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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色茉莉花     我本无意成仙txt下载     我本无意成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58章 龙池取灵韵

    “这里多了好多会说官话的人!”

    “三花娘娘已经用‘官话’这个词了呀?”

    “喵?怎么了?”

    “没怎么……”道人笑着摇了摇头,“就是以前三花娘娘都不这么说。”

    “你想的……回答的地方好奇怪!”

    “关注点。”

    “对对对!你的关注点好奇怪!”

    “也许……”

    道人依旧穿着数年前那身旧道袍,拄着拄杖,走在梯田间的小路上。

    身后仍旧跟着一只猫。

    天上云中飞着一只燕子。

    比起数年前,只少了一匹枣红马。

    穿过村寨,走过田野,往坝树东边那面断崖绝壁走去。

    这里已经很高了,往远处看去,再也看不见比这里更高的山,甚至看不见大地,视野被天空与白云充斥了大半,还有一小半,则被远方比这里更低些的群山所占据着,行走其中,宛如走在天上,心情自然辽阔。

    一如当初。

    只是这次再来到这里,却发现山上果然多了一些会说官话的人。

    有些看起来像是山中隐士,有些则不像。

    这些人住在村寨中,此时正是早晨,随着道人一同往断崖绝壁走,有的带着工具,有的扛着木头,似乎是从山下来的。

    虽有三花娘娘的仙鹤作为坐骑,宋游却也没有直接飞到山顶,而是飞到半山坡,借宿一夜,今早天刚蒙蒙亮时,从半山腰走上来的。一路走来小路上也多了许多马蹄脚印,更多许多马粪,落了砖灰和瓦碎,像是山上在兴土木,有马队从山下驮了砖瓦上去。

    如今看来,多半确实如此。

    “敢问足下……”

    道人叫住一名同样往断崖绝壁走去、看起来像是匠人打扮的人,行礼问道:“诸位不像是山上村寨中人,这是从哪里来,要做什么呢?”

    “道家先生?”

    那名匠人打扮的人问道。

    “确是一道人。”

    “可是山中隐士?”

    “刚从山下来。”

    “哦,先生有所不知,我们有些是从郡城来的,有些是从路川来的。都是被一个姓刘的大商请来的。”匠人对他也很有礼,拱手道,“那位刘公出资准备在山上修一庙宇,要按照大晏宫殿庙宇的制式来修,山上村寨都是土屋,也没人会修这种庙宇宫殿,而且刘公出资不少,似是打算在山中修一座较大的宫观庙宇,再把山中一些隐士请来主持。这山上的人修不了,所以都是从山下郡城县城请来的匠人工人。”

    “修一宫观庙宇?”

    “是,宫观庙宇。说来也是个道观,主供山上的真龙老爷。至于其余的,山上修道的隐士高人多,他们愿意供谁就供谁。”

    “什么时候开始修的?”

    “去年年末吧,刘公一掷千金,请了不少人,现如今都修了一大半了。”

    匠人说着顿了一下,对宋游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往前走,随即一边走一边与他说:

    “说是早前好些年,山上的隐士高人们,还有村寨里的人就有这个想法了。山上隐居的道士多,村寨里信道的人自然也慢慢多了起来,然而却一直连个正经的道观也没有,烧香拜神都不知道去哪里。要是以前还好,而今世道乱,山上也多山精鬼怪,听说有个道观,天上那些管用的神仙多少会护持着一点,就算不护着,那些山精鬼怪自己见了也怕,再加上刘公愿意出资,自然就开始兴建了。”

    “刘公可是步郡路川那位?”

    “先生也认识刘公?”

    “曾是旧相识。”

    “那倒正好刘公也常常来山上视察修建,只是刘公忙于布庄买卖,也不见得遇得上……”

    “看缘分了。”

    宋游如是往前走着,已经看见了远方那片环山云池,恍惚之间,当日真龙从中腾起的震撼画面又浮现在了眼前。

    断崖绝壁旁边,滚滚白云面前,离宋游原先露宿的那棵山桃树不远,梯田被挖平了一块,在此风景绝美、云雾深深之处,正在修建一座规模不算小而且较为讲究的道观,可以想见它建成后的风景。

    “说来这里真是个好地方,风景好看,也很安静,冬天不冷夏天不热的,还有真龙,灵力龙气蕴养之下,住在这里怕是都要多活一些年。可惜今年立春没有看见真龙的踪影,听村里人说,这几年他们也都没有看见真龙。”匠人继续与他闲聊,“当今山下越来越乱,怕是,啧,怕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打仗,人们都说,这个道观也是刘公给自己修来晚年避世养老用的,要不是,唉,我都想搬到这山上来住。”

    “谁说不是呢……”

    宋游比较客气的附和着说。

    逐渐走近了那座修建中的宫观,果然修得十分讲究,院落里外三重。

    听匠人说,这间宫观打算叫做青龙观,盖因山中真龙乃是一条青鳞神龙,中间大殿就用来供奉真龙,别的不供,在宫观修建的同时,刘公也请了顶好的雕塑匠人来,在山下隐士们的帮衬下,雕刻真龙神像。

    二者同步进行。

    “小人就要去忙了,先生若是有意,也可以去宫观中转一圈,看看哪里有不对的,可以指点一二。每天中午,村寨里的人会做好饭,用担子挑着送到这里来,大鱼大肉没有,红米干饭还是有的,都是村寨中的富户准备的,先生若没有别的去处,也可以来尝一尝。”

    “多谢。”

    “不花我的粮,不吃我的粮,只出了一张嘴罢了,何必谢我。”

    匠人摆了摆手,便往前去了。

    道人停住脚步,眺望那方。

    工匠们已经开始忙活,隐隐传来一些杂七杂八的讨论声,敲击声,锯木声,还有山上民夫搬运砖石的吆喝声。

    “要去看看喵?”

    “不急。”

    道人迈开脚步,走向了另一方。

    沿着悬崖边上的小路走,旁边便是白云滚滚,道人静心凝神,能够感觉得到云池下的生机。

    渐渐已至无人之处。

    身后已见不到那座修建中的道观了。

    “我要去下方取来真龙灵韵,请三花娘娘在上边等我,自己玩耍。”道人停下脚步,对身边猫儿说道。

    “这个

    猫儿走到悬崖边,探头盯着下方云海,似是有些惊讶。

    “正是。”

    “这

    “三花娘娘不必担忧,在下曾去过一次。”

    “好久去过?”

    “数年前,梦中去过。”

    “梦中!”

    “梦中神游之法,亦假亦真。”

    “那

    “是个水池,一片大湖,真龙居所。”

    “那要三花娘娘叫仙鹤带你下去吗?”

    “不必。”

    “那伱怎么下去?”

    “就这么下去。”

    道人此时已经站到了断崖绝壁的最边缘,转身与仰头的猫儿对视,对她微微一笑,便转身朝旁边迈步。

    旁边正是悬崖与云海。

    只是一步迈出,便朝云海跌去。

    三花娘娘早知他会如此,早有准备,也早知他肯定摔不死,可见到这一幕,还是本能性的睁圆了眼睛,冲向悬崖,伸出爪子去勾他衣角,只是等她去勾的时候道人已经跌下了悬崖云海深处,她只好三只脚站在悬崖边,右前爪伸出,继续勾两下空气,也算是没有白跑一趟。

    随即收回爪子来,伸长脖子,往下看去。

    云雾是真的很深,道人只是眨眼之间,就已落入了云海深处,云雾则真的像是水一样,轻而易举的将他吞没了。

    甚至因为道人落下带起了风,云雾翻滚之间,像是溅起了水花一样。

    “……”

    猫儿一眨不眨的盯着,神情严肃。

    ……

    断崖绝壁真当近乎垂直和当年梦中神游时看见的差不多,上面长有倔强的草木,多有无土的石壁,上面又覆盖着有青苔。云雾再深,也不可能完全遮挡住天光,只是昏暗浑浊一些,看不见蓝天罢了。

    这次的下落是正常下落。

    道人也可以控制方向,甚至可以请风来助,好使自己能落得慢一些。

    然而随着继续往下,俨然已经超过了坝树到地面的距离。

    断崖绝壁依旧,云池深坑仍存。

    只是此时已经嵌入地下。

    天光这时才逐渐变得暗淡下来。

    不知何时,已然穿过了云雾。

    道人低头往下——

    下方是一汪地下泉,虽然深入地下,然而因为深坑太大,像是一个小型盆地,地下泉也宽广难以看到边缘,像是一个大湖,所以并不像寻常地底洞窟一样几乎见不到光,只是比寻常山下更为暗淡而已,像是黄昏时候。

    泉水静谧无波,生着寒气。

    “呼……”

    自有风来,托着道人,停在水面上。

    静水也因此有了波澜。

    宋游静静低头,看向下方。

    几年过去,仍然能在此处感觉到真龙的气息,下方深藏的灵韵更是如此耀眼。

    只是真龙已然不在,以前所有布置自然也都随风散去,此时水下已经没有如梦中那般阻挡道人、足以使他也不敢轻易下去的力量了。

    若非此地仍有龙气尚存,山中魑魅精怪都知晓此处住有真龙,甚至将之敬为神明,不敢轻易来此,恐怕早就有山精鬼怪禁不住灵韵诱惑,即使断崖绝壁万丈之高,也已经下来寻找了。

    宋游也没有下水,只是伸出手。

    “噗……”

    水面顿时破开溅起水花。

    源源不断的青气从水下升起,飞到道人的手上悬浮,越来越多,也越发凝结,逐渐从散漫的青气变成一团耀眼的青光。

    其中透出无尽的生机。

    不知多久,水面平静下来。

    灵韵已被宋游尽取手中。

    何为上古真龙,神兽大能?

    仅是这团生机灵韵,便可让数州之地于严寒时节复春、于枯槁之地丰收。

    真当大能也。

    “……”

    道人收回手灵韵自然消失。

    “请风送我入青云。”

    “呼……”

    静水再次被风吹皱。

    地下自有寒风来,托着道人,一路往上飞去。

    至于龙潭之中究竟是什么模样,水面之下又是否还有别的东西,真龙已逝,无人相请,宋游就不随意进入了。

    留于后人查看吧。

    眨眼之间,已入云中。

    身边全是流走的雾,离得近甚至可以看得清颗粒,打湿头发,挂在睫毛上,在这夏日倒也清凉。

    直到头顶天光逐渐变亮,透出蓝时,只一个眨眼,就已跃出云海之上,天地豁然开朗,面前也出现了梯田村寨。

    只是相比起几年前,如今已到夏日,梯田中已经种上了稻谷,并且正是稻谷长得葱郁的时节,原先如同一面面天空碎镜的梯田是没了,如今的梯田满是青绿的稻禾,看着又是另一种味道了。

    断崖绝壁草树横生,一棵小树上站着一只燕子,燕子低着头,盯着下方的小路上。

    小路上一只三花猫儿,正在拨弄着一颗鸡蛋大小的椭圆形木头蛋子,将之当成了玩具,一只爪子将之拨飞,又飞快的追上去将之扑住,随即爪子只是轻轻碰一下木头,木头便迅速飞出去,而她也化作残影,立马又冲上去。

    猫儿自娱自乐,玩得认真。

    燕子无聊,竟也看得认真。

    直到道人从云雾深处回来,燕子才收回目光,扭头看向道人。

    猫儿摁住了木头,扭头看向道人,神情愣了一下,这才低下头,叼着木头朝他走过来,放到他脚下:“三花娘娘找到一个木头,你看,它是圆的,像是木头生的蛋。”

    “只是一颗树种而已。”宋游弯腰捡起,拿在手中看了看,又递还给她。

    “树种!”

    “是啊……”

    “可以吃吗?”

    “不可以吃。不过三花娘娘喜欢的话,可以找个地方把它种下去。”

    “你这次去了一天。”

    “三花娘娘在上面待得可好?”

    “三花娘娘在上面待得很好……”

    三花猫再次低下头,叼起木头,迈着小碎步,跟随着他往前边走去。

    燕子也张开翅膀,离开小树,飞上了天。

    宋游则不由想起刚才的画面——

    也许近几年来,自己每次忙于别事、等同于闭关之时,三花娘娘都是这样子的,独自玩耍,自娱自乐,方才消磨掉时间。

    感谢大佬“燕子523”的盟主!

    鞠躬露胸!

第659章 植树道谢

    一侧是梯田村寨,一侧是云海与天。

    没有走出多远,忽有一名中年人在随从陪伴下沿着田间小路跌跌撞撞的跑来。

    中年人生得肥胖,衣着华丽,腰上依然挂了一把装饰性的长剑,跑起来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长剑在腰间不断晃荡。相比起几年前,如今的他耳鬓间多了一些灰白,面容也沧桑了些。

    “前面!前面!”

    有随从指着前面喊道。

    中年人自然也看见了宋游一行,却没有缓慢步子,而是跑得更快了。

    直到来到宋游面前,这才停住,忍不住弯下腰,用手撑着大腿,大口喘气,随即又强直起身子,与他拱手行礼。

    “见过先生。”

    说完就立马又弯下了腰,双手撑着大腿。

    “见过刘公。”

    道人亦是停住,与之拱手。

    只是相比起商人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腰都挺不直,他却是一脸的从容,站得如一棵笔直的树。

    “数年未见,先生可好?”

    “暂时安好。”宋游对他笑道,“刘公为何如此匆忙?”

    “唉……”

    刘姓中年人仍旧忍不住喘气,一边喘气一边说:“今日上山,前来视察青龙观修建进度,听一名匠人说起,山间来了刘某一位故人,刘某一听他的描述就知晓是先生,怕先生走了,这才马上跑过来寻找。”

    “若有缘分,终会相遇,小路狭窄,临崖而又不平,刘公跑得急了,当心遇险。”

    “晓得!晓得!”

    刘姓中年人连连点头。

    停下来喘了一会儿气,稍稍缓过来了一些,他这才又直起身,指着前方对道人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先生移步,边走边聊。”

    “好……”

    道人跟随他往前走。

    “听说刘公出资,在这山上,断崖绝壁前边,兴建一间道观,用来供奉真龙,真是大手笔啊。”

    “原先就有这个想法的……咦好像也曾与先生谈起过?总之刘某本就是向往仙道长生、法术修行的,以前也有来山上隐居的想法,只是被山下家中买卖上的琐事牵扯住了。这几年每年立春再来此处收购蚕丝、等候真龙时,也与山中隐士高人们闲谈,干脆咬咬牙,不再犹豫了。”刘姓中年人对宋游说道,“修建一座道观,既能供奉真龙神灵,又能给山中隐士高人们一个清修之所,还能造福当地百姓,等刘某年纪大了,还可以来观中清修悟道,颐养天年,一举多得。”

    “从县城郡城请来匠工,又从山下运来砖瓦,耗费了不少钱财吧?”

    “确实耗资不少!不过刘某一想,刘某之所以可以发家,全靠‘龙丝缎’打出了名气,赢得长京乃至宫中眷顾,而这所谓‘龙丝缎’,又怎能离得开这座山上的蚕丝呢?不也是真龙的功劳?”

    刘姓中年人如是说道,扭头看向旁边环山之中深不见底的云海。

    脑中回想出的,却是当年真龙贴着这面断崖绝壁腾飞而起,低头与道人对视,赠来宝珠后,又一口吐息使得千山复绿、大地来春的场景。

    此前三度得见真龙,有远有近,最近一次也不过这么近,但却绝未见到真龙垂首投来目光,更未见到过这般场景。当时给他的震撼,远远超过前面三次甚至包括第一次的总和。

    说着稍稍停顿一下:

    “并且如今山下越来越乱,云州多有土人,蠢蠢欲动,山上隐士高人们也都说,大晏太平不了几年了,有的想要下山,有的想要封山……但凡到了乱世再多家产又哪里那么容易守得住?还不如上山来,起码乐得清静。”

    “所言有理。”

    道人笑着附和了一句。

    “只是与先生分开这几年来,刘某每年来到山间等候,却都再未见到真龙,听村寨中的人说,那日真龙腾飞而走之后,也再未回来。”刘姓中年人一边说着一边瞄向宋游,“却是不知我们在这山间为真龙修建宫观,真龙是否愿意,是否喜欢。”

    刘姓中年人心中忐忑。

    忐忑的却不是可能从道人口中听到“真龙不喜欢不愿意”的回答,而是自打那日之后,据说没人看见真龙回来,他也是后来才想起,当日自己几乎被真龙的龙吟声、腾飞带起的狂风声吹得耳聋了,亦被真龙吐珠吐息震撼得不轻,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在这隐隐之间,好像听见身边道人若有若无的感慨了一句:

    “如今天地间的真龙便是真的绝迹了……”

    不知是不是听错了。

    亦或是自己的幻觉。

    此时看向道人,却只见道人摇头一笑,对他说道:“刘公与山间人喜欢就好……”

    笑容中颇有些感慨。

    “那真龙……”

    “真龙已不在此处。”

    “……”

    刘姓中年人愣了一下,旋即沉默。

    吆喝声、敲击声、锯木声还有杂七杂八的声音又传入了耳中。

    前方出现了正在修建的宫殿的一角,并随着几人的步伐,视线也逐渐往下,整个道观院落宫殿都出现在几人眼中,正有许多工匠忙碌着。

    只是日已上了三竿。

    坝树冬天不算冷,夏天不算热,但这都是气温,需得刨开阳光的因素,被正午的阳光晒着,实在没几个人顶得住。

    随着另一边走来一些高山人,全都挑着担子,再一声锣响,所有工匠全都一声欢呼,离开了原先位置。

    午饭时间到了。

    “刘某也是刚刚知晓先生来了这里,仓促之下,连请村寨中的老友帮忙准备一顿好饭的功夫也没有,便请先生移步村寨,先将就一顿,晚上再安排一桌席面,与先生好好叙叙旧。”刘姓中年人看向宋游也看向宋游脚边叼着木球迈着小碎步的猫儿,如是说道,“等下午时分,再请先生帮忙看看这座宫观修得如何。”

    “他们吃的什么?”

    道人却看向前方的工匠们。

    没有什么能比一天高强度的劳作更下饭的了,因而带饭的村寨人一来,所有工匠便全都争先抢后,拿着斗碗挤上前去,满面的笑容。

    最先打到饭菜的,或是就地一蹲,或是找个石头坐下来,或是就站在旁边,便已开始狼吞虎咽。

    这幅场景也十分下饭。

    道人隐隐闻到了饭菜的味道。

    “刘公可尝过这些?”

    “自然吃过刘某常来此处视察,便与工匠们同吃。只是招待先生,却万万不可用这个。”

    “怎好劳烦刘公与村寨中人,若是刘公有意,便请我们与诸位工匠同吃一顿吧。”宋游说着一笑,“看诸位待诏吃得香,在下已饿了。”

    “这个?”

    刘姓中年人愣了一下,又看向道人身旁的三花猫:“工匠们吃得普通,虽有油水,却少肉食,先生也许吃得下去,三花娘娘怎会爱吃?”

    “刘公无忧,三花娘娘也能吃的。”

    与此同时,三花猫也低头,放下木球,抬头对他喵了一声,这才重新叼起来。

    “那就委屈先生。”

    刘姓中年人这才带着他前去。

    众多工匠从山下来此处修建道观,与被官府征召前去赋役的苦工们不同,作为东道主,自然是要好生招待的。刘公大气,高山人淳朴,也给他们准备了红米干饭,加上一桶杂菜,里头隐隐可见一些细碎的鱼肉,汤水泛红,闻得到酱油与醋味,便也算一顿好菜了。

    道人盛了一碗,坐在道观门口吃。

    刘姓中年人与他一样。

    三花猫蹲在旁边,面前摆着自己的小碗,里头也是红米干饭与带着汤水的菜叶,低头吃得吧唧吧唧响。

    昨日那名匠人前来与道人搭话,亦有别的工匠来与刘姓中年人问好。

    在这个地方,四周嘈杂,自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说法,刘公端着碗,迎着前方的白云,一边吃一边给他讲述自己对道观的规划,又请了山中哪些隐士高人前来观中主持与修行,哪些同意了,哪些拒绝了,拟让哪位做观主,不知好与不好。

    宋游亦是与之闲谈。

    既有气氛,又有美景,如此一来,即使是清淡的大锅饭,也是吃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碗中就见了底。

    “工匠们都像饿死鬼,先生若是没有吃饱,想要再添,可没有了。”

    “多谢刘公招待,已然吃饱了。”

    “饭菜粗陋,委屈了先生。”

    “刘公哪里的话……”

    “先生乃是神仙高人,既然到了这里,又再遇上了,刘某斗胆,请先生为道观题名题字。”刘姓中年人顺势说道。

    “题名题字?”

