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3章 猫某喜好自食其力
镜岛湖神身材婀娜修长,白纱蒙面,看不清面容,可神灵自有出尘气度,风采仍非凡间女子可比,此时踏在水上,如履平地。
“在下只是一个来请教镜神的旧友,镜神如此生分与客气,反倒让在下无所适从了。”
“道长,请去湖中一叙。”
镜岛湖神微微一笑改了称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船上的女童,做出请的手势。
“恭敬不如从命。”
道人再次抬手,与之行礼。
女童也抬起手,歪头挠了挠耳后。
“呼……”
只见镜岛湖神吐出一口白气。
一口气落到女童身上,也落到宋游身上,眼前登时升起氤氲,荡开圈圈涟漪。
再回过神,已到一处雅致楼阁前。
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建筑了,通体木质,颇有古时风韵,头顶一个透明屏障,隔开了万钧湖水,却是别有洞天。
此时正是晚上,星光再亮也透不到湖中来,只是楼阁从外面的小路开始,便处处都有玉石灯柱,灯柱中嵌着一颗颗放出微弱白光的明珠,楼阁里头则更是灯火通明,许多婀娜的女侍正来往于其中,像是蝴蝶一样翩然。
“唔……”
十几年前的事情三花娘娘似乎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再次见到这番景象,不由十分诧异,此时拉着道人的衣角,显出内心的几分拘束,睁圆了眼睛到处瞄着灯珠里的明珠,忍不住伸手去戳去摸,也显出本性里的几分跳跃。
“道长,请吧。”
镜岛湖神带路往前走去。
直去前方楼阁之中。
楼阁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又比白昼天光多几分温柔暖意,装饰清雅不失精致,既有神灵的韵味,又不似寻常神殿那般金碧辉煌,此般建筑即使是在天宫之中,也该是很讲究的。
楼阁中两张桌案,一主一客。
道人仰头打量四周,一如当年。
只是当年是刚下山不久,少有这样被神灵请去府邸做客,更别说是以半梦半真的玄妙独特方式,自然稀奇。如今眼界增长,修为加深,自然能够看得出更多玄机,却也更觉玄妙稀奇。
“妾身还是仿照当年,只为道长与童儿设了一张桌案。”
镜岛湖神的声音打断了他。
道人回过神来,面前就是镜岛湖神,自家童儿站在旁边,也仰头好奇的盯着自己。
“多谢。”
道人对她道谢,这才坐下。
女童则在他身边坐下。
桌案上摆着许多湖边产的水果,初夏正是水果陆续开始盛产的时候,种类也多,此外还有一些虾蟹鱼蚌,种类同样不少。
“道长在看什么,可是觉得妾身这间楼阁布置有何不妥之处?”
“并无不妥之处,反倒精美雅致。”道人如实答道,“只是两次来此都觉得镜神手段奇妙,因此忍不住多看一看。”
“旁门小道,在道长面前献丑了。”
镜岛湖神招了招手,立马便有两名侍女走来,跪坐在道人与三花娘娘的桌案前,拿来一套繁琐的工具,开始为他们剥虾拆蟹。
“多年不见,倒是即使在这镜岛湖中,也常听说道长的传说,这些年来,非但一点不曾陌生,反倒有种越发熟悉的感觉。”镜岛湖神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中的酒杯,又看向道人身边的女童个,“没有记错的话,足下应是叫做三花娘娘吧?”
“对的!”
“三花娘娘可还记得妾身?”
“记得妾身。是湖里的神,以前请三花娘娘和道士吃过盘海。”
“相识本是不易,再见更是难事,两位远道而来,妾身须先敬道长与三花娘娘一杯。”
镜岛湖神取下白纱,露出一张美丽的面容,以袖遮掩,饮酒一杯。
道人随之举杯,是很淡的水酒。
猫某见状有样学样。
只是她的杯中却只是清水而已。
放下酒杯之后,镜岛湖神这才问道:“道长正行大事之时,却不远万里,特地来我小小一个镜湖,可是有什么妾身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确是来向镜神求助的。”
“哦?”
镜湖神肯定了心中猜测,不由得将手从桌案上放下来,放在膝前,正襟危坐,也正色道:“道长神通广大,法力高强,连古神都能镇杀,妾身只是镜岛湖中小小一名湖神,何德何能,帮得上道长呢?”
“天钟古神之事已经传到这里了吗?”
“道长当时定是专心斗法。”镜岛湖神露出了真容,神情平静,“天钟古神一声钟响,天地非凡者,谁人能不知晓?”
“原来如此。”
宋游停顿了一下,见到自家童儿也投来目光,便揉了揉她的头,示意她继续吃蟹,同时也思考着该如何开口。
“在下虽然颇有天赋,也精于斗法,却也只是精于此道罢了。然而世间之人,向来是各有所长又有所短,故三人行必有师焉,于修行斗法一道镜神确是不如在下,不过镜神却也有在下此生也不可及的一处造诣。”
道人诚恳行礼,如实说道:
“多年前就曾见识过镜神造梦的本领,竟能使得梦境半真半假,此后曾与岳王神君对谈,神君也说,镜神在梦境一道的造诣十分高深,在下对此既仰慕也很有兴趣,因此特来请教镜神。”
“可是逸州那位岳王神君?如今阴间地府坐镇的鬼帝?”
“正是。”
“这样啊……”
镜岛湖神却是心道了一声果然。
却不是关于岳王神君。
而是关于梦境一道。
“虚无帝君……
“梦神……”
镜岛湖神心如明镜。
自己小小一个镜岛湖神,虽然成神年限不短,却一直限于人间,限于一湖之地,既不是手握重权的天宫正神,也没有多少神力可言,能够值得这位伏龙观传人一句“请教”的,也就是梦境一道上的造诣了。
当年岳王神君亲自登门来访,毕恭毕敬,口称自己为老师,也是为了向自己请教梦境之道。
然而这位此来却绝没有这么简单。
倒不是说他心性比岳王神君更为功利,恰恰相反,同为逸州人,二者性情之中都有安逸贪乐的一面,做事常常只为快乐而不求功利,从他一路游走人间拜会名山胜水访求美食高人一事就能看得出来。
然而此时却过于特殊了。
若是伏龙观当年再过几年前来拜访,她都可能觉得,这位只是单纯对梦境一道的术法感兴趣,想要学习,也许是为了增长自我学识,也许是觉得好玩找个乐子,总之都是修行道人与仙职神仙常做的事。
可是如今伏龙观当代正行大事,就在几个月前,才与天宫古神天钟帝君大战,听说金灵官也陨落了,若非还有一个周雷公在天上坐镇,各地山中潜藏已久的妖王邪神怕是都要蠢蠢欲动了,这般关键时刻,这位怎会毫无缘由的来请教自己梦境一道?
唯有与那虚无帝君座下梦神有关。
镜岛湖神端坐上方,神情沉凝,俨然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灵,既是沉默,也是思索。
许久后她才开口。
却是没有问道人无端前来请教梦境之道意欲何为,只是问道:
“梦境一道,看似简单,其实也牵连甚广,颇为复杂,又有慢来的细学之法,与简单的速成之法,道长想要得到什么呢?”
“镜神于此一道果然举世无双。”
“举世无双谈不上起码天宫梦神于此一道就不在妾身之下。只是此也是妾身平生最为得意骄傲之处,常有意与天宫梦神讨论一二,只是妾身只是下界湖中区区一名湖神,如何敢去与古老帝君座下梦神搭话呢?”镜岛湖神摇了摇头,“况且妾身之所以能立马分出细学与速成,不过是因为很多年前岳王神君与其他几位神灵都曾陆续来过妾身这里,同样向妾身讨论过梦境之道而已。”
“镜神也算桃李满天下了。”
“这却是不一样的。”镜岛湖神摇头说道“闲职神灵向来如此,有感兴趣的法术手段,便互相讨论请教学习,好消磨漫长的生命,最多算是互为师互为友,至于桃李一说,是决计称不上的。”
“不知岳王神君学的是哪种?”
“……”
镜岛湖神露出微笑,一瞬之间足以惊艳众生,随即开口轻吐:
“速成之道。”
若是往常,宋游怕也得开口大笑,笑这老儿贪耍还不想费劲,如今却也只是微笑,随即拱手说道:“在下也想向镜神请教造梦之道,还有一些此道上的讲究与别的事项,也求速成,不知可否?”
“这些年来,天宫闲神,包括岳王神君在内,前来请教,妾身没有拒绝的,道长既是故友,又曾帮助妾身赶走湖边邪神,怎可说不呢?”
镜岛湖神语气平静。
道人也算早有预料——
这位湖神是很聪明的人,这是十几年前就知道的,愚笨者或许也能在某一道上有所造诣,却难以在梦境一道登峰造极,自己来到这里,真实目的定然瞒不过她。若她心中有所不愿,就该问自己学来做什么,自己若是如实回答,她自然而然就能拒绝。
只是她没有问。
没有问道人目的,便不知道人目的,如此本就是为帮助道人做铺垫。
这位湖神也极有气节。
这是故事传说中就说明了的。
同时她也有几分侠气。
亦是多年前就有所感触的。
道人又想起她刚刚说的话。
说得十分委婉,但细听其实颇有几分气度,若是直白一些,便是早就想找天宫梦神与梦境一道论剑,分个高低,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罢了。
道人此时自然拱手道谢。
“多谢镜神。”
“席间别再说别的事了,便请道长与三花娘娘好好尝尝湖中水鲜,叙叙旧便最好不过了。”
镜岛湖神对他们说道。
“自然。”
道人点头称是,品尝虾蟹。
镜岛湖沾了湖神灵韵,又沾了云顶仙山的仙气,湖中水产品质都很不凡,虾蟹鱼蚌都鲜甜至极,面前这位身为湖中神灵,能被她用来招待客人的自然又是极品中的极品,无需任何繁琐的做法,也是人间至味。
只是吃到一半,三花娘娘便放下手,不肯再吃了,转而坐着不动,仰头到处看着楼阁中闪闪发光的明珠宝石。
道人问她为何不吃。
猫某严肃回答,自己今天白天在船上钓了很多,等下回去吃自己的。
还振振有词,说自己钓的更香。
第674章 请镜神指点
镜岛湖,水中宫。
“现在是在镜神的梦中,还是在我们的梦中呢?”宋游向上首的主人公请教。
“既是在妾身的梦中,也是在道长和三花娘娘的梦中,又是在天地虚无中,半真半假,似真似梦。”镜岛湖神平静答道。
“这又是如何做到的呢?”宋游不解。
“道长此来请教,是想学到这一步吗?”镜岛湖神露出微笑问。
“……”
宋游瞬间闭嘴不言,像被点醒。
“道长在云顶山上一夜一年,传说人间曾有丹青大家,妙笔成真,世间玄妙本就多不胜数,道长样样都要探明的话,可得费些时间了。”
“对极了……”
“道长可吃好了?”
“吃好了。”
“既然如此……”
镜岛湖神站了起来,身姿翩然:“这里虽是水下宫,可道长来此目的特殊,便也不是招待道长最好的地方。”
“哦?”
“妾身道行浅薄,神力低微,道长与三花娘娘最好莫要抗拒,否则以妾身的本领,可是难以将道长带过去。”
“请。”
“喵?”
一人恭敬有礼。
已然做好了准备。
一人满心好奇。
一下盯着镜岛湖神,一下盯着自家道士,时而又扭头到处看,眼睛里像是有星星。
“……”
镜岛湖神隔空虚点。
楼阁虚空中顿时出现两道光点,闪烁着绚丽奇异的色彩,如梦似幻,朝着道人与女童飘飞过来。
道人不躲不闪。
女童却是忍不住本能,直直将这光点盯着,抬起手去抓。
直到道人伸出手来,摸着她的脑袋,才使得她放下手来,也安静下来,转而扭头看向自家道士,颇有些奇怪。
光点则已飞到了面前。
天地顿时大变。
……
大罗天,凌云殿。
赤金大帝已然渐渐回过味来——
此时不比以往其它时候了。在这天宫之中,其它时候自己身为天帝,握有权柄,无论天宫礼法还是民间信仰,都说明自己是天宫之主,因此天宫神灵都听自己调遣,以维持天宫的正常运转。然而如今遇到这般事情,伏龙观几千年积攒下来的威名与口碑压住了天宫礼法,民间信仰也因大晏一朝的风雨飘摇而走到了更替的边缘,再加上天道与正理都在对方那边,自己在这天宫之中,已然失了许多支撑。
如今还能信赖的,主要便是自己一手带上天、一手扶持起来的神灵们了。
所幸身边人还算比较争气。
“回禀陛下,四方四圣仍在闭关中,小的已经去请过了,阐明了事情紧急利害,不知何时能够出来。虚无帝君那边小的也去过了。”天帝身边的提笔官低着头如实禀报着进度,“小的按照陛下所说与他阐明利害,终于勉强将他说动,可他老人家却说……”
“说什么?”
“说伏龙观传人本就有上古大能之力,这一代更是非凡,还得天道眷顾,若他一人出面,恐怕不是对手,若他与别人联手,他是古神,又是几千年前的前辈,拉不下这个脸面。”提笔官说道,“最后他只答应,让座下梦神出面,帮助陛下镇压伏龙观当代。”
“梦神?”
“虚无帝君座下有四位神使,分别掌梦境、幻术、贪婪、惊惧之力,听说每一位都得了虚无帝君在这上面十成的真传,又有人说,这四位本身就是帝君的四个化身。”提笔官顿了下,“帝君对小的说,伏龙观当年修四时灵法,清明灵力天生克制幻术,而他行走人间二十年来,迄今为止并未贪图过任何财物权力、法术法器与美色,就连长生也不贪图,更是心智坚定之辈,贪神与惊神亦难以对他起作用……”
“那梦神又有何用?”
“梦神精于造梦,可将之拉入梦境中,设法将之镇杀。”提笔官对天帝躬身行礼道。
……
“这才是妾身的梦。”镜岛湖神对道人与三花娘娘款款施礼。
“……”
道人与猫某向前看去。
前方是一座古老的城池。
黄土夯成的城墙,既不算高也不算大,隐隐有人进进出出,都穿着古老而怪异的衣裳,路过之时,都会悄悄打量道人一行人一眼,见到镜岛湖神身上衣裳很不一般,便飞快的低下头,不敢多看,迈步离去。
“这是……”
道人看着前方,想了一想,口中才吐出几个字来:
“凌霜城?”
“没错。”
镜岛湖神看向道人眼中略有些惊异。
传说镜岛湖神曾是当地某个小国的公主,她心地善良,待民众很好,后来爆发战乱,公主被敌军追到了这里,宁死也不肯委身于敌,遂投入湖中自尽而亡,后来世人感念她的善良和气节,便在湖边为她立了庙,奉她为镜岛湖神。
那个小国就在平州,名曰凌霜。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时的国度早已亡了,天下一统,人不再穿以前的衣裳,也不再说以前的话语,不再讲以前的风俗,倒是镜岛湖神的故事流传至今,她也存续到了如今。
若是有一座城,值得出现在她梦中,这座城定然是曾经的家国故土。
这时又有人从中走出,认出镜神,慌张之下朝她问好:
“见过公主。”
“免礼。”
镜岛湖神很平静的说。
随即带着道人,走进城中,一边走一边与他淡然说道:
“妾身此前所说,梦境有细学速成之法一说。
“所谓细学,便是一点一点,学习梦境的织就塑造。学成之后,可从无到有,可将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道听途说的东西拿到梦境中,能靠想象丰富随便修改梦境,在梦中宛如神灵。
“所谓速成,便是抄了近路,以大神通、大法力、大修行将认知之物搬移到梦中来,只能织造自己见过的、知晓的,不可随意修改,记忆与认知越是清晰,织造出来的就越真实,否则便会虚幻飘忽。也许自己做梦时,自己欺骗自己,觉得那很真实像是真的一样,但那也只不过是迷迷糊糊中的错觉罢了,其实虚假得过分,梦境也脆弱,很容易崩溃。”
道人一边走一边到处看,一边听她述说。
想来当时岳王神君在自己梦中的手笔便是第二种,因此变化出的山水虽然缥缈,像是一幅水墨画,却风吹寂静流水无声,大抵是他织梦的依据本身就是自己经常观赏的一副水墨画,画中本没有声音,而他并不懂高深的织梦法,因此也无法为没有声音的画中风景添加风声水声。
至于此时眼中看到的一切……
简直像个真实的世界。
比画中世界真实一万倍。
甚至以道人的目光,若不脱离梦境,也无法分辨出它与真实世界的差别。
“世人常常有一个误解,以为织梦的神灵在梦中无所不能,就像一些意志足够强大的人在自己的梦中保持清明时一样。”
“难道不是吗?”
“梦越虚假,人越强大,梦越脆弱,人越随意。”镜岛湖神平静说道,“常人之所以在梦中如此不受拘束,甚至自己都拘束不了自己,只是因为他们的梦缥缈而虚化、缺乏根据罢了。”
“原来如此。”
“反之,梦越真实,就越需要根据,梦越强大,对梦中之人的束缚也更大。”镜岛湖神顿了一下,特地提醒,“若是真实到极点的梦,像是梦中吃饱现实也不饿,梦中拿了钱财,醒来出现在枕边,梦中杀了人,醒来手中有血,梦中被杀,死在梦中,这种梦本就与现实交错,半真半假似真似梦,便更需要依据,更具备束缚力。”
道人听了连连点头。
世人常有之类传说,例如谁人有了奇遇,梦中得了钱财,醒来出现在枕边,梦中千里外杀人,结果千里外人真的死了,自己手中又有血,甚至还有更离谱的,这类人还被官府捉了去的。
“所以在这种梦中,哪怕是在下自己的梦,只要梦过于真实强大,那么在下自己的本领也很难超过自己在现实中的本领。”
“很难,但不是全无可能。”
镜岛湖神停下脚步,看向道人:“以道长于此一道的造诣,是做不到的,最多利用梦境,塑造更有利于自己的环境。但是换了别人,若是于此一道造诣极高,则是可以在一定限度内,使得自己变得更强大的。”
……
“既然如此,那还得有人前往梦中,镇压伏龙观当代。”天帝眉头紧皱,“四方四圣正在闭关,虚无帝君不敢出面,别的古神都不愿,还有谁能又有谁敢前去伏龙观当代梦中,将之降伏?”
“回禀陛下如今天宫,唯有周雷公可一战。”
“周雷公……”
天帝顿时迟疑了。
如今天宫之中,还愿意听他指挥,维护天宫天帝神权,且有大能之力的,也就只周雷公了。
周雷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然而此时四方四圣闭关,五条登天路只剩最后一条,他多少也有些着急。
“周雷公本就刚正不阿,最契合雷公神职,神力强大,陛下将之提为主官过后的几年,他在凡间香火越来越盛,天雷又精于镇杀生灵,早已有不逊于金灵官之力。”提笔官说道,“若是周雷公愿意出战,加之陛下神权香火护持,与梦神织梦配合,怕是四方四圣也得两圣合力也难以相敌!”
“周雷公……可愿意?”
“小的愿去说服周雷公!”
旁边的拨帘官终于开口了。
“你?有把握?”
“回禀陛下,小的认为,周雷公虽然刚正不阿,然而一来他生前是大晏之臣,死后是陛下之臣,对陛下向来敬重,二来他性情刚正,正好是最容易被说服的地方。”
“可此前朕命他率领雷部正神下界惩罚武人,他都抗旨不尊。”
“这正是他的刚直之处。因此事有悖天条神理,他才不愿。”拨帘官说道,“然而天宫有识之士谁人不知,伏龙观当代所欲行之事,绝不只是重整五条登天路,从此不准无德之神上天那么简单,他要罢黜神灵,甚至,甚至有传说,他要藉此限制削减神灵与人间的联系,这难道是凡间之人应该做的?究竟图谋如何,谁又能知?往大了想,难不成他想主宰天宫,或是从此控制香火神道?”
