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三桩誓愿
“这纸上又写着什么?”楚凤歌一边说着,一边凑过脑袋。
不过,当他看清楚花笺上的内容后,他立即皱起眉头。
“真讨厌这种故弄玄虚、不讲人话的混蛋!”他很不愉快地吐槽了一句,然后又向顾旭问道,“你知道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顾旭沉吟片刻,回答道:“既然提到‘元宵灯会’,想必这应该是个谜语——而它的谜底,估计指向这宅院里的某个地点。”
“那你能猜得到它的答案吗?”楚凤歌接着问。
如今有顾旭在他身边,楚凤歌根本懒得动脑子。
“答案很简单,”顾旭回答道,“圆形,有水,没有鱼虾,且常常有人经过——那显然是水井。”
毕竟这个世界没有供水系统。
人们的日常生活用水,都需要到水井去挑。
所以才会“日日照人面”。
“哦。”楚凤歌点了点头,装出一副“我早就猜到了”的模样。
随后顾旭的望向唐荟:“唐大人,您知道这宅子里的水井在什么地方吗?”
唐荟回答道:“我记得东北角的院子里有一个。”
他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不过,两位小兄弟,这回我没法跟你们一同前去了。我刚才没能通过第一关考验,想必很快就会有恶鬼来追杀我。为了保住性命,我必须得尽快前往我的避难所。”
“没关系,唐大人,”顾旭微笑着说道,“您刚才给我们提供的信息,对我们已经是极大的帮助。我们还在思考应该如何感谢您呢!”
“小兄弟太客气了,”唐荟也开始笑呵呵地说着客套话,“其实我帮助你们,不过是为了自己一点小小的私心罢了。
“近二十年来,那‘惊鸿笔’一直藏在这座宅院之中,却从未有人见识过它真正的模样。而以我自己浅薄的才学,显然也无法通过它设下的重重考验。
“所以,我只能寄希望于别人身上,希望有人能够帮助我看到‘惊鸿笔’重见天日的一天。
“小兄弟,你一定要帮助我实现这个愿望啊!”
“既然唐大人有这样的期望,那我一定会尽力而为!”顾旭目光真诚地说道。
话音落罢,两人相视一笑,看上去相得甚欢。
不过,这段对话中究竟有几句是真的,几句是假的,恐怕只有两人自己知道。
随后他们便分道扬镳。
唐荟朝西北边走,前往西北角楼。
顾旭和楚凤歌则往东北边走,去寻找谜语中提及的水井。
这时候的陆氏祖宅已经重新变得昏暗而阴冷。
顾旭不得不竭力驱动体内的真元,才能勉强抵挡住这刺骨的寒意,避免身体被完全冻僵。
他们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前行,穿过大大小小的房间和院落,最终抵达了大宅东北角一处不起眼的小院。
顾旭很快就认出来,这里是仆役们居住的地方。
而谜语中所提及的水井,就位于这座小院的角落里。
此井呈圆形。
井沿低矮,由灰色大理石堆砌而成,石头表面凹凸不平,且有淡淡的青苔的痕迹。
在这水井旁边,还有一株高大的榆树——此时它的树叶早已落光;在它的枝干上,还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而在它的树冠处,还挂着一条染血的白绫,于寒风吹拂下轻轻飘动,给这阴翳的环境又增添了几分肃杀的气氛。
“‘元宵灯会’竟然会在这地方举行?”楚凤歌环顾四周,深感不可思议,“那个姓唐的家伙不会是在忽悠我们吧?”
顾旭没有立即回答。
他把真元汇聚到指尖,幻化出一团璀璨的光芒。
借着这团光,他朝水井底下望去。
这时他发现,这井已经成了一口枯井——而在这井底下,竟有一堆白骨!
“难道当初陆家被满门抄斩的时候,那些家眷和仆役的尸体都被扔到了这口井里?”他在心里暗暗猜测道。
他试探性地将手中的花笺放在井沿上。
刹那间,不远处亮起桔红色的火光,还响起了嘈杂的吆喝声和刀剑碰撞的声音。
几秒钟之后,几个人影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仆人打扮的年轻女子——顾旭很快就认出她的身份,正是陆诗遥当年的贴身丫鬟书砚。
但她此刻的模样却惨不忍睹。
她衣衫褴褛、步履蹒跚,手上戴着镣铐,皮肤上尽是青肿,脸上也残留着泪痕。她的每一个脚印上,都留下了殷红的血迹。
从她的眼神中,顾旭看到了发自内心的愤怒,以及无能为力的绝望。
而在她的身后,还有几个士兵模样的男人——不过他们都衣着不整,脸上挂着放荡的笑容。
“这是当年事发时的影像吗……”
顾旭发现,自己仿佛变成了空气一样,可以从这些人的身体中径直穿过去,完全无法与他们相接触。
“这陆家大宅里的女人,跟外边窑子里那些残花败柳感觉就是不一样啊!”一个士兵嘿嘿笑着,目光在丫鬟书砚的身上肆无忌惮地扫来扫去,“现在要把她处死,俺还感觉怪可惜的。”
“一个丫鬟而已,爽都爽过了,没什么可惜的,”他的同伴一遍说着,一边缓缓抽出腰上的佩刀,“等待会儿进了里面的屋子,见了那些尊贵的夫人小姐们,那才叫带劲儿!”
“你们今天对我的羞辱,我都会记在心里,”这时候,书砚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开口道,“就算我死了,变成恶鬼,我也不会忘掉。”
“犯官家的奴婢,都敢来威胁我们?”那士兵伸手掐住她的下巴,恶狠狠地说道,“以你主子犯下的叛国罪,就算把你羞辱一万次,也不值得怜悯。”
“陆大人不可能叛国,”书砚淡漠地说道,“他是被冤枉的。”
“冤枉?陆家犯下的叛国罪可是铁证如山,皇帝陛下亲自裁决,你还敢说是冤枉?”
“陆大人是清白的。”书砚又把话重复了一遍,目光中没有任何神采。
“难道是你们几个刚才动作太粗暴,把这妞给弄傻了?”士兵看着同伴,呵呵笑着调侃道。
书砚没有理会他们,仍然继续道:
“倘若陆家属实冤枉,稍后我人头落处,一腔热血休半点儿沾地上,都将飞那白绫上;
“倘若陆家属实冤枉,今后六月三伏天,都将天降三尺瑞雪;
“倘若陆家属实冤枉,自今以后,这青州将大旱三年。”
那士兵没有理会她。
他“嚯”地拔出佩刀,一边继续开着粗俗的玩笑,一边挥刀向书砚的脖颈处砍去。
第九十二章 元宵灯会
那锋利的刀刃很快便斩断了书砚的脖颈。
她的脑袋落在地上,睁着眼睛,面如死灰。
但奇怪的是,她脖颈处流出的鲜血半点儿都没有沾在地上,而是全部飞到树上挂着的白绫上。
几个士兵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他们本以为,书砚不过是在说胡话罢了。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看似不切实际的誓愿,竟然会真的应验!
“难道……陆家真的是被冤枉的?”其中一个士兵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他们显然不敢接着想下去。
随后他们转身离去。
眼前发生的事情,无疑超出了他们的认知——他们需要立即去请求上官的指示。
…………
虚幻的影像很快便消失了。
顾旭站在水井边,抬头望着挂在树上的染血白绫,若有所思。
他记得陈济生曾经对他说过,每逢六月份,“沂山雪女”都会在青州府范围内掀起大规模的暴风雪,借此机会捕食人类。
他还记得陈济生说过,天行八年到天行十一年,青州府曾经发生过一场严重的旱灾,使得稻田干涸,民不聊生。
天行八年,就是青州陆氏被指控犯下叛国罪的那一年。
如果这段影像记录的,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那么丫鬟书砚当年立下的三桩誓愿,显然已经在现实之中一一应验。
“陆家的叛国罪……真是一桩冤案吗?”顾旭微微皱眉。
其实在阅读过相关的资料后,他感觉当年的案件中存在着不少疑点。
比如陆家家主、内阁首辅陆桓藏在床底下的那件明黄色袍子。
他觉得,正常情况下,一个头脑清晰的谋反者,应该不会给人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
这更像是其他人嫁祸的手段。
不过,顾旭并没有想要掺合案子、查明真相的打算。
因为陆家的叛国罪,是大齐皇帝亲自认定的。
倘若想要替陆家洗冤,那就必然会站在皇帝的对立面。
而皇帝又是大齐王朝当前明面上最强的修行者,他的实力还在国师、驱魔司司首、剑阁阁主等五位圣人之上。
跟皇帝作对,那无疑是作死行为。
顾旭只想好好活着。
但这时候,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陆氏凶宅中的一切,都是“惊鸿笔”的考验,那么它为何要让人看到这段影像?它会不会还有别的目的?
顾旭暂时不知道。
不经意间,他再次低头瞥了眼井底的枯骨——不知在那风雨飘摇的一年里,究竟有多少人像丫鬟书砚一样,怀着怨愤与屈辱,在这座宅院中凄惨地死去。
如果那些人的怨气汇聚起来,想必是一股非常可怕的力量吧!
至于他身边的楚凤歌,在看了这段影像之后,则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口中忿忿地说道:“真没想到,我们大齐的士兵,私底下竟然会做出羞辱犯官女眷和仆役这种龌龊的行为!若我看见这几个渣滓,定要用我手中的宝剑,把他们统统阉掉!”
听到他的这番话,顾旭默默心想:这楚凤歌虽然平日里有些自恋,但骨子里还挺有正义感的。
…………
在影像完完全全消失后不久,顾旭手中的花笺也突然间化作碎片。
像雪花在空中翩翩起舞,然后眨眼之间消失不见。
这时候,井边的榆树上出现了几盏造型精致的灯笼。
它们泛着绯红色的光芒,把这座阴森破落的小院染成了血色。
而在每个灯笼底下,都挂着一张纸条。
顾旭猜得到,这便是所谓的“元宵灯会”——而纸条上面的内容,应该就是他现在面临的第二关考验。
…………
顾旭记得资料上写过,在像青州陆氏这样的世家门阀里,比起正妻所生的嫡系子女,庶出子女的地位是很低下的。
他们不能登堂入室,不能出席正式场合,甚至不能与正室子女同桌吃饭。
除非他们拥有出色的修行天赋,或者是在其他方面讨得家主的欢心,否则他们的待遇并不比仆人高多少。
当陆诗遥成为“惊鸿笔”的主人之前,她也只是陆桓的一个不被看重的庶出女儿。
那时候,她虽然有着清丽的相貌、惊人的诗才,但是都因为她内向的性格、朴素的打扮、深居简出的作风,几乎不被人所察觉。
尤其是在她的母亲去世后,她更是独来独往,很少与人交流。
丫鬟书砚,可以说是她唯一的朋友。
按照陆家的规矩,作为庶出子女,陆诗遥是不被允许参与每一年的元宵诗会的。
所以,每逢元宵佳节,她就会和书砚一起来到这间偏僻的小院子,把灯笼挂在树上,互相给对方出谜语、对对联,体验“元宵灯会”的乐趣。
或许正因如此,惊鸿笔才会在这个地方,以“元宵灯会”的形式设下考验。
…………
“我应该得回答出这些灯笼底下挂着的所有题目,才能够顺利通关吧!”顾旭在心头默默猜测道。
随后他走上前去,从第一个灯笼底下,取下纸条。
只见这张纸条上写了一句上联:“古寂寞寒窗空守寡。”
同时要求答题者填写出下联。
“那纸上写了什么东西?”楚凤歌站在旁边问道。
“一句上联。”顾旭一边回答,一边把纸条递到楚凤歌手中。
楚凤歌看了一眼,想也没想,就开口说道:“这看上去很简单啊!‘古寂寞寒窗空守寡,今快乐人生把酒欢’!根本不需要动脑子就能对出来了!”
“不,”顾旭摇了摇头,“楚大人,您或许没有注意到这句上联的一个特点——从它的第二个字到最后一个字,偏旁部首都是相同的,都有一个宝盖头。它要求我们填写的下联,应该也要符合这一个特点。”
“该死的酸腐文人,竟然搞这么多讨厌的规矩!”楚凤歌骂骂咧咧,然后他转头看向顾旭,“那么你有什么想法吗?”
顾旭没有立即回答。
虽然作为穿越者,他脑海中有无数的优秀诗词作品,但对对联这种东西,还是有些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了。
不过,他虽然没有陆诗遥的才华,但他拥有【博闻强记】这样的天赋,可以像计算机算法一样,尝试用暴力破解法来解决这个对联。
比如尝试列举出某个偏旁的所有文字,再从中挑选出读起来比较合适的七个字,组成下联。
第九十三章 对联
除此之外,还可以根据文字词性再次进行筛选——例如“寂寞”二字就必须对应形容词,而“窗”就必须对应名词。
如是一来,就能大幅度减少计算量。
顾旭环顾四周,望着这寂寥破败的小院,想到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青州陆氏,心头忽然浮现出一个答案。
他从衣兜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今凄凉冷况净凋凌。”
在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后,他手中这张纸瞬间化作金色的光屑,像是夏夜的萤火虫一般,在飒飒寒风中翩翩起舞,然后消失不见。
看到这样一幕,他身边的楚凤歌愣了两秒,没想到顾旭竟然这么轻松就解决了这副对联。
楚凤歌不禁暗暗在心头吐槽:我那些下属真是太没用了,一句诗号都要花好几天才能写出来——如果他们都有顾旭这般敏捷的才思,我又何愁不能成为洛京城最耀眼的天才?