    宋游闻言却是笑了。

    “在下的字虽然不差,却也绝然称不上好,甚至比起如今我家猫儿也难说胜之,在下可没有脸面应下刘公之请,为这间道观题名题字。那样以后若是我们再来这里,看见道观门口挂着在下的字,定会羞愧的。何况山中隐士高人无数,多有擅长书画的,刘公不妨请他们相助,也好为道观添一些文气雅气。”宋游如实说着,只是顿了一下,又说,“然而刘公热情招待,道观如今又新成,却也不好不做报答。”

    宋游低下头,看向了三花猫。

    刘姓中年人也随着他看向三花猫。

    三花猫刚刚吃饱饭,正在梳理毛发,木球就放在她的旁边,似乎已经被她玩腻了。

    察觉到自家道士的目光,她也仰起头来,和道人对视,眼光闪烁几下,轻松就明白了道人的意思,随即伸出爪子,拨了两下旁边的木球,将之从自己的脚边拨到了道人的脚边,随即继续舔梳脖颈毛发。

    刘姓中年人看得一愣,不明所以。

    至于道人说的他的字比起自家猫儿也难说胜之这种话,自然是被刘姓中年人当成了玩笑话。

    “在下曾经去过竞州一家道观,观中有一棵古树,颇为雅致。至于去的别的道观,似乎很多观中也都种着有树,既雅致,又养心。”宋游转头打量着里头这间道观,“既然刘公道观新建,正好,我家三花娘娘在断崖绝壁前捡到一棵树种,颇为奇特,也许正是缘分。我们便为刘公在观中植下一棵树吧,只愿其能长久长青。”

    刘姓中年人闻言,也连忙拱手:

    “那便多谢先生。”

    “刘公客气”

    随即道人弯腰捡起这棵树种,又叫上三花猫一同,在道观外院中间寻了一个位置,拱手请三花猫帮忙挖出一个土坑,将树种埋下去。

    覆上薄土,浇上一大桶水。

    道人又请檐上燕子相助。

    燕子飞来站在树种旁边,不见什么动作,然而眨眼之间,树种就已生根发芽,顶出了土层。

    仅是一小会儿,嫩芽就成了小树。

    片刻的功夫,就有人高了。

    此时道观中的工匠们才觉得惊讶,纷纷围过来查看,神情稀奇,如庙会上看戏法。

    查看之间,小树已长成大树。

    树冠亭亭如帝王华盖。

    在未建成的道观中洒下一片阴凉。

第660章 燕子比三花娘娘聪明

    “我们也该走了。”

    “这就走了?还说晚上在村寨中摆一桌席面,与先生叙叙旧呢……”

    “实是还有别的要事。”

    “先生此来是……”

    “真龙有遗赠,在云池中,特地来取。”

    “……”

    刘姓中年人一听,顿时不敢多问什么馈赠,也不敢多留道人,生怕耽搁神仙要事,只得拱手:“便多谢先生妙法赠树。”

    “多谢刘公款待才是。”

    道人与之回礼,这才转身而去。

    不知是山上工匠向来勤奋,还是因为刘公到来才特地如此,才刚吃过午饭,很多人竟是连午睡也不,便又开始顶着山中烈日劳作起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回荡在山间,又伴随着对于道人所施法术的议论。

    准确来说,与道人没有关系。

    树种是三花娘娘寻来的,坑也是她刨出来的,土也是她埋的,施术的则是燕子,道人只请看热闹的工人浇了一桶水罢了。

    “那叫什么树?”

    走出一些距离,身后的讨论声听不见了,敲击声、锯木声也变得模糊了,就连最响亮的吆喝声也明显变远,三花猫才仰头对道人问道。

    “我也不知道。”

    道人低头如实回答她:

    “不过在山中修道观是好事,尤其是在这里修,修供奉真龙的道观。因此很多年后,世人仍会因此记得这里曾是云州龙腾之地,前方环山云池之中曾住着真龙。虽然在那时候,真龙早已经不见踪影了。

    “这里风景也好,道观风景相得益彰,既适合山中人清修,后人想必也会喜欢。若有繁华盛世,道观尚存,定有源源不断的人来到这里。

    “植树也是好事,世间简单小事,比植树更好的实在不多。树能活不少年,而且不会走,也许很多年后,三花娘娘和燕子再回到这里,还能看见自己当年亲手所植之树,到那时,感觉会很奇妙。”

    道人语气平静,拄杖边走边说。

    燕子飞了下来,落到前方树枝上。

    猫儿也仰起头一眨不眨的把他盯着。

    “会很奇妙?”

    “是……”

    “什么是奇妙?那是什么感觉?”

    “不可言说。”

    “是什么感觉?”

    “妙不可言,说不出来,说出来三花娘娘也体会不到。唯有到了那时三花娘娘来到这里,自然而然就能明了。”

    “唔?”

    猫儿严肃的看向他,又扭头看向旁边燕子,觉得不对劲:“但是燕子好像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三花娘娘如何知晓?”

    “看他样子就知道了。”

    “因为他……”

    道人也看向燕子。

    一时却不知如何答。

    燕子则扭过头,张开翅膀,将脑袋伸进翅膀里,装作梳理羽毛。

    “你是不是偷偷给燕子讲了?”

    “绝无可能。”

    “那是为什么?”

    “可能燕子与猫不同。就像人与人之间,有人有所短,有人有所长,本就有所差异。”

    “……”

    猫儿盯着他看了许久,这才收回目光,满不在意的说道:“其实三花娘娘知道,燕子虽然小小一只,但是比三花娘娘聪明。”

    “扑扑扑……”

    燕子顿时扑扇翅膀飞上了天。

    “三花娘娘怎能如此说呢?燕子确实机灵细心,然而也只是各有所长罢了。”

    “唔……”

    猫儿摇头晃脑,摇晃着往前走,随即停下来,左右看看,又问道人:“我们接下来又要去哪?”

    “去鼎山。”

    “鼎山!”

    猫儿重复着道人的话,篷然一声,变成人形,取出了小旗子。

    山中有白鹤展翅。

    鼎山在大晏腹地,长京所在的昂州,距离长京有八百里,自古以来,既是神灵登天路之一,也是帝王封禅之地。

    ……

    大罗天,凌云殿。

    天宫看似安静了一些时日,实则暗流涌动,每天气氛都和原先不同。

    无论大神小神,有德无德,对于人间伏龙观当代欲行所行之事,都十分关切。

    就算抛开金灵官与火阳帝君接连战败、一个身死道消一个闭门养伤这等大事本身具备的八卦属性不谈,所有人也都清楚,这件事直接决定着今后天宫与天帝的命运——若是伏龙观当代得胜,天宫自然要大变,就算伏龙观当代失败,根据天宫的损失大小,天宫也会有所变化,甚至可能伏龙观当代失败,天帝也可能失权,再次换一个别的什么大帝。

    因此上朝之前,散朝之后,往往都聚在一起,或隐晦或直白的议论。

    像是人间朝廷一样。

    然而天宫百官又与人间百官不同,人间百官皆是政客,天宫百官俱是神灵,相比起前者,后者更看重德行功绩。同时在天宫体系之中,虽有神灵之间也有神权神职的高低,带来的差距却并没有人间那么明显,有德之人常常互相敬重、吸引仰慕,因此许多神灵离了凌云殿,在好友面前大多都是没有负担的谈论,虽是天宫神灵,可立场却并不一定在赤金大帝这方。

    神灵之间,为民者更多。

    同时古话说得好,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在有德行的人之间,体现得尤为明显。

    今日又有消息来,传入凌云殿。

    百官皆已散去,只剩天帝与几位神君。

    “鼎山也被封堵了?”

    “正是……”

    “距离上次天尽山,过去了多久?”

    “回禀大帝,上次天尽山被封堵时,人间正是四月初夏,如今已是初秋了。”

    “天钟帝君还没有动静吗?”

    “暂时没有下界。”

    “还没有动作……”

    赤金大帝明显有些着急。

    若说天尽山是五条登天路中用得最少的一条,鼎山便是用得最多的一条,甚至超过其余四条的总和。赤金大帝成神之后,几乎所有提拔起来的亲信都是由鼎山登上的天宫。

    如今五条已被封了三条。

    超过一半了。

    “大帝莫要着急,据老神所知,天钟帝君也等不了了,已经开始准备了。若是老神此时去请他下界,给他一些助益,他必然应允。”

    “老神君所言当真?”

    “回禀大帝,对于天钟帝君而言,这也是难得的机会。”

    “哦?什么机会?”

    “大帝有所不知,天钟帝君隐退许久,也几百年未曾在人间显灵过了,眼下他老人家在人间,除了曾经道场所在的光州及其周边还有不少宫观庙宇供奉有他的神像、仍有香火来源以外,别地几乎已经没人供奉了。”老神君说着一顿,“此前火阳帝君之所以败于伏龙观当代之手,远离香火道场赶赴西域作战、导致神力不继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天钟帝君绝不可能步火阳帝君的后尘。”

    “你的意思是说……”

    赤金大帝只是稍稍想了想,便知道了:“伏龙观当代要路过光州?”

    “那不至于。”老神君认真分析,“伏龙观当代既敢行此大事,必有准备,以伏龙观的古老传承,绝不至于不知道天宫有个天钟帝君,甚至很可能天钟帝君本就是他打定主意要清缴的神灵之一。想来天钟帝君也是这般认为,这才会如此慌乱。既然如此,只要知晓光州是天钟帝君古时候的道场,如今的香火来源地,别说他不见得会路过光州,就算要路过,也会绕着走。”

    “言之有理……”

    赤金大帝的声音也顿了下,虚心请教道:“那么老神君的意思是?”

    “伏龙观当代如今在鼎山是在昂州,下一步定是天柱山,在越州,从昂州去越州,乃是往东北,很可能要经过禾州。”老神君说着,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条由面前通往右上角的线,“昂州斜穿禾州,再穿过言州一角,到达越州。”

    说着稍稍停顿一下:

    “禾州紧邻光州,并且禾州也有少许人信奉天钟帝君,若趁伏龙观当代路过禾州时,在禾州与之斗法,对帝君极度有利。”

    “若他不走禾州过呢?”

    “天柱山所在的越州同样挨着光州,只是多年前妖魔大乱,越州被打空,如今的越州百姓皆是别地迁来的,信奉帝君的人并不多。相对来说不如在禾州与之斗法那么有利。”

    天帝沉默思索,觉得很有道理。

    再环看下方不管是别的几位天宫老神众神,还是自己提拔上来的亲信,都连连点头,觉得没有问题。

    神灵确实是这样。

    若能在光州与伏龙观当代作战,自然占了主场便利。然而伏龙观当代并不傻恰恰相反,先后斩杀金灵官、战胜火阳帝君,已然证明,这个人的谋略算计并不比他斗法的本领低,甚至迄今为止他还没怎么用到他斗法的本领,这样的人,绝不可能踏足光州一步。

    退而求其次,禾州自是最好的选择。

    “老神君以为,天钟帝君有几成胜算?”

    “老神以为,至少七八成。”

    “七八成?”

    天帝一时露出喜色。

    “天钟帝君有‘死钟’,最擅长与生灵活物斗法,尤其擅长用来对付人道修士,本就克制伏龙观当代。其次伏龙观当代修习四时灵法,四时灵法的厉害之处是妙用无穷,换了别的大能,一时不慎很可能着了他的道。然而天钟帝君同样精于此道,一口‘四季钟’正管四季更迭。伏龙观传人擅长火法,然火法不可能与火阳帝君相比,同样的,伏龙观当代修习四时灵法,四时之力也不可能与天钟帝君相比。”

    老神君很有把握的说道:“对付伏龙观当代,天钟帝君实乃最佳人选!”

    天帝看向别的神灵。

    众位神灵多数也在点头,认可老神君的话。

    老神君所言可谓一点没错——

    伏龙观再怎么受天道眷顾,再怎么天资卓越,同样修习一道,数十年光阴,又怎能比得过同修此道的古神几千年的造诣呢?

    “何况就算帝君战败,也能消耗伏龙观当代的准备与法力,说不定还能将之打伤。天钟帝君这等古神,只要少了一位,天帝对于天宫对于众神的掌握也更多一分,实在百利无一害。”

    “便请老神君前去与天钟帝君说。”天帝对老神君说,“此事过去,老神君当为第一功臣,朕给老神君划拨十州香火,享用百年,封帝君神位,昭告天上天下。”

    “老神分内之事……”

    “托付于老神君。”

    “老神去也……”

    凌云殿门又开,老神驾云又去。

    守门神将默默看着,却不知这一次,是不是又有一位了不起的古神将要陨落。

    感谢大佬“孫伯炎”的盟主!

    鞠躬露胸!

第661章 与天钟帝君斗法

    光州,雾山。

    太阳挂在头顶上,光芒被雾所挡,显出七彩的光晕,颇为奇异。

    惊雷剑圣舒一凡已过不惑之年,即使以武入道后,气血随年龄而衰减的速度明显变得缓慢,远慢于正常武人,容颜衰老的速度也变缓,加上气血旺盛与否对于战力的影响也不大了,颇有种超凡脱俗的感觉,然而这些年来,他还是明显感觉到了自己在衰老。

    这种衰老与寻常武人不同。

    寻常武人因为年轻时练武,好勇斗狠,亏了身子,到了晚年,气血一旦跟不上了,短短几年容颜与身体就会衰老得很厉害,力量、恢复能力与反应速度也都会明显下降,导致年轻时的一代宗师,一旦衰老便很快大不如前。

    舒一凡在这些方面并不明显。

    可以预料的是,即使再过二十年,他到了花甲之年,在这些方面的衰退恐怕也不会太明显。

    然而心依然是会沧桑的。

    这具身体依然在随着时间慢慢走向下坡路。也许几十年后,自己还是没怎么老、仍旧挥剑如雷,甚至比现在更厉害三分,直到死前几天,也还是这个无敌于江湖的惊雷剑圣,然而寿元将尽之时,却也丝毫不影响自己走向坟墓。

    短短十几年间,世道变化不小。

    这种变化,江湖人最先知道。

    虽然大晏看似还很强盛,南北几次谋反内乱,也都被陆续平息下去,然而朝廷对于天下的掌控力却在明显下降。这些从朝廷手中失去的掌控力大多都落入了各地各方势力的手中,当官府无法维持安定、保护自己的权益后,天下江湖中人不得不自己想办法,由此催生出的,是江湖中越来越多好勇斗狠的武人,以及越来越兴盛的江湖门派。

    光州雾山,惊雷剑派,江湖中公认的惊雷剑圣、几百年来剑道第一人亲手创立并坐镇,在大晏腹地几州口碑极好,在江湖中名气也高,走到哪里山匪贼人江湖好汉都要给些面子,自然而然迎风而起,不断壮大,如今就算抛开惊雷剑圣不谈,也已是实打实的江湖第一大派了。

    光州百姓因此受益。

    在如今这个世道,各地妖鬼之事不断,唯有光州,一片太平。

    甚至于在惊雷剑派的影响下,别的江湖善武大派也常常派出门人下山斩妖,这些好名声自然又催生了惊雷剑派的壮大。

    已能比过北方长枪门。

    只是如今惊雷剑圣坐在门中大殿内,却不免皱着眉头,眼光闪烁。

    底下的谋士为他整理着近期事宜:

    “浪州海上风浪持续了两年,常有人见到海龙王显身,兴风作浪。最近一回,也是最大的一场风浪,当属去年末,据说有人出海,远远看见无数条龙吸水挂在天上,像是牢笼,水汽朦胧中显出海龙王的身影,又被更大的水龙一爪抓入海中,此后再无风浪。浪州的江湖人都说,白犀二神曾托梦给人,海龙王已除,海上不会再有异常风浪,请人放心出海。

    “今年年初,西域戈壁地龙翻身,有沙匪贼人说,并非地龙,而是神灵相斗……

    “西域绿城白日火烧云,明明是早春,天却一下变得很热,过了好一会儿,才有风来,把热气全部吹走……

    “如今咱们光州,天钟大帝也开始显灵了……”

    舒一凡坐在上首椅子上,眼光闪烁,脑中想起的却是当年跟随先生,一同行走于禾州,斩妖除魔,镇压妖王。

    世间若有谁有如此神力……

    定是先生无疑了。

    只是谁又知道呢?

    舒一凡摇了摇头。

    遥想当年,唯有北方乱世,才是妖魔鬼怪遍地都是,这才多少年,各州之地几乎都常有妖怪现世了。只是这些妖怪似乎是自然诞生,并不像当年北方乱世中那些吃了人肉人血的妖魔那般残暴,如今大多数还很懵懂。

    “天钟大帝……”

    舒一凡不禁喃喃自语。

    来到光州开宗立派已有十几年,他自然知道这位天钟大帝是谁。

    这是一位在光州一地及其周边被广泛信仰的古老神灵,当地百姓信仰他老人家已经很多年了,至于究竟有多古老,已经老得不可考,但远远超过对赤金大帝的信仰年限,说不定也大大超过之前那位天帝。

    只是舒一凡却从未听说过关于这位天钟大帝的显灵传说。

    无论是之前北方妖鬼横生、光州也民不聊生时,还是如今世道不安生,天下各地包括光州都有妖鬼出示,这位大帝都未曾显灵帮过百姓。

    降妖除魔、护一地安稳的,一直是惊雷剑派的门人们。

    如今忽然显灵,而且在各地宫观庙宇都一一显灵,虽说这听来好像是好事,当地百姓也高兴得很,纷纷前去上香拜神,却难免惹他疑惑。

    “这是为何?”

    舒一凡坐在上边说道。

    “不知……”

    底下的谋士以为他在问自己,连忙摇头说道,却是不敢说出口。

    舒一凡也没有追问。

    其实众人皆知。

    怕是大晏没有多少年了。

    舒一凡坐着不动,眼光闪耀之间,尽是从前,同时暗自盘算着时间。

    “大安八年秋……”

    还有两年,两年时间。

    定要亲去逸州拜访一回。

    ……

    不仅仅是惊雷剑派,光州及其周边天钟帝君显灵之事也传到了别处,别州别郡,甚至朝中。

    有江湖人听闻。

    有地神妖怪听闻。

    有朝中人听闻。

    ……

    鼎山之上,仙鹤夜展翅。

    虽然白鹤无需控制,三花娘娘却也一脸认真的盯着前方,生怕白鹤出了什么乱子,直到它从半山腰飞向明月,这才收回目光,往后看去。

    “怎么不在这里睡一晚再走?”三花娘娘问道,“我们以前都没有走过夜路,哦,飞过夜路。”

    “免得对方久等。”

    “对方是谁?”

    “天山的古神。”

    “你在鼎山上不累吗?”

    “不算累……”

    道人的声音十分平静稍作一顿,迎着女童关心的眼神,又说了一句:“便相当于睡了两三个月。”

    “这样哦……”

    三花娘娘点了点头,难怪不睡。

    一行人确实很少赶夜路。

    就算是走夜路,也是悠然的走,图的是明月与星辰,与白日不同的心境与风景,像是这种才刚刚做完一件事,却连休息一夜也不愿意,立马便要火急火燎的前往下一个地方的情况很少有。

    只是今夜也是初秋的第一个满月,秋月无边,星光几点,乘着白鹤飞在夜空之上,仿佛与星月并肩而行,凉风送爽,亦是惬意极了。

    “你在山上的这两个多月,三花娘娘又去了几趟长京,有时候买皮蛋瘦肉粥来吃,有时候买包子馒头,还买过糖葫芦和醪糟汤汤来喝。有一家小馆子的醪糟汤汤最好喝,很甜,喝了在仙鹤身上睡一觉,睡醒就回到鼎山上了,很安逸。”

    “三花娘娘也学会享受生活了啊……”

    “这是神仙日子!”

    “令人羡慕啊……”

    “本来三花娘娘想好了的,要是你哪天从山顶上下来了,休息到第二天才走,三花娘娘就去长京给伱买好菜来吃!哦对哦,三花娘娘趁你在山上的时候还去山下帮人捉了妖怪,赚了一些钱,可以去长京最贵的店买点好吃的!”

    “那多麻烦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有仙鹤!”