“周雷公是雷部主官,此事确在他职责范围之内。”提笔官亦是说道。
“若三儿能说服周雷公,胜券在握。”
……
“道长须得知晓,就算织就梦境,短时间内,即使道长天赋再高,也不能在梦中加强自己多少本领,最多能靠着一身通天的道行修为,保证自己在梦中不被人肆意变化、捆住手脚罢了。而对方若是于此一道造诣精深,则无疑会比道长更强大。”
镜岛湖神对道人说道:“若是道长有大事要做,此行究竟利弊几何,是否值得花费时间,道长须得衡量清楚。”
“在下已想清楚了。”
此时双方已经走进了城中。
王宫中百花齐放,蝴蝶翩飞,三花娘娘变回猫儿,正在其中跳跃,捉着蝴蝶玩耍。
道人转头看着她,随即一脸正色,对身边镜神拱手施以大礼:
“请镜神指点。”
第675章 看完人间已归来,当年之事有回响
“等一下。”
“陛下还有何吩咐?”
“伏龙观当代有大能之力,道行怕不逊于虚无帝君本尊,梦神如何能轻易将他拉入梦中,或是携周雷公轻易入他的梦去?”
“回禀陛下,帝君、帝君此前曾言,伏龙观当代是为人道修士,既未成仙,就要睡觉。纵使以清明灵力护体,时时警惕提防,睡着时也总比醒着时更缺少防备,除非他从今开始,不眠不休。何况先前陛下召请神灵下界镇压,却每一步都被伏龙观当代所知晓,帝君、帝君说,天宫之中必有神灵盲顺天道民心,暗中相助于他,既无神灵随意下界记录,便是暗中托梦,若是如此,伏龙观当代对梦境自然不会有太多防备,或是总有防备松懈之时,否则天宫中于他通风报信的神灵也入不了他的梦了。”
“好算计!”
天帝沉声附和道。
“梦神于梦境一道造诣高深,又掌管天下苍生之梦凡间修道之人若要施以梦法,无论托梦入梦,大多都是向梦神祈祷借力,以他本领,即使在伏龙观当代的梦中,也能随意掌握,化客地为主地。”提笔官说道,“小的以防万一,还去请教了青木仙翁。”
“请教青木仙翁?”
“青木仙翁奉旨下界,与之对谈,曾进过伏龙观当代的梦。”提笔官说道,“小的没有直问,而是问起当时仙翁入梦后的详细场景。可以推断出伏龙观当代并不精于梦境一道。”
……
“道长于梦境一道,倒是有些底子,但也仅此而已了。”镜岛湖神说道,“然而岳王神君仅仅在道长梦中改变过一次天地,道长就能将之记下并还原个七八成,这般天赋,实在是有些惊人了。”
“镜神过奖。”
宋游恭敬的回答道。
“然而道长须得知晓,即便如此,即便恶补数月,相比起天宫梦神,也至少有着千年的差距,道长天赋再高,也得百年才能弥补。”
镜岛湖神说着,不禁顿了一下:
“其实以道长的道行修为,只要于此一道稍有造诣,刻意防备警惕,即便是天宫梦神,也无法将道长拉入梦中。妾身道行浅薄神力低微,将别人拉入梦中不是妾身的擅长,然而防备一道,妾身却颇有心得。”
镜岛湖神看着道人,建议十分诚恳。
道人却是笑着摇头。
答曰:
“只听闻千日做贼,不曾听闻千日防贼,既行大事,又哪有避而不战的道理?”
镜岛湖神表情再宁静,听见这话,眼中也泛起了一丝丝波澜。
“道长所为何为?”
道人并没有直言答,而是先反问道:“镜神这些年来可有添置侍女?”
“年年都在添置。”镜岛湖神眉眼不禁低垂,“如今外面世道乱,常听湖上文人士人说起,民生不稳天下不安,妾身的侍女便更多了。”
“便为此了。”
道人如是回答着她。
镜岛湖神怔在当场。
十七年前,道人游历天下,行走人间,到了此处,也被她请至水宫中做客,听闻湖畔百姓溺杀女婴与湖中侍女来源一事,十分感慨,然而当时的感慨也只是感慨世事就是这样,并未做别的事情,好似感慨完就没有了,却未曾料到,道人从未将之抛出身外。
此时道人则已往前走了。
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座古老小国的原始城池,笑着问道:“听闻镜神平常不轻易显身露面,甚是封闭,难道就活在这方世界中吗?”
镜岛湖神只好跟上去。
“确实常常来此。”
“真与一个真实世界无异啊,镜神此般本领,又与通天何异?”
宋游左右环看,心中有些思量。
难怪以这位镜神的能力,做了这么些年神灵了,也依旧如此弱小,竟会被湖神一名邪神所欺,看来是将别的神灵用于经营香火信仰、学习别的神通法术的时间与精力都用在了钻研梦境一道上。难怪这么些年下来,她一直缩在此地,应是图个清闲不被打扰。
“与道长想的不同了。妾身只是常常来此看看,缅怀旧物,并不生活其中。”镜岛湖神说道,“梦境一道,纵使通天彻地,以假乱真,就连道长身在妾身梦中也难辨真假,可其实对于织梦之人,仍有一个最大的缺陷,这也是它最大的虚假之处。”
“请赐教。”
“……”
镜岛湖神只是略微抬起手,动作轻柔,仍有神女的端庄风采。
整个世界顿时停滞。
身旁行人还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正对“公主”殿下行礼的城中官员动作定在半途,翩飞的蝴蝶停在半空,猫儿则是毫无阻碍的跃起,本来预判到了蝴蝶的飞行轨迹,如今却扑到了蝴蝶的前面去,反倒扑了个空,落地之后,不由一脸愣神。
就连风声也止住了。
猫儿抬头看着悬在空中不动的蝴蝶,又扭头看看四周,眼睛一阵睁大,露出惊讶不解之色,直到回头看到自家道士与镜神依然如初,这才松了口气走回来,歪头直盯着他们。
“如道长所见,一个任由自己掌控,一切都得由自己操纵的世界,注定只能用来欺骗别人,是骗不了自己的。”
“原来如此。”
道人顿时明白了。
“道长便留在这里吧。在此期间,即便虚无帝君亲至,单论梦境一说,妾身也能保证,没有任何一位帝君或大能能将道长拉入梦境,亦或是闯进道长的梦中。”镜岛湖神比之前更为正色,“妾身必倾力相授。”
“多谢镜神。”
“愿为道长借力。”
随着她的话,这方梦境世界一下恢复运转。
微风吹动神女衣角。
蝴蝶浑然不觉,继续往前飞着,宫中行人也继续交谈,对“公主”行礼的官员也继续弯下腰,只是直起身来,才发现“公主”不知为何一下子出现在了更远许多的地方,身边那名道人还回过头来与自己对视,一时双方脸上都露出奇怪之色。
按镜神所说,这方世界是她织就。
一草一木,一街一巷,一砖一瓦,一楼一殿,都是她亲自“画”出来的,所有人与动物的行为举止也受她控制,却是不知这一切的运转是按照她想象中应该如此的方式来,还是被她所提着线,若是后者,便比那位狐狸更加让人费解了。
“我们在湖上租了一条船,便请镜神放三花娘娘出去,将船还给船家。”
“可以。”
“麻烦三花娘娘。”
“好的!”
三花猫这才想起,自己等人还有一条船在湖上,于是神情瞬间严肃下来,甚至又从旁边飞过的蝴蝶也无法吸引她的目光了。
那条船五十文钱一天,第二天早上要是还不回去,还得多出五十文。
而且还押了一两银子。
虽说这一两银子是可以还的,湖中一艘瓜皮船的价值也不止这么多,可只要钱没有拿回手上,她心里就痒痒的,像是自己在抓一样。
更何况船上还有许多她钓的鱼虾。
“请妾……”
三花娘娘刚想请镜岛湖神帮忙送自己出去,处理正事,就见镜岛湖神对自己挥了挥手。
顿时眼前一阵氤氲,荡开涟漪。
“唔……”
迷迷糊糊再睁开眼时,自己仍然变成了人的样子,原本盘膝坐在船头的,此时却横着倒在了船头上,差不多是侧躺着,因为船身窄小,脑袋已经离开了船沿,几乎悬空,而两只腿还仍然盘在一起,保持着睡前的姿势。
直到她醒来,两只腿才分开。
随即迷迷糊糊的爬起来。
清晨的湖上一片安静,就连远方的画船蓬船也消停了下来,天边已然泛起一丝鱼肚白,天光映在水中,湖面生烟。
瓜皮小船也静置于湖中央。
道人在船另一头,盘膝而坐。
“?”
三花娘娘不由伸手挠了挠头,盯着道人。
第一时间并非疑惑道士为何还在这里,而是不解为什么自己睡着会倒下去,从坐着变成躺着,道士就能一直坐着。
只是没等她爬过去细细观察,眼睛一花,道士就已消失在了眼前。
“咕噜噜……”
身边船下冒起泡泡。
“刷!”
三花娘娘本能反应依旧迅速,瞬间又斜过身子,过去查看。
可惜仍然不是大鱼。
水下浮起来的只是平平无奇两个湖中湖神的侍女,出现在水上并对她行过礼后,左边那个侍女对她说道:“我们会与三花娘娘同行,若是三花娘娘还掉了船只,只需找个无人之处,跳下水中我们就会接三花娘娘回到水中宫。”
“知道了!谢谢两位!”
“三花娘娘客气……”
“咕噜噜……”
两名侍女又消失在了水中。
猫儿好奇心重,应是趴在船边,一眨不眨的盯着水里,看着她们消失,过了许久,这才重新爬起来。
天色又变亮了一些。
三花娘娘摸了摸肚子,不饱也不饿,又看了看船中的鱼虾,终究舍不得,于是先找了个小岛,生火造饭,硬是把它们吃完了,这才离去。
清晨时分湖边渡口。
船家在这里等着。
三花娘娘熟练的划船过去,仔细张望打量,依据着过人的机智,硬是在一群长得差不多衣着也差不多的人里面找到了昨天那个船家,可当她将瓜皮船靠岸,船绳递给船家时,船家却十分疑惑。
“这是你的船。”
三花娘娘把船绳塞在他手里,又从怀里摸出两小串再加一把散钱,从散钱中数出十文,取了小串钱的绳子,又数了一遍,这才递给船家。
“这是五十文钱。”
随即对着更加疑惑的船家伸出手,小手细嫩雪白,面无表情。
“一两银子!”
“这……给……”
船家拿出昨日那块银子,放到小姑娘的掌心,却还是忍不住疑惑,对她问道:“敢问小娘子,你家师父,就是昨日那个修道的先生呢?”
“他到水底下去了。”
三花娘娘接过银子,一上手就知道还是原先的那一块,虽然依旧面色严肃,却是眼睛一亮。
“多谢船家!”
照例道完谢,转身就走,脚步轻快。
身后船家露出大惊之色。
再看一看这清晨的湖面,碧水千顷,一望无边,烟气遮目,又安静无比,加之小岛的遮挡,哪里能看见什么道人的身影?
第676章 破庙迎雷公
“多谢镜神的指点了。”道人对着镜岛湖神恭敬行礼,“打扰许久,也是告辞的时候了。”
“多谢镜神的指点!”
身边猫儿本身在做别的事情,听见道人这句话,就像是本能中的一部分被唤醒了一样,立马扭头,学着说道。
“不敢说指点,只是故友交流罢了。”镜岛湖神说着一顿,继续看着道人,“听闻人间有四两拨千斤的说法,却须得用力巧妙至极。道长如今造诣仍然称不上高深,也只学了一招,力量更弱,却也得思虑清楚,选用妥当才是。”
“多谢镜神。”
道人神情十分平静,对他说道:“大概只是招待一回故友。既是故友,在下正好有一记忆深刻之处,正适合用来招待他。”
“那样最好。”
镜岛湖神说完便抿着嘴,不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下去了。
“我们便告辞了。”
“我们便告辞了!”
“二位慢走。”
镜岛湖神如是说着,对着面前的道人屈身行礼,稍作沉默,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说了句:“外界似乎已是夏秋交界,正是最美时候,妾身记得多年前道长与三花娘娘来到这里时,曾绕湖一圈,又曾在湖中而眠。如今正好又到此时,道长在水下闷了这么久,应有些烦闷,这几个月又都在妾身梦中学习造梦之法,也应有些疲劳,何不再租一条蓬船,在湖上泊船一日,或是在岸边找处芦苇茂密之地,秋眠一夜再走?”
“又是一个秋了啊?”
“正是。”镜岛湖神说道,“今日天气还正好,不阴也不晒。”
“若真是如此,出去之后,倒确实该在湖边走走,放松一下,赏赏风景再离去。”道人知晓镜岛湖边风景也是一绝,并不逊于云顶山,然而他却也知晓镜岛湖神之意,于是又说,“然而时间有限,不宜在此停留过久,泊船与秋眠就罢了。”
“道长在此已然停留三月,又何必急于一日呢?”
镜岛湖神语气神情都很平静:“正巧妾身身为湖神,已多年不曾上岸,行走岸边秋景之中是什么感觉,已然忘得一干二净了,甚至就连泊船湖上也多年未曾有过了,若是道长觉得独自一人游湖枯燥,若是道长愿陪故友同游一次,妾身这便让侍女取来画船,也算是为君送别。”
“镜神就在湖中,若想游船湖上,或是游玩湖岸,何时不可以呢?”
“妾身道行浅薄,神力低微,只在湖中最稳当,到了岸上法力骤降,太平年间有王公官员,将军武人,乱世之中有妖精鬼怪,邪魔外道,遇到什么都不好轻易脱身,忧心怎可畅玩,干脆就不去了。若有道长同行,才可安心。”
“……”
这番话可谓说得太诚恳了。
只是道人思虑再三,还是婉拒了:“镜神好意心领,若再有机会,在下定再来拜访镜神,届时再与故友同游水上与湖岸。”
“唉……”
镜岛湖神摇了摇头,再次欠身行礼:
“道长保重。”
“镜神亦保重。”
道人也对其郑重施礼。
“镜神保重!”
猫儿同样对其施礼。
氤氲泛起,涟漪阵阵。
一人一猫已到了湖上。
果真又是一年秋了。
岸边的芦苇早已抽出雪白的穗,看起来蓬松柔软,被风吹得倒向同一个方向,远远看去像是一片毛毯。
湖边黄土小路十分干燥,倒下的芦苇侵占了不少路面,却无人前去砍扶,只任由它装点云顶山下、镜岛湖边的路,其中又杂草丛生。
正是一个满天鱼鳞碎云的好天气,太阳照得大地与镜岛湖斑斑点点,光暗交错,美得梦幻,既能晒到太阳,又不觉得晒,反倒微风阵阵,在这般天气下行走于湖边小路上,自有一种自在舒爽的感觉。
更遑论道人在水下已呆了三月了。
道人挎着行囊,拄杖而行。
猫儿慢吞吞的爬,跟随着他,一边爬一边打量着四周,不时停下来观察。
“有毛居子了!”
身后传来猫儿的声音。
“是啊……”
“毛居子该全部死掉!”
“秋天就死了。”
“明年又会长!”
“万物都有存在的权利与道理。”
“听不懂。”
“不止毛居子,还有苍耳。”
“呀!真的!”
猫儿顿时大惊失色。
恨不得现在就吐一口火,把它们全部烧掉,或是变化成人,拿着棍子把它们全部打死。
“三花娘娘还记得以前吗?”
“三花娘娘记得很多以前。”
“我们第一次来到这里,明德二年夏秋交际,在湖边行走,就像是现在这样,山上耽搁一年,明德三年,也是夏秋交际,也像现在这样,慢慢的走在镜岛湖边,路旁也是这样,芦苇开满了花,白色毛绒绒的。”
“……”
猫儿听他说话,愣了一下,停下脚步仰头盯着他,随即才慢吞吞爬着跟上去:
“好像记得……”
“刚好过去十八年和十七年了。”
“十八年十七年!”猫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很久了!”
“三花娘娘,我们该往东边去。”
“东边!”
“无边山。”
“可是天要黑了!”
“那正好找个地方歇息一夜。”
“知道了!”
“篷……”
下午时分平静无比的湖面真像是一面镜子,倒映着岛屿与天云,又有一只巨大的仙鹤展翅,优雅的从湖面上飞过,也映进了湖面中。
……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被风填满的山间有间破庙。
“噼里啪啦……”
几块被切得方正的石头搭成了简易的小灶,木柴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火光自小灶的洞隙透出来,在破庙墙壁上打出明显的光痕,火焰燃烧的声音与火光传出的暖意都让人安心,配上外头风声阵阵,便更是如此了。
火堆上架着一口小锅,里头咕噜噜的,冒着粘稠的泡。
隐隐有醪糟的淡淡酒香传出,又有浓郁的甜香,水泡咕嘟之间,能看到小拇指指头那般大小的小圆团,还有几颗红枣与枸杞,点缀色彩。
猫儿趴在火光旁边,安心睡着觉。
道人靠墙盘坐着,手上拿着一把已然泛黄的苍耳,沿着猫儿头顶到脖颈,再到背脊,最后到尾巴,挨着挨着将苍耳放上去,连成一条线。
“嘶嘶……”
猫儿吸了吸鼻子,睁开眼睛,抬起头来,看了看锅中的醪糟小汤圆。
随即扭头,看向道士:
“还没有好吗?”
说完才觉得怪怪的。
扭头看向自己背上。
“喵啊!”
猫儿如临大敌,跳了起来。
落地之后,盯着背上一条线的苍耳,又扭头看向道人,却见他还拿着一颗苍耳凑过来,要往自己身上放,顿时又一跳,跳得离他远了些。
“你做什喵?”
猫儿直盯着他说道。
“挺好玩的。”
道人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中苍耳,又从旁边拿起勺子,在锅中搅了一圈,对她说道:“可以吃了。”
“?”
猫儿顿时愣在当场。
看看被他舀起、盛入自己御用小碗中的醪糟小汤圆,汤圆滴滴儿大一颗,有种像是“为她特地量身准备的”的可爱感,看着就好吃,又扭头看看自己背上一长串的猫生大敌,三花娘娘人生头一次如此纠结。
“噼里啪啦……”
不知过了多久,火焰依旧燃烧,在破庙墙壁上透出火光,照得庙中影影绰绰。
外边风声越发凄厉渗人了。
三花猫终于将一身苍耳清理干净,也终于吃完了醪糟小汤圆,身上干净,肚里又饱又暖,有火光映着,有道人在身边,简直是猫生极乐。
此时她仰躺在火堆旁边地上,道人拿着苍耳伸手过来,她便高抬起手,小幅度又飞快的在他手上一阵轻拍,好像是在与他打架一样。
“啪……”
有一滴雨落了下来。
外面隐隐有动静。
猫儿停了下来,翻身而起,不再与道人玩闹,而是快走几步,走到离火堆更远门口更近的位置,往外看去,许久才回头:
“外面落雨了。”
“知道的。”
“山里好像还有妖怪。”
“不管它。”
“庙子好像是漏的。”
“没关系。”
“唔……”
猫儿原地坐了下来,背朝道人面朝外头的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似乎情绪变化极快。
如此坐了许久,她才走回来,对道人说道:“刚才吃饭之前,三花娘娘做了个梦,梦到了以前我们在湖边。”
“是吗?”
“湖边和今天差不多,我们还是这么走,只是走了更远。绕着湖走了一圈。”猫儿对他说道,“不过今天没有马儿了。”
“已经是大安九年秋了,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还有一年,就能回到道观见到马儿了。”
“今天下雨,马儿会淋雨吗?”
“三花娘娘在想这个啊。”道人微笑着说道,“马儿很聪明,会避雨的。而且这里下雨,不见得逸州也会下雨。就像这里是个阴天,但我们从镜岛湖边出发的时候却是晴天一样。”
“是哦……”
“是吧?”
