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皇室内库中的宝物
顾旭倚着旁边的书架,低头认真阅读着这张“大齐皇室内库中值得关注的收藏品列表”,只见上面写着:
“名称:大楚王朝传国玺;
“别名:荆山璧;
“描述:荆山有岩,名为‘抱璞岩’;岩上有洞窟,名为‘卞和洞’。楚人卞和在荆山砍柴时,于此地发现一块璞玉,将其献给大楚皇帝。楚帝命人剖开此璞,得到一块绝世宝玉,并将其雕琢为传国玉玺,象征皇权与地位。此玺能够汇集气运,借大楚国运为己用,实现越境作战、以弱胜强。但大楚亡国后,此玺力量也随之大幅度下降。
“……”
“名称:夜明之瞳;
“描述:此物乃‘凶神’级鬼怪‘夜明’的眼珠,呈圆球状,为驱魔司司首洛川于南海成功击杀‘夜明’后所获。此物能够在黑暗中散发强光,明亮耀眼,宛如旭日初升,能够驱散低等级鬼怪,对黑暗系法术有极大的克制作用。
“……”
“名称:混元盒;
“描述:此盒由扶桑之木制成,内部盛有来自于东海尽头、世界边缘的混元之气,具有穿梭时空的效用。制作者身份不明。
“备注:极度危险,未经许可禁止触碰。
“……”
顾旭的视线在这个“混元盒”上停留了几秒钟。
他曾经从书籍中了解过,在大齐王朝的神话传说中,不论是“大荒”还是传说中的“仙界”,都是“上苍”从混沌中开辟出来的世界。
它们就像是两个气泡,飘浮在茫茫无际的混沌海洋之中。
据说,在那大荒之外的混沌海洋里,充斥着无穷无尽的“混元之气”,时间与空间都是错乱的。
就算是上界的仙人打破世界壁障,进入那混沌海洋里,都有可能瞬间被时空乱流撕碎——他的尸骨可能会变成无数碎片,然后分散到不同的时间和空间节点。
顾旭曾经猜想过,他前世所在的地球,会不会也是漂浮在混沌海洋中的一个气泡。
倘若以后他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抵御时空乱流的侵袭,那么他能否穿过浩瀚无边的混沌之海,返回地球,与他的亲友重逢。
当然,关于“混沌海洋”的说法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从来没有人能够验证它的真实性。
“重返地球”这样的事情,顾旭目前也就是在脑海中随便想想罢了。
毕竟他需要先抓紧时间修炼到第七境,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有资格去认真思考别的事情。
不过此时此刻,当他看到这个“混元盒”的时候,他不免感到有些惊讶。
因为“混元盒”的存在,意味着世界之外的“混沌之海”很可能是真实存在的。
而且顾旭也很好奇,究竟是何种程度的强者,才能够前往世界的边缘,从危险的时空乱流中获取“混元之气”,并把它封存在一个盒子之中。
短暂的沉思后,顾旭继续阅读信笺上的后续内容:
“……
“名称:水晶骸骨;
“描述:此物原本是西北蛮族额图可汗的头骨。因为额图可汗长期修行炼体法术,使得自身骨骼变得如水晶般透明,防御力堪比上品法宝,难以摧毁。当额图可汗被齐军击杀后,太宗皇帝便将他的头骨收藏至内库之中。
“……
“名称:燧石;
“描述:在幽州传说中,这是黑暗时代被称作“火神”的强者留给后人们的法宝。它能够帮助后人觉醒血脉力量,提升血脉纯度。不过只对曾经的燕国子民及其后代生效。
“……
“名称:筑城斧;
“描述:黎明时代的人族领袖‘黎’率领大荒人族修建第一座城池——‘阳城’时所使用的的斧头。
“……”
在大齐王朝的书籍中,常常会把修行之法尚未诞生、人族任由鬼怪宰割的远古时期,称作是“黑暗时代”。
修行之法初步创立,人族修建起简陋的城池,并建立起部落联盟的时期,被称为“黎明时代”。
而自从第一个封建王朝——“雍”统一中原至今的三千多年,则被称作是“朝阳时代”。
在此之前,驱魔司曾经有好几个官吏在顾旭面前说过,大齐王朝的皇室内库中有许许多多的珍贵宝物,不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不是驱魔司库房比得上的。
今日见到这张清单后,顾旭不得不感叹“果然如此”——
在这皇室内库里,竟然还收藏着来自于“黑暗时代”和“黎明时代”的古董!
“看上去确实很让人心动。”他默默想道。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渐渐移动到了这张信笺的最后几行字。
他注意到,这几行字的墨水颜色跟前面的字迹有些不太一样。
它色泽比较深,像是新写上去不久,摸上去甚至还能感觉到一点淡淡的湿意。
只见其内容如下:
“名称:星盘;
“描述:来历不明,作用不明。
“……”
在看到这几行字的瞬间,顾旭的眼神忽然凝滞了。
他没想到白发少年提到的、在书籍中没有留下任何记载的“星盘”,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让自己的心情重新平静下来。
洛司首今天晚上让上官槿把这张信笺送到他的面前,肯定不仅仅是想要给他科普一下皇室内库中的珍贵收藏品。
他正在寻找的“星盘”出现在这张列表上,也绝对不是一个巧合。
他猜测,司首大人应该是算到了他今天来藏书阁的目的,所以通过这样的方式,给他提供线索。
“司首大人的天机推演之术,着实不容小觑,”他心头暗暗想道,“他知道的东西,比我想象中要多。”
在此之前,洛司首的天机推演之术屡屡出错——先是被空玄散人屏蔽,然后又在那个神秘幕后组织的干扰之下抓错了人,没有能成功抓到真正作乱的风水师和蛊术师。
因此,顾旭脑海中偶尔冒出过“天机推演之术水太深,连圣人强者都把握不住”的想法。
不过今天,当他看到信笺上的“星盘”二字时,他还是不得不感慨一句,“圣人终究还是圣人”。
“这是命运在逼我去做那‘洛水大会’的魁首啊,”顾旭暗暗想道,“毕竟只有进入皇室内库,才会有机会看到那‘星盘’究竟是什么东西。
“只是洛京城人才荟萃、强者云集,想要夺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
夜里。
当赵嫣离开教坊司、回到自家豪宅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父亲赵长缨仍然在凉亭里喝酒。
燕国公手中拿着酒壶,咕噜咕噜往嘴里灌酒,一双眼睛则迷迷糊糊地望着不远处的池塘——
池塘中,有一只乌龟正伸展着四肢,在怪石之间慢悠悠地游动。
乌龟的旁边,还有几条滑溜溜的锦鲤,有红的,有白的,有金色的,有红白相间的,在不远处烛火的照耀下,鱼鳞闪闪发光,格外耀眼。
看到父亲这般颓废的模样,赵嫣微微皱起眉头,心头再度升腾起一阵烦躁的情绪。
但是这一回,她并没有像白天那样,直接上前去扔掉父亲的酒壶。
因为父亲并不是独自一人在喝酒。
他的对面还坐着一个陌生的客人。
私下里,赵嫣可能会对父亲直呼其名,也会大声斥责他酗酒的行为。但是在外人的面前,她依旧会给父亲面子,对他保持该有的尊重。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走到燕国公赵长缨的面前,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父亲,我回来了。”
与此同时,她也看清楚了父亲对面那位客人的容貌。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青年,肤色黝黑,胡子拉碴,长着一张苦瓜脸,看上去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这个青年穿着一件深蓝色长衫,手中拿着一个古铜色的、造型古朴的风水罗盘。
赵嫣感到有些诧异。
因为在她的感知里,这个黝黑青年只有第三境的修为。
一个第三境修士,和当今圣人、大齐国公平起平坐,面对面地喝酒,绝对称得上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嫣儿,这位是白先生,洛京城鼎鼎有名的风水师,”赵长缨指着面前的黝黑青年,醉醺醺地对赵嫣介绍道,“我们这间大宅的布局,就是白先生帮忙设计的。”
见到赵嫣的身影,黝黑青年也立即站起身来,朝她拱手行礼道:“在下白辰,见过赵小姐。”
“白辰……”
赵嫣尝试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名字,却没有任何结果。
这个“白辰”,显然不是她记忆里洛京城的厉害人物,否则她不可能对他毫无印象。
于是她态度冷淡地跟白辰打了个招呼,便准备返回自己的房间修炼。
不过她刚一转身,白辰便热情地追了上来,把一个翠玉镯子递到她的手中,声称这是有辟邪效用的护身宝物,同时表示“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赵小姐笑纳”。
赵嫣接过镯子,淡淡道了声谢。
在此过程中,两人的手短暂触碰了一瞬。
赵嫣顿时产生了一种生理性的不适感。
自从天行八年,也就是她母亲逝世的那一年起,她就开始反感与异性之间的肢体接触。
也正因如此,她虽然已有二十余岁,但仍尚未婚配。
好在燕国公终日沉迷喝酒,没有拿她去跟别的世家门阀联姻的打算。
她也乐得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大龄剩女”,对于他人的眼光浑不在意。
不过此时此刻,赵嫣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没有在脸上表现出厌恶的情绪。
随后她转身离开,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她在火炕上盘膝坐下,吞下丹药,进入修炼状态。
幽州赵氏的祖传修行功法名叫《涅槃经》,取自于“凤凰涅槃”。
凤凰一直是火神教供奉的神鸟。
传说中,它满五百岁后,就会自焚而亡,然后在死灰中复生,变得更加美丽、更加强大。
《涅槃经》的真意在于,人族是神仙的后裔——唯有以肉身为引,在烈火焚烧中不断净化血脉,淬炼真元,才能有朝一日涅槃重生,获得祖先的力量。
而在“圣火图腾”的加持下,赵嫣的修炼能够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但是修炼《涅槃经》,也会给她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仿佛血肉被撕裂,骨骼被粉碎。
有些时候,她还会产生幻觉,在迷迷糊糊中窥见一片黑暗的荒原,看到脚边的森森白骨,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鬼哭狼嚎之声。
她曾经询问过父亲:“所有修炼《涅槃经》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么?”
父亲回答道:“我修炼的时候,会感受到疼痛,但没有你说的这么眼中,而且我也不会产生幻觉。”
她又问:“那这是为什么呢?”
父亲回答:“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因为你的体质。毕竟当年‘圣女’的‘炎灵之体’,肯定有一些不同寻常之处。
“不过,随着你的血脉得到进一步提纯,你的痛苦应该能够渐渐得到减轻。”
于是赵嫣更加刻苦地修炼。
之前她前往“长命教”的熔岩地河,不仅仅是因为想要巩固“圣火图腾”,也是因为那里特殊的环境能够一定程度上缓解她修炼过程中的痛苦。
只可惜,地河里的岩浆全部被那个神秘青衣人抽干了。
赵嫣的修炼宝地,就此不复存在。
她暗暗发誓,待自己具备足够的实力后,一定要找到那个青衣人,向他发起公平的挑战,然后把他揍得连连求饶,以发泄心中这口闷气。
另外,她还要做那“洛水大会”的魁首,然后进入皇室内库,取得“燧石”。
如果提纯血脉就能缓解痛苦,那么“燧石”一定是最快捷、最有效的手段。
“近日我修为有所精进,”两个时辰后,赵嫣睁开眼睛,默默想道,“在‘洛水大会’开始之前,还得再找一块境界相仿的‘磨枪石’,试试我的枪法。
“只是,该找谁呢?”
她的脑海中很快冒出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
翌日。
赵嫣骑着骏马,手持长枪,独自一人来到了驱魔司总部衙门。
她墨发披散,身段玲珑浮凸,眉眼精致如画,火红的衣裙随风飞舞,宛若傍晚时分天边的云霞。
她来的时候,顾旭正坐在衙门藏书阁的窗户边,默默绘制符篆。
由于他懒得来回往家跑,所以他昨晚查完资料后,就干脆彻夜待在藏书阁里,准备画完符篆后去公厨吃顿早饭,以免浪费衙门的餐食补贴。
此时此刻,当他瞥见窗外这抹艳丽的殷红时,他心头一惊,心想:难道这位赵大小姐已经发现是我抽光了地河中的岩浆,准备来驱魔司衙门里找我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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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夺魁的理由
顾旭很快发现自己想多了。
因为赵嫣并不是来找他麻烦的。
只见这个容貌妍丽的红衣女子翻身下马,用“一丈威”那赤芒闪烁的枪尖指着驱魔司大门上方的牌匾,语气冷淡地说道:“楚凤歌,我赵嫣今日已破第五境,你可敢出来一战?”
她的音量并不大。
但由于她说话时催动了真元,所以整个衙门范围内都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声音。
听到她的话,衙门里的许多官吏、杂役们都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工作,聚集到了大门外的空地上,想要看个热闹。
毕竟第五境修士之间的战斗,平日里可不容易见到。
更何况,赵嫣几年前就算得上是洛京城的传奇人物。人们都很好奇,她在戍边军队里历练三年之后,又会变得有多么强大。
楚凤歌并没有立即出现。
而赵嫣也不着急。
她怀抱着长枪,慵懒地倚靠着驱魔司门口的石狻猊雕像,神情淡然自若。
她跟楚凤歌很多年前就是老对手了。两人之间曾经交手过许多次,各有胜负。
赵嫣很清楚,楚凤歌那家伙热衷于人前显圣,一门心思想要做天下第一。
他绝对不会拒绝自己的挑战。
不过,率先从衙门中走出来的人,却是上官槿。
她仍然和往常一样,穿着浅色的裙,化着淡淡的妆,戴着简单朴素的首饰。
两个年轻女子站在一起,一个浓烈似火,一个淡雅如菊,形成了一道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线。
“你也想要来挑战我?”看到上官槿的身影后,赵嫣眉毛微微上扬。
以前赵嫣战遍京城天骄,自然跟上官槿也有过交手经历。但是两人间的每一次战斗,都会以上官槿的主动认输而告终。
赵嫣觉得,上官槿一直在隐藏修为,从来没有发挥出全部的实力。
因此,她那时候就算赢了对决,也赢得很不尽兴——就像是一顿期待已久的美餐,突然在她面前发霉了一样。
“怎么可能?”听到她的话,上官槿立即微微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过是个小小的第四境修士罢了,哪有胆量挑战如骄阳般耀眼的赵姐姐?
“我只是想帮楚师兄带一句话——因为他没有提前准备好诗号,所以现在还在请别人帮他临时写诗。
“赵姐姐,你可能得在此稍等片刻了。”
赵嫣淡淡点了点头。
楚凤歌在与人战斗之前,都要神经兮兮地念一首诗,每次都不带重样——这已经是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
不过,按照楚凤歌的性格,就算现在整个世界都知道他的诗号是下属帮忙写的,他也绝对不会当众承认。
“所谓‘帮忙带话’,绝对是句谎言,”赵嫣心头暗暗想道,“这应该是上官槿自作主张,想要让楚凤歌当众出丑,看他的笑话,毕竟他们两个在驱魔司里可是死对头。
“呵,真是个心机深沉的女人。”
在赵嫣看来,倘若全天下修士都是她的“磨枪石”,那么上官槿一定是被她弃如敝屣的那一块——不仅没法磨枪,而且用起来还非常硌手。
…………
与此同时,藏书阁中。
楚凤歌来到顾旭的面前,脸上努力挤出一抹笑容,客客气气地说道:“顾道友,你作为‘惊鸿笔’的主人,诗才卓荦超伦。
“如今有人来我驱魔司门口肆意挑衅,蔑视衙门威严。我作为驱魔司的天才,自当挺身而出,协助司首大人维护秩序。
“所以能否请你帮我写一首诗,以震慑对方,扬我驱魔司之威?”
听到他的话,顾旭默默在心头吐槽了一句:不愧是你,楚凤歌,连白嫖诗号都能说得如此大义凛然!
“抱歉,楚大人,”顾旭淡淡一笑,礼貌说道,“我现在正在绘制符篆,恐怕暂时抽不出时间来写诗——”
“——我这里有一枚‘返真丹’,”楚凤歌打断了他的话,同时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递到顾旭的面前,“如果你愿意帮我写一首诗的话,这个可以作为给你的报酬。”
“返真丹”,是修士登临“望乡台”、突破第四境的时候所需要的丹药。它能够帮助修士稳定神魂,消化感悟,并巩固修士与本命物之间的联系。
而它的价格也非常昂贵,需要一千二百功勋才能够兑换得到。
当然,顾旭最近去了趟大谷关,一路斩妖除魔,杀死了“白猿”、“庙鬼”、“羽衣人”等鬼怪,赚到了一大笔功勋,拿来兑换“返真丹”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更别说他现在还有一座丹药作坊。
“这符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顾旭再次委婉拒绝,“我需要尽快把它完成——”
“——我可以帮你结清购买房屋的欠款!”楚凤歌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
楚凤歌一向心高气傲,极少会求人帮忙。
尤其他立志做天下第一,把顾旭视作劲敌。对他而言,向对手求助,约等于变相的投降认输。
所以,尽管自从解决陆氏凶宅案件那天起,他就一直很馋顾旭写的诗,但他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地抵制诱惑,捍卫自己的尊严。
可是今天,楚凤歌终于克制不住了。
因为比起只有第三境修为的顾旭,第五境的赵嫣显然更是迫在眉睫的威胁。
楚凤歌依旧清楚记得,年少时他触碰“天衍石”,测得三品异象“十里春风”,整座驱魔司为之震惊的场景。
洛司首也因此把他领到身边,亲自培养。
所有人都把他视作驱魔司未来的顶梁柱,甚至觉得他今后有望成为大齐王朝新一代的圣人强者。
他在洛京城一时风头无两,连走起路来都是大摇大摆的。
然而,楚凤歌还没享受够这种万众瞩目的生活,赵嫣便出现了。
这个来自幽州、喜欢穿一身耀眼红衣的少女,竟然也拥有着三品资质“丹凤朝阳”!
而且她做事的风格,比楚凤歌还要嚣张——一人一枪,从城南杀到城北,立志要战遍举国天骄,只为磨砺自己的枪法。
多年以来,楚凤歌都对此耿耿于怀,觉得赵嫣抢了自己的风头。
他觉得,如果没有赵嫣,那么洛京城的掌声、喝彩声,还有别人羡慕、敬畏、崇拜的眼神,都将属于他自己。
而赵嫣单枪匹马来到驱魔司挑衅的行为,也成功激起了楚凤歌的好胜心。
他发誓要不遗余力地击败她,挫一挫她的嚣张气焰,让她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大齐第一天骄。
首先,在气势上就绝对不能输。
而在这世间,又有什么东西,能够比“惊鸿笔”主人写的诗更涨气势?
“那好吧,”顾旭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还请帮我拿张纸来。”
他本来不想答应的,奈何楚凤歌今天表现得出乎意料地大方,竟然愿意帮他还房贷。
听到他的话,楚凤歌立即掏出一张雪浪笺,递到他的面前。
或许是因为他曾经在陆氏凶宅中充当顾旭曾经保镖,又或许是因为顾旭曾经在“温故壶”幻境的试炼中扮演了他的上司。
虽然楚凤歌目前的官职比顾旭高了一品,但当顾旭用这种吩咐的口吻跟他说话时,他并不感到奇怪,甚至觉得理所当然,习以为常了。
“一定要霸气,要威风,”楚凤歌搓了搓手,在顾旭旁边满怀期待地说道,“一定要让赵嫣那家伙深刻认识到,我楚凤歌是不好惹的!”
顾旭想了想,然后提笔蘸墨,在纸上迅速写下了一首诗。
他的字迹流畅自如,似龙蛇竞走、鸾翔凤翥。
楚凤歌愣愣地站在旁边。
看到顾旭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写出一首诗来,想到自己那群下属们折腾几天几夜都毫无结果,他不禁暗暗在心头骂了一句:真是一群废物!
待顾旭停笔后,楚凤歌接过这张雪浪笺,把写在上面的诗反反复复地默读了好几遍,越读越兴奋,似乎整个人的情绪都燃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下属们以前写的作品,都统统可以丢进垃圾堆里——跟这首诗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已经开始忍不住想象,当赵嫣听到这首诗的时候,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不过,楚凤歌此时虽然心潮澎湃,但他依旧板着脸,努力控制脸上的表情,不想在顾旭面前表现得太过激动。
毕竟对他来说,放下尊严请求顾旭帮忙写诗,已经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
承认对手的优秀?
开口夸奖对手的诗写得好?
不可能的!
这简直就是在为难他楚凤歌!
于是,当楚凤歌把这首诗牢牢记在脑子里、能够倒背如流之后,他便大步离开了藏书阁,一刻也不想在顾旭旁边多待。
…………
片刻之后,赵嫣终于在驱魔司衙门外看到了楚凤歌的身影——
这位驱魔司的郎中大人头戴乌纱帽,身穿七曜服,足踏青缎粉底朝靴,面如敷粉,唇若施脂,看上去比女子还要美艳几分。
出场时,他背负双手,仰望青天,根本不用正眼看人,显得格外傲慢不羁。
只听见他用洪亮的声音吟诵道: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1)
说到这里,他挥了挥手,对着天空轻喝一声:
“剑来!”
随即“嗖”地一声,一道寒芒闪过。
造型精致的“天魁剑”瞬间自天而降,稳稳地落在他的手中。
看到这样一幕,赵嫣微微眯起眼睛。
“真狂!”她暗暗道。
与此同时,赵嫣也感觉到,这次楚凤歌的诗号,文采上要比他以前那些的强了许多。
如果说他以前的诗号,是一群业余诗人在绞尽脑汁拼凑字眼儿。
那么这一回的,定然出自某位文采斐然的才子之手。
尤其那一句“一剑霜寒十四州”,令赵嫣脑海中不经意浮现出一把利剑横扫天地之间,寒光冽冽,令大荒各州瑟瑟发抖的样子。
那是多少修行者梦想中的修为境界!
…………
“这一定是顾旭的作品。”旁边的上官槿也在心头默默想道。
她很清楚,以楚凤歌和他身边那些下属们的半吊子的功夫,根本不可能写出这种水准的诗作。
唯有“惊鸿笔”主人顾旭,才可能拥有这样的文辞造诣。
想到这里,她不禁嘴角微微上翘。
楚凤歌终于愿意放下面子,去请求顾旭帮忙写诗——那是多么有趣的场景呀!
…………
顾旭坐在书桌旁边,目光瞥向窗外。
楚凤歌吟诵的这首诗,最早是用来夸赞唐末五代时期吴越王钱镠的。
第一句写其奋发上进、富贵自来,第二句写其威武崇高、武功卓著。
此刻被楚凤歌用来自夸,无疑显得有些狂妄。
但楚凤歌显然就好这一口,而且还乐在其中。
毕竟他以前连“天不生我楚凤歌,大齐千载无英雄”这样羞耻的诗号都能说得出口。
…………
赵嫣并没有光顾着听楚凤歌念诗。
在楚凤歌召唤出“天魁剑”的瞬间,她也心念一动,开始催动她的“圣火图腾”。
她白皙如雪的肌肤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深红色光泽,然后红芒渐渐连接在一起,形成繁复华丽的纹路,形状看上去有些像凤凰的羽毛。
她周围的温度开始迅速升高。
她那漆黑深邃的眼瞳深处,似乎有焰火燃烧,动人心魄。
然后她紧握“百丈威”,右腿蹬地,一跃而起,枪尖从上往下朝着楚凤歌猛然劈落。
她血红色裙摆在风中飘起,宛如忘川河边一朵嫣然绽放的彼岸花。裙摆之下露出了黑色的靴子,和一截光滑如玉的小腿。
《燎原枪》。
这是幽州赵氏世代相传的上品武学。
一上来就使用绝活,不试探,不留手,这是赵嫣一贯的战斗风格。
也正因如此,很多人会觉得她下手不知轻重。
…………
“奇怪。”
藏书阁中,顾旭微微皱了皱眉。
当赵嫣催动“圣火图腾”、使出“燎原枪”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体内的真元微微有些异动。
但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恢复了常态,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PS:抱歉晚了点,思路有点卡,一不小心就写了一个通宵QAQ
…………
注释:
(1)出自五代·贯休《献钱尚父》。
第一百零八章 一剑霜寒十四州
看到赵嫣这气势凌厉的一枪,楚凤歌也不甘示弱。
他右腿向前迈进一步,右手紧握“天魁剑”剑柄,将其横于身前。
随着剑锋微微颤动,他的真元化作若有实质的星光,宛若山野间朦胧的晨雾,迅速向四周扩散。
隐隐约约间,还能听到淙淙的流水声。
“云海星河剑”第三式,“天河夜转”!