    “可即使有仙鹤,也要飞到长京城外,没有人的山上,再跑去长京吧。如今马儿又不在三花娘娘身边,这么一来一回,也挺费劲的。”

    “不费劲!”

    “那是我辜负三花娘娘好意了。”

    “没关系!”

    女童倒是回答得干脆。

    刚刚答完,忽然见到下方有片光点。

    月光照耀之下,高大的城墙围成了一个巨大的方形城池,城中不知多少房屋,多少街巷,桥店无数,院落重重,宫殿成群,亭台楼阁,不知多少盏灯火汇聚在一起,构成了这座当世最繁华的城池。

    “那是哪里?”

    三花娘娘愣愣的问出了声。

    “是长京啊……”

    道人盘坐凝视下方。

    明月之下,白鹤身姿优雅,缓慢的扇动着翅膀,沐浴着月光自长京上空飞过。

    街上仍有行人未归,楼顶亦有诗人文人赏月,还有道人观星,闲人举头,道人低头看着他们他们也惊讶的望见了月下飞过的仙鹤。

    又有阴神武官自庙顶显身,手持武器,面露警惕,盯着上方的仙鹤,城隍亦被其惊动,亲自显身,同样望向天空,待看见鹤上是谁后,武官与城隍又全都拱手,对着上方行礼。

    道人亦在空中与其还礼。

    此时长京一片月。

    城中万户捣衣声。

    ……

    次日清晨,禾州禾原。

    一轮红日自东边出来,红光为满地秋色与晨雾染了色,照出一片平整的禾原大地。

    当初积雪三尺的白茫茫大地如今已恢复成数百里良田沃土,刚刚收获完,地上还留着金黄色的禾茬,使得大地也一片金黄。

    围绕禾原、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的庙宇仍然保存着,里头神像也全都完好,有些此时仍有香火,每年也仍有大批人集体前来上香,记叙着神灵曾在此地极力封锁妖王的往事。在平原里面,一些当初的人形石堆处,又有人建了庙宇,却是不知供奉的是谁。

    可在这片本该平整无边、连大一点的起伏都没有的土地中间,却突兀的多出了一座石山——

    石山高耸,奇特俊美,山上有碑,山前有庙,碑前庙前都有许多刚烧完的香,晨雾笼罩着石山,又逐渐被晨光所驱散。

    山顶有棵小松松下一名道人。

    道人身上已被雾水沾湿透了。

    仙鹤、燕子与猫儿都不见踪影。

    直至朝阳跃出天边水汽云层,投来的阳光一下变得灿烂而明亮,其中带着的温度仅仅片刻就在薄雾彻底驱散,天地一片清明。

    清明之间,头顶又有白云飘来。

    “轰隆隆……”

    看似只是寻常的积云,凝实而厚重,一团一团的,可却隐隐传来常人听不见的战鼓声。

    道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抬头看向天上——

    积云分成好几片,从不同方向围来,有大有小,有高有低,许多积云上面都显出一道道神官天将的身影。其中最前面、最高处有朵小云,云端站着一名身着古老白袍的老者,老者须发皆白,低头看来,却是一脸冷漠。

    众多神官天将也都看向道人。

    这次的排场明显格外的大。

    “下方有些百姓住得很近,在下已托梦给郡官,请他们疏散了。诸位皆是神灵,便请再等三日吧。”道人却是一点不惧,对着上方说道。

    “……”

    老者依旧低头看他,面无表情。

    只是却也没有拒绝。

    确实如道人所说——

    云中皆是神灵,至少表面上,神灵要以德行为先,行事哪能都与凡间人一样?

    道人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等天更亮一些,下方果真有官吏策马而来,带着近处几个村庄的百姓离去,有百姓离去之前,还来山下上了香,祈求保佑,却不知求的是谁。

    说是三日,也只是眨眼间罢了。

    本书大概会在一个月内完结,本月底或者下月初,之后会写点三花娘娘现代旅游记的番外,大概会有个几万字的样子。至于今天这个番外,其实是起点年终的活动,本来以为会在本月底或者下月初发出来的,因为叫年终活动嘛,结果比想象的提前了些。不过这也是茉莉很早之前就想写的一个番外篇,本身不属于正文,大家喜欢就看,不喜欢就当没有看到,反正也不要钱,图个乐子。

第662章 四季钟响

    秋风掠过大地,草木微动。

    原先“借来山”周围还有几个村落,都是很小的屯子,如今已空无一人。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唯独“借来山”上飘着浓重的白云。

    “轰隆隆……”

    吹过大地的风一下变得急促,原先只是微微摇晃的禾草猛然低下了头,树木也弯下了腰,枝条哗然抖动,叶子被风拔走。

    头顶的战鼓声又响了起来。

    盘坐山巅的道人也站起了身。

    天上白云中依旧人影攒动,几乎都是有名的神官天将,以斗部星官与火部正神为主,若是细数,说不定不少位都在青史上留有名字,其余的在这天地间应该也有些名头,放到下界,妖鬼之中,都是要吓跑不少妖鬼的。

    站在云头上的,自然便是天钟古神。

    不知哪位天将擂鼓,打得震天响,仅仅只是听见,就觉得震耳欲聋,体内热血也随之沸腾起来。

    “倏……”

    肃杀之气如有实质,扑面而来,使得松树也落下了针叶。

    道人抬头与他们对视着。

    心中想的却是——

    多年前在北方,北方数位妖王,扰乱人间,除了山下这位以外,别的都是被天宫神灵剿灭的,当时天宫清剿他们也就是这般阵仗吧?

    此时高高仰头望去,只见天钟古神低眉垂眼,冷漠俯瞰大地,身边自有神官为他说话,朝着下方喊道:

    “伏龙观当代传人,罔顾天条,蔑视天威,凡人之躯,竟欲染指登天路,掌控神灵,其心可诛,而今天钟大帝亲率火部正神、斗部星官与天宫天将下界而来,还不束手就擒?”

    声音在天地间回荡不绝。

    道人拄着竹杖,根本不理他。

    此时他的眼中只有天钟古神。

    天钟古神亦是如此。

    相比起宫观庙宇中慈眉善目、既有仙气也有威严的神像,这位古神只穿着古老的白袍,虽然须发皆白面容也不算老,却根本没有表情。

    双方凝视片刻,云端上的天钟古神招了招手。

    身旁神官立马会意,看向远方云上:

    “请诸位神官天将降妖除魔!”

    “轰隆隆……”

    擂鼓声一刻也没有停止。

    火部正神、斗部星官与众位天将互相对视,随即在东边一朵云上,一名壮硕的银甲天将先走了出来,手提一柄银枪,对着下方遥遥一指。

    “刷……”

    一道神光从天上斜斜打下。

    神光落地之处,正是道人的位置。

    道人却只是挥了挥袍袖。

    神光还未落地,就已烟消云散。

    云上众多神官天将再次对视。

    方才银甲天将所施一击,像是对道人的试探,又像是对天钟古神命令的敷衍,一下过后,又迟疑了。

    道人也没有管他们。

    直到天钟古神从下方收回目光,冷眼扫过他们,终于开口道:“这一代的天宫就养了你们这群贪生怕死的神官天将吗?”

    声音苍老而沙哑。

    身边神官顿时会意,加重语气:“火部正神,斗部星官,众位天将听令,立刻下界,降妖除魔,违者,立斩!”

    “轰隆隆……”

    战鼓声顿时更加沉闷如雷。

    天上的云也动了起来。

    一个个神官天将走到云层的最边缘,面上或多或少都提起了战意,各自拿出法器神兵,紧盯着下方那名道人。

    或是准备施法,或是迈步下界。

    一时众多神官天将从白云上倏倏而下,或是化作一道流光,落在山上,或是直接轰然下落,砸在地上,亦或是缓缓飘下,停在半空,呈一种包围之势将道人围在其中,又不断抬头,与天上的神官交流时机。

    天上神灵一点头,时机便到。

    “杀!”

    众多神官天将毫不犹豫,要么一齐冲向道人,个个如光如电,快得惊人,要么各施手段,神通尽显,满天法术与神光。

    与此同时——

    道人将眼睛一闭,手掐法印。

    “轰……”

    一身法力汹涌而出,顿时化作满天火海,蓄积于他身边。

    几乎将整座山笼罩其中。

    “不好!”

    “危险!”

    众多下界作战的神官天将还没冲到道人面前,就感觉一阵惊人的热浪与灵韵扑面而来,多年与妖魔作战的经验使他们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于是纷纷拼尽力气停住飞行——冲过来的时候虽然迅速无比,却也不见多少凶猛,如今陡然停住,才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甚至有余力的,还得伸出手,拉住身边同袍。

    若是实在冲得快的,或者排到前面的,如何努力也停不下来,也没有人拉的,便一边竭尽全力停住,一边将一身神力全都化作护体神光。

    终于还是有人沾到了火焰。

    “嘶……”

    护体神光像是泡雪一样,在火中迅速消融。

    运气好的,一边往来处跑,可以在护体神光消融殆尽之前得以脱身,运气差的,被烧到身躯,立马便显出伤势。

    “轰……”

    火焰散开些许,让开了山头的位置,显出道人的身影。

    “在下姓宋名游,伏龙观当代传人,因无德之神扰乱天宫,既乱神道,又阻民生,因此特地出手清理。此举上顺天道,下应民心,实乃造福于天宫众神与凡间生灵之事,诸位神灵,若有德行,不可阻碍!在下所行之事,也与诸位无关!”

    道人自然知晓这些神官天将中,除了少数一部分不常外出征战,此外都是些生前就精于争斗厮杀、战场搏命,死后被封神官天将,又在多年为神生涯中经常下界与妖魔鬼怪作战的,可谓能征善战,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此前之所以犹豫,大多也不是因为贪生怕死。

    世人皆重忠义仁善之辈,品行不端者,再有本事,也惹人唾弃,唯有品行过硬,又有本事的,才最惹世人敬重——他们能被封为神灵,自然大多都是忠义仁善之辈,世事如何,心中自然有秤。

    何况自古以来,除了雷部正神可以降雷罚人之外,他们这些神官天将,征战也是面对妖魔鬼怪,甚至别的神灵,哪里有对人下手的?

    这是第一点。

    二来他们都不是傻子,伏龙观当代本领如何,他们大概是清楚的,如今天钟帝君站在上面,叫自己等人先上,不是把自己当炮灰吗?

    生前要么武艺高强,要么能征善战,且都是忠义正直之士,自有一身骄傲,这才赢得一世名声,死后被人追捧成神,又不知多少年,才有如今位列仙班的地位,有如今妖鬼皆惧的神力,如今却成了围殴伏龙观当代的一员,且明知是死,谁能愿意?

    因此道人率先留手,顿了一下,环看他们一眼,这才继续说道:

    “在下精于火法,此火虽然比不上火阳神君,却也是大小暑灵韵化作,十分刚猛,在下即将将之铺展开来,若是诸位还有德行操守,不愿帮助天帝逆天而行,也不愿被火焰所伤,火焰一到,退回天上即可。”

    说完这句,便一抬手。

    “结阵!”

    天上的神官高声喊道。

    想让神官天将们结阵应对火焰。

    “轰!”

    几乎同时,火焰也陡然散开。

    火焰自山顶朝四周弥漫,沿着天空铺展开来,像是由火焰汇成的层云,像极了当时火阳神君的手笔。

    神官天将们见状,纷纷退回天上。

    有德之神不愿与之对抗,无德之神不敢与之对抗,这滔天的火焰威力是实打实的,给了他们一个避战的极好理由,若是有人执意不避,这滔天的火焰也许不见得能将他们结的大阵击溃,但烧死一小部分神灵,尤其是只有一两个的话,还是很轻松的。

    一时所有天将都避回了原位。

    “结阵!结阵!”

    战鼓擂得震破天一样的响,天钟古神身边的神官高声催促道。

    神官天将们懒散响应。

    “……”

    天钟古神依旧面无表情,低眉垂眼盯着下方,却是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神官莫要指望这群神官天将了,随即又高高抬起手。

    是一双枯槁的手。

    宽大的袖袍随之滑落露出手臂的枯细和皮肤上的皱纹,苍老远胜他的面容。

    隐隐有死气弥漫。

    随即朝着下方一按。

    “嗡……”

    天云汇聚而来,裹挟着灰白神光,在空中汇聚成了一只无形的大手。

    大手还在高空之中,只在云下,便已十分巨大,粗粗一估,怕是起码有十几里的长宽,在地上与山上投下大片的阴影。

    刚一成形,便随着天钟古神的动作,朝着下方迅速拍来。

    “呼……”

    大手带起狂风。

    仅仅刹那,这只巨手就到了“借来山”的头顶,在地上投下的阴影越发巨大,手上的神光又越发耀眼,带来巨大的威压。

    满天火云也被打出一个洞。

    “咵嚓……”

    大手还在百丈之上,身边的松树就已被风压断了枝丫,旁边山上细草更是狠狠贴到了地上,又在高温之下迅速燃烧起来。

    “篷!”

    大手到山顶时,山上许多碎石已经成了齑粉,山石也裂开了裂缝,草木被风一吹,便什么也不剩了。

    道人衣襟被风吹得乱摆,发丝更是随之而舞,同样伸手,顶向上方。

    铺满天空的火云陡然收缩,火光凝聚之下,亮得刺眼,火中温度与灵力灵韵也随之凝聚,带来更霸道的威力,刹那之间便聚向这只大手。

    “轰……”

    灵力与神力碰撞,一声巨响。

    刹那之间的亮光像是天上多了一轮太阳,随即气浪与火焰朝四周荡开,扫平天云。

    众多神官天将迅速避向远方。

    “有些本领。”

    天钟古神低头看着他,声音嘶哑苍老又平静:“不愧是地圣的传人……”

    “过奖。”

    “四时灵法夏季灵力。”天钟古神眼睛一眯,“便看你是否青出于蓝了。”

    话音一落,手掌一翻。

    手中出现一口古钟。

    古钟小如铜铃,刚一出现在他手上,就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天空一个巨大的古钟虚影。

    “咚……”

    天地间一声悠长钟声,上达三十六重天之上,下到阴间地府之下,天上所有神灵,地下所有阴鬼,乃至于人间所有妖魔精怪与修士,但凡是超凡脱俗能感知灵力的,都听到了这一声钟响。

    “呼……”

    地上又吹了风。

    这次是寒风,是北风。

    满天火焰刚刚消散,天地间仍留炽热余温,大暑小暑至阳至热的灵韵更是仍在天地间肆虐,此刻温度却明显降了下来,火焰中至阳至热的余韵也在这钟声与寒风之中消失得干净。

    应运营助理的请求PY一本书——

    一个凡人少年因为一次意外而误入仙道,在求仙路上挣扎前行。仙路难于登天,面对重重险阻,他的求道之心依然不减分毫。

    再回首,青山依旧在,故旧皆白骨。

第663章 封锁四时

    距离“借来山”极远之处。

    三花娘娘变作猫儿,与一只燕子一起,趴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只从草丛里悄悄探出目光,看着遥远地方的动静。若非一只猫儿与一只燕子躲在一处过于奇异,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寻常动物一般。

    黑压压的神官天将,下界围剿,铺开如云的天火,巨大的手掌,耀眼的光泽与火焰,震耳欲聋的钟声,随即又是寒风……

    一片雪花飘然落下……

    一切都映在猫儿与燕子的目光中。

    热冷交替,猫儿不禁打了个抖。

    “那个是谁?”

    三花娘娘不禁问向身边鸟。

    “天钟古神,又叫天钟帝君,凡间也有叫天钟大帝的。”燕子转头详细讲述,“天宫现存最古老的神灵之一,精于斗法。”

    “很厉害吗?”

    “世间神通法术无数,互有克制,天钟古神自然厉害,但他对于先生,最厉害之处莫过于这口‘四季钟’。”燕子说,“四季钟可以掌控四季更替轮转,先生修习四时灵法,法力最玄妙之处,便是根据四时,妙用无穷,很可能被其克制。”

    “那怎么办?”

    “三花娘娘莫要过于担忧。”

    燕子自己忧心无比,却还劝三花娘娘莫要担忧,同时说道:“天钟古神还有一口‘死钟’,同样克制生灵活物,人道修士,先生既已去坝树龙池寻了生机灵韵来应对,对于这‘四季钟’,定然也有应对之法。”

    话音刚落,远方便又是一声钟响。

    “咚……”

    钟声悠长,回荡不绝。

    一时之间,天地皆知。

    不知多少阴间鬼魂为之惊惶,不知多少深山妖怪莫名慌张,天上神灵纷纷往地下看来,世间的大妖、阴神地神、有道行者包括以武入道者全都有所感应,要么勒住车马,要么停下脚步,亦或是走向高处,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向远处。

    那是远到看不见的地方。

    猫儿与燕子却看得见——

    伴随着这一道钟声,天上巨大的古钟虚影轰然落下,顿时整座“借来山”,包括周边上百里都被古钟虚影笼罩其中。

    古钟扣着大地,天上飘来几朵云雾。

    云雾一过,恍惚之间,前方天地一下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满天飘舞的雪花不见了,天上的古神不见了,山上的道人也不见了,甚至就连前方那座“借来山”都从大地上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平整无边的秋意大地,良田百里,沃土千亩。

    “跑哪去了?”

    三花娘娘立马站了起来,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这幅画面。

    恍惚之间,眼前依然是这番景色,忽然眼睛一花,又成了一片雾蒙蒙。然而她还没看得清楚,就又变了回来。

    撤退到极远处的神官天将们和他们一样不知所措,立于云端,不断环顾。

    “应当是天钟古神用‘四季钟’笼罩遮蔽了前方大地,将其化作他的法域神国。”燕子一眨不眨的看着前方。

    “什喵意思?”

    “天钟古神虽然强大,‘四季钟’也是很了不起的上古至宝,若是放开了用,转换一州几州甚至一国的季节也能做到,然而力量分散终究不如凝于一处来得强大,尤其是面对先生这样的对手。”燕子说着顿了一下,“于是笼罩前方一地,方圆百里,百里之内的四季轮转,便都在钟响之间。”

    “……”

    猫儿听得一愣一愣的。

    燕子久久没有听见她的回应,转头看了眼她的神情,愣了一下,又连忙补充了句:“这些也是前段时间老祖宗托梦告诉我的。”

    只是猫儿却没有忧心这个。

    她只是睁圆了眼睛,又趴了下来,盯着前方说道:“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么厉害,才能帮得上道士呢?”

    此话一出,燕子也沉默了。

    ……

    天钟笼罩之下,山水依旧。

    对战双方依旧一方居于穹顶,冷眼俯瞰天下,一方站在山上,从容应对一切。

    四季钟不光可以控制四季轮转,轮转之间,四时灵韵也在它的影响之下——不光天地间的四时灵韵,包括道人的四时灵力,只要离开了他的身体,出现在天地间,便也会被四季钟所影响。

    “你修习的是四时灵法,四时灵法倒是妙用无穷,在善用者的手中,可谓难以对付,然而在此地,你的四时灵法没用了,一生辛苦修出的时节灵力没了所有妙用,你又当如何?”

    天钟古神却没急着立马攻击,而是不急不忙,又一摊手。

    手中再次出现一口古钟。

    古钟小巧,有如铜铃,上面密密麻麻皆是上古文字大道妙纹,死气弥漫。

    古神将之一抛,化作一口人高的大钟,悬浮于他身边。

    “咚……”

    又是一声悠长的钟声。

    这声钟声,却只回响于这片小天地,借来山方圆百里,四季钟笼罩之处。

    这片小天地原本就已进入寒冬,生机闭蓄,霜雪催人,如今这声钟声一响起,立马便有一股死气席卷而来,掠夺万物生机。

    死气宛如声波一样落地,从四周朝着道人围拢而来,如有实质。

    “哗……”

    地上的草木立马枯黄,枯黄的草木与禾茬又瞬间发黑,全都软倒在地,只一刹那就变得腐败不堪,成片成片的,被风吹烂,述说着死气席卷而过的路线与痕迹。

    直到死气到了“借来山”顶。

    满山皆已枯黄腐败,甚至天也成了让人郁结的阴沉,一时宛如阴间地府。

    死气甚至席卷到了道人脚边,触碰到了竹杖。那根向来如青玉似的竹杖也从下方开始,变得枯黄,长出黑斑,有腐朽之势。

    可忽然间山顶却多了一道青光。

    “刷!”