“还有一年就能回家了喵?”
“也许……”
这一句话倒是让道人恍惚了下。
回到伏龙观,也算回家吧?
虽然那并非自己的来处。
自己所熟悉的世界还在更远的地方,哪怕是相对相似的世界,也在更远的未来,而这座道观本身能称作是家的依据又已经离自己而去了。
“唉……”
应当也是一处心安之处。
心安之处,便也算是家了。
道人抚摸着猫儿的背脊。
猫儿却是往回扭头,看他手上有没有拿苍耳,直到看见没有,又扭过头,用隔空取物之术把他身边地上的苍耳全部移到火堆里面去,这才闪烁着眼睛看向道人,放下心来。
“啪嗒……”
一滴水从房顶渗下来,落在庙中。
“真的漏了!”
“无妨……”
“要是今天我们在湖里不走,肯定不会淋雨了。”
“是啊……”
若是今天没有离开镜岛湖,要么该在湖畔无边秋色里入眠,要么便该在湖中画船上安睡,似乎怎样都比现在要更好些。
然而却是不可如此——
若是天宫真如宋游猜测那般,请来虚无帝君出面,虚无帝君事实上化身四位神灵,四位神灵之中,幻术、贪婪、惊惧他都毫无畏惧,对他威胁最大的便是这位梦神。若真按照他猜算那样,自己整整三月藏于湖中,藏于镜神梦里,天宫找不到自己,梦神也无法入自己的梦,若是他们早在今天前就做好了准备,应该已经找自己一段时间了。
镜神果然颇有几分侠气——
开口挽留道人一夜,应是为了将道人留在镜岛湖边,依托梦境一道的造诣,要么出手相助,要么保他战败不死。
至于原因,也许是在水下同处三月,多了一些故人情谊,也许是朝夕以待,大抵看出了宋游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是相信了宋游所说,愿意相信他也许真的有可能使得沉溺女婴之事不再发生。
总之都是好意。
然而镜神虽于梦境一道造诣极深,自身却道行浅薄,神力低微,远不及梦神,也不及天宫绝大多数正神,怎可让她亲身冒险?
“在下困了……”
道人摇着头,笑着说道。
身体往下一些,找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破庙墙壁,将眼睛一眯,正是秋寒天,破庙听雨眠,哪管外头风声雨声,妖怪窥探。
“轰隆……”
又有一道雷鸣响起。
闪电分叉无数,照出风雨形状,天空一片雪白,群山尽成剪影。
破庙在风雨中孤独屹立。
第677章 周雷公如遭雷击
荒山破庙,一梦从前。
道人身着一身道袍,拄着青玉似的竹杖,沿着街道慢慢走着。
街道十分宽敞,比不得长京中间将整个都城分为东西两半的那条天街,但除了那条彰显天朝威仪、帝都颜面的街道外,整个大晏也很难再找出比这条街道更宽敞的街道了。而这条街道在这座奇怪的城市中,却只能称作寻常。
道人缓步走着,边走边看。
路边一草一木,一砖一柱,一房一楼,每一个行走的人,来往的所有奇怪事物,虽然全都出自他的记忆,出自他的手笔,可是哪怕是画者自己看着自己亲手画下的、记忆深刻缅怀无比的事物,想来也会感触极深吧?
如此往前,过了大街,又是小巷。
穿过小巷又到了河边。
这是一条穿城而过的河。
河边风景极好,既有宽敞洁净的大路,又有茂密树林与青青草甸,林中有古朴的亭台楼阁,又有依河直起的参天高楼,既像是一个精心设计过的风景园林,又像是一个极度繁华的摩天之城。
河边有栈道,道路软而不泞。
道人沿着河边走了一会儿,直到登上一座拱桥,便停了下来。
站在护栏边,满眼城河风景。
满眼都是熟悉的回忆。
道人就这么站着,陷入回想。
又好像在等待着谁。
忽然之间,天空一声巨响。
“轰隆!”
像是从这方世界之外传来,又像是就在头顶三尺处炸响。
“轰隆!”
巨响又是一声。
城市上空陡然出现了巨大的闪电,分叉无数,几乎占据了半个天空,映得哪怕正处于白昼中的城市也一片雪白。
天地间雷电神光一闪。
一道人影陡然出现。
来者身形挺拔魁梧,一脸威严正气,甚至看起来有些不好说话,穿着一身皂衣,刚刚出现时,身上还萦绕着雷电与神光,又在几息之间尽皆散去,恢复本身。
正是雷部主官周雷公。
周雷公落在拱桥的另一边,落地一眼便看向了桥上扶栏远眺的道人,眼神微凝,然而仅是片刻之后,他便看向了这方世界。
这方怪异的世界。
周雷公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可以洞察妖魔邪祟,可以明辨是非对错,瞬间从周边万物身上扫过。
“嗯?”
这位在如今大晏名声正盛、香火正旺的雷公不由皱起了眉头。
疑惑与警惕同时充斥心中。
却见前方道人转身,目光平淡。
“雷公,好久不见。”
道人语气也很平静,像是与故人寒暄。
对于周雷公的到来,好似也不意外。
“这是何处?”
周雷公皱眉问道,依旧警惕。
“雷公不请自来,到我梦中,到了又问这是何处,不觉得有些奇怪吗?”道人继续道。
“我知道这是你的梦中!你知道我会来?你刻意在这里等我?”周雷公直盯着道人在道人的背后,亭台楼阁与河林并存,远方巨大的楼房像是深入了云中,与之相比,连雷公也显得渺小了,“这里有什么玄机?”
“在下敬佩雷公品德,将雷公当做故友,因而特地在此迎接故友罢了。”
“伱既已知我会来此,定然也知我来此为何,又何必说这些?”
“雷公为何如此警惕?”
“知晓你的本领,自然警惕!”
“雷公本身在凡间香火旺盛,神力已是强大,又擅长降妖除魔、代天降罚,如今还有天帝神权香火加持,有梦神暗中助阵,在下的梦中也成了雷公的主场,雷公应该胜券在握才对。”道人却是从容自若,对他说道,“何况此时只是故友闲谈而已。”
“废话不宜多说。”
周雷公凝视着他不愿耽搁,只沉声说道:“我知你本领,也知你品德,如今奉天帝召请,前来与你对敌,我只问你一句,你所行之事图谋究竟为何,若你能答一句只是重整登天路,此后不准无德之神上天,本官绝无二言,这就离去!”
“若我欺骗雷公呢?”
“你若能骗得过我,我也离去!”
周雷公声音铿锵,眼神锐利,既有一种没有任何虚假谎话瞒得过他的眼睛的自信,又隐隐有一点你说谎话我也离去的味道。
“……”
道人露出微笑,却是不答,反而转身,拄着竹杖往桥下走去,只传来声音:“既是故人,便随我走走吧,没有陷阱。”
“嗯?”
周雷公顿时怒目圆睁。
只此一下,不知能吓死世间多少妖魔。
然而道人却已看不见了,只是拄着竹杖,慢吞吞的走下桥头,慢慢走远。
“……”
周雷公左右看了看,眉头紧皱,眼光闪烁,手中錾捶拿了又放,眼前道人却越走越远。
片刻之后,他还是跟了上去。
“本官看你有何玄机!”
周雷公面容沉凝,大步流星。
一身威严显于一举一动中。
不过他也没有放松警惕,而是一边走一边留意着这个稀奇古怪的世界,亦留意着道人的一举一动、每个神情。
道人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时而停步在路口等待,时而转头眺望远处,眼神唏嘘,隐隐透出感慨,像是在看一个许久未曾见面的故人故地,随即眼睛又透出几分回想。
周雷公眉头越皱越紧。
这无疑是个从未见过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中有熟悉之处,好比河边红木柱子、青瓦檐角又雕栏画栋的亭台楼阁,来往于街上行走的人的面孔,然而更多的却是感到陌生的地方,好比这宽敞又洁净的街道,脚下踩的地砖,路面下不知什么铺就的大路,路上穿梭之物,街道两旁再矮也有好几丈高的古怪楼屋店铺,不知名的灯光,高楼大厦……
这像是一个虚假的世界。
像是道人早知他会来,特地为他准备的梦中幻境、折戟之处。
周雷公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闭上了。
“吱呀……”
两个看起来十几岁的少年少女穿着奇怪的衣服、骑着一个套有两个铁圈的铁架子从他面前经过。
周雷公眼神锐利如鹰隼,微低着头,一眼就看向了两人的脚,看着他们踩着踏板转动轮盘,带动着一圈联系精密的链条,最后带动着后边轮子上的齿轮旋转,推动着这辆古怪的车往前走。
“……”
刷的一下,周雷公又扭过头。
街道与对面的距离在他眼中被迅速缩短。
对面站着一名漂亮女子,妆容精致,也穿着奇怪的衣服,那衣服没有扣子,她只是低头用手稍一整理,然后抓着一个东西,由腹部往下的位置往领口轻轻一拉。
衣服两排有无数小齿,在一个精巧铁物件的作用下,轻松而精密的卡拢在了一起。
“呜……”
小齿发出如是声音,即使跨过街道,也被他所敏锐捕捉到。
周雷公逐渐睁大了眼睛。
道人还在慢慢往前走,拄着他的青玉竹杖,不曾回头,也不曾与他说一句话。
这方世界显然是他刻意织造的梦,而他于此一道的造诣显然称不上深,这就像是一个预定好运行轨迹的虚化之地,所有人虽然都做着合理的事情,却是自顾自的,对于突然闯入的道人与周雷公视若不见,也完全不理会。
可他们所做之事,却全都是合理的。
“……”
周雷公跟在道人身旁,看见许多骑着古怪小车的人经过,随着道人一同,走过透明的水晶墙外,看见里头商品琳琅满目,又随着道人一同在小吃店门口停留,看着店中店主以古怪但是合理的手法做着自己从未见过的美食,然而所有已知食材的混合所传出的所有香味都是正确的、真实的、合乎常理的。
这些都瞒不过他。
道人时常在路口停留,路口有灯,只在灯变成绿色才会同行,所有人与路上穿梭之物都是如此。
崭新的世界。
靠右通行。
周雷公逐渐慌乱。
这无疑是个虚幻的世界,是在道人的梦中,周雷公能清晰感受到自己正在道人的梦中,若是自己愿意,现在就可以离去,或是将道人营造出来的这个虚化世界给打破。
可这又是一个如此真实的世界。
所有未知的新兴事物,只要是自己看得懂的,全都是古怪、新奇但又合理的!
周雷公名捕出身,以此为神,成神之后二百年间,降妖除魔,对敌无数,慢慢由弱到强,本就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又不知见过多少妖魔鬼怪营造的幻境虚妄,比之更生动真实的有,比这更光怪陆离的有,却绝没有这样,既奇怪至极,又真实至极的。
怎会有人能编织出这般虚假?
周雷公越发慌乱,越发震惊。
道人走过一间学塾,走了进去。
门口有人守着,穿着古怪制服,像是守卫一样,却看不见他们,也没有阻拦。
道人走过一片宽敞场地,其中许多孩童或是在玩闹,或是在做着一些整齐奇怪的动作,道人又走向前方楼房,走上楼梯,在二楼靠近楼梯的一间教室窗口前停下来,站着不动,看着里头景象。
许多孩童正在翻书。
道人盯着里面,一动不动。
周雷公与他看的却不同——
有孩童起身关窗,窗户不往外推,而是平移的,沿着下方既定的轨迹运行,又在孩童一掰之下,咔的一声锁上。
年老的女先生在一块漆黑的墙壁上用一根白色的笔写字。
书本上黑色的文字与彩色的图像。
“……”
道人转身离开了。
周雷公随之离开。
出了学塾不远,有一栋很大的楼,修成了圆的,颇为精巧,楼下墙壁则是透明的,远看像镜子,近看是琉璃。
周雷公随着道人从前面走过,看见里面摆满了架子,架子上是一本本书籍,许多人来来往往,随意进出,就地就能阅读,根本没有人会去打扰他们,问他们收钱。
只是……
大多数书都没有名字,书封上一片空白。
除了极少数。
周雷公眉头再次一皱。
皱完眉头,才反应过来,自己该在发现所有书都有书名与内容时才皱眉才对,怎会发现了漏洞反倒皱起了眉?
周雷公沉下心神,想上前质问道人,他的幻境终于有了漏洞,可到了嘴边却变成了——
“为何这么多书一片空白?”
这是他沉默跟随、审视观察这么久以来,对道人说的第一句话。
道人亦第一次转身,回头看向他,满脸微笑。
“因为那些书,在下都没看过啊。”
“……”
周雷公顿时如遭雷击。
第678章 是天下百姓的神?还是天宫天帝的神?
“这里……这里是哪里?”
“是在下的梦啊。”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向来镇定威严、久负盛名的周雷公也不禁慌了,慌而惊乱。
道人却是依旧从容,面向他说:“雷公不是早就知道吗?在下姓宋名游,伏龙观当代传人,师父取字梦来。”
“梦来……”
周雷公与他对视,不由沉默了。
沉默之间左右扭头,看向这个世界,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终于开口:“为何本官一路走来,不曾见到流离失所之人?”
“这样的人已经很少了。”
“便是有了?”
“自然是有,很少,很少很少,少到已经很难看得见了。”宋游站在路边,与雷公对答,“这种人未来也不会彻底消失。”
“为何?”
“因为有些人之所以流离失所,与自身是否具备丰衣足食的能力、社会是否允许他们丰衣足食无关。”道人微微一笑,“哪怕完全可以丰衣足食,他们也还是会选择流离失所,这样说,雷公相信么?”
“……”
周雷公并不回答,只是再次看向四周,再次问道:“为何本官也从未见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人?”
“这不该是神灵所希望的吗?”
“……”
周雷公再度沉默。
双方对视着。
“这里到底是哪里?怎会有这样一个世界?”周雷公沉声问道。
“雷公想象不到这样的世界,这很正常。”道人没有直言回答,而是说道,“很多年前,世人居住在山洞中,茹毛饮血,也想象不到未来会有大晏这般纵横几万里的庞大国度,想象不到会有长京这般繁华如梦之地,想象不到如今世人遵循的礼法,想象不到出门花一点银子,就能租上一辆车去往长山赏杏花,更想象不到,深更半夜也能让小贩将红柳羊肉串送到自己家中。”
道人不禁眯起眼睛,顿了一下:
“纵使最擅推演卜算的天算师祖,想来也不见得能看破遥远的未来,哪怕是天道自身,也不知千百年后会是什么模样,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你想说……”
周雷公看向道人,不知为何,嘴唇与喉咙都变得很干:“未来的天下,很可能会是这样?”
“还是那句话,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道人声音仍旧淡然,“不过在下希望它会变成这样,最起码它比现在更好。也更让在下所熟悉一些。”
“这便是伱所欲行之事?”
“雷公可曾听说过《蔡医经》?”
“蔡神医所作那部医术?”
“蔡神医医术通神,德行无双,已然参悟医理病论的大道至理,欲将之著成医经,从此让世人患病之时,知晓为何患病,应当如何对症下药医治,而非胡乱惊慌惧怕,乱拜神灵。医经几次问世,皆遇大劫,若非失火,便是山洪,直至在下插手,请求北钦山蛇仙亲自看管,这才使得医经问世。”道人对他说道,“以雷公见识定然知晓,这类事情,天下其实屡见不鲜。”
“……”
“一朝天下一朝皇,一朝天下,一朝神灵。”道人长叹一声,“如今世事长河滚滚向前,天宫神灵还停留在之前,事实上已经成为了天下与生灵的阻碍。”
“……”
周雷公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雷公定然知晓,在下打着重整登天路、清理天宫无德神的旗号,其实所图更大,雷公或许觉得,在下是以此欺瞒了天道,也欺瞒了天下众生,其实不是。”道人摇着头,不管周雷公的沉默,继续说道,“事实是,在下在云顶山上与天长谈,耗时一季,说服天道,这才行此大事。”
“果然……”
周雷公深吸一口气,这才说道:“不止重整登天路、清理无德神,你还要对满天的神佛下手。”
“是!”
道人答得坦然,语气肯定。
只是这时周雷公的心绪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若是刚到这里时,道人说出这句话,周雷公定然毫不犹豫,拿起錾捶就要召引满天雷霆,可此时他的心中却一片惊乱,身处的这方世界给了他无比强烈的震撼,颠覆了他的认知,使他早已不复刚来时的沉稳笃定。
气势汹汹前来责问道人的依据,在这方世界面前,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轻而易举就被掀翻了。
“便需请问雷公,是人间百姓的神,还是天宫天帝的神?”
“你欲如何?”
“重整五条登天路天宫无德之神力量便去大半,剩余的挨着清理。没了无德的神灵,对于人间的胡乱管辖便也少了大半。然而一来人心易变,神心也可能会变,有的神灵以德行登天,不见得会一直维持德行,这点雷公再清楚不过了。二来神灵长寿,多有古老迂腐而守旧者,却不见得非得坏心才能做坏事。”
道人对他说道:
“在下并不对神灵斩尽杀绝,也不彻底封死登天路,更不斩断天宫与人间香火信仰的通道,然而天宫神灵与凡间的联系、神灵掌有的权力却都应该受到削减与限制。”
“……”
周雷公没有回应。
最后这一句话,听来温和,细品字缝之间也见不到多少血腥气,然而若是实现,对于天宫神灵,仍然近乎于一场大劫。
以大晏人求神拜佛时的务实,若是天宫神灵与凡间的联系受到削弱,神灵掌有的权力受到限制,时间一长,凡间百姓对于神灵的信仰广泛度与虔诚度都将受到影响,香火愿力少了,神灵自然也会越来越少。
时间一久,大部分神灵或许都将消失,只有少数或是极具德行,或是身掌要职,或是名声极大的,可以存留下来。
只是称不上灭顶之灾罢了。
若是时间更久,谁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周雷公身为神灵,当了二百多年神,有心开口,想为神灵说点什么,或是争取一句,或是辩解一句,可看着身边这方世界,开口时却变成了:“那神灵以外呢?”
宋游知晓他问的是妖魔鬼怪,问的是修行法术,问的是山间自然出现的精灵,问的是一切足以在世间留下传说的超凡事物。
“世界自有答案,时间自会给出。”道人回答着说,“顺其自然。”
“世界到这一天……”
周雷公左看右看,不禁问道:“又要多久?”
“大晏商贸经济发达,长京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层出不穷,若是后朝能承接大晏,即使有神灵的管辖,两千年内,也定然会慢慢变成雷公想象不到的样子。若无神灵胡乱插手人间发展,则只需要几百年。”
“几百年……”
周雷公喃喃自语,随即问道:“伏龙观不求长生,与凡人同寿,又代代不同,我能相信你,可若是天宫神灵受到削弱,你如何保证未来的伏龙观传人不会对天宫神灵斩尽杀绝,或是藉此掌控天宫众神,做神灵之主、天帝之帝?又如何保证在你走后,世界与天宫会照你所想的走下去?”
“雷公所言差矣。伏龙观是一种传承然而传承的却不是道行法术,而是一心为民,被苍生拥护、天道眷顾的思想德行,若失了这些,伏龙观便也失去一切了。”
宋游说着顿了一下:
“雷公所想,也是天道所想,雷公所惑,也是天道所惑,因此天道与我寿元五百,好让我看到那时的人间。”
“五百……”
“在下没有别的本领无法生造出这诸多事物来,然而在下曾亲眼见过这般世界,知晓它该是什么模样,该如何通往,因此在通往它的诸多‘道路’们出现时,能给它们一些帮助,也许能让它来得稍快一些。”宋游十分诚恳的说道。
“难怪天道给你五百阳寿。”
“正是。”
“……”
“雷公,如何?”
