶,两人叙旧闲聊。
崔南溪说他离开石足县回京时云顶山的近况,那云顶山上有真仙的传闻对平州的影响。讲自己正在编纂的大典和一同编纂大典的博学之人,有时也请教宋游一些关于玄门、修行的知识,似乎要在大典中将这些也提一提。
如此的一番谈论,自是畅快的。
……
求!月!票!!!
第193章 三花娘娘与点灯术(求月票)
直到下午,宋游才把他送走。
自家三花娘娘早已在楼上学习起来。
宋游慢步上楼,楼梯还是吱呀响。
小女童坐在平常他才会坐的书桌前,两只脚迅速来回晃悠着,奇妙的是她上身却端端正正,两半截反差极大。
桌上摆着几张写了字的纸,还有一个沙盘,她正拿着柳枝,对着纸上的字,认真临摹。
此时最上面的是一个猫字。
“猫儿……”
一边临摹,一边小声念着。
写完一遍,须得停下来,认真盯一眼纸上的字,再看一眼沙盘上自己写出来的字,来回好几遍,每一遍都要盯许久,仔细对比。然后才用一根竹片将方形木质沙盘上的沙子抚平,重新更认真的写一遍,力求一点不差。
宋游的脚步声停在她身后。
女童耳朵动了动,没有理会。
道人则觉得这幅画面甚是美好,一点不逊色于云顶山的风景,也不逊色于黄昏下的皇宫与时代的潮流,忍不住站在她身后,静静的看着。
写了几遍,换了一张纸。
“狗儿……”
“马儿……”
小女童依然和原先一样,写了一遍又一遍,仿佛不觉时间流逝。
道人亦无所察觉。
“鸡……”
道人的心跳都停了下。
小女童似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扭过头来奇怪的看他一眼,这才继续自己的学习大计。
不过没学一会儿,她就察觉到,自己今天明面上的学习额度已经用完了。
于是装作随意,张开两只小手伸个懒腰,同时身体往后仰,头也高高抬起乃至往后仰,用这种角度瞄一眼身后的道士,随即便把柳枝放下了,起身离开板凳,还不忘对他说一句——
“三花娘娘今天就学这一点点。”
“……”
宋游露出了一抹笑意。
“呼……”
一阵青烟,小女童变回一只猫,站在地上再度伸着懒腰,目光却瞄向道人:“你什么时候教三花娘娘那个法术?”
“三花娘娘刚刚才学习完,应该休息一下。”
“三花娘娘不累。”
“我想休息一下。”
“道士也不累。”
“那好吧。”
宋游笑意中又多了一分无奈,只好在旁边床上坐下来,说道:“这个法术不是很难的法术,很多道观里的道士、江湖把戏人都会。”
“!”
三花猫立马端正坐下,严肃看他。
“三花娘娘还记得吗?我们昨天晚上逛灯会,有一个江湖把戏人,卖宫灯步摇。”
“不记得。”
“就是那个,这么长,一头尖尖的,一头用铁绳子吊着一个小灯笼的东西。”宋游比划了一个大概和他手掌差不多长的长度,“是大一点的女的人用来插在自己的头发上的,我带着三花娘娘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三花娘娘还问我,为什么要把这个戳进头发里。”
“想起来了。”
单股为簪,双股为钗,走路会动,就叫步摇。
宫灯步摇,便是一根簪子,连着一个类似宫灯一样的装饰品,做得精致小巧,走起路来晃悠,但其实算不得太珍贵。唯一特别的是,昨晚那位售卖宫灯步摇的江湖把戏人有些小本事,只见他每卖出一个簪子,只喃喃念几句,对着吹一口气,那还没有鹌鹑蛋大的宫灯装饰便亮起了光。
昨夜正是灯会,长京贵人多,好猎奇,这位江湖把戏人会做生意,本是一根普通的铜簪子,硬是卖出了金银的价钱来。
“那位卖宫灯步摇的江湖人,就会这种法术,名曰点灯术。”
“点灯术。”
“这个法术呢,有道教传承最好了,昨晚那位江湖人若不是道士出身,便是代代诚心供奉火阳真君的人。”宋游对她说道,“要想施行这门法术,便要事先知晓火阳真君的全名法号,诚心通神,报上自己的名字,用一点灵力为引子,就可能会让灯笼亮起来。”
“就可能?”
“心诚的话,灵力就少用一点,也简单一点,没那么心诚的话,灵力就多用一点,也难一点。”
“火阳真君的全名法号?”
“鸿元浩德五行至尊火阳神威真君。”
“鸿元浩德五行至尊火阳神威真君……”三花猫跟着小声念了一句,抬头盯着他不放,又说道,“可是三花娘娘不是道士。”
“三花娘娘虽不是道士,但火阳真君又怎么知道呢?”
“三花娘娘不能说谎!”