…………
与此同时,在小院里一个难以被人察觉的角落里,“惊鸿笔”的器灵正藏在一根柱子背后,悄悄地偷看顾旭对对联。
虽然她与顾旭的距离相隔很远,但是顾旭写在纸上的内容,都能够清晰地映入她的眼中。
“古寂寞寒窗空守寡”,这是陆诗遥很多年前出的上联。
而当年书砚对的下联是“今俊俏佳人伴伶仃”。
书砚这联,在意蕴上很是对称,但字词上稍逊工整——“空守寡”对“伴伶仃”,就显得有些牵强。
而顾旭这联却相反,在格律平仄上更工整,但整体含义上的对称性却要差一些。
倒也能勉强通关。
“凄凉冷况……他这说的是如今的青州陆氏吗?”头发蓬乱的小女孩双手抱着膝盖,出神地心想。
传说中,“十二名器”的器灵在认主之后,会与主人变得越来越相似。
而这个小女孩,显然也继承了陆诗遥当年喜欢发呆神游的习惯。
…………
随后,顾旭从另一个灯笼上摘下第二张纸条。
纸条上依旧写着一句上联:“凤落梧桐梧落凤”。
楚凤歌默默瞥了眼纸条上的内容,一声不吭。
写对联显然也不是他擅长的事情。
为了防止再一次在顾旭的面前丢人现眼,他决定保持沉默。
顾旭也在静静沉思。
他早就一眼看出,这句对联也不简单。
因为它是一句“回文联”,既可以顺读,也可以倒读,且内容含义保持不变。
“当年陆家小姐和她丫鬟玩的文字游戏,可真是花里胡哨啊!”顾旭在心头默默感叹。
随后他提起笔,在纸上写下答案:
“珠联璧合璧联珠。”
这张纸条很快也化作零碎的光点,消散在这昏暗的小院里。
“惊鸿笔”器灵在柱子背后眨了眨眼睛。
她没想到顾旭的速度竟然这么快。
…………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顾旭将挂在灯笼上的纸条依次摘下来,用炭笔在上头写出一句又一句下联。
尽管他平日里忙于修行,鲜少玩这些舞弄文墨的游戏。
但对对子这种东西,终究考验的是文化积累。
只要脑子里装着足够多的素材,就算写不出那种灵光一闪的绝对,也能硬凑出一句中规中矩的下联。
拥有【博闻强记】天赋的顾旭,最不缺的东西,就是知识积累。
看见上联“大木森森,松柏梧桐杨柳”,顾旭提笔写出下联“细水淼淼,溪流江河湖泊”;
看见上联“重重叠叠山,曲曲环环路”,顾旭提笔写出下联“高高下下树,叮叮咚咚泉”;
看见上联“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顾旭提笔写出下联“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
楚凤歌站在旁边,看着顾旭写出一句又一句下联,心情格外复杂。
此时此刻,他心头竟不由自主冒出一个的念头:他想请顾旭帮他写几句诗号,以供他在今后战斗的时候使用。
顾旭这家伙的文采,可比他手下那群整天混吃混喝的下属强多了——他写的诗号,肯定能让他在拔剑之前气势拉满。
不过楚凤歌很快就把这个荒诞的念头驱赶出脑海。
毕竟,他楚凤歌今后可是要做天下第一的人物,而顾旭将会是他不可忽视的对手。
若让竞争对手帮忙写诗号,那岂不是意味着向对方认输?
楚凤歌就算死,就算被人一剑砍掉脑袋,也绝对不会做出这种倒戈卸甲的事情。
…………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之间,挂在树上的灯笼只剩下一盏。
顾旭深吸一口气,从这盏灯笼上取下最后一张纸条。
“让我来看看这压轴的一联是什么。”
他展开纸条,只见上面简洁地写了五个字:
“烟锁池塘柳。”
楚凤歌也凑过脑袋看了一眼,感觉有些意外。
他以为这,压轴的对联应该是最复杂最难对的。
没想到竟然如此容易。
“顾贤弟,你觉得‘雾笼远山花’怎么样?”他忍不住开口道。
难得有机会能在顾旭面前露一手。楚凤歌可不会轻易放过。
但顾旭却轻轻摇了摇头。
“楚大人,其实这对联,远远没有您想的那么简单,”顾旭微微笑道,“在我看来,它应该是今天所有对联中最难的。”
“最难的?”楚凤歌有些不太相信。
“您或许没有发现,这五个字中,分别含有五行‘金’、‘木’、‘水’、‘火’、‘土’。我们对出的下联,也同样符合这样的要求。”
楚凤歌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顾旭也同样陷入沉思。
在他的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上百个包含“金”、“木”、“水”、“火”、“土”的常用字,并根据词性要求,迅速排列组合。
然后他又果断排除了作为理工科学生最容易想到的“钾沾烧杯壁”、“钠沾烧杯壁”等等。
不知不觉间,他感觉自己晋入了某种玄妙的状态,仿佛灵魂飘出躯壳,行走于文字的殿堂中,看到文字勾勒出画面,画面中又显现出文字……
最终他提笔在纸上写道:
“泪销枯坟灰。”
白纸化作点点荧光,消散于黑暗之中。
…………
“惊鸿笔”器灵从柱子背后缓缓起身。
顾旭在纸上写出的每一句下联,她都看在眼里。
这句“烟锁池塘柳”,是很多年前她给修行者们设下的难题,整个大齐王朝无数青年才俊都对它束手无策。
陆诗遥当年给出的下联,是“秋镶涧壁枫”。
上下联一春一秋,虚实结合,前者清幽淡雅,后者醇厚深雅。
可谓对仗工整,意境相谐,极具才气。
而顾旭这句“泪销枯坟灰”,意境与上联简直相去甚远。
但当看到这句话时,器灵却不禁想起那片埋葬陆家人尸骸的荒凉坟地,眼角泛起晶莹的泪光。
PS:“烟锁池塘柳”目前已经有很多版本的下联。本文提到的“秋镶涧壁枫”是邓曦泽所写;“泪销枯坟灰”则是布丁原创的——这句意境和文采远远比不上像“桃燃锦江堤”、“灯镌河坝松”这些经典名对,不过个人感觉在本书剧情里,却应该比较贴切。
第九十四章 钦差令牌
寒风在陆家大宅里肆虐穿行,雪花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落。
乌云沉重地压向地面,使得宅中环境愈显晦暗。
房屋被寒霜覆盖,在风的压力下倾斜、呻吟。一切都在弯折、颤抖、蜷缩,发出惨烈的哀鸣。
此时此刻,驱魔司前镇抚使唐荟正行走在狭窄的走廊之中。
因为他在这座宅子里待了十五年,所以他对这里面的环境极为熟悉——就算这大宅错综复杂,房间庭院不计其数,游廊走道蜿蜒曲折,他也能每一个岔路口迅速找到正确的方向。
就在这时候,黑暗之中悄无声息出现了数十个模糊的身影。
凭借第五境修士的强悍神识,唐荟能够轻而易举地看清楚它们的模样。
它们都是鬼差打扮的恶鬼。
皮肤青绿,体型庞大。
头上戴着软翅纱帽,身上穿着血迹斑斑的圆领半长衫,脚下踏着歪头皂鞋,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瞪着一双圆眼睛。
它们手中拿着冰霜凝成的锁链,还有血液结成的小刀。
这无疑是一副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
正常来讲,被它们撞上的人,都会被用锁链绑到冰柱上,遭受痛苦的折磨。
但是唐荟的心头却一点也不慌张。
他从容一笑,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由黄铜制成的令牌——
其正面用正楷字体刻着“大齐钦差令”几个字,背面则雕刻着一条五爪金龙,周围饰有云纹,看上去格外精致。
这一瞬间,令牌上迸发出耀眼的金光。
随后,黑暗中隐约响起雷鸣之声,并浮现出金龙与祥云的幻影——在这阴森恐怖的地方,显得神圣而尊贵,能够让人内心深处情不自禁冒出想要对其顶礼膜拜的冲动。
看到这一幕后,那些体型庞大、鬼差模样的鬼怪突然在原地愣了一瞬,接着转身远去,一刻也没有在唐荟附近停留。
似乎那些五爪金龙的幻像,令它们格外忌惮。
唐荟笑了笑,继续前进。
这张皇帝陛下亲手给他的钦差令牌,已经在这座可怕的鬼宅中庇护了他十五年——就算遇到可怕的恶鬼,也能使他安然无恙。
“或许……我很快就有机会离开这座凶宅了吧!”唐荟默默地在心头想道。
他只希望,那个文采出众的青衫少年能够顺利地通过下来的两个考验,让那神奇的惊鸿笔重现世间。
这样一来,他十五年的蛰伏就不会白费。他付出的一切努力,都终将获得可观的回报。
…………
与此同时。
陆家大宅西北角仆役小院。
当顾旭写完最后一句对联后,挂在大榆树上的灯笼全都消失不见;而这座被血红色光芒映照的小院,也瞬间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顾旭明白,自己已经顺利地通过了“惊鸿笔”设下的第二个考验。
“现在我写了诗,也写了对联,等到了第三个考验,又会被要求写什么呢?”他在心头暗暗猜测道,“莫非是要填词?或是要猜谜?”
旁边的楚凤歌神色则有些恍惚。
他没想到,顾旭竟然如此轻松地就通过了两个关卡。
“唉,难怪司首大人非要指名道姓地让顾旭这家伙来解决陆氏凶宅这个案件,”他想,“他这玩弄文字的能力,恐怕连那些金榜题名的士子们都不一定比得过。”
只不过,顾旭表现得越优秀,楚凤歌内心就越焦虑。
毕竟,这意味着他今后做天下第一的难度又增加了不少。
要知道,名器的主人往往拥有跨境界作战的能力。
倘若顾旭能够连续通过三个考核,成为“惊鸿笔”的新主人,再配上他那远超常人的修行天赋——说不定再过几个月,楚凤歌就打不过他了。
“如果我也能够搞到一件名器就好了……”楚凤歌不禁长叹一声。
这时候,他脑子里冒出了“夜闯大齐皇宫盗窃泰阿剑”、“一人一马独闯西北蛮族营地抢劫招神鼓”、“找襄阳陈氏家主长期借用圣言薄”等一系列极为不靠谱的计划。
…………
正当楚凤歌陷入遐想之际,“惊鸿笔”的器灵——那个头发蓬乱的小女孩,再一次踏着地上的霜雪,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她抬起头,看着顾旭。
发丝挡住了她的大半边脸,使得顾旭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三个成功通过前两关考验的人,”小女孩用空灵淡漠的声音对顾旭说道,“不过,你写的诗词要比另外两个人更好。”
看来另外两个人都在第三关考验中失败了。
通常说,压轴的都是重头戏。这第三个关卡估计难度不小,我一定要慎重对待。
顾旭心里暗暗想道。
然后他对小女孩开口问道:“可以把第三个考验的线索给我吗?”