顾旭一眼就认出了楚凤歌使用的剑招。
这是洛司首所创上品武学《云海星河剑》中唯一的防御性招式。
当初在“论道之境”切磋的时候,楚凤歌就是用这一招,成功抵挡住了他的法术“落花飞絮”。
赵嫣那雷霆万钧的枪意,也在接触到这星雾的瞬间,被渐渐削弱。
最终被化解为一缕不痛不痒的微风,仅仅只是撩起了楚凤歌的发丝,却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不过,就在楚凤歌尝试格挡的过程中,赵嫣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次出招了。
依然是“燎原枪”。
这一次她用的是第二式“厝火积薪”。
它能够通过高频率的连续攻击,由内而外瓦解敌人的防御。
就仿佛在柴堆底下点了一把火一样。
对于世间大多数防御类法术或武学,都有着极大的克制作用。
只见“一丈威”的枪尖蹿起深红色火光,像是一朵盛放的红莲,在茫茫雾霭间显得格外醒目。
而与此同时,赵嫣扭转身躯,微微屈膝,在一眨眼的时间里,手握长枪向前直刺十余次。
楚凤歌的真元雾气迅速溃散。
“楚凤歌,我本以为你在晋入第五境后,将会成为我势均力敌的对手,”赵嫣秀眉斜挑,淡淡说道,“没想到你依旧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倘若这就是你的全部实力,那你还是早点儿上书乞骸骨,去乡下养猪算了,免得留在这里浪费纳税百姓们的血汗钱。”
听到这话,楚凤歌心头怒火中烧,“天魁剑”立即自上而下劈落,施展出“云海星河剑”第二式“坠九天”。
他的真元化作一条耀眼的星光瀑布,气势汹汹地朝着赵嫣奔腾而去。
星瀑裹挟着恐怖的威压,令围观的官吏、杂役们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如果向洛京城的天骄们询问“你们最不想遇到的对手是谁”,那么大部分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赵嫣”。
一方面是因为赵嫣出手向来不留情面。
另一方面是她在打架的过程中,还会不经意地嘲讽几句。
跟那些满嘴“特么的”、“混账”、“狗娘养的”、“没腚眼子”、“王八蛋”的暴躁老哥不一样。
赵嫣嘲讽别人,从来都不带脏字,而且花样繁多、从不重复。
很多时候,比试还没结束,她的对手心态就已经爆炸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们就算竭尽全力,也打不过她,因此只能把郁闷委屈憋在心里,默默地咽下这口气。
“你不要得意得太早!”楚凤歌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你才是最应该回家养猪的那一个!”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整个驱魔司总部衙门内都能听得到。
可是跟赵嫣比起来,他的语言实在太过于单薄无力,以至于好不容易用“一剑霜寒十四州”酝酿起来的气势,又被赵嫣盖过一头。
毕竟打口水仗这种事情,也是需要天赋的。
像楚凤歌,就需要花时间准备好台词,提前把它背得滚瓜烂熟——否则,他就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然后吵完架后觉得自己当时没有发挥好,觉得自己还有无数种更好的应对方式,并为此憋闷好几天。
若要随机应变,他根本不是赵嫣的对手。
“不过话说回来,像你这样头脑简单的家伙,去了乡下后,恐怕连猪都会嫌弃你,”赵嫣轻笑一声,接着说道,“竟然会想到用‘坠九天’这种除了好看之外一无是处的招式来对付我。
“你可知道,它对我来说,就跟毛毛雨没什么区别?”
此时此刻,赵嫣站在自天而降的星河之中,眸中闪烁着金红色焰火,肌肤晶莹似玉,嘴唇殷丽如血,美得惊心动魄。
在她的头顶,隐隐浮现出一只金色雏凰的虚影。
这只雏凰只有巴掌大小,看上去一只刚出生的小鸡。
但当它张开翅膀、发出清鸣之际,就仿佛撑开了一把无形的大伞,把漫天星雨挡在了外面。
顾旭坐在窗户旁边,微微眯起眼睛。
他知道,大荒修士在晋入第五境“孟婆亭”之后,均能做到短时间的神魂出窍。
但像赵嫣这样将神魂化为实体,并作为对敌的手段,却极为罕见。
一方面证明她天资卓著。
另一方面也看得出她胆大无畏——毕竟对于第五境修士来说,身躯毁灭后可以夺舍重生或是借尸还魂,神魂毁灭则意味着彻底消亡。
可赵嫣却毫不遮掩地把神魂暴露在众人面前。
“真是艺高人胆大啊!”顾旭默默地在心头感叹道。
下一刻,赵嫣双手握枪猛然劈下,枪尖重重砸在地面上,伴随着雏凤的清鸣声,漾起一层又一层火焰的涟漪,迅速吞噬周围的星辉。
涟漪层层堆叠,化作滔天巨浪,试图将楚凤歌淹没其中。
剑招被赵嫣轻松挡住,又受到赵嫣连续不断的言语攻击,此时楚凤歌已经有些心烦意乱。
虽然身为第五境修士,他也拥有神魂离体的能力。
但他破境时间不长,跟同境修士的战斗经验并不多,也尚未掌握神魂层面的招术。目前他的战斗手段,仍然还是以剑术为主。
他眉头紧皱,身上亮起淡淡的绿色光芒。
这是“野草”神通正在运转的标志。
刚才他战斗中消耗掉的真元,在这短短一瞬间迅速恢复。
同时他后退一步,挥动“天魁剑”,施展出他不久前在“温故壶”幻境中、在顾旭的提点下领悟的“云海星河剑”第五式——“晓莺残月”。
钟鼓声响,星光稀稀落落,驱魔司门外响起了清脆悦耳的莺啼声。
火海中生长出青青绿草,荒芜中显现出盎然生机。
枪意与剑意碰撞在一起,相互消融,相互化解,然后同时消失得无隐无踪。
“终于有点儿意思了。”赵嫣在心头评价道。
“晓莺残月”这一招,讲究的是以柔克刚、以退为进。
像楚凤歌这样一贯热衷于蛮干的莽夫,竟然领悟了这种四两拨千斤的大道真意,着实令她感到有点儿意外。
“莫非洛司首最近给这莽夫开了小灶?”
她一边想着,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发起了新的进攻。
金色的雏凤融入她的身躯。
她踏着衙门外的阶梯,腾空而起。
鲜红色的裙摆随风飘扬,在蓝天之下灼灼耀眼。
清晨的太阳在她身后冉冉升起,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一丈威”的枪尖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光和热。
她仿佛成了九天之上的神女,驾驭着朝阳的光芒,以光彩夺目的姿态降临人间。
楚凤歌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他挥动本命剑,再一次施展“晓莺残月”。
但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回他配合上了“野草”神通,使得经脉中的真元宛若泉水般源源不断涌到剑锋之上,酝酿着更加磅礴的力量。
而他的“天魁剑”的剑锋上也亮起了点点光芒。
在占星术中,“天魁”乃贵人星,自带一股浩然之气,能够在关键时刻逢凶化吉,助人一臂之力。
“天魁剑”自然也有着类似的属性。
在战斗中,它可以一定程度上给予主人好运——比如让楚凤歌更容易刺中敌人的要害,或是让他在不经意间避开敌人致命的攻击。
除此之外,如果楚凤歌往剑里输送真元的话,它还能给楚凤歌的剑式增加伤害。
可见,赵嫣的攻势给了他极大的压力。
枪与剑,在半空中碰撞。
金属的铮鸣声响彻衙门。
滚滚热浪向四面八方蔓延,令围观人员不得不连连后退。
上官槿也不得不上前一步,变出法术屏障,抵挡住两人战斗的余波。
她明白,如果自己的动作再慢一点,衙门门口的石狻猊雕像就有可能瞬间变成无数碎片,境界低微的官吏们和没有修为的凡人杂役也有可能被误伤到。
楚凤歌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紧接着“扑通”一声跌坐于地。
他低着头,脸色白的像纸一样,嘴角渗出殷红的血滴。
赵嫣则敛去光芒,收起“一丈威”,飘然落在他的对面。
红裙飘起,又缓缓垂落。
像一朵鲜红的彼岸花,绽放又闭合。
“你很强,”楚凤歌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双手撑着地板,缓缓地爬了起来,“但这只是暂时的。下一次,我一定能赢你。”
虽然赵嫣的凌厉攻击在他的经脉中造成了一些内伤,但是以他骄傲的性格,绝不会在对手的面前表现出虚弱无助的模样。
就算痛得再厉害,他也要直挺挺地站着,假装若无其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赢你吗?”听到他的话,赵嫣淡淡一笑,问道。
楚凤歌以为赵嫣在嘲讽他。
他冷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想跟她这种得了便宜又卖乖的人说话。
“楚凤歌,如果你还有脑子的话,那就耐心听我一句劝,”赵嫣伸手理了理鬓角的发丝,接着对他说道,“你的破境方法有问题,导致你的真元根基不稳,而且很容易受到情绪的干扰,破绽百出。
“按理来说,修士在走过‘孟婆亭’后,已经一定程度上斩断了凡尘的羁绊,很难再被凡俗的喜怒哀乐所影响。
“但我刚才的几句话,就能让你气急败坏,以至于在你的每一招里都能找到失误。”
“这不关你的事情!”楚凤歌皱着眉头道。
赵嫣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曾听人说,你在破第五境的时候,用了斩七情的方法,斩掉了自己的‘欲’。
“但你觉得,人生在世,‘欲望’这种东西,真的能彻彻底底地割舍掉么?”
“我志在追寻大道,做那天下第一,”楚凤歌立即反驳道,“司首大人曾经说过,求道之路注定是孤独的。
“情欲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根本就是累赘。它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赵嫣嗤笑一声,接着道:“你觉得,‘欲’这种东西,仅仅只是男女之间的情欲?”
“那还会是什么?”
“你要做那‘天下第一’,就是一种追求名望的‘欲’,”赵嫣解释,“你今天想要在这场战斗中战胜我,也同样是一种胜负‘欲’。
“所以,你虽然斩了‘欲’,但没有斩彻底,自然根基不稳,真元强度远逊于我。
“正因如此,最后一击我们两个都倾尽全力,你瞬间溃败,而我却安然无恙。”
楚凤歌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虽然他心里头觉得赵嫣这番话好像确实有一点点道理,但作为一个骄傲的天才,他绝对不会在对手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
“唉,果然是个猪脑子,”赵嫣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也不知以前是哪位不负责任的先生教你读书的,竟然连‘情欲’和‘欲望’的意思都没给你讲清楚。”
此刻她深深感受到,跟楚凤歌谈话,就跟对牛弹琴似的。
她虽然跟楚凤歌是对手关系,不久后还可能在“洛水大会”中进行更加激烈的角逐,但她终究不想看到一个年轻天才误入歧途,导致根基不稳、修为停滞,甚至走火入魔,所以便想给对方一点善意的提醒。
奈何对方根本不听。
这世间男人果然都一个样,该强硬时硬不起来,该服软时又软不下去,自负又固执。
就在这时,赵嫣忽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开口对楚凤歌问道:“对了,你最后施展的那一招,是有高人指点你的么?它看上去好像和你以前的战斗风格不太一样。”
楚凤歌用冷冰冰的口吻答道:“是我自己悟的。”
他打死都不会承认,“晓莺残月”这一招,他是在得到顾旭的指点下,才领悟到其中的大道真意的。
抛下这句话后,他便转身走进衙门,不再在此地停留。
他觉得,待在赵嫣身边,就跟待在顾旭身边一样,待久了就会让他心烦意乱、情绪暴躁。
他暗暗决定,要去静修室里闭关到“洛水大会”。等下次见面时,定要给赵嫣、以及大齐王朝所欲的年轻天骄们一点儿颜色看看。
望着楚凤歌匆匆离去的背影,赵嫣笑了笑,嘴角微微上翘,一双妩媚的狐狸眼眯成弯弯的月牙。
她很轻易就看出楚凤歌在说谎,但她没有戳破。
而且她能猜到,指点楚凤歌的人,应该是个同辈,而不是像洛司首这样的长辈。
否则,楚凤歌为何要羞于承认呢?
然后她转身望向旁边的上官槿,好奇地问了一句:“楚凤歌刚才念的那首‘一剑霜寒十四州’,应该不是他自己或是他的下属们写的吧?”
第一百零九章 第五境的战斗
“当然不可能是他们写的。”上官槿回答道。
“我想也是,”赵嫣道,“此诗文采斐然、气势恢弘,绝非庸人之作。”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然后认真看着上官槿的眼睛道:“让我猜一猜……这是那位‘惊鸿笔’主人的作品么?”
“赵姐姐真是聪明!”上官槿笑盈盈地夸赞道。
“他今天在衙门么?”赵嫣问。
“在呀,”上官槿点头道,“赵姐姐莫非对他感兴趣,想要跟他也切磋一下?”
“不,我只是随便问问,”赵嫣轻轻摇头,“你应该清楚,我通常不会欺负比我弱小的人。”
沉默片刻后,她又问了一句:“庞万珍先生今天也在衙门里面么?”
庞万珍是驱魔司的客卿,也是一名第五境修士,以枪法精湛闻名京城。
十年前,他曾经战胜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天资卓著的对手,在“洛水大会”上成功夺魁,得到了许多大人物的高度评价。
若要给大齐王朝专精枪法的修士排一张榜单,那么庞万珍一定能够名列前茅。
“庞先生被司首大人安排去西部边疆执行任务了,”上官槿回答道,“最近这段时间,你恐怕都没机会见到他了。”
说话时,上官槿心头感慨万分。
因为对于她们来说,庞万珍无疑是前辈级别的人物。
可现在,赵嫣却已经把他视作对手,列入了“磨刀石”的名单之中。
听到上官槿的回答后,赵嫣遗憾地笑了笑,连“告辞”都没有说一声,便身姿轻盈地跳到“大红”的背上。
伴随着骏马嘶鸣声,她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驱魔司总部。
凉风飒飒,红裙猎猎。
长发在她身后肆意飞舞,仿佛黑色的火焰。
上官槿站在石狻猊雕像的旁边,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这次的‘洛水大会’,可真是让人期待呢!”她嘴角上翘,喃喃自语道。
然后她也转身登上台阶,走进衙门。
…………
“在做什么呢,顾道友?”
“画符。”
“可你这次画的符,跟我以前见过的符都不太一样。”
“这是改良版的‘烈炎真符’,威力比原版稍大一些,”顾旭解释道,“刚才我在窗户边上看到了楚凤歌和赵家大小姐的战斗,脑子里冒出了一点儿关于符篆的灵感,便想实践一下。没想到这思路真的可行。”
上官槿坐在旁边一张书桌上,用手托着下巴,胳膊支在膝盖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摆在顾旭面前的符纸。
只见顾旭用金色的墨汁,勾勒出一个个晦涩的符文,最终组成了一个繁复的图案。
远远望上去,这个图案的形状就像是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
光是看着它,似乎就能感受到一阵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息。
“顾道友果然非同常人,”她微笑着评价道,“今天在旁边观战的官吏衙役们,有四成是来看热闹的,四成是来看美人的,最多有两成人能够从中看得出一点儿门道。
“但顾道友不仅能窥见门道,还能从中领悟出自己的东西,不愧是司首大人最器重的天才修士。”
“上官道友过奖了,”顾旭谦逊一笑,回应道,“我只是侥幸得到了上苍的青睐,一不小心进入了顿悟的状态。”
说话的同时,他抬起头,一眼便看见了上官槿清秀淡雅的脸庞。
虽然由于寿命问题,顾旭现在被迫一心向道,但他骨子里依旧是个喜欢金钱和漂亮姑娘的俗人,也曾经像寻常男人一样,在心里头悄悄评估过世间女子的相貌气质。
如果以一百为满分,五十分为平均水平,那么青州的陆诗遥能够得到九十分——她拥有着一种极具仙气的美感,宛若出水芙蓉,遗世独立,几乎挑不出什么瑕疵。
昭宁公主萧琬珺和赵嫣大小姐能得到八十五分。她们面容姣好,身姿妙曼,在人群中极为醒目独特,属于看一眼就忘不掉的大美人——前者雍容贵气宛若牡丹盛放,后者妖冶不驯仿佛凤唳九天。
像时小寒和上官槿,则大约有七十五分,属于“小美女”的范畴。
时小寒那丫头,虽然身高不超过一米五,身材前不凸后不翘,但却拥有一张青涩稚美的脸蛋,一双盈盈秋水般、仿佛会说话的漂亮杏眼。
如果说昭宁公主和赵嫣的美,是具有压迫感和侵略性的,会让很多人不经意间敬而远之。
那么时小寒就像是邻居家的小妹妹,容易使人产生亲近感,想要欺负她,又想把她呵护在手心。
至于上官槿,则算是典型的“淡颜系”美人——巴掌大的瓜子脸,罥烟眉,柳叶眼,小巧的鼻,淡色的唇。乍看不惊艳,但细看却很耐看。
而她也很懂得利用妆容,发挥优势,弥补缺陷。
再加上她情商很高,很擅长察言观色和赞美别人,跟她相处会有一种如沐春风般的体验。
很多人与她交谈后,觉得她是“知己”、是“善解人意的友人”,甚至是“理想中温柔贤惠的恋人”。
不过,顾旭初次在“论道之境”里遇到上官槿,就惨遭她“不讲武德”的偷袭,所以自然不会被她的表象所迷惑。
“对了,顾道友,司首大人今天清晨交给了我一个任务,”短暂的沉默之后,上官槿收敛了笑容,态度认真地开口道,“他说,洛京北城门附近有鬼怪出没的迹象,希望我去那边查明情况。”
“洛京北城门?这不是‘天龙大阵’覆盖的范围么?”顾旭微微皱起眉头,“难道有鬼怪破阵而入了?”
“是偷偷潜入,”上官槿回答道,“但可能因为那鬼怪掌握着一些隐匿自身的术法,所以司首大人也不太看得清楚具体的情况。
“司首大人还说,顾道友你掌握的占卜术很特别,能算出一些他看不见的东西——他建议我来寻求你的帮助。”
“这个任务的功勋奖励有多少?”顾旭沉吟片刻,淡淡问道。
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并不是因为他馋那点儿功勋,而是因为他想通过功勋奖励,估算任务的难度。
“目前还不确定,因为鬼怪的实力暂时还没推算出来,”上官槿道,“但司首大人说,应该大致相当于杀死一只‘恶灵’级鬼怪所能获得的奖励。”
顾旭点了点头。
既然这是洛司首指名道姓让他去做的任务,他也不太方便拒绝。
另外,他最近修为增长的速度很快,也研究改良了一些符篆,确实很想找一只幸运的鬼怪,做他的小白鼠。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他收起桌上的纸笔,站起身来说道。
“现在可以么?”上官槿从书桌上轻盈地跳了下来。
她个子很高,至少有一米七,站在顾旭的身边,能到他的耳朵。
她的身上隐隐约约散发着一股沁人清香——顾旭知道,这股香味并不是所谓的女子体香,而是来自于她挂在腰间的小巧香囊,其成分经过她的精心调配,嗅起来清新不腻。
“请允许我先去公厨买两个馒头。”
顾旭这时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忙着观战和绘制符篆,竟然忘记了去公厨吃早餐。
只怪第五境修士的战斗太过精彩。
还有顿悟这东西,简直太耽误事儿了!
于是他施展“流星走月”身法,瞬间消失在藏书阁之中。
上官槿望着他匆匆离开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然后也使用身法,离开此地。
…………
离开驱魔司衙门之后,赵嫣一刻也没有耽搁,在洛京大街上策马奔腾,去寻找自己的下一个对手。
很快她便抵达了洛河南岸的一座深红色的大门前。
这道大门顶上覆盖有绿色琉璃瓦,屋脊上有用于辟邪驱鬼的吻兽。门前还有一对石狮子,雌雄各一,看上去威风凛凛。
此地正是大皇子萧尚元的居所。
三年前,当赵嫣还在京城的时候,曾经挑战过二皇子萧尚亨和三皇子萧尚利,前者被她揍得三天三夜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后者则哭着鼻子跑到自己母妃面前告状。
至于萧尚元,由于他早已年过三十,岁数比赵嫣大得多,修为境界上也遥遥领先,所以两人之间一直没有战斗的经历。
但现在,赵嫣终于在境界上追平了大皇子。
自然而然,她也把“萧尚元”这个名字列入了自己的挑战名单之中。
虽然大皇子很久以前就已经是第五境巅峰修士,而且掌握着能够越境作战的“天龙领域”,真实战斗力甚至要高于普通的第六境修士。
但赵嫣并不会因此感到畏惧。毕竟她的手中也掌握着很多强有力的底牌。在她的观念里,欺负弱小是没有意义的。只有不断地挑战更强的人,才能真正达到磨砺自身的效果。
当她从马背上跳下来的时候,皇子府邸的红色大门也随之敞开。
两个穿着银色轻甲的士兵站在大门两边。
他们手持银枪,戴着银白色覆面头盔,令人无法窥见他们的相貌。
这些士兵名义上隶属于大齐皇城禁卫军,但并不是真人,而是以炼器法术制作而成的金属傀儡。
据赵嫣所知,禁卫军中至少有一半的成员是这种傀儡。某种意义上,它们相当于“天龙大阵”的一部分。
虽然它们也会听从于禁卫军将领或是其他皇室成员的命令,但是它们的最高控制权,却牢牢掌握在“泰阿剑”主人的手中。
倘若洛京城遭遇外敌或是内患,这些傀儡将和整座“天龙大阵”一起,变成皇帝手中的对敌利器。
片刻后,大皇子萧尚元从府中走了出来。
他今天未着华服,只穿了一袭青灰色布衫,怀里抱着一本书,看上去并不像是身份尊贵的皇子,而像是平平无奇的赶考书生。
“赵小姐,你是真的想要向我挑战么?”萧尚元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
“殿下莫非是未战先怯?”赵嫣眉毛微微上扬,“这对大齐皇室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啊!”
“我只是感觉这很没有意义,”萧尚元轻轻摇了摇头,回答道,“如果可以,我还是想跟你和和气气地做朋友。”
赵嫣没再说话。
洛京城在她的眼中,是一个阴暗、冷漠而残酷的地方。在这里,她从不觉得自己能够找到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出手了。
萧尚元前进一步,身后出现了一条五爪金龙的虚影,灿烂的金光笼罩着方圆数米的范围,散发着极为可怕的威压,似乎在逼迫周围人向他低头屈膝、匍匐膜拜。
他施展的“天龙领域”,四皇子萧尚贞以前也曾经用过。
但是萧尚元的“天龙领域”,明显威压更强,气势更盛,那条金龙看上去也栩栩如生。此外,他还非常精准地掌控了领域的范围,能够避免其伤及无辜,损坏周围的物品。
赵嫣微微眯起眼睛。
伴随着一声清冽的鸣叫,金色雏凰虚影在了她的头顶。它骄傲地昂着头,展开稚嫩的双翼。
翅膀最尖端的羽毛,皆化作金红色的火焰,在湛蓝的天空下,显得灼灼耀眼。
不同于先前与楚凤歌的多回合交锋。
这一次的战斗,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就分出了胜负。
只见金色雏凰振翅穿透了“天龙领域”,与五爪金龙重重地碰撞在一起,一同变作刺目的火光,直冲天际。
下一刻,二者皆化作金色光屑,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嫣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她只觉得两眼有些发黑,双腿发软。唯有伸手扶住旁边的梧桐树干,才勉强站稳身子。
萧尚元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但他的面色看上去明显比赵嫣好一些。
“我输了,”赵嫣平静地看着他,“不过三个月之内,我还会再来挑战你。”
“赵小姐,其实你已经很不错了,”萧尚元脸上露出一丝友好的笑容,对她说道,“晋入第五境不到一个月,就能瞬间击溃我这个第五境巅峰修士的‘天龙领域’,整个大齐王朝没几个人能做得到——”
“——输了,就是技不如人,”赵嫣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需要这种哄小孩一样的安慰。”
话音落罢,她便跳上马背,向着街道尽头疾驰而去,仿佛一道猩红色的闪电。
萧尚元在府邸门外静静站了一会儿。
待赵嫣的身影彻底消失后,他忽然伸手捂住脑袋,痛哼一声,跌坐在台阶上。
他手中的书本也掉落在地上,可他却浑然不觉。
看到这一幕,他的亲信——大齐皇室供奉、第六境修士樊诚立即匆匆赶来他的旁边,蹲下身子,对他说道:“殿下,您还好吧?”