道人与他对立,平静问道。
“轰隆……”
天上又开始打起了雷。
闪电分叉无数,密密麻麻,布满了半边天空,将整座城市映得雪白。
不知不觉间,头顶已布满了乌云,乌云中雷蛇电龙狂放扭动,蕴藏着万钧的雷霆之力,只需雷公一招手,就能被招引下界。
这是梦神为周雷公准备的势,以助他对敌取胜,又像是梦神对周雷公的催促。
“吱呀……”
又有人骑着车从他们身旁经过。
“君受民众拥戴,又受天道信赖,某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周雷公叹息一声。
“只愿这番光景早些到来,只愿那时周某还能在天上一观,真有那天,即使烟消云散,也无憾了。”周雷公如此说道,“只是今日周某并非独身而来,周某去后,先生还需问过那一位。”
说完再次转头,看一遍这方世界,这次看得更加缓慢而仔细,目光复杂。
“轰隆!”
一声惊雷响,神光一闪。
周雷公已消失于道人梦中。
道人不由得抬头看天。
无声无息间,天上乌云散去,雷电尽消,露出原本的天空,却又有佛光万丈。
两尊佛陀居于云端,俯瞰世间。
“……”
道人不禁眯了眯眼睛。
周雷公已然强大,还有天帝神权香火护持,加之梦神相助,竟还从西天调请来了两位佛陀,真是谨慎。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持灯。”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明彻。”
“原来是持灯佛,明彻佛,在下宋游,有礼了。”宋游行礼道,“雷公已去,两位佛陀意欲如何?”
“此非贫僧该留之地。”
“此非贫僧该行之事。”
两名佛陀双手合十,低头说道。
“听闻伏龙观当代游历天下二十年,二十年后便会回山,如今已剩不到一年了。”持灯佛说道,“待尊驾回到阴阳山后,我主愿亲往阴阳山,拜访尊驾,相谈未来之事。”
“这是佛主的意思吗?”
“我主定有此意。”持灯佛道,“即便我主不来,我等定也愿来。”
“不知可否?”明彻佛问。
“恭候大驾。”宋游说道,“在下对于西方极乐世界也很感兴趣。”
“贫僧以前也以为,极乐世界在西天,现在看来是在人间,未来人间。”明彻佛闭目说道,“此番应多谢尊驾指明大路。”
“然而佛国与天宫一样,并非人人同心同德,尊驾所行之事,艰阻重重,还请万事小心。”持灯佛行礼说道。
“恭送二位。”
宋游表情始终平静。
这二位倒不一定都是有大德行之辈。只是他们乃是天宫调请来的,如今周雷公已去,他们已没了再动手的理由。就算动手,也已经没有任何取胜的希望了,反而有可能折在此处。
当然——
宋游更愿意相信是德行,而非衡量。
“尊驾保重。”
“贫僧告辞。”
无声无息间,天上金光也散去。
“……”
道人却并未立马离去,而是从天上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这方世界,随即迈开脚步,拄着竹杖,继续沿街行走。
入眼所见,熟悉又陌生。
阔别多少年了呢?
真是不愿醒来啊。
“唉……”
道人叹了一口气,拄杖转身。
身影消失在原地。
梦境轰然破碎。
第679章 今日的周雷公仍是百姓之神
风雨山林中,有山妖窥探。
雷声滚滚,闪电常明,山妖亦是战战兢兢,却忍不住心中贪婪,时常躲在树后,望向那座雷电风雨间的破庙。
“轰隆!”
雷电忽然照亮了半边天空,映得整片大山都亮如白昼。
山妖身体一颤,本能抬头看去。
这一眼却更让它惊惧了。
只见夜空之上满是神灵,全都生得高大威猛,神光护体,手持雷兵,俱都低头,看着庙中,如临大敌。
山妖即使从未见过这些神灵,却也一眼就能猜出,这些便是传闻中的雷公,任何一位都是天下妖魔鬼怪的克星,属于只要见到就会本能的惧怕那种,此时却全都聚在了这里,盯着那间小破庙。
那间自己也在窥探的小破庙……
山妖本就惧怕,此时更害怕了。
好在天上没有一人看向它。
“轰隆!”
天上雷公中陡然又多了一位。
这位雷公身着皂衣,萦绕着满身神光与雷霆,无论是神光与雷霆都远胜于身旁的雷公们,生得一脸威严正气,带给山妖的近似于本能的恐惧战栗感也要远强于其他雷公。
只是这位雷公出现之后,却没有久留,只停留了一瞬,便消失在了雷云之中。
“轰隆隆……”
雷声有如天上战车碾过。
山妖透过密林枝叶悄悄往天上看去,见到其余雷公也一个接一个离去,其中还有人朝自己这方投来了目光,它连忙低下头匍匐在老树根下瑟瑟发抖,装作是在避雨。
过了片刻,无事发生,这才抬头。
天上已然空空如也。
不见神光不见雷公,就连电闪雷鸣也没了,一下只剩秋日的小雨,打在密林山间淅淅沥沥,安静得令人安心。
山妖再站起来,伸长脖子,看向远方山路旁边那间破庙时,感觉破庙中住的已不再是一名路过的普通道人了,而是一个拥有极强伟力的神灵或是一个化作人形的恐怖妖魔,就连庙中透出的隐隐火光都变得让它心悸起来。
……
道人醒来之时,庙中火光仍在。
火光不盛,大多集中于石块堆成的小灶中,映得石块格外明亮,出了小灶之后就很分散了,打在对面的墙上只是昏红。
秋雨也未停歇,不断漏进庙中来,已在前面地上积了一小滩,旁边准备的干柴也被打湿了两根,倒不影响火光传来的暖意。
一只三花猫端端正正蹲坐在道人面前,盯着庙门外黑洞洞的山林,正在为他认真守夜。
“三花娘娘还没睡吗?”
道人睁开眼睛,如是问了一句。
“!”
猫儿这才闪电般转头,却是一脸严肃,盯着他看了两眼,这才问道:“道士你睡醒了吗?”
“暂时醒了。”
“暂时没睡。”三花猫对他说道,“刚刚你睡着的时候,外面突然来了一只妖怪,在不远的地方躲着看我们,三花娘娘正准备出去一趟找它的时候,天上又来了好多雷公,燕子说所有雷公都来了。他在外面守着,三花娘娘在里面守着。”
“多谢你们了。”
“刚刚雷公又走了。”
“知道了。”
“雷公来做什么?”
“来拜访在下。”
“怎么没进来?”
“雷公身份尊贵,山庙太简陋了,自该在一个更好的地方招待它。”
“怎么又走了?”
“自是拜访完了。”
“唔?”
猫儿歪头把他看着,满脸疑惑。
“现在大约什么时候了?”
“晚上。”
“几更时分了?”
“晚上。”
“回先生,大约快五更了。”头顶上传来燕子的声音。
“外面在下雨呢,伱还是进屋来吧,你们也不必守夜了,趁还没天亮,先睡一觉,明早还得早起赶路,前去无边山。”
“燕安就在房顶,这里有一丛树枝,若是无风吹动,刚好能挡雨。”头顶的燕子继续说道。
“你睡吧,三花娘娘天亮再睡。”
三花猫也终于站起身来,放心的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左右看了看,又起身走到柴堆旁边,一边仰头寻找庙顶滴水之处,一边伸出爪子拨弄柴堆避开漏雨之处,这才又走到火堆旁边趴下来。
“在下昨夜做了一个梦。”
“梦见三花娘娘了喵?”
三花猫几乎是想也没想的问道。
“没有。”
道人摇了摇头,坦然回答,觉得猫儿的情绪真是直白。
“那梦见了什么?”
“梦见了在下的故乡。还有一个奇妙不可思议的世界。”道人对她说道,“三花娘娘多半会喜欢。”
“阴阳山喵?”
三花猫趴着打呵欠,听他说没有梦见自己,就已经没有那么感兴趣了,只是她本身就喜欢接道人的话,本身就有好奇心,此时道人又愿意说,她便也随口附和他两句好了。
“在下是年幼时被师父捡上山的,并不出生自阴阳山。”
“那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
“也是一个小庙喵?”
“也许。”
“你不睡喵?”
“这就睡了。”
“你睡吧,三花娘娘和燕子会守着你。”
“多谢你们。”
道人依然盘腿坐着,背靠着墙,映着火堆,再度闭上了眼睛。
说来也奇妙——
想到外面满山风雨,呜咽萧萧,庙宇中却亮着彻夜的火光,有一个毛绒绒的小东西守在身旁,还有一只燕子在房顶望哨,是连雷部正神齐至也没有离去的,莫名便也多了一种安心感。
哪怕知晓其实没有用。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响起了咕噜声,传出醪糟的淡淡酒香与浓郁甜香,是三花娘娘在热早饭了。
再度睁眼,已是天亮。
风停雨住,满山秋雾,巨大的丹顶白鹤张开羽翅,穿出团雾,飞向远方。
“三花娘娘。”
“喵?”
“若是见到下方有宫观庙宇,便停一下吧。”
“去做什么?蹭饭吃喵?”
“我们还欠一位故友三炷香,已欠了许久了。”道人的声音在天上传来,伴随着仙鹤翅膀扇动的风声,“早就该去还了。”
“知道了。”
仙鹤越飞越远。
……
大罗天,凌云殿。
雷部主官周雷公正面临天帝的问询。
“战况如何?”
“回禀陛下臣未能击败伏龙观当代。”
“为何?你有朕的神权香火护持,又有梦神相助,还有西天两位佛陀助阵,怎么会败?”天帝沉声问道,“听闻你与伏龙观当代早在多年前就已是旧识,难道徇私不成?”
“回禀陛下……”
周雷公对天帝的语气比天宫其它古神大能要更恭敬一些,却也仍然平静,不似人间臣子对帝王那般小心翼翼:
“臣进入伏龙观当代梦中,一番对谈调查,发现伏龙观当代的目的虽然不止是‘重整登天路、罢黜无德神’这么简单,然而却也依旧是一心为民,仍是‘上顺天道,下应民心’之事。臣是雷部主官,职责乃扬善惩恶、缉贼除凶、斩邪除魔、监察众神,然而伏龙观当代既非恶人,所行也非恶事,更非无德,臣依职责天条,无法对其缉捕。”
“大胆!”天帝闻言不禁大怒,“你本是我大晏臣子,亦是天宫神灵,是大晏后人将你封为天宫神灵,是朕念你正直,将你提为雷部正神乃至主官,而今命你下界除妖,调动香火为你护持,你竟临阵退缩,你对得起朕吗?”
“陛下……”
周雷公行礼低头,声音沉稳:“让臣死后为神的,乃是天下百姓,臣只需对得起天条律法,对得起天下百姓即可。”
“……”
天帝沉默了下。
“伏龙观当代正往东方无边山去,这是最后的机会,若是无法阻挡,五条登天路一旦都被他所掌控,从今往后,世间谁人可以登天成神就不在天下百姓的控制下了,甚至于他下一步就是插手天宫神道,插手神权,后果不容估量。”天帝再度说道,“朕如今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下界阻拦于他,若是能成,今后的你可与火阳帝君平起平坐,任选十州香火,永世皆可享用。”
“……”
与火阳帝君平起平坐,便不再是天帝之臣,任选十州无主香火,若都选大州,便已是天宫所能收到的一小半了,即使自己如今在人间名声大盛,香火兴旺,也不能与之相比,若天帝真能兑现,加之自己原先在人间的香火,简直不可想象。
真是很有诱惑力。
周雷公摇了摇头。
若是自己还活在人间,哪怕正直依旧,怕也不见得能抵挡这般诱惑。
可惜如今已然成神。
死过一次,抛了浊躯,成了神灵,哪里还有凡人那么多的欲望追求?
可惜自己见过那般世界。
但凡因为百姓而成就的神灵,因为百姓的崇信供奉如今才能站在这里、因为百姓的美好愿景才能坐上这个位置的神灵,没有谁可以在见过那般世界过后,仍然拒绝它的到来。
更无法亲手阻止它的到来。
那才是一种莫大的背叛。
“辜负陛下信任,陛下要责要罚,悉听尊便。”周雷公沉声对天帝说道,“臣便不在此久留了,先行告退。”
说完行礼,转身离去。
三月之后,无边山登天路也被重整。
第680章 南画寒夜
平州以南多有大山。
初冬时分草木凋敝,世界枯黄,山间道路上时而传来骡铃之声,有穿着厚衣裳的行人行走。
道人也穿着厚衣裳,拄着竹杖,走在山顶上,时不时停下来看一眼远方。
身边一只猫儿紧紧跟着。
一只燕子停下来休息。
一行刚刚从白鹤背上下来。
“现在五座山我们都去过了,之后又去哪里呢?回逸州喵?”猫儿边走边问。
“还不急。”
“还不急!”
“自然。”
“要等到明年秋天喵?”
“夏秋交际即可。”
道人一边看着开阔风景一边说道。
如今五条登天路都已重整完毕,金灵官被灭杀,周雷公被说服,直属于天帝的力量已然不复存在。上古神灵中,火阳帝君重伤闭关,差不多也是表明了态度,天钟古神陨落,虚无帝君象征性出了一把力,道人也没对他赶尽杀绝,双方已有默契。借着重整登天路的由头,天宫无德之神的力量已去一半,主要便剩下四方四圣。
也是将他们罢黜之时了。
这才该是一场恶战。
“走不通了!”
三花猫跑到前面去,回过头来看他。
“下山吧。”
道人换了个方向,穿过密林,往山下正常行走的道路上走去。
猫儿对此早已习惯了。
一人一猫忽然从山林中穿到路上。
“哎呀!”
路上一名牵着骡子的中年商人大惊,连忙往与他相反的方向跨出两步,做出防备姿态,露出害怕之色,待看清是名道人,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先生是人是妖?”
“自然是人。”
道人站直与他行礼:“吓到足下了,是在下失礼,还请见谅。”
“先生怎么这么突兀的从林子里出来?也没什么别的动静。我还以为是山间匪人,或是妖怪野狗呢,吓了一大跳。”商人惊魂未定的指责道。
“……”
道人却是对他笑笑,转头一看,指着前方山间隐隐透出的一间庙宇问道:“那可是一间庙子?”
“当然是庙子。”商人有些气却也答道,“先生想在那过夜?”
“庙中可有供奉雷公?”
“正是一间雷公庙。”
“哦?”
宋游颇有些惊讶,露出笑意:“专门的雷公庙?”
“正是。”商人答道,“平州本就多有大山,又多有仙神妖鬼之说,如今世道不太平,各地都有妖鬼出没,这条山路几十里无人烟,自然要建一间雷公庙,以镇山中妖邪。”
“原来如此。”
道人点点头,倒也合理。
“前面不远就是南画了吧?”宋游与商人随意闲聊着。
“还有二三十里路。”
“倒也不远了。”
“先生也去南画?”
“差不多。”
“若是走快一些,能在天黑前到。”
“随缘即可。”
“那我可得先走一步了。到了晚上,这山路上鬼哭狼嚎的,可不安生。”商人如是说着,看看这名总觉得有点不一般的道人,还有他身边那只总仰起头看着自己、表情像是会说话的漂亮猫儿,半提醒半警告的说道,“若是先生今日走不到南画,就在前方雷公庙中、或是路上随便找个地方过夜即可,这里离雷公庙近,那个庙子十分灵验,若有妖鬼敢在这附近作乱,必被雷公打死。”
“多谢足下。”
道人微微一笑,保持着步速,不急不忙,看着商人与骡子越走越远。
大约一刻钟后。
山路旁边有庙宇。
果然是一间雷公庙就连庙门两旁的门联也有几分熟悉:
好大胆敢来见我;
快回头切莫害人!
往里一看,一排雷公像。
近几年新修的庙宇,梁柱红漆都还比较亮,里头神像也都是新的,当先正中一位,身着皂衣,高大威猛,满面正气,不是周雷公还有谁?
道人跨步进去,光线一暗。
手中多了一把香,身边多了两道人。
香分三份,一人三炷。
道人拿着香站在神台前,打量雷公神像许久,这才晃了晃香。
“……”
无声无息间,香便燃了。
一缕青烟自手中袅袅飘来。
身边同样飘起两道青烟。
道人神态恭敬,拜了三拜——
这三炷香本该在三个月前。
实在怪不得在下来迟。
要怪就怪三花娘娘。
实是三花娘娘的白鹤飞得太高,常入云中,看不清楚,又飞得太快,让人眼花,来不及看,从荒山破庙一路飞往无边山,一路飞去竟也没有在路旁看见任何一间宫观庙宇,无边山枯坐三月,又飞回平州,却是直到现在才在下方山间看见有间庙子。
道人心中如是想着,将香插进泥方。
转头看看两边。
左边燕子少年同样神态恭敬,对着这位雷公上香。
右边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一脸严肃,同样学着他的模样,对周雷公拜了三拜,随后将香插进泥方,又微微将头扭过来一点点,用余光打量着道人接下来的动作,准备继续学习。
见到自家道士没有别的动作,感觉到自家道士的目光,她才将头扭过头,与道人对视。
女童自然不知道人在想什么。
道人也不知晓猫儿的心思。
“走吧。”
“走吧!”
道人拿起竹杖,转身往外走去。
“篷……”
女童瞬间化为猫儿,跟在身后。
少年也变成燕子,扑扑飞出庙宇。
前方还有二十里路,便到南画。
“三花娘娘可还记得当初南画那家客栈怎么走?”
“三花娘娘不记得。”
“三花娘娘不是记忆超群吗?”
“那道士记得吗?”
“不记得了。”
“你不聪明。”
“……”
一行人很快消失在了山路之间,只留九炷香插在庙中神台上,缓慢燃烧。
忽然庙中神像睁眼,满面威严,随即陡然一吸,九炷香瞬间放出亮红的光泽,由上到下,竟是瞬间就已烧得一干二净,燃出烟气如线,全都飘进了神台正中央的神像中。
……
道人循着记忆进城,按照记忆走,找了几圈,问了几遍,终于来到一家客栈门口。
冬日天黑得早,此时天已黑了,客栈也已关了门,不过依然可见门缝里透出来的灯光,还有里头隐隐的说话声。
道人提着灯笼,照亮招牌。
“静福客栈。”
褡裢中露出一颗猫儿头,替他小声念了出来。
道人低头看她。
“刷!”
猫儿头瞬间就缩了回去。
道人又提着灯笼往旁边走了两步,照亮店铺侧面挂着的店招。
“神仙汤饼。”
猫儿头又探了出来,替他念着。
道人一低头,她又缩了回去。
“……”
宋游摇了摇头,继续看向上边。
这是一块长方形的店招,神仙汤饼四个字从上往下,不过不知是不是后来整个南画卖汤饼的店家都将汤饼的店招换成了“神仙汤饼”,光是一个神仙汤饼的店招已经不具备竞争力了,于是静福客栈又在上面挂了一个更短一些的店招,上面写着:
“正宗!”
猫儿声音小而铿锵。
道人低头看去,却见她在褡裢里缩得好好地,并未探出头来。
应是猫儿视力敏锐,方才灯笼放在下边,就已经看到了上面写什么字,此时察觉到道人的动作,便念了出来。
“啪……”
道人轻轻拍了拍她,走上前去,敲响了房门。
“笃笃……”
“谁呀?”
里头很快传来声音。
“住店。”
道人回答着说。
“……”
里头有些窃窃私语,听不太清,只隐约听到“这么晚了”、“总不会”之类的小声嘀咕,但也传出脚步,逐渐往门口靠近。
门口的光也明显变得更亮。
“吱呀……”
一声有些酸涩的开门声。
客栈大门被打开了。
里头站着一名中年人,粗粗一看,和记忆中当年那位店家年纪差不多大,掌着一盏油灯,有些警惕的看向道人,又看了看他的身后。
“先生一个人?”
“是。”
“怎么这么晚了才来住店?”