小女孩没有立即回答,也没有递给他新的花笺。
她弯下腰,从脚边捡起一根枯树枝,在冰霜凝结的地面上,快速地画了一朵雪花的图案。
“这就是线索,”她淡淡道,“我会在目的地等你。”
话音落罢,她便离开小院,很快就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
楚凤歌看着地上的雪花,感到有些头疼:“这该死的丫头,从来不会好好说人话,整天就让我们猜各式各样的谜语,真是令人心烦。”
顾旭笑了笑,回应道:“楚大人,其实这一次的谜语应该是最简单的了。”
“最简单?”楚凤歌微微眯起眼睛,显然不太相信顾旭说的话,“她画在地上的是一朵雪花。可现在整座宅院里都是冰雪。谁晓得她说的‘目的地’究竟是什么地方。”
“我想,既然‘惊鸿笔’器灵提出这个要求,那么这个雪花的图案,或许指代的不是真实的雪,而是某个特殊的地名,”顾旭解释道,“而整个陆家大宅里唯一一处与‘雪’有关的地方,就是陆诗遥当年居住的‘素雪苑’。”
“那我们就尽快出发吧,不要再耽搁时间了。”
此时此刻,在解谜方面,楚凤歌已经完完全全地信任顾旭给出的答案,根本不再有丝毫的质疑。
第九十五章 素雪苑
素雪苑位于陆氏大宅西侧。
从东北角的仆役小院前往那里,需要穿过大半个宅院,途径众多亭台楼阁、庭院廊桥。
所幸顾旭拥有“博闻强记”的天赋。
在他阅读陆氏旧宅相关资料的时候,就早已把它的平面图完完全全地印刻在脑子里,使得他能够在这迷宫一样的建筑群中轻松地辨识方向。
楚凤歌则糊里糊涂地跟在他身后,根本记不住自己拐过几道弯,走过几道门。
按照他的习惯,只要有别人带路,他就不会自己记路。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天空中一片昏暗,不见星月。
顾旭一边走着,一边用脉搏和呼吸估算着时间。
现在陆宅中寂静无声,看不见任何人影或是鬼影。
但是,如果他无法在一刻钟的时间内赶到目的地,很可能就会遭遇楚凤歌所说的那些体型庞大、鬼差模样的恶鬼。
大约十分钟后,顾旭和楚凤歌抵达了“素雪苑”所在的位置。
根据资料里的描述,顾旭记得这“素雪苑”位于池塘之畔,是一座由水榭、小亭子、曲廊和石桥所构成的建筑群。
每逢夏季,塘中荷花盛开,清香沁人;到了冬季,则是水面结冰,雪落长桥,一片银装素裹。
但现在,昔日的美景早已不复存在。
整座建筑物都被染血的寒霜所覆盖。
在顾旭的脚边,时常会出现被封冻在冰霜里的骸骨,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现在我们已经提前抵达了目的地,”顾旭默默心想,“接下来,需要进入这破败的建筑,寻找到‘惊鸿笔’的器灵。”
他取出衣兜里的符篆,将其检查了一遍,确认一张没少,便带头踏上九曲石桥,带头朝着“素雪苑”走去。
楚凤歌紧随其后。
不过,刚走几步,顾旭心头产生了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他隐隐听到自己身边有轻微的呼吸声,还有冰凉的气息吹拂着他的发丝,就好像他在与人并肩行走一样。
然而他的侧边空无一人。
楚凤歌在他身后五步远的位置。
按照顾旭过往的习惯,当他遇到这种诡异的情况的时候,通常会二话不说先扔一沓杀鬼符。
但是今天的情况要比以往复杂得多。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顾旭决定先不动声色,谨慎观察。
两人很快走到长桥尽头。
素雪苑的主体建筑有一半架设在池中,四面有窗,亦有抄手游廊,门外有山石点缀。
在它的门上,挂着一块摇摇欲坠的牌匾,上头写着“素雪冰心”四个清秀隽雅的字。
而就在这时候,顾旭的脚上再度传来一阵异样的感觉——他的右脚仿佛被绳索缚住,无法再往前行进半步。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脚边竟然趴着一个肢体残缺不全的人。
这人面朝下倒在雪地里,早已失去了双腿;其躯干被冰锥贯穿,脖子上还拴着一条冰霜凝固而成的锁链。
他伸出一只像骷髅一样干瘦的手,抓住顾旭的脚踝,口中喃喃道:“救救我……救救我……”
顾旭没有理会他。
他提起脚,轻松挣脱,然后继续前行。
随后顾旭和楚凤歌终于踏上台阶,来到“素雪苑”主体建筑的大门前。
顾旭注意到,这座建筑的大门已经被寒冰制成的锁链紧紧锁住。
“我们需要如何进去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伸出手,尝试敲门。
就在他的手接触到大门的一瞬间,寒冰锁链突然融化了,化作了冰冷的雪水,沿着台阶徐徐淌下。
随后,大门发出“嘎吱”的响声,缓缓敞开。
屋内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楚。
正当顾旭尝试用真元的光芒照亮视野的时候,凄婉的洞箫声再一次响起。
这声音深沉忧郁,像是一条泪水汇成的小溪,在黑夜里孤寂地流淌。
顾旭微微眯起眼睛。
此时此刻,他清晰地感觉到,箫声的源头离自己非常近。
就好像正是这座建筑里面传出来一样。
…………
就在几分钟前,唐荟也借助自己的“钦差令牌”,安然无恙地抵达了西北角楼的那处避难所。
这座角楼被一个金色的光罩覆盖。
外边的冰雪、寒风、黑暗,都无法侵入其中。
偶尔有几只身形庞大、面目狰狞的鬼怪从角楼旁边路过。
但是,当它们看到这座金光耀眼的角楼时,它们立即会掉头就走,选择远远地避开。
唐荟穿过光罩,推开大门,径直走入角楼之中。
“唐大人,您回来啦!”
唐荟刚一进门,就有很多人围上来,跟他热情地打招呼。
这些人中,既有他当年带来抄家的下属,也有很多后来尝试破案、却在考验中失败的驱魔司修士。
他们为了躲避鬼怪的追杀和寒风的侵袭,纷纷来到了西北角楼的这座避难所。
唐荟作为避难所的创建者,显然在这群人中间拥有极高的威望。
众人都把唐荟视作救命恩人。
而唐荟勤俭谦恭的君子作风,也令他们深深敬佩。
只见唐荟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毫无架子地跟这些人嘘寒问暖。
“我想,或许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离开这座可怕的大宅了。”他不经意地说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重磅消息。
“离开这里?”众人瞪大眼睛,“唐大人,您没有开玩笑吧?”
“你们觉得我会像拿这种大事情开玩笑的人吗?”唐荟的笑容和蔼而自信,似乎有一种令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的魔力。
这时候,洞箫声忽然响起。
这声音从黑暗中飘来,宛若女子的哭泣。
在场众人都已经在这陆氏凶宅了待了很长时间,自然明白这是凶宅场景即将发生变化的征兆。
“我有点累,先上去休息了。”唐荟对众人说道。
随后,他便沿着楼梯朝楼顶走去。
因为唐荟在避难所里地位和威望最高,所以在这楼顶,他有一件独属于自己的房间。
这房间里的一切物品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没有半点儿灰尘,充满了强迫症的气息。
唐荟深吸一口气,缓缓在一把陈旧的木椅上坐下。
现在,他的计划已经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绝不容许有丝毫的失误。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看到自己对面的墙壁上,有一只蜘蛛正在结网。
他胸腔中顿时涌起一阵烦躁的心情。
他挥了挥手。
那蜘蛛瞬间落到了他的手中。
“有没有人教过你,擅自闯入别人的房间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他对蜘蛛说道。
蜘蛛在他手中无助地挣扎。
“现在知道错,也没用了,”唐荟呵呵笑道,“做错事,就应该受到惩罚。”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蜘蛛的八条腿依次扯了下来,然后把它捏成了糨糊。
第九十六章 陆诗遥的心情卡片
当洞箫声响起的时候,陆氏大宅中的黑暗与寒风一同褪去。
混杂着鲜血的寒霜尽数消融。
门窗、墙壁、走廊、家具……一切都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这时顾旭抬起头,发现遮挡天穹的云翳也也消失了,露出渺远的夜空和璀璨的星河。
借着苍白色的星光,顾旭大致看清了“素雪苑”屋内的陈设。
其窗边设有桌案,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墙边的书架上更是摆满陈旧的书籍。
窗上挂着青碧轻纱。
隔着轻纱,隐约能窥见水塘和九曲石桥。
不见富丽堂皇,只有书香质朴、清幽雅致。
“不愧是‘素雪仙子’的住所,”顾旭在心头评价道,“倘若是在荷花盛开的夏季,这里看上去恐怕就跟仙境一样。”
然而,在这间屋子里,他却并没有找到“惊鸿笔”器灵的身影。
“那个小女孩说过,她会在目的地等我们,”顾旭默默心想,“难不成我们需要达到某种条件后,她才会现身?
“或者,藏在这间屋子里的,并不是器灵,而是‘惊鸿笔’的本体?”
他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随后他走进屋子,开始寻找线索。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墙壁上的一张肖像画上——那是一张线条细腻、色彩柔美的工笔画,画的是一个衣着朴素、笑容温婉的女子。
因为顾旭早已把所有跟青州陆氏有关的资料牢记于心,所以他很轻松就认出,这个女子正是陆桓的侍妾、陆诗遥的生母。
顾旭记得资料里提到过,陆诗遥在母亲死后,一直沉静少言、郁郁寡欢;而在这间屋子里,她又把母亲的肖像挂在如此显眼的位置。
“看来这位陆家小姐与母亲的感情非常深厚啊!”
接着,顾旭走到木制的书桌旁边。
在这张满是灰尘的桌上,有一张泛黄的宣纸,纸上用秀气的簪花小楷写着半首《清平乐》。
其内容如下:
“寒雨初霁,黄花碎满地。
“芳菲散尽残照里,不复旧时旖旎。”
只有上阙,没有下阕。
而且最后几个字写得有些潦草——似乎那位作者写到一半,就被人强行打断了一样。
当顾旭读完这半首《清平乐》时,只觉得一股悲凉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看到了当年青州陆氏大厦倾倒时的画面。
如果说“悲剧”就是把美好撕碎了给人看,那么这半首词无疑很符合所谓的悲剧美感,也很符合陆诗遥“忧郁的婉约派诗人”人设。
“‘惊鸿笔’器灵设下的第三个考验,会不会是让我把这首词补全?”顾旭微微眯起眼睛,如是猜测,“按照那支笔的文艺青年脾性,倒确实可能提出这样要求。”
只不过,顾旭脑子里虽然装着无数优秀诗词,但是补全别人的作品,对他来说难度可不小。
“这简直就是在为难文抄公。”他心里吐槽道。
…………
顾旭并没有急着填词。
他打算静下心来,再多搜集一些线索。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书桌的抽屉,发现里面零零散散摆放着无数张颜色各异的花笺,上头都有着娟秀的字迹。
他从中随意取出一张花笺,仔细阅读。
只见上头写着:
“兴德三十九年二月初八。今天天色阴沉,下着小雨。我在院门旁边的灌木丛里发现了一只小猫。它腿上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喵呜叫着,像是在哭泣。我想它一定非常痛苦。
“我去家族的药房拿了些草药和纱布,替它包扎伤口。小喵刚开始很不听话,一直在乱动,但当我把它的毛理顺后,它就渐渐安静下来。希望它的伤能早日恢复吧!
“不过,这天晚上,我偷拿家里草药的事被周姨娘发现了。她把我狠狠训斥了一顿,而且不准我吃晚饭。我的肚子现在饿得咕咕叫。唉,早知道我就把中午的饭菜偷偷藏一些在屋子里了。”
……
顾旭记得,陆诗遥死于天行八年,享年十八岁——以此推算,兴德三十九年时,她只是个九岁的小姑娘。
那时候她的母亲刚刚逝世,正是她在陆宅中处境最为艰难的时刻。
顾旭轻轻叹了口气,又从抽屉里取出另一张花笺。
……
“天行元年四月十八。在这个家族里,跟人打交道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由于我一向记不清人脸,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把人的面孔跟名字匹配起来,所以我经常因此在别人面前出丑,受到长辈的责骂。
“今天,父亲大人的两位同僚来陆府拜访。由于我不小心把吏部尚书邹大人认成了户部侍郎卫大人,惹得父亲很不开心。
“另外,邹大人临走时送给我了一盒点心,我愉快地收下了。毕竟我一直很喜欢吃点心。
“但是,父亲却说我‘很不懂事’,要求我必须再三推辞,这才符合人际交往的礼仪。
“唉,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为何会如此复杂?简单直接一点不好吗?”
……
看完这张花笺上的内容后,顾旭不禁心想:我一直以为这位陆小姐是个清冷高傲的才女,没想到她不仅是个社交恐惧症,还是个脸盲。
然后他又从抽屉里掏出第三张花笺。
……
“天行二年正月十四。今天是母亲逝世的三周年。整个陆家只有我记得这个日子。所以我为母亲画了一张画像,将其挂在墙上。
“虽然我的日子很孤独,但我相信母亲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保佑着我。”
……
“天行四年正月十五。今年陆家的元宵灯会,我依旧没有资格参加。但是,有书砚陪着我,在那偏僻的小院里挂灯笼,猜灯谜,我很开心。
“和一个朋友在一起过节,要比跟一大群人一起折腾各种繁复的礼节、说一堆无聊的客套话有趣多了。”
……
“天行四年六月廿八。今天,我在窗前发现了一只死去的蝴蝶。它的翅膀被雨水打湿,看上去很是凄惨。我把它葬在屋后的假山边,为它写了一首诗,然后用树枝为它搭了一座简单的墓碑。
“书砚觉得我太过感物伤情。我告诉她,这只默默无闻死去的蝴蝶让我想到了母亲,想到了自己。”
………
“天行五年腊月初三。我顺利通过考验,成了‘惊鸿笔’的主人。父亲专门为我举办宴会,邀请各路宾客前来参与;陆夫人、骆姨娘、周姨娘、武姨娘……也纷纷热情地来祝贺我,并送了我很多点心作为礼物。
“但我并不开心。因为母亲终究没法亲眼看到她女儿出人头地的一天。”
……
“天行六年正月初六。我成功晋入第三境,获得神通‘慧眼’。凭借这个神通,我能够辨认周围的人是否在说谎,能够看到每个人与我接触是否出于真心,也能看到每个人做过的善行和恶事。
“书砚认为我的神通很鸡肋,对于修行没有太多帮助。
“但是我却借助这个神通,看清了这个肮脏虚伪的世界。
“比方说,我父亲在各个小妾面前说的‘你是我最钟意的人’,没有一句是真话;再比如,我父亲那个名叫唐荟的学生,尽管表面上是个谦谦君子,但私底下却性格暴虐,经常殴打妻子和孩子……”
……
“天行八年十月十三。我父亲因犯下叛国罪,即将被诛九族。所有人都认为,他与西北蛮族暗中勾结,意图谋反。
“但父亲却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事实上,他是因为无意中发现了皇上的一个秘密,触怒了皇上,使得皇上非杀他不可。
“凭借‘慧眼’神通,我推断出他没有撒谎。
“至于皇上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他打死都不肯告诉我。”
……
“天行九年正月十八。没想到人死后,竟能以这种神奇的方式拥有第二次生命。
“但我很饿。我想吃点心。
“不,我想要灵魂。
“我想要人类的灵魂。”
……
“天行十八年五月初六。阿鸿说,这一辈的年轻人太差劲了。她设下的考验,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通过。
“我告诉她,不必着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
“天行二十三年十月廿六。今天,陆宅里来了一个名叫‘长生公子’的少年。
“阿鸿说他长得非常英俊帅气。
“但我一向认不清人脸,不知道他长得究竟好不好看,只知道他的诗写得很好。
“在诗会后,我很想跟他聊聊,他为何能写出如此激昂豪迈的诗句。只可惜,我从未有过主动跟一个陌生男孩子打招呼的勇气。”
……
读到这里,顾旭深吸一口气,把花笺放回抽屉。
此刻“素雪苑”里,碧纱橱无风自动,仿若有人。
第九十七章 雪女的诞生
在进入陆氏凶宅之前,顾旭曾经做过一个猜测。
他认为,那凶名赫赫的恶鬼“沂山雪女”,是陆家小姐陆诗遥的亡魂所化。
毕竟,司首大人说过,雪女的“霜蚀”诅咒能够在陆家大宅中找到破解的办法——这无疑便证明,沂山雪女与青州陆氏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陆诗遥的雅号叫做“素雪仙子”,住在“素雪斋”,显然是与雪最有缘分的女子。
但此时此刻,在读完抽屉里这些五颜六色的花笺后,顾旭心头的想法却发生了动摇。
如果这些花笺上的内容都是真的,并且都是由陆诗遥亲自所写,而非别人伪造。
那么陆诗遥的亡魂很可能还待在这座宅院之中,甚至可能一直跟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参加每一关考验。
想到刚才自己耳边那若有若无的、寻不到源头的呼吸声,顾旭不禁心头微凛。
“被一个看不见的女鬼一路尾随,真是令人不寒而栗啊,”他默默感叹道,“最关键的是,她还以人类的灵魂作为食物。
“我想……说不定在我踏入陆宅的一瞬间,就已经被她当成了盘中美餐。这三个考验,是她对食材的精挑细选;而这‘素雪斋’,就是她进食的地方。”
想到这里,顾旭伸手紧紧抓住衣兜里的“破空珠”和“神机令牌”,准备一旦有变故发生,就捏碎“破空珠”逃跑,同时向司首大人求救。
而与此同时,顾旭的心头还冒出许许多多的疑问。
“既然如此,那么那个‘沂山雪女’究竟又是什么人所化?