    青光照亮天地,驱散阴暗昏沉。

    “呼……”

    一股青气从“借来山”顶散溢开来。

    这一道青光青气是如此可爱,不仅驱散令人郁结的天地阴沉,飘向远方,所过之处,枯黄腐败的大地也重新焕发生机——还未彻底枯黄腐败的草木只刹那间就重新挺立了起来,在昏暗中重新抽出嫩芽,若是已经彻底枯黄腐败、被风吹烂了,便从大地中冒出新的嫩芽来,破土而出,长成新的草木,比之前更为喜人。

    隐隐听得见一声龙吟。

    在此之下,死气就如昏暗阴沉一样,轻而易举的就被驱散了。

    竹杖亦复绿,绿得可人。

    “嗯?”

    穹顶之上的古神发出些许惊讶意外的声音,不过总体还是偏向平静。

    “咚……”

    又一声钟声响起,震耳欲聋。

    死气更加汹涌的席卷而来。

    山顶青光亦散出更加磅礴的青气。

    一方死气浓重,一方生机盎然,双方只一触碰,便消失无踪。

    “看来伱有些准备……”

    古老神灵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冷眼俯瞰下方,只是收起了“死钟”,淡淡说道:“四时灵法修来困难,若无诸多妙用,便与任何寻常灵法相比都有不如。此方天地四时在我手中,就算不用‘死钟’,你也没了反抗之力了。”

    说是如此,却仍不肯轻易下界,与道人相争,而是一摆长袖。

    “咚……”

    四季钟陡然一响,震天动地。

    冬去而春来,万物复苏。

    “咚……”

    春去而夏至,蓬勃灿烂。

    “咚……”

    夏去而秋来,成熟而衰。

    “咚……”

    冬日复归,生机闭蓄。

    这般四季轮转却不只是影响天地,身处其中的道人也受其影响——四季每轮转一回,天地草木荣枯一度道人也老一岁。

    然而道人却是不急不忙,只站在山顶,以竹杖点在山头。

    “嗡……”

    一道灵光散溢而出,波及整座山。

    “轰隆隆……”

    整座山陡然颤抖起来。

    随即便是轰然一声,如山崩地裂。

    一层封印被破开了。

    骤然之间,整个“四季钟”笼罩的广袤大地上,甚至“四季钟”笼罩之外的区域,广袤的禾原大地上,四面八方,都有不同色彩的灵光自大地中显现出来,以身下的“借来山”为中心,构成了一座繁复玄妙的大阵。

    四季灵韵,天时变化,皆在此处。

    “咚……”

    四季钟再次震响。

    这次天地四季却不转了。

    “嗯?”

    天钟古神再次皱眉,惊诧比先前更多一些:“这是什么东西?”

    “古神说得很对,但也不全对。”宋游同样不急不忙的对他说道,语气平静而诚恳,“古神有四季钟相助,此方天地四时灵韵确已不在在下手中,只是以在下看,也不见得在古神手中。”

    “你在此处预先摆了大阵?”

    “非也,只是很多年前,在下曾行走禾州除妖,此处有一位妖王,乃是大地水泽灵韵化身,虽无上古大能的本领却与当地几百里水网息息相关,难以剿灭,也难以封印,在下便在此处摆了一座阴阳四时法阵,封印于他。阵中阴阳不转,四时不变。今日正好用来对付古神的‘四季钟’。”

    话音刚落,下方便传来声音——

    “妖道宋游!我还以为真要被你镇死于此呢!没想到这么快便能重见天日!”

    声音响动间,整座山都在颤抖。

    像是要被山下之人掀翻了。

    山顶的道人与穹顶的古神同时从各自身上收回目光,低下头来,循着声音,看向山底。

    “天宫清缴?

    “你也有今天?”

    有水自山底流出,隐隐汇成人形,看向天空。

    原先这座阴阳四时法阵是用来镇压雪原妖王的,让他逃不开,也无法吸收灵气,要么慢慢消磨而死,要么等到很多年后,已经有了诛杀他的办法的后人来将他除掉,如今法阵被用来抵抗天钟古神四季钟的四季轮转之力,自然便困不住他了。

    刚出世的雪原妖王显然已经从宋游与古神的对话中知晓了如今究竟是怎么回事,自然兴奋莫名。

    “天宫古神,你先助我彻底破除封印,脱困而出,随即你我联手,一同将这道人诛杀于此,如何?”

    “……”

    道人面无表情,站着不动。

    天钟古神须发皆白,亦是一脸冷漠,面对着下方出世的大妖王,只是挥了挥手——

    “轰!”

    一道白光轰然打出。

    雪原妖王刚刚凝聚出来的水源化身,在此一击之下,顿时又破碎成雾了。

    “妖孽……”

    只是毫无感情的两个字,从中透出的,却是天钟古神对于这位雪原妖王发自心底的轻蔑与不屑。

    正儿八经的上古大能,天宫古神,一位大帝,岂会与之为伍?

    天钟古神继续看向下方道人。

    甩手一挥袍袖——

    “咚……”

    古老的钟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比先前更为震耳,法力与灵韵几乎化成实质,在天地间掀起狂风。

    地上法阵亦是灵光大盛,覆盖三百里。

    一方要四时听它号令,随意轮转,一方则禁锢四时,封闭阴阳,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天地间对抗。

    明明都是天地玄妙,可实在过于强大,对抗争扯之下仍旧显出实质,便见天地间狂风肆虐,灵光碎火,四时混乱,满是二者相争造成的神异。

第664章 人间借力

    大罗天,凌云殿。

    仙气云雾之间,有威严的声音传出。

    “战况如何?”

    “回禀大帝,天钟帝君与伏龙观当代似乎陷入了僵持。”

    “陷入了僵持?怎会陷入僵持?不是说天钟帝君的‘死钟’最克生灵活物、人道修士,‘四季钟’又专治四时灵法吗?怎么还会与伏龙观当代陷入僵持?”

    “老神也不知晓。”

    老神君恭恭敬敬的回答着:“帝君为了更好的压制伏龙观当代的四时灵法,双方交手没有多久,就以四季钟隔绝了天地,现在以那座石山为中心,方圆百里都已被隔绝,神官天将们根本进不去,也看不见其中景象,只是双方久久没有分出胜负,同时根据偶然散溢出的一些天地波动、灵韵玄妙推断,双方应是陷入了僵持。”

    “石山?”

    “便是禾原‘借来山’。”

    “禾原?禾原不是一片平地吗?哪来的石山?”天帝顿了一下,“难道是当年伏龙观当代镇压雪原妖王留下的那座山?”

    “……”

    老神君的声音也顿了一下。

    过了一下才有声音传出。

    “正是,正是那座山。”老神君声音恭敬,“天钟帝君闹的动静太大了。此前几百年间,他几乎从未显灵过,然而过去几个月他却在光州及其周边频繁显灵,很可能被伏龙观猜到他要下界,与之为敌,从而提前做了准备。”

    老神君声音顿了一下。

    “按理来说,伏龙观当代即使能与天钟帝君相抗,也不至于如此的轻松。老神猜测,其中奥妙很可能与当年之事有关。”

    “当年之事?”

    “这就不知晓了。当年之事如何,伏龙观当代是如何镇压雪原妖王的,只是周雷公全程亲眼所见。”老神君的声音一顿,又略有些紧张的补充一句,“老神也只是猜测。并无推责周雷公的意思。”

    “……”

    “……”

    “我有话要问你。”

    “大帝请讲。”

    “伏龙观当代为何知晓天钟帝君准备在禾州与之斗法?”

    “大帝怀疑老神?”

    “只是询问,你如实答便是。”

    “这……这……老神如何知道?何况大帝怎么确认他知晓天钟帝君准备在禾州与之斗法?若是伏龙观当代在禾州早有准备,他自然会挑选禾州以待帝君下界。而且他在禾州早有准备一事,也只是老神的猜测。”

    “那你既知晓伏龙观当代曾在禾原镇压妖王,为何不曾提醒天钟帝君?”

    “大帝与殿中诸位神君皆不曾想到,老神又如何能想到?”

    “……”

    天帝沉默了下来。

    殿中气氛似是有些压抑。

    过了好久,才又有声音传出。

    “之后又当如何?”

    “回禀大帝,双方陷入僵持,说明本领相差不大。然而人寿百年,神寿千年,人力比之神力向来后劲不足,禾州仍是距离天钟帝君道场所在的光州最近的地方,以老神所见,胜算仍在帝君。”

    “伱去吧,朕要亲自去看。”

    “老神告退。”

    “……”

    殿门大开,老神君驾云而去。

    ……

    眨眼之间,已是深秋。

    光州雾山的秋景十分有名。

    既因山上种满了枫树、铁杉、槭树、柿树等红叶品种,每到深秋,满山都会红遍,不同的树种红的时节和颜色又不相同,有的会呈现出鲜艳的血红色,有的则是火红色,有的只是黄中带红,让整片山斑斓而有层次感,笼罩在雾山常见的晨雾中,满山红遍又朦朦胧胧的感觉更是非同一般,同时也因为这里是江湖剑道圣地、光雾山的门派驻地,红叶美景之中,又添几分江湖气。

    舒一凡刚一睡醒推开窗便见到了这般雾笼红叶的绝美山景。

    看似来到光州雾山已经十几年了,这般风景也应该见过十几次了,然而前面一些年他常常下山忙碌,为民除妖,山中红叶最好的观赏时期也就那么七八天,常常错过,就算不错过,一年也看不了多久,加上每年景色又都不相同,所以看腻是完全谈不上的。

    在窗前一站,便出了神。

    真是难得悠闲。

    昨夜好似做了个梦。

    梦见了先生。

    人年纪一大,就爱做梦。

    梦见先生倒是不算难得,却也不多见,当年那段旅程即使在他的生命里也算是很特殊的,这些年常常梦见过往与旧人,倒也梦见过不少次。

    有时梦见当年。

    当年的场景,当年的自己和先生,还有三花娘娘,一匹枣红马,对话行事又有些不同。

    有时梦见近期。

    自己一觉睡醒,或是在山中做什么,便有门人飞速来报,有一名年轻道人,带了一只三花猫,一匹枣红马,自称姓宋名游,乃是掌门的旧人,前来拜访,自己则匆忙穿上衣鞋,或是放下手中事情,前去相见。

    又或是自己行于某处,山间路上,亦或是再去参加安清柳江大会,一不小心,便听见了马儿铃铛声,转身便是熟悉身影。

    有时梦见将来。

    大安十年,夏秋交际,自己前往逸州,在一座想象中的高山上,道观中,见到了正在喂鸡的道人与正在嬉戏的三花猫,枣红马就在旁边安静的吃着草。

    只是梦中之事向来模糊,清醒之后便更会模糊,在舒一凡的梦中,哪怕是梦见当年,自己也最多梦见一名道人的身影,清楚知道他就是先生,却很少看得清道人的容貌。

    昨晚的梦倒是稀奇。

    一切都是如此清晰……

    先生的容貌,先生说的话,即使现在也仍然没有消逝。

    先生说什么来着……

    “!”

    舒一凡眼神一凝,陡然正色。

    那不是梦!

    “刷!”

    绝世剑客立马转身,三两下披上衣服,拿上佩剑,便出门而去。

    仅仅当日黄昏——

    “咚咚咚……”

    惊雷剑派的钟声亦是响了起来。

    此钟并不报时,寻常只在早晨、中午与黄昏会响起,一声便是晨练午练晚练,两声便是早饭午饭晚饭,若是连敲了三声,便是召请门中长老前去商议事宜,四声则连管事也请,五声及其以上便是大会,在山中的内门弟子只要听见,皆需到场。

    钟声越多,事宜越急。

    “咚咚咚……”

    此时钟声就没有停过。

    门中长老、管事与内门亲信弟子亦是慌张至极,片刻之间就已全部到位。

    舒一凡还请门中长老管事清点了一遍,若有光州本地人,便请回去。

    随即惊雷剑圣手提佩剑,神情凝重。

    “而今世道不稳,神灵无德者众,有无德之神下界为乱,祸害人间,舒某奉仙师之命,召请诸位,助仙师铲除无德之神!

    “舒某手中有一份名录,刚从州城衙门得来,记录着整个光州的道观庙宇,需请诸位内门弟子火速前往,星夜兼程,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全部赶到,并检查庙中是否有天钟帝君的神像。若有便留下来,若无便回门中,等候安排。

    “光州周边几州的道观庙宇也得前往,便请诸位长老管事辛苦一些。

    “……”

    底下长老管事、弟子门人皆是茫然。

    “天钟帝君?”

    “哪位仙师?”

    “我们到了又做什么呢?”

    “……”

    惊雷剑圣只是环顾一圈,四周便又安静下来。

    “正是禾州与北方那位仙师。

    “别的莫要多问,我等要做的,便是找到整个光州及其周边所有供奉有天钟帝君神像的庙宇,等到冬至那日子时一过,全部弟子一同动手,将之斩碎,不得有误。随即留守当地,不准有人再立再供。在此之前,需请诸位把守秘密,莫要宣扬出去。”

    砸碎神像?

    众人震惊。

    却也神情郑重,抱剑称是。

    声音铿锵,响彻雾山。

    “斩碎神像之时,若有旁人问起,亦或阻拦无需遮掩,只报光州惊雷剑派名号、如实讲述即可。”

    简简单单一句,却是对于如今惊雷剑派的实力、在光州民间威信名声的绝对自信。

    “是!”

    不多时,一名名剑客带上长剑与马,皆领命下山而去,在雾山脚下分开,很快散于江湖中。

    武人自有冲天豪情。

    更何况斩妖多年的惊雷剑派。

    只是此次不同。

    此次要斩神灵!

    ……

    长京,相府。

    几经风雨几经浮沉,如今的俞坚白早已不是当年逸都城中初见、年迈不误风流的俞知州了。

    十八年岁月风霜,以及政务烦劳,早已使他成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容颜一天比一天老,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却还得强撑下去——如今天子宠幸国师妙华子,然而妙华子所行所为与他师父当年截然不同,作为宰相的他是唯一一个能在朝中勉强与之对抗的人,若他倒了,便再无人可以制衡这妖道了。

    如今这间大厦,是他在支撑。

    朝中有识者皆不愿他倒下。

    “唉……”

    俞坚白叹了口气。

    惟愿得一明君,天下太平,百姓安生。

    没有多久,外面有人来报。

    “刘尚书来访。”

    当年逸都知县,后来普郡太守,再后来调任京官的刘长峰,如今已成当朝大员,正任礼部尚书。

    双方见面,刘长峰便一阵行礼。

    俞相请他坐下,看了茶水,语气亲近:“长峰最近睡得可好?”

    “俞相也做梦了?”

    “……”

    双方对视一眼,都已明了。

    闲话便已不必多说。

    “先生行走天下以来,斩妖除魔不知多少,行事一向为民,如今托梦于你我,又涉及这位古神,定有特殊与为难之处。本相是无条件信任先生的。”俞坚白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便请长峰托职务之便,先行下令,送书光州、越州、禾州、寒州、路州与络州几地的官府衙门,将之从道观请出,不准再供。本相这就上书,请奏陛下罢黜神灵。若陛下允准,自然是好,若是不准,本相咳咳离油尽灯枯也不远了,先斩后奏总比抗命不尊好,陛下也不会因为这等小事为难本相。总之定不连累长峰。”

    “俞相哪里的话?下官与先生也是旧识更曾在禾州亲耳听闻先生除妖事迹,亲眼见证先生除妖为民,下官对于宋先生又何尝不信任呢?何况相比起一位从未听过的神祇。”

    “无需多言,便先去吧咳咳咳……”

    “俞相注意身体。”

    “知晓了。”

    “下官告辞。”

    尚书躬身退出,出门而去。

    老相稍候片刻,也骑驴入宫去。

第665章 猫真可怕!

    “回禀大帝,事情有变!”

    一道听来十分年轻的声音传出,乃是赤金大帝身边的提笔官。

    “何事慌张!速速讲来!”

    “今日人间冬至,刚过子时,天钟帝君在人间的神像便几乎被人斩碎殆尽!”

    “什么?何人所为?”

    “乃是人间光州的一个江湖门派,名曰惊雷剑派,门下弟子门徒众多,好习武,常常下山斩妖除魔,为民除害,在光州及其周边都很有威信,名声向来不错。加上人间朝廷礼部祠部司下发的公文,要求罢黜帝君,因此道观庙宇少有敢阻拦者。”

    “好一招釜底抽薪!”

    “……”

    “如今帝君在人间的神像还剩多少?”

    “回禀大帝,所剩无几。在光州及其周边州郡的神像几乎被一扫而空,还有剩下的神像,也都在距离禾州很远的地方了。”

    “难道就没有一家宫观敢于阻拦吗?”

    “武人好勇斗狠,又有朝廷命令……偶有……偶有阻拦者,听说乃是奉伏龙观当代之命,便都不再阻拦了。”

    “好!好啊!”

    天帝瞬间就已知晓是怎么回事,只是没有想到,伏龙观当代在人间竟已有这般影响力。

    “速去!下界降旨,惩治武人,重塑神像,不得有误!”

    “是!”

    提笔官领命而去。

    “再请诸位神君前来商议,离龙老神君也请来!”

    “是!”

    拨帘官也领命而去。

    ……

    大约三日之后。

    提笔官更为慌张,再度来报。

    “回禀大帝,凡间那些武人守在宫观庙宇之中,不肯离去,但凡有人来重立神牌,重塑神像,便都被他们所阻。凡间人一听他们乃是来自光州惊雷剑派,便都不再、不敢违逆,还将神官托梦当成了邪神、妖孽所为。”

    提笔官说着顿了一下:“又听他们乃是尊奉伏龙观当代的指示,大多便……”

    提笔官的话没有说完。

    天帝自解其意。

    震怒之下,再次问道:“为何这些武人还没得到惩治?”

    “回禀大帝,按照天条律法,神灵各司其职,这等人间凡人亵渎神灵、大逆不道需要惩治的事情应当交由雷部负责。”提笔官更加战战兢兢的说道,“三日之前,小神就已将事宜交付给了雷部,然而今日雷部回称,回称,神灵神像本就由凡人塑造,断无因凡人捣毁神像就迁怒惩治的道理,若行此事,则不配为神。更何况、更何况天钟帝君六百年未曾下界显灵,凡间此事又有朝廷的公文允准,并不不妥之处,故按天条,不予惩治……”

    “嘭!”

    白玉龙椅响如雷霆。

    天帝顿时大怒。

    脑中迅速闪过几条对策,用于弥补,然而刚站起身准备下令,稍稍一顿,又无力的坐了下来。

    伏龙观当代选在冬至这日,定是二人相争的关键时刻,如今三日过去,自己要想弥补,还得花费更久的时间,到了那时,这场斗法恐怕已经决出胜负了。

    便只得如老神君所说——

    天钟帝君至少为天宫消耗了伏龙观当代一些准备,伏龙观当代也为天宫消耗了一位足以威胁天帝权柄的古神。

    只愿帝君将之重伤。

    ……

    禾州,借来山。

    四季钟笼罩之下,神灵与道人都显出疲惫之色,然而胜负却已分出。

    “古神,此处四时之力如今已在我手中,你我形势逆转了。”

    “竟能断我香火!好手段!”

    天钟古神语气虚弱,却依旧淡漠。

    说是如此说,可他能够想象到要做到这一步有多么不容易——

    人间道观庙宇既然供奉神位,必有敬神之人,道观道士与庙宇庙祝都是神灵的侍奉者,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供神,而且道观中也不乏有道行会法术的,岂能容忍人随随便便冲进自家道观庙宇捣毁神像?

    更遑论几州神像一同被毁。

    天宫天帝可能坐视不理?

    “时代变了。古神的时代早已逝去而今这个时代,已不属于古神了。”

    道人也疲惫虚弱的答道。

    然而语气却依旧诚恳。

    天钟古神于云端之上低下头来。

    道人也于残破的“借来山”顶抬头望去。

    双方目光稍一对视。

    “请古神赴死!”

    道人眼神瞬间一凝,原本虚弱的身体一下再度爆发出极强的精力,眼中绽放灵光,只轻轻一挥衣袖,便有一股清风前来。

    “呼……”

    清风托着道人直上云霄。

    “……”

    无声无息间,阳光陡然变得刺眼,至阳至刚的灵力充斥在天地间,明明刚过冬至,却仿佛到了大暑。

    而今“四季钟”声已经无法响起,此处四时灵力已经不在天钟古神,而在宋游——天地四时顺应于他,对于宋游而言,就像自己每时每刻、每使出一分灵力,都处在最好时节,都有天地相助。

    “轰!”