“在下从北边过来,天黑前才到,踩着关城门的时候进的城,找客栈找了一会儿。”道人无奈也如实的说道,“这天黑得太快了。”
“谁说不是呢?到冬天了!”店家放下心来,让开了路,“先生快进来吧。”
“多谢。”
道人一边挎着锦袋,一边挎着褡裢,走进客栈之中,环视一眼。
进门正是客栈大堂。
里头重新修缮过了,比起记忆中,似乎板凳、地面与梁柱都要新一些,不过大体布局还是相差不多。此时看似天已彻底黑了,其实不晚,大堂中还有一桌客人正坐着吃饭,有一盏油灯放在高处。
店家关了门,吹熄了手中灯。
“小店头房、稍房和通铺都还有,先生要住什么房间呢?”
“要一间稍房。”
宋游停顿了下,稍想了想:“在下喜好左边,如左边那间还空着,那就更好了。”
“先生有所不知,小店总共两间稍房,左右各有一间,左边那间乃是曾经神仙住过的,许多慕名来小店住宿的人,都喜欢住在那间,说是想要沾沾神仙的仙气。”店家倒是没有奇怪,或许是觉得道人有点奇奇怪怪的偏好本就正常,或许是觉得这名道人也是有所听闻,以一个较为委婉的说法想要与神仙住同一间,随即指着大堂中那桌人对道人说道,“今日先生来得不巧,这间神仙房已经被这桌客人抢先了。”
宋游闻言转过头,又看了眼这桌客人。
总共四个人看打扮都不普通,此时面前每人一碗,正是南画县有名的汤饼。
“那便住右边那间吧。”
“住几天?”
“只住一夜。”
“好嘞……”
店家很快便给道人开好了房。
“先生可要吃点什么?小店的汤饼最是出名,就连神仙吃了都说好,因此得名神仙汤饼,整个南画县的汤饼铺子都因小店改了名字。到小店的客人就没有不吃的。”店家说着顿了一下,咧嘴一笑,“这天气吃碗热气腾腾的汤饼最是舒服不过了。”
“那便来两碗吧,在下放完东西下来端。”
“两碗?”
“是……”
“好嘞!”
店家没说什么,答应得爽快。
道人便端着油灯上了楼。
所谓稍房,放在民居之中,本是指用于堆放稻粮的屋子,后来主要用来指离内室远一点,不那么重要的房子,若放在客栈旅店之中,便是用来指较为普通的房间,与头房、官房相对。
十几年前就住的稍房。
可惜没能住到同一间。
“……”
道人想着也不禁摇头笑笑。
没想到自己多年前夸赞一句的汤饼成了远近闻名、据说新上任的郡守知州都要特地来吃不说,就连曾经住过的房间都变成了神仙房,反倒自己想旧地重游得彻底一些时,还住不进去了。
倒也是有些奇妙。
放下锦袋褡裢任由猫儿跑出来,道人对她说自己下去端汤饼,让她在房中莫要乱跑,便又下楼去了。
木质楼梯,不知修没修,走起来也嘎吱响。
隐隐听见下方有说话声。
“整个南画县谁都知晓那位神仙,当时城中这位李大官人,便是在神仙的劝解惩戒下,这才弃恶从善,有了如今的李大善人。后来听说,这位神仙在别处也多有神仙事迹,是很了不得的神仙,因此平州新的郡守知州上任,都得绕到这里走一圈。这却是骗不了人的。”
是那店家在与那一桌客人讲说。
“神仙模样?那小人可就记不清了,那时小人还小,店铺乃是家父家母在操持,只听家父说,神仙是个道人,长得年轻,生得不凡,带了一只花猫和一匹枣红马,那三花猫十分机灵,枣红马更是不凡,连缰绳也不需要,怕也是有灵性的。别的很多地方都有这位神仙的传说,也都带着一只花猫和红马,也有的地方传成别的颜色的猫和马,多半也是会变化的。”
店家讲得认真而熟练,怕是不知讲了多少遍了。
店中客人却是第一次听,听得专注,不时好奇询问两句,眼中尽是向往。
直到道人走下来。
“先生莫要着急,多等一下,内人正在给先生煮汤饼,那面得现扯。”店家扭头笑呵呵对道人说,“要是觉得外面冷的话,回房也行,等好了小人给先生端上来就是。”
“无妨。”
道人亦是一脸微笑。
这位店家的热情好客倒是与他的父亲一脉相承。
第681章 不觉变化甚大
店家与大堂中几位住客讲了一会儿,宋游也坐在旁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待得店家将过往神仙与汤饼之事讲得差不多了,几位住客面前的汤饼也吃得七七八八了,进入了低头喝汤的阶段。
店家又去后厨看了眼,回来告知道人,还得再等一等。
“无妨,无妨。”
道人仍是如此说道,十分和气,随即顺势对他请教:“方才听店家讲起城中有位李大善人,当年是个恶人,与神仙有些渊源,却不知如今传说中的神仙已离开南画十七八年,那位李大善人又如何了?”
“哈哈哈哈,先生听小人称他为李大善人,便知结局了。”店家笑着说道,权当给客人们下饭消磨,“善人善人,便是为善心善之人。”
说着稍稍顿了一下:
“自从遇了神仙,李大官人便改过自新,既悔过又弥补。说来也妙,自打这位李大官人不再欺行霸市,巧取豪夺之后,反倒更加富有,原先李大官人在衙门买了个闲职小官,如今也升到了提刑千户。”
“升官发财了?”
“是这个意思。”店家说道,“咱们南画的布本就出名,对了,诸位客官若是第一次来,除了尝尝咱们南画的神仙汤饼,若是有空得闲,也得去城中买上二尺布做件衣裳,咱们南画的布,向来柔软舒适,坚固耐用……说到哪里了?”
“南画的布。”
“哦哦,南画的布。”
店家连连点头,继续说道:
“如今城中最大的布庄便是李大善人家中的,他专请城中城外穷苦人家的妇女去做工,薪资开得很好,每天中午还包一顿饱饭,很多妇人都愿意去他家做工。听说连带着整个城中的布庄布坊给工人开的薪资都要比以前高些了。妇人们也知恩图报做的布在城中也算很好的,加上别地商人听说此事,也都愿意来他家买布,渐渐一来,这布庄竟是越做越大。
“至于赚取来的钱财,很多都用来接济穷人,在城中修路,建设义塾了。
“十几年间一直如此,我们才称他为李大善人,就连县官也对他青睐有加,官职也一加再加。”
“原来如此。”
宋游听完点了点头。
这位店家说的,与当年舒一凡从平州借山路过南画,回到禾州禾原时对他说的差不多。
如今世道将乱,即使不做什么大事,没有任何图谋,能在当地有个好名声,怎么也是一件好事,也许有时还能藉此安身。
乱世中除了嗜杀成性的魔头,别的讲究仁义礼法的枭雄,不管是正统还是诸侯,亦或是义军,到了一地,对于当地远近有名的善人,大多掌权者也会对之多几分敬意,甚至屈身拜访的故事也不少。
算是将一种财富换成了另一种财富。
“店家方才说,城外原本还有一个尼姑庵,也似与那李大官人有关,却不知现在如何了?”
“先生对此倒是格外关切。”
店家听闻笑了笑,擦了擦手。
大堂中几位客人也朝宋游投来目光。
这位道人的好奇心确实有些重了。
寻常人爱听神仙故事是正常的,可大多人来此,询问店家,或是去城中茶楼听说书先生讲当年之事,也只是听一听与神仙有关的内容,最多对那李大官人稍稍关心一些,极少有人会如此细致的问起其他人的结局。
“那尼姑庵早就没有了,如今改成了城外的义塾,又扩大了一些,请了教书先生,附近十里八乡穷苦人家的孩童只要带上中午饭食,就可以去义塾中读书学字。也是李大官人出资。”
“那些尼姑呢?”
“小人倒不是很清楚,家父也许更清楚些。只听说她们大多都有了田产,有的在义塾附近务农,有的在义塾中当个煮饭婆,有的在李大官人开的布坊里面做工,还有的在城中做点小生意,卖些腌菜小食。”店家顿了一下,忽然想起,指着旁边,“对对对,先生若是有意,明早出门直往右手边拐,有个巷子,早晨颇为热闹,有许多卖腌菜的,先生前去问问,说不定其中有位就是以前尼姑庵里的尼姑。”
这时从后厨传来声音,叫他去端汤饼,店家乐呵呵的,对道人说了句汤饼有了,便往后厨走去。
“来咯!”
两个大斗碗,店家一手端了一个,侧身撞开帘子,稳稳当当走出来:“南画最正宗最有名的神仙汤饼,当年神仙所吃的,就是这一碗。”
“足下刚才不是对客人说,当年神仙吃的,是令尊令堂做的吗?”宋游笑着问了一句。
“是我家老母做的,如今是我内人做,不过先生敬请放心,这配料手艺都是一脉相传,与当年神仙赞不绝口的那一碗,一点不差。”
“敢问令尊令堂如今可好?”
“哎哟,有劳先生关切,我家老父老母还在人世,只是劳累多年,前两年身体不太好了,恰逢老家那边有位大夫很懂调理腰背的法子,去年他们就回老家调养去了。”
“是这样啊……”
“先生是在这里吃还是上楼去吃?”店家站在原地回头看了眼楼上,“若要上楼去吃,还是小人端着熟练方便一点。”
“那便麻烦足下,替我端上去。”
“请先生替我掌灯照路,要是打倒了,还得重新费时为先生再煮一碗。”
“好……”
道人便举着灯走在前面。
店家稳稳端碗,跟在后头。
“吱呀……”
楼上房门被打开了。
店家隐隐看见房中有道花影一闪而过,定睛一看,又什么也没看见,只得愣了一下,继续端着汤饼跨门进去。
里头有张旧木桌子。
“先生慢慢吃,不必着急,吃完放在桌上就是,明早先生退房了,小人再上来收拾碗筷。”
“好。”
“这就不打扰了。”
店家说了一声,便离去了。
“吱呀……”
道人关上了门,并将之别上。
角落里这才慢吞吞爬出一只猫儿。
“怎么这么久?”
猫儿压低声音,小声抱怨。
“现扯的面。”
“唔……”
猫儿轻巧一跳,跳上板凳,一下变成女童,再转身对着外面招了招手,窗外燕子也飞进来。
道人拿出三花娘娘的小碗,将其中一碗分成两份,投喂两只小妖怪,另一碗拉到自己面前,稍微和了和,便夹上一筷子,送进嘴中。
仍然是又宽又薄的扯面,像是铺盖面和裤带面,厚薄形状与口感大抵在二者之间,很容易入味。其实没有好和的,因为也没什么调料,只是一碗熬煮得浓郁的高汤,加上汤饼和葱花罢了所谓和面,也只是将表面上撒的几颗葱花摁进汤里。
“吸溜……”
汤应是一直放小灶里热着的,和汤饼一样,入嘴滚烫。
细细一品,有滋有味有油水。
骨头汤自有鲜美,熟悉的味道在舌尖绽放开来,热腾腾的,又足够清淡,在这早冬寒夜,真是从喉咙暖到肚里,舒服极了。
“还是以前的味道啊。”
比起当年,似乎味道浓了一点。
这倒也是正常的——
此时已然入夜,到打烊的时候了,这般骨头汤若是不过夜不掺水,便是大清早天亮之前就要爬起来熬煮的,滋味随着时间而越来越浓郁,晚上吃通往要比早上更油更咸也更鲜一点。
“还是以前的味道啊!”
对面的女童也夹着汤饼送入嘴中,学着他感慨的说道。
道人不用问都知晓,她压根不记得将近十九年前在这里吃过的汤饼是什么味道了。
随即慢慢吃完这碗汤饼。
“这个饭很简单,三花娘娘也会做。”三花娘娘看着空碗里的油花对他说道。
“那今后就麻烦三花娘娘了。”
“没有问题!”
“篷……”
一声轻响。
三花娘娘变成了一只大肚猫儿,颇有些滑稽燕子则是变成了很多只燕子,从窗口齐刷刷飞了出去。
逐渐夜深。
逐渐寒冷。
客栈二楼的窗户却始终没关,三花猫站在窗台上,低头看着下方,神情专注。
这间稍房在最右边,和左边那间布局一样,只是一个床在右边,桌子在左边,另一个则是反了过来。
下方街道也差不多相同。
仍然是记忆里的样子。
恍惚之间,眼前好像出现了一道矮小的身影,贴着墙走,时不时抬头往客栈二楼看一眼——哪怕仅仅只是想到这样的画面,猫儿也忍不住微微将身子往后面仰一点,把头也缩回去,好避开那道身影的视线。
三花娘娘记得这里。
记得这里的灵敏大仙。
三花娘娘也记得这里的布。
当年正是在这座以布出名的小城,道士带着她出去,买了三种颜色的布,给她做了一身三色小衣裳,既合身,也合意,她十分喜欢。
直到穿了两年衣裳,布料随时间而褪色,也变得更柔软贴身,好似从量身定制的,变成了从身上长出来的,待得三花娘娘神通长进,可以自己变出衣裳来了,也仿照了那身衣裳的样式,仿照了穿了两年后布料的褪色,直至如今。
猫儿确实已经忘记多年前在这里吃过的汤饼是什么味道了,可怎能不记得从前呢?
只是多年已去,变化甚大罢了。
第682章 乾坤也大,草木也青
冬日清晨,空气冷而清晰。
道人挎着一个褡裢,将之扯开,对桌上猫儿说:“三花娘娘请进来吧,去逛逛这座小城,也许能偶遇故人。”
“燕子呢?”
“燕子替我去山中拜访山神了。”
“拜访山神!”
“我们远道而来,登门之前自然要先去告知山神,才不显得冒昧。”
“猫妹!”
“进来吧。”
“好的!”
猫儿纵身一跳,化作一道花影,便已进了道人扯开的褡裢中。
随即从褡裢中探出头来。
道人则开门往下走去。
走到楼梯半道,伸手拍拍褡裢。
“唔……”
猫儿只好又把头缩了回去。
早晨的静福客栈要比晚上热闹许多,大堂中坐了不少人在用餐,定然不全是客栈的住客,大多只是来吃饭的,十有八九吃的都是汤饼,一边吃着一边小声谈论事情,或是点评店中汤饼味道,或是议论东边又起的叛乱,朝廷越来越苛重的税收。
外头街上也是人来人往。
“先生起得真早,天才刚亮!”店家刚好穿梭于大堂之间,看见道人,便笑着向他打招呼,“可要吃点什么?”
“先出去转一圈,回来再吃。”
“也好。现在正是城中最热闹的时候。”店家笑道,“咱这小地方,没多少人,热闹不了多久,等到太阳稍微高一点,人就都散了。”
“是……”
道人挎着胀鼓鼓的褡裢,走出客栈。
“轰隆隆……”
头顶隐隐传出闷响。
许多行人都被其所惊,抬头望去。
“哦呀……”
“怎么冬天还打雷?”
“这天也不阴啊。”
“怪事!”
“怪哉!”
道人也抬起头,凝视苍穹。
片刻之后,收回目光,继续拄杖往前,慢悠悠的,不急不忙。
青石板路,仍旧凹凸不平,最显眼的坑陷在街道左右两边,与两旁楼店房屋雨檐平行,是积年累月雨水冲刷出来的小坑,此外道路上也多有大大小小的不平之处,不知是雨水冲刷出来的,还是行人马蹄踩出来的,皆是岁月的磨洗痕迹。
猫儿的头又钻了出来。
先是仰起头,好奇的看看天上,又低下头,看看熟悉的街道。
恍惚间好似看到一名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倒着走,就在这条路上,摔了一跤。
“轰隆隆……”
刷的一下,猫儿又看向天上。
道人的脚步却没有停。
手中竹杖与街道石板相碰,发出轻微的声响,走起路来褡裢晃荡,里头的猫儿随之摇晃,一双眼睛如琉璃如湖泊,倒映着漫天的云。
直到道人走入一条相对寂静的小巷,闹市繁华之声迅速远去,她才开口说道:
“天上在打雷!”
“不必管它。”
“不是打雷!”
“三花娘娘如何知晓?”
“冬天不会打雷,晴天也不打雷。”猫儿说道,“而且感觉怪怪的,有些害怕。”
“三花娘娘智慧超群。”
“说对了喵?那这是什么?”
“是好事。”
“好事?”
不等道人回答,天上又是一阵轰隆声。
低沉震耳,如战车滚过。
天地间有一种气势在酝酿,好似是某种威压,寻常人感觉不到,只觉得晴冬雷声奇怪,可若是超凡脱俗之人,便会感到惊悸与压迫,若是感知敏锐的妖精鬼怪地神修士,亦或是曾经做过恶的,甚至可能会感到喘不过气来。
这勉强算是好事——
如今五条登天路都已重整,宋游的正当理由已经完成,无德之神与来自天上的阻力却还剩一半,宋游正打算罢黜他们呢。
若是罢黜神灵,还得挑个时间特地去宫观一趟,还得费心想说辞,还得得到人间朝廷同意之后才可能激怒他们,或是亲自找上门去,与这些神灵们斗上一场,总归是件麻烦事。
如今他们率先出击,主动找上来,便省却了前面的麻烦功夫。
不好的地方也是有的——
四方四圣与天宫天帝主动出击,目的是占个先机,他们确实也占了。
至于天上的滚滚雷声,说是雷声也是雷声,说不是也不是。它既是四方四圣对于道人的战书,催促他赶快应战,算是神灵的礼节操守,毕竟大晏腹地到处都是村庄农户,几十里就有一座县城,神灵不为百姓谋善,已然不配为神,若还随意下界斗法,那称之为魔也不为过了,同时它也是天宫诸多大能古神同时下界、自然而然引发的天地异象。
道人并不理睬,继续行走。
穿过这条寂静小巷,巷子的另一头又变得热闹起来,人声重新传入他们耳中。
只是这条街不是城中主街,没有那么多小商小贩,相对要安静一些。
道人就这么慢悠悠的闲逛。
直到接近中午时分。
道人走到一条熟悉的街道前。
此时路上人已少了大半城外的人早已出城归家,城中的人也忙于午饭,仅仅一个时辰的差距,竟已从热闹变得冷清。
“扑扑扑……”
天上有只燕子飞来。
本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燕子停留在街旁雨檐上,低头看向道人,左看右看,小声说道:“先生,山神请你去山中叙旧。”
“知道了。”
道人露出满意的笑。
“定在三日后。”
“知道了。”
道人却是看向前方。
燕子视野很广,虽未转头,也发现前方有些动静,于是立马闭上了嘴,一动不动,学习三花娘娘,装成假鸟。
偶尔从天上传来雷声,他才略微抬头,往天上看一眼。
与三花娘娘不同,他自然知晓雷声意味着什么,也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甚至知晓天宫都有哪些神灵下界,先生又为何叫自己去拜访山神。
平州山神名声在外,与天宫神灵的不和也很久了,一方面原因是他乃是先天神灵,又强大无比,本就与天宫香火神灵不是同一条路,又天然容易受天宫神灵的忌惮,一方面是他脾气暴躁,不肯屈身低头。数十百年前就是如此,最近十几年间,北方大妖之乱被平复后,先生开始重整登天路之前,天宫亦有下界镇压的想法。
平州山神乃是先天神灵,在自己这几百里荒山中,比之火阳神君也不差,平州荒山数百里,亦是一片绝好的战场。
此时天上已然显出威压,平州山神不可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仍然发出邀请,让先生进入他的道场,这本身就说明他也意识到了,这对于他和先生都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燕子如是想着,内心沉重。
随即从天上收回目光,低下头来。
却是不由一愣。
此时先生在做什么?
只见先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向前方。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街道尽头正有一名四五岁的孩童,裹得像是一个圆球,黑灰色的衣裳脏兮兮的,手上牵着一根绳索,绳索的尽头连接的是一辆精巧的铜鸠车,孩童拉着绳子,拉着金灿灿的鸠车在地上走,不时跑动两下,发出笑声,不忘回头看,好似真的在遛一只鸟一般。
不多时身后又有人来。
乃是一名中年男子,穿着冬衣长衫,也是满面笑容,抓着孩童的手将之牵了回去,天上雷鸣惊吓不到他们,亦惊吓不到道人。
实在是一幅很好的画面。
道人看得专注,不由露出微笑。
旁边有一面小旗子,写着“李家布庄”几个字,院中隐隐传出饭菜香气。
“那个人好眼熟。”
腰间褡裢里的三花猫小声说道。
“是啊……”
“道士你不饿吗?”