“另外,大齐皇帝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为了这个秘密,他竟不惜代价与世家门阀撕破脸皮,要把青州陆氏诛杀九族?
“……”
就在这时候,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淡漠空灵的声音:“你看上去似乎很紧张的样子。”
顾旭立即转过身。
只见那个头发蓬乱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在清冷星光的照耀下,她的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
正是“惊鸿笔”的器灵。
“放心,我家小姐不会吃了你的,”看见顾旭警惕的眼神,器灵接着说道,“虽然在死而复生后,她需要用人族的魂魄来维系自己的神魂和理智,不过,拥有‘慧眼’神通的她,宁愿自己挨饿,也绝不会伤害一个无辜的灵魂。”
顾旭半信半疑,依旧没有放下戒备。
从那些花笺中,顾旭能够看得出来,当年的陆诗遥是一个善良且感性的女孩——她会为一只小猫包扎伤口,也会为一只蝴蝶伤感流泪。
但是,这世间的一切妖魔鬼怪,都是阴煞之气孕育的产物。
在阴煞之气的侵袭之下,亡魂的理性与善念都会化为乌有,最终将会只剩下怨恨,在本能的支配下猎食人类。
顾旭并不认为陆诗遥能够在阴气侵蚀之下坚守住自我。
“你家小姐也在这里?”他沉默片刻,开口向“惊鸿笔”的器灵问道。
听到他的话,器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十五年前,她就早已抛下俗世里的一切羁绊,化身为沂山之上的神女,”器灵淡淡回答道,“现在留在我身边的,是她的最后一丝人性,以及复仇的执念。”
“沂山雪女?”顾旭轻声问道。
“是的,”器灵回答道,“这个世间有太多的肮脏污秽,总会令小姐感到痛苦。唯有那宁静无垢、无人打扰的雪山之巅,才是真正适合她居住的地方。”
在器灵说话的时候,屋内碧纱橱的青白色纱帐轻轻飘动,似乎在对器灵的话语表示赞认同。
“另外,我家小姐还让我转告你一件事情,”器灵停顿片刻后,又继续开口说道,“今天的第三个考验,你已经顺利通过。”
“我什么都没做,怎么就已经通过考验了?”听到器灵的这句话,顾旭感到很是诧异。
要知道,在刚才的几分钟里,他还在努力冥思苦想,要如何把桌上的那半首《清平乐》补全。
器灵呵呵一笑,说道:“长生公子,难道你以为,我在这座古宅里设下三个考验,仅仅只是为了寻找一个才华横溢的新主人?”
因为她的声音太过于冰冷空洞,她的笑声听起来也像是泉水在冰棱之间涌动,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那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顾旭微微眯起眼睛,问道。
“我想为小姐寻找到一个能够帮助她实现心愿的人。”器灵抬起头来,正视着顾旭。
她蓬乱的黑发缓缓滑向两边。
顾旭终于看清楚了她那双黝黑深邃仿佛窟窿一样的眼睛。
“她的心愿?”
“你想知道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吗?”她前进两步,语调渐渐提高,“你想知道青州陆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你想知道那句‘地狱无门’究竟是什么含义吗?”
“我确实很好奇。”顾旭回答道。
“请坐。”
器灵突然消失在原地,然后出现在他的另一侧,把书桌旁边的木椅拖到他的面前。
“多谢。”顾旭坐到椅子上。
随后,屋子的墙壁上出现了黑白二色、宛如水墨一样的动态影像,演绎出“惊鸿笔”器灵记忆中的往事。
只听见她淡淡叙述道:
“十五年前,因为内阁首辅陆桓发现了大齐皇帝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被大齐皇帝扣上叛国罪名,亲自擒拿,处以死刑。
“青州陆氏乃仙人后裔,修行天赋远超常人,对付这样的家族自然要斩草除根,否则后患无穷。
“所以,皇帝任命唐荟为钦差大臣,派他前去青州陆府,抄其家产,诛其亲眷。
“或许你已经猜到,唐荟这人,其实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表面上对陆桓和陆家人谦恭有礼,但内心深处却对陆家、乃至于所有世家门阀都怀着深深的嫉妒与恶意。
“不论是陆府内部的制式兵器,还是陆桓床底下的明黄色袍子,都曾是唐荟在揣测皇帝的心思后,借着陆桓对他的信任,偷偷放进去的。
“当时,唐荟启用青州府大阵,封锁空间,防止陆府中人逃跑;又借助钦差令牌上刻着的‘锁元阵’,禁锢了陆家人的修为。
“由于陆桓本人和陆家的强者都被已经被皇帝亲自带人解决,此时陆府中剩下的人主要是老人、孩子、妇女、仆役等。所以唐荟轻而易举地就将他们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中。
“自那之后,整座陆府就成了唐荟与他的下属肆意妄为的猎场。
“在唐荟的指使下,他的下属们把杀人视作游戏,看谁杀的人最多,杀人的手段最‘有趣’。
“剥皮、凌迟、烹煮、抽肠……种种酷刑层出不穷。
“而陆家的女性,则更是反复遭到他们的凌辱。包括陆夫人、陆桓的所有妾侍、丫鬟书砚、当年替小姐做点心的那个嬷嬷……都受到了地狱般的虐待。
“至于诗遥小姐……则被唐荟废掉修为、灌了哑药,送去京城教坊司。
“小姐以前曾经拒绝过唐荟的求亲,令他怀恨在心,因此唐荟很希望看到仙女坠落凡尘、遭受蹂躏的一幕。
“但以小姐的自尊心,她宁死也不愿意受到这样的侮辱。
“于是,当马车途经沂山的时候,她趁着押送士兵不注意,纵身跳下了山崖。”
第九十八章 诅咒破解之法
“我并不知道诗遥小姐在沂山的山崖底下经历了什么,”器灵继续用平淡的语气叙述道,“我只知道,一天过后,她在极致的痛苦之中吸纳了大量的阴死之气,从此化身为沂山雪女,掌控着至寒至冷的冰霜之力。
“在那之后,她回到青州,发现她的亲人、以及曾经施恩于她的人,都已经饱受虐待、凄惨死去。
“不知你对神话传说是否有了解——在阳间伤人肢体者、奸盗杀生者、仗势欺人者、见利忘义者、恩将仇报者、冷血残酷者等等,死后都会进入到第二阎罗殿的‘寒冰地狱’,遭受酷寒与冰霜的惩罚。
“于是,小姐怀着愤怒与仇恨,借助‘惊鸿笔’与冰霜之力,把整座陆府变成一座‘寒冰地狱’。她要让那群奸掳烧杀的恶徒付出代价。
“这就是所谓‘地狱无门休咎自取’。
“而三天之后,小姐的丫鬟书砚,也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在死后化身为旱魃,给整个青州府带来三年大旱。
“但是,恶首唐荟和他的一些下属却借着‘钦差令牌’力量,逃脱了寒冰地狱的惩罚。
“虽然他们无法离开陆府的范围,但是他们却在西北角楼建起了一座避难所。
“因为‘钦差令牌’的存在,小姐与我的力量都无法进入那座避难所里面。
“与此同时,随着时间的流逝,诗遥小姐身上属于人类的情绪正在渐渐消失。她变得越来越像一位司掌冰雪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祇。
“她害怕自己忘记仇恨,最终让那些恶徒逃脱应有的惩罚。
“所以,她把我和她的最后一丝人性留在这座废弃的宅院里,等待着一个能够帮助她实现愿望的有缘人的到来。”
顾旭一边听着器灵的叙述,一边默默分析她的这些话究竟是真是假。
“我有一个疑问,”他沉思片刻,开口道,“为何你家小姐要把你留在这里,而不把你带去沂山?”
器灵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黯然地说道:“一个死去的人,没法再做名器的主人;而没有主人的名器,也没法发挥出真正的力量。小姐不希望我为了帮助她,而被永久地埋没。她希望我今后还能再有绽放光芒的时刻。”
听到这话,顾旭从衣兜里掏出一枚铜币,在手心里转了几圈,同时默念着“上苍”的名讳,接着悄悄瞥了一眼。
正面朝上。
这说明,器灵并没有撒谎。
顾旭接着问:“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陆小姐在化身雪女后,拥有第六境的实力;而你也是大名鼎鼎的‘十二名器’之一。那‘钦差令牌’究竟有何能耐,能够把你们挡在避难所之外?”
器灵回答:“因为那‘钦差令牌’是皇帝用‘泰阿剑’亲自雕刻的。泰阿剑是天下兵器之首,对于亡魂与天下法宝——包括其他无主的名器,都有极大的克制效果。”
“我只是个弱小的第二境修士,在这种事情上,恐怕帮不上你们吧?”顾旭试探性地问道。
“你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器灵回答,“你只需要成为‘惊鸿笔’的新主人,并跨过避难所的那道屏障。剩下的事情,我和小姐会自己处理。”
“为什么选择我?”顾旭接着问,“我想,在我之前,想必有许许多多修士也能够做到这件事情。”
“名器择主,可不是一件随意的事情,”器灵冷笑一声,“你以为,陆宅里的这三个考验,真是随随便便设置的吗?”
她停顿片刻,接着说道:“比如,‘百花诗社’那个考验,就借助了小姐的‘慧眼’神通——它不仅仅能考察修士的才华,也能考察他们的心性。
“一个表里不一的人,是无法在‘百花诗社’上顺利写出一首诗的。
“就像唐荟,他虽然抽到了‘花中君子’兰花的签条,但是由于他本质上是个卑鄙小人——哪怕他当年考起过进士,才学斐然,他也没法成功写出一首兰花诗。”
难怪。
顾旭心头默默想道。
他之前早就怀疑过,“百花诗社”上的花名签和诗,跟每个人的性格和命运都有极大的关联。
现在器灵的这番话,无疑证实了这个猜测。
随后,顾旭又提出了一个他一直非常好奇的问题:“那么第三个考验又是什么呢?为何我什么都没有做,就直接通过了?”