    道人袍袖一挥,便是漫天火云。

    四时灵力相符,又有天地时节相助,一时间真当好比火阳真君亲临当场。

    天钟帝君亦拖着虚弱身体迎来。

    只是这等存在斗法,少有一招一式蛮力相抗的,胜负早已不在之后的打斗中,而在之前的相争中就已然决定了——谁掌握了此方天地的四时之力,这就是谁的主场。

    ……

    禾原覆盖了一层积雪,又成了雪原。

    雪原莽莽,大地起雾,雾随风走,像是在地上流淌的河,遇上树桩大石便分流成两边,都可以清晰看见痕迹。

    然而雪原仍然还是一片平整,只是风雪天气之下,看得没有那么远了,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白茫茫,看不见大地起伏,就连树都只有可怜的寥寥几棵,在风雪之中挺立。

    离原先借来山极远之处地上长着一棵小树,还不到一人高,小树探出一根枝丫,像是一把伞一样,刚好遮住一小片风雪。

    伞下坐的便是三花猫与燕子。

    猫儿没有自己玩耍寻乐,没有分心做别的事,也没有去往别处,只是端端正正的坐在树下,风雪中留下一个端正的背影,望向远方原本借来山的位置,一条毛绒绒的尾巴在身后无意识的左右摇晃,雪地也被她扫得干净。

    “是不是要到大安九年了?”

    “好像已经大安九年了。”

    “时间过得好慢啊……”

    “三花娘娘说得是。”

    “又过得好快啊……”

    “三花娘娘说得也是。”

    “……”

    两只小妖怪没有目的的闲聊着。

    准确来说,是一个说话,一个附和。

    忽然之间,远方一声钟响。

    “咚……”

    不管看见的是一片如常的景象,亦或是重重云雾遮掩的一片区域,所有景象云雾在这一声钟响之下,全都由上至下消散。

    像是一场幻境的消融。

    “借来山”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却已不复以前险峻奇美,而是变得残破。山头缺损,处处裂纹,本就已支撑得艰难,偏偏上面满是被烧得赤红流动的流岩,要说奇特,反而更胜此前了。

    “打完了!”

    猫儿瞬间来了精神,也瞬间站了起来。

    抖抖身上积雪,随即变为人形。

    “篷……”

    “哗……”

    头顶撞到了原先头顶上的树枝,树枝抖动之下,又洒落更多的雪,都落到女童的头顶上,甚至钻进衣领里,她却浑然不觉,只一只手抓起旁边的褡裢与锦袋,挎在身上,一只手抓起旁边燕子,塞进褡裢里,同时拿出小旗子。

    猫的反应与速度有多快,曾为猫儿神、又有不低道行的猫的反应与速度又有多快,燕子实在想象不到。

    只知道自己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甚至于连反应的空间都没有,就已经被抓到了她的手中,再一瞬间,就出现在了褡裢里,等他艰难的从满是腊耗子、咸鱼干的褡裢里探出头时,三花娘娘已经开始挥舞起小旗子,召出白鹤了。

    “……”

    燕子也看向前方,张了张嘴,但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只继续缩在褡裢中,瑟瑟发抖。

    就这么一犹豫,三花娘娘已到了鹤背上。

    “无敌漂亮大仙鹤,快往前面飞!”

    “呼……”

    仙鹤俯下身子双腿迈步,沿着雪地奔跑起来,同时展开翅膀,轻松几下,就已乘风而起。

    前方一片大战后的光景。

    一股热浪随着封锁的解除而荡开,消融借来山下的冰雪。

    甚至热浪跨过数十里雪原冰川,与乘鹤飞过去的一猫一鸟触碰时,都还是温热的。

    三花娘娘十分精神,也十分期待。

    燕子能感觉得到。

    她好似一点也不怀疑先生会在这场斗法中失败,又好似,无论这场斗法谁胜谁负,只要结束了,她都要第一时间到达那方。

    “呼……”

    仙鹤挥动翅膀,带领他们乘风而去。

    借来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

    数十里的距离,眨眼即过。

    远方仍有神官天将在守候着,看到结果之后却迅速就离去了,甚至都没有管他们。

    两只小妖怪也靠近了借来山,看见了这片被神灵大战摧残的土地,也看见借来山下有一名道人,拄着竹杖从山上下来。

    道人手中拿着两个小古钟。

    在手上像是两个铜铃。

    一个死气缠绕,一个玄妙无比。

    道人拿起其中一个,放到手上仔细打量片刻,随即一阵用力。

    “嘭……”

    一声碎裂的声音。

    再将五指张开时,手上古钟已碎裂,裂处全是亮白光泽,随即顿时化作无数光点,消散于天地之间。

    随即又拿起另一个古钟,再次查看,倒是将之收了起来。

    道人停住脚步。

    抬头看向远方苍穹。

    头顶满是雪云,一片杂乱茫然,神官天将早已消失不见,就算有来自天宫的窥探,也立马就将目光收了回去。

    道人这才收回目光,又看另一方。

    天上有鹤来。

    “哗……”

    仙鹤张开巨大的翅膀,贴地滑翔,缓缓放下双腿,落地奔跑,几百丈的距离眨眼就已跨越。

    一名女童从鹤上跳下,化成猫儿。

    褡裢锦袋都散落在地上,伴随着一只从褡裢中飞出的燕子。

    猫儿依然跑近道人,又在他面前停下,先看他几眼,然后坐下舔爪子,一边舔一边仔细打量他。

    倒是燕子飞过来,率先开口:

    “恭喜先生斗法取胜。”

    猫儿便也放下爪子,坐得端正,同样仰起头看向道人,学着说道:

    “恭喜道士斗法取胜。”

    道人一脸如常,亦是一身轻松,一点没有大战后的疲惫,对他们微微笑了笑:

    “多谢……”

    随即弯下腰来,抓起猫儿抱着。

    天气寒冷,猫儿也一身冰凉。

第666章 传统在往下延续

    “你把山都打烂啦!”

    三花猫贴着他的胸口,四只小爪子一阵猛蹬,几乎是踩着他的身体和衣裳往上爬,直到将头从他的肩膀处探出来,看向他身后的借来山。

    此时的借来山,当真是一片惨状。

    “无妨……”

    道人转过身去,也看向这座山。

    “唔又看不见了!”

    猫儿又在他怀里扭动,换着方向,继续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向石山。

    只见道人吹了一口气。

    “呼……”

    这一口气顿时化作寒风。

    大寒灵韵正好契合此时天地,只一祭出,“借来山”上顿时飘起了鹅毛大雪,原先山上通红的流岩迅速冷却,变暗变黑,残存的至阳至刚的灵力也逐渐被天地时节寒气所消弭,逐渐归于平静。

    “山上还是烂的!”

    三花猫伸出一只爪子,盯着借来山不眨眼睛,指着上面的裂缝说道。

    “就让它这样吧。”

    “山上的树子也没了!”

    “还会再长的。”

    “山上的石碑也烂了!”

    “这倒是……”

    道人刚将目光投向山底,听见三花娘娘的话,又将目光移了回去,挑了一个地方,又吹一口气:

    “呼……”

    “哗……”

    山上一块突出来的石头顿时裂开,碎石粉末刷刷而下,只留下一块新的石碑,上面还是写着那段话:

    明德六年二月,舒一凡与黑马自平州山神处借来镇妖。

    只是山已变了样子了。

    如今的它依然巨大巍峨,尤其是在无山无丘的禾原,更显得巨大,大得突兀,雄壮骇人。然而如今的它身上却满是裂缝,最大的裂缝甚至宽得超过了山上的官道,纵横交错,遍布山体,此外山上刚刚冷却的流岩也使它与此前容貌截然不同,若说奇异,倒是更为奇异了。

    既然是借来镇妖,本职还是不能忘。

    道人单手抱猫,另一只手掐了个法印。

    “倏倏倏……”

    顿时不知多少流光从他手上飞出,五光十色,浓淡各异,有的飞向四面八方,有的飞入借来山中,有的飞入山底,交织成璀璨夺目的网。

    在斗法中有所消耗与残缺的阴阳四时法阵被补足灵力,受到影响的山峰灵韵也被逐渐修复。

    “呼……”

    道人再度朝着山上吹了口气。

    原先隐隐从山底渗出来的泉水顿时又全都流了回去,一滴不剩。

    “嗡……”

    法阵再次生效。

    阴阳不转,四时不变。

    以山镇水。

    “妖道,若我有朝一日,还能重见天日,能灭你伏龙观满门,断你传承……”

    山中隐隐传来飘忽声音。

    前两个字还比较清楚,到后边就已模糊了,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几乎让人听不清楚。

    “刷!”

    道人怀中的猫儿瞬间扭过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愣愣说道:“三花娘娘好像听见谁在讲话!”

    “是……”

    “谁?”

    “山中。”

    “哦!那个妖王!”

    “对极了……”

    “他说什喵?”

    “他说,若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要灭我们伏龙观满门,断我们的传承。”宋游十分轻松,就像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只是说完,不由得对怀中猫儿补充了句,“若是那时候三花娘娘还在,伏龙观也还在,这妖王也还没死,偶然重见天日,三花娘娘可要记得保护我们。”

    语气像是逗小孩子一样。

    “好的!”

    猫儿却回答得十分郑重。

    “那在下就替多年后的道观晚辈谢过道行通天的三花娘娘了。”

    “不客气!”

    “呼……”

    道人最后吹了一口气。

    这次是对此方大地。

    方才一战,天钟古神虽然用四季钟封锁了这方天地,虽然他并无此意,但某种程度上也算是防止了战斗危害蔓延,然而四季钟仍然将借来山下的一大片土地笼罩在了里面,零散几个村落的村民倒是已被疏散,房屋却留在了原地,如今这些房屋连带着山下田地都受到了波及。

    道人这一口气,是从五方灵韵中得来的感悟,能使这片大地恢复原先的生机。

    虽然没法完全复原,起码原先的纤陌、田埂是无法复原了,但至少可以继续耕种。

    损坏的房屋也没法修复。

    然而道人可以在田地中多留一点灵韵,山下的田地定然分属于这几个村落,等百姓回来重建房屋,重新耕种,到了明年,便也算是有补偿了。

    做完这一切,才算了结。

    天上最后一道隐晦的目光才收回去。

    “走吧。”道人淡然开口说道,“请三花娘娘带我们离去。”

    “又要去哪?”

    “去天柱山!”

    “天柱山!”

    三花娘娘自然知道天柱山。

    已然去过两次了。

    从这里过去,隐隐也知晓方向。

    “篷……”

    满天黑云化作仙鹤,落在雪地上。

    风吹雪舞,天地茫然一片,世间好似只有黑白两色,就连道人的衣袍、燕子与仙鹤的身躯也没有弄乱这幅颜色,不同之处,只有一只三色的猫儿与仙鹤头顶的一点丹红罢了。

    “扑扑扑……”

    仙鹤扇动翅膀,吹起满地碎雪,助跑几步,便悠然的上了云天。

    燕子是个小点儿,还没有仙鹤眼睛大,努力的扑扇着翅膀,跟在仙鹤身边,翱翔于雪云中,十分自在。

    三花猫则十分怕冷,在道人怀中缩成一团,还仰头问他冷不冷。

    道人自然是不冷的。

    “伱打赢那个古神了?”猫儿继续仰着头,用一双琥珀似的眼睛把他盯着,眼中好奇,像是个要听故事的孩童。

    “自然。”

    “燕子说他很厉害!”

    “是的。”

    “那你怎么打赢的?”

    “在下顺应天道民心大势,自然事半功倍。”

    “那那个古神呢?”

    “身死道消。”

    道人说得十分平静。

    天钟古神很了不起不好说他与火阳神君斗起法来谁胜谁负,但他对宋游的威胁明显是要大于火阳真君的。二者都是上古时的大能,都不是靠德行功绩成就神位的,然而他与火阳真君却至少有着两点不同。

    一是火阳真君成神之后,差不多算是站在天宫火部的背后,也是民间名声极大的火神,世间道观道人修习火法,都是供奉火阳真君,降妖除魔时也是从他这里借火,多多少少算是对人间有所贡献。然而天钟古神却是几乎从不显灵,对于人间百姓,几乎没有任何贡献。

    二是当时火阳神君下界,对于道人的杀念并不重,与这次的天钟古神几乎是两种态度。

    道人对于他们,自然也不同了。

    三花娘娘听后,却很是担忧,略微垂下上眼帘,一双原本圆滚滚的眼睛也不再那么圆了,一张猫脸上竟也显出了皱眉的神态,看向道人。

    “那你要是输了是不是也是被打死了?”

    “自然。”

    道人说来平静,只是说完,伸手轻抚着她的背毛:“不过三花娘娘莫要担忧,在下自有本事。”

    猫儿不说话了。

    “对了——”

    道人盘坐鹤背上,询问他们:“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燕子说已经是大安九年了。”

    “回先生!今日刚到的大安九年!”燕子听见声音,飞得离道人更近了些,几乎是飞在仙鹤的背上“今天正好是大安九年正月初一!”

    “正月初一啊……”

    道人不由得看向下方。

    视线穿过云雾,能看见下方禾原。

    恍惚之间,禾原还是当初模样,覆盖着积雪,然而在这积雪之间,却常有村落房屋,偶有炊烟升起。

    “怎么好多房子都没有人?”

    三花猫同样看着下边,却是疑问道。

    “三花娘娘怎知没有人?”

    “因为没有冒烟子。有人的话,现在应该要煮饭了。煮饭就会冒烟子。”

    “原来如此。”

    道人还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她就已经自己看到了答案。

    只见下方大地之上,风雪之间,有着几条长长的黑线,像是搬家的蚂蚁,在雪地上从一个方向通往另一个方向,冒着风雪艰难行走。

    前方同样有一条线。

    只是不再是漆黑的一条实线,而更像是一条虚线,构成这条虚线的每个小点都要离得更远,更远更远,不过却是比人更大的小点——正是原先坐落在雪原边缘的一圈雪庙,庙中供奉的,正是以雷部正神为主的一群精于斗法、降妖除魔又愿意这样做的勤勉神灵。

    今日大年初一,正是祭神之时。

    人们排成一条长队,行走于雪地之间,以抗风雪,有人背着背篓,有人挑着担子,里头全是线香,要挨着挨着去好几间雪庙里上香,甚至一些同时离好几个错落都比较近的雪庙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龙,大家都在等着上香。

    所有雪庙全都冒着青烟,直冲云霄。

    甚至道人一行乘鹤从上空飞过时,都能够闻得到香烟的味道。

    这是当年听说过的盛况。

    也是当年不曾看到的盛况。

    今日看到了。

    不仅看到了,且是以一个更难得更全面的角度,看得更为清楚。

    “果然啊……”

    雪原的妖魔已经被除掉了,当地的人却还是遵循传统,来此祭拜曾护佑过他们的神灵。

    已经过了十四年了。

    也许还有很多个十四年。

    道人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至少就如今来看,但凡进了这圈雪庙的神灵,都不曾负了百姓的信任与香火。

    “呼……”

    仙鹤扇动着翅膀,飞离了雪原。

    此行斜着往东北方向,直去越州。

    直到此时,道人才松了口气。

    “呼……”

    脸上终于露出了疲惫之色,也总算显出了几分虚弱之态。

    “道士你冷着了!”

    三花猫直盯着道士看。

    “差得不多。”

    “被袋里有毛毛衣服,你先穿上!”

    “好……”

    道人遵循她的指示。

    唯有燕子默默飞了过来,收起翅膀,落在仙鹤背上,停在旁边。

    这时他才明了——

    天钟古神并没有那么好对付,先生取胜也并没有那般轻松,只是取胜之后,仍旧做出轻松姿态,仿佛不曾疲惫,也没多少法力消耗,就是为了防备天宫有可能的后手,例如那些神官天将,或是更加厉害的神灵。

    至于是谁,燕子不知道。

    前几日老祖宗与他托梦长谈,据说四方四圣正在闭关,短时间内多半无法出来,剩下一个虚无帝君,不知会不会下界而来。

    还有一个周雷公,也非同一般。

    甚至在法力消耗剧烈的情况下,先生仍然修复了禾原的阴阳四时法阵,将广袤农田恢复如初,且留下灵力作为弥补,这其实很冒险。寻常缺乏魄力的人绝对无法做出这样的决定。

    不过以先生的性格,不这样做的话,又很容易被天宫发现端倪。

    “可惜是在仙鹤的背上……”

    三花娘娘缩在道人怀中,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取暖,同时小声嘀咕:“不然的话,三花娘娘可以在这里烧一团火,给你烤暖!”

    “唳……”

    仙鹤似是听懂了,长鸣一声。

    猫儿听见,自是连声哄劝。

    杂乱的声音与风声并存,道人带着微笑看着她,下方禾原边缘上香的人仰头看着云中逐渐飞远的仙鹤,好像形势也并没有那般紧迫。

第667章 什么盐巴

    越州,天柱山下。

    不愧是曾经的仙山名胜——

    十年前越州还是一片荒芜,只有妖鬼,没有人烟,朝廷第一次移民北迁时宋游与三花娘娘、燕子还曾随同前来,那时越州才开始有人。直到现在越州也远远没有恢复到巅峰时期,坐在仙鹤之上一路飞来,下方人烟也远不及中原几州,然而这座天柱山居然已经有不少人了。

    山下甚至还支起了两个茶摊、一个馄饨铺子和一个浆水摊子,亦有当地村民将民房改成茅店,供来往游客住宿。

    今日上山的人还不少。

    大抵也是新春的缘故。

    此时道人坐在山下茶摊之中,旁边摆着三碗茶水,正冒着热气。

    自家猫儿化作女童,拿着水囊,前去浆水摊买浆水,正在给摊主讲价,希望给十文钱能让摊主将自己这个水囊给灌满。

    燕子也化作少年,却是在另一边去买馄饨。

    道人坐着不动,辛苦等吃。

    “客官真是小气……”

    浆水摊主终究是被这女童说服了,也可能是见宋游穿着道袍,是个道人便将女童当做了清贫道人的道童,囊中羞涩,这才如此纠缠,于是没两句便答应下来,接过女童的水囊。

    便见他一手拿着水囊,另一手用木勺舀浆水,水从囊口注入,如同牵了一根线,一滴也不洒出。

    “咕嘟咕嘟……”

    直至将整个水囊全部装满。

    一滴浆水也没有浪费。

    女童一脸严肃,看得目不转睛。

    旁人都以为她是被摊主的手法惊住了,实则是在观察摊主装满没有。

    “接好,小客官。”摊主将水囊递给女童,同时对她问道,“小客官从西北来?”

    “不是。”

    “那怎的也爱吃浆水?”

    “我家道士爱喝!”

    “尊师从西北来?”

    “也不是,他爱吃酸的。”

    “原来是这样。小人还以为几位客官也是近几年从陇州迁过来的。”摊主笑眯眯的对她说道,“收您十文钱。”

    “给……”

    嫩白的小手,十个铜子,磨得铜黄发亮,放到摊主手心。

    “你数数!”

    “一文也不少!”

    当然是不少的,更不会多。

    三花娘娘心满意足,带着浆水而回。

    几乎同时,少年也将三碗馄饨端到了桌上。

    三碗馄饨,三碗茶水,热气腾腾。

    在这料峭的早春时节,雾浓湿重的山脚下,能吃到这么一份热腾腾早饭,也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吸溜……”

    “这里的人好多。”三花娘娘刨了一口馄饨,对身边道人说,“前两次我们来的时候,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人多是好事。”

    “感觉之前都不长这样。”

    “是啊……”

    道人扭头看着四周。

    有人操着浓重的西北口音,应是西北气候变化、由湿转旱之后,从陇州等地区迁徙过来的,此事勉强也算是与他有关,是他带来的变化。

    只不过以如今他的心态,对此已经没有什么感受了。

    更多的是南方几州的口音。

    十分混杂。

    不知何时能够融合,亦或是永远如此。

    “等吃完了这碗馄饨,喝完这碗稀饭茶,你又变不成燕子了。”三花娘娘压低声音,悄悄的对燕子说。

    至于稀饭茶,是她对这种官道旁边、加了很多种料进去,导致很顶肚子的茶水的独门称呼。

    “三花娘娘不也变不回猫儿了?”燕子弱弱的回应道。

    “可以变成大肚子猫!”