“那我们也往回走吧。”
“好的!”
道人这才转身,往客栈走。
“扑扑扑……”
燕子跟在后头。
大约一刻钟后。
距离客栈不远的一条巷子,巷子中多是一些小民居,有几间开着门,摆着许多瓦罐,装着不同的腌菜,也有几人摆在路边。
道人放缓脚步,停在一名略有些苍老的妇人面前。
“摊主,腌菜怎么卖?”
“……”
妇人稍稍抬头,直盯着他,顿时一愣。
眼中先是一惊,随即露出回想之色,逐渐变成震惊,上下打量道人。
“你……”
“好久不见。”
道人的语气十分温和。
“真想不到还能与先生再见!”
“这些年足下过得可好?”
“多亏先生,自在多了。”
“当年一别之后,在下对当初曾吃过的腌菜花念念不忘,偶然得知,还能有机会再次尝到,便来拜访故人了。”道人没有说别的话,只是从褡裢中拿出一个小钱袋,“愿买一些。”
几乎同时,猫儿也从褡裢里探出了头,盯着前边这名妇人看。
“一些腌菜而已,道长于我们有恩,怎能收钱?”妇人摇头说道:“只是这个季节没有菜花,便请道长尝尝南画更出名的酸笋吧。”
“足下也对我们有恩啊。”
“不可不可……”
“少装一些即可。”
“……”
妇人没再说话,只拿出竹筒,与他装了不少。
道人恭敬道谢,这才离开。
双方都没有提当年的事,一切尽在不言中,感激道谢的话亦在默契之中。
回到客栈,要两碗汤饼,续两天房间。
汤饼很快被端进了房屋。
道人也拿出了酸笋。
汤饼仍然分作两份。
酸笋则被切成了长条,带着少许汤水,闻着味道略微有些奇怪,吃到嘴里却十分清脆,味道微酸,用来下稀饭应当绝配。
虽然没有吃到心心念念的腌菜花,可当年尼姑庵中师父们的手艺并未退潮,这酸笋的滋味丝毫也不亚于菜花。
道人再度露出微笑。
似乎极为享受。
至于天上隐隐传出的雷鸣声,雷鸣背后的意味,也只成了无足轻重的事,只享受着当下,欢喜于简单小事之中。
燕子在旁边看着,忽然想到一句话——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
上古时期,修行鼎盛之时,大能们对于世间的危害并未被世界忘怀,因此到了如今这个年代,想要修到上古大能的境界难之又难,从上古时期存续至今的大能们大多藏于天宫,并不轻易下界,偶尔下界,也不轻易聚在一起。
如今几位大能同时下界,自然引发天地异象。
此般异象,多聚集于南画上空,但其实对于人间的影响颇广,若是神识敏锐者,哪怕相隔万里,也能有所察觉。
就如去年的四季钟响。
四季钟响,天下皆知。
如今也差得不多。
上古大能同时下界,天地都难容,世间有大道行的修行之人、妖精鬼怪怎能没有察觉?
……
浪州海外千里。
那位“海龙王”身死之后,两位白犀大妖的日子越发好过起来。
虽然海外灵韵不比神州,海外也是蛮荒之地,不适合白犀一族生活,心理上也对神州故土念念不忘,然而渔民海商们的信仰也能弥补一部分。
只是这几年来,他们心中却常常想起道人所说的话——
若哪天感觉神州天地骤变,就可回去助他一臂之力,若不愿意,便静待一些时日,悄悄回大晏探查若天宫有了大变就可以回来了。
直到去年,一声钟响,天地皆知。
两头白犀曾托梦给浪州、阳州信徒,请之查看,也曾悄悄潜回内水,弄清缘由,大抵知晓了是怎么回事,有心想前去助力,却发现那位仙师已经在与天钟古神的斗法中取胜,这才作罢。
虽说当年仙师并未直言请自己相助,可欠了人家莫大的人情,其中又藏有回归神州的希望,两位白犀大妖仍然心急不已。
直到如今,又遥遥听见天雷响。
“……”
两位白犀大妖对视一眼,毫不犹豫,潜入水中,由大海反入隐江,再由隐江逆流而上。
……
长京城外,北钦山上。
山中刚刚结霜,湖泊生烟,老者坐在湖边安静垂钓远方传来雷鸣,却也没有惊动他,只是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收竿起立,眺望南方。
那是平州的方向。
“唉……”
二百多年前随扶阳道人诛神镇魔,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了,还得动弹。
不知不觉,竟已是一把老骨头了。
只得一声长叹。
“轰……”
一声惊天巨响。
大如山岳的白蛇显出本体,轰然撞开积雪树林,刚一出现,便在山中迅速穿行,一路避开城镇村落,沿着荒山,直往南边去,速度极快。
一切所挡之物,都被轻易扫开。
若有山中樵夫精怪偶然所见,都无一例外,惊骇无比。
第683章 四方皆借力
南画县城。
天上常有滚滚雷声,按理说冬季本不该打雷,晴天更不该打雷,天云中雷声却日夜不绝,弄得人心惶惶,都以为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燕子本来以为,自己从山中回来之后,应当还会去山中走一两趟的。
按他猜想,平州山神既然知晓先生来意,还请先生前去做客,本身就是一种意向,只是此事毕竟重大,即使平州山神本性暴躁好斗,对于天宫的不满与威胁足以支撑他不问不顾便同意相助先生,可对于别的事情,例如先生意欲如何,如何作战,如何取胜,取胜之后,平州山神又能藉此获得什么好处,这些都需要商量。
然而先生却并未叫他前往。
不知是因为天上神灵催促得越发急促,监视得越发严密,先生觉得自己道行低微,不愿自己前去冒险,或是与平州山神梦中已然谈过,还是双方早有默契,无需谈论,甚至于平州山神暴躁至此,根本不管别的,就想与天宫一斗。
燕子想不明白。
只是午间站在客栈房顶上,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眼睛稍稍一眯,便有祖宗神灵入梦来。
既是神灵,又是祖宗。
老燕仙千年大妖,虽然不善争斗,可除争斗以外,别的很多方面却都造诣极深,梦境一道也有涉猎,在燕安的梦中清晰还原了老家景象。
大山之中,庄院雅致。
老者穿着黑白袍服,容颜依旧,身姿倒是要挺拔了不少。
燕子一见到他,便躬身行礼。
“见过老祖宗。”
“近来如何?”
“回老祖宗,一切都好。”
“四方四圣与座下门徒已然下界,天帝也调出了所有能调动的神官天将,还从西天调请来了两位佛陀,同时下界,天地已有异象。”老者直言不讳的对少年说道,“你道行增进不小,然而在此大战之中,却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为防波及,记得离远一些。”
少年听完,却是瞬间反问:
“那老祖宗呢?”
“我?”
老者露出无奈之色,摇头说道:“当年受你这位先生恩惠指点,老夫才得以成神,欠他人情,后来在长京又答应了他,要相助于他,呵,当时老夫就有不妙之感,却没想到,等了十几年,竟是这般大事在等着老夫。”
说着不禁顿了一下。
“早知的话……”
这句话却也没有说完。
老燕仙只是想起,当时的他阳寿已到尽时,若谋求正神之道失败,现在要么身死道消,要么安清一地多一个老弱地神罢了。
其实早知的话,也不知会怎么选。
“老祖宗要去相助先生吗?”燕子却是追问道。
“你这孽账!老夫在安清以信誉成神,岂是背信弃诺之人?”老者似是生气,怒目圆瞪,“伱这些年,多了些胆气,却忘了礼节不成?”
“如此的话,燕安也得在外面等着先生与老祖宗得胜归来。”
“你就这么肯定那位能取胜?”
“燕安不知。”
少年如实回答道,声音平静。
“那你倒是胆大!”
“燕安只知今年走过一个湖,名曰镜岛湖,镜岛湖神是位有气节有侠义的神灵,道行浅薄,神力低微,然而她只是与先生相谈一番,就愿意以弱小之躯相助先生,不管成败,也不管自己是否会被牵累。”少年说道,“一位神灵与先生交往不多,都能如此,燕安跟随先生多年,又有什么不信任先生的呢?”
少年抬头看向老者:“因此也不是燕安胆大,只是理应如此。”
“好!
“好好好……”
老者却是满意极了,拂须而笑。
安清燕子一族始自于他,可从他后,却再无可以赶得上他的后人——不是后人天资都不如他,事实上这些年来,每隔那么几代后人,就会出一位天资格外卓越的,可修行一道,实在不那么简单,要么这里不足,要么那里不足,要么被这样所误要么被那样所误,八百多年来,竟是没有任何一位后人能到他的修为道行,更别说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如今算是有了一位了。
“须得告知你家先生,老夫不善争斗,却也有些时候能帮得上忙。”
“扑扑扑……”
无数燕子从山庄飞出,也飞出燕子梦境。
……
北方寒州,深山亦有鬼市。
统领此地的乃是一位鬼王,都说这位鬼王跳脱天地外,不在五行中,哪怕如今凡间地下又有了个阴间地府,阴间地府却也找不到他。
无人知晓他在这里。
鬼王生性包容,自打开了山间鬼市,无论妖精鬼怪都能来此交易,从不限制类别,不过却从没有凡人能走到这里,神灵也不知此地。近十年里人间妖精鬼怪的数量越来越多,鬼市也越发繁荣了,鬼王俨然一方大佬。
然而鬼王却也脾气怪异,爱听吹捧。
特别爱听。
每日都要手下妖精鬼怪吹捧自己两个时辰,还得换着花样。谁把他吹捧得舒服谁就能当官,若是哪天吹捧不出新意了,就会被撤官。山中弱小的或是新成的妖精鬼怪想要鬼王指点自己修行,吹捧几句,往往也能如愿,这类寻常人都有的小癖好过于严重了,便也成了怪疾。
“去年传来钟响,咚的一声,天地皆知,如今又来雷声,看似声势颇大,传得颇远,要我说啊,声音传得远不是什么本事,要大王这样,天地间谁也不知谁也不晓,才是本事呢!”
“是啊是啊……”
“对极了!”
“那天钟帝君如何能与大王相比?就是这次,诶,刚才大王说是哪几位古神大能来着,又怎能比得过大王?”
“比不过比不过!”
“若是大王出手,区区几位古神大能,岂不是弹指之间就能灰飞烟灭?”
“要不了那么久!要不了!”
“……”
黑石王座上的老鬼听得哈哈大笑,既是听了吹捧,内心开怀,又觉得这群道行低微、修行不久、连字也不认识的妖怪们吹捧得幼稚可笑,夹杂着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雷霆,心中自然开怀。
随即刷的一下站了起来。
“……”
洞中一下安静下来。
所有妖精鬼怪都看着他。
“你们就在此处,莫要出去。本王有些小事得出趟远门,若是没有回来,你们也不要轻易离开此处,离开了可就回不来了。”
“大王要去何处?”
“去见识你们刚说的古神大能。”
“……”
众多妖鬼愣在当场。
鬼王却已化作一道黑风,瞬间就已离去。
如今的伏龙观当代,他没见过,也不认识,只是那乃是天算道人的徒孙,是多行女娃的徒弟,这两位他可都是见过的。
……
云州大山之中,两名老者正在对弈。
远方有樵夫砍柴之声,
老者落子之间,小声对谈。
天地间有若有若无的雷声传来,传到这里,凡人已经听不见了。
“又来了又来了……”
“是啊……”
“伏龙观这些后人,遇到安生的还好,遇到不安生的,做的事情一个比一个大。”
“这是几位古神?”
“好几位吧。”
“可要去看看?”
“去看看吧。”
“我们这把老骨头,古神面前,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看看也好。”
“咵嗤……”
山中樵夫拨开树林,来到此地。
似乎听见人声,来了之后,也隐约看见前方有两名老者对弈,可只是一眨眼间,两名老者就已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只是自己眼花了,可是前方的棋台却仍在眼前,棋盘上还有棋子。
这座山中也确实常有神仙传说,已经持续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
樵夫心中好奇,多往前边看了几眼,又想起一些传说,于是一刻也不敢多留,一转身就回去了。
……
尧州,江边。
一艘蓬船沿水而下,船上两名女子,似乎一主一仆,一只万能蛤蟆船夫。
“我们又去哪?”
“隐江似乎与柳江相连,听说柳江之畔有个安清,是个风景如画,钟灵毓秀之地,既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安清燕仙,每隔五年柳江大会,也有无数江湖人聚集而来,颇为热闹,不如去看看。”
“主人啊,可是安清燕仙已经成神,飞升上天了,柳江大会最近的一届也要等到后年初了,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那便去安清吧。”
“知道了……”
侍女答得有些不情愿。
“轰隆隆……”
若有若无的雷声滚滚而来,连绵不绝,已经持续一天了。
女子与侍女都知晓这是怎么回事,却都当听不见,一脸平静,继续自己旅途。
船夫则是没有感情的划船傀儡。
只是没过多久,忽然觉得这轰隆声有些不对劲,好似变得不太一样了,也不再从头顶传来,而是从下游传来。
两人都朝远处望去。
只见前方江潮倒翻,水流汹涌,水下黑漆漆的一条,正有大妖通行。
绝美女子一脸平静,低头看着水下,眼中没有多少感情波动,亦没有任何惊慌躲避之态,任由潮水涌来,将船推到岸边。
水下果然有大妖。
大妖经过船下之时,明显放缓速度,变得温柔,随即与她对视。
“轰隆隆……”
江潮在前面停了下来。
水流缓缓恢复平静。
宽阔的江面上陡然多了两道身影。
“是你!”
两位大妖盯着女子。
“原是老友。”女子屈身行礼,姿态从容,打量着他们,“多年不见,为何多了一身香火气?难道传闻中海外的那两位神灵便是你们?”
“当了海神后确实不同了。”侍女笑嘻嘻道,“走路都走水下了。”
“你为何在此?”一位白犀大妖问道。
“事情已了,越州也回不去了,自然慵游山川,得个自在。”女子对他们倒也没了敌意,“顺便再寻一处好地方,留下我族传承。”
“两位不在海外做神灵,又回到神州,这是要去哪?”侍女开口问。
“自是要去平州。”
“去平州做什么?”
“何必装傻?”一位大妖皱眉。
“仙师对我等有恩,如今他在前方与天宫对阵,天宫声势浩大,连海外都能知晓,仙师孤身一人,我等自然要去助仙师一臂之力。”另一位大妖却是回道。
“……”
主仆二人眼中都起了波澜。
“两位虽是大妖,然而此乃上古大能之战,光是天宫四圣就有四位大能,你们就算去了,又能帮上多少忙?”侍女说道。
“说是如此,然而仙师对我们有恩,却是不可不去!”
“多多少少,亦是助力!”
“本座还从未斗过大能!”
“此言甚是!”
女子表情平静,没有说话。
侍女一时也没有开口。
“你们又去哪里?”一名白犀大妖问道。
“难道也是去往平州相助仙师的么?”另一名白犀大妖皱眉。
“不是……”
“我们与宋道长已然两清,互不相欠,何况还有越州狐族传承大事,自然不插手这等事情。”侍女说道,“便不耽搁二位之事了。若是二位能在此劫之后活下来,我们再以旧友的身份,前去拜访二位。”
“告辞!”
“我等去也!”
只听得噗通两声。
两名大妖又入了水,在水下穿行如龙。
蓬船已到岸边。
船夫用船桨撑着岸,将船推回江心,随即沉默划着,继续往前。
船上两名女子互相对视。
“这个道人,即便这样,竟也不愿请我们相助,甚是可恶!”侍女摇着头说,仿佛自言自语,“可惜为时已晚,我们尚未留下传承,就算他亲自来请也不可能为此而冒险了。”
“……”
“还是去安清吧。”侍女继续道,“安清好,风景如画,钟灵毓秀,有安清老燕仙,还有江湖人。”
“……”
“去安清!”
船夫划着船,往安清去。
女子始终站在船头,面无表情。
水面缓缓恢复平静。
……
三日之期已到。
头顶雷声越发急促。
“别急……
“这就来……”
道人探出窗外,看着天空。
随即收回目光与上身,关好窗户,不急不忙的收拾行囊,装上猫儿,这才缓慢下楼去,与店家退房,准备赴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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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4章 下来再打
“先生不住了?”
“不住了。”
“这是又要去哪?”
“往南边走。”
“南边?莫非要去栩州?”店家正接过宋游递来的钥匙,不禁一愣。
“差不多。”
“莫非先生要从那几百里的荒山中过不成?”店家皱起眉头。
“店家不必担忧。”
“先生可去不得啊!那条路早已被官府荒置了许多年,早成了妖精鬼怪的天下,早些年只有少许胆大的商人才敢走那里过,这些年天下妖精鬼怪越来越多,就是很多商人也不从那里过了,去那里的,都是些专找妖精鬼怪的人!”
店家说着顿了顿,心急嘴又干:
“要说往日里先生要走那条路过也就罢了,毕竟从那里过的人虽然少,却也常有,倒是不常听见在那山中被妖鬼所害的,然而这两日不知怎么回事,冬天打雷,晴天也打雷,干打雷也不下雨,城中人都说是天地异象,怕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昨日更是听说,从南边那几百里的大山之中陆续跑出许多山兽、飞出许多野禽,其中还有妖怪,不知那里头是怎么回事。为了保险,就是特地要去那片山中偶遇妖精鬼怪、或是从禾州来拜访山中山神的人,最好也莫要在这时候进去。”
店家攥着钥匙,盯着道人,心急焦虑之色溢于言表,就差没有扯他的衣裳了。
道人却是露出微笑。
店家看他笑,以为是他不信,更加心急。
却只听道人笑着说道:
“店家心中之善,似乎比老店家更胜几分啊。”
“什么?”
店家一时糊涂。
“我们这就告辞了。”道人继续笑道,与他行礼,“若是店家回了老家,见到令尊,可替我们问一声好,告知令尊一声,这碗汤饼我们已再回来吃过了,非是无信之人。”
店家愣在当场。
却只见道人转身,已然离去了。
左边挎的褡裢一阵动弹,探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颜色略花,一双眼睛似琉璃似琥珀,直盯着他看。
店家呆若木鸡。
许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慌忙追出门看,街面上却早已没了神仙踪影。
……
道人刚一踏出南画县,头顶雷声就变得更急促更猛烈了几分,仿佛就在头顶炸响。
天上风云变化,隐隐显出人影。
道人一边走着,一边挥了挥手。
“呼……”
地上自然起雾,天上无故来风。
雾升成云被风扯着,成了一片更低的层云,遮蔽太阳,遮蔽天云,也遮住了神仙往下窥视的目光。
“呼……”
天上有神灵也吹了风,想将道人招出来的这片云雾吹走。
云中又散发出金光白光。
是别的神灵在睁大双眼,欲以神通穿透云雾,看见下方景象。
在此时双方的斗法就已开始了。
道人不急不忙,继续行走。
同时拍了拍腰间的褡裢。
“怎么了?已经出了城了,三花娘娘还要继续躲在褡裢里喵?”
“不是此意。”
“那拍三花娘娘做什么?”