“因为小姐告诉我,你是所有修士里,唯一一个不是为了自身名利进入这座废弃宅院的,”器灵淡淡回答道,“小姐欣赏纯粹干净的人,我也一样。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太多人都已经陷身名利的淤泥之中,不能自拔。”
“陆小姐或许看错人了,”顾旭自嘲一笑,“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个俗人,从不觉得自己有多么高尚。我来到这座宅子里,其实也只是想找陆小姐讨要一下‘霜蚀’诅咒的破解之法。”
“‘霜蚀’诅咒的破解之法?你要那东西做什么?”器灵显然没想到顾旭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并不是因为这个要求很高。
而是因为,相比成为“惊鸿笔”的新主人,这个要求显得太过于微不足道。
顾旭从座位上站起身,清了清嗓子,说道:“我的上司为了替我治病,去沂山上摘了一支雪参。在此过程中,他中了‘霜蚀’诅咒,健康情形每况愈下。
“但不管怎样,他做这件事情,终究是为了我。如果他的行为触怒了陆小姐,我为他深感抱歉。
“我相信,陆小姐是一个单纯善良、品性美好的女子。我恳求陆小姐能高抬贵手,宽恕一位因怜惜后辈而犯下过错的长者,给予他‘霜融’法术,解除他身上的痛苦。”
话音落罢,他便双手抱拳,朝“惊鸿笔”器灵、以及那无风自动的碧纱橱躬身行礼。
器灵沉默地站在原地,似乎拿不定主意。
就在这时候,一张淡紫色的花笺凭空出现在半空中,然后轻轻飘落在顾旭的脚边。
顾旭拾起花笺,仔细阅读。
只见纸上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
“抱歉,公子。本体的脾气不太好,一向讨厌擅闯沂山的不速之客,伤到了公子的长辈,还请公子谅解。
“‘霜蚀’法术的破解之法,已经写在这张纸的背面。请公子务必收下。
“陆诗遥,谨上。”
第九十九章 惊鸿笔现世
在读完这段话后,顾旭把花笺翻到背面,果然看到一段简短的咒文。
“这是真的‘霜融’之术吗?”
他再次掏出铜币,尝试通过占卜的方式,验证这段咒文的真假。
铜币正面朝上。
这说明,陆诗遥并没有骗他。
他来到这陆氏凶宅最重要的目的,此刻已经达成。
但顾旭仍然在犹豫。
他仍然在心头默默地权衡着利弊得失。
如果他选择帮助陆诗遥完成复仇的愿望,那么他将成为“惊鸿笔”的新主人;但与此同时,他也将与唐荟正面为敌。
资料里曾经记录过,唐荟十五年前是一个初入第五境的修士。
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必他的修为又提高了不少。
另外,唐荟的手中还握着一块大齐皇帝亲自雕刻“钦差令牌”——倘若对唐荟出手,说不定会被皇帝察觉到。
尽管在情感上,顾旭很同情陆诗遥和陆家宅眷当年的悲惨遭遇。
但理智告诉他,他此刻的最佳选择,是利用“破空珠”尽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不要掺和到陆家和皇室的恩怨情仇之中。
成为名器的新主人,固然令人向往。
不过对于像他这样实力低微的第二境修士来说,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毕竟这“惊鸿笔”实在是牵扯了太多的因果。
“公子似乎还不太相信我们的诚意,”见顾旭久久不语,“惊鸿笔”器灵再次开口道,“或许,我们可以先让你看看‘惊鸿笔’,你再来做决定。”
未等顾旭回答,器灵再次消失在原地。
眨眼之间,她出现在房间的最遥远的一个角落,蹲下身子,用手在一块毫不起眼地砖上轻敲三下,地砖便悄无声息地渐渐下沉,显露出一个狭小的地下暗格。
器灵从地下暗格里取出一个金属盒子。
这个金属盒子外表有着复杂的机关组件——当器灵触碰到它的时候,盒子上的齿轮便开始自行转动,随后弹簧松开,盒子“啪”地一声打开了。
“虽然我有着将诗画意象具现的强大力量,但是我的本体是非常脆弱的,”器灵一边语气平淡地说着,一边把盒子递到顾旭的面前,“就算是一个凡人,在发现了我的本体后,也能轻而易举地将其握在手中,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其折断。我对此毫无反抗之力。
“所以,当我处在无主状态的时候,我必须想尽办法藏好我的本体,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你眼前的这个盒子,只有我自己能打开。
“倘若其他人把它强行拆开,只会发现它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顾旭接过盒子。
只见在盒子的正中央,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支细长的毛笔。
它以黑竹为管,以紫色山兔之毫为料,笔锋尖如锥状,笔头圆润饱满,笔尖还残留着淡淡的磨痕。
乍一眼看上去,这支笔陈旧朴素,跟顾旭平日里用来写字画符的毛笔根本没什么区别。
倘若把它随意地插在笔筒里,恐怕根本没有人会认得出它是闻名大荒的“十二名器”之一。
“既然你的本体如此脆弱,那你为什么会这么信任我呢?”顾旭盯着盒子里的“惊鸿笔”,对器灵问道。
器灵回答道:“你能够顺利通过那三个考验,就证明你是个品行端正、不慕名利的人,不会做出恶意破坏这样的事情。我对我自己的眼光还是非常有信心的。”
“确实。”顾旭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
然而,正当顾旭低头观察“惊鸿笔”的时候,变故突然发生了。
顾旭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呼啸声。
紧接着,他眼前的空间仿佛一张画卷,被一双无形的手“嚓”地一下骤然撕开。
“有人在用‘破空珠’!”站在门口发呆的楚凤歌突然惊呼道。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身穿锦袍、蓄有短须、鬓角微白的中年男子从那空间裂缝中走了出来。
不过此刻在他的脸上,并没有之前那儒雅随和的笑容。
取而代之的,则是阴鸷而疯狂的表情。
正是驱魔司前镇抚使、在陆氏凶宅蛰伏十五年的唐荟!
此时此刻,唐荟的右手中凭空出现一杆长枪,闪烁着凛冽的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顾旭的胸口刺来。
这是唐荟的本命物——“金蛟枪”。
它是很多年前陆桓赠给唐荟的礼物,其表面雕刻着精致的水纹和蛟龙图案,象征“蛟龙入海”,有着“飞黄腾达、大显身手”的寓意,是一位老师对自己学生的美好祝愿。
这“金蛟枪”威力强大,号称削铁如泥,曾经有无数鬼怪与敌人倒在了这杆枪下。
而在唐荟的左手之中,则出现了一条由真元凝聚而成的金色锁链,朝着“惊鸿笔”所在的盒子延伸而去,试图夺走那支纤细朴素的毛笔。
…………
为了这一天,唐荟已经筹谋了很久。
他被沂山雪女和“惊鸿笔”器灵联手关押在这座冰雪覆盖的凶宅之中,已有十五年。
虽然依靠“钦差令牌”,他能够把黑暗与寒冷阻挡在避难所之外。
但是,他终究不愿意被永远地囚禁在这可怕的牢狱里。
他还渴望着走出凶宅,重见天日。
他还渴望着在大齐朝廷里大展鸿图。
虽然他手上也拥有“破空珠”这样的法宝,但是由于他身上有着陆家亡魂的怨恨和“惊鸿笔”的诅咒,相当于他在灵魂层面上被锁定在了凶宅之中,终身将遭受“寒冰地狱”的折磨。
若要脱离苦海,他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找到“惊鸿笔”的本体,摧毁它。
他知道,“惊鸿笔”的能力在于制造幻象、具现真实。
它的威力固然强大——甚至落在圣人强者的手中,还能够从虚无之中凭空构建出小世界。
但是它的本体,却是“十二名器”中最脆弱的。
尤其是在无主的状态下,一个普通人都拥有折断它的能力。
所以它一直被青州陆氏当做宝贝,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青州陆氏也考虑过用法术和符文对它进行加固,避免它被意外损坏。
但后来他们发现,他们根本无法在“惊鸿笔”上添加任何额外的法术或符文——这支外表朴素的毛笔,就像是一位出身高贵、性格冷傲的大小姐,一直骄傲地昂着脑袋,拒绝一切外来之物。
于是他们得出结论:“脆弱”,或许是“惊鸿笔”本身自带的属性。
更有人猜测:这“惊鸿笔”脆弱的本体,说不定是仙人老祖宗试图传达给后代的某种大道真意。
也正因为太过脆弱,所以当没有主人的时候,“惊鸿笔”的器灵也会想方设法把自己的本体隐藏起来,避免被人找到。
唐荟花了很长时间,都没能在陆氏凶宅里找到它的踪影。
所以,他只能够寄希望于那些进入陆氏凶宅试图通过考验的修士,希望他们能够帮助自己找到“惊鸿笔”本体所在的位置。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在“惊鸿笔”尚未来得及认主的瞬间,将其摧毁。
…………
唐荟在晋入第三境时,觉醒的神通叫做“洞察”。
它与神话传说中的“千里眼”有些相似。
当唐荟在启用这个神通的时候,方圆百里内的一切动静都无法逃过他的感知。
正因为拥有这样的神通,所以当之前顾旭和楚凤歌抵达南门影壁的时候,唐荟就能恰到好处地赶到他们身边,为他们提供亦真亦假的信息,利用他们达成自己的目的。
另外,他也一直在利用“洞察”神通,关注着顾旭参与考验的整个过程。
所以当“惊鸿笔”本体现身的刹那,他就立即捏碎一枚“破空珠”,赶到“素雪苑”。
“曾经名震大荒的惊鸿笔,马上就要默默无闻地湮灭于历史了,听起来真是可惜啊,”唐荟在心头感叹道,“还有这两个年轻人,看上去倒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只可惜他们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东西,我就不得不含泪送他们去死了。”
第一百章 认主
“金蛟枪”裹挟着金红二色的光芒,带着如山如海的气势,朝着顾旭隆隆冲来。
在它那锋锐的枪尖,凝聚着属于第五境修士的磅礴真元。
虽然说,顾旭是大齐王朝罕见的修行天才,真元比同境界修士要浑厚得多,也拥有着花样百出的对敌手段。
但是眼前的唐荟终究比他高了整整三个大境界。
他那点微薄的力量,在唐荟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真是万万没想到,我在进入这陆氏凶宅后遭受到的第一次致命攻击,竟然不是来自于鬼怪,而是来自于我的同类!”这一瞬间,顾旭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非常讽刺的想法。
由于“金蛟枪”来势汹汹、速度极快,符咒根本来不及使用。
另外,顾旭也看得出来,这“金蛟枪”的枪势拥有锁定敌人自行追踪的效果——他那半吊子的“流星走月”身法,也没法帮助他在这种情形下逃命。
至于旁边楚凤歌,则站在原地愣了一瞬——除了通过“神机令牌”喊“司首大人救命”之外,他竟想不出有什么好的办法能够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把顾旭救下来。
“司首大人,您为何要把如此艰难的任务交给我?”
楚凤歌一边欲哭无泪地心想,一边拔出“天魁剑”,朝唐荟狠狠劈去,试图分散唐荟的注意力,延缓其动作。
但唐荟根本没有在意身边的楚凤歌。
他的“钦差令牌”自动生成了一道金光闪闪的屏障,把楚凤歌的攻势挡在了外面。
“看来我那能够抵挡一次致命攻击的‘替身手环’,今天必须得用在这里了。”看到这一幕,顾旭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书桌的抽屉突然“嘎吱”一声自己打开。
紧接着,那些五彩缤纷的花笺以星移电掣般的速度从抽屉里面飞出来。
仿佛化作无数只彩蝶,围绕在顾旭的身边,翩翩起舞。
尽管在“金蛟枪”凌厉的枪势面前,这些彩纸看上去太过于脆弱,似乎不堪一击。
但顾旭却惊讶地发现,唐荟那排山倒海般的致命一击,竟然被这些纤弱的花笺挡住了。
只见那“金蛟枪”骤然停在距离顾旭胸口半尺远的地方。
宛如卡在一堵厚厚的墙壁中,再也无法前进。
至于那汹涌澎湃的枪意,则突然逆转方向,朝着唐荟倒灌而去——就像是重重撞在堤坝上的洪水似的。
唐荟立即踉跄着后退十来步,嘴角渗出一丝鲜血,看上去有些狼狈。
显然,“金蛟枪”枪意的反噬令他受了一些伤。
而与此同时,那些彩色花笺也在这一瞬间化作无数碎片,宛如初冬的细雪,在苍白的星光下悠然飘落,如梦似幻。
当年那个忧郁少女在烛光下悄悄记录的心事,就此烟消云散、化作尘埃。
不留下一丝痕迹。
顾旭望着地上零落的碎纸,面色凝重地开口道:“多谢陆小姐救命之恩。”
他注意到,地上的碎纸表面出现了淡淡的血迹。
显然,刚才陆诗遥的残魂为了救他,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听到他的话,“惊鸿笔”器灵淡淡开口道:“小姐说,你是因为她,才被迫卷入这些恩怨情仇的。如果唐荟伤到你,她会非常愧疚的。”
顾旭沉吟片刻,看了眼盒子里的惊鸿笔,看了眼写在纸上的“霜融”法术,又看了眼被击退到墙角的唐荟,轻声自言自语道:“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因果吧!”