    “……”

    道人对他们的窃语充耳不闻,只留意着旁边桌的游人的声音。

    “越州虽然百废刚兴,买卖好做,不过怕也做不了多少年,还是早做打算,免得又遭了灾祸。”

    “谁说不是呢……”

    “唉……”

    “唉……”

    两人双双叹气。

    道人转头看去,是两个矮瘦的商人,口音像是余州地区过来的。

    “今天上了天柱山,也算讨个好彩头,沾点仙气,希望以后顺遂一些。”

    “早挣够钱,还是回老家吧。”

    道人一边吃着馄饨,喝着茶水,一边暗自听着,实在忍不住,转身好奇问道:“敢问二位,北方战乱不是已经平定了么,听说越州的妖魔鬼怪之乱也被限制得很好,二位为何如此担忧,所担忧的又是什么灾祸呢?”

    两名商人一听,顿时闭口不言。

    见他是个道人,心下稍稍放松,这才互相对视,露出疑惑之色。

    “先生这是……”

    “在下刚到越州不知此处之事,只觉此地百废刚兴,应是一片欣欣向荣,听到二位担忧,不免疑惑,这才出言请教。”道人行礼,“请二位尽管放心,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先生说笑了,此地位于越州中部,先生不管从何处来,都定然走了几天了,哪有刚到越州的说法,应是刚到此地才对。”

    其中一人笑着纠正。

    “先生所言也不算差。若单说越州,地广人稀,土地也高产,确实一片欣欣向荣。然而大晏却并非如此。”另一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如今这个世道越来越不安生,先生岂不闻前些年逸州文汉王反叛,之后召州知州伙同当地军镇一同造反,前两年阳州北部的留王也反了,听说如今朝廷对于镇北军打压猜忌越发厉害,那位陈不愧将军,也就是护国公的族弟,对此颇为不满,已是北方人尽皆知之事。”

    这位也并没有细着往下说。

    不过宋游已然听明白了。

    越州禾州本身就是北方边镇连通大晏腹地的通道,数十年前,塞北人正是攻打禾州无果后,转而从越州南下,这才将越州变成一片死地。他们担忧的正是镇北军如同逸州以西文汉王、召州知州与阳州北部留王一样,起兵造反,随即从越州南下,带来战乱。

    镇北军即便没了陈子毅,凝聚力大幅降低,又被一削再削,一分为几,几度打压,实力仍然不是此前几位能比的。

    时局不稳,各地反叛。

    这个时代通讯不便,信息向来闭塞,如果一个传闻路人皆知,要么是有人在刻意宣扬,要么便是真的到了风雨满天之时。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好消息。

    道人不禁摇了摇头,感慨莫名。

    距离上次离开长京,距离上次走到越州来,也才短短十年间,大晏竟有风雨欲来之势。

    神道终究是人道附属啊。

    人间之事可比天宫之事艰难复杂多了。

    拱手谢过两名商人,回转头来,自家三花娘娘面前的碗里已经快要空了,只剩下两片野菜叶子、仅剩的一颗馄饨和泛着油光的汤水,而她正用小木勺舀着一勺馄饨汤,小心翼翼往嘴里送。

    送进嘴里,眯起眼睛,还微仰着头,又飞快的砸吧几下嘴,似是十分享受的样子。

    骨头汤确实香浓。

    宋游正待惊讶她吃得如此之快,甚至还想因此假装夸耀她几句时,稍一低头,便发现了自己碗里比刚端上来时还要多的馄饨。

    “……三花娘娘这是何意?”

    “什喵?”

    “三花娘娘的馄饨吃完了?”

    “碗里还剩一个呢!”

    “我碗里又是怎么回事呢?”

    “啥子?”

    三花娘娘拿着勺子,直愣愣的盯着他,一张小脸毫无表情,严肃极了,眼神亦清澈坚定不像是说谎。

    “一碗馄饨已够我吃了,三花娘娘何须如此。”

    “什喵?”

    三花娘娘左看右看,严肃说道:“快点吃吧,吃完好爬山了。”

    “顾左右而言他……”

    道人一边摇着头一边说道。

    “要加盐巴?”

    女童俯下上身,关切的盯着他。

    “……”

    道人加快了速度。

    吃完付钱,上山而去。

    越州本身称不上暖和,还好近日天气不错,山下只称得上是微寒,然而到了山上,寒意便明显加重。幸好肚子里胀鼓鼓的,腹中有食,身体自然而然就会暖和起来,加上走动倒也无惧严寒。

    慢慢往山上走去,心情倒也不错。

    山上同行者不少。

    “好多人啊。”三花娘娘没有多久就重新变回了猫儿,肚子不算鼓,迈着小碎步与道人一同走着,这也从侧面证明,她真的没有吃多少,一边走一边再次感慨,“这么多人,一点都不方便。”

    “三花娘娘莫要乱闻,那是牛粪。”

    “哦……”

    猫儿顿时跑了回来。

    当日下午,一行便到了山顶。

    新春游人果真不少。

    显然大多都不是移民北迁过来的流民百姓,应是当地的官员,来做买卖的商人之类的,或是慕名前来的文人、游人道人。

    甚至有人在山上修建了简陋的木屋,收取钱财,给这些游人暂住用。

    至于前方那座石柱一样的天柱山,山上小路间亦有许多游人,像是蚂蚁一样绕着天柱山艰难的往上爬,山顶宫殿也有袅袅香烟飘入云端。

    “请问足下……”

    道人拉住一个刚从天柱山上下来的人,礼貌请教道:“这山上宫殿里面已经有人了?”

    “既有宫殿,自是有人了。”这名游人回答道,稍稍想了想,又打量着宋游,“先生定是以前就来过这里吧?以前整个越州都没有人,这天柱山上的宫殿中自然也没有人,如今越州有人了,这里自然不能空着。”

    “是什么人呢?”

    “是一个老先生和三个年轻先生,打理上方的宫殿,也招待香客。”

    “多谢足下。”

    “两句话的事,何足挂齿。”

    这名游人摆了摆手,便离去了。

    剩下三花猫跟在道人脚边,坐着舔着手臂上的毛,等到周边没人了,才对道人小声问道:“上次来都没人,这些道士是从哪里来的呢?是谁先到这里占了,就是谁的了吗?”

    “天柱山这么有名,哪会这么简单,更可能是官府祠部定的。”

    “这样哦……”

    三花娘娘顿时露出失望之色。

    原来不光是当神仙、坐在庙宇神台上需要官府敕封,就是在庙宇中当道士,帮忙打扫庙子,也需要官府的敕封。

    她还以为先到先得。那样的话,算起来他们好些年前、这里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就已经到过这里,爬上过那根山,进过山上的宫殿,还在山上的宫殿中煮过稀饭来吃了,这座山上的宫殿应是他们的才对。

    “走吧。”

    天色越来越晚了,还往天柱山顶上爬的人越来越少了,道人也带着猫儿与少年往山上而去。

第668章 几人不曾受恩惠

    笔直的天柱山,上去的路危险湿滑,到了黄昏,看不清路,便更危险了。

    不时有人踩滑,传出惊呼声。

    只有下山的人,不见上山的人。

    “先生这么晚还要上去?”

    “是啊。”

    “这路可又陡又窄,还有一段是湿的,可得千万小心,要是一失足,便得考教先生法术道行了哈哈哈哈……”

    不断有好心人提醒宋游。

    倒是没人提醒他山顶不能留宿。

    山顶的宫殿确实是不能留宿的,不是上面的道长们高冷刻薄,而是这座山就这么大,上面拢共就只有两间宫殿,一左一右,道长们也挤在宫殿旁边的小房间里栖身,并没有给人留宿的空间。

    不过寻常游人不能留宿,不代表道人也不能留宿,也许这名道人本身就是上去访友的,不然为什么非挑在黄昏之后上山?

    只有人提醒他道路危险难走。

    每到这时,三花猫就规规矩矩的在路边端坐下来,抬头盯着这些人,像是在用目光向他们表达谢意,可其实谁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一路往山上去,走得艰难。

    似乎比上次更难走些。

    一方面是因为很多地方被上山下山的胆大游人踩得光滑,或者干脆给踩踏了。一方面是因为不断有人在山顶上看完了日落,趁着天还没彻底黑下来全都往山下走,若是遇到有人对向而来,错身是很难的,往往得提前找好错身的地方,即便如此,也依然是个心惊胆战的过程。

    道人通常是叫对方停在原地,贴着山体崖壁自己从他外面跨过去。

    猫儿则是贴着崖壁、缩着脖子不动,因为体型很小,基本对人造不成阻碍,游人自然行走,就能从她身边经过,最多因为一只跟随道人一同爬山的漂亮猫儿,觉得稀奇,朝她多投来几眼目光。

    三花猫便也与他们对视,满心忐忑,怀疑对方是因为自己挡了他们的路才盯着自己看,因而更用力的贴着崖壁。

    如此总算上了山顶,无惊无险。

    此时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了,往下看大山已是昏黑的一片,山顶映着天光,稍稍亮堂一些,宫殿中的道长们已经开始打扫了。

    拿着扫帚弯腰清扫的老道眼睛昏花,看见这么晚还有人上来,眯着眼睛探出头粗粗一看,不由得问道:“善信怎么这么晚还上山来?他们看太阳落山的都看完走了。等下下山的话,可很容易失足。”

    道人没有立马回答,而是问道:“老道长怎么不用根长点的扫帚。”

    “神灵面前,多多躬身,是好事。”

    “有理。”道人微笑答了一句,“在下上来有些要事。”

    “什么事?到这里有什么要事?”老道眯着眼睛看他,顿了一下,才又问道,“你是人还是鬼啊?”

    “自然是人。”

    “是人就好。是人就得走路下山。走路下山就得小心。”老道念念叨叨的,又将脚下这一块扫完了,让人怀疑他可能都看不清地面,只是挨着挨着无论干净还是不干净都扫一遍,随即才直起腰来,又更仔细的看向宋游,“哦?是位道友?”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道人,此番前来拜访,是想借道长的宫殿一用。”

    “借宫殿……”

    老道正是惊疑不解之时,看了看宋游,不知想起什么,又低下头,看了看他脚边的三花猫,忽然睁圆了眼睛,眼中惊讶之色顿时大盛,将疑惑不解和原本的些许警惕全都盖了下去。

    “尊、尊驾姓什么?”

    老道甚至抬起了手来行礼问道。

    “姓宋,名游。”

    道人耐心回礼答道。

    “可是禾州与北边那位宋仙师?”老道努力睁圆了浑浊的眼睛。

    “在下确实曾去过北方。”

    “哎呀……”

    老道顿时惊呼出声。

    不大的山顶上多出来的谈话声和自家师父的惊呼声,早就引起了几名年轻些的道人的注意,此时全都聚过来,却刚好见到自家师父慌里慌张的将手在衣襟上擦拭,又双手举过头顶,高高行礼,好似在拜亲至的神灵。

    “尊驾在上,请受太湖子一礼。”

    “无功不受禄,无恩不受礼。”宋游连忙前去搀扶,“老道长年岁已高,万万不可如此。”

    “尊驾说笑了……”

    老道长抬起头来,面容黝黑,皱纹满布,浑浊的眼中亦满是沧桑磨洗痕迹,对着他说话,语气却是老年人感动哀痛之时特有的如诉如泣:

    “北边的人又有几个没有受过尊驾恩惠的呢?”

    “老道长莫要如此。”

    “唉……”

    老道长直起身来,抬起袖子,在脸上擦了一把,这才说道:“老道今日能得见尊驾一面,这辈子就算值得了。”

    “老道长言重了。”

    “哦对对对,尊驾方才所说,尊驾来到这里是要做什么来着?”

    “借老道长的宫殿一用。”

    “这哪里是老道的宫殿,老道也只是在这里打扫一下尘灰、接待一下香客罢了。”老道长几乎毫不犹豫,甚至都没问他借来做什么、要借多久可有问过官府之类的,只行礼道,“尊驾既然要用,尽管拿去便是。”

    说完这才想起,于是补了一句:

    “尊驾是怎么个借法呢?”

    “在下在此有些要事,不好被打扰,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并非特意在此时上山为难老道长和几位道友,实在是白天这里游人太多,在下不好上来将他们驱赶下去,只好此时再来,请几位道友将此地暂时借与在下,并告知山下游人,之后三个月都莫要再上山了。”

    “好好好!老道知晓了!”

    其余几名年轻道长闻言,已经露出惊讶之色,老道长却是连连点头,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并说道:“老道这就带着徒弟下山而去……”

    徒弟们闻言,顿时更心惊了。

    道人却是不禁笑道:“哪里有那么着急,老道长不必如此,只先在山上照旧休息一夜,也得收拾一些东西,明日早晨再下山去也不迟。”

    “哪里有那么多东西要收拾?尊驾既然要借此地,定是要事,怎能耽搁?这就收拾这就收拾!”老道长俨然成了此地最慌张的一个人,一边念叨着一边左顾右盼,找到自己徒弟,便立马请他们去收拾东西,说要去山下茅店住三个月。

    道人多番劝解,反被老道劝解。

    只得无奈答应下来,并提醒他们,带走宫殿中的银钱,免得他们不好意思带。

    随即便见山上老道带着几个徒弟火急火燎的收拾行囊,伴随着徒弟们不解询问的声音,道人则走到了宫殿外面的一圈走廊上,对着远方天光劝它从容一些,莫要急着离去。

    天光亦对道人回之以礼。

    直至老道们收拾妥当,天边天光依旧是那般亮度,不曾暗了去。

    “多谢老道长,多谢几位小道友。”宋游对着他们行礼“此时天色虽晚,但请诸位尽管下山,在下自会保诸位安全无忧,即便失足,也不可能因此落入悬崖之下。”

    “老道向尊驾告辞了。”

    “老道长走慢一些,到了下边,莫要随便露宿,下方山上还有空的木屋,请老道长莫要吝啬香火钱。”

    “省得!省得!”

    老道长这才摸索着下山而去。

    徒弟们纷纷搀扶着他。

    可其实哪怕有徒弟们的搀扶,以他昏花的老眼,哪里又看得清这黑乎乎的路?只得看个大概,再加上记忆,估摸着往下走。

    然而说来也是奇妙——

    就是这般看得模模糊糊,按着记忆估摸着往下走,居然每踏一步,都是平地。

    有时走着走着,伸出靠着山体崖壁那方的手,竟然伸直了才勉强摸到崖壁,惊觉怕是已经走得离开了道路,低头一看,脚下黑乎乎一片,然而踩着却依旧平稳,再走回去也毫不影响。

    倒是抬头望去,山顶隐隐可见一道灰白人影,映着天光,格外清楚,像是在送着他们。

    老道心知是仙师相助,走得更为放心。

    反倒几名徒弟忐忑一些。

    除了道人以外,燕子也站在山顶边缘,低头盯着下方垂直的柱山上行走的几名道人,忍不住陷入思索。

    这座天柱山应是最特殊的了。

    山上就这么大,还有宫殿,宫殿中还有了人。

    本来他还以为会有些麻烦的,却没想到,比想象中要简单很多。

    真是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此时往山下走,若无道人相助,若说几名徒弟年轻,眼睛好使,手脚灵便,对这条路也熟,还可能安全下山的话,老道便是九死一生。然而他却答应得毫不犹豫,甚至一刻也不愿意耽搁。

    燕子又回想起了方才老道认出先生与三花娘娘时的神情举止。

    莫名想起了一句话:

    天下谁人不识君?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道,仅是认出先生,便惊呼而大礼。仅是听说先生要借宫殿,便不管官府是否愿意,不管是什么事,立马就应下来。仅是觉得先生可能有重要的事要做,便不管此时天色一暗,也一刻不肯耽搁,要下山而去。

    不知不觉之间,先生在民间的名声与威信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并且这些都不是虚的,不是宣扬出来的,而是这些年来,行走天下,尤其是北方,一步一步,降妖除魔,慢慢积攒出来的。

    许多人曾亲眼见过。

    许多人曾亲身受惠。

    因此敬之如神灵,尊之如大贤。

    这样的人,又有什么事做不成呢?

    ……

    山下聚了不少人,有人点着篝火,或是烤煮食物吃,或是围着火吟诗作对、玩耍歌酒。

    有人不时往山柱那方看一眼。

    隐隐听见半山腰上有声音。

    似是有人正往下走。

    众人都以为便是此前那名带着猫儿上山的道人,没有在山上求得住宿,这才下来,结果等人到了,仔细一辨,才发现竟是山上的道长们。

    老道长还对他们说,从明日起,三个月内,不可以再爬这座山,也不可以再上宫殿了,请他们下山之后,遇到爬山人,都告知他们。

    众人询问为何,老道只说,山上今夜有神仙来,神仙要借山上的宫殿做一些事,不可多问。

    若问神仙是谁,老道也不肯言。

    唯有少许从北方某些州郡来的人,从老道口中听说神仙二字,想到今天白天那名道人,想到道人身边那只三花猫,这才隐隐有所猜测。可联想到这名老道的神情,却也不敢轻易说与身边人听。

    众人知与不知,都只抬头,看向山上的宫殿。

    却见刚才一直亮着的天光陡然暗了四五分,山顶宫殿上点起了灯,像是黑夜里的一颗星辰,挂在天际。

    “轰隆隆……”

    山上隐隐又有些动静传来。

    有人壮着胆子、捡了几根木柴当做火把前去查看,这才发现前往天柱山最顶上的路已经消失不见了,好似从来就没有路可以上去似的。

第669章 猫的思维是人理解不了的

    道人绕着宫殿行走,仔细查看。

    天柱山是一根石柱,不过到了上半截的时候,中间多了一条裂缝,将山头事实上分成了左右两端,宫殿也是左右各有一间,以石桥相连,基本上和上次来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布局一样。

    只是宫殿略微修缮过了,神像更换了一些,打扫得干净,重新有了道长们生活的痕迹。

    有个小房间,作为寝室。

    做饭就在房间角落,搭了个小灶,十分逼仄紧凑,看得出道长们在这山上的生活也还是很清苦。

    打扫得倒是十分干净。

    道人提着灯笼,漫步行走,跨上中间石桥时,像是走在天上。

    三花猫低垂着尾巴,迈着轻快的小碎步跟着他走,像是一匹小狼,走到山顶平台边缘,走上石桥,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一边跟着一边抬起头来对道人说话:“你说要借宫殿,他们都没有收钱,就借给你了。”

    “是啊……”

    “他们怎么也认识你?”

    “不也认识三花娘娘吗?”

    “他们怎么也认识三花娘娘?”三花猫愣愣的看他,“三花娘娘都不认识他们。”

    “三花娘娘游历天下,行走人间,常有斩妖除魔、为民除害的善事,这等事情自然流传于人们的口中,而人们受了三花娘娘的帮助,自然便念着三花娘娘的恩情,下次再见就认得出了。”

    道人提着灯笼一边走一边缓慢的说。

    “唔……”

    猫儿似懂非懂,细细品悟。

    “这样的话,以后伱走到哪里,去吃饭不是都不用给钱了?”

    “……”

    道人停在了中间的石桥上。

    小小一个拱桥,像是天上的建筑。

    “在下就在这里了。”

    道人在拱桥顶上盘坐了下来,看向旁边仍旧疑惑着、歪着脑袋把他看着的猫儿,开口道:“三花娘娘这次就在山上吧,莫要轻易下山去,只是不要隔一会儿又跑过来看看我、在我面前闻啊闻,或者从我身边跑来跑去跑得叮咚响就可以了。”

    “三花娘娘哪有这样!”