萧尚元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道:“樊伯伯,你觉得赵嫣的神魂强度,真的像是一个刚刚晋入第五境的修士吗?”
樊诚刚才也一直藏在旁边悄悄地观战。
赵嫣那雏凰形态的神魂,自然也落入了他的眼中。
“确实不像,”樊诚回答道,“‘神魂化形’,那至少是第六境修士才做得到的事情。在看见她神魂的一瞬间,我甚至以为她已经叩开了‘酆都门’,即将进入‘阎罗殿’。”
“实话实说,樊伯伯,”听到樊诚的回应后,萧尚元自嘲一笑,接着说道,“我虽然修道比她早,修为比她略高一些,但神魂力量却比她弱得多。
“刚才为了挡住她的那一击,我以自身血脉为媒介,调用了洛京城‘天龙大阵’的一些力量……倘若换做是在郊外大家,我可能已经输了。
“只是我觉得,作为大齐皇子,绝不能给皇室丢脸。”
“您做的没错,殿下,”樊诚回答道,“大齐皇族绝不能输给幽州人,这是原则问题。”
萧尚贞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我很好奇,赵嫣为何能拥有这么强的神魂力量,”他想了想,又问道,“在我记忆里,幽州赵氏一向以练武为主,并不以修炼神魂见长。”
“有三个可能性,”樊诚回答道,“第一,幽州赵氏其实暗中藏有神魂修炼之法,等级至少为上品,只是以前很少有人去修炼。
“第二,她以前曾经修到过第六境,但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跌回了第五境。如果是这样的情况,她的神魂依旧能够保持第六境的强度。”
“这不可能吧,”萧尚元微微皱起眉头,说道,“她现在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怎可能修得到第六境?”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樊诚笑了笑,说道,“不过第三种可能性,概率就更小了——她可能是古时的大能转世之身,或是掉落凡尘的谪仙人。
“不过,‘转世’、‘谪仙’之类的说法,目前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在我记忆里并没有真实的案例。”
萧尚元思索片刻,觉得还是第一种猜测最为靠谱。
“幽州赵氏,可真是深藏不露啊!”他默默感叹道。
不过忽然间,他又想起了上个月发生在青州府的那场灾难。
当时,萧尚元和樊诚都被空玄散人困在沂山深处的黑色祭坛边上,就算用了“破空珠”,也无法从那里逃脱,只能在绝望中默默等死。
他只记得空玄散人轻轻挥了挥手,他就毫无抵抗之力地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洛京府邸柔软的床榻上,年轻貌美的侍女站在旁边,服侍他喝药。
然后他从旁人的议论中得知,沂水县那个名叫顾旭的、曾被他尝试招揽过的少年,是他的救命恩人。
是顾旭打破了空玄散人的天机封锁,把消息及时传递给京城的圣人们。
“他是怎么做到的?”
萧尚元至今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如果要让萧尚元说出,世上哪个人最像是跌落凡尘、转世重修的神仙,那么他第一个想到的人绝对是顾旭。
他的修行天赋,他的领悟能力,他的符道造诣,甚至还有他写诗作词的文采,都曾经让萧尚元震惊不已,想要不惜一切把他招募到自己麾下,让他成为自己争夺“泰阿剑”的助力。
只是现在,他对顾旭的情绪比较复杂,内心深处很不想跟他再次见面。
并不是因为顾旭招惹过他。
而是因为顾旭曾经目睹过他向空玄散人苦苦求饶的狼狈模样。
想到这里,萧尚元扶着绯红色的墙壁,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准备返回府中继续修炼。
“殿下,您的书掉了。”
樊诚一边说着,一边萧尚元刚才掉落在地上的书本捡起来,将其递到后者的手中。
不经意间,他瞥见了书本封面上的标题。
“殿下,您最近怎对《大齐实录》这样的书感兴趣了?”
《大齐实录》算是大齐王朝官修的编年体史书,用于记录诏敕、律令,以及各个皇帝在位期间的大事件。
其实一位皇子阅读这样的书,并不是件奇怪的事情。
令樊诚感到意外的是,萧尚元最近在破境的关键时期。
根据他的经验,在扣响“酆都门”、晋入第六境的过程中,应该全神贯注,尽可能地不要分心。
按理来说,大皇子不应该有心思来阅读这种跟修行无关的书籍。
“樊伯伯,我只是最近在思考一个奇怪的问题。”
“什么问题?”
“一个关于我们大齐王朝历代先皇寿命的问题,”萧尚贞犹豫片刻,开口道,“正常情况下,一个修士在成为圣人、重塑身躯之后,至少能够拥有两百年的寿元,甚至活到三百岁也有可能。
“可是,大齐王朝的历代先皇们基本上都是第八境的强者,但他们的寿命却和普通人相去无几,几乎没有人能活到一百岁以上。”
樊诚愣了几秒钟。
这确实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但樊诚却发现,自己身为皇室供奉,以前竟然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件事情。
PS:6000字大章,抱歉晚了一些。最近接近卷末,剧情比较复杂,布丁以前没有写百万字长篇的经验,笔力有限,所以掌握起来比较吃力。昨天也熬到凌晨四五点,写了几千字废稿,因为不满意删掉了,直到今天中午才找到思路。
不过我会尽快梳理好后续剧情,争取每天按时更新的!
第一百一十章 凤凰与谪仙
樊诚没有立即说话。
不过他的心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或许这是气运所导致的?”
他想到,大荒的风水师是一群通过操控气运进行战斗的修士,皇帝陛下亦能凭借“泰阿剑”,掌控大齐王朝的国运。
风水师如果在施法过程中操作不慎,就有可能招来煞气缠身、邪祟附体,甚至可能被厄运侵蚀寿元,变得身体羸弱。
大齐皇帝掌握的气运,规模无疑要比一般的风水师大得多。
那么他是否也可能会受到气运的反噬?
不过想到这里后,樊诚立即打住了自己的思绪,没有再接着往后想下去。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大逆不道。
因为在大齐国民的心目中,皇帝陛下是堪比神明一般的存在。
像虚弱、病痛、入魔这种只会折磨凡夫俗子的东西,怎可能会存在于皇帝陛下身上呢?
甚至很多人还认为,历代先皇们就算是驾崩之后,仍然以神魂的形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在某个世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庇护着这个国家。
正当樊诚皱着眉头凝神思索的时候,大皇子萧尚元忽然轻轻地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或许是我想多了吧。”
说到这里,他转身穿过门厅,绕过影壁,径直朝着院落深处走去。
樊诚紧随其后。
朱红色大门缓缓闭上,两个身着银色铠甲的金属傀儡也悄然藏身到了旁边的阴影之中。
这个话题也就到此为止。
两人很快把脑海中的困惑抛到了九霄云外,仿佛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唯有那翠绿色的琉璃瓦,仍然在初春的太阳底下焕发光芒。
…………
洛京城最北边的一处街区,名叫“丰财坊”。
站在这个地方,抬起头望北边看,可以清晰地看到高大巍峨的城墙,排列整齐的垛口,以及更远处的闸楼和箭楼。
虽然此地名为“丰财”,但它其实是洛京城的贫民区,建筑破烂陈旧,墙壁上尽是风雨侵蚀和人为破坏的痕迹。从白天到黑夜,这里都充斥着来往行人们的说话声,小摊小贩们的叫卖声,街坊邻居的嚷嚷声……几乎从来都没有清静过。
但今天这里却异乎寻常地肃静。
一辆黑色的马车在小巷中缓缓驶过。
当它出现的时候,行人们都不由自主地退朝道路两侧。
原因很简单。
在这辆马车的侧壁上,画着一个银白色的、形如星象图的图案。
那是大齐驱魔司的标志。
对于驱魔司的修行者们,大齐百姓们普遍在心头都怀有深深的之情——他们憧憬修行者们飞天遁地、呼风唤雨的非凡能力,也钦佩他们斩妖除魔、守卫国家和平安宁的举动。
所以就算马车上的官员们表现得很低调,没有携带仪仗队,也没有人在旁边鸣锣开道,但小巷中的路人们也不敢大声喧哗。
而在心里头,他们也会对驱魔司修士们的任务行动感到好奇——
“你们说,这次驱魔司的大人们出城后,会往哪边走?会去对付什么鬼怪?”有人捂着嘴,小声议论道。
“莫非是去北邙山,对付那凶名赫赫的‘邙山鬼王’?”
“应该不会吧!我听说那‘邙山鬼王’实力非常强大,在以前大楚王朝的皇陵里占地为王,一般的修士可没有能力解决掉它。”
“说不定这马车里藏着一位圣人呢?”
“不可能!圣人级别的强者出行,怎么可能会坐这种简单朴素、毫无装饰的马车?起码得是八匹白色骏马拉的黄金马车,上面还得镶嵌着珍珠和玉石,才配得上圣人的身份。”
“万一是圣人有重要任务在身,不想太过招摇呢?我几天前在酒馆里听说书人讲过一个故事,一一位圣人强者乔装打扮成普通圣人,混进了窑子,还跟其他客人发生了争执。后来众人发现,这里的老鸨是一个女鬼,其他的女人都是受她控制的尸体。如果不是圣人及时出手,把客人们都救了下来,那么所有人都会在夜幕降临之后变成这个女鬼的食物。”
“为什么我听到的故事版本有些不太一样?我记得是圣人强者隐瞒身份去青楼,遇上了狗眼看人低的婢女……”
“……”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这辆带着驱魔司标志的黑色马车并没有径直朝着北城门驶去,而是停在了小巷边一家简陋的小饭馆门前。
“难道这饭馆里隐藏着鬼怪?”
“不是说,洛京城受到皇帝陛下的保护,是绝对安全的,不可能存在任何妖魔鬼怪?”
“或许他们并不是来抓鬼的,而是来处理内部事务的?比如某位下属无故旷工,偷偷地躲到这个地方喝酒?”
“……”
热衷于吃瓜的群众们无疑对此深感惊讶。
很快,一个穿着浅绿色长裙的年轻女子从黑色马车中走了出来。
她身材瘦高,眉目干净,衣着一尘不染,站在这脏乱嘈杂、臭气弥漫的小巷中,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如。
尽管她相貌在大齐王朝算不上是最出挑的,但依旧让周围众人眼前一亮。毕竟一般情况下,这般清新秀丽的姑娘是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充斥着尘土、垃圾和污言秽语的陋巷中的。
“顾道友,就是这个地方么?”只见绿裙女子转过头,对着马车车厢里轻声说道。
“没错。”马车里传来一个平淡的声音。
随后,一个青衫少年也跟着从车厢中走了出来。
当看到他的模样后,周围人更是失神了片刻,只觉得自己像是花了眼似的,不约而同地心想:这市井间怎会出现如此谪仙一般的人物?
少年手中玩弄着一枚铜币。
在太阳的照耀下,焕发着耀眼的光辉。
…………
顾旭和上官槿并没有理会旁人的眼光。
他们径直走进饭馆之中,尝试寻找出鬼怪的藏身之处。
按照以前执行任务过程中的习惯,上官槿先是用神识笼罩住了整间饭馆,想要锁定出阴煞之气最为浓郁的地方。
可她凭借第四境修士的强大神识感知力,反复搜索了好几遍,都一无所获。
和京城里其他地方一样,整间餐馆中都充斥着浓郁的“皇道龙气”——那是来自于“天龙大阵”的气息,源自于洛京城底下的龙脉,以阳刚霸道的气势,驱散着京城中的邪魔鬼祟。
这使得她不禁眉头紧锁。
“顾道友,你能找到鬼怪的线索吗?”她沉吟片刻,再次向顾旭问道。
他没有立即回答。
他目光凝重,先是扫视了饭馆一圈,然后瞥向一名端着盘子的店小二,对上官槿说道:“上官道友,你有没有觉得这位店小二看上去有些面熟?”
听到他的话,上官槿也他所说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位店小二在老板的催促下,端着一个盛着菜肴的盘子从厨房中狂奔而出,险些被椅子腿绊倒。
他年纪不大,个子不高,身材适中,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眼睛的旁边有一颗明显的黑痣,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的灰色布衫。
“我没有什么印象。”上官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人长得几乎跟近二十年前的一位驱魔司官吏一模一样,”顾旭语气平淡地说道,“他名字叫做‘伍当归’,曾经因为修行天赋出众,被选入‘神机营’,与当时的天才们一起在全国范围内斩妖除魔。
“后来上一代‘神机营’在尝试斩杀鬼怪‘穷奇’的过程中全军覆没,这位伍前辈自然也没能幸免。”
“上一代‘神机营’的修士?”上官槿惊讶不已。
“没错,”顾旭点了点头,回答道,“我以前曾经翻看过驱魔司历史上的一些人员档案,记得他们每个人的画像,也记得档案上对他们每个人相貌的文字描述——比如档案中对这位伍前辈的描述是‘伍当归,身材适中,面白无须,眼角有痣,细眼薄唇’。
“只是我现在感到非常奇怪——
“如果说这位伍前辈当初是在绝境之中死里逃生,那么为什么近二十年过去了,他的外表上竟然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完完全全没有衰老的痕迹?”
上官槿的第一反应是:这位伍前辈可能是中了鬼怪邪门的招术,被变成了尸鬼般的存在。
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毕竟这个店小二身上没有鬼怪的阴煞气息,反而有着正常的体温和连续不断的心跳。
“或许他并不是伍前辈,只是一个容貌相似的人?”上官槿猜测道。
不过她的语气听上去并太不确信。
顾旭沉默不语。
他再次掏出衣兜里的铜币,想要通过占卜术来寻找答案。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长相跟伍当归前辈一模一样的店小二把菜肴送到客人的桌上后,便忽然加快脚步,朝着饭馆的后院匆忙走去。
顾旭和上官槿看了彼此一眼,也跟了上去。
PS:非常抱歉,前几天急性肠胃炎发作,症状有点严重,所以拖到现在才写完,让大家久等了QAQ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可疑之人
在顾旭和上官槿的感知里,那个容貌极似前“神机营”成员伍当归的店小二,身上既没有鬼怪的气息,也没有真元的波动,好像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
然而,此人的步伐却悄无声息,动作也极为迅捷,眨眼间就径直穿过了后院,消失在了饭馆的后门处。
哪怕顾旭和上官槿掌握着“流星走月”这样的上品武学,也觉得想要追上他是件非常吃力的事情。
待两人离开小店、来到外边的巷道上时,竟惊讶地发现,那个神秘的店小二已经完完全全地消失在了他们的神识感知范围里。
上官槿微微眯起眼睛。
身为第四境修士,她拥有着极为磅礴的神识力量,能够覆盖方圆数百米的范围。
但她却根本感知不到那个店小二的位置。
这无疑意味着,那人要么拥有隐藏自己气息的手段,要么已经在瞬息之间溜出了数百米的范围——不论他用了哪一种方式,都说明他绝非等闲之辈。
“顾道友,你能用占卜的方式找到他逃去哪里了么?”她转过头,望向身边的顾旭。
因为洛司首曾经说过“顾旭掌握的占卜术很特别”,也因为顾旭今天纯粹依靠一枚铜币带领她找到了这间藏在陋巷中的小饭馆,她对顾旭的占卜术颇有信心。
不过,还未等她说完,顾旭便已经蹲下身子,掏出铜币,在地上做占卜。
大齐王朝当前用的铜币表面上都刻着“天行通宝”四个大字,色泽淡红,铸有镟边。
顾旭默念“太上昊天”和“紫微大帝”的名讳,在心头询问:“‘伍当归’逃到了哪个方向?”
然后他轻轻抛起铜币。
理论上来说,当铜币落在地上时,“天行通宝”的“天”字所指的方向,就是“伍当归”逃跑的方向。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铜币竟然直挺挺立在地面上——就算这地面并不平坦,就算凉风嗖嗖刮过,这铜币也依然屹立不倒。
顾旭沉吟片刻,尝试更换了一下提问的方式,问:
“那个跟‘伍当归’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逃到了哪里?”
“那个跟‘伍当归’容貌相仿的鬼逃到了哪里?”
“在这家饭店里乔装店小二的那个鬼跑哪里去了?”
“……”
可是,铜币仍然稳稳立于地面,没有告诉他答案。
“难道那家伙凭空蒸发了?”他眉头紧锁,对此感到颇为诧异。
然后他收起铜币,站起身,对身边的上官槿说道:“上官道友,我看此事颇为蹊跷——这人身上毫无波动力量的气息波动,却能瞬间逃离我们的感知范围;我的占卜术,也在他身上出现了这种诡异的反应。
“他的身份,他的能力……可能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能够应对的范围。把这件事情汇报给衙门,让更强的人来调查这个案件,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遇事不决禀报衙门,绝不轻易以身涉险,这是顾旭一直以来的做事风格。
上官槿沉默几秒,然后点了点头。
自从她接到这个任务起,她就感觉其中透出极为诡异的气息——近二十年前的前“神机营”成员重现于世,洛司首的天机术摸不透其中具体的情况,顾旭那神乎其神的占卜术也在此遭遇挫折。
现在他们已经失去了目标人物的线索。
调查显然已经很难继续下去。
但上官槿并没有就此彻底放弃。
她重新回到了小饭馆里,在后院走廊处找到了饭店的老板娘。
老板娘是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身上穿着满是油污的围裙,脖子上堆积的赘肉像是层层叠叠的浪,坐在草墩上,仿佛是个鼓鼓胀胀的气球。
她正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在一件粗布衣服上缝补丁。
当上官槿问起那个貌似“伍当归”的神秘店小二的来历时,老板娘抬起头,微微皱眉:“他是两个多月前开始在这里干活的。我见他无家可归,看上去很可怜,便把他收留在这里,给他口饭吃。
“别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上官槿点了点头,把“两个多月”这个时间点记在心里。
离开的时候,她不忘顺口夸老板娘贤惠能干——不仅针线活做得好,而且把饭馆管理得井井有条。
作为驱魔司公认的社交大师,上官槿总是习惯性地把赞美的话语挂在嘴边。
而且她夸人一向从细节入手,从来不会假大空,显得虚伪矫情。
比如夸一个容貌漂亮的姑娘,她不会单纯地说“你很漂亮”,而会说“你头上这支簪子很衬你的气质,让我想到了戏曲《天仙下凡》里的那位女主人公”。
而今天,她笑盈盈地盯着老板娘手中的针线布料,夸她缝衣服的技艺精细——选了颜色相近的线,从里往外缝,同时用打圈的方式进行收尾,这样便能把线隐藏起来,从正面根本看不见缝补的痕迹。
听到上官槿的话,老板娘抬起头,脸上笑开了花——她平日里天天帮丈夫缝补衣服,丈夫却嫌弃她年老色衰,从不体恤她的辛劳,更不会察觉到她藏在针线活儿中的细腻心思。
没想到今日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竟然能一言道破她的良苦用心!
她隐隐有些感动。
刚才被打扰的烦闷心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听到两人的这番对话,顾旭不禁默默在心头感叹:上官槿这小嘴真是跟抹了蜜似的,难怪在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洛司首也更愿意把她带在身边处理日常事务,而不是天赋更强、修为更高的楚凤歌。倘若日后她拿这身本事儿去对付男人,恐怕洛京城里大半的青年俊彦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吧。
…………
离开饭馆之后,两人本欲登上马车,返回驱魔司衙门。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上官槿忽然微微眯起眼睛,伸手指向附近一家简陋的酒肆:“顾道友,你看到了吗?那家店里有几个擅离职守的都城守备队士兵。”
顾旭朝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确实看见几个身着轻甲的士兵,正醉醺醺地坐在酒馆里,抬着脸盆般大的酒碗,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酒。
浑浊的酒液从碗边渗出,流在他们身上,令他们浑身都散发着酒气。
金属头盔被他们放在脚边,被过往路人当做皮球一般踢来踢去,他们也浑然不觉。
其中甚至有两个人醉倒了,不省人事地趴在桌子上,极为不雅地打着呼噜。
看到这样的情形,上官槿眉头紧锁。
还未等顾旭有所回应,她便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到那几个喝酒的士兵面前,语气严厉地对他们说道:“你们是哪一位校尉的手下?你们可知道,按照大齐王朝的律法,作为城防士兵,站岗期间脱离岗位,是会遭受杖刑惩罚的?”
其实这些士兵们的铠甲上都标着他们的名字。
上官槿完全可以把他们的名字记在脑子里,回去翻档案,找出他们所属的队伍,然后把情况告诉他们的长官。
但上官槿终究是个怀有恻隐之心的人。
她很清楚军队里的“杖刑”有多么可怕。
在大齐王朝的历史上,被刑杖打残、甚至活活打死的士兵绝不在少数。
考虑到这些士兵的性命安危,以及他们背后的家庭——上官槿觉得,如果能把他们劝回去,让他们免遭刑罚,无疑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然而,士兵们仍然在埋头喝酒,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只有一个人朝她摆了摆手,有些神志不清地说道:“咱们校尉……他也在对面那家酒馆喝酒……他不会惩罚俺们的……”
上官槿忽然感觉有些头疼:敢情这竟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长官带着下属们一起玩忽职守?
她皱着眉头道:“以你们这副醉生梦死的模样,如果有鬼怪忽然杀进洛京城,岂不是都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那士兵一边倒酒,一边哈哈大笑着说道:“有太祖皇帝的‘天龙大阵’在,鬼怪怎么可能攻得进来?”
听他这口吻,似乎把上官槿当成了傻子。
“万一呢?”上官槿理了理头发,神情冷淡地说道。在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再度浮现出那个容貌跟前神机营成员“伍当归”一模一样的店小二的身影。
“如果鬼怪们真的攻进来,那也有高个子顶着呀……”士兵继续迷迷糊糊地笑着说道,“我们校尉说过,像我们这样的凡人士兵,不过是一群摆设罢了,形式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等到了关键的时候,还是得仰仗驱魔司的修士老爷们呢……”
上官槿一时没再开口。
她低下头,瞥见这士兵的铠甲上刻着的名字——“周铁牛”。
周铁牛这番醉酒后的言论,态度上可以说是非常不端正;但上官槿细细思考后,却发现他说的竟挺有道理。
她轻轻叹了口气,从随身携带的储物法宝中掏出几枚醒酒的药丸,唤醒了这几名醉酒的士兵,还有对面酒馆中的那名校尉军官。
“本官是驱魔司郎中上官槿。”她双手抱在胸前,站在带有驱魔司标志的黑色马车旁边,面无表情地自我介绍道。
听到她的自我介绍,校尉军官和他的手下全部被吓得魂不守舍。
对于他们来说,像上官槿这样的驱魔司五品官员,平日里无疑是可望不可及的大人物。
可是今天,这种大人物竟然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而且还正好抓到了他们擅离职守的罪证。
他们不约而同地心想:这下完了。
不过上官槿最终还是没有为难这群凡人士兵。
她淡淡抛下一句“下不为例”,随后便登上马车,吩咐车夫驾车返回衙门。
此时此刻,顾旭坐在她的对面,静静望着窗外的风景,望着街头市井间一个个忙碌的身影——搬运货物的小厮、烧烤摊边的妇人、搭货架的小贩……
上官槿看着他沉静俊朗的面庞,忍不住问了一句:“顾道友,对于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顾旭知道她说的是士兵擅离职守喝酒的事情。
他想了想,轻声说道:“其实,如果今后真有那样一天,洛京城被外敌攻破,这些凡人士兵也不得不拿起武器出手御敌……那才是真正糟糕的时刻吧!”