他此行来到陆氏凶宅,本只想替陈济生破解诅咒,不想参与到昔年的纠纷之中。
但现在,唐荟却对他动了杀心。
对于一个想要杀掉自己的敌人,顾旭绝不会心慈手软。
顺带也替陆诗遥了却当年恩怨。
想到这里,他伸手握住了盒子里的“惊鸿笔”。
这支笔细长而光滑,不轻不重,手感恰到好处。
在顾旭取出“惊鸿笔”的刹那,他的视野之中浮现出一副仙气盎然的画面——
一位仙人衣袂飘飘,站在高山绝巅,手中提笔,以天空为纸,正在肆意作画。
从他笔尖流淌而出的,不是墨水,而是朵朵祥云、无数飞鸟。
顾旭曾经在资料上见过这人的画像。
他很快就认出,这是青州陆氏那位号称“诗仙”、“画圣”,曾飞升仙界的老祖宗。
“海到尽头天是岸,山至高处我为峰。”只听见这仙人高声吟诵道。
刹那之间,周围的数座高山轰隆隆坍塌。
仿佛在听到了他的声音后,在他面前俯首臣服。
…………
在这之后,顾旭的眼中浮现出“惊鸿笔”历代主人生前的画面,看到他们凭借诗画意象与敌人作战的场景。
他们的作品有的奔放,有的柔美,有的写意,有的精致。
有“花影乱,莺声碎”的惆怅,也有“吸海垂虹、剑吼西风”的愤慨。
最终,他看见了初春时节在花园中独自漫步的陆诗遥。
少女身姿修长,体格纤瘦,一袭素衣随风飘舞,苍白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像是一朵柔弱的小白花。
只见她手持“惊鸿笔”,用空灵清澈的嗓音吟诵:“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瞬间,大雪纷纷落地,把整个世界染成一片纯净无瑕的素白。
…………
在看到这些画面的同时,顾旭也隐隐约约听到了“惊鸿笔”器灵的声音:
“在你成为‘惊鸿笔’主人后,你想到的第一句诗,将成为你今后一道至关重要的法术。”
“第一句诗啊……”
这一瞬间,顾旭想到了湮灭于历史的青州陆氏,想到了唐荟当年在陆宅中肆意屠杀的惨剧,想到了沂山雪女,想到了陆诗遥写在花笺上的喜怒哀乐,想到她在诗会上吟诵的那句“一世炎凉独风月,四时荣落付烟波”……
他心头有了答案。
…………
他的神思很快回到现实。
尽管他在幻境中经历的漫长的时间,但是在现实之中,不过短短一瞬。
此时此刻,他手中紧握着惊鸿笔,与唐荟遥相对峙。
唐荟则站在墙边,用真元迅速修复自身伤势,准备用“金蛟枪”向顾旭发动第二轮攻击。
“还不够,”顾旭在心里默默计算道,“就算拥有了‘惊鸿笔’,我的实力仍然不足以杀掉他。”
他抬起头,望向器灵,还有那沐浴着星光的碧纱橱:“你们也会出手,对吧?”
器灵微微笑道:“主人的命令,我怎敢不从?”
那碧纱橱也微微晃动,给予顾旭肯定的答复。
随后,顾旭又使用【招灵之体】天赋,尝试沟通陆宅内陆家宅眷们留下的怨魂。
这些怨魂基本上是一些失去意识的残念,只需一张“杀鬼符”就能让它们全部烟消云散。
不过,倘若把它们的力量全部汇聚起来,仍然不容小觑。
很快,它们嗅到了“招灵之体”的气息,纷纷汇聚到顾旭的身边。
“把你们的力量借给我,”他淡淡道,“你们的仇,我帮你们报。”
听到他的话,陆家宅眷的残魂都顺从地汇聚到“惊鸿笔”的笔尖。
顾旭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它们对唐荟的怨愤情绪。
接着,顾旭又望向楚凤歌:“楚大人,您可以把真元借我一用吗?”
楚凤歌愣了一秒,突然想起顾旭拥有通过“请神咒”借用其他修士的真元的能力。
当初在“温故壶”幻境里,顾旭就借用了马钦的真元,杀死了“食梦貘”。
“好呀。”楚凤歌答应道。
他很好奇,顾旭究竟会使出怎样的手段,对付比自己高三个境界的敌人。
只听见顾旭语速极快地念“请神咒”道:
“天清清,地灵灵,焚香拜请楚大人。万星毫光万星明,手按宝剑斩奸邪。若有凶星不伏者,脚踏恶鬼鬼灭亡。千星发起毫光视,万星制法鬼神惊。吾奉上苍新勅赐,降落凡间救万民。神兵急急如律令。”
这“请神咒”用在凡间修士身上,似乎有些尴尬。
但楚凤歌竟丝毫不觉得羞耻。
他甚至觉得听起来特别愉快,比他下属拍他的马屁更令他舒服。
“顾旭这小子一边夸我一边求我的感觉,真是爽啊!”他默默想道。
他心头还冒出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比如,“如果我不答应,顾旭会不会再开口求我一次”;
比如,“如果我答应了,我的真元会被顾旭那小子全部抽干吗”;
……
然而就在这时候,楚凤歌惊讶地发现,顾旭的“请神咒”,竟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当顾旭想要借用他的真元时,他只能同意,不能拒绝!
或者说,顾旭根本上就是在“强制征用”他的真元!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当身体内真元迅速流失的时候,楚凤歌惶恐不安地心想,“那小子分明只是个第二境修士,他的‘请神咒’为何会如此霸道?”
…………
顾旭并没有注意到楚凤歌脸色的异常。
他正神色专注地盯着前方的唐荟。
当楚凤歌的真元如澎湃的潮水般朝他源源不断地涌来时,他并不知道是自己强行征用了楚凤歌的真元,只以为是楚凤歌同意了自己的请求。
“区区蝼蚁,你以为这样就能赢我吗?”唐荟眯着眼睛望着顾旭,脸上浮现出一抹疯狂的笑容。
顾旭淡淡一笑,懒得跟他说话。
他提起“惊鸿笔”,轻轻一挥。
…………
与此同时。
洛京,驱魔司总部,观星台。
驱魔司司首洛川盘膝坐在桌案之前。
在他的面前,摆放着一面造型朴素的铜镜。
顾旭和楚凤歌在陆氏凶宅中的一切遭遇,都浮现在他的面前。
当洛川看到顾旭用“请神咒”强行征用了楚凤歌的真元后,他平静如水的双眼中,竟有出现一丝狂热的情绪。
“紫微命格,着实霸道。”他暗暗感叹。
随后,他眼中的狂热一闪而逝,又恢复了往日深如古井的模样。
…………
注释: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唐·韩愈《春雪》
第一百零一章 万籁空寂
素雪苑内,苍白星光透过窗棂散落在地,仿佛晶莹的积雪。
顾旭站在黑暗里,目光沉静。
灰尘微粒悬浮在他周围,倒映着星光,像是夏夜里飞舞的萤火虫。
言,心声也;
书,心画也。
在他握住“惊鸿笔”的瞬间,他就已经领悟了使用这件名器的要领。
他知道,青州陆氏之人,往往不修武学,而是纯粹在诗画之中寻找大道真谛。
他们这样的行径,并非是附庸风雅。
而是他们觉得,诗词画作,是表达心声的载体,是叩问内心的手段。
知心即知道。
物以心生,道亦以心生。
顾旭也明白,现在是自己此生从穿越至今最为强大的时刻。
威名赫赫的大荒名器成了他的法宝。
第四境修士楚凤歌将真元借给他使用。
整座陆宅残存的怨魂愿意听从他的差遣。
陆诗遥的残魂也站在他的身后,成了他的坚强后盾。
他可以把整座陆府当成自己的画卷,尽情地挥毫泼墨。
于是,顾旭轻轻落笔。
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
其笔势如风如雷,笔所未到气已吞。
…………
在顾旭落笔的同时,唐荟也早已用真元治愈了自己的伤势,再度提起“金蛟枪”,朝着顾旭猛然刺去。
尽管他脸上的表情癫狂狰狞,嘴上也以嘲讽的语气称对方为“蝼蚁”。
但他心里却明白,顾旭看似境界低微,实际上并不好对付。
这个看上去体格单薄的少年,不仅仅成了“惊鸿笔”的新主人,还有陆诗遥的残魂为他保驾护航。
唐荟知道,自己不能再保留实力了。
如果他想要离开这座暗无天日的陆氏凶宅,他必须把这个成功占有“惊鸿笔”的少年抹杀在此地。
他此时使出的枪法,名叫“绛气龙行”。
这是大齐皇室代代传承的一门上品武学,原本从不传授给外姓之人。
但是,唐荟因为揣测皇帝心意,帮助皇帝给青州陆氏扣上造反的罪名,得到了皇帝的认可。
所以皇帝破例允许他学习这门武学。
众所周知,上品武学与中品武学最大的区别,在于其往往含有创始人对于大道真意的理解。
而“绛气龙行”枪法的道,在于震慑众生的威严,在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道。
在他出枪的刹那,屋子里突然浮现出无数道金色蛟龙的虚影。
它们在祥云之中翱翔长啸。
那龙吟声中蕴含着极为强烈的威压,令人心头不由自主产生匍匐膜拜的冲动。
在那磅礴的枪意下,“素雪斋”的屏风骤然倒塌,架子上陈旧的书籍哗啦啦落了一地,雕花的窗棂也砰然裂开,露出了窗外雾霭弥漫的池塘。
楚凤歌踉跄着摔倒在地。
他的真元刚刚被顾旭全部抽干。
面对一个第五境修士的倾力一击,光是那汹涌的枪意就令他双腿瘫软,难以抵挡。
他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顾旭。
现在唐荟用了真正的杀招。
顾旭又有怎样的手段,能够破掉这雷霆万钧的一招?
…………
顾旭没有去想如何破掉唐荟的招式。
他只是静静站在原地,借助“惊鸿笔”,把脑海中的诗句具现出来。
纤细的毛笔,清瘦的少年。
在那雄浑的枪势下,显得无比的脆弱。
但顾旭却依旧目光宁定。
刹那之间,他的笔尖涌现出一副苍白素淡的画面——从他面前的三尺之地,延伸至整座素雪斋,延伸至整座陆宅,连亘天地,高及远山,下及池水,咫尺之幅,涵盖万里。
栖鸟不飞,行人绝迹。
这是彻底的空寂。
这是绝对的虚无。
就连那金光闪闪的蛟龙,在触及到这副清峭极冷的画面时,也渐渐淡去,消失不见。
汹涌澎湃的气势,尽数化解于无形之中。
白皑皑,冷清清。
一如消逝的陆府。
一如被世人忘却的往事。
…………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顾旭平静地望着前方的唐荟,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是我在拥有‘惊鸿笔’之后,领悟的第一道法术。你很幸运,成了我的第一个试验品。”
唐荟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
他低着头,望向自己手中的“金蛟枪”。
这杆削铁如泥的长枪,此刻光芒渐渐黯淡,甚至还出现了斑驳的锈迹。
看到这一幕,唐荟知道,他的这件法宝已经被抹去了一切非凡属性,变成了一把普普通通的凡俗兵器,甚至还不如屠夫们手中的杀猪刀锋利。
唐荟叹了口气,神色中少了些癫狂,多了些落寞。
“以虚无破解万法,原来这就是公子领悟的道术啊!”唐荟感慨道,“跟陆诗遥小姐当年掌握的‘雪化万物’之术对比起来,恰恰相反,又相得益彰。
“公子天资果然不凡。如果不是因为你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或许我们会成为齐肩并进的道友。”
“呵,道友,”顾旭冷冷一笑,用讽刺的口吻回应道,“我可不希望我变成下一个陆桓。”
看得出来,唐荟现在本命物被损坏,修为也跌落了不少——他想通过跟顾旭聊天的方式,拖延时间,恢复真元。
但顾旭可不想陪他闲聊。
因为他现在身上的大部分力量都是借来的,都只能维持短暂的时间。
他必须速战速决。
想到这里,他再次挥动“惊鸿笔”,让那苍白空阔的画面向唐荟身上蔓延。
这一次,他要彻彻底底抹掉唐荟的修为,让他变成一个任人宰割的凡人。
…………
顾旭和陆诗遥在获得“惊鸿笔”后,都是因雪而顿悟了新的法术。
但他们的雪,又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陆诗遥的雪,是“故穿庭树作飞花”的雪,是灵动的雪,是鲜活的雪,代表着创造。
顾旭的雪,则是肃杀,是虚无,是万籁空寂,代表着万物消逝。
这便是名器“惊鸿笔”的威能。
就算是同一种意象,也能诞生出不同的道法。
而唐荟也对顾旭的这一招式心有余悸。
他立即掏出“钦差令牌”,挡在自己的前面。
十五年来,这块“钦差令牌”一直是唐荟的命根子——它象征着皇上对他的青睐与信任。
皇上是大齐王朝的最强者。
雕刻令牌的“泰阿剑”,则是大荒最强的兵器。
他相信,只要这块令牌在他手中,皇上就会一直远远看着他,庇护着他,任何宵小之辈都无法伤到他。
PS:本章中的诗句,因为要和“雪”有关,并需要结合陆家的遭遇,体现出冷清落寞的情绪,我最早想到的是《红楼梦》里的“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但作为招式不太合适,所以选择了意象相似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如果大家有更好的想法,也可以提出来啦!