    “也不用给我送饭送水,增添衣裳,在下入定之时,既不会饿,也不会渴,同样不会冷,风吹雨打都没什么要紧,三花娘娘若有疑问,可以与智慧和三花娘娘相差无几的燕子多多商量。”

    “知道了……”

    猫儿扫兴的摇摇头,一扭过身,迈着慢吞吞的步子,摇摇晃晃的走远了。

    宋游目送着她,这才闭上眼睛。

    满天星月光泽,洒满他的全身。

    照例先花时间,布下法阵。

    既保证自己不受打扰,也保证三花娘娘与燕子不出意外。

    天帝应当越发急切了。

    不过宋游此番行事,对手仍是神灵,而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不择手段的恶人小人。虽然宋游心知肚明,甚至有识之士皆知,若是天帝真的疯狂到了对三花娘娘和燕子这等小妖怪下手,以作威胁,反倒会促使天帝被整个天宫有德之神摒弃,进而被整个天宫神系所抛弃,甚至使得一些本来可能为他效力的有德之神放弃反抗,反倒对宋游所行之事有极大的助益,却也不能行此险招,却也得以防万一才是。

    山上日出日落,晨雾暮霭不断交错。

    下方游人来来往往,常有高声语,惊到天上宫殿中的三花猫与燕子。

    每到晚上,宫殿亦点着如星的灯火。

    连着几个晴天,春意渐浓。

    山中自有草木抽芽,开出野花。

    晴后又雨,倒了春寒,雨后世界反倒更新了,春光一日比一日明媚。

    天柱山上仍然不见登顶的路,很多游人慕名而来,听说只得登上大山之顶,观赏天柱,而不能登上天柱之顶,都大为遗憾。

    很多游人其实也只是第一次来,并不知晓天柱能否登顶,甚至有时天柱山上笼罩着云纱云罩,连山顶的宫殿也看不见,此时听别人说,在这座宛如擎天巨柱一般的山体上还修着两间宫殿,甚至今年开年后的几天,这座险绝山上都还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去,他们都不愿意相信,只道说此话的人是道听途说,亦或故意逗自己玩耍的。

    不觉便是三个月过去。

    群山亦绿意深邃,俨然入了夏。

    越州天柱山也被重整完毕。

    道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此时盘坐中间石拱桥上,亦不知经历了几度晴雨风霜,只是身上干净如初,不染尘埃。

    道人似有所感扭头一看。

    就在石拱桥上,离自己不远处,猫儿侧躺在地上,用一只老鼠当做枕头,睡得安心,只留一截尾巴梢在放哨,微微摇摆。

    耗子睁着眼睛,一脸害怕。

    “……”

    道人摇了摇头。

    正欲起身,忽觉身上发热。

    是那块泥塑碎片。

    于是道人扭头看了眼正枕着粮食熟睡的自家猫儿,稍稍一想,又闭上了眼睛。

    此时正是清晨,说睡就睡。

    有老神入梦来。

    依旧是水墨泼就一般的山水,古松探出枝丫,风吹草动,仙鹤静飞,瀑布无声,唯有茶水倒出,发出潺潺声响。

    这声响在这方寂静的世界中是如此明显。

    桌案前老神君与道人对坐。

    “你倒是好雅兴……”

    老神君颇有些好气的说道。

    “多亏前辈相助,晚辈才得从容。”年轻道人平静说道,“因此这份从容也是从前辈这里借来的。是前辈的从容才对。”

    “你倒是会说话。”

    “不知前辈又有什么指教?”

    “哪谈得上指教?不过按照你的要求做些不齿之事罢了。”离龙神君摆手说道,“此行便是来告知你天宫近况。”

    “前辈请饮茶。”

    “不饮了。”

    离龙神君摆了摆手,直言说道:“金灵官战败身陨,火阳神君闭关养伤,天钟古神灰飞烟灭。本身天宫八部正神之中,称得上能打的,也就斗部主官金灵官与近些年来民间香火越发兴旺的雷部主官周雷公而已。天帝平常能宣调的,最能打的也就他们二位,如今仅剩一个周雷公。

    “周雷公虽然暴躁却也刚正,仅就目前而言,怕是不愿违反天条与你为敌。

    “天宫背后的古神也等同于折了两位。

    “此外上古四方四圣正在闭关中,暂时无法出来,就算要叫醒,修行不知年月,怕也不是短时间能请得出来的。就剩一个虚无帝君。

    “虚无帝君功过不好言说,性情难以猜测,如今天帝势弱,又少了金灵官,若是天帝去请,他是否与应请来战,并不清楚。只是虚无帝君一身神通更为玄妙莫测,你须得先做好准备。

    “虚无帝君座下有四神,这四神既是他老人家座下神灵,也是他老人家自己的神通神权化身……

    “……”

    离龙神君又讲了许多。

    “多谢前辈。”

    “要谢的话,等你事成之后,想法在世间多给我弄几间庙子几座神像吧,再给我找个虚名,安个虚职,不必费力也能享人间香火那种。老夫还想在这天地间多存一些年。就当眼下这场功劳的回报了。”

    “尽力而为……”

    道人诚恳的答应下来。

    “你啊你……”

    离龙神君却觉得他没把话说满,保留了商量的余地,不过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只是说道:“这是最后一次帮你了,去年那一回,天帝对我已经有了些许疑心,多亏凌云殿上多是有德之神与明哲保身之辈,加之青木仙翁帮忙说话,这才暂时打消疑虑,之后却是不行了。不过之后怕也没有多少可以为难你的了。”

    “前辈须得小心。”

    “有什么好小心的?”离龙神君只是笑了笑,“老夫自去天涯海角,先躲一段时日再说。”

    “便辛苦前辈了。”

    “去也……”

    呼的一声,山风吹过。

    墨染的山水,闯入其中的老神,老神又化作一笔墨迹,像是一滴水墨滴入水盆中晕染开的样子,眨眼之间就彻底消失不见。

    道人也睁开了眼睛。

    梦中恍惚,不知过去多久。

    像是一瞬,又像半天。

    睁眼之时三花娘娘已经醒了,就坐在他面前不远,坐得端端正正,一条尾巴在身后左右扫动,一双琥珀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不知道这三个月以来她保持这样的姿势、这样盯着他等他醒来有多少次,拢共又有多少时间。

    “唔?”

    直到见到道人醒来,猫儿专注无比的眼神才算是有了波动,唔了一声,眼睛睁得更大,反倒好奇问道:

    “你怎么醒了?”

    “自然醒了。”

    道人与她对视,打量着她的神情。

    猫儿眼中多了一些光亮,似乎说明心中也多了一分欣喜,但除了这分欣喜,似乎并没有别的情绪,因此显得如此的纯粹。

    道人本想问她一句:

    在这三个月里,平常三花娘娘都是这么坐在面前等我醒来吗?

    此时见到这个眼神,便不再问了。

    答案无非那么几种。

    要么看似严肃其实随意的说句“对的!”,要么偏着脑袋不解的把他望着,思考疑惑他为什么要这样问,要么便是更加随意的答一句“猫儿都是这样的”,没有别的答案了。

    对于三花娘娘而言,这就是很正常的事情,本身就该这样子,没有别的选项。

    不然的话,又做什么呢?

    道人站了起来。

    猫儿便也跟着站了起来。

    道人往旁边宫殿走,猫儿也跟着他走。

    “三花娘娘那只耗子呢?”

    “唔?什么耗子?”

    “三花娘娘用来当枕头的那只耗子。”

    “哪一只?”

    “……”

    “咦!对哦!你不是一直眯着眼睛的吗?怎么知道三花娘娘用耗子当枕头?”

    “刚刚睁开眼睛看见了。”

    “那你怎么不叫三花娘娘?”

    “在下见三花娘娘睡得正香,正巧在下也有些困了,睁眼之后,便又闭上眼睛先睡了一觉,等醒来的时候,三花娘娘已经先醒了。”

    “那三花娘娘更厉害一点!”

    “……”

    道人愣了一下,想了一想,这才反应过来,她指的应该是她先醒过来这件事。

    猫的思维是人理解不了的。

    “三花娘娘把它们都放在了山上。反正山上就这么大,没有路可以下去,它们跳下去就会摔死,肯定不敢的。三花娘娘随便它们躲在哪,还给它们丢了些粮食在那些隐蔽的地方,等想找它们了,再去捉过来就是。”

    “……”

    “可好玩了!”

    “……”

    “就是不知道怎么的,这些耗子还是一天比一天少,燕子说是被三花娘娘吓得跳下去了。”

    “……”

    猫的思维果然是人理解不了的。

    寻常人哪里做得出这种事情。

    道人摇着头,不与她谈论。

    猫儿则反倒停下了脚步,站在石桥下方边缘,看向

    初夏时节,游人比之新春少了许多,但因为天气更好,温度更适宜,比之前两月倒是多了一些。

    此时山顶没有云雾遮掩,距离下方也并不远,可以看到蚂蚁似的游人,游人自然也可以看到山上桥上行走的人影。许多人都站在山下指着山上发出惊呼的声音,好似看到了天上宫阙与神仙。

第670章 先去送一位故人

    “哎呀快看……”

    “山上有人!”

    “真的有人!”

    “是神仙吧?”

    “定是神仙!”

    三花娘娘表情严肃,站着听了会儿,也盯着下方看了会儿,没有什么表情,等到听见自家道士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便毫不犹豫一扭身,就又迈着小碎步追了上去,跟着道人身后走。

    “我们要走了喵?”

    “自然。”道人头也不回的说,“事情已经做完了。这又不是我们的宫殿。”

    “是哦……”

    “待我收拾行囊。”

    “三花娘娘收拾!”

    “难道三花娘娘不去将自己散养在山上的耗子全部捉回来吗?”

    “是哦……”

    “快去吧。”

    “好的!”

    猫儿再一扭身,又疯跑了出去。

    看起来真是有些神经质。

    道人则不急不忙,收拾行囊。

    燕子化成人形,也来帮忙。

    山上又飘来了云雾,被风吹得在山上显形,又拖出长长的尾巴,像是一面随风飘扬的旗子,而身处山顶宫殿中,更是满目云雾缥缈,恍惚之间像是真的站在云端之上,置身与天最近之处。

    “清净便是修行。

    “为善自得福报。”

    宋游喃喃自语,随即又抬起头,看向天上。

    “还差最后一条。”

    虽不高声语,也惊天上人。

    道人很快收拾好了行囊,猫儿也变成人形,好挎着褡裢,着急忙慌的跑过来,褡裢中胀鼓鼓的,隐隐还在动,而她却一点也不在意。

    “走吧。”

    一声嘹亮啼鸣。

    云中有仙鹤飞出。

    山下不知多少人抬头望去,又惊又喜,甚至在山上大呼小叫。

    抬头惊喜呼喊之间,只听一声闷响。

    “轰隆隆……”

    等到他们低下头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时,发现天柱山上已经多了一条危险的小路,绕山而上,直达云雾之中。

    云雾很快消散,露出宫殿样貌。

    众人短暂愣神,随即哗然。

    不知多少人往山顶去。

    次日游人纷纷下山,遇到新上山的人,无论再矜持的人都忍不住满脸兴奋的向这些山上的人讲述自己昨日的神仙见闻,仅一日间,山下的人便知晓天柱山通往顶上宫殿的路重新出现了,山上也曾有神仙驾鹤飞走。

    山下的老道与几名徒弟也因此知晓,仙师已然离去了。

    宫殿也归还于他们了。

    于是稍作收拾,上山而去,又爬上天柱顶端,此时的宫殿早已被游人们看了一遍又一遍,比之三个月前,没有少什么,也没有多什么,非要说多的话,只有殿中的一行字:

    “清净便是修行。

    “为善自得福报。”

    似是留给宫观,又似留给他们的。

    ……

    越龙瀑布。

    阶梯式的瀑布,一重又一重,不高也不大,称不上气势磅礴,却十分的精致秀美,像是一幅山水画。

    三花娘娘戴着斗笠,坐在水潭前钓鱼,燕子站在树枝上看着,道人则坐在树下,倚靠着一棵树的树干,闭目而眠。

    此时已是初夏,山下绿意盎然,早已有了蝉鸣,蝉鸣声时刻不绝,瀑布流水声亦是如此,组合成天地自然的喧嚣,扰不了道人的清梦,反倒使得道人睡得越发悠然。

    梦中又有神灵来访。

    却是地府的阴神。

    道人睡了好一会儿,这才睁开眼睛。

    蝉鸣流水声顿时变得清晰起来,夏日刺眼的阳光也透过头顶的枝叶入了他的眼帘,总觉得有些恍惚,昏昏沉沉。

    恍惚间像是十几年前初下山,又像是除开这两年以外,十几年间的任何时候,总之自己行走人间,带着三花猫与马儿,或者还有燕子,沿着官道或是自己也不知晓的小路慢慢走,走到哪里,困了累了,亦或是不困也不累,只是单纯觉得阳光好,风景好,风儿吹着舒服,便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来,眯眼睡个午觉。

    仔细想想,好像也差不多。

    自己也是乘鹤路过此地,见到曾经走过的风景,换了一个季节,又换了一种秀丽,于是停下来歇息歇息,吃一顿饭,正好睡个午觉。

    时间过得可真是快。

    “唉……”

    道人长出一口气,这才爬起来。

    三花娘娘坐在水潭边,保持着握着钓竿的姿势不动,却是瞬间扭过头,盯着道人看:“睡醒了喵?”

    “醒了。”

    “睡得舒服吗?”

    “舒服。”

    “想好我们又要去哪里了吗?”

    “去哪里啊……”

    道人短暂的停滞了一下。

    虚无帝君,上古大能,有四种了不得的本领,也化身为了四位神灵。

    梦境,幻术,贪婪,惊惧。

    其实四位神灵皆是他。

    “这个水潭太小了没有多少鱼,三花娘娘钓来也不尽兴,在下打算找个更大一点的水潭,给三花娘娘垂钓。说不定那里除了钓鱼,还可以钓到一些别的更鲜美更珍贵的东西。”道人拍拍身上衣裳,拍掉灰尘与落叶渣子,见三花娘娘直盯着他,虽然依旧一脸严肃,可却明显在等着他说那个地方是哪里,迫不及待想要快点过去了,他顿了一下,这才说道,“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去长京城外,送一位老朋友。”

    “长京城外!”

    “没错。”

    “送哪个老朋友?”

    “三花娘娘去了便知。”

    “倏……”

    三花娘娘顿时抽起钓竿,鱼线带着鱼钩与钓饵破开水面,稳稳落入她的手中,随即站了起来,收好自己的钓竿。

    这里果然很不好钓鱼。

    本身就没什么鱼,瀑布还吵闹,以她如此精湛的技巧,加之独门咒语相助,钓了这么久,也才钓上一条跟手指差不多大小的小鱼罢了,她甚至都不愿意将之揣走,只是拎着小鱼的尾巴,高仰起脑袋,张开嘴,将之丢进嘴里,吧唧两声,就算带走了。

    带得十分稳妥。

    “篷……”

    仙鹤于山间展翅仰头高鸣。

    ……

    一日之后。

    长京城外俞家庄。

    去年冬日,宰相俞坚白自作主张,知会礼部,罢黜神灵,随后朝堂之上奏明天子,虽然得了天子的许可,然而没过多久,冬至之后,天帝便亲自托梦责问人间帝王,帝王这才知晓,宰相乃是先斩后奏。

    天帝与人间帝王关系奇妙复杂。

    起初天帝乃是顺应大晏开朝、依托人间王朝,又在开国皇帝的扶持下才坐上天帝之位,无论是民间传闻还是道教经典中,统一记叙,大晏一朝皇室林氏乃是天帝后人,天帝古老强大,因前朝昏庸,这才下界化身太祖之父,相助太祖开了大晏一朝,好骗取天下人心。

    事实上天帝只是大晏太祖的生父。

    换个角度,大晏开朝之时,横扫六合八荒,上一届天宫也因此崩塌,刚上任的新天帝,其实是大晏太祖的附庸。

    就如神道是人道附属一样。

    然而天帝权力并不恒定,人间帝王亦是如此,起起伏伏之间,易位也是常事。

    如今的天帝已深入人心,年轻的大晏皇帝却没有祖先那般风采气魄,天帝知晓皇帝如何,皇帝却不知天帝也基本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天帝亲自托梦问责自己,自然不安。

    加之国师煽风点火,宰相俞坚白,既是文坛领袖,又是百官支柱,就此遭到罢免。

    自然了,形式还是得走。

    俞相年事已高,身体每况愈下,已然不能担任宰相重任,连着三次请辞,前两次皇帝都拒绝了第三次这才勉强答应。

    于是脱下官袍,还乡种田去。

    俞相本就出自世家大族,何况得了善终的宰相哪有几个真正清苦的,俞家在长京城外自有自己的土地,这种级别的还乡种田,大抵便是不再想理会朝堂中的纷争与风雨,出城而去,管理自家田产罢了。

    不过说种田也不是假话。

    农耕文明对于种地自有一种向往,越是年长,这种向往越难抑制,老了还乡,有田又有闲,不管有没有财产,不抡几下锄头是过不去的。

    然而终究是老了。

    大晏风雨飘摇,独木难支,在朝堂中与妙华子相斗,实在太亏心神,俞坚白也已是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今年春末,便已病倒于土中。

    好在发现得早,被人抬了回来。

    此后一病不起。

    长京城中听闻,无论文武,都来探望,甚至很多京城里的文人清贵,甚至于还未取得功名的文人们听说了,也全都一一上门前来探望。即使绝大多数都无法靠近也无法见到这位才名官风都很好的贤相,也留下了堆成山的礼物。

    终于到了次日,俞相几乎已是不行了。

    御医亲至,也连连摇头。

    “俞公身体早已亏空,除非能将曾经北钦山中那位蔡神医请来,也许能妙手回春,逆天续命,否则的话,怕是只有神仙有办法了。”

    俞相闭目躺在床上,气若游丝。

    身旁的子女与夫人则是心急如焚,却还得压低声音:“蔡神医?可知晓蔡神医现在何处?”

    “蔡神医好些年没有露过面了,几年前长京就有传闻,说蔡神医著作医道神书《蔡医经》,损耗了所有元气,惹天嫉妒,已然逝去了。”

    “……”

    夫人与子女顿时悲痛欲绝。

    就在这时,躺在病床上的俞坚白睁开了眼睛,双眼浑浊,看向身旁的人。

    “醒了醒了!”

    “父亲醒了!”

    “……”

    俞坚白则是抬起手,对着屋外的人摆了摆。

    御医见惯了这一幕,顿时明了,点了点头,便起身出去了,顺便带走了其余人,只留下俞坚白的夫人、一名小妾与几个子女。

    众人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顿时房间中一阵哭泣声。

    “父亲务必坚持住!我们一定为你寻来蔡神医和神仙!”

    “莫要说大话了……蔡神医早就死了,老夫很快就能见到他了……至于神仙,老夫此生只见过一位神仙……”

    俞坚白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很平稳。

    “父亲……”

    俞坚白又摆了摆手。

    “不要哭了……也不要伤心,前几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阴间地府的神官,神官告知于我,因我下半生为官清廉正直,一心为民,多有功绩……既在朝堂民间颇有名声,又在为政一道颇有建树……因此阴间地府空了一位殿君,乃是好几年前就为我留下的位置,我下去是要做官的……

    “我这一生……前半生浑浑噩噩,后半生方才清醒,但无论前半生后半生,都没做过亏心害人之事……尔等在我走后,也须得谨守德行。

    “二娘陪我多年,在我走后,尔等也得如同照顾母亲一样照顾她……

    “时间到了……

    “神仙也来接我了……

    “……”

第671章 送君乘鹤去

    虽是城外村宅,却聚了半朝的文武,更是不知多少清贵名流。

    人们携带药材礼物,守在门外。

    几乎堵塞了村中道路。

    “扑扑扑……”

    一只燕子飞了过来,落在房檐上。

    道人拄着竹杖,挎着锦袋,带着同样挎着一个褡裢的女童走来。

    隐隐听见人们的议论之声。

    “若无俞公创办义庄义塾,又广开门庭,我等如何才能出头?”

    “俞公拜相十年间,为官清廉,向来刚正,朝廷妖人当道,全靠俞公支撑,今年俞公辞相,才几月时间,朝政就已被搅得乌烟瘴气……”

    “俞公应快快好起来才是!”

    “满朝文武后继无人啊……”

    “苍天须得开眼……”

    “学生……”

    道人站在人群最后面,离着人群的末尾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也看向老宅中。

    已然听到了宅中传来的大哭声。

    “俞公,请吧。”

    道人也对着屋宅中说道。

    随即便是站着不动,耐心等待。

    忽然里头哭声大作,有人高呼父亲,有人高声唱着时辰,乃是未时三刻,无论是房外院中,还是院外路上,所有人听了都顿时明白,于是房前屋后都有人掩面而泣,一片悲痛哀呼声。

    “吱呀……”

    大门一开,宅院外所有人都往里涌去,争先恐后,要去见俞公最后一面。

    然而其中却有人走出。

    是唯一的逆行者。

    来人满头白发如雪,胡须也花白,穿着素色衣裳,面容如常,颇见几分当年风采,而他神情平静,慢吞吞走着,小心避开了所有人,又在行走之时仔细打量着匆匆往里走去、亦或是自持身份不够停在门口守候的所有人,好似要将所有人都再看一遍,深深记住。

    门外阳光正盛,却并不灼烧他。

    “唉……”

    一声叹息,彻底走出老宅大门。

    停步抬头一看,便见远处道人。

    先行一礼,快步走来,再度行礼。

    “见过先生。”

    俞坚白施着礼说着稍稍一转,又面朝旁边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这位便是三花娘娘了吧?”