“只是因为在下即将去往山中,拜访山神,恐要与神灵相争,引发混乱。方才三花娘娘也听见了,客栈店家说,从前方的大山中跑出不少妖精鬼怪,在下担忧它们来到城中,趁此作乱。”宋游语气平静,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与扒着褡裢边缘、探出头又将头仰起的猫儿对视,从猫儿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于是稍稍顿一顿,又临时调整了话语——
“一来三花娘娘毕竟年幼,虽然天赋卓越,道行修为进展极快,可也比不上天宫那些几千年的古神们。若随在下前往,即使他们不见得会为难三花娘娘与燕子,怕也可能会被误伤。二来在下也想请三花娘娘与燕子留在城中,看好城中百姓,免得那些从荒山中逃窜出来的妖精鬼怪作乱。”
添加了一些诚实的成分进去。
三花娘娘仰头与他对视,眼光闪烁,过了许久,这才在褡裢中一阵蛄蛹,找到借力点后,便一下从中跳了出来,落在地上。
三花娘娘没有说话,只盯着他。
最近两三年来,如此也算是习惯了。
“麻烦三花娘娘与燕安了。”
道人放下手中褡裢,也放下锦袋,唯独拿走了燕子的“不留空”,这才往前而去。
猫儿便坐在原地,燕子也停在旁边树上,都盯着道人的背影。
猫脸与鸟脸上都看不出表情。
若是身影被草木所挡,看不见了,猫儿便像人一样站起来,若站起来也看不见,便爬到树上,直到无论如何也看不见了,她才一脸严肃的从树上下来,朝着南画县的方向,钻进草丛。
“呼……”
天上的风终于是驱散了层云。
几位神官天将的眼睛如光如电,照着下方,在山路上搜捕着道人的身影。
道人也没再继续遮蔽他们视线。
天宫多有能人,并非草包,而且各有所长,各有专精,道人所学太杂,哪怕道行精深,也难以在这些方面与他们相比。
此时正是早晨。
出南画县没有多远道路便越来越偏,路上的村落民居也越来越少,就算是有,也只是少许散落在山间的草屋,一条荒草丛生的老路与一片连绵不尽的大山映入人的眼帘。
道人拄着竹杖,孤身踏入大山。
“轰隆隆……”
头顶雷声如鼓,像要震碎人的心脏。
道人只是刚刚翻过一座山头,离开山下道路没有多远以这片大山的宽广来计,只是刚刚踏入这片大山的范围,头顶密密麻麻的高积云便分开了一片,一个黑点由小变大。
起初是在穹顶之上,连积云都显得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小一片,这个黑点几乎看不见,然而只是几息时间,它便越来越大。
逐渐遮蔽积云,遮蔽太阳,在地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抬头望去,乃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印。
印记以上古文字写着:
下压天地;
上镇古今。
道人依稀记得,伏龙观文献中提到过这方印绶,乃是上古神灵,四方四圣之一西方元圣的至宝。
不过道人也没有急。
因为这方大印太大了,也太高了,天地自有距离,并非片刻就能落下来。
就在大印距离地面越来越近、已经能清晰感受到上面透出的惊人灵力与威压时,山中大地忽然一阵轰隆作响,灵韵沸腾。
“轰隆隆……”
山石成柱,逆势往上,冲天而起。
大山之中分东南西北,陡然隆起四座险峻高山,好似神话传说中的撑天柱,陡然撞上这方大印的印底。
此时大印距离地面已经很近,大概也就几百丈高,几乎完全遮蔽了阳光,若非印绶本身就在发光,甚至看不见底下的字,难以想象这方大印究竟有多重的重量,又有多大的威势。
双方一撞,便是一声惊天响。
高山触及印底,山头迅速崩裂,碎石横飞,宛如流星坠地,山体上也隐约出现了裂缝。
然而四座高山硬是宛如四条撑天柱,稳稳将这方大印接了下来。
“天宫神灵,四方四圣,为何要来砸碎本尊的山界?”
沉闷的声音自大山之间响起,不知来自哪一座山,又像是每一座山都在出声。
“哼!”
天上一道冷哼。
“轰!”
大印周身红光大作,印得地上山脉赤红一片,重量又增几分,往下压来。
四条撑天柱顿时开裂。
“轰隆隆……”
大山中间山石再度隆起,形成一只巨大的手,撑向上方。
大印顿时再被撑住。
片刻之后,大印化小,飞上天空。
阳光重新洒落下来。
天上已经站了许多神灵。
四方四圣,东方阳圣,南方金圣,西方元圣,北方斗圣,各自携带弟子门徒,占据一方。两尊陌生的佛陀盘坐莲台之上,在稍远一些的位置,身后亦有菩萨罗汉,弟子门徒。
还有一些神官天将,九大星君来了两位,四大元帅来了一位,二十八星宿也来了一小部分,在中间一些的位置。
一时神光闪烁,宝光耀眼。
“早已听说凡间有个先天山神,有大能之力,又不服天宫管教,正好趁此机会一举剿灭!”
上方传出西方元圣的声音。
是四方四圣中唯一的女性。
虽是女性声音,却很冰冷,一点也没有与平州山神闲扯的意思,既然天宫早有意要将之铲除,他们也早知他与宋游联手,便连一句场面话一句劝说也不愿说,上古神灵高傲之处可见一斑。
平州山神闻言,亦是没再出声。
只是无声无息之间天地骤变。
这几百里大山,乃是蕴养平州山神的摇篮,山神即大山,山神即山神,此乃他的地界。
天地灵气明显远离天上,而汇聚于道人身边与大地中,从四周源源不断飘来的香火愿力也受到阻碍,此方地界正在抗拒神灵。
“轰隆隆……”
大地颤抖,几百里大山像是活了出来,山脉移动,有如龙蛇。
四方四圣也都显出真身。
刹那之间,天上神光法器纷纷降下,却没有打向道人,而是轰向地面群山,要先将山神的山界打碎。
一时到处崩裂。
“神灵居于天上,我等身处地面,如此作战,实对山神阁下不利,便请他们下来吧。”
道人说着,拿出一把羽扇,朝前一扇。
天上神灵一时不慎,顿时倏倏落下,像下饺子一样。
第685章 山中大战
“怎么回事?”
“不好!”
天上一片惊呼之声。
仅仅片刻,除了四方四圣与两尊佛陀,天上便只有少许神力高强的神灵还能勉强留在空中,其余的全都落了下来,就连四方四圣与两尊佛陀身边的弟子门徒也有不少落在了地上。
地上是何地?
是几百里大山,山神的地界。
“轰隆隆……”
大地再度颤抖,岩层隆起,山石滚动,刹那之间,大山间便多了几尊高如山岳的石巨人,有的身上还长着树,每踏一步便是群山颤抖,每挥一拳亦是数百里群山的合力。
山岳巨人将满地神官天将当做蚂蚁踩,或是弯下腰,逐一重锤。
神官天将们猝不及防,倒也只是短暂乱了阵脚,很快便组织起防守与反击,或是结阵应对,或是竭力顶着天地间的某种力量飞上天空,在空中努力避开山岳巨人的腿脚,刀剑法器齐出,在山岳巨人身上遍地开花。
一时之间,巨大如山岳的巨人也被打得遍体鳞伤。
身上的树纷纷折断,荒草被夷平,就连身上岩石的厚度也在被削薄。
神官天将的数量亦在逐渐减少。
“我来助你。”
道人再次一扇羽扇。
“呼……”
刚才还勉强飞起的神官天将们顿时再也支撑不住,重重摔落在地。
“轰!”
巨大的脚携带着堪比山岳的重量,朝着他们迅速踩下,运气好没被踩中的,还没来得及躲开,就又是一片阴影笼罩头顶,风声呼啸间,山岳巨人的拳头已经打在了他们身上。
神灵之躯也得被捶成灰烬。
“点石成金!”
道人随手又掐一个法印。
许多如电一样的流光又从身上飞出,落在山岳巨人身上,荡开金色的涟漪,涟漪连成一片,将山岳巨人整个镀成金色。
这些灵力中混杂了惊蛰灵力,于是在使得山岳巨人坚固胜金的同时,又赋予了它们天地雷罚之力,最擅除神鬼。
说来很迟,其实也只刹那之间。
天上四方四圣冷眼相看,见众多神官天将落入凡尘,在山神幻化的山岳巨人拳脚之下纷纷殒命,眼中也没有多少感情,只是相看一眼,东方阳圣与北方斗圣立马下界而来,目标正是道人。
“你倒悠闲!”
东方阳圣是个老者形象,踏着一朵金色的云,身着华服,身后彩带飘飘,只一抬手,便是一道炽热炎光,打向地上道人。
道人抬杖一点,同样打出一道白光。
“轰隆!”
空中荡开一圈涟漪。
北方斗圣亦是须发皆白却是身材高大威猛,穿着古老服装,骑着一头黑牛,一手持着斩仙剑,一手打着打神鞭,迅速便冲向道人。
黄金打神鞭高高举起,神光耀眼。
这一鞭打下来怕是谁也扛不住。
道人全力闪身,将之避开。
“轰!”
北方斗圣骑牛落在地面,看也不看,便朝道人避开的方向又一挥手中斩仙剑。
隔着不远的距离,斩仙剑上也未有任何异象,道人却察觉到了极度的危险,仿佛生死只在刹那之间,无从躲避。
“刷……”
道人抬手迎接。
斗转星移!
天地间有无形杀劫,到了道人面前,又瞬间挪到了东方阳圣的身后。
“咦?”
二圣同时发出惊疑声。
可惜这杀劫似乎被斗圣完全掌控,又似乎本身就不斩自己人,东方阳圣只是皱了皱眉,不躲也不挡,安然无恙。
虽是如此,惊疑却不减。
斗转星移这般法术,伏龙观当代会并不奇怪,能精通到如此地步竟能移开他的斩仙杀劫,便足以令人诧异了。
斗圣瞬间一想,便有所猜测——
听说伏龙观当代曾集齐天地五方五行灵韵,五方灵韵都是大道结晶天地至宝,各不相同又自有妙处,大抵是从中得了不少造化感悟。
“有些本领。”
北方斗圣坐在黑牛背上,黑牛蹄下踩着祥云,落地不触地,像极了民间神灵画像中走出的好战神灵。
“莫要助本尊了,在此大山之中,大山不灭,本尊不灭,大山不毁,本尊力无穷无尽矣,省些灵力好好应付这几个老东西吧。”山神的声音这才从四面八方缓缓传来,回荡不绝。
道人并不回答,只是凝神看向二圣。
东方阳圣却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只是伸手一抬,便取出一团亮光,刺眼而灼热,像是一颗小太阳一样,被他抛向道人。
小太阳朝着道人飞来,速度不快也不慢,却有一种锁定道人的感觉,任他去往哪里,它就跟到哪里。
与此同时,小太阳散发出极度强烈的高温与暴躁的毁灭性灵韵,并随着距离的缩短,逐渐到达天宫正神也难以忍受的地步。
却只听道人喊了一声。
“莫来……”
就这一句,这轮烈日便真的不再靠近了。
“去!”
东方阳圣朝前一推手。
小太阳动了一点,却动得缓慢。
北方斗圣却已到了面前。
座下黑牛俨然上古大妖,力大无比,低头朝着道人一拱,背上的主人亦是高举打神鞭,再度朝着道人打来,真有战神风采。
道人却是同时伸出两只手。
一手抵在黑牛头顶上。
另一手接向北方斗圣的打神鞭。
“嗯?”
“嗯?”
两声颇有些惊疑的声音。
东方阳圣掐指一算,又定睛看向空中的小太阳,这才明了,不是那轮小太阳被道人定在了半空,而是道人施了某种神通,使得空中小太阳与地面道人之间的距离变得很长,如此一来,小太阳虽以同样的速度往下走,却显得像是不动了,即使加速,也变得缓慢。
北方斗圣亦是惊疑。
所谓斗圣,便是精于争斗,自己的打神鞭一旦挥出,四圣中别的三位也不敢接,黑牛冲撞也能撞碎山岳,如今一打上去,却像是所有力量都打在了厚重坚固的大地上。
虽说大地被打出坑陷,仍旧受损,可对于宽广无边的大地而言,却远称不上重伤。
“看来你在五方五行灵韵上感悟不浅,得了不少造化。”
北方斗圣只此一句,便又持剑斩来。
这一剑斩过不少上古神灵,大能也曾殒命几位,看伱又如何挡?
“嗤……”
斩仙剑自道人身上划过。
“呼……”
清风吹过,道人身形已成幻影。
与此同时,四周多了不少道人。
真真假假,真假难分。
亦是水行灵韵中的造化。
“伏诛……”
东方阳圣轻喊一声,天光大盛,烈日之光穿破云层,照向下方。
一半道人顿时消散无形。
另一半则在北方斗圣扬起的斩仙剑、幻化出来的二十四柄剑光之中提前被斩碎了。
三方很快又斗在一起。
神通法术,变幻无穷,互相克制,见招拆招,展现着极其精妙的斗法本领。
几乎同时,西方元君也持有天地大印,带领着弟子门徒与众多落地的神官天将,与借着主场优势的平州山神斗在一起。
南方金圣则在天上暂时未动。
金圣一边冷眼观战一边看向远方的两位西天佛陀,冷声说道:“两位西方道友为何不出手?难道不是被天帝调请来镇压妖道的吗?还是说西天已经不愿再听天帝调遣了?”
“阿弥陀佛,绝无此事。”一名佛陀开口说道,“只是我等本不如东方道友擅长争斗,平州百姓不爱佛教,这里又离信徒寺庙太远了,加之平州山神对我等的压制,怕是即便出手,也帮不上多少忙。”
“阿弥陀佛,何况二位古圣与伏龙观当代斗得正酣,难分胜负,似乎也无需我们的帮助,擅自加入,反倒怕影响到二位古圣施展神通。”
“速速下界相助!”
“便遵古圣法旨……”
“阿弥陀佛……”
两名佛陀知晓二圣不敌伏龙观当代,道了一声佛号,便坐在莲台上,朝道人这方飞来。
不知多少种神通法术,轮番上演,看得两位佛陀也觉得眼花缭乱,一时竟找不到插手时机。
直到东方阳圣撤了烈日神通,一位佛陀这才看准机会,又诵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贫僧坐镇西方多年,镇压无数妖鬼,度化百万魔头,全都化作贫僧座下夜叉罗刹,今日便都放出来,愿能助二位古圣一臂之力。”
说完取出一口香炉。
打开香炉顿时飞出许多恶鬼。
恶鬼全作夜叉罗刹模样,凶恶非凡,煞气震天,刚一出世,就顺着佛陀所指,张牙舞爪的飞向前方。
南方金圣看得冷哼一声。
什么座下夜叉罗刹……
什么镇压度化……
不过是镇杀妖鬼修士之后,将之收归己有,养成恶鬼,美其名曰护法、罗刹夜叉罢了。
难怪天帝下旨西方,调请佛陀,佛主不愿来,别的几位勉强有大能之力的佛陀也不愿来,就只有这两位敢来。怕是不来的话,等伏龙观当代取胜之后也是要慕名前去拜访他们的。
鄙夷归鄙夷,金圣却依旧盯着下方。
这些夜叉罗刹在佛陀座下祭养多年,也是不凡,何况数量得以万计,汹涌之下,气势也很不凡。
然而就在此时——
远方忽有一道无形之力传来,多不胜数的夜叉罗刹原本正张牙舞爪、凶猛的冲向那名正与斗圣周旋的道人,忽然一愣,神情也变得呆滞,竟是不由自主的转向,纷纷飞向另一边,像是被一股巨力吸走一样。
仅仅片刻,众多罗刹夜叉便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嗯?”
南方金圣一愣。
那位干瘦佛陀更是露出惊色。
定睛看向远方,却只见远方天地之间多了一个小点,看不清楚却又无法忽视,仔细一看,乃是一名身着华美黑袍、头戴冕旒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同样手持一方印绶。
大印底下同样写着八个古字:
“天地之下,阴间之主。”
佛陀深深皱起眉,看向前方中年人以及他手中大印,忌惮不已。
“阴间鬼帝,岳王神君?”
如今阴间地府凝聚,有大气运大功德大造化,西天也想插手其中,却未能成,只有一位人间僧人进了阴间地府。岳王神君本就是古神,如今又成了新成的阴间地府之主,承接了这般大气运大功德大造化,自然今非昔比。
佛陀最怕的还是这枚印绶。
同时阴间地府凝聚而成,天地赋予其收容管理世间阴鬼的权柄,岳王鬼帝手中持有的,正是那枚象征着阴间之主的印绶。
这枚印绶初成,便是天地至宝,天生便有掌控天下阴鬼的权力。
却没想到他竟会来这里。
“阴间鬼帝为何突然收走贫僧座下众多护法?难道也想插手这场争端不成?”
“本座未曾见到什么佛门护法,只是见到许多被困的阴魂野鬼,职责所在,自然要收走。”
“贫僧尊奉天帝调请,前来此处,镇压人间不法之人。”佛陀沉声说道,“难道阴间地府要与天宫为敌不成?”
“只是本座罢了……”
“听闻鬼帝生性懒散潇洒,贪慕安逸自在,此前颇有名士风采,何必要蹚这趟浑水?”
“正是来求心中自在!”
“既是如此……”
佛陀看了看仿佛督战般的南方金圣,又看了看远方正与二圣相斗的道人,双手合十,低头闭目,诵了一声佛号:“伏龙观当代战败,鬼帝也在此战中身陨的话,阴间地府才该走回正规。”
说完睁眼,眼放金光。
双手同时一挥。
“轰!”
袈裟袍袖之下陡然飞出八条金龙。
虽是金龙,却既不是龙,也不是蛟,乃是一种怪蛇,浑身金灿灿的,直冲向岳王神君。
神君不惧,反迎其上。
身上众多法器符箓飞出,刹那间布下大阵,将这八条“金龙”困在其中。
平州山神无处不在,见此情形,毫不犹豫,又调集此方地界之力,汇聚于岳王神君身上,几乎等于天地借力。
“净正如来请助我!”
“阿弥陀佛……”
另一名佛陀盘坐莲台之上,忽然闭目不动了,只是身后金光大放,佛光之下,竟突然出现了一尊三头六臂的法身佛像,高如山岳般,每一只手都拿着不同的法器,三颗头颅亦是各有喜怒。
第686章 欠我们断尾一条,阳寿百年
佛陀法身从容迈步,一步迈出,便在山间一闪,出现在数里之外,再是一步,又是数里的距离。
“轰……”
还未靠近岳王神君,左右两颗头颅已然吐出火焰与金光,六臂之中,亦有一臂洒出佛珠,打向岳王神君、一臂掷出金钵,罩向岳王神君。
与此同时,佛陀法身还在迈步。
只见这具法身高大威猛,六臂之中剩下四臂,两臂紧握双拳一臂持金龙,一臂持法圈,俨然身怀无穷伟力,不断与岳王神君拉近距离。
只是还未走到神君面前。
“轰隆隆……”
远方忽然又一连串巨响。
大地颤抖不已,宛如山崩。
佛陀法身扭头一看——
只见群山之间忽然多了一头巨大的白犀本体,仿佛披着厚厚的甲胄,低下头颅,朝他狂奔而来。
“阿弥陀佛……”
佛陀声音在天地间回荡,法身缓缓松开握拳的两只手,双臂拦向这头白犀,巨大的法身使得每个正常的动作都显得更慢,不急不忙,硬将这头携带万钧之势的白犀大妖拦了下来。
“嗡!”
双方碰撞,荡开满天金光。
大妖毕竟力大,即使佛陀法身也被撞得往后连连退去,犁开山林,撞碎山丘。
一边后退,一边用另外两只手臂持着法圈砸向巨犀、持着金龙撕咬巨犀,同时左边头颅口喷业火,右边头颅吐出金光,倾泻在巨犀身上。
佛陀法身退出数里才稳住身形。
就在这时,法身右边的那颗头颅忽然停下了喷吐金光,扭头看向更右边。
右边已然出现了一头与他同样高大的白犀巨人,正高举双臂,朝他猛砸过来。
“嘭!”
“嘭!”