…………
注释:
(1)“言,心声也,书,心画也。”——西汉•扬雄《法言•问神》
(2)“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唐•欧阳询《用笔论》
(3)“当其下笔风雷快,笔所未到气已吞。”——北宋•苏轼《王维吴道子画》
第一百零二章 消失的圣眷
唐荟举起“钦差令牌”,挡在自己前面。
那五爪金龙的虚影从令牌上飞出来,化作一道金光闪闪的护盾,把唐荟严严实实地笼罩在其中。
十五年来,这钦差令牌一直以这样的方式保护着他,帮他阻隔着黑暗与寒冷。
那些凶神恶煞般的鬼怪,也没法打破这道坚实的护盾。
…………
看到这龟壳一般的金色护盾,顾旭也感到有些头疼。
他刚刚领悟的“万物空寂”之法,虽然能够使得这世界上大部分法术化为虚无,但是这“钦差令牌”终究是大齐皇帝用“泰阿剑”亲手雕刻的,位格非同一般。
除非皇帝驾崩,或者皇帝亲自撤销唐荟的钦差身份,否则除了暴力破解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能够让这道护盾消失。
于是,顾旭诞生的素白画卷,在蔓延到金色光盾的时候,突然停滞不前了。
“难道……我需要向司首大人请求帮助,才能让唐荟这混蛋彻彻底底从人间蒸发吗?”顾旭眉头微皱,心头默默思忖。
…………
楚凤歌则瘫坐在墙角,神色紧张地望着这一切。
现在,他的真元被彻底抽空,相当于他把自己的命运完完全全交到了顾旭的手中。
倘若顾旭没能战胜唐荟,或者被唐荟所伤。
就算司首大人最终把他们救下来,楚凤歌也会受到不轻的惩罚——至少会被在驱魔司总部楼底下关两个月的禁闭。
这对于喜欢人前显圣的楚凤歌来说,无疑是难以忍受的。
…………
然而就在这时候,变故发生了。
唐荟面前那坚不可摧的金色光盾,突然闪烁了几下,然后消失不见了。
紧接着,他手中的“钦差令牌”也裂成碎片,散落一地。
唐荟愣愣站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觉得这像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他知道,他手中的这块“钦差令牌”,是使用极为珍贵的特殊材料进行炼制的,并附着有皇帝陛下的真元——就算是圣人级强者,也没法将其摧毁。
如果它被损坏,只有一种可能性。
那就是,他的圣眷消失了。
…………
想到这里,唐荟张大嘴巴,双膝一软,瞬间跪倒在地。
脸色煞白,失魂落魄。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这黑暗冰冷的“寒冰地狱”里挣扎求生,为了重建天日的一天,默默等待,默默筹谋。
皇上赐给他的“钦差令牌”,可以说是他的精神支柱。
他相信,皇上一直会信任他,恩宠他。
一旦他离开牢狱,立即会直上青云、飞黄腾达,成为皇上身边的亲信。
毕竟,当年他可是为了皇上,出卖了自己的老师,背叛了青州陆氏。
他为了皇上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皇上怎可能不嘉奖他呢?
然而现在,在“钦差令牌”碎裂的瞬间,唐荟的精神支柱崩塌了。
他知道,皇上撤销了他的钦差身份,放弃继续庇护他。
或者换一种说法——
此时此刻,皇上想让他去死。
“皇上……我一向对您忠心耿耿……您为何会这样做……”
…………
不过,顾旭并不会因为唐荟突如其来的心态崩塌而手下留情。
相反,就在金色护盾消失的一瞬间,他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时机,让那“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诗画意境,突破了唐荟的防线,入侵了唐荟的身躯,开始抹除他的真元,试图让他彻底变成一个凡人。
由于顾旭以前曾经在书中了解过,第五境修士拥有神魂离体、夺舍重生的能力。
所以在施法的过程中,顾旭的双眸变成了深不见底的黑色。
一旦唐荟有魂魄离体的迹象,他就会用“日蚀”法术,对唐荟的神魂发动雷霆一击。
虽然不一定能够让唐荟魂飞魄散。
但至少能让他神魂受到重创,失去夺舍的可能性。
在顾旭看来,既然唐荟对自己怀有杀心,那么他就要做到挫骨扬灰、灭其魂魄,不能给对方任何存活下来报复自己的机会。
…………
可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的唐荟,竟然对顾旭没有任何反抗之心。
他失了神似地跪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地默默念着“皇上”,任由顾旭用“惊鸿笔”抹掉了他的一身修为,也仿佛未能察觉。
片刻后,他抬起头,用空洞的眼神看着顾旭,口中喃喃道:“你说……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顾旭握着惊鸿笔,居高临下看着他,没有回答。
只听见唐荟又用微微颤抖的嗓音说道:“你说……为什么有的人出生就能拥有一切……我们拼尽全力所能达到的终点,却只是他们的起点……
“为了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我甘愿成为皇上的狗,替他走在阴影中,做尽恶事……可到头来,又被像垃圾一样无情抛弃……
“你说,这究竟是为什么……”
顾旭冷冰冰地回应道:“你所说的这些话,并不能成为你虐杀无辜、荒淫掳掠的理由。”
说罢,顾旭转头望向身后的碧纱橱,说道:“陆小姐,我现在已经废掉了这个恶徒的修为。剩下的恩怨,你们来了结吧。”
纱帐轻轻飘动,作为回应。
随后,屋外的池塘中突然喷涌出几道水柱,紧接着化作无数锋利的冰锥,朝着唐荟狠狠地刺去,穿透他的血肉,把他牢牢地钉在地板上。
紧接着,这冰锥又化作无数刀刃,对唐荟剜骨剃肉,施以酷刑。
唐荟倒在地上,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声。
鲜血从他身上喷涌出来,染红了整片地板。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这便是陆诗遥和陆家怨魂的复仇。
当年唐荟施加在他们身上的酷刑,他们要一一还给他。
…………
与此同时。
当唐荟的“神机令牌”碎裂后,西北角楼避难所的金色屏障也消失不见。
“难道唐大人出事儿了?”
避难所内的修士们都感到不知所措。
突然之间,一场冰雹自天而降。
准确来讲,那是无数片从天上掉下来的冰刃。
这些冰刃穿过屋顶,朝着那些神色仓惶的修士们狠狠刺去。
一刻钟后。
十五年前唐荟带来的那些帮凶们,都被冰刃刺穿心脏,凄惨死去。
而那些后来尝试破案的驱魔司修士们,则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这地狱般的场景,不知所措。
第一百零三章 皇帝
俗话说,“天上紫微垣,地上紫宸宫”。
大齐修行者为了研究星象,曾将星空分为三垣二十八宿。
紫微垣是三垣之一,是指北天中央的星空区域。
其中,紫微星位于紫微垣正中央,乃帝王之星,左辅、右弼为其辅佐,天相、天机、文昌、文曲为其部从,天魁、天钺为其传令,日月为其分司。
而紫宸宫,则是大齐王朝的皇宫。
古书云:“天有紫微宫,是天帝之所居也。王者立宫,象而为之。”
故以“紫宸”命名。
其位于洛京城中轴线上,坐北朝南。
洛水河从它的前方不远处穿城而过,象征着天上的银河。
而那条纵贯南北、直通宫门的街道,则被称作“天街”,对应天上的“天街”星座。
…………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驱魔司司首洛川突然接到皇帝谕令,要求他入宫觐见。
他坐着一具两人抬的青帘小轿,沿着宽敞开阔的天街,朝紫宸宫行去。
他这轿子没有金银锦缎作为装饰,椅背高度也只到腰部——以洛川的身份而言,看上去似乎颇为寒酸。
但是,按照大齐王朝的规矩,皇城范围内禁止乘车、坐轿、御剑飞行。所有觐见皇帝的官员,都必须步行入宫,以示对天家的敬重。
洛川被破例允许乘腰舆进入紫宸宫,已经足以看得出他极为尊贵的身份地位,以及皇帝对他非同寻常的信任。
很快,青帘小轿抵达了紫宸宫大门——应天门。
应天门有五个城门洞。
中间为正门,正门两侧分别是东侧门和西侧门,最边上是左右掖门。
通常,应天门的正门仅供皇帝通过。
不过也有几种特殊情况——
皇帝大婚的时候,皇后可以从正门进入皇宫;
殿试结束,举行传胪大典时,考中状元、榜眼、探花的三个考生可以正门离开皇宫;
在五年一度的“洛水大会”中,夺得前三名的修行者也能从正门走出皇宫。
…………
洛川作为三品以上大员,则被允许从东侧门进入皇宫。
只见紫宸宫内富丽堂皇、庄严肃穆。
红色高墙与金色琉璃瓦交相辉映。
在道路两侧,每隔几米就有一名士兵持刀侍立,银色铠甲在熹微的晨光下闪闪发亮。
不过,在进入皇宫内廷之后,道路两侧的侍卫就被替换成了穿着深蓝色袍服的太监。
青帘小轿最终停在了皇帝寝宫“乾阳殿”的门前。
此殿为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坐落于三层汉白玉石台基之上,每层有九级台阶——九为天数,是数之极,象征皇权至高无上。
而在殿门两边,则各自摆放着一尊铜龟、一尊铜鹤——其谐音“同贺”、“同归”,象征“乾坤大定、普天同贺、万民同归”,也有长寿的含义。
两个太监来到轿子旁边,掀开轿帘,搀扶洛川下轿。
随后,洛川便在太监的引领下,登上九级汉白玉台阶,步入乾阳殿的大门。
殿内烛火通明,檀香缭绕,宽敞空阔。
地面以金砖铺墁。
之所以称之为“金砖”,并不是因为它由黄金制成,而是因为它做工精致、造价极高,其表面淡黑、油润、光亮、不涩不滑,能达到“敲之有声,断之无孔”的程度。
洛川注意到,那九级台阶之上的金漆雕龙宝座此刻空空如也。
“陛下应该还在屏风后面修炼吧!”他暗暗猜测道。
他在宝座下方站定,拱手行礼道:“臣洛川恭请皇上圣安。”
片刻之后,那雕有云龙纹的髹金漆大屏风背后传来一个平淡的声音:“归海不必多礼。青州那座凶宅,你已经派人解决了吧?”
“归海”是洛川的字。
不直呼其名,而以表字称呼,足以看得出大齐皇帝对洛川的信任和尊重。
洛川恭敬地回答:“幸不辱命。”
“你派去的那人叫什么名字?”皇帝停顿片刻,接着问道,“朕很好奇,他究竟有怎样的能耐,竟能解决这桩很多人都解决不了的案子?”
“他叫顾旭,沂水人,平民出身,父母双亡,现在在驱魔司担任八品经历,”洛川回答道,“他拥有不亚于楚凤歌的修行天赋,曾在晋职考核中测得三品‘炽阳之光’资质,再加上头脑比较聪明,擅长写诗,所以得到了‘惊鸿笔’的认可,并用‘惊鸿笔’消灭了陆府中残留的怨魂。”
洛川知道,顾旭成为“惊鸿笔”新主人一事,很快就会举国皆知,不可能瞒得住皇上。
所以,他刻意在话中强调了顾旭卓绝的天赋、清白的背景、低微的出身——证明顾旭与世家大族没有任何瓜葛。
这样一来,皇上就不会因为“惊鸿笔”对顾旭心怀芥蒂,反而可能提拔他、重用他。
“看来朕的大齐真是人才辈出啊!”皇帝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说道。
“君主圣明,天下太平,上苍当然会不拘一格降下人才。”洛川恭维道。
皇帝沉默了片刻,似乎认可了洛川这番话。
“归海?”
“臣在。”
“你拥有洞测天机的能力,应该知道朕的钦差大臣唐荟,并没有在十五年前死去,而是一直被困在陆氏凶宅之中吧?”
“臣确实知道。”
“昨天夜里,唐荟留在皇宫里的命牌碎了,”皇帝接着道,“这显然说明,他在与鬼怪对抗的过程中不幸牺牲了。朕为此感到很难过。”
“能够被陛下像这样一直惦记着,是唐镇抚的荣幸——拥有这样的恩宠,那他也死而无憾了。”
两个修为高深的老狐狸,在这富丽庄严的殿堂里,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语,看上去君臣和睦,颇具默契。
但实际上,他们的话里究竟有几成是真的,只有他们自己心知肚明。
洛川知道,唐荟手头有一块皇上亲自雕刻的“钦差令牌”——如果皇帝不想他死,他就很难死掉。
“青州陆府,确实是皇上心里忧虑的源头之一,”洛川默默在心头想道,“不过现在,陆府烟消云散了,专门替皇上干脏活的唐荟也死掉了……皇上的心情,似乎也轻松了不少。”
一番简短的谈话后,洛川躬身告退。
随后,他登上青帘小轿,启程返回驱魔司总部。
此时此刻,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
与此同时。
青州府,陆氏凶宅,素雪苑内。
陆诗遥和其他陆家怨魂们终于结束对唐荟及其下属的复仇。
唐荟已经断了气。
他的尸身躺在地板上,早已遭受千刀万剐,血肉模糊,不见人形。
顾旭上前一步,微微眯起眼睛,瞳孔变做深邃无光的漆黑色。
他利用“日蚀”法术,将唐荟的残魂彻彻底底湮灭,让他连变成鬼怪的机会都没有。
随后,顾旭又驱动“赤炎真诀”,把灼热的真元凝聚在掌间,将唐荟的尸体完完全全化作了灰。
最终,他念诵《救苦安魂咒》,消除唐荟留在人间的一切孽念,避免被他的因果执念所牵扯。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
注释:
(1)“天有紫微宫,是上帝之所居也。王者立宫,象而为之。”——《后汉书·卷四十八》
第一百零四章 未写完的《清平乐》
当顾旭完成挫骨扬灰灭魂超度之后,遥远的天边浮现出淡淡的鱼肚白。
池塘上弥漫的雾霭渐渐散去。
微弱的晨光从窗外透进来,照亮了屋内的家具陈设。
此时此刻,顾旭终于感到有些疲惫。
与一个第五境修士作战,不论是在真元上还是在精神上,对他的消耗都是极大的。
不过他一直在用强大的意志力,保持精神的高度集中。
直到敌人已经神魂俱灭,他才敢稍稍休息片刻。
他拖过书桌旁边的椅子,坐到上面,休养精神,恢复真元。
而与此同时,楚凤歌则从地上站了起来,重又变回了往日那神采奕奕、自命不凡的模样。
拥有“野草”神通的楚凤歌,真元和体力的恢复能力非同一般。
就算他几分钟前才被顾旭掏空了真元,他现在又变成了活蹦乱跳的一条好汉。
“我此行来到这陆氏凶宅,虽然过程凶险了些,但终究还是收获满满,”望着眼前一片疮痍的陆宅,顾旭在心理默默想道,“不仅仅替陈大人拿到了‘霜蚀’诅咒的破解之法,成为了‘惊鸿笔的新主人,而且在离开陆宅后,我还能从驱魔司获得五千功勋和一门上品法术作为奖励。
“等到功勋到手,我就再也不需要为丹药不足而发愁了。
“之前一直依靠时小寒的接济,我还挺不好意思的。而现在,贫穷的我终于有机会体验一下富有的滋味了。
“果然富贵需要险中求啊!”