“当然!三花娘娘一向诚实,当然不能说谎!”宋游顿了一下,“不过谁说这就是说谎呢?”
“喵?”
三花猫被宋游说得一愣。
只好继续把他盯着。
“三花娘娘不是伏龙观的道士,也不好说自己是伏龙观的道士,不过三花娘娘与我结缘,随我游历天下,今后多半也要随我回伏龙观的吧?”
“多半!”
“回了伏龙观,那时候我师父肯定也早已经死了,那么大的道观,我是观主,我在旁边给三花娘娘修个小庙……”宋游顿了一下,“当然并不是说要让三花娘娘重新变回猫儿神,只是我们是道士,道士本来就住在庙里,我住大庙,三花娘娘就住小庙,这总没有问题吧?”
“对的……”
“所以三花娘娘说自己是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旁边猫儿庙里的三花娘娘,也是正确的吧?”
“正确的……”
“所以三花娘娘施法的时候,诚心一点,请鸿元浩德五行至尊火阳神威真君,告诉他自己是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旁边猫儿庙的三花娘娘,请火阳真君借一点火光,点亮自己的灯笼。”宋游对她说道,“三花娘娘已经有了一些道行,又主修火法,本就与火阳真君较为亲近,再加上三花娘娘心性单纯聪明可爱,火阳真君一定也喜欢,而且说起来,火阳真君说不定也与我们伏龙观哪位祖师认识,想来多半能成功。”
“多半能成功!”
“不过在此之前,为了礼貌,我要带三花娘娘先给火阳真君上三炷香,好让他知晓三花娘娘要从他这里借火。”
“好的!”
“那我们就用我们自己做的草香。”
“好的!”
片刻之后。
书桌之上已多了一个斗碗,碗里装了一碗米,三花娘娘拿着几炷香,吐一口气,便点燃了,随即便插在碗里,轻松立住。
屋中两道声音前后响起。
宋游说一句,她就跟着说一句,态度极好,学得极像,像个乖巧学生。
“请真君应允。”
“请真君应允!”
一阵风吹进来,却没有寒意。
反而似乎多了几分温暖。
“呼……”
桌上三支草香突然以极快的速度燃烧殆尽,化为一阵青烟,直直往上飘,却还没飘到房顶的一半,便已凭空消失不见。
“唔?”
猫儿扭头看向道人。
“三花娘娘也曾是做过猫儿神的,自然知晓,这样便是火阳真君同意了。”宋游对三花娘娘说,“以后三花娘娘只消按我之前说的做,用一点点灵力作为引子,就可以从火阳真君这里借到烛光了。若是以后次数多了,说不定不用灵力也可以。又或是以后三花娘娘自身道行高了,不用从火阳真君那里借烛光,自己点一点火焰,不用去管它,也可以烧一整晚。”
“鸿元浩德五行至尊火阳神威真君,我乃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旁边猫儿庙的三花娘娘,请真君借我一点火光点灯笼。”
三花猫奶声奶气,直直盯着旁边挂着的小马儿灯笼。
“……”
无声无息间,灯笼中便多了一点火光。
像是里头烧了一根蜡烛,在白天不仔细看几乎看不清楚。
“恭喜三花娘娘。”
“……”
三花猫扭头盯他一眼,却不理他了,而是刷的一下,变成人形,又提着她的灯笼仔细的看了起来,沉醉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是的,猫儿有自己的事做。
宋游自然也有。
此时天已慢慢变凉,尤其是过了秋分,便从凉又多了几分寒意。
该是做香肠腊肉的时候了。
于是宋游与三花娘娘说了一声,便出门而去。
西城有户屠户,卖的猪最好,上好的黑香猪,都是阉割过的,有时还卖牛肉,只是现在已经下午了,不知还好不好买。
宋游过去转了一圈。
多亏长京富庶,下午也买到了不错的肉,只是最近大家都开始准备腊味,肉价比平常略高一些。
回来便开始收拾。
道人从小在道观里,没少做这些事,此时做起来,也算是手法熟练。
只是做着做着,突然觉得不对。
身后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名小跟班,大白天手上也要提个灯笼,就站在他身后一点,仰着脑袋盯着他的动作,眼睛都不眨。
宋游用盐抹肉,她便看宋游用盐抹肉,宋游回身去拿盐,她也立马迈着小碎步紧随其后,盯着宋游。若是因身高看不见,还要踮起脚尖来,仿佛连拿了多少也要看得清楚,等宋游拿了回来,她又连忙跟着回来,似乎任何一个动作都不愿错过。
宋游停下来看她。
她便也眨巴着眼睛看宋游,眼中透出机灵与思索,随即问了句:“就是这样,肉就可以放很久,不会长虫子,对不对?”
“……”
宋游沉默了下,没有回答。
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
鸿元浩德五行至尊火阳神威真君,求月票!