上官槿若有所思。
…………
黑色马车很快驶离小巷,来到了宽敞的大街上。
顾旭忽然听到一阵响亮的鼓声。
他探出脑袋,望向窗外,很快看到洛京城巍峨的北城门上,闪耀着金色的璀璨光芒。
洛京北城门一共有三个门洞。
平日里只打开左右两侧的门洞。
只有遇到重要事件,或是有重要人物出入,才会打开正中央的门洞。
而洛京的北城门也属于“天龙大阵”的一部分。
它的敞开与关闭,并不依靠人力,而是完完全全由阵法和机关来控制。
此时此刻,伴着绚丽光芒,正中央的门洞缓缓敞开。
一支数十人组成的仪仗队,簇拥着几辆装潢华丽的马车,从门外缓缓驶入城中。
其中一辆马车上,还成放着一块数米高的、晶莹剔透的白色玉石,在阳光下闪烁着莹润的光泽。
凭借远超常人的神识感知能力,顾旭能够窥见玉石上刻着“江山永固”四个大字。
“金陵沈氏的人也来了。”看到这一幕场景,旁边的上官槿轻声开口道。
“是来参加‘洛水大会’的么?”顾旭问。
“没错,”上官槿笑了笑,“作为三大门阀之一,陈家和赵家都已经派出了参会的人选,沈家自然也不甘落后。
“不过,他们此行更重要的目的,是给皇帝陛下进献祥瑞。”
“祥瑞?是那块大石头吗?”顾旭平时虽然也读邸报,但他很少会花时间关注跟修行无关的消息。
上官槿点了点头:“沈家不久前上奏疏说,这块大石头是他们从山里挖出来的——上面的字是玉石上原有的,并非是他们刻上去的。
“这说明当今天子圣明,众望所归,连上苍都看在眼里,所以才会降下如此祥瑞。”
顾旭没有立即回应。
这种“献祥瑞”的套路,他前世在史书上也见到不少,大部分是取悦皇帝的手段。
至于这个世界的“祥瑞”,他并不知道是真是假。
但他听说,近期三大门阀跟皇帝的关系有些紧张——
赵家的一部分兵权被收回了朝廷。
金陵沈氏旗下的很多产业,前段时间也被查出了大量的偷税漏税。
或许沈家想要通过“献祥瑞”的方式,请求天行皇帝高抬贵手,从而解决自身的危机。
与此同时,顾旭还注意到,当北城门上光芒闪烁的时候,街边的很多百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城门的方向匍匐膜拜,口中念念有词,神态格外虔诚。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在这些平民眼中,太祖皇帝布下的‘天龙大阵’,是世间最伟大的神迹,是神圣而不容亵渎的,”上官槿解释道,“因为‘天龙大阵’的存在,他们才能够在城中安居乐业,无需时时刻刻都面临着来自鬼怪们的威胁。
“很多时候,相比于供奉远在九天之上的‘太上昊天’和‘紫微大帝’,他们更愿意把信仰献给这座近在眼前的大阵。”
PS:4400字章节。花了几天时间,终于把后续大纲重新写了一遍,接下来应该不会轻易卡文了。
番外:诗和远方(免费)
【实在抱歉,目前还是严重卡文,还在努力思考后续剧情,所以正文暂时还写不出来QAQ不过为了证明我没有太监,所以就把以前大纲期准备的、现在已经用不上的一些素材,用番外的形式分享给大家。】
【本番外免费,与正文剧情无关,讲的是“如果顾旭和陆诗遥生在同一个时代”的故事(当初大纲期原定女主是雪女),仅供娱乐,如果不喜欢可以跳过。】
…………
一、春天的树
顾旭初次拜访青州陆府时,正逢春回大地、草长莺飞。
在此之前,他早就从很多人口中听说过,这座大宅占地庞大、富丽恢弘,可谓“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跟普通官员富户的住所都不一样。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雕楹玉磶,绣栭云楣。金戺玉阶,彤庭辉辉。饰华榱与璧璫,流景曜之韡晔。皓壁暠曜以月照,丹柱歙赩而电烻……(1)
似乎不论多么华美的词汇,多么精巧的修辞,都不足以描绘出它的华美奢靡。
顾旭对它的第二印象,则是“规矩严格,礼仪繁多”。
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男女不得同桌,嫡庶不得同席。见面时的礼节,吃饭时的座次,不同场合下的衣着,赠送礼物的价值规格,乃至于动筷子的顺序……都有着极为严格的讲究。
正因如此,顾旭的脸上虽然挂着礼貌的微笑,从容不迫地跟每一个人打招呼,实际上却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想因为认错了人,说错了话,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作为一个穿越者,这一世又是个平民出身的孤儿,顾旭平日里自由自在惯了,现在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里,无疑感到有些压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不小心钻进金丝鸟笼的野麻雀。
午餐之后,大齐王朝内阁首辅、陆氏家主陆桓便叫他的嫡长子陆秉德带顾旭去大院里到处逛逛,去认识一下同辈的年轻人们。
毕竟顾旭算是大齐王朝年轻一辈最耀眼的天才。
陆桓也很希望自己的后辈们能跟他结下友谊。待日后顾旭飞黄腾达了,也能顺便提携一下陆氏的后辈。
若是能把他招做女婿,更是再好不过。
“顾大人,这是家姊陆婉如,自幼才华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顾大人,这是家妹陆静姝,是我们家年轻一代的修炼天才,今年十六岁,就已经突破第三境了。”
“顾大人,这是我堂弟陆怀信,虽然年仅六岁,但已经熟知礼仪,懂得把糕点和水果谦让给兄弟姐妹。”
“……”
顾旭跟着陆秉德,走过曲折蜿蜒的游廊和一间间装饰精美的穿堂,见到了一个接一个的陆家子弟。
不论男女,不论长幼,皆是身着绮绣华服,头戴金银发饰,腰上挂着玉佩和香囊,烨然若神人。
站在他们面前,顾旭这一身漆黑官袍,反倒显得简单朴素。
当见到顾旭的时候,这些年轻人们都向顾旭行礼问候,男的作揖,女的屈膝,或是神色拘谨诚惶诚恐,或是热情洋溢地跟他嘘寒问暖,或是假装请教修行问题、实则拐弯抹角地拍马屁献殷勤。
顾旭一一礼貌回应,但他的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他只希望时间能过得更快一些,让他能早点离开这座令人窒息的豪宅。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的目光在前方的一棵海棠树下,捕捉到一道素白的倩影。
那是一个身着雪白裙裳的少女,长发梳成简单的堕马髻,没有佩戴任何金银首饰,未施粉黛却眉眼如画。
腰肢纤细,身姿绰约。
有她在的地方,万物似乎褪去色彩,只剩下纯粹的黑与白,像是一副素淡的水墨画。
此时她踮着脚尖踩在一个小木椅上,手中拿着一把大剪刀,一双眼睛怔怔望着海棠树的枝叶,黛眉微蹙。
“她是谁?”顾旭向身边的陆秉德问道。
“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陆诗遥,”陆秉德回答道,“她一向性情乖僻,不太合群,就喜欢独自一人折腾院子里的猫猫狗狗、花花草草。我们平时都很少跟她打交道。”
顾旭没有回应。
他沉吟片刻,然后上前几步,走到白裙少女身边,轻声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名叫“陆诗遥”的少女转过头来,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今日拜访陆府的贵客会主动来跟她说话。
她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作为一个敏感内向的人,她一直都有“不愿意去麻烦别人”的心理,习惯于自己去解决一切问题。
只是当她再度瞥见海棠树叶上的黑褐色斑后,她犹豫了会儿,还是选择从小木椅上走下来,有些紧张地向顾旭屈膝行礼,小心翼翼说道:“这位公子,这棵海棠树生了病,如果不及时把那些坏死的枝叶剪了,它会病得更重的……只是那些枝叶太高了,我够不到……”
说话时,她眼睛有些湿润,似乎随时都可能有泪珠子滚出来。看她这着急的模样,仿佛得病的并不是一株植物,而是她的某个亲友。
不过,见顾旭一时没有开口回应,陆诗遥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话惹恼了对方,又立即低下头满怀歉意地说道:“抱歉,公子,还是我自己来吧——”
“——把剪刀给我。”顾旭微微一笑,打断了她的话。
他已经看出,这棵海棠树应该是得了“炭疽病”——发病初期植物叶片上会呈现椭圆形红褐色小斑点,后期扩展成深褐色圆形病斑,严重时会使得大半叶片枯黑死亡。
这就需要及时剪除病叶、绿地中枯枝败叶,并将其烧毁,防止扩大。
这对他来说不难完成。
于是他接过陆诗遥手中的大剪刀,蹬上小木椅,迅速把海棠树的枯枝败叶剪了一遍。
然后他挪了挪小木椅,三下两下又把海棠树另一个角度的枯叶剪得干干净净。
陆诗遥则在一旁帮他打下手。
帮他扶着椅子,给他递工具。
顾旭注意到,由于地面是凹凸不平的,她每次帮忙挪椅子时,总会先摇一摇,推一推,确认这椅子放稳之后,才会抿着双唇,微微点头,同意他踩上去。
很快,顾旭就把所有长斑的叶子修剪干净。
然后他往落叶中丢了一张符篆,落叶上立即冒出明亮的火苗,化作一地黑灰。
这时候,陆诗遥掏出随身携带的手绢,递到他的面前,抬头看着他,轻声说道:“公子,您刚才流了一些汗……”
顾旭看着洁净无尘的手绢,还有她那双黑白分明、灵动有神的眸子,嘴角上扬道:“陆小姐,咱们只是初次见面,你就要把贴身的手绢给我了?“
听到他的话,陆诗遥脸上立即泛起淡淡的红晕。
她把手绢收了回去,低着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刚才那一瞬间,她看到他脸上的汗珠子,纯粹只想把手绢拿给他擦擦汗,却一时忘记了在大齐王朝的传统风俗中,女孩子的贴身手绢也常常会被当做定情信物。
此时此刻,她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
待到顾旭跟随陆秉德离开之后,陆诗遥才缓缓抬起头,一双眼睛眯成两道月牙,清丽脱俗的脸上露出纯美的笑容。
她目送着顾旭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随后瞥向身边的海棠树,轻轻拍了拍它的树干,对它说道:“你一定要记住这位公子呀,他可是帮助你摆脱病痛的恩人呢……”
…………
这天晚上,陆诗遥回到自己居住的屋子,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张彩色的花笺。
她在陆宅中几乎没有朋友。
作为一个内向的人,比起喧嚣的外界环境,她更愿意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
她可以一个人静静看远方一整天,可以从阳光的触碰中感受到幸福,也可以望着雨后的池塘,在脑海中构想出蜻蜓与荷叶之间的对话。
在她的眼中,世间万物似乎都是拥有灵魂与思想的生命,它们会开心、会难过、会欢笑、会流泪。
比如今天,当她看到海棠树叶上的黑褐色斑时,她仿佛也感受到了它的疼痛,听到了它低声的啜泣。
她还喜欢用颜色各异的花笺记录自己每一天的心情,然后把它们悄悄藏进自己的抽屉里。
仿佛抽屉里住着一个亲密无间的友人。
她可以对其肆无忌惮地倾诉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
不过除了记录心情,这些花笺还有一种用途——
由于陆诗遥是个脸盲,常常会分辨不出别人的面孔,无法把别人的名字和相貌及时地匹配起来。
这在人员众多、规矩繁杂的陆府,几乎是一件噩梦般的事情。
所以她会把见到的每一个人的身份和外貌特征,及时地记录在花笺上,并且逼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复习背诵,从而避免因为认错人而出丑,受到长辈们的责罚。
于是此时此刻,她一边努力回忆着顾旭的长相,一边用端正娟秀的簪花小楷在纸上写道:
“顾旭,驱魔司主事,未及弱冠,清瘦颀长,面色白皙,五官端正,眉毛浓密……”
写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笔。
因为她觉得,用这些太过粗泛、太过大众化的形容词,似乎很难概括那位公子独一无二的气质。
他值得用更美好、更用心的语言来描述。
于是她想了想,写下了一句:
“皎如玉树临风前。”
…………
…………
…………
二、夏天的花
顾旭第二次拜访陆宅,是收到请柬后,应邀参加诗会。
此时正值六月,陆府池塘中荷花盛开。
绿叶丛中,各色花朵亭亭玉立,白的纯净如玉,红的鲜妍似霞。嫩蕊凝珠,盈盈欲滴,清香阵阵,沁人心脾。
在陆夫人的召集下,陆家年轻子弟们都聚集在了池中水榭——此地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由竹桥连至岸边。
透过窗户,正好能望见池塘全景,宛若身在画中。
由于青州陆氏老祖宗曾以诗画入道、飞升成仙,所以陆家一向注重于培养年轻一辈的诗词造诣。每一个人都期望能够在诗会上脱颖而出,得到众人的夸奖和长辈的赏识。
因为被驱魔司的任务耽搁了一些时间,所以当顾旭抵达水榭的时候,诗会已经过去了大半。
陆家的年轻人和受邀前来的客人都坐在一张圆桌的周围,桌上既有笔墨纸砚,又有水果糕点。
附近还有两张竹案,一张上面有杯箸酒具,另一张上有茶筅茶具,各有丫鬟在旁边煽风炉煮茶,或是煽风炉烫酒。
这次的主题是“荷花”。
可作诗,可作词。
按照诗会规则,参会者们需要把自己的作品写在雪浪笺上,然后用针绾在墙上,接受众人的点评。
除此之外,每位参会者还能领到几张荷花形状的贴纸——当他们看到自己最欣赏的作品时,就将荷花贴纸贴在上面,
最后获得荷花贴纸最多的作者,将会成为本次诗会的魁首。
“顾大人,现在就只差您的大作了。”陆夫人站起身,微笑着对顾旭说道。
旁边的丫鬟走上前来,把毛笔和雪浪笺恭敬地递到了他的手中。
顾旭礼貌道谢。
同时,他的目光掠过圆桌旁边锦衣华服的男男女女,落在水榭角落里一个纤瘦少女身上。
她坐在屋中阴影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众人皆着色彩鲜艳的绫罗绸缎,佩戴闪闪发光的金银珠宝,唯有她一身素白,宛若月宫姮娥、世外仙姝,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顾旭并没有立即开始作诗。
他首先瞥了眼墙壁上那些陆家子弟的作品。
他必须承认,陆家着实称得上是书香门第,这些年轻人们的作品基本上都格律工整、辞藻华丽,把荷花的美夸得天花烂坠。
虽然并没有特别令人惊艳的,但也算中规中矩,可以勉强恭维一句“有文采”。
只是,如果拿这些诗跟他前世读过的佳作做比较,就会发现它们很僵硬、很古板,缺少着一股充沛的情绪。
不像是有感而发。
更像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甚至很多年轻人为了炫技,在诗词中用了很多生僻字和鲜为人知的典故,让人看得一头雾水。
顾旭并没有开口做评价。
他瞥了眼周围丹楹刻桷的建筑,想到了陆家繁琐森严的规矩,只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下,年轻人们写出皮囊华丽却缺少灵魂的诗作,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在这些作品旁边,或多或少都有几张荷花贴纸。
至于获得荷花贴纸最多的作品,则是陆夫人的作品《咏红莲》——在顾旭看来,这也是一首挑不出毛病,但也平平淡淡、谈不上优秀的作品。
它之所以获得最多的票数,显然是因为它的作者身份最为尊贵。
顾旭忽然感觉有些乏味。
…………
几分钟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一首《忆王孙》上。
只见其内容如下:
“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满院香,沉李浮瓜冰雪凉。竹方床,针线慵拈午梦长。”(2)
看到这首词,顾旭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雨后,风中的水草烈烈有声,荷花清香弥漫小院,年轻的女郎慵懒地躺在竹制方床上,享受着投放在井里用冷水镇的李子和瓜,只觉得清凉惬意。在这种情况下,她已经没有心思去拿针线做女工,只想美美地睡一个午觉。
不得不说,此词语言清新脱俗、质朴自然,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副生动形象的画面,极具生活情趣,在众多堆砌华丽辞藻的作品中显得与众不同。
而它的署名,则是“陆诗遥”。
“没想到在陆府这种规矩森严地方,竟然会生出如此真性情的姑娘,”顾旭默默在心头感慨道,“真是有意思啊。”
他一边想着,一边再次瞥了眼角落里的白裙少女。
少女注意到他的眼神,有些紧张地扭过头去,假装盯着池塘上的蜻蜓,没敢与他对视。
顾旭笑了笑。
他不禁想象,这个在他面前拘谨羞涩的少女,私底下躺在竹床上啃冰镇李子,又会是怎样一番可爱的模样,
不过这时候,顾旭注意到,如此一首清新自然的作品,却没能得到哪怕一张荷花贴纸。
可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谁叫陆诗遥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庶女呢?
在陆府这个极度讲究身份尊卑、血脉强弱的地方,她的诗才很难会被人真正欣赏,只会招来他人的冷落和嫉妒。
顾旭轻叹一声,然后坐到桌边,挥毫疾书。
刹那之间,一首七言绝句浮现在雪浪笺上:
“素花多蒙别艳欺,此花真合在瑶池。
“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3)
写罢,他把雪浪笺递给旁边的丫鬟,再由丫鬟把它绾在墙壁上。
这首诗的内容自然落在了陆诗遥的眼中。
她悄悄瞥了顾旭一眼,又迅速扭过头去。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鼻子酸酸的,两行清泪不听话地从眼眶里涌出,浸湿了她雪白的衣领。
一缕清风吹乱了她乌黑的发丝,但她浑然不觉。
…………
这天深夜,陆诗遥像往常一样,静静坐在书桌前,在彩色花笺上书写自己的心声。
她每个字都写得很慢,写得很认真。
在此过程中,她的嘴角不经意地微微上扬——陆诗遥极少笑,平时脸上鲜有表情,人们都说她孤僻冷淡,像一座冰雕。
但当她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却显得甜美纯净,宛若幽兰绽放,沁人心扉。
只见她写道——
“人间本不应该令我这么欣喜的。
“但是他出现了。”
…………
注释:
(1)出自汉代张衡《西京赋》和王延寿《鲁灵光殿赋》;
(2)宋代·李重元《忆王孙·夏词》;
(3)唐代·陆龟蒙《白莲》;
第一百一十二章 牢不可破的雄城
顾旭和上官槿乘马车返回驱魔司衙门后,立即前往观星台,把这次任务中的所见所闻如实汇报给了洛司首。
听到“有个店小二跟前‘神机营’成员长得一模一样”的消息后,洛川也不禁皱了皱眉。
“这听上去有些诡异,”他说道,“你们两个先去处理别的事情。我待会儿去找宫里的人问问最近‘天龙大阵’的情况。”
顾旭和上官槿点了点头。
见洛司首亲自接手处理这个案件,他们便也不在此事上耽搁。
离开观星台后,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却颇具默契地一同来到驱魔司的藏书阁,翻阅关于上一代“神机营”的资料。
短暂的沉默后,上官槿指着资料上面的几行字,对身边的顾旭说道:“第一代‘神机营’成员因为要经常外出对付危险的鬼怪,所以他们都曾经在衙门里留下一盏‘魂灯’——如果‘魂灯’熄灭,就意味着他们已经不幸牺牲。
“伍当归前辈和他战友们留下的‘魂灯’,都在对付穷奇的那场战斗中熄灭了,只是却没有人能找到他们的尸骨。”
听到她的话,顾旭不禁想起了青州府“雪女”和“旱魃”——他暗暗猜测,天行八年那群因公牺牲的修士们,会不会是通过一种类似“昭冥禁术”的方式,以另一种生命形态,起死回生?
“当年那支‘神机营’,绝对称得上是人才济济。阵法高手包逊,棍法大师庄醒尘,大名鼎鼎的‘毒医’茅炽昌,来自南疆的蛊师粟英娥……都是其中的成员。他们的领队,更是烜赫一时的剑客苏昊,未满四十岁时就有了第六境的修为,”上官槿继续说道,“但他们都没能从那次任务中平安归来。”
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从衣兜里掏出“神机令牌”,将其握在手中。
金色阳光透过窗棂,照进藏书阁。
借着光芒,顾旭看清了令牌表面上雕刻的那只九尾狐狸,也注意到上官槿眉宇间流露出的一丝愁绪。
“实话实说,顾道友,”上官槿转过头,朝顾旭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自从司首大人把这张令牌交给我后,我心里既是骄傲的,也是惶恐的。
“我知道,拥有加入‘神机营’的资格,是司首、是朝廷对我资质和实力的认可,是一种令人艳羡的殊荣。
“我很想抓住这次机会,再往上爬一些,去看看更高处的风景。
“但是,由于‘长夜’即将来临,我们这一代‘神机营’将会遭遇的鬼怪,只会比上一代更加强大。
“有时我真的会害怕,万一我们在某次任务中一去不回……”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变得细若蚊蝇,很快就像一缕青烟似的,彻底消散在藏书阁中,再也听不到了。
顾旭看着她淡雅娟秀的脸庞,看着她那双因失去焦点而变得朦胧的眼睛,只觉得今天的她有些陌生。
上官槿留给顾旭的印象,一向都是精明能干、八面玲珑的。她似乎能与所有人融洽相处,应对所有事情都游刃有余。
没想到在她的内心深处,还藏着脆弱的一面,藏着对未来的恐惧。
他沉吟片刻,轻声说道:“其实在我看来,长夜是这世间注定的劫数。不论我们加入‘神机营’,还是躲在某个角落里,都有会遭遇可怕的鬼怪,都有着丧命的可能性。
“在‘神机营’里,我们虽然常常需要身先士卒,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们也比外面有着更多变强的机会。”
听到他的话,上官槿掩嘴轻笑一声。
她认真看了顾旭一眼,刚才脸上的忧虑情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又变回了往日那般从容优雅的模样。
“顾道友,你是我们这些人中间年纪最小的,”她调侃道,“可面对各种危机事件,又比所有人都更冷静。有些时候,我很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只有十八岁。”
顾旭笑了笑,没有回应。
作为穿越者,他的心理年龄本来就不止十八岁。
再说,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就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一直都在为了长命百岁的目标而全力奋斗,也因此而变得心如止水,情绪上难以掀起太大的波澜。
接下来,上官槿又询问顾旭稍后的安排。
顾旭毫不犹豫回答“回家修炼”。
不过他想到“寿昌坊”刚刚开张,近日应该事务繁忙,自己有必要多多关注一下,于是便又补充了一句:“顺道去我那座丹药作坊看看。”
听到“丹药作坊”几个字,上官槿心头萌生出好奇心,便笑着说道:“早就听说顾道友在洛京建了座新的丹药作坊,却因为近期公务繁忙,一直没有机会去为你捧场。今日正好有空闲,能否带上我一块儿去看看?”
顾旭想了想,觉得在京城这种地方经营商铺作坊,倘若没有点儿背景,称得上是寸步难行。上官槿作为土生土长的洛京人,有着广阔的人脉关系,以后说不定会有需要她帮扶的地方。
“没问题。”他点头答应道。
…………
当顾旭再次来到“寿昌坊”的时候,管事杨硕立即抛下手中的活计,热情地出门迎接。
以前杨管事一直在青州府为时家效力,对顾旭的认识大致是“一个天赋惊人的年轻俊彦”。
现在来到了京城,看到“寿昌坊”这般车马盈门的模样,听到种种夸张的传闻,他发现自己显然低估了这个年轻人的天资和影响力。
于是他一方面默默感慨“时小姐的眼光真是好”,另一方面对待顾旭的态度也愈发客气。
“顾大人,今天早些时候,咱们作坊已经与东平侯、永城伯,还有都城守备队的甲字营,都签下了一笔订单,”杨管事面带笑容走上前,不由自主地用了邀功的口吻,对顾旭说道,“他们已经付下了订金,几天以后会来这里取货。”
顾旭点了点头,心头再次感叹于这间作坊的发展速度——人手尚未招齐,就已经步入了洛京权贵们的视野之中。
沈丘经营产业的本事,果然不是吹出来的。
想到沈丘,顾旭随意地向杨管事问了一句:“沈公子现在是在里头忙碌么?”