天地间响起爆炸声。
佛陀法身剩余双臂,一手一个,接下白犀巨人这双拳头。
“阿弥陀佛……
“二位这是……”
佛陀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白犀巨人却丝毫不停,沉默抽出双手,以强悍无比、足以在海外与龙相斗的肉身之力,连连朝着佛陀法身挥拳打得佛陀招架不暇。
直到佛陀三头六臂也难以忙得过来,一时不慎,被巨犀撞飞出去,白犀巨人这才稍稍喘息,趁此时候,扭头看向远方:
“越州白犀一族,上古白牛大圣之后,前来助阵还恩!”
战局越发混乱。
位居苍穹的南方金圣冷眼相视,稍稍感到有些麻烦,却也仍旧不屑,转头对身边一位神灵喊道:“二位星君,速速下界相助佛陀!”
“遵旨!”
两位星君领命而下。
荧惑星君脚踩一座木方神台,一身黑金甲胄,手持金枪从金圣左边飞下。
紫炁星君本来是坐在一架车座之上,赤脚紫发,此时则是飞身而出,召出斩妖木剑,驾云而下。
两位星君头后都有耀眼灵光,羽带飘然。
下方地面亦有天兵天将响应跟随。
“灵显大元帅。”
“末将在!”
“星宿何在?”
“在此!”
“还不下界,更待何时?”
“是!”
灵显大元帅身材高大,一身银甲,手持大槊,刚一领命,便带领着诸位星宿往下飞去。
只是刚刚飞身而下,下方忽然剧变。
“当心!”
话还没有喊出口,一头巨大的白蛇从山岳背后陡然冲出,刚一冲出就朝着天上张开了吞天大口。
荧惑星君脚踏神台,携带神光羽带,飞在最前面,正好迎上。
“吼!”
巨蛇一口将之吞下。
身后紫炁星君立马瞪圆了双眼,本身驾着祥云、与荧惑星君一左一右,直朝那两头与佛陀法身相斗的白犀大妖包夹而去,此时慌张之下,祥云在天上来了个急促的转向,拖着长尾,立马往回飞去。
“吼!”
身后传来迅速接近的吼声。
随即是巨口合拢的声音。
紫炁星君根本不敢回头看,只从声音和冥冥中的感知推断出,自己应该是已经离开那位攻击的范围了。
直到回到与灵显大元帅真君与诸位星宿差不多的高度,他才敢停下来,回头看去。
只见破碎的大山之间正有一头巨大的白蛇盘绕,白蛇浑身如雪如玉,却又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老旧伤疤,俨然身经百战,它便拖着这般巨大可怖的身体在山岳之间慢悠悠的盘起,扬起舌头,看向天上诸仙,双眼冰冷。
“尔等可还记得老夫?”
苍老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紫炁星君心悸不已。
可还记得?怎会不记得?
二百多年前,人间改天换地,天宫亦更换门廷,这位跟随着当时的伏龙观当代,战天斗地,诛神降魔,天宫的斗神几个不记得当时光景?
“我来斗他!”
灵显大元帅冷哼一声,继续飞身而下。
神灵脚踏祥云,手持大槊,携带诸位星宿,穿行于大山之上,立马就与蛇仙斗在一起。
紫炁星君见状,毫不犹豫的便放弃了蛇仙,继续绕开此地,往那白犀大妖与佛陀的战场飞去——虽说白犀大妖不见得比蛇仙弱多少,实在是这位蛇仙当年吞噬了太多无德之神,紫炁星君只是见到它就心生恐惧,还未碰上,自弱三分。
只是刚刚绕到一半,还未飞到白犀大妖与佛陀的战场,不知为何,四周忽然起了黑雾。
紫炁星君瞬间就失了方向。
甚至一时不察,脑袋一晕,差点从云上跌落下去。
隐约听见黑雾中有声音:“这么多人,欺我徒孙一个,可不是神灵作风……”
远方同样传来苍老的声音。
“真是热闹啊……”
“欺我伏龙观无人不成?”
南方金圣终于皱起了眉,开始觉得有些棘手,然而眼神中的冷漠却分毫不减,只是朝旁边伸手一招,自有一名托镜官为他送来一面宝镜。
“想不到会有这么多妖鬼前来助你,伏龙观这些年倒也攒了一些家底!”南方金圣取过宝镜,“可惜可惜,大能之下,皆是蝼蚁。”
只见古圣站在云端,举着宝镜,凝神吸气,宝镜上便亮起光华。
片刻之后,朝下方巨犀一照。
“轰!”
一道银白光泽打出。
巨犀正欲冲撞佛陀法身,白光一闪,无坚不摧的犀角竟被生生折断!
古圣继续凝神,又朝巨人一照。
白犀巨人早有防备,一边躲避,一边调动灵力防守,一边抬掌抵挡。
“轰!”
银白神光打下,从他掌心射入,无视了所有防御,直接贯穿整个手掌,又从小臂穿出,打在地上,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嗤!”
血液落地,冒出白烟。
“洞天宝镜,势不可挡,只可躲避,不可硬抗。”
远方传来蛇仙的声音。
古圣深吸了一口气,缓了一缓,又继续持着宝镜,正朝着远方蛇仙照去。
“轰!”
天地巨蛇陡然消失,只留空中一名老者。
银白镜光自然也打空了。
“有些本领。”
金圣看向另外一方。
大地黑烟弥漫,偶尔见到神光法光,紫炁星君就被困在其中,可即使以他的目光竟也无法穿透那层黑烟,找到里面阴鬼。
“蝼蚁!”
金圣十分不屑,本身重点就不在他们身上,只是顺手为之,既然如此,便不再理会这些大妖鬼王,转而看向远方与二圣斗法的道人。
这才短短片刻功夫,二圣合力,与之相斗,竟不仅没有取胜之意,竟还似乎落了下风。
金圣神情郑重,手持宝镜。
宝镜再度亮起光华。
光华越来越亮,逐渐刺眼。
天地逐渐起了威压,越来越盛,连身边弟子门徒、满天神佛都觉得心悸。
“宋游!”
金圣突然开口一喊。
下方道人扭头一看。
阳圣斗圣立马退去。
“轰!”
天地间炽亮白光一闪。
不知不觉之间,天地已被打得昏沉,这道白光照亮了整个天地。
只是白光之中,却隐隐夹杂着七彩神光。
光泽很快就已散去。
道人却停在原地,毫发无损。
“咦?”
东方阳圣、北方斗圣都露出惊色,唯有南方金圣居于天穹,目光看向另一边。
空中多了一道身影。
乃是一名女子。
女子容颜绝美一身白衣,从天上缓缓降下,小腿微微一弯,双脚先后落地,身后九条尾巴依次展开,像是一面扇子。
“九尾天狐!”
南方金圣露出警惕之色。
九尾天狐,在上古大能之中也是响当当的。
世间何时又有狐族修成九尾?
女子却是一脸轻松,微笑看向金圣,淡淡说道:“你们这些神仙,怎么失了德行啊?”
“来者何人?”
“……”
女子神情平静,却是没有回他,而是一转过头,看向远处道人,开口说道:“道长,你欠我们断尾一条,阳寿百年。”
随即转头看向天上,这才答道:
“九尾狐。”
“伱敢插手神人之争?”
“人生在世,难得畅意。”
女子淡淡说完这句,伸手一招,一颗七彩宝珠出现在身前,散发出明亮的七彩光芒连带着她也飞上天空,与南方金圣手中宝镜相对。
“……”
无声无息间,女子陡然消失在原地。
南方金圣警惕之下,面容沉着,忽然转身,看向自己身后上空。
七彩神光之中,隐约可见九尾身影。
金圣推出上古神光来挡。
等等!假的!
金圣意识到不对。
果不其然,前方一切忽又化作云烟消散。
金圣一个闪身,便已转到身后。
神光却又从身后打来。
就是最初的方向!
轰的一下!
金圣猝不及防,被打落云端,背后传来很多年都没再感受过的剧痛。
这时他才觉得不妙。
第687章 胜局已定
南画县城。
大地的震动接连不断的传来,伴随着轰隆的巨响,最剧烈时,好似地龙翻身。南方又常有雷光闪耀,常有火光神光冲破云层,不然便是从空中炸开的什么光泽,或是被映成金色的云。
云中隐隐显现巨大的身影,有的像是山石巨人,有的像是佛陀,有的像是妖魔,都在云雾之间若隐若现,互相搏斗,发出巨大动静。
人们只知那便是栩州的方向,中间有着几百里闹妖鬼的荒山,不知在做什么。
有人猜想,乃是神灵在除妖魔。
甚至联想到前几日天上不寻常的雷声,有机灵的人也猜测,怕是天上神佛在召集兵将,打的聚将鼓,或是战鼓之类的。
然而神佛妖魔搏斗于大山之间,群山之上,比这里地势更高,若非身形实在巨大,距离南画最近的山就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人们再好奇,也不敢翻过山岭到那大山之间去。
一时弄得人心惶惶。
城中最高的一家酒楼房顶。
猫儿端坐屋脊之上,表情严肃,盯着南方,眼睛一眨也不眨。
不过三花娘娘倒也没有忘记自己职责,偶尔收回目光,低下头来,借着高处地利优势,在城中环视一圈,随即继续盯着南方。
山中确实跑出来不少妖精鬼怪,也确实有极少数跑进了城,就藏在城中,种类可谓多种多样,有的认得出,有的认不出。可无论哪种,要么安分老实的躲在城中,要么便缩在一处瑟瑟发抖,比人更害怕。
唯独没有作乱的。
三花娘娘也是过了会儿才想通——
这些妖精鬼怪都是那片山里的,是那个山神阁下的手下,他们当年路过山中,去山里赶场,就已经见识过的。
其中并无大奸大恶者。
身上有些痒了……
三花娘娘抬起后脚来挠了挠。
燕子就站在她前边,与她保持了一个令他舒服的距离。
“燕子你飞到天上去能看得见那边怎么样了吗?”猫儿终于忍不住问道。
“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燕子站着一动不动,心中沉重,如实说道,“飞到天上虽然够高了,但是这里离那边也有好几十里,只有晴空如洗的时候才能看得清楚。但是冬天山里雾气本来就重,那边神人大战,又打得天地昏沉,很难看得清楚。”
燕子如是说完,便张开翅膀,准备再飞上去看看。
猫儿仰头把他盯着,知晓他的意图,不忘说道:“你飞高就是,不要往那边飞,不然把你打死了。”
“知道了。”
“扑扑扑……”
燕子顿时飞下屋脊。
曲线刚一往下,还没落下屋檐,便扇动翅膀陡然往上飞起,如一支利箭,直冲天云。
本身南画今天天气都很不错的,云层很高很小,然而那方大战,飘来许多烟云,也不知是被打碎的神仙祥云,还是法术激起的水汽,在南画上空飘了一层薄薄的层云,滤掉了许多天光。
燕子一路往上,穿过这层薄云。
天地顿时亮堂了不少。
随着飞行高度越来越高,已然高过了那片连绵群山许多,层云与山雾遮掩之间,那方昏沉的天色与崩碎的大地也呈现在眼前。
还是看不清楚。
一切都在云雾尘烟笼罩之下。
只知那方打得无比激烈,任意一声响动光泽,都是了不得的法术,任意一次天地变色,都是上古大能的无上神通。
燕子还是忍不住,往那边飞了一点。
逐渐看得更清晰一点了。
云雾时遮时掩,一下散出一个空洞。
燕子陡然睁大了眼睛——
一头吞天巨蛇正盘在远方山间,与灵显大元帅率领下的神官天将周旋,就这么一刹那,刚好见到巨蛇张口吞噬神灵的一幕。
燕子一时忘了扇动翅膀,也忘了转向,只往前自然滑行。
直到他感受到了来自那方的威压,恐怖的灵韵与力量使他差点喘不过气来,这才意识到自己飞得太近了,立马慌忙转身往后飞去。
就这转身的一刹那,惊鸿一瞥,远方又有一片云雾被风吹开,在他的眼帘中显出九尾天狐与上古神灵神光对射的画面,虚空也被撕裂,只隐约看出双方身上都有残缺伤势,战意却都坚决,下一瞬间就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位竟也来了……
燕子眼中满是震惊。
没有看到先生,不愿如此回去,回去也难以向三花娘娘交代,只好在拉开一定距离后,再绕一圈,又绕回去。
难以分辨是云雾还是尘烟,亦或本身就是那方参战之人施放出的神通法术,大地被遮掩了大半,却也可以被打得残破的几百里群山,正在群山之间与神官天将相斗的金石山岳巨人,以及西方元圣与山神相斗的手段。
这片大山被打成这样,山神的本源恐怕也受损不轻吧?
燕子如是想着。
低头搜寻着先生的身影,却怎么也看不见,只能凭借那些神通法术的动静以及灵韵判断出大致在哪个位置,却被云雾所挡。
离得实在太远了。
近看也许没有云,只是空气没有那么明澈,然而一里浑浊一点数十里上百里下来,便足以朦胧视线。
燕子变换着方向,看着下方大战。
佛陀不知从何处取出布袋,展开一个大口子,欲将岳王神君收进其中,岳王神君用落宝神光应对,没有将那布袋落下,却使之偏了方向,随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将佛陀八条护法金龙收进了袖子里,在袖中成了八条小蚯蚓,慌忙游荡,一时难以脱困。
一位大妖似是山间之鹿,却好生暴躁,只以一己之力,便牵扯住了众多星宿。
一位大妖化作黑熊本体,并不庞大,看模样也有些许老态,却独斗四方四圣座下众多弟子门徒,遍体鳞伤,却越发善战。
另一尊佛陀法身本有三头六臂,如今六臂少了两条,三头坏了一个,脑后的光环也破损了,一点不像佛陀,反像魔头,反看对面,两尊曾见过的白犀大妖几乎以命换命,情况还要更为惨烈一些。
情况似乎并不乐观。
燕子看着看着,内心越发沉重。
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本是低着头,又将头抬起。
西方不知何时竟多了一片火烧云,正在朝着前方神灵战场缓缓飘来。
远看像火烧云,反正黄橙橙红彤彤的一片,中间有些灰黑,像是云彩没被夕阳照到的地方,仔细一看才发现,乃是成千上万的燕子。
燕子多不胜数,遮天蔽日,每一只口中都衔着一点火光,显出黄红之色。
老祖宗也来了!
燕子睁大双眼。
老祖宗从哪里借的火呢?
燕子来不及多想,只见得无数燕子聚集成云,衔火而来,飞进战场,绝大多数挑了那两尊佛陀作为目标,朝着他们飞过去,每一只撞上,便在极远之处炸开一朵炽热的神火,神火聚集起来,像是太阳一样耀眼。
剩余极少数,则衔火而下,遍地开花。
不知多少神官天将惨呼不已,在这不一般的火焰灼烧之下神魂俱灭。
几乎同时,燕子也看见了道人的身影。
先生独斗四方四圣之二,偶尔还要抽空应对西方元圣的天地大印,双方都已失了最初的从容不迫,身上各自有伤。
然而就这一瞬,却见一道雷霆闪过。
这道雷霆与以往不同,它只有细细的一条,却是银光灿烂,亮得耀眼,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燕子都感觉到了那方传来的毁灭杀伐之气——燕子也是与五方五行灵韵同行过多年的,顿时就已看出,这道雷霆中的灵韵玄机多半与金行灵韵有关。
北方斗圣一时不慎,被雷霆打中,座下本就重伤的黑牛瞬间灰飞烟灭,而被雷霆直直击中的他,神躯也当场就破碎了大半。
暴烈的杀伐毁灭之气扑面而来……
“嘶……”
燕子只觉眼睛灼痛,心跳骤停,即使没有云雾尘烟来挡,也不敢多看,慌忙扇动起翅膀,往回飞去,去回禀三花娘娘。
……
轰隆一声!
离得近的东方阳圣与北方斗圣更是感受清晰,那道银色雷霆之中的毁灭杀伐之气重得令人窒息,好似天地杀劫,专为诛神灭佛而生。
要说起来,倒是与南方金圣的洞天宝镜有些相似,大抵也都是从天地杀伐毁灭之道上得的感悟,也都无坚不摧,难以抵挡,可这道雷霆中的杀伐毁灭法则却要更胜宝镜神光,打出的时机、目标也都选得恰到好处——
北方斗圣毫无察觉,不仅没有避开,被雷霆正当当从天灵盖打中,而且连抵挡都没有来得及,就直接被打碎了半边神躯。
上古神灵,虽不至于就此身死,可在这般战场之中,又与身死有何区别?
“啊??”
东方阳圣大喊一声,又惊又怒,眼中还停留着北方斗圣怒目圆睁、举鞭欲打,却被雷霆劈碎半边神躯的画面。
“刷!”
连忙踏着金云,连连后退。
虽是后退,却也没有光是后退。
古老神灵衣袍早已凌乱,浑身都有火烧雷劈的痕迹,又有神血渗出,染红衣衫,却不掩神灵风采,此时手作剑指,后退之余朝前方一指。
一左一右两团亮光,像是两个小太阳,带着极度高温与毁灭性的灵韵,飞向地上道人。
道人已然露出疲惫之色,却不躲不避,也不施法将之移走或阻挡,而是迎面而上。
一步迈出,便到半空。
再是一步,又是数里。
双方相向而行,距离不断拉近,两轮小太阳眨眼间就到了道人面前。
果真像是两轮小太阳,有着无比强烈的高温,本就能融化一切,又有极强的毁灭破坏力,能从根本破坏万物,距离地面还有千尺远,地面之物就已经开始崩解与燃烧了,许多神官天将都受不了,连忙逃离,到别处再战。
道人身处其中,真如置身太阳面前。
然而他却硬生生顶着烈日,继续往前迈步,朝着东方阳圣而去。
两轮小太阳在身后追赶。
“嗯?”
东方阳圣大惊失色。
盯着此时的道人,尤其是刚刚从刺眼夺目的两轮烈日夹交之中走出来的道人,他只想起了一个词——
补天浴日!
补天浴日本是古老传说中的大功德与大善举,因其需有无穷伟力才能完成,因此后来也用于形容这般有补天本领、能为太阳沐浴的伟力。
这名道人有此功德,正行此事,自有此力。
无论怎样自己一人定然不敌。
东方阳圣只得驾着金云再度后退。
此时大地已起了熊熊烈火,不知是两轮小太阳带来的,还是刚才燕仙借来的,两尊佛陀在火焰灼烧之下惨痛难支,北方斗圣几乎陨落,南方金圣凭借着几千年积累倒是压制住了九尾狐,西方元圣则与山神难分胜负,剩下东方阳圣满天跑,道人在后面追,再后面跟着两轮小太阳。
这般场景,众多神官天将见了也胆寒不已。
东方阳圣更是万万也没想到,自己四方四圣下界,还有西天两尊佛陀,竟能落到这般境界。
更没有想到的是,这才开战多久,己方就已落了下风。
若非南方金圣或西方元圣快些取胜,甚至还得赶在两尊佛陀落败之前取胜,前来帮助自己,否则几乎见不到任何胜率了。
然而以此时看,这几乎不可能。
再打下去,怕是一个都活不了。
“此处作战对我们不利!”东方阳圣终于开口,“先行撤离!”
“……”
南方金圣也看见了北方斗圣被打碎半边神躯的一幕,心惊不已,又听东方阳圣此言,毫不犹豫,便持着宝镜照出数道银光。
轰然一声,逼退九尾狐。
随即毫不犹豫,扭头与东方阳圣汇聚一起,刚一贴到地面,整个人便化作一道金光,飞向西方,瞬间消失在远处。
东方阳圣也驾云落地,云彩散去,身子一晃,无声无息,整个身形便模糊消散于天地间,不知所踪了。
原地不留一点气息。
“刷!”
道人跨步而来,站到他们原先的位置。
“纵地金光……
“飞身托迹……”
道人带着伤势,神情疲惫,皱着眉头,扭头看了看远处被山神困住的西方元圣,还有正被神火焚烧的两尊佛陀,溃不成军的神官天将,却是几乎没有多想,便跨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