第194章 往北还是往南(求月票)
长京一天比一天冷了。
好在近几日天气都还不错。
长京城内的房屋没有城外宽敞,尤其是西城店宅务的房子,没有院子晾晒腊肉,只能晾在屋外。不过做腊味的人也不多。
近几日来往于柳树街的人都能看得见,那间挂着“道”字旗和“除鼠去忧”店招的店铺门口晾着腊肉,晾了几日,又新添了腊肠与酱肉。神奇的是经常有一只猫儿趴在门口晒太阳、睡觉,却从不偷肉吃,反而在有别的猫狗前来时,会立马醒来,将之驱走。
来往之人都觉得神奇。
还有一名写杂书的,将之当作长京奇事,记进了书里。
猫儿不在的时候,便是道士。
总之得有人守着。
有时道人猫儿都在,便常常是猫儿在门口酣睡,秋风落叶无数,道人端板凳坐在门口,将一片一片的叶子往它身上放,直到将它埋起来。
猫儿知晓,却也不理会。
一段时间后,宋游便将肉收回了屋中,挂在灶屋梁上,不再每日拿出去晾晒。
长京也渐渐由秋入了冬。
邻居女侠还未回来。
书生鬼也未回来。
长京的冬天比逸州要冷一些,道人早已换了冬衣,随着日渐天寒,也点起了火炉,常常借着火炉煮一壶茶,串几串肉来烤,便省去了一顿饭,捧一本书在二楼窗前一坐便是一下午,又消磨了半天时光。
傍晚则出去走走,看看冬日的长京。
长京和逸州一样,一到冬天,盛世外衣就去了大半,西城的穷苦百姓又像满地无主的猫狗似的,春夏秋看着都还像个样子,一到冬天,便真当是在生与死的交界徘徊,也许哪个晚上,蜷缩在家中乃至街头的人,一觉睡去,第二天就已经冻得梆硬了。
听茶楼的人说,每天都有人被冻死。
“时代之疾啊……”
南方尚且如此,不知北方又有多苦。
宋游正坐在楼上,面前放着一本书。
这本书正是当初在逸都买的《舆地纪胜》,他所翻开的,正是书的第一页,那页简单的大晏地图。
面前火炉燃烧,炉子上一个茶壶,壶中咕噜噜响,热气升腾。
里头煮的是官茶,加了红枣与糖。
炉子旁边躺着一只三花猫。
道人伸手将茶壶提起来,放在炉子最边缘,给一个杯子一个小碗倒满了茶,一个是普通的陶杯,一个则是上好的玲珑青花瓷,茶汤红亮,装在陶杯里还看不出来,装在镂空一般的玲珑青花瓷碗中,则清澈亮红,极具观赏性。
“三花娘娘喝茶了。”
“凉一会儿再喝。”
“好。”宋游紧了紧身上的纸裘,“还是三花娘娘好啊,修出了变化的本领,想变出什么衣服,就能变出什么样的衣服。”
“三花娘娘厉害。”
“说来我们到长京也过了三季了,再过了这个冬天,我们就该离开了。”
三花猫顿时抬起头来看他:
“又要走了吗?”
“还有一段时间。”宋游说道,“不过我们应该提前开始准备。”
“还会回来吗?”
“自然。”
“哦……”
“那么就请厉害的三花娘娘说说。”宋游端起杯子饮茶,“我们开了春,离开长京之后,是往北方走呢,还是往南方走?”
“三花娘娘不知道。”
“往北方走,便是乱世,妖魔为祸,民不聊生。往南边走,要太平一些,但也可以去丰州业山看一看。”宋游对她说,“三花娘娘觉得呢?”
“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这样啊……”
宋游举杯慢慢品茶,陷入了思索。
长京是天下中心,到长京以来,各种收获实在是大,但也不能长久留在这里,终究是要离开的。
哪怕明知长京即将变天,风云将起,也还是不能留在这里。
这等历史大戏,动辄要用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来演绎,自己不能为了它而守在这里。
不过长京是天下中心,不光是政治经济文化意义上的,地理位置也差不多,而大晏之大,自己无论向南还是向北,只要一州一州的走,以一种详略得当的方式去游历见识,还是得绕回来——倒也不是必须得绕回来,绕回来是比较好的路线规划。
相当于将大晏各州由南北方向分成大致四层,自己向北走,再向东走到最东边,走完一层,回来再走一层,如此便走完两层,回到长京。
之后再走剩下的、靠南方的两层。
只希望下次回来的时候,能碰得上长京的历史大戏,哪怕只是听闻见识也挺好。
“说起来……”
宋游已喝完了杯中茶水,但并没有放下杯子,而是又细细闻了一遍杯壁上残留的兰花香,这才继续对三花猫说:“最近天是越来越冷了,前几天听对面茶楼里的人说,北钦山已经下雪了。”
“下雪冷。”
“是啊……”宋游说道,“城里都冷,更别说城外面了。”
“对的。”
“要不三花娘娘晚上不要出去捕鼠了。晚上本来就最冷,去捕鼠的话,得在外面待一晚上,也不是每个人都会给三花娘娘准备炉子。不如三花娘娘做完这一单就休息吧。”宋游看向猫儿,“还是在家里暖和。”
“三花娘娘不怕冷!”