“沈公子不在作坊,”杨管事摇了摇头,回答道,“他说他的家中有件重要的事情,得回金陵去处理,两天之内应该能够赶回来。”
顾旭对此并没有感到太过意外。
毕竟沈丘作为门阀子弟,虽然嘴上说着要脱离家族,但他和家族之间肯定有着断不掉的联系,也肯定会遇到很多乱七八糟、令人头疼的事情。
再说,沈丘的身份是门客,而不是仆役,拥有着很高的自由度。
偶尔离开作坊两天,也是正常的事情。
随后,杨管事又把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领到了顾旭的面前。
此人中等身高,体格偏瘦,尖下巴,吊梢眼,穿着一件跟顾旭式样相仿的青色长衫。
“他的名字叫钟俊,是咱们作坊今天刚招募到的炼丹学徒。”杨管事介绍道。
从杨管事口中,顾旭了解到,这个名叫钟俊的年轻人,是一个来自附近新安县的散修,三年前来到京城,为了谋生辗转在多家丹药作坊之间。
由于顾旭最近风头正盛,又刚刚建起“寿昌坊”,钟俊便将其视为天赐良机,毫不犹豫地抛下以前的东家,来到此地。
“我仰慕顾大人的名声很久了,”钟俊满脸堆笑地说道,“能够在顾大人的麾下做事,是我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报。”
他嘴上滔滔不绝地说着奉承的话语,同时还不忘跑到屋中,给顾旭倒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
顾旭脸上神情平静,内心深处却忍不住暗暗评价:这人恭维别人的本事儿,跟上官槿比起来段位相差实在太大了。
上官槿夸人,很自然,很细致入微,总能夸到别人心坎上,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但这个钟俊的言语,却有些矫作浮夸。
就算以顾旭的心理素质,都不免感到有些尴尬。
“好好干!”
最终,顾旭不知该说什么,便伸手拍了拍钟俊的肩膀,抛下一句简简单单的鼓励。
接着,顾旭也把一同前来的上官槿,介绍给了作坊中的众人。
听说上官槿是驱魔司司首身边深得信任的助理、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在场众人的脸上无不露出又是惊诧又是敬畏的神色。
毕竟洛司首作为颇具神秘感的圣人强者,平日里很少会在公开场合露面。
所以像上官槿和楚凤歌这样的亲信,就常常被视作洛司首的代言人——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让人们忍不住猜测会不会是司首大人想要传达的意志。
不过今天,上官槿却表现得毫无架子,脸上挂着平易近人的笑容,跟在场每一个人亲切地打招呼。
除此之外,她还从随身携带的储物法宝中,取出了一座体积庞大、造型精致、外壁雕刻着仙鹤松柏图案的三足丹鼎。
“这份薄礼,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她微笑道,“希望‘寿昌坊’日后能够蒸蒸日上、万事亨通。”
杨管事连连道谢。
像丹炉、丹鼎这样的东西,确实是“寿昌坊”目前很需要的物资。
而“三足丹鼎”有着昌盛、显赫的寓意,上面的仙鹤和松柏又象征着长寿,也算是一份恰到好处的祝愿。
只是顾旭对此感到有些奇怪。
他以为上官槿今天跟他来“寿昌坊”,是临时起意的。
没想到她竟然早早地就准备了礼物,而且一直带在身上——
竟是早有预谋!
这个女人的心思,可真是深不可测。
至于新来的炼丹学徒钟俊,在见到上官槿之后,更是面露喜色。
他出身贫寒,缺乏背景,长期漂泊在京城,却一直都没有混出名堂。
他之所以抛下原先的东家来到“寿昌坊”,是因为心头怀着投机的想法,想要倚仗着顾旭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为自己谋求一个好前途。
正因如此,初次见到顾旭时,他才会急着献殷勤,希望能够被顾旭记住。
不过他没想到,今天除了顾旭之外,自己竟然还有机会见到大齐驱魔司的另一位大人物!
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于是他再一次冲进屋里,给上官槿也端来了一杯茶水,恭维话语像潮水一样,滔滔不绝地从他的口中涌出,把上官槿从头到脚夸了一遍,从相貌到性格、到修为、到办事能力,要多浮夸有多浮夸。
上官槿定定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看到这一幕,顾旭默默在心头吐槽了一句:年轻人啊,你知道你是在班门弄斧吗?
不得不说,钟俊今天的表现,让他想到了前世某些初入职场的年轻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上司的喜欢,却因为某些不恰当的言语行为,最终却弄巧成拙。
…………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辆外观华丽的厢式马车从大街尽头驶来,停在了“寿昌坊”的门外。
一个身着华服、蓄着长须的老者在侍者的搀扶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老者先抬起头,瞥了一眼写着“寿昌坊”三个字的匾额,然后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径直朝小楼走来。
由于顾旭从未见过这名老者,于是他便向身边的杨管事问道:“他是谁?”
杨管事目光凝重,没有立即回答。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写着十余个名字的纸条,把它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眉头越皱越紧。
片刻后,他满怀歉意地对顾旭说:“非常抱歉,顾大人,我初来京城不久,不认识这位客人。”
顾旭看着纸条上熟悉的字迹,微微眯起眼睛:“你手上这张纸条是谁写的?”
“是沈公子临走时留下的,”杨管事回答道,“他说,这些人都是他拉来的客户,最近几天都可能上门拜访。只是,顾大人,请您原谅,我真的认不出这位老者是其中的哪一位……”
顾旭没有说话。
大齐王朝一贯注重礼节。
认不出宾客身份这种事情,听上去似乎微不足道,但也意味着对主人对宾客的不尊重,极不利于双方日后的相处。
不过,正当顾旭冥思苦想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上官槿忽然凑到他的耳边,对他小声说了一句:“这名老者是‘永利商会’的叶会首,全名叶无为。他的一位表嫂是襄阳陈氏的庶出小姐,他的商会中也有很大一部分资金来自于襄阳陈氏。不久前,他的儿子刚刚与‘福发商会’罗会首的妹妹定亲……”
在她说话的同时,顾旭能够清晰嗅到她腰间香囊散发的令人心静的淡淡清香。
他顿时想起沈丘也在自己面前提到过这个叶会首,乃是“寿昌坊”的债主,不仅借给“寿昌坊”千两银子,而且还免去了大半利息。
不过以前他都是派管家来打交道,所以“寿昌坊”众人才认不得他的身份。
“如果今天认不出这位金主爸爸,那简直太过尴尬了。”
顾旭默默想着,轻声向上官槿道谢,然后微笑上前,对长须老者开口说道:“叶会首今日亲来光顾,真是让我这间小作坊蓬荜生辉。”
叶会首拱手笑道:“早就听闻顾大人乃天之骄子、少年英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
两人的对话,就在商业互吹中进行。
顾旭的形象和谈吐,给叶会首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叶会首心情愉悦,便大手一挥,当场下了一笔价值上百两银子的订单——永利商会本身并不缺丹药,他下这笔订单显然是出于人情,是为了给顾旭捧场。
同时他还提到,自己还有一个比顾旭大一岁的女儿——如果顾旭没有婚配,不妨考虑一下。
当然,顾旭果断拒绝了,同时礼貌表示,自己已经有意中人。
叶会首颇感遗憾。
不过旁边的杨管事却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心头默默想:这位未来的姑爷在京城真是个香饽饽——若不是时小姐跟他认识得足够早,恐怕早就被别人给抢走了。
…………
在叶会首之后,又有几位身份显赫的客人来到“寿昌坊”。
他们都是沈丘之前联系的人,顾旭一个都不认识。
所幸上官槿跟在他身边,及时告诉他这些客人的身份,使得顾旭得以免于尴尬。
这些客人都对顾旭表现出非常友好的态度,下订单毫不犹豫,见顾旭没有婚配,更是热情地给他介绍对象。
但顾旭都拒绝了。
旁边的杨管事倒是看得非常紧张。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给莱州府千户时大人写封信,描述一下顾旭在京城受欢迎的程度,劝时大人赶紧给女儿定下婚约,以免夜长梦多。
虽然顾旭和时小寒情深义厚,但他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万一某个门阀要招顾旭做女婿,嫁给他一个又漂亮又尊贵的女儿,给他提供一条一步登天的途径,杨管事可不敢保证顾旭能够抵制得住这种诱惑。
…………
待到客人们都离去之后,顾旭站在“寿昌坊”外的台阶上,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长舒一口气。
他必须得承认,近日极高的名望,众多修士的投靠,以及客人们争先恐后向他示好的态度,着实给了他一种飘然的感觉。
他现在的境况,完全可以称之为“春风得意”。
在整个大齐王朝的历史上,几乎没有人能在相同的年龄,达到他今日的成就。
但是顾旭并不敢因此松懈。
因为他的目标还很遥远。
只要有一天没有修成圣人,他就会感觉有一把剑悬在他的头顶,令他忐忑不安。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隐藏着“紫微命格”、白发少年、“回禄符文”等秘密,也曾了解过陆氏凶宅案件背后关于天行皇帝的隐情——这些秘密,无疑会把他置于皇帝的对立面。
如果有一天,皇帝发现他的秘密,那么他此时的辉煌,是否会像镜花水月一样,瞬间破灭?
顾旭没有再想下去。
他只觉得,自己仿佛走在悬崖边上,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
就在这个时候,杨管事来到他的身边,跟他汇报今日“寿昌坊”的进账。
顾旭默默听着。
忽然之间,他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沈丘一直是个心思非常缜密的人。
自从跟顾旭签下合作协议起,他就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从来没有让顾旭操心过作坊中的事情。
跟权贵们打交道,他也能揣摩清楚每一个人的心思,投其所好地送上最恰当的礼物。
按照他这样的性格,如果他要离京办事,他应该会提前找到每一个客户的画像和资料,避免发生认不出客人身份这种尴尬的事情。
然而今日,沈丘抛下一张纸条,便匆匆离去——他的交接工作,完全没有做到位,以至于杨管事面对客人们一脸茫然。
这完全不符合沈丘过往的做事风格!
顾旭皱起眉头。
他猜测,沈丘此行离京返回金陵城,可能遇到了真正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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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兄弟
想到这里,顾旭沉吟片刻,向身边的杨管事问道:“今天沈公子离开之前,有没有跟什么人见过面?”
杨管事回答道:“今天金陵沈氏的继承人沈桦来了这里一趟。他们兄弟两人进行了一番简短的交谈。但是具体聊了什么内容,我就不太清楚了。”
顾旭点了点头,转身朝屋内走去。
在小楼背后的院落里,有一间面积不大的休息室。
虽然沈丘的身份是顾旭府上的门客,顾旭也在宅邸中给他留了间屋子,但其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
反正睡觉这种事情,对于修行者来说并不是刚需——像顾旭自己,就常常通宵达旦地修炼,家中那张床几乎已经成了纯粹的摆设。
最近这段时间里,由于丹药作坊初步开张,事务繁多,沈丘也基本上把这间屋子当作是他临时的住所。
在顾旭的印象里,沈丘是一个极有条理的人。
他身上的衣衫总是干净整洁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很有逻辑的;不论事情有多么繁忙,他总能做出一番合理地规划,将其处理得有条不紊。
然而,此时休息室内的景象,却让顾旭颇感意外。
只见地上有不少被撕碎的废纸,一支毛笔掉落在地,在地面上留下了明显的墨痕;几把木椅子也被踹倒,椅子旁边还有几个丝绸抱枕,表面上有几个脏兮兮的脚印。
简直一片狼籍。
不过屋内的易碎物品,比如瓷制的茶具和花瓶,却依旧安然无恙。
此外,顾旭还在桌上看见了几件针织的衣衫和手套。
它们的做工很粗糙,上面的图案样式也有些幼稚可笑,都是一些简陋的小花小草小动物,但却被沈丘摆放在了最显眼、最为触手可及的位置。
“今天早些时候,有人曾经在这间屋子里大发雷霆。”上官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顾旭的身边,对他轻声说道。
上官槿拥有“天算”神通,屋子里的一切事物,都能以数据的形式呈现在她的视野之中。而借助这些数据,她就能大致猜测出屋内发生过的事情。
顾旭点了点头。
他想到了沈丘今日抛下一张名单就仓促离去,愈发觉得他可能遇到了真正棘手的事情。
与此同时,顾旭还想起来,他跟沈丘在龙门书院里见面的那一天,沈丘的言语间明显地透露出对沈家族人的反感情绪——可以看得出,他与族人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想要脱离家族,在洛京这个更宽广的舞台证明自己的才能。
“难道金陵沈氏提出了一些蛮横的要求,想要逼迫沈丘回归家族?”顾旭在心头默默地猜测道。
然后他朝身边的上官槿问道:“上官道友,你对金陵沈氏内部的情况,有多少了解?”
顾旭虽然博览群书、见识广泛,但他的知识面主要集中在跟修行相关的领域。
至于世家门阀内部的私密事情,一般情况下不会记载在书本上,顾旭也没有闲心去打探其中的八卦。而上官槿作为驱魔司司首的亲随,长期跟各路大人物打交道,也掌握着驱魔司内部的不少情报渠道,想必在这方面定然了解更多的讯息。
上官槿顿时猜到了他想要问什么。
“沈丘是沈家家主沈千仞的庶出子嗣,他的母亲是沈家一个普通婢女,”她想了想,回答道,“据说,沈夫人跟这对母子间存在很深的矛盾,沈丘的母亲就是被她赶出家门的。倘若不是家主苦苦相劝,她甚至还想过把这对母子置于死地——当然,这些都只是传言,或许你听上去会觉得有些夸张。但是沈丘在族中的处境,一定是非常糟糕的。”
“沈夫人在族中竟然有这么高的话语权?”顾旭问道。
在他的了解中,像门阀家主这种身份显赫的人物,基本上都是妻妾成群的。不论是襄阳陈氏的家主,还是背负叛国罪名而死的陆桓,都有着十余房妾室。
至于幽州赵氏,燕国公赵长缨在妻子瞿夫人逝世后,虽然既没有需续弦,也没有纳妾,膝下只有赵嫣一个独生女儿,但是他的府上也从来都不缺少美貌的歌姬舞姬。
“沈家的状况,跟另外两家都不一样,”上官槿解释道,“幽州赵氏有圣人坐镇,且手握兵权;襄阳陈氏在朝中门生党羽众多,且年轻一辈中也有出色的天才人物。
“然而金陵沈氏依靠经营作坊和贸易起家——这虽然能够使他们富甲天下,但是财富这种东西,没有强大的实力作为根基,没有高境界的修行者保驾护航,终究只是无根浮萍。
“最近数十年里,在沈家族中,并没有特别的强大修士,年轻一辈也基本上天资平平,可谓后继乏力。
“如果这样的状况持续下去,沈家会渐渐失去门阀的地位,在历史的洪流之中慢性死亡。
“为了挽救这样的局面,他们选择与在江南地区声名显赫的临安贺氏联姻——贺家是近年崛起的新贵,他们虽然缺乏根基,没有像沈家那样祖上出过仙人,但是当今却人才辈出,而且在江南地区也有着庞大的产业。
“沈夫人原名‘贺茹’,是临安贺氏的嫡出小姐,在修为上并不弱于沈家家主沈千仞,甚至有些时候沈千仞都需要仰仗她。她的意见,沈千仞可不敢不认真听。”
“原来如此。”顾旭点了点头。
在世家豪门里,虽然规矩多、套路深,充斥着各种勾心斗角,但是最终比拼的,依旧是硬实力。
像沈夫人娘家势力强大,她就可以就丈夫跟婢女生下子嗣一事,跟丈夫撕破脸皮争吵;但若换作一个出身低微的妻子,便只能对丈夫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现出贤惠温顺的模样。
“生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够让沈丘失态的事情,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跟他的母亲有关。”顾旭猜测道。
尽管沈丘声称,他此行返回金陵城,处理的是他自己的私事,没有向顾旭或是“寿昌坊”中的任何人寻求帮助,也坚决不肯透露出更多的信息。
但是,在顾旭看来,沈丘抛下势力庞大的家族,对自己给予高度认可,毅然决然地投奔到自己的麾下,而且在这短短几天时间里,把“寿昌坊”经营成了这般欣欣向荣的模样。
这份信任,这份帮助,顾旭心头是非常感激的。
他衷心希望沈丘能够顺利归来,也希望沈丘和他的母亲安然无恙。
他沉默片刻,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枚铜币,念诵着“太上昊天”和“紫微大帝”的名讳,在心头询问道:“沈丘和他的母亲是否一切安好?”
铜币被他轻轻地抛起,又“铛”地一声落在桌面。
背面朝上。
答案是否定的。
顾旭皱起眉头。
然后他再次抛起铜币占卜:“沈丘和他的母亲是否还活着?”
这一次铜币正面朝上。
顾旭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他的目光依然凝重,心情并没有彻底放松。
接着他又在心中默念:“以沈丘自己的力量,能够解决这次家族中的麻烦事儿么?”
铜币在桌上转了几圈,然后背面朝上“当啷”落下。
看到这样一幕,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上官槿,对她说道:“你有渠道搜集更多关于金陵沈氏的情报信息么?沈丘这一回遇到的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中更加麻烦。我觉得我得尽量帮帮他。”
上官槿看到他郑重的眼神,听到他严肃的口吻,知道他这回的态度是诚恳认真的。
今年正月,当时小寒还在驱魔司里养伤期间,她就从时小寒口中了解过,顾旭是个很重视同伴的人。
那时候,时小寒评价说:“我曾经觉得,顾旭那家伙又抠门,又没情趣,整天只知道修炼,只会吃衙门公厨里的青菜和豆腐,从来不懂得休息,也不会想办法给自己弄点好吃的东西。就算我想花钱请他去飘香楼美餐一顿,他都经常找各种借口拒绝。
“另外,他在做杀鬼任务的时候,常常谨慎得过分——每打开一道房门,他都会觉得门背后藏着鬼怪,让我一度以为他是个胆小鬼。
“不过嘛,他虽然看似胆小,但是从来都不会丢下同伴独自溜走。
“我们两个在沂水县常常一起组队做任务,有时候那鬼怪实力比较强,我就对他说‘你先跑,本女侠殿后’,毕竟作为第二境的修士,有义务保护好第一境的弱者。
“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就会对我说,‘女侠大人,你是瞧不起我的实力么’,然后挡到我的面前,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看上去很复杂的符纸,朝那鬼怪抛去——上官姐姐,我虽然不懂符道,但是我能感觉到,他手中的符威力要比其他人画的符更加强大。”
上官槿则一边默默听着,一边点头,同时也会回应几句话客套话,比如“小寒妹妹你这刀法真厉害,竟然能把‘画皮’鬼一招秒杀”,比如“飘香楼的食物听上去真是不错,真想去尝尝”,比如“顾旭竟然真的只学了不到一年的符篆之术,他这天赋真是离谱”……
时小寒特别爱听这些话。
而且当上官槿夸起顾旭的时候,她会表现得比夸她自己还要更开心一些。
“这就是怀春少女的青涩感情么?”上官槿在脑海中默默想道。
这样的情感,对上官槿来说一直是陌生、幼稚且可笑的——她觉得人生在世应当全心全意为了事业而拼搏,感情这种东西只会阻碍她向更高处攀登的步伐。
不过,作为一个喜爱一切美丽事物的人,她也不得不承认,时小寒傻笑和脸红的模样非常可爱。
除此之外,楚凤歌也在她的面前提起过一件有关顾旭的事情——
当初去解决陆氏凶宅案件的时候,不论是数量众多的功勋还是珍贵的法宝,都没有能成功说服顾旭前去执行这个任务;然而,楚凤歌刚一提到沂水县知事陈济生身上的诅咒,顾旭一秒也没有迟疑,就毫不犹豫地启程出发。
似乎,只要事关同伴的安危,顾旭就从来不会去过多计较“利益”、“回报”这些事情。
想到这里,上官槿认真看了身边的少年一眼,回答道:“那我们还得再返回衙门一趟,查查金陵那边近期的状况。如果实在不行,恐怕还得问问洛司首。”
顾旭点了点头:“那我们尽快出发吧。”
…………
与此同时。
沈丘利用“破空珠”,直接撕裂空间,眨眼之间就抵达了金陵城,进入了沈家的大宅。
然后他找上了自己的父亲——沈家家主沈千仞,询问自己母亲的状况。
沈丘的心情很焦急,宛若热锅上的蚂蚁。
但是在自己父亲的面前,他却竭尽全力保持冷静,语气客气、冷淡、生疏,不像是父子,更像是一对毫无亲缘关系的陌生人。
可是这一回,当看见沈丘身影的时候,父亲沈千仞并没有表现出以往的厌恶情绪,反而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说道:“你终于回来了。”
沈千仞看上去比以往更加苍老,眉宇间尽是愁容,额头上的沟壑也变得更深了。
停顿片刻后,沈千仞又从桌上拿起一张纸条,递到沈丘的手中,对他说道:“其实,沈丘,你要知道,你和你的母亲都是这个家族的一份子,我们不可能真的拿你母亲怎么样的。我们只是很想你回家。
“你的母亲现在待在金陵知府那里,一切安好。你只需要拿着这张纸条,把它交给金陵知府,他就会把你母亲放出来。
“我只希望,从今天以后,你能安安稳稳地待在家族,尽一个家族子弟该尽的义务,不要去做那些辱没家族名声的事情,可以么?”
沈丘皱起眉头。
他很想反驳沈千仞的话。
因为他清楚,沈千仞说的“辱没家族名声”的事情,是指他去一个六品官员的府邸做门客。
但是,由于担心母亲的安危,他抑制住心头的怒火,接过纸条。
纸条确实是沈千仞亲笔所写,上头还盖着他的私人印信。
纸条上解释说,婢女凝秀犯下的偷盗罪行,乃是诬告,实际上并无此事。
看到这内容,沈丘心头百味杂陈。
果然庶民的生与死,有罪与无罪,就在大人物的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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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走在悬崖边
因为担忧母亲的安危,沈丘从父亲的手中拿到字条后,一刻也没有耽搁,便匆匆离开家宅,朝着金陵府衙赶去。
因为他以前曾协助管理家族产业,需要常常同世俗官府打交道,金陵知府自然也是他的老熟人。
这位知府大人名叫田朝光。
他身长八尺有余,穿着朱红色锦绣官袍,生得虎背熊腰,蓄着长长的胡须,坐在那宽大的桌案背后,看上去不怒自威,令人不敢直视。
但是沈丘很清楚,田知府这威风凛凛的模样,不过是表象罢了。
他只会把这副面貌展示在凡人百姓的面前。
待到沈丘跨过门槛、走进府衙后,田朝光立即站起身,朝沈丘躬身行礼,威严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得是烂柿花般的浮夸笑容。
只听见他恭敬说道:“不知沈公子今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原谅。不知在下有什么能够帮得上您的地方?”
沈丘没有搭话,面无表情地把纸条递了过去。
田知府双手接过纸条,认真
然而,在读完纸条上的内容后,田知府却忽然低下头,诚惶诚恐地说道:“沈公子,您来晚了。这个叫做‘凝秀’的女人,早在一天之前,就已经跟着去北方边疆的徭役队伍,离开了金陵城。”
由于沈千仞从未在田知府面前透露过,自己与凝秀之间存在夫妻之实。
所以在田知府的眼中,凝秀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被赶出家门的婢女,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也正因为如此,沈丘接下来的反应,远远超出了田知府的预料。
“她现在到了哪里?”沈丘眯起眼睛,盯着他问。
他的目光若有实质。田知府能够清晰感觉到其中暗藏的怒火;他外放的真元气息,也令田知府倍感压力。
直觉告诉田知府,只需要对方心念一动,身为凡人的自己就会立即在这间大堂里一命呜呼,谁也救不了。
“我……我不知道,”田知府一边打哆嗦,一边说道,“自……自从凝秀离开这间府衙后,接下来跟她有关的事情都……都不归我管辖了。所以,沈公子,关于她的情况,我并不清楚。”
“那么负责带领徭役队伍的那个人是谁?”沈丘提高音量,接着问道。
“我……我不认识他,”田知府继续磕磕碰碰地说道,“他只给我看了官府令牌,表示自己是北方军营派来的人,却没有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那人长什么模样?”沈丘打断了他的话。
田知府皱眉思索片刻,回答道:“带队那人……是个魁梧的壮汉,浓眉大眼,皮肤又黑又粗糙,穿着一副锁子甲,腰间佩着一把弯刀,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气,隔着老远就能够闻到。”
“多谢告知。”
沈丘语气冷淡地抛下一句话,随即转身就走,一刻也没有在金陵府衙里面停留。
田知府在原地,愣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这时田知府已经察觉到,那个名叫“凝秀”的妇人,跟沈丘的关系一定非同一般——在沈丘的言语神情间,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担忧与焦虑。
田知府的心情愈发忐忑。
因为他刚才对沈丘撒了谎。
带走凝秀的人,实际上并不是北方军营的魁梧壮汉,而是几个来自临安贺氏的修行者。
那个所谓“带队人”的容貌,是田知府临场瞎编的,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正因如此,他回答问题时,才会结结巴巴、极度紧张,根本不敢正视沈丘的眼睛。
然而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
一天之前,沈夫人让自己的娘家人来到金陵府衙,找上田知府,对他说道:“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家中婢女犯下错事,是我们自己管教不周,希望知府大人能够把她交由我们来处置。”
田知府对此有些纳闷。
沈家的婢女犯了错,为何是贺家的人想要来管家她?