    “对的!”

    “见过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也见过你。”

    女童也抬手弯腰,一边悄悄打量着他,一边学着他的样子回礼。

    “有礼了。”道人也与之回礼,指着房檐上的燕子,“这是安清燕仙的后人,名为燕安。”

    “哦……”

    俞坚白又连忙对房檐上行礼。

    燕子亦是低头回礼。

    “俞公可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交代的?在下可以代为转达。”

    “没有多少好交代的,几句话就已经说清楚了。别的想要交代的,就是再给十年时间,也交代不了。”俞坚白叹息着,“只叹老夫愚笨,没有当年长元子国师那般本事,不能为大晏重铸先帝时的辉煌,反倒使得世道越发混乱,王朝风雨飘摇啊。”

    “俞公妄自菲薄了。先帝时期大晏固然繁华强盛,然而既是国师扶持有功,也是先帝年轻时精明能干,更是时势本就流转到了这里,如今大晏皇帝偏听偏信,不如先帝年轻时贤明,国师妙华子玩弄权术,喜好结党营私,加之时势流转,各地矛盾积攒严重,大晏国运已然衰退,俞公只是一个在朝堂上不能说一不二的宰相,要想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实在太难。”

    道人说着顿了一下,看向前方院中:“此处许多人都不是俞公党羽门生,却也来了此处,俞公此生功过如何,早已在世人心中了。”

    “唉……”

    俞坚白仍旧叹了口气:“先生是神仙,也没有办法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吗?”

    “王朝兴衰,本是常事,避免不了的。大晏开朝已二百多年,数十年前就该到了尽头,不过天算祖师强行为之续命罢了。”道人转身朝着开始的路迈开了脚步,一边走一边说,“先帝时期前所未有的繁华强盛,注定只是短暂的回光返照。”

    “只叹王朝更替,天下分乱,百姓又要流离失所了。”俞坚白感叹着道,“世事果然如此,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俞公果然为民。”

    “俞某想要请教先生——”

    “俞公请直言。”

    “先生既是神仙高人,可知天下有百姓不苦的时候?可有万世不倒的王朝?”

    “在下不是神仙,并非全知全能。”宋游先是摇头,随后却是答道,“天下之乱,在于人心。人心复杂,百姓不苦的时候恐怕没有,百姓不这么苦的时候定是有的,万世不倒的王朝恐怕难得,更为长久的王朝倒是容易。”

    “那是什么时候,又会是什么光景呢……”

    俞坚白愣在原地,眼神恍惚,不由露出憧憬又不解之色。

    “俞公如今已是神灵了,是为地府一殿殿君,当年逸州瓦舍闲谈,俞公说的长生不老,不老是不行了俞公此时已老,至于天地同寿、日月同生及千秋万载都难以做到,然而只要俞公好生去做,不出变故,大抵也能长久。”宋游说道,“便请俞公到时候自己看吧。”

    “自己看……”

    俞坚白愣了一下,眼中却亮了光泽。

    “是将来啊。”

    道人依然平静的说道。

    此时旁边已然出现了一队阴神,数量不少,文武皆有,除了前后外围的护卫,文官都穿着隆重官袍,武将都内穿盔甲外罩一层红袍,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排场颇大。

    见到俞坚白,又见道人,顿时一惊,连忙朝着他们行礼。

    “见过先生。

    “见过殿君。

    “我等乃阴间地府第二殿的阴官,特来恭迎俞殿君上任赴职。”

    俞坚白明显怔了一下。

    道人则是与之拱手。

    “多谢诸位了,然而俞公乃是在下多年前的旧识,在下欠他相送之礼,如今他身死亡故,便由在下送他前去阴间地府吧。”

    “便依仙师……”

    “诸位请回。”

    “告退。”

    众多地府阴官又退去了。

    “阴间地府初成,一切待新,除了岳王神君身为鬼帝,地府暂设三殿,分管阴间大小事务。第二殿主管赏罚,有善则赏,有过就罚,须得一位刚正清直又对人间有所功绩之人出任殿君,俞公向来刚正清直,后半生又一心为民,自然是为俞公留的位置。”

    宋游这才继续说道:

    “俞公此去之后,便不再是人,既是阴官,又是鬼神。

    “地府的阴官神灵比天上的神灵更为特殊,此后在俞公上任期间,会遇到很多人,也许会有当朝国师妙华子,也许会有如今的帝王,也许会有以前官场上的老友与对手,也许会有曾经的妻儿家人,侄孙后代。

    “所有人到了阴间地府,凡间身份都得褪去,无论曾是帝王将相还是达官显贵,一切从头,此才是生死之间的大平等。

    “哪怕是人间帝王,到了阴间地府,也只是寻常一位鬼魂,只看善恶功过,不看身份地位。

    “俞公也得放下凡间身份情谊,禀公如常。

    “若是为难,回避即可。

    “在下亲送俞公前去。”

    俞坚白一直听着,直到最后一句,这才拱手道:“劳烦先生跑这一趟。”

    “十八年前,逸州城外,俞公的送别之情,我们可是一直铭记在心。”道人揉了揉身边女童的脑袋,发现高度已经没有以前顺手了,“这次乃是俞公生死为神的大事,便正好来还俞公情谊。”

    女童没有抬头,却也会意。

    于是左看右看,见村中已空,大抵都涌向俞家老宅了,便将手伸进褡裢,摸出一面小旗子。

    “篷……”

    一只仙鹤于竹山之后展翅。

    “这……”

    俞坚白抬头愣愣看着。

    “俞公前半生不是一直向往仙道么?便请俞公乘鹤而去,此去丰州,还有数千里,正好看看俞公护持十几年的山河人间。”

    道人对他做出请的手势。

    仙鹤也俯下了身来。

    俞坚白怔怔盯着仙鹤,眼光闪烁不止。

    好像确实想起了多年前的俞坚白,想起了多年前俞坚白心中对于修仙、法术与长生的向往,不过那已是前半生的事了。

    后半生幡然醒悟,仙道缥缈,长生难求,于是一扫风流颓丧,一心为民,十八年间,从逸州知州做到大晏宰相,见过大晏盛极一时,经历过皇权交替造反叛乱,亲眼所见大晏衰落飘摇,每日都在忧心,当初风流迷糊间执着多年的仙道与长生,倒是好久没有出现在心里过了。

    十八年只在恍惚间,人老心也老。

    却是没有想到,十八年后,无心仙道的俞坚白成了阴间殿君。

    人死之后,抛弃残躯,一身轻灵心也好像变得轻巧起来,一时之间,看见面前这只巨大的仙鹤,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从前那个俞坚白心中追寻苦求多年而不得的执念倒是在心中焕发了一点生机。

    于是迈步上前,直上仙鹤。

    道人随之而上。

    “哗啦……”

    仙鹤站起身来,使他差点站不稳。

    “乘鹤飞去,世人可得见?”

    “俞公已为阴间殿君,注定要名流于世间,传颂于百姓口中,被人见到死后乘鹤而去,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唳……”

    仙鹤张开翅膀,仰起脖子,发出一声清越震云霄的长鸣,随即助跑几步,轻轻松松便乘风上了云霄。

    迎面而来的全是风,兜满衣裳。

    大地在眼前变小,显出不曾见过的样貌。

    “哈哈!快哉快哉!”

    俞坚白忍不住拂须笑了出来。

    没有年轻时的猖狂,做不到狂摆衣袖起身高呼,心中却也自有万般豪情畅意。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为逆旅,同悲万古尘!”

    高声伴着鹤鸣,随风而去。

    山河人间,尽在眼前。

    ……

    下方村落老宅之中原本悲痛哭泣的人纷纷停下,原本挤在俞坚白房中病床前的人也全都出来,站在院子中,或者宅院外,高仰起头,看着远方巨大的仙鹤挥舞着翅膀,乘风穿云,不知去往何方。

    “神仙!真是神仙!”

    “祥瑞之兆!”

    “俞公果真贤相也!”

    “仙鹤上有人!”

    “怕是神仙来接俞相了!”

    “……”

    俞家子女表情呆滞,这才知晓,方才父亲病床上所说的话,既不是安慰他们的豁达言语,也不是病睡迷糊间的胡言乱语,而是真的。

    又有人议论纷纷,窃窃私语,都说此前在门外看见一名道人,带了一个女童,颇有些出尘仙气。又有人说,就在刚刚,进门之前,见到那名道人站在离人远的地方,举止颇为怪异,像是在与鬼魂行礼交谈。

    礼部尚书刘长峰亲自询问,那道人与女童长得什么模样,官员恭敬回答,刘长峰听完便不再说话了。

    俞家子女也是这时才想起来,此前似乎曾听说过,自家父亲在逸州任知州之时,正是受一名道人点悟,这才开窍,此后与刘尚书闲谈时,也曾数次谈起这名神仙高人。

第672章 再访故人

    “俞公,到了。”

    “多谢先生。”俞坚白满脸感慨,“乘鹤一日,山水千重,比俞某自命清高不凡、空逐仙道风雅的前五十年还更精彩啊。”

    “……”

    宋游听了只是微笑不语。

    若是俞坚白觉得飞天一日比他此生的后十八年还要精彩,宋游多半是不赞同的,可若只说他的前半生,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宋游就不在这上面发表什么意见了,只对他拱手道:

    “俞公,保重。”

    俞坚白闻言,也连忙回礼:

    “先生亦该保重。”

    相比起道人,他的语气要郑重得多。

    此前的他一生只是一个凡人,自然不知宋游近些年来都在做些什么,胸中又有什么图谋,只是隐隐也能有所察觉,定不一般。

    事关古老神灵,又有天帝亲自问责,怎能是寻常小事?

    自古以来,大事哪有易成的?

    然而他也只是刚死的新鬼,既无道行,也无法力,即使上任赴职,做了阴间地府的殿君,于这般大事,怕也不见得能帮得上什么忙,甚至身边就连践行壮志的水酒也没有一杯,空空如也,两袖皆风,作为故人,只得拱手祝愿一句,愿他前路好走。

    道人听了也只是微微笑。

    “告辞了。”

    随即乘鹤而去,直去平州。

    丰州距离平州也不算远。

    乘鹤只是半日的功夫。

    ……

    云顶山下,镜岛湖边。

    初夏的镜岛湖边芦苇与荻花都开得灿烂,透着几分刚开的新鲜娇嫩,好似凑近了还能闻到水汽,与秋日变干变白的花穗并不一样。

    路边仍是一条小土路,沿湖而走,恍惚之间好像还听得见当年得得的马蹄声,又能想象到黄昏时节天光与湖光皆暗、满天萤火的画面,然而此时却只是一个带着露水的清晨。

    道人拄着竹杖,抬头看去。

    碧水千顷,湖面如镜,中间又有许多小岛,有的建有房屋,有的修有亭台楼阁,有的也长满了芦苇,都抽出了白色的花穗,对面山上、云端之巅则显出一座巍峨雄壮的仙山,被云纱半掩。

    道人慢慢的走,感受此地风景灵气,也感受着当年的感触余韵。

    “没有欺骗三花娘娘吧?”道人一边走一边说道,“确实是一个更大的湖,更利于垂钓,除了钓鱼,还可以钓到镜岛湖有名的蟹。”

    “对的对的……”

    三花娘娘也拄着一根小竹杖,一边走一边扭头往湖边的方向看,尤其是湖上的一个个小岛,她几乎是挨个挨个的看过去,目光炯炯,透着一种钓鱼人对于地理环境的特殊鉴定。

    “这里好!湖边可以钓鱼,湖里也可以钓鱼,还可以去湖中间的小岛上钓,肯定很好钓!”

    “三花娘娘所言有理。”

    “三某要钓个畅快!”

    轻轻细细的声音,语气却很笃定。

    “?”

    宋游不禁转头看她:“三某?”

    三花娘娘却是一脸严肃,点了点头,见他目光中似是有些疑虑,又修改了下:

    “三花某!”

    “哪有这样说的。”

    “那怎么说?”

    “一般都是用姓加某。比如在下姓宋,便叫宋某,陈将军姓陈,就叫陈某,舒大侠姓舒,就叫舒某。三花娘娘又没有姓,不必这样说。”

    “为什么三花娘娘没有姓?”

    “自然是没有人给三花娘娘取过姓。”

    “为什么没有姓就不可以用某!”

    “有道理。”

    “猫某!”

    “……”

    道人摇了摇头,不与她说了。

    抬头看看远方天上,云顶仙山仍在云雾之中时隐时现,再低下头来看看远处,已到镜岛湖边的渡口,能见得到许多游人。

    远胜于当年啊。

    只是宋游此次前来,却不为云顶山。

    迈步走向渡口,湖中飘着大大小小船只不少,许多船家都招呼着他。

    “客官可是要乘船去对岸?”

    “还差两人,这就走了!”

    “客官坐我的孩童半价。”

    “客官坐我的大船,大船稳当,孩童不怕,不易落水,也不犯船晕,走得慢可以多看风景,船上还有美酒与琵琶助兴。”

    “……”

    许多声音杂乱入耳。

    甚至有人来拉道人衣袖。

    猫某对此很不适应,只得板着一张小脸,直愣愣的站在道人身边,强装镇定。

    道人也不太适应。

    尤记得十几年前来的时候,渡口比现在要小一些,相对原始,虽然也有大大小小不少船,也会揽客,却都遵循着基本的秩序,会按照到达渡口的先后排出远近,近的优先揽客。如今渡口大了,游人多了,船家也更多了,却似乎更混乱、更不讲规矩了。

    寻视一圈,找到一艘小船。

    乃是一艘瓜皮小船,篷顶也没有。

    就是最小的那种船,一排只能坐一个人,一列倒是能坐几人,只是船太小了,人稍微一多,水就快要漫到船沿,船家划船也不方便。

    道人迈步走了过去。

    “神仙要去对岸?小人的瓜皮船才是最适合赏景,伸手还能触到湖水,而且刚刚送走了一波客人,早晨怕是没有多少人来了,神仙要走,就是只有两人小人也给神仙送去对岸!”

    “船家的船租么?”

    “租?怎么个租法?”

    “借船家的船,去往湖上,明日此时还给船家。”

    “神仙不是去云顶山?这是要泛舟湖上?还是要去湖中垂钓?”

    “垂钓。”

    “可要小人划船?”

    “不用。”

    “今日借船,明日回来。”船家稳稳站在船上,皱着眉头,一本正经的盘算,“今日白天的客人倒是没有多少了,然而每到黄昏时候,必有客人来湖边租船泛舟水上,赏星赏月,饮酒高歌,这也是一笔钱,加上明日早晨生意最好的时候……”

    “船家说笑了,哪有人租瓜皮船泛舟水上赏星月湖景的,人稍微一多,连躺都躺不下来。”

    道人微笑着说道。

    身边女童顿时朝他投来目光。

    船家闻言也笑了,挠挠头说道:“先生是知晓的。既然先生也不需要小人出船,便收先生五十文吧,赚个清闲钱,看先生并不普通,也算是小人沾点仙缘了。”

    “多谢。”

    “若是明早此时先生没有回来……”

    “便再算一天。”道人对他说道,“也可能不止一天,两三天,三五天都可能。”

    “先生爽快,只是须得留个凭借。”

    “一两银子如何?”

    “可以。”

    道人递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银锭,乃是钱庄为了流通方便自己熔铸的,没有锉剪过的痕迹。

    船家接过之后,仔细查看,拿出戥子称了一下,刚好一两,便也无需多记,将之揣回怀里,对道人说道:“先生应是会划船的吧?”

    “自然。”

    “便托先生的福,享一天清闲了。”

    船家哈哈笑道,划船到渡口,与道人和女童换了位置,期间还不忘提醒他们带上水食、湖上太阳晒,随即便站在岸边看。

    本以为会是道人划船,却不料道人上船之后,便在船中间一坐,倒是那名漂亮女童放下行囊,熟练的拿起船桨,轻松划着船驶离了岸边。

    又有一只燕子飞来,贴着水面,飞近小船后,稍一上扬,便落在了船头。

    湖面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瓜皮船缓缓驶入镜湖深处。

    湖中岛屿如林,船在其中穿梭,很快就被岛屿遮住,没了踪影。

    “就在这里了!”

    三花娘娘睁大眼睛,仔细盯着水下,好似能透过碧水看到鱼群的走向,随即停了下来,拿起自己的小钓竿,一边自言自语的嘀咕着“猫某今天要有大丰收了”之类的话,一边费力的解着鱼线。

    花了半天时间将缠绕在一起难以捋得出来的鱼线解开,鱼群又换了位置,只好又划着船追上去,继续嘀咕着甩竿出去。

    同时不忘扭头询问道人:

    “你是喜欢吃鱼,还是喜欢吃虾,还是喜欢吃这里的盘海?”

    “三花娘娘钓的鱼太多了,吃腻了,便钓一些虾蟹来吃吧。只是此时的蟹似乎还不算好,要等入了秋才是最肥美的时节。”

    “鱼都能吃腻~”

    三花娘娘摇头晃脑,又问燕子:“燕子你要吃什么呢?”

    “三花娘娘钓什么我吃什么。”

    “嗯!”

    猫某连连点头。

    随即手握钓竿,坐着不动了。

    钓鱼的时候是她少有的能够安静下来的时候之一。

    道人也不理她,只是戴上斗笠,拿出一本杂书低头看了起来。

    水面上偶尔有一阵风来,却很少吹皱湖面,倒是吹得瓜皮船微微摇晃,在水面上荡开两排细小涟漪,倒是更显得自在了。

    中午拿出在长生县买的葱油饼,垫着荷叶放在床头,初夏越发毒辣的太阳自然会帮忙将之加热,加上微酸的浆水,便是午饭了。等到被下午的太阳晒得昏昏欲睡时,便在船头半坐半躺,用斗笠遮住太阳,睡上一觉。

    不知不觉天便暗了。

    黄昏之后的霞光带着几分媚态,群山尽成剪影,湖畔芦苇随风而动,直到星星出来全都映入水中。

    三花娘娘钓了不少虾蟹鱼儿,去湖中间无人的岛屿上做熟,成了晚饭,又回到小船上,学着道人盘坐,却忍不住时而仰头,时而低头,无论天空亦或水面都是璀璨夺目的星辰。

    远方有船夜泊,大小不一,却都比道人乘坐的瓜皮船要大一些。

    大的画船之上都是些达官显贵,有乐伎演奏,舞姬飘飞,隐隐还有唱曲声,好不快活。

    小的蓬船之上则以文人雅士居多,大多吟诗作对,希望能以文采打动传说中的神女,得其青睐,亦或对着星辰谈论着云顶山上的神仙,古老的传说与这些年来的两次神仙之事,畅想仙道长生。

    声音虽多,却都从远处传来。

    在夜里飘到瓜皮船上时,已经十分微弱了,几乎不可辨别,只更衬托出夜的宁静与湖上的清寒。

    “咕噜噜……”

    湖上忽然冒出几个泡。

    盘坐的猫某初一听见,立马便转过身,用手扶着船沿,俯下身去查看,怀疑是水下有大家伙在活动。

    “咕噜噜……”

    湖中水泡越来越多,又升起寒烟,片刻之后,竟从水下浮出几道婀娜的身影,看得猫某一愣一愣的。

    “仙师驾到,有失远迎。”

    站在最前面的,正是镜岛湖神,便是那些风流文人幻想的神女。

    此时亲迎道人,互相行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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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7651/ 第一时间欣赏我本无意成仙最新章节! 作者:金色茉莉花所写的《我本无意成仙》为转载作品,我本无意成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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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无意成仙介绍:

我本他乡客,无意成仙。
……
深山修道二十年,师父让宋游下山,去见识妖魔鬼怪,人生百态,去寻访名山大川,传说中的仙,说那才是真正的修行。
没有想到,走遍大江南北,仙人竟是我自己。我本无意成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本无意成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本无意成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