“是吗?”
“以前三花娘娘在庙子里的时候,冷天也要出去捉耗子的。”
“现在不需要了。”
“现在三花娘娘更厉害了。”
“这样啊……”
宋游点点头,也不说什么了。
只想着过几天去找人给她做一个移动的小窝,不需要太复杂,只需一个大一点的篮子,里面铺上棉被,上面也盖一层,每次送她上班提着去,回来的时候拿回来就可以了。三花娘娘每天上完夜班,就可以窝在里边睡觉,怎么也暖和一些。
随即宋游才说道:“我想去北钦山再寻访一次蔡神医和蛇仙,三花娘娘要与我一同去吗?”
“什么时候去?”
“过两天吧?”宋游顿了下,“正好山上已经下雪了,再过一段时间就太冷了,而开春之后我们又要走了。还要等三花娘娘先做完这一单。”
“这次又找不到呢?”
“那就算了。”
“……”
三花猫陷入了迟疑,不过只迟疑一下,便还是站了起来:“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说完伸个懒腰,开始舔茶。
兴许是成妖之前从来没尝到过甜味儿,一旦得了道,便发觉这种味道是如此美好,以至于每次宋游煮茶,都要往里边放不少糖或蜂蜜。虽然长京冬天煮茶差不多都要放糖,但喝得久了,宋游也会担心自己的身体问题。
……
几日之后,一个早晨。
大雾中间透着晨光。
今日何事最相宜?
宜游宜睡。
宋游睡到自然醒,便带上苍山图,与三花娘娘一同出城而去。
倒不是怕苍山图放在家中遗失,而是没有枣红马,冬天要在外边借宿的话,没有毯被是不行的,权当它是一个储物法器。
慢慢悠悠穿城而过,眼前不知多少民间疾苦。
出了城,往北钦山走,熟悉的路,却已是不熟悉的风景了。
越走越冷,越走风越大。
到山脚下花了一日,露宿一晚,第二天早上起床一看,北钦山上已是白茫茫一片。
三花娘娘还是猫儿的样子,小脚没有穿鞋,从羊毛毡上下来,一只前爪刚踩在地上,立马便又缩了回来,抬头看他:
“外面好冷。”
“要我抱吗?”
“不要~”
“走起来就不冷了。”
于是一人一猫收拾好东西,放入画里,便背着画匣子,继续上路。
往山上走一截,便看得见雪了。
宋游本想抱着三花娘娘,或是请她进褡裢里,但她要强,非要自己走,便也只得在覆盖了霜雪的地上留下一串梅花脚印。
冬日霜雪下的深山世界极其安静,大山之中仿佛鸟也飞绝了,虽然山上有人家,可路上却不见脚印。除了偶尔有断枝掉雪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任何动物或虫儿的声响,于是所谓的断枝掉雪声,便也成了寂静的一种装饰,不仅不扰寂静,反而更衬出安静来。
和虫鸣夏日相比,简直静得不像话。
越往上走,雪就越厚。
一人一猫走得也越慢。
这次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黄昏时候才走到原先蔡神医的茅屋前,不过很遗憾,仍旧没有寻到人,甚至感觉自上一次来到现在为止,中间这小半年的时间蔡神医也没有回来过。
宋游只好在蔡神医的屋门口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又往北钦山深处走。
走出没多远,便没有路了。
抬眼望去,满是白莽莽的群山。
“嗯?”
宋游却看向了左边的一片山。
在那山上有一条路径,像是山顶有巨石滚落,在雪中滚出了一条明显的痕迹。但看那痕迹并非直上直下,却又不像是山顶滚石所致。
宋游与三花娘娘对视一眼,便朝那方迈步走去,待离得近了,看得清楚了,果然不是滚石所致。
于是顺着这条痕迹,一路往前。
又是一顿翻山越岭。
当爬上一座小山,往前看去,已看到了这条痕迹的尽头。
只见白茫茫的雪山之中多了一片小湖,水面生烟,湖边有松有竹,还有几间茅屋,都被大雪覆盖成斑驳的白色。湖上飘着一只小船,远远可以见到一道穿着蓑衣的身影,坐在船上静静垂钓,画面无比安静。
宋游又与三花娘娘对视一眼,便迈开了脚步。
草深雪重,有时能没掉膝盖。
慢慢走到了湖边。
……
以真心换真心!票来!!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