当然,这些豪门世家里头的恩怨情仇,田知府并不敢过多打听。
他只敢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可是,这件事情我已经记录在案了。如果北方军营的人问起关于这个女人的事情,我该如何解释?”
贺家的修行者回答道:“你就说,这个叫凝秀的女人患上疾病,不幸死在了路途中。反正大齐王朝服徭役的平民里,每年累死病死的不计其数,少她一个,没有人会在乎。”
那个贺家修行者在说话的同时,还把一沓银票放在了田知府的面前。
他昂着头,神情傲慢,不像是在询问田知府的意见、与他做交易,而像是居高临下地把钱施舍给路边要饭的乞丐。
田知府明白,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
在大齐王朝,世俗官府与像驱魔司这样的修行者机构,名义上是平起平坐、各司其职的,但是实际上,二者真正的地位却是天差地别——修行者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凡人官员只是一群替他们处理杂事琐事的苦力。
毕竟,没有凡人敢在掌握超凡力量的修行者面前说出一个“不”字。
于是田知府只能陪着笑脸,把那个名叫凝秀的妇人交到贺家修士的手中。
凝秀离开的时候,脸色惨白如纸,眼睛里没有焦点,透露出绝望的神情。
田知府能够想象,当她被贺家人带走后,一定会遭遇到非常可怕的事情。
可是他没有胆量,也没有能力施以援手,只能默默注视她被带离这间大堂,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正因为这样,当沈丘今天也在他面前提起凝秀的时候,田知府心头无疑惶恐不安。
他曾向贺家修士保证过,不对任何人透露这件事情。
他只能撒谎。
但同时他也害怕,万一以后沈丘发现真相,识破字的谎言,自己会不会遭到报复。
想到这里,田知府默默叹了口气。
他深刻感受到,大齐王朝凡人官员们的处境,简直就是在夹缝中艰难求生——默默替修行者做事,谁都不敢得罪;倘若修行者之间产生矛盾,他们就会变成一批被余波打死的炮灰。
…………
与此同时。
顾旭与上官槿离开“寿昌坊”,重新回到驱魔司总部衙门。
他们首先来到驱魔司的情报部门,试图从近期的各种档案资料之中,搜索到跟沈丘母亲有关的信息。
大齐驱魔司获取情报信息,主要有三个渠道:
第一是修炼天机推演之术的修士;
第二是大齐王朝各个官府衙门分享的资料——很多时候,某些看似人为的案件背后,可能藏着鬼怪的影子;
第三是驱魔司内部的巡逻侦查人员。
上官槿作为洛司首的亲随,常常需要跟情报部门打交道,也熟悉各种不同资料的摆放位置和搜查方式。
凭借“金陵”、“沈氏”、“婢女”等几个关键词,她很快就找到了“曾侍奉在沈家的婢女凝秀因为犯下偷盗罪,被施以刑舂,发配到北方边疆服劳役”这一案件。
虽然沈家家主沈千仞极少向外人透露沈丘生母的身份。
但是驱魔司里毕竟存在着掌握天机术的修行者,能够洞察到许许多多鲜为人知的隐秘之事。
正因如此,这份资料上专门注明了“凝秀乃沈丘生母”这一条关键的信息。
“二十多年前偷了三两银子,偏偏要等到现在才上报官府,”读完资料上的内容后,上官槿的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用略带讽刺的口吻说道,“沈家人的做事风格,可真是有意思啊!”
“这应该就是沈家人用来胁迫沈丘回家的手段吧!”顾旭想了想,说道,“沈丘投奔到我府上的时候,就表示已经对家族无所眷恋。对他来说,母亲是他唯一的牵挂,也是他唯一的命门
“但这件事情终究不太好处理。沈丘母亲有罪与否,本质上就是沈家的一句话。如果沈家不表态,我们应该很难洗清她身上的罪名,把她解救出来。”
在努力思考破局方案的同时,顾旭也担忧沈丘母子的生命安危。
因为他自己的占卜术只能获得类似“是”或“否”这种简单的答案,无法获取更加复杂全面的信息。
于是他便向驱魔司中、几个专精于天机术的修士咨询了相关的情况。
修士们回答说,沈丘刚刚抵达金陵城不久,目前安然无恙,没有遇到任何生命威胁。
但是凝秀的处境却不容乐观。
此刻她身处临安城,陷入昏迷之中,不省人事,生命气息极为衰弱。
顾旭对此感到颇为意外——
按照案件上的说辞,凝秀是被发配到北方军营。
但是临安城在金陵城的南边。
如果凝秀真的要去北方服劳役,那么她根本不可能途经临安城。毕竟这在大方向上就是截然相反的。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临安贺氏。”
就在这个时候,顾旭和上官槿不约而同地说出了同一个词。
这是沈夫人贺茹的娘家。
两人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在这一瞬间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没想到这位一向号称知书达理、贤惠持家的沈夫人,竟然想要趁着这次机会公报私仇,”上官槿轻笑一声,说道,“我本以为这件事情会很难解决。但这位沈夫人的举动,却让一切都变简单了。”
顾旭颖悟超群,自然大致猜到了事情的经过,也能理解上官槿这番话的含义。
沈家想要借助凝秀,逼迫沈丘回家。
但是他们不想违背大齐律法,也不想落下坏名声,所以决定依靠世俗官府的力量,给凝秀定下罪名。这样一来,凝秀就能名正言顺地受到刑罚,沈家也会成为世人眼中正义的一方。
不过,沈夫人显然有些自己的小心思。
她想要趁此机会,亲自收拾这个曾经勾引自己丈夫的卑贱婢女。
于是她悄悄把凝秀搞到了自己的娘家。
不出意外的话,凝秀应该在临安城里遭遇到了痛苦的折磨。
“如果沈夫人愿意按照规矩办事,把凝秀送往北方边疆,”上官槿接着说道,“那么我们想要把凝秀救回来,也得按照规矩来——比如去跟沈家谈判,或是以势压人,或是许诺给他们更多的利益,让他们忘掉那三两莫须有的银子。
“现在,沈夫人打破规矩,自作聪明地把凝秀弄到了她的地盘上,以为可以对其为所欲为。
“但这也意味着,我们也可以选择一些不守规矩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就算我们带着一群土匪,冲进临安贺氏的大宅里,把凝秀直接抢回来,沈夫人也无法站在正义的名由上指责我们。”
说到这里,上官槿停顿片刻,然后感慨道:“这个沈夫人,可真是个心胸狭隘、目光短浅的蠢女人,难怪会生出像沈桦那样窝囊的傻儿子。”
顾旭若有所思。
然后他心念一动,从“闲云居”取出宣纸和“惊鸿笔”,提笔就开始在上面写字。
“你在写什么呢?”旁边的上官槿问了一句。
“我要写一封信给沈丘,跟他说一下他母亲现在的状况,”顾旭回答道,“现在他去了金陵,找不到母亲的踪影,心情一定会非常焦急,说不定脑子一热,驾驭着本命物,直接飞去北方边疆找人去了。”
上官槿沉默片刻,说道:“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应该暂时不会写这封信。”
“哦,为什么?”
“沈丘跟你的关系,不是普通的朋友,而是主君与门客。简单地把消息告诉他、他或许不以为奇。
“但是,如果你先去把他母亲救出来,在他最为心灰意冷的时候,突然带着他的母亲,像个大英雄一样地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么他应该一辈子也忘不掉这份恩惠。”
上官槿在驱魔司摸爬滚打多年,从一个普通小吏成为洛司首身边的亲随,依靠的不仅仅是修行天赋与个人努力,也有着不少深藏不露的小心计。
比如说,如果她帮助某位同僚,表面上会装作是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私下里则会想出一种巧妙的办法,一定要让别人知道并且牢牢记得她的恩惠。
但听到她的话后,顾旭却轻轻摇了摇头。
“信也要写,人也要救,”他说,“亲人失踪,生死未卜,在我看来这是极为煎熬的事情。将心比心,我相信沈丘也渴望能尽快知道母亲的状况。
“他抛下家族,投奔到我这里,是相信我、认可我,便是我的朋友,我自然也要诚心相待,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玩弄心计。人情、恩惠这些东西,并不重要。”
上官槿看着他坚定的眼神,不觉间想到了不久前在崂山遗迹砍柴的经历。
当时,松树林里的那位白胡子老道对她评价了一句:“我不喜欢过分聪明的人。”
她忽然很好奇,顾旭在那片松树林中,究竟得到了怎样的评价;而与此同时,她也不禁在心头感叹,像顾旭这般俊美无俦的人,竟然也会拎着生锈的破斧头,在森林里亲手砍柴——那画面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短暂的沉默后,她笑了笑,开口道:“做你的朋友,真是件幸福的事情。”
顾旭谦虚一笑,一时没想好该如何回应,便随意答了句:“谢谢夸奖。”
第一百一十五章 麻烦事
顾旭写完信后,便把它交给身边的衙役,准备通过驱魔司的渠道,将其寄送到沈丘的手中。
随后,他离开情报部门,转身朝驱魔司的库房走去。
现在他名下有数千的功勋,足够兑换一颗“破空珠”,能让他撕破虚空、在第一时间赶到临安城。
不过他刚一出门,上官槿便叫住了他。
“需要我送你过去吗?”她微微一笑,细长锋锐的“天钺剑”凭空出现在她的手中,闪烁着淡青色寒芒,“可以帮你节约一些功勋。”
“多谢,”顾旭客气道,“但还是不麻烦你了吧。今天耽误了你这么多时间,我挺不好意思的。”
上官槿似乎对他的态度有些不太满意。
“都是同一个屋檐下的同僚,干嘛说这么生分的话,”她瞥了他一眼,蛾眉微蹙,佯作嗔怪道,“而且我觉得,你这次去临安,肯定会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袖中取出一份文件,将其递到顾旭的手中。
“这是驱魔司的调查文书,”她介绍道,“顾道友,你应该知道,驱魔司修士在做任务过程中,有时会需要进入到私人宅邸、宗派山门或是其他的官府衙门,而这些地方通常情况下是禁止外人入内的。
“但是,如果你手中持有这份文书,你就相当于代表着朝廷,以驱魔司的名义,去进行案件调查。任何人只要把你拦在门外,就是在跟朝廷作对。”
顾旭当然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
他此行去临安贺氏的府邸中找人,如果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那么大概率会被对方拒之门外。
上官槿的这份调查文书,显然能够给他一个官方的名义。
“你考虑得真周到。”顾旭真诚道谢。
“多谢夸奖。”上官槿模仿着他先前的口吻,嘴角微微上翘,说道。
这时候,顾旭还注意到,这份文件上不仅有驱魔司的官方印章,而且还有洛司首的亲笔签名。
“司首大人也关注到这件事情了?”他问。
“其实,这是我仿写的签名,”上官槿笑了笑,见顾旭神情微变,她又接着补充了一句,“准确来说,驱魔司里所有调查文件上的签名,都是我写的。司首大人操心国事,日理万机。这种小事情,就由我们为他代劳了。”
“没人认得出来么?”
“只要洛司首本人不提出异议,别人就算认出来,那又如何?”
顾旭点了点头。
由于洛司首极少在公开场合下露面,发表自己的观点,所以像上官槿这样的亲随,就常常被视作洛司首的代言人。人们常常会通过她的一举一动,来推测洛司首的想法。
“但我还是打算去库房兑换一枚‘破空珠’,”他说道,“临安城与洛京之间有上千里的距离。比起御剑飞行,使用‘破空珠’至少能节约数个时辰的时间——对于解救一个惨遭折磨、不省人事的凡人来说,这点时间是至关重要的。
“上官道友,今天你已经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十分感激。剩下的事情,还是我自己来完成吧。”
话音落罢,他便拿着上官槿给他的调查文书,步履匆匆地朝着走廊尽头走去。
上官槿站在原地,默默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片刻后,她轻笑着摇了摇头,从衣兜里取出几枚透明莹润的珠子。
正是“破空珠”。
她犹豫了一会儿,考虑是否要捏碎一枚珠子,一同去临安城——沈丘的母亲是个凡人,如果她身受重伤、生命濒危,自己作为一个高明的医师,应该能够大概率挽救她的性命。
但想到顾旭总是在拒绝自己,她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把“破空珠”都收了回去。
她告诉自己,这终究是顾旭跟他门客之间的私事,以他的本事,应该能够轻松地把它处理妥当。
上官槿一贯自诩为一个利己主义者。
一直以来,她或许会给予别人一些帮助,但往往会权衡利弊,绝不会做不求回报的事情。
今天可以说是个意外。
“或许我该向他索取一些报酬。”她默默心想。
于是,她掏出“神机令牌”,心念一动,给顾旭发了一条讯息:
【灵狐:顾道友,如果你在临安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一定要发讯息告诉我,我会给你搬救兵的。】
过了一会儿,她收到了顾旭的回复:
【朱雀:谢谢,我会的。】
“这人说话真是客套。”
她一边评价着,一边继续发送讯息道:
【灵狐:对了,如果你方便的话,回来时可以帮我带一盒临安点妆坊的胭脂吗?我听别人说,那家店的胭脂品质特别好,很受江南女子的欢迎。】
这回顾旭回应得非常爽快:
【朱雀:好。】
他的回答非常简洁。
上官槿能够从中感受到一丝如释重负的情绪。
“看来他也是个不喜欢欠别人人情的人啊!”她笑了笑,在心头默默评价道。
…………
时逢二月,临安城中已经初露春色。
顾旭穿梭虚空,来到贺家的府邸门外,只见院子里头绿树葱茏,就算隔着高高的墙壁,也能嗅到草木的清香气息。
由于这些世家豪宅的大门只向身份极贵的客人敞开,所以顾旭便来到相对低矮的侧门旁边,将上官槿给他的调查文书展示在门外护卫的面前。
“本官驱魔司主事顾旭,”他自我介绍道,“最近收到消息,声称贵府之中疑似存在鬼怪活动的迹象。为贵府人员安全起见,本官须得进入府中,进行调查,希望各位能够积极配合。”
“鬼怪?”
听到顾旭的话,贺家府邸的门卫无不面露异色。他们都是凡人,平日里在贺府门外站岗,更多是用来充门面的。鬼怪对他们来说,无疑是非常可怕的存在。
不过与此同时,他们也感到有些差异——府中有鬼怪,可为什么贺家的修行者们对此毫无察觉?
只是顾旭文书在手,既有驱魔司大印,又有洛司首签名,他们不敢不信。
“我这就去禀告给家主。”一个护卫紧张地说道,随后转身向院内匆匆跑去。
片刻之后,一位身着头发灰白、身材微微发福的老者在几个仆人的陪同下,来到了顾旭的面前。
此人正是贺家家主贺兆淞。
他身着缂丝大褂,披着貂鼠裘衣,足踏麂皮靴子,身上的种种配饰,更是散发着真元气息的法宝,看上去雍容贵气,毫不掩饰地彰显着自家的财富。
“不愧是江南地区最近崛起的新贵。”顾旭在心头默默评价道。
由于沈夫人贺茹,连同她周围的人,都认为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完备,别人不可能知道那个叫凝秀的婢女被悄悄地带到了贺府,也想不到顾旭会因为一个凡人婢女从洛京不远千里地赶来临安城。
因此,在场众人都没有怀疑顾旭来访的动机,都觉得他应该就是来做驱魔司任务的。
一番客气的寒暄后,顾旭从衣兜里掏出一枚铜币,开始做占卜。
他默念着“太上昊天”和“紫微大帝”的名讳,嘴上询问着鬼怪的踪迹,心里询问的,则是凝秀所在的位置。
可谓“心口不一”。
随后,他轻轻抛起铜币。
待它“当啷”一声落在地面上时,“天行通宝”的“天”字指向了西北方向。
“鬼怪在那边。”他伸手朝西北边指了指。
贺兆淞眉毛扬起,面色微微有些诧异。
他年近古稀,以前曾见过别的修士以各式各样的方式搜查鬼怪——有布阵的,有借助法宝的,闭目念咒感知阴气流向的……
但是像顾旭这样,仅凭抛一枚硬币,就如此自信满满地断定鬼怪的位置,他还是第一次见。
“难怪我经常听别人说,这个叫‘顾旭’的年轻人在洛京城那边风头十足,很多知名天骄都不是他的对手,”贺兆淞暗暗心想,“他果然有几分真本事。”
接下来,顾旭便在贺兆淞的引领下,穿过大大小小的院落和蜿蜒曲折的走廊,朝着贺家府邸的西北边一路走去。
途中,他偶尔会停下来,或是用远超同境界修士的神识力量感知周围的气息,或是再次抛起陈旧的铜币确认方向。
很快,他便来到了贺家府邸最北边的一间院子。
这间院子面积窄小,空无一人,只有几株枝叶稀疏的树木在风中沙沙作响,看上去格外冷清。
顾旭率先走了进去。
贺兆淞站在后边,望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总觉得顾旭可能发现了什么。
但他想了想,觉得像顾旭这样的洛京天骄,怎可能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凡人婢女——就像是一个人走在路上,怎可能会在意脚边的蝼蚁。
于是贺兆淞再次把疑惑驱除出脑海,不再考虑这个问题。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顾旭忽然指向院中一口枯井,口中说道:“我觉得那口井可能有点问题。”
此井是一口枯井。
它位于一株枯树旁边,井口被木板所覆盖。
听到这话,贺兆淞心头一紧,同时不假思索开口道:“顾大人,你确定是那里?万一那鬼怪有蒙骗感知的手段?”
顾旭轻笑一声,回应道:“亲眼看看,不就能知道了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心念一动,施展真元,凭空移开了盖在井口的木板——他注意到,木板上有几个小孔,似乎是用来通风的。
然后他走到井边,低头望去,果然看到了一个人影。
由于井下光线昏暗,他看不清那人的长相。
但是凭借神识感知能力,他能感觉到那人的生命气息极为虚弱。
“里头果然有异状。”他用玩味的口吻说道。
未等贺兆淞及其仆人反应过来,顾旭便施展“流星走月”身法,宛若鬼魅一般,纵身跃入枯井之中。
而在他的手心,则窜起一道明亮的火光,令暗无天日的井底变得一片通明。
随即他看到一个衣着褴褛的年迈妇女,躺在一堆干枯的茅草上,昏迷不醒。她的身上伤痕累累,尽是淤青与血迹。而在她的身边,则摆放着一桶平日里用来喂猪的酒糟。
这无疑是一副触目惊心的画面。
顾旭不禁眯起眼睛。
他不敢想象,那位沈夫人究竟是有多么冷酷的心肠,才会把一个凡人女子囚禁枯井,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
而贺家人也纵容她做出这样的事情,甚至助纣为虐。
“或许在这群既有权力又有修为的人眼中,像凝秀这样的凡人仆役,就是牲畜一般的存在吧。”顾旭默默想道。
在这个世界上,修士权贵对凡人来说,无疑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虽然大齐律法对其做出了限制,但是依旧不可能从根本上杜绝残暴行为。
他轻轻叹了口气,心念一动,从“闲云居”取出几张符篆,为凝秀疗愈伤势。
对于医术,顾旭只有泛泛的了解,但是并不精通。
他的这些符篆,只有简单的止血和恢复精力的效用,但并不能彻底地帮助凝秀治愈她的伤势。
与此同时,他还不忘对着井口之外喊了一句:“贺兆淞,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自家院落里私藏朝廷的犯人!你们可知,你们这是公然在藐视大齐朝廷的威严!”
凝秀的偷盗罪,本身就是杜撰出来的。
不过现在,顾旭却拿着这件事情指责贺兆淞,无疑极具讽刺意味。
贺兆淞沉默几秒,皱着眉头回应道:“顾大人,你不是来这里搜查鬼怪踪迹的么?这件事情应该不归你们驱魔司管吧?”
顾旭笑了笑,信口瞎编道:“这个妇人跟我正在调查的一个案件有关系。我本打算向官府衙门索要她,没想到她竟然被你们掳走,囚禁在了这井底下。”
贺兆淞淡淡道:“我该如何相信你说的话?”
顾旭再次拿起上官槿给他的调查文书,在贺兆淞的眼前晃了晃,说道:“驱魔司让我全权负责调查此案。我没有义务跟你这样的无关人员做解释。”
贺兆淞叹了口气,一时不再开口。
他知道,自己纵容女儿做的事情,已经无法再继续隐瞒下去了。
这时候,顾旭身边的凝秀忽然苏醒了过来。
她缓缓睁开眼睛,一眼看见了明晃晃的井口,以及身边一个英俊得过分的少年。
“你是……”她用虚弱的嗓音问道。
“我叫顾旭,是沈丘的朋友。”顾旭微笑着,轻声说道。
听到“沈丘”儿子,凝秀身上仿佛突然有了力气。她不顾伤口疼痛,猛然起身,在茅草堆上坐直身子,一双眼睛直直盯着顾旭说道:“沈丘在哪里?他还好吧?”
“他很安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你们应该很快能见面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闲云居”中取出一件备用的袍子,递给凝秀,“天气很冷。这是我的衣服,可能大了一些,你将就用一下。”
凝秀看着这件凭空出现在顾旭手中的袍子,愣了一下,面色有些惶恐不安:“你……你也是修行者老爷?”
“我跟沈丘一样是修行者,”顾旭和蔼笑道,“只是我学艺不精,目前修为还比他低一个境界。”
顾旭这番话显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也让凝秀变得不那么紧张。
随后,顾旭又取出一张“风行符”,将其递到凝秀的手中。
“你把这张纸贴在身上,”他说,“我带你一起离开这口井,去找沈丘。”
“可……可是他们会同意么?”凝秀指了指井口。她说的“他们”,显然是指把她囚禁在枯井、给她造成深深心理阴影的沈夫人和贺家人。
“不需要他们同意。”顾旭轻笑一声,眼神中自信毕露。
凝秀不再说话。
她按照顾旭的吩咐,披上袍子,把“风行符”贴在身上。
然后顾旭用一只胳膊搀着她,施展身法,两人便轻盈如燕地飞到空中,飞出井口,然后稳稳地落在外头的地面上。
此时贺兆淞的脸色非常阴沉,显然心情极度不悦。
但这件事情毕竟是贺家理亏,而且顾旭背后有驱魔司撑腰,他也无法做出什么,只能默默注视着顾旭扶着凝秀,朝着贺家的大门一步步走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贺兆淞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道:“洛京城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竟然愿意亲自搀扶一个脏兮兮的卑贱婢女。这真是一件令人不敢相信的事情。”
一位仆人犹豫片刻,恭敬道:“老爷,据我所知,这位顾大人出身平民,父母既无修为,也无官位。”
“难怪。”贺兆淞笑了笑。
此时他的心情很复杂,他知道经历了今天这件事情后,贺家和这位大齐天骄便算是站在了对立面,今后几乎不可能有拉拢的机会。
“你去给我那女儿传个口信,”他对身边的仆人吩咐道,“我有事情要跟她谈谈。”
…………
在贺家大宅门外,顾旭见到了沈丘。
在收到顾旭通过驱魔司渠道寄来的信件后,沈丘立即驾驭本命物,从金陵赶来临安城。
母亲的安危令他无比担忧。
他很想进入贺家大宅,去寻找母亲所在之处。
但贺家的护卫却把他拦在了门外,不论他说什么,都不允许他进去。
正当沈丘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符篆,准备依靠武力强行闯入贺家大宅的时候,顾旭和凝秀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娘!”他看着母亲那蹒跚的步伐,那沾着血迹的面孔,还有那件明显不合身的青色袍子,忍不住大声喊道。
滚烫的泪水,瞬间充盈了他的眼眶。
待顾旭和凝秀跨过门槛,走出大门,他立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母亲的面前。
“娘,是孩儿不孝,没有照顾好您……”他的声音里掺着哭腔。憋在胸腔里的情绪,都在这一瞬间释放了出来。
沈丘认为,母亲显然是因为自己,才受到了这样的折磨。
所以他倍感自责。
脑袋连连磕在地上,却丝毫不觉得疼痛。
“阿壮,娘还好,娘很好,你莫要这样……”凝秀看着自己的儿子,有些恍惚,又有些心疼。
距离两人上次见面,仅过去了几个月。可此时此刻,他们却有一种恍如隔世般的感觉。
至于“阿壮”,则是凝秀给儿子起的乳名。
或许是因为凝秀怀孕期间常常受到打骂责罚,沈丘出生后一直体弱多病。她希望儿子能够变得强壮起来,不要过早夭折。
沈丘没有夭折,但也没有变得强壮。
只是在世人的冷漠对待中,渐渐长出了一颗坚强的心脏。
“这一回,多亏了你这位朋友,这位顾公子,”这时,凝秀指了指身边的顾旭,“是他把你娘从那口枯井中救出来的。你要把他的恩,牢牢记在你的心里头,今后若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他。”
听到这话,沈丘心头又涌起一阵愧疚,只因为自己见到母亲太过激动,竟然一时没有理会旁白的恩人。
他知道,今天顾旭不仅告诉了他母亲的消息,而且还不远千里亲自从洛京赶到临安城,把他母亲从贺家府邸救出来。
在这世间,恐怕极少有别的东家,能帮助自己的门客帮到这种程度。
倘若没有顾旭的话,恐怕沈丘还会以为母亲跟着徭役队伍,被送到了北方边疆,然后焦虑之下,便向无头苍蝇一样,全国到处寻找——等到那时候,母亲估计已经被在贺家枯井中折磨得不成人形。
于是他再次拜倒在地,发自内心地说道:“顾大人今日恩情,沈丘永生难忘,今后愿唯顾大人马首是瞻。顾大人若有吩咐,沈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如果说在此之前,沈丘之所以选择投奔到顾旭的府上,是因为怀着投机的心态,觉得顾旭天赋出众,又深受圣人赏识,尽早抱住大腿,日后在大树底下才好乘凉。
那么现在,他便算是对顾旭心悦诚服,敬重他的品性,觉得他是一个真真正正值得自己效力的人。
“沈兄不必如此,”顾旭立即伸手将他扶起,“你我不仅是宾主,更是朋友。作为朋友,就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之前在寿昌坊做的事情,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感谢你呢。”
“那不一样,”沈丘固执道,“寿昌坊那些事情,是我的本分,是拿钱办事。但您今天的所做所为,却是出于情分。只是现在我离开家族,除了一身本领外,一无所有,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报答您的恩情——”
“——在我来临安时,可没想过找你要什么回报。”
“所以这正是我欣赏您的地方。”
顾旭干咳一声,被他夸的有些不好意思。
然后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凝秀,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帮她治好伤势。
“沈兄,你知道临安城里有好的医师吗?”他问道。
顾旭来得匆忙,又想节省功勋,所以只兑换了一颗破空珠,在来的路上就把它用掉了。
而以凝秀现在的身体状况,以御剑飞行的方式把她送往京城,显然是件不现实的事情。
所以他们只能就地寻找医师,替她疗伤。
“在我印象中,西陵湖边上好像有个姓秦的医生,开了一家比较有名的医馆……”沈丘挠了挠脑袋,不太确定地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顾旭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听说你们在寻找医师?”
顾旭循着声音转头望去,发现上官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旁边的树荫下,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上官道友,你怎么也来了?”
“你不欢迎我来么?那我就回去了。”
“当然不是,”顾旭顿了顿,解释道,“你在‘神机令牌’里发讯息,让我替你带一盒点妆坊的胭脂,我以为你就不会亲自来临安了。”
“我怕你分不清胭脂的种类,到时候买错了,”上官槿掩面轻笑,“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万金红、天宫巧、洛儿晕……你能认得出几个?”
“一个都认不出来。”顾旭坦诚道。
上辈子在地球,他就是一个根本分不清口红色号的直男;这辈子他虽然博览群书,却依旧对女子的化妆品一无所知。
看到他这诚实的模样,上官槿颇觉有趣。
与此同时,上官槿注意到,顾旭正和沈丘一起搀扶着一位颤颤巍巍的年迈妇人——尽管她脸上伤痕累累,身上也有尘土和血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常年在路边要饭的乞丐;但是顾旭却毫不嫌恶,反而主动让这妇人倚靠着自己,并且神情凝重地关注着她的身体状况。
“我们先回洛京吧!”上官槿从衣袖中掏出几枚“破空珠”,开口说道,“作为驱魔司总部里最优秀的医师,这件事情,我就当仁不让了。”
“你不是来买胭脂的么?”顾旭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不买了,”她说道,“我的屋子里还有不少,现在买回去堆着也是浪费,不如六月时再来买,顺便还能去西陵湖边看荷花。”
顾旭轻轻摇了摇头,只觉得女人的心思真是扑朔迷离,令人捉摸不透。
PS:七千字大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心计
借助上官槿带来的“破空珠”,顾旭一行人很快撕破虚空,从临安返回洛京城。
随后,沈丘的母亲凝秀便留在寿昌坊中养伤。
上官槿作为造诣精深的医师,自然而然承担起了替她疗伤的工作。
她从衣袖中取出一瓶淡绿色的、散发着清凉香味的药膏,将其涂抹在凝秀的伤口上。凝秀身上大部分狰狞的疤痕,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只留下淡红色的痕迹。
“她的身体很虚弱,还需要静养几天,”上官槿说道,“我现在暂时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她治愈外伤。接下来的几天里,她还需要服用一些补充气血的丹药。”
旁边的沈丘点了点头,同时向她诚恳道谢。
“不必谢我,”她淡淡一笑,“这些事情,我都是看在顾道友的面子上做的。你要感谢的话,就感谢他吧。”
在此之后,上官槿离开了寿昌坊,返回驱魔司总部衙门。
作为洛司首身边的亲随,她不仅有繁忙的日常工作,还需要抓紧时间提升自己的修为,自然不可能一直停留在此地。今日帮助顾旭解决此事,可以说是见缝插针、忙里偷闲。
沈丘静静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看着母亲在服用丹药之后,沉沉睡去,只觉得心情格外复杂。
顾旭已经跟他讲述了在贺家府邸中的所见所闻。
沈丘也知道母亲受到怎样的对待。
他握紧拳头,暗暗在心头发誓,待到日后自己拥有足够的能力,定要让沈夫人跟贺家付出代价。
“贺茹可真是个愚蠢的女人,”解决危机之后,沈丘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戏谑尖锐的说话口吻,“如果一切都按照沈千仞的计划进行,或许他们真能胁迫我留在家族,替他们收拾烂摊子。只可惜,那个刻薄的蠢女人出于一己私心,中途捣乱,给了我一个彻底跟他们一刀两断的理由。”
顾旭沉吟片刻,回应道:“沈兄能够留在这里,对我来说是件莫大的幸事。”
“我也很庆幸,当初在龙门书院里选择了追随您,”沈丘笑了笑,“只是这一回,您恐怕会因为我的关系,跟沈家、贺家萌生嫌隙。”
“如果他们真的来找我的麻烦,我就定要让他们知道,我顾某人不是吃素的,“顾旭也笑道,“然后再哭着去圣人面前告状,说有人欺负我,让圣人给我做主。”
听到他的话,沈丘不禁笑出了声。
他自然听得出顾旭的言外之意——
在龙门书院的那场符道之争里,洛司首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现出对顾旭的亲近态度;而精通符篆的大齐国师,也对顾旭的天赋才能给予了高度评价。这样一来,任何想要来招惹顾旭的人,肯定会事先掂量掂量圣人们的态度。
“我该去干活儿了。”短暂的休息后,沈丘离开这个房间,朝寿昌坊的前厅走去。
此时此刻,作坊中还有很多繁琐的事务,等待着他去处理。
只是相比之前,他的心态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在他内心深处,似乎对这个地方多出了几分归属感,干起活来也更加有劲。
…………
在二月上中旬这段时间里,如果要让时小寒用一个词来描述在龙门书院的生活,那么她给出的答案定然是一个字——
“累“。
负责教授她刀法的老师,号称“不败刀神”的第六境修士胡云,最近总是喜欢给她“特殊对待”。
她每天的练习量,至少是别人的两倍。
她每天在课堂展示新学的招式时,也会被胡云以极为苛刻的态度,挑出比别人多两倍的毛病。
而且很多时候,胡云会占用她的休息时间和吃饭时间,一边叫她反反复复地挥舞着沉重的“霸王刀”,一边不留情面地数落她,说她“反应慢得像八十岁老太太”、“步法又呆又愣像刚学会走路的小孩”、“挥刀动作软绵绵不如回家去绣花”……
这样的经历,令时小寒深深体悟到了“物极必反”的道理。
以前她对刀爱不释手,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把刀法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让大齐修士们谈话中只要提到“刀道高手”,就会立即想到她时小寒的名字。
但现在,她只要看见刀,心情就会烦躁不安,恨不得把它扔得远远的,一辈子都不再碰到它。
“如果我犯了什么错,请用书院的规矩来惩罚我,而不是让我整天遭受这种可怕的折磨。”每晚躺在床上时,她心头都会萌生出这样的想法。
正常情况下,睡觉对于修行者来说并不是刚需。
但由于胡云的魔鬼训练太过可怕,以时小寒这远超常人的强健体质都扛不住,所以必须得倚靠睡觉才能勉强恢复体力和精神。
当然,以她现在的状况,睡觉也不是一件痛快的事情。
每日的训练令她浑身酸痛。
以至于她不知该用怎样的姿势,才能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睡个好觉。
与此同时,她的食量也在不知不觉间大幅上涨。
初来书院那几天,学生令牌上面的免费额度,基本上能满足她的需求。
而现在,她需要在饭堂自掏腰包,额外花很多钱,才能勉勉强强填饱肚子。
这使得饭堂的杂役们常常用诧异的眼神盯着她。
因为她的食量已经远远胜过身材魁梧的男学生们,甚至超过了那些主修炼体法门的修士,达到了一种常人难以理喻的程度。
不像是正常人类,更像是山野间饥饿的凶兽。
可她偏偏只是个娇小玲珑的少女。
人们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她小小的身躯里,居然能装得下这么多的食物。
她的同窗们更是对她羡慕至极——
她吃了这么多东西,竟然一点都不长胖;而我们只是过年期间多吃了一些甜食,脸颊上就明显地开始长肉。
上苍可真是不公平!
…………
天行二十三年二月十五,时小寒和往常一样,匆匆地在饭堂中吃完六碗牛肉面,便背着“昆吾刀”,赶到了刀法的课堂。
她按照独臂老头儿胡云的要求,比其他人早来了半个时辰。
而胡云也早已等候在此地。
他仍然头发蓬乱,衣衫破破烂烂,身上散发着酸臭味儿,像个菜市街边的叫花子。
唯有别在他胸前的那朵桃红色绢花,精致,干净,与他浑身的装束格格不入,看上去突兀、别扭、可笑。
未等胡云开口说话,时小寒就主动从刀鞘中取出“昆吾刀”,将其紧握在手中,准备施展刀式。
她生怕自己的动作稍慢一拍,就会受到胡老头那尖酸刻薄的责骂。
但这一回,胡云却出乎意料地朝她摆了摆手,阻止了她的举动。
“先把刀收回去,”他淡淡吩咐道,“你先试试,你能不能用自己的拳头把那块巨石击碎。”
时小寒对此颇感疑惑——
整间屋子空空如也,哪里有所谓“巨石”的踪影?
不过下一刻,胡云打了个响指,一块两丈多高的大石头凭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在它的旁边,时小寒的身躯被衬托得愈发娇小。
“原来胡先生身上有空间法宝。”时小寒若有所思。
她有些想不明白:胡老头身上既然有空间法宝这种贵重的物品,那么他应该不会缺钱。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穿着这身破烂不堪的衣服?难道这就是所谓“高人的个性”?
然后她望向身边的巨石。
时小寒并不明白胡云叫她徒手击碎巨石的用意。
但作为书院的学生,她理所当然地需要听从先生的指示。
“你就用你自己身体的力量,不要动用真元。”这时,胡老头眯起眼睛,又补充了一句。
时小寒点了点头。
她深吸一口气,把浑身力气集中在拳头上,朝着巨石狠狠地砸去。
只听见“砰”的一声响,石头表面上瞬间出现无数道密密麻麻的裂纹,随即炸裂开来,化作无数碎屑,飞落在地。
整间屋子里看上去仿佛下了一场大雪。
望着遍地石屑,时小寒不禁睁大眼睛。
虽然她知道自己力气很大,身边的人也常常说她拥有一身蛮力,但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仅凭肉身力量,不动用任何真元和武学招式,就能够击碎巨石。
“还不错。”胡云难得地夸了她一句,尽管他的语气很冷淡,神情也很敷衍。
他挥了挥手,屋内的石屑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时小寒的面前又出现了一根直径三尺有余、高达两丈多的铜柱。
“你再试试,用拳头攻击这根铜柱子。”
“还是只用身体的力量?”
“没错。”
时小寒皱了皱眉,双唇抿成一条线。
然后她再一次按照胡云的要求,挥拳攻击前方的粗壮铜柱。
在拳头与柱子接触的瞬间,她本以为会很痛。
可是实际上她毫无感觉。
反倒这根看上去很坚硬的铜柱子深深地凹陷了下去。
胡云的脸上露出一丝欣赏的笑容。
他的表情,就像是一位挑剔的鉴赏家,在经历了艰难的寻觅后,终于见到了一件珍稀的艺术品。
“果然是这样,”他心头默默道,“她的体质果然是特殊的。”
不易察觉地,胡云的口中喃喃念诵了一段晦涩难懂的咒文,像是上个时代的语言,透着古老的气息。
与此同时,在时小寒的后颈处,出现了几个宛如伤疤般的、深红色的复杂文字。
看上去似乎是篆文,但笔画却仿若飞鸟的形态,颇具艺术性。
不过,待到胡云咒语念罢,这些飞鸟般的篆字又消失不见了。
时小寒后颈的肌肤依旧光滑白皙,毫无瑕疵,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胡先生,我接下来需要做什么?”就在这时,时小寒忽然开口道。
胡云恍惚了片刻。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对时小寒淡淡吩咐道:“把你昨天练的那两招演示给我看看。”
待时小寒抽出“昆吾刀”后,他又插话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天下午要去南城门参加‘洛水大会’的海选?”
“是的,胡先生。”时小寒点头回应。
“好好表现,不要给我丢脸。”胡云面无表情地说道。
…………
时小寒与她的同舍生——来自驱魔司的符师陶汐,一同报名参加了“洛水大会”的海选。
尽管她们都知道,“洛水大会”中天骄云集,既有像苏笑、赵嫣这样成名已久的年轻天才,也有顾旭这种冉冉升起的后起之秀。
以她们的资质和修为,很难在“洛水大会”中取得名次。
但她们终究是意气飞扬的少年人,内心深处总会怀揣着“一朝成名天下知”的想法,想要去竭尽全力搏一搏。
而且,由于龙门书院大部分学生都已经报了名,导致剩下的人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从众心理的影响,也使得书院中产生了类似“只有胆小鬼才不敢去参赛”的舆论。
所幸时小寒的海选过程非常顺利。
海选共有三轮,分别在二月十五、十六和十八日进行。
前两轮她遇到的对手,都只是第二境修士。
她只使出一刀,就顺利击败了对方。
而且在她出手的瞬间,负责担任裁判的官员还急匆匆地登上擂台,用真元凝聚成屏障,挡在她的面前,防止她的对手在她凌厉的刀意下身受重伤、甚至暴毙。
第三轮的对手稍微难对付一些,是个第三境的炼体修士。
时小寒连续砍了好几刀,才打破了对方的防御。
不过对方的拳头落在时小寒身上,却对她毫无威胁,仿佛是在给她挠痒痒一样。
战斗结束后,这根炼体修士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时小寒,对她问道:“你修的是什么炼体功法?是上品功法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防御力?”
时小寒愣了两秒,回答道:“我修的不是炼体功法。”
对手冷冰冰地说道:“不想告诉别人,你可以选择不说,没必要骗人。”
时小寒脸上露出无辜的表情:“可我修的真不是炼体功法!”
对手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只留下时小寒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擂台上,接受众人的欢呼喝彩。
第一百一十七章 解救
时小寒一向是个简单纯粹的人。
开心的时候,便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明亮的,走起路来就像小麻雀般蹦蹦跳跳,嘴角洋溢着难以掩饰的笑容;郁闷的时候,则会把低落的情绪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似乎周围的一切事物都蒙上了一层灰,连喜欢的美食都会变得寡淡无味。
今天,当她在海选中取得三连胜,听到台下轰鸣如雷的掌声,更是不禁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一双明亮的杏眼眯成弯弯的月牙,整个人兴奋得近乎飘了起来。
仿佛她不是赢了海选,而是当上了天下第一。
“陶道友,等‘洛水大会’开始后,我定要让全天下修士都见识一下‘霸王刀法’的厉害。”刚一走下擂台,她就抓着身边陶汐的袖子,兴冲冲地说道。
相比之下,陶汐就要冷静得多,也更清楚自己的斤两。
“可不要小觑了天下修士,”陶汐轻声说道,“对我来说,能够拥有一次跟大齐天之骄子们同台竞技的机会,就已经没有遗憾了。”
时小寒秀眉微蹙。
此时她正处在极度膨胀的状态,心里头只想听别人夸她,并不想听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语。
顾旭私下里常常会把她这种脾气描述成“像只小猫”——如果顺着毛摸,她就会心情愉悦,相处起来也更容易;但如果逆着毛摸,她就会感到郁闷,闹些小脾气,甚至当场炸毛。
“别这么妄自菲薄嘛,陶道友,”她说,“你难道对‘洛水大会’就没有一点更进一步的期望么?比如夺个名次什么的?”
“期望……”陶汐低着头,犹豫片刻后说道,“如果硬要说的话……作为一名学艺不精的符师,我希望能够有一个能够向顾大人当面讨教的机会。”
时小寒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瞥了她一眼。
她斟酌了一会儿用辞,然后双手叉腰,像个大姐大一样地对陶汐语重心长地说道:“陶道友啊,你要明白,对于那些所谓的天才,你没必要这么忌惮他们。他们都是人,肯定都有弱点,也绝非不可战胜的。
“就比如像顾旭那样的符师,或许画符确实厉害,但是近身战斗能力基本为零。倘若跟他挨得足够近,就能对他为所欲为。”
陶汐低着头,没有说话。
大部分符师都不擅长近身战斗,这时大齐王朝修行界里众所周知的事实。
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你首先需要有靠近他们的能力啊!
…………
这天晚上,时小寒刚一回到寝舍,就迫不及待地坐到书桌旁边给顾旭写信。
尽管在最近这段时间,她被胡云安排的魔鬼训练折磨的精疲力尽、浑身酸痛。
但是在她提起笔的一瞬间,她身体的疲劳似乎被一扫而空。千言万语宛若泉水一般,从她脑海中涌出,源源不断地流到笔尖上。
她在海选中的三场比试,基本上都结束得很快。
可她偏偏用那苍白稚嫩的文笔,把战斗的过程详详细细、添枝加叶地写了好几页纸。
光是一个拔刀的动作,就添上了类似“虎躯一震”、“电闪雷鸣”、“天地变色”、“众人震惊”等夸张的词语——管它贴切不贴切,只要够霸气,就一股脑地堆上去。
倘若被不知情的人看到,恐怕还会以为她描写的是神魔大战、圣人交手。
写完后,她把信纸塞进信封,写下“金鱼巷二十二号”的地址,走出寝舍,将其递给龙门书院的杂役。
她已经忍不住开始在心头美滋滋地幻想,顾旭会在回信里如何夸奖自己。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给父亲写回信。
作为一个“女儿控”,时磊基本每天都会给时小寒写一封嘘寒问暖的信,询问她“吃饱了吗”、“穿暖了吗”、“训练辛苦吗”等等问题。
时小寒嫌他太过啰嗦,所以一直把他的信件攒起来,一周才回复一次。
思忖片刻后,她再次取出一张信纸,在上面写道:
“我干掉了三个厉害的对手,顺利通过了海选——这种事情,你年轻的时候肯定做不到吧?
“等‘洛水大会’正式开始后,你会来京城为我加油么?”
…………
初春时节。
蜀地剑阁的天气渐渐转暖。
山下桃花初绽,远远望去像是一片灿烂的红霞。
苏笑手握木剑,站在林间空地上。
但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专注地练习剑法招式。
而是望着远方,怔怔出神。
在他的周围,不时传来说话声、鼓掌声、刀剑碰撞声,与花草芳香汇聚在一起,荡漾在桃林之中。
这是剑阁的弟子们在切磋武艺。
“洛水大会”即将到来,这群年轻人无不摩拳擦掌,渴望在众人面前大放光彩。
苏笑作为剑阁最为天资卓著的年轻弟子,自然而然也将代表剑阁参加“洛水大会”。
现在已经临近出发的时间。
可是想到自己即将前往那座千里之外的洛京城,他的心情却格外复杂。
“苏师兄又在顿悟了?”几个剑阁弟子从他身边路过,望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佩服的情绪。
苏笑在剑阁弟子眼中的形象,跟顾旭在洛京符修眼中的形象颇为相似——勤奋刻苦,颖悟绝伦,随时随地都可能对武学或法术产生新的领悟。
苏笑摇了摇头。
今天他真的不是在顿悟。
他只是在想一个人。
十六年前的那个春天,当他还是一个刚开始学习剑法的懵懂小孩时,他跟那个人在这片桃林中挥手告别。
“爹,你这次去洛京城,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等待明年春天,这里的桃花再次开放,我就回来这里看你。”
“你说话要算数啊!”
“当然算数,”男人脸上堆满笑容,比树上的鲜花还要灿烂,“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爹的承诺,就跟洛京的城墙一样牢靠。等明年见面时,我把洛京的核桃酥带来给你尝尝。”
“我不喜欢核桃酥,”年幼的苏笑皱着眉头说道,“我只想听你的故事,听你跟战友们用剑砍妖魔鬼怪的故事。”
“没问题,等我回来就讲给你听,”父亲用得意的口吻说道,“你要知道,我们‘神机营’虽然才创建了两年,但却已经立下赫赫功勋。牛癀、灭猰貐、朱厌、五通神……这些令人闻风丧胆的鬼怪,都在我和我战友们的手中灰飞烟灭。”
苏笑用憧憬的目光看着他。
在他这种年纪的男孩眼中,父亲无疑是英雄般的存在。
更何况,他的父亲是大齐王朝声名远扬的剑客,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英雄。
“你这次去京城,要对付的是什么鬼怪?”苏笑好奇地问了一句。
“穷奇。”父亲神秘地笑了笑。
“就是那个模样像老虎,长着一对翅膀,吃了无数百姓的大坏蛋?”苏笑惊讶道,“爹,你一定要把它干掉,为民除害啊!”
“那是当然!”父亲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脯,“我这次为了去对付它,可是做了非常充足的准备呢!”
说到这里,父亲停顿片刻,然后低头看着苏笑的眼睛道:“你是否能察觉到,最近这几天,我的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
苏笑眯起眼睛,把父亲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用稚嫩的嗓音认真回答道:“你的胡子变长了,另外还长胖了一点。”
父亲被他这番话逗得哈哈大笑。
“傻孩子,我想跟你说的是,我突破第六境了。”
“第六境和第五境有什么区别?”
那时的苏笑只是个第一境修士,第五境和第六境对他来说太过遥远,他心里头对此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
“第六境修士有法相,但第五境修士没有。”
“法相是什么东西?它很厉害么?”
“你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
父亲一边笑着说,一边心念一动,召唤出自己的法相。
很快苏笑便看到,父亲的身后出现了一个数丈高的虚影,散发着可怕的威压,令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这虚影形如一位面目狰狞的神祇,长着三头六臂,穿戴着金色的盔甲,手上拿着弓、箭、宝剑等武器。
“我的‘法相’,是九天之上的‘火德真君’,”父亲抬起下巴,眉飞色舞地介绍道,“祂是侍奉在‘太上昊天玉皇上帝’身边的一位神仙,与太白金星等并称为‘五炁真君’……”
父亲滔滔不绝说了一大段话,但其中的很多名词,苏笑都听不太明白。
苏笑只觉得,这个“火德真君”好像真的很厉害——父亲拥有了这玩意儿,或许真的能战胜那个凶名赫赫的怪物穷奇。
那一天,花瓣随风起舞,宛若一场色彩缤纷的雨,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苏笑抓着父亲的手,踏着满地落英,把父亲送出了数里远的距离。
父亲一边走一边反复叮嘱他,要听师父的话,要好好地练剑。
他则一遍又一遍地对父亲说,要早点回来。
然后父亲朝他挥手道别,踏上飞剑,消失在了遥远的天边。
自那以后,苏笑每天都会来这片桃林,或是修行,或是练剑,或是单纯地发呆,看着桃花凋零,葬入泥土,然后树上长出果实。
他在心里默默数着天数,一天,两天,三天……
他一直坚定不移地相信,只要在这里等待一年,待到桃花再次盛开的那一天,父亲就会驾驭着飞剑,回到自己的身边,跟他讲述那些精彩纷呈的妖魔故事,讲“火德真君”法相与穷奇之间的刺激的战斗。
然而,春风来了又去,桃花开了又凋谢。
苏笑已经从一个懵懂的小屁孩,变成剑阁最受人崇拜的大师兄。
但他依旧没有等到父亲回来。
父亲的那一次挥手,竟然成了两人间的永别。
…………
天行二十四年二月廿一,苏笑久久站在当年为父亲送行的地方,思绪万千。
春风吹乱了他的发丝,令他的面颊痒痒的,但他也浑然不觉。
他轻轻叹了口气,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那是十六年前朝廷使者给他带来的噩耗。
纸上写着“剑阁客卿、大齐‘神机营’领队、第六境修士苏昊在与穷奇作战的过程中不幸牺牲,享年三十九岁”。
朝廷给他封了一个“武襄”的谥号,还给了苏笑一批价值不菲的丹药资源作为抚恤。
除此之外,使者还说,由于战况过于激烈,苏昊和他的战友们都已尸骨无存。
为了纪念他们,朝廷只能在京城给他们立了一座祠堂,希望世人能够永远记得他们的功劳与牺牲。
那座祠堂,苏笑也曾去过几次——里面有一块高大的石碑,雕刻着英雄们的名字,周围香火缭绕,民众们在石碑面前顶礼膜拜。
“苏昊”这个名字位于最高处。
这两个字由驱魔司司首洛川亲笔所写,笔画铿锵有力,带着一股凛然的气质。
但苏笑并不喜欢那座祠堂里的气氛。
他一直认为,祠堂里的“苏昊”,只是一个供人景仰的符号,一个空洞的名字。
只有在他自己的记忆里,父亲才是活生生的人。
父亲曾在在暗黄的烛火下,手把手地教苏笑练剑;也曾施展身法飞檐走壁,让苏笑坐在自己肩上,体验着这飞一般的感觉。
他还从江南给苏笑带了一套泥塑玩具,却在路上不小心摔坏了,惹得年幼的苏笑哇哇大哭;不过第二天清晨,他就悄悄用法术修补好玩具,摆放在苏笑的枕边,同时哄骗儿子说是“这是神仙帮你修的”、“神仙喜欢听话的乖孩子”、“你要听爹爹的话神仙才会帮你的忙”……
苏笑常常会在脑子里回忆这些画面。
人们常说他冷傲,说他难以接近。
但实际上,他只是心事很多。
最近剑阁阁主徐曼告诉他,“洛水大会”魁首,将有资格进入皇室内库,挑选一件珍贵的法宝。
苏笑修行,痴迷的是剑道本身,对魁首之名并不感兴趣。
但他了解到,内库里有件宝物叫做“混元盒”——它由扶桑之木制成,内部盛有世界边缘的混元之前,据说能跨越时空、回溯过往。
苏笑很想知道父亲当年究竟是如何战死的。
那“穷奇”虽然是凶神级鬼怪,但是在情报中的实际战斗力,却只与第六境巅峰修士相仿。
按理来说,“神机营”几乎不可能在它面前全军覆没——毕竟“神机营”成员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天骄,就算真的打不过,也应该有逃命的本事吧!
“爹,山下的桃花又开了,”想到这里,苏笑收起手中泛黄的纸张,轻声地说道,“这一回,轮到我出发去京城了。”
他手中的木剑挥起又落下。
无形的剑气悄然斩落满树桃花,花般如雨点般簌簌落下,然后洒在他的身上,比血的颜色更浓三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身体的变化
莱州府千户时磊驾驭飞剑,缓缓降落在地。
在他前方数百米处,是巍峨壮丽的洛京城墙。其高达十余丈,兀然矗立于地表,宛若一道横断半天的灰黑色绝壁。
密密麻麻的弩炮和巨大的投石机守卫着城墙,在墙顶上巡逻的士兵宛若蝼蚁般渺小。站在它下边,似乎能感受到雄浑繁厚的砖石朝自己重压而来。
时磊早就不是第一次来京城了。
然而不管他来了多少次,每次看见这道宏伟的城墙,以及城门上闪烁的阵法光泽,他依旧会感到无比震撼。
传说中,大齐太祖皇帝在构建“天龙大阵”的时候,曾经雄心勃勃地表示,要让洛京变成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永不陷落的雄城”。
“倘若哪天洛京城真的沦陷,恐怕世界末日也要来临了。”包括时磊在内的很多人,都曾在心里如是感慨过。
…………
按照大齐王朝驱魔司的规矩,像时磊这样执掌一府斩妖除魔事务的千户官,每隔半年时间,就需要来京城述职一次。
虽然情报部门能够通过天机推演之术了解全国各地的情况,但是天机术终究存在很多局限性,得到的信息较为模糊,而且还可能受到干扰。
因此,驱魔司总部便需要通过这些地方官员,了解各行省、各府更详细的信息,以便于做后续的工作安排、资源调配等;与此同时,也能以面对面的方式,对地方官员们的能力进行考察评估。
正常情况下,时磊述职的时间是在四月份——那时“洛水大会”已经结束,洛京各个官府衙门都将回归到平静又繁忙的日常工作之中。
他原本计划着,等到那时候,就去探望一下时小寒,看看宝贝女儿在龙门书院过得怎么样,顺便跟两个年轻人商量商量终身大事。
自从时小寒把一间丹药作坊送给顾旭后,周围人显然已经把他们视作了一对情侣,乃至于未婚夫妻。
毕竟,一般情况下,怎么可能会有人舍得把自家核心产业当生日礼物送给一个普通同僚?
而最近这段时间里,也总有熟人会来到时磊面前,或是笑呵呵地恭喜他找了个好女婿,或是开玩笑说“时大人可真疼女儿,给她准备了这么丰厚的嫁妆”。
这无疑让时磊感到十分尴尬。
因为他很难跟别人解释,那丹药作坊并不是嫁妆,而是傻瓜女儿的自作主张。
时小寒本人可能不会在意周围的舆论。
但是时磊作为一位父亲,显然不可能对女儿的名声置之不顾。
就算时小寒平日里毫无淑女风范,但她终究是官宦门第的千金小姐——若是继续放任流言蜚语到处传播,到头来顾旭却没有娶她,那么时家定然将会成为众人眼中的笑柄。
“唉,都怪上苍嫉妒英才,没给顾旭那小子一副好身体。”每当想到这件事情,时磊都会情不自禁连连叹气。
不过,时小寒寄来的信却让他改变了原先的计划。
以时磊对女儿的溺爱,当时小寒请求他来京城观看“洛水大会”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很难拒绝。
因此,他向驱魔司总部提出申请,希望能够提前进京述职,给他一个在“洛水大会”中亲自为女儿加油鼓劲的机会。
驱魔司总部也通情达理地同意了他的请求。
…………
抵达洛京后,时磊登上一辆带有银白星象图案的黑色马车,径直朝着坐落在山丘上的驱魔司总部衙门驶去。
此时的洛京城,比他以前每一次见到的都要更加喧嚣繁忙。
大街小巷里,不仅有洛京本地人,还有从全国各地赶来参加“洛水大会”的年轻修士及其亲友。
更有数不胜数的吃瓜群众,正激情澎湃地争论着诸如“哪一位天骄最有可能夺魁”、“你们觉得楚凤歌、苏笑和赵嫣比起来谁更厉害”之类的话题。
大齐的官话与五湖四海的方言汇聚在一起,形成了鼎沸的音浪,连续不断地冲击着时磊的耳膜。
时磊敏锐地捕捉到,在这些人的交谈声中,“顾旭”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似乎非常高。
“看来传言不假,”时磊心里默默想道,“那小子果然在京城里闯出了一番名堂。”
负责与时磊交谈工作的人,是上官槿。
她年纪不大,官阶也只有五品,但作为深受司首大人信赖的亲随,她却肩负着极为重要的职责,总领着驱魔司内大大小小的日常事务。哪怕是品阶比她更高的官员,都不敢怠慢她。毕竟,有时候她在司首面前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足以影响一个官员未来的前途。
不过在时磊的面前,她仍然和上次见面时一样,保持着晚辈的姿态。
时磊的马车刚到衙门,她便已经等候在大门之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优雅笑容,彬彬有礼地与他拱手问候。
“时千户千里迢迢从莱州府赶来京城,实在是太辛苦了,”只听她微笑说道,“还请时千户先跟我进屋歇息片刻,我正好在里头给您准备了新鲜的石崖白茶。”
时磊随她登上台阶,跨过门槛,沿着走廊,朝着衙门里头走去。
一路上,上官槿用闲聊般的轻松口吻,以不久前的崂山遗迹之行为引子,跟时磊谈起了莱州府的风土人情、鬼怪传闻,并借此夸了时磊几句,称他是个“体察民情、认真细致的好官员”;待两人谈到青州府那场灾难也对莱州府有所波及后,上官槿更是露出忧虑的表情,毫不掩饰地表达出自己关切的态度。
上官槿的神色言语仿若和风细雨,使得时磊的心情渐渐放松——仿佛与他交谈的人,不是驱魔司司首的耳目股肱,而是一位久别重逢的友人。
直到两人抵达衙门后院的一间偏房中,时磊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透露出了许许多多莱州府的机要信息,说出了许许多多的心理话。
此时此刻,看着眼前女子年轻姣好的面容,以及那含蓄优雅的微笑,时磊心头感慨万分——
上官槿的年纪,只比自家女儿大两三岁,却已经成为了朝廷中独当一面的官员,拥有了如此厉害的心机手腕,以及大家闺秀般的完美仪态。
反观自家女儿,分明已满十八岁,却仍然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满脑子都是美食和不切实际的大侠梦。
…………
由于时磊确实是个兢兢业业的官员,平日里把莱州府的事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所以他的述职过程非常顺利。
“时千户,您可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需要我和驱魔司总部提供帮助?”上官槿一边客气地问道,一边拎起桌上的白瓷茶壶,给时磊斟满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
“我想用三千功勋,兑换一次向司首大人请教问题的机会。”时磊毫不迟疑地开口说道。在来京的路上,他早已对这个问题反复斟酌,并下定了决心。
在大齐驱魔司内部,能用功勋兑换的东西有很多——不仅仅能换取丹药、功法和武学,还可以用来请求高境界强者答疑解惑,或是兑换进入“温故壶”训练实战技巧的机会。
就连向洛司首请教问题,都是明码标价的。
只是这个价格非常昂贵,普通的官吏可能穷尽一生,都很难攒足,毕竟他们得把大部分功勋都花在丹药这样的刚需上。
至于那些能力攒够几千、甚至几万功勋的官吏,平时自然拥有不少跟司首见面的机会。若有疑惑,自可当面问出,用不着浪费这些功勋。
对此,顾旭曾在心里头暗暗吐槽,这所谓三千功勋一次的提问机会,本质上是洛司首给自己立人设用的,用来烘托其洞悉天下、无所不知的形象。
“是修行方面的问题么?”听到时磊这番话后,上官槿微笑说道,“实话实说,时千户,如果您想要向司首大人请教问题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去向司首大人请示,安排你们的会面。这样一来,您就可以把这三千功勋节省下来。”
“不是修行方面的问题,”时磊迟疑片刻,回答道,“我这个问题……嗯,可能有些不太妥当。”
上官槿并没有继续追问“为何不妥当”。
她很擅长察言观色。
从时磊的表情中,她能够看出对方心意已决,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做过多的讨论。
于是她从衣袖中取出纸和炭笔,将其递到时磊的面前。
“我会把您的问题转交给司首大人。”
时磊点了点头,接过纸笔。
然后他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写下一个问题:
“顾旭未来能够达到怎样的修行境界?”
第一百一十九章 剑阁的春天
“顾旭未来能够达到怎样的修行境界?”
这个问题,无疑是时磊为了女儿而提出来的。
他知道女儿与顾旭两情相悦,也觉得顾旭那小子着实不错,长相、天赋和品性都无可挑剔。在同辈之中,应该很难找到比他更优秀的人。
唯有一件事情令时磊踌躇不决。
那就是顾旭的身体问题。
与大齐王朝的大部分权贵不同,时磊并不是一个利益至上的人,不会把女儿当做是联姻的工具。
其他想要招顾旭做女婿的豪门,可能并不会太在意这件事情——因为如果顾旭真的成功在三十岁之前突破第七境,那么他们族中便将拥有一个圣人级强者;如果顾旭不幸英年早逝,他们也能名正言顺地获得顾旭的遗产。
对他们而言,这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但时磊想的问题却是:如果那小子在三十岁时一命呜呼了,自家宝贝女儿怎么办?她会不会非常难过?今后由谁来陪伴她、照顾她?
正因如此,时磊斟酌许久之后,决定付出三千功勋,向洛司首询问顾旭的未来。
洛司首的天机推演之术神通广大,能够跨越时间长河、洞悉古今之事,想必也能解决时磊心头的忧虑。
写完后,时磊将手中的纸条递到上官槿手中。
“拜托了。”他说道。
上官槿接过纸条,眼眸低垂,没有立即回应。
“上官郎中,你觉得我像这样提问,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见她迟迟不说话,时磊微微皱眉,又问了一句。
上官槿终于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刚刚有点走神。”
然后她指着面前的白瓷茶壶,礼貌问道:“哦,对了,时千户,您还需要茶水吗?”
“谢谢,不必了,”时磊摇了摇头,“你看,我的茶杯还是满的呢。”
上官槿的举动令时磊感到有些奇怪。
因为就在片刻之前,她才刚刚替时磊斟满了一杯茶。
要知道,在时磊的印象中,上官槿一直是个端庄优雅、一丝不苟的人——她脸上总是挂着最标致的笑容,待人的态度总是和蔼如春,也总能把驱魔司繁忙的日常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心不在焉”这样的问题,几乎不可能发生在她的身上。
“或许是最近她工作得太过劳累了吧,”时磊暗暗猜测道,“现在‘洛水大会’即将到来,驱魔司里肯定有太多需要她处理的事情。不管她有多么精明能干,她终究也是人,总有会疲乏、会劳累的时候。”
“您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就在这时,上官槿再次问道。她的声音仍然和往常一样,礼貌,平和,没有掺杂丝毫情绪。
“没有了。”
“那还请时千户在这里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把您的问题交给司首大人。”
话音落罢,上官槿便离开座位,拿着纸条走出房间,朝着驱魔司总部的观星台走去。
时磊静静坐在原地,抬起面前的茶杯,品尝着杯中苦中带甘的石崖白茶。
他的心思早已飞出了驱魔司衙门,飘到了洛河附近的龙门书院。
他不禁开始想:现在这个时间点,时小寒应该在书院里练习刀法吧?听她在信里说,教她刀法的那个老师非常严格,每天都让她累得半死不活,累得没时间回复自己的信件……
理论而言,对于修行者来说,遇到一位严格的老师无疑是一件好事儿。
但是在内心深处,时磊又十分心疼女儿,不希望她在练武过程中受太多的苦。
…………
大约一刻钟后,上官槿重新回到了这间屋子。
“时千户,这是司首大人写给您的答案,”她坐到时磊的对面,双手把一个信封递到时磊的手中,“那三千功勋,我已经吩咐相关人员从您的名下扣除。”
“谢谢。”
时磊接过信封,将其拆开。
只见里头装着一张雪浪笺。
笺上的字迹遒劲爽利、雄秀天成,虽然没有掺杂丝毫的真元气息,但依旧让时磊感受到了一丝玄妙的意蕴。
于是时磊知道,这定是司首大人亲笔所写。
只见上面简简单单地写着四个大字——
“圣人之上”。
时磊深吸一口气,手心在不经意间攥出汗水。
此刻他心里波澜起伏。
按理来说,顾旭有望修到圣人之上的境界,对他而言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只是“圣人之上”这个几个字的分量实在太重。毕竟在偌大的大齐疆土上,圣人强者只有区区五人,真君境界的强者更是只有天行皇帝一人。
这无疑意味着,那个天赋异禀的年轻人,未来将会成为连他都要仰望的巨擘。
这时候,时磊又把纸张翻到背面,发现它的背后还写着一行小字:“世事万变,天机难测。仅供参考,切记切记。”
时磊当然能明白这话的意思。
这是司首大人想要告诫他,未来的事情扑朔迷离,天机术看到的结果不一定准确,不能完全依靠这个结果来做决策。
他坐在椅子上沉默许久,小口啜着杯中的石崖白茶,努力平息着自己波澜起伏的心情。
待到茶杯空空如也,他方才缓缓起身,向上官槿道别。
“慢走不送!”上官槿微笑道。
她目送着时磊离开屋子,走到长廊尽头,然后收拾好桌上的杯具,转身继续去忙自己的工作了。
…………
离开驱魔司总部后,时磊并没有立即返回官驿休息,而是踏着青石板砖,行走在洛京城繁忙的大街上。
下意识地,他按照杨管事告诉他的地址,来到了顾旭那家丹药作坊的门前。
只见其果然如传言中那样,门庭若市、户限为穿。
在它门楣的牌匾上,写着“寿昌坊”三个大字。透过它潇洒飘逸的笔画,时磊能够想象得出那个年轻人意气风发符模样。
“……顾大人将金陵沈氏的公子沈丘招纳为府上宾客,托他经营这间作坊。而沈公子以前就在金陵负责管理家族产业,不仅经验丰富,而且人脉广阔。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让原本风雨飘摇的六号作坊,变成了如今这般欣欣向荣的模样……”
时磊想起了杨管事在信件里的描述。
而“寿昌坊”这个名字,同样让时磊思绪万千。
或许别人会觉得,这个名字起得很俗套——就像大齐王朝很多店铺一样,喜欢找几个吉利的字眼儿,把它们拼凑起来。
但时磊却很清楚,“长命百岁”是顾旭心里的执念。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从大街尽头缓缓驶来,然后停在了“寿昌坊”的门前。
一个身着锦衣的、须发皆白的老者走下马车,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步入作坊大门之内。
老者并没有注意到路边的时磊。
但时磊却认出了白发老者的身份——此人正是大齐王朝东平侯倪景翔,是追随太祖皇帝平定天下的功臣之后,可谓身份尊贵、家世显赫。
不过此时此刻,这位东平侯却表现得毫无架子,反而与作坊中的杂役们和蔼地打招呼,一副颇为熟络的模样,显然已经是这里的常客。
看到这样一幕,时磊又想起了杨管事信件中的另外一段描述:“……顾大人在洛京权贵中间极受欢迎,很多大人物都看在他的面子上,来‘寿昌坊’中下订单。更有不少人想与他结为姻亲,总会来作坊中问一句‘顾大人可曾婚配’……”
他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离开作坊,转身朝大街的另一头走去。
…………
与此同时,龙门书院。
上午的刀法课程结束之后,时小寒和往常一样,累得精疲力竭。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不想动弹,肚子也在“咕咕”地叫个不停,不断地往她脑海中输送着对食物的渴望。
她依凭着本能,跟着人群,浑浑噩噩地朝饭堂走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杂役来到了她的面前,对她说道:“时小姐,书院门外有一个人想要见您。”
“是谁?”时小寒脱口问道。同时她在脑海中猜测,这会不会是顾旭那家伙来找她了。
如今“洛水大会”即将到来,顾旭那家伙要么就是待在家里修炼,要么就是去驱魔司处理事务、翻阅书籍,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书院了。
有时候,时小寒很想写信给他,叫他一块儿去洛水边上吃一顿烤羊肉。
但又害怕耽误他的修行,所以迟迟没有提这件事情,只是单方面地跟他倾诉自己的日常生活。
“他自称是莱州府的时千户,您的父亲。”杂役回答道。
时小寒微微睁大眼睛。
她感到有些惊讶,没想到在自己寄出信件之后,父亲这么快就从莱州府赶来京城。
于是,她暂时压抑住身体的饥饿和疲惫,来到书院的大门处,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她微微眯起眼睛,问道。
“还不是因为太久没见到你了,想看看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时磊弯下腰,看着自己的女儿,目光中充满了关切的情绪。
此时此刻,他的身上完全没有平日里身为五品官员的威严气质,反倒和和气气、笑容可掬,跟寻常百姓家的父亲完全没有什么两样。
他停顿片刻,然后从储物法宝中取出一个有半人高的、鼓鼓囊囊的包裹,将其递到时小寒的手中。
“这是我从莱州府带来的‘蜜三刀’,”他说道,“我记得你以前很爱吃它。”
“蜜三刀”是胶东府的一种知名点心,因浆亮不粘、软绵香甜的特点而很受人欢迎,时小寒以前在家中的时候,就对它情有独钟。
未等时磊把话说完,时小寒就一把抢过这个包裹,将其抱在怀里——娇小的少女抱着大大的包裹,活像是一只小小的松鼠抱着一个大大的松果。
在嗅到点心香甜气息的瞬间,她的肚子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咕咕”叫了起来。
作为一个从小被捧在手心的独生女儿,时小寒一直享受着父亲无条件的宠爱。在父亲面前,她一向表现得无拘无束、无所顾忌,也从来不会说“感谢”之类的话语。
只见她立即坐在台阶边,打开包裹,取出一个“蜜三刀”,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三下两下就吞入腹中。
在她的嘴角,很快便沾满了点心碎屑和糖渣。
当然,区区一个“蜜三刀”,肯定无法填饱她的肚子。
于是她接着吞下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包裹中的所有点心,就被她扫荡一空,一点儿都不剩。
但时小寒仍然感到有些意犹未尽。
她舔了舔嘴角:“你只带了这么多过来么?”
时磊没有立即开口。
眼前的一幕已经令他目瞪口呆。
按照时磊原本的预估,他带来的这些“蜜三刀”,应该至少足够时小寒消耗一个月。
没想到她竟然短短几分钟就吃完了。
这显然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范围。就连主修炼体法门的修士,在食量上也远远比不过她。
他甚至忍不住怀疑,站在面前的,并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一只伪装成人形的远古凶兽。
不过时磊很快把这个想法抛出脑海。
因为他此时置身于“天龙大阵”之内——在太祖皇帝打造的“天龙大阵”之中,怎么可能会有鬼怪凶兽存在?
“看你这模样,你最近练习刀法应该很辛苦吧!”他问,“你的那位老师,有没有教你什么新的法门?”
他开始猜测,时小寒的食量暴增,会不会是因为在书院里修了新的功法或是武学。
时小寒摇了摇头:“没有。胡先生总是叫我把那些基础招式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练,然后不停地给我挑毛病。”
时磊皱了皱眉,愈发感到有些奇怪。
不过他沉吟片刻,决定还是先谈正事。
“其实,小寒,我这次提前来到京城,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他稍稍认真地说道,“我想帮你说一门亲事。”
“你难道忘了我以前跟你说过的话么?”时小寒秀眉蹙起,从台阶上站起身,“本女侠心系万民,不想耽于儿女情长!不消灭鬼怪,本女侠绝不成家!”
“别拒绝得这么快,”时磊笑了笑,“我还没有跟你说对象是谁呢。”
“是谁?”时小寒眨了眨眼睛,细而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先更后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