…………
就在这时候,“惊鸿笔”的器灵来到顾旭的身边,朝顾旭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替我家小姐感谢公子出手相助,”她语气真挚地说道,“倘若没有公子,小姐的心愿简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同时,一张淡蓝色的花笺从空中缓缓飘落在顾旭的膝上。
顾旭将其拾起来,发现纸上写着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谢谢你”。
字迹娟秀素雅,一如其人。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陆小姐不必客气。我出手对付那唐荟,其实主要也是为了我自己。”
听到他的话,“惊鸿笔”器灵低下头,没有立即开口。
犹豫许久后,她才接着缓缓开口道:“公子,你应该知道,现在夙愿已了,我家小姐的执念很快就会消散。今后在这世上,将只有沂山雪女,不再有青州陆诗遥。
“而我,也将随小姐一同消散。
“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顾旭微微皱眉,有些不解:“你作为‘惊鸿笔’的器灵,刚才都已经称呼我为‘主人’了——难道不应该跟我一起离开这座旧宅吗?”
“抱歉,之前我对你隐瞒了一些信息,”器灵轻轻叹了口气,“你要知道,就算在名器之中,‘惊鸿笔’也是极为特殊的。
“在不同的主人手中,它不仅仅能够展现出不同的法术,甚至器灵的形态与能力也会各不相同。
“器灵的力量强弱,取决于主人对‘惊鸿笔’的掌握程度。
“而在主人死去之后,‘惊鸿笔’器灵也会随之消散。直到新的主人掌控了它,领悟了它的威能,它才会诞生出新的器灵。
“我是因为小姐执念未消,才强行留存在这世间。现在,也该是我离去的时刻了。”
顾旭沉默不语。
他曾听说过,“惊鸿笔”是大荒最为忠贞的名器;可他没想到,“惊鸿笔”的器灵,竟然能够做到与主人生死与共。
想到这里,他瞥了眼窗外熹微的晨光,还有泛着朦胧光泽的雕栏玉砌。
他知道,当太阳升起之后,随着陆诗遥残魂与“惊鸿笔”器灵的消失,陆家的一切将永远地成为往事。
这时候,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桌上那首未写完的《清平乐》上。
“其实我很好奇,这么多年,陆小姐为何不尝试把这首词写完?”他问道,“以陆小姐的文采,在填完这首词后,想必这世间又会诞生出一首出色的佳作。”
器灵回答:“小姐写这首词的时候,正是陆家即将被抄家的时候。那时候,寒雨刚停,黄花刚落,小姐的心情被忧伤所充斥。
“不过,她刚写到一半,唐荟和他带来的士兵就冲进了素雪斋,给她戴上镣铐,封了她的修为。
“等她起死回生,重新回到这座宅院时,她的内心已经被仇恨所充斥,再也找不回当初写词时的心境。”
“原来如此啊。”顾旭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此刻,望着阴翳渐散的陆氏旧宅,顾旭心头莫名冒出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我想,我或许可以尝试把这首词补全。”他语气郑重地说道。
“小姐说,她很期待公子的作品。”器灵笑着回应道。
随后,顾旭手握“惊鸿笔”,深吸一口气,在那张陈旧的宣纸上落笔。
他没有磨墨。
因为“惊鸿笔”并非凡俗的毛笔。
用它写字,并不需要墨汁。
顾旭也没有写他最擅长的行书。
而是像陆诗遥那样,认认真真、一笔一画地写出一个又一个端正工整的小楷字体。
只是与陆诗遥那纤细秀气的簪花小楷不同。
他的字迹骨力劲健、爽利挺秀,有斩钉截铁之势,每一个文字都充满了坚定昂扬的神采。
补全之后,整首词内容如下:
“寒雨初霁,黄花碎满地。芳菲散尽残照里,不复旧时旖旎。
“若问落英何去,来年更作春泥。待到暖风拂面,又见花红柳绿。”
顾旭并没有陆诗遥的文采。
他写的下阙,在措辞上显得单薄直白,对氛围的处理上也比上阙逊色太多。
但他毕竟会化用前人的佳作。
当他把“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意蕴融入其中后,整首词的情绪基调立即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当顾旭写完最后一个字后,他听到自己的身后传来轻轻的哭泣声。
一滴凭空出现的清泪,突然落在他的肩头,凉冰冰的。
“原来陆小姐一直站在我身后,看着我写这首词啊……”他心想。
随后,他耳中传来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这声音沙哑、干涩,像是沙漠里许久不喝水的旅人。
“公子,春天……它真的会到来吗?”
听到这声音,顾旭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他想起器灵曾经说过,陆诗遥当年曾经被唐荟废掉修为、灌了哑药,准备送去京城教坊司。
“或许是因为恨得太深,连她残魂的声音都变成了这般嘶哑的模样,”他叹了口气,“难怪她一直在以写字的方式与我交流,不肯说话。
“她是不想让我听到她这样的声音啊。”
似乎顾旭久久未开口回应,又一张淡黄色的花笺落在他的面前。
只见上面写着:
“对不起,是我这难听的嗓音惹得公子不喜了。希望公子不要介意。”
第一百零五章 随风而逝
黎明将至。
东方天际开始发白,群星随之匿去光辉,寥廓的天空被染上了一层梦幻般的玫瑰色。
屋内的黑暗,似乎被晨风吹走。
少年身着青衫,手持毛笔,坐在书桌旁边,清俊的面庞仿佛早晨的露水般澄澈干净。
“陆小姐,”顾旭轻声开口道,“其实我不介意。真的。”
陆诗遥的残魂没再回应。
静谧的房间里,只有她压抑的啜泣声。
顾旭叹了口气。
他知道,人是一种神奇的生物。
他们可以很坚强,必要的时候可以承受任何难以想象的痛苦;但最终却总是轻易栽在很柔软的地方。
比如陆诗遥的残魂,为了复仇的执念,在这漫长的黑夜里坚强地等待了十五年,却在看到黎明曙光的一刻,再也抑制不住想哭的冲动。
顾旭觉得,自己应该尝试安慰一下这个痛苦的女孩。
根据她在彩色花笺上的心情记录,在她母亲死后,她就几乎没有展露过笑容。
因此顾旭希望,当她消散在世间的时候,能够暂时放下曾经的忧伤。
“陆……诗遥小姐?”
“……嗯?”
“以前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名字很好听?”
“没……没有。”
“这是你父亲为你起的吗?”
“不,是……是我的母亲。”
“那现在,我想认真地对你说,”顾旭转过身,脸上的笑容灿若朝阳,“‘陆小姐,你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谢……谢谢。”
“因为……在第一次听说你名字的瞬间,我曾想到了一句话——‘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虽然听上去有些虚无缥缈,但我们终究还是可以对未来怀有一点点美好的期待——至少不会让我们太过痛苦和迷茫。”
说话时,顾旭想到了自己的“薄命天才”。
若不是因为对未来怀有希望,他也不会竭尽全力地去争取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陆诗遥没有吭声,但啜泣声却忽然停了下来。
她在认真地听他说话。
“器灵曾说过,因为我们没能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她感到很可惜,”顾旭停顿片刻,接着道,“其实……我也为此感到很遗憾。
“因为,如果我们生在同一个时代,我至少会有个在才学方面旗鼓相当的竞争者,能够体会到棋逢对手的乐趣。
“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只能一个人站在山顶上,独自感叹‘无敌是多么寂寞’。”
陆诗遥突然笑出了声。
她的笑声就像她的人,轻柔,内敛,克制。
但顾旭却能感觉得到,她的心情似乎变得轻松了不少。
“公子真是自信啊。”她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多谢夸奖。”顾旭笑着回应。
楚凤歌站在一边,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
“顾旭这小子,怎么变得比我还会吹牛了?”他心里不禁吐槽道。
…………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素雪苑的时候,顾旭站起身来,与楚凤歌一同离开这间流过眼泪、也流过鲜血的屋子。
在跨过门槛的刹那,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然后坚定不移地朝前方走去。
他还急着赶去青州府驱魔司,领取属于自己的功勋,用来兑换丹药,提升自己的修为。
伤感,惆怅,对他来说无疑是极为奢侈的情绪。
他在这个世界的人生,刚一开始,就已经是黄昏。
他必须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不遗余力地向前奔跑,才能在死亡追上他之前,抓住那一线渺茫的希望。
…………
走过游廊,穿过院落,途径穿堂和垂花门,绕过色彩斑驳的南门影壁,顾旭和楚凤歌终于走出陆宅大门。
青州府千户魏九思早已备上马车,在大门外等待他们。
而那些曾经被困在凶宅里的驱魔司修行者,此时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这座可怕的寒冰牢狱,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顾大人成功解决了凶宅里作恶多端的鬼怪,实乃我青州府的大功臣,”刚一见到顾旭,魏九思立即把他迎上马车,热情地说道,“果然和传闻中一样,年轻有为、智勇双全。
“司首大人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顾大人,在你返回衙门之后,他想与你用传讯法阵进行一次隔空对话。”
魏九思是五品千户,顾旭是八品经历。
按理来说,魏九思可以对顾旭直呼其名。
但是,或许是觉得顾旭背景不凡,或许是被顾旭一夜之间解决陆氏凶宅的惊人效率所震撼,或许是想到了顾旭即将得到司首大人的嘉奖和重用,他却在不经意间用了“大人”的称呼。
“魏大人过奖了。”顾旭嘴角微扬,但他的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历史果然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不经意间,那个孤独忧郁的少女,成了“作恶多端的鬼怪”;而虐杀无辜的唐荟,成了大义灭亲的君子。
在登上马车的时候,顾旭最后瞥了眼废弃的陆氏旧宅。
只见其墙垣颓圮,寥落无人。
冰雪早已消融。
鲜血的痕迹也早已淡去。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时候,顾旭突然发现自己的衣兜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淡粉色的花笺。
他将其掏出来,发现上面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了一行字:
“愿公子一切安好,得求长生。”
…………
与此同时,素雪斋内。
“惊鸿笔”器灵站在窗前,望着东方的天空。
在她的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姿纤长的少女。
她身体呈半透明状,飘在距离地面三寸的高度。
她穿着染血的素白色长裙,半边脸庞清丽绝伦,但另外半边脸则血肉模糊、凹陷变形,伤口狰狞可怕。
在她的手腕上,还戴着一对沉重的镣铐。
伤痕,镣铐,还有嘶哑的声音,都是仇恨在她残魂上留下的印记。
这些年来,正是这些仇恨使她成了青州陆宅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魔。
但现在,她却望着冉冉升起的旭日,脸上挂着痴痴的笑容,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
在她的脚边,还散落着二十多张被撕碎的彩纸。
纸上写着各式各样的留言。
比如“一路福星,召鼎齐钟,富文瞿铄,富贵寿考”,比如“人生乐在相知心”,比如“知音者诚希,念子不能别”,比如“公子笑起来像极了晴天”……
但她都感到不满意,将其统统撕成碎片。
最终,她送到顾旭衣兜里的,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愿公子一切安好,得求长生。”
“阿鸿,你知道现在最让我感到快乐的事情是什么吗?”她对器灵轻生说道。
“小姐,是什么?”
“我没让他看到我这般丑陋的模样,”她微笑着说道,“这样一来,他心头记住的我,将会是壁画上那个完美无瑕的我。”
器灵轻轻叹了口气。
她知道,自家小姐一直在冷漠缺爱的环境下长大,任何来自外界的一点点善意,都会被她牢牢地记载心里。
就比如当年的书砚,很大程度上也不过是在履行丫鬟的本分罢了。但陆诗遥却把她当作了真正交心的朋友,把她形影不离带在身边,生怕她离去。
今日刚离去的这位“长生公子”,或许也同样如此。
别人都以为,她是大名鼎鼎的“胶东第一美人”,是陆家最耀眼的才女,是掌握着名器的天之骄女。
但其实,她只是一个在酷寒冬季里瑟瑟发抖的女孩,蜷缩在墙角,渴望着初春的阳光。
“阿鸿,你要知道,他是个很耀眼的人,”只听见陆诗遥轻声说道,“像这清晨的太阳一样,能驱散一切阴翳。
“站在他身边,像我这样被仇恨扭曲了的人,真的会自惭形秽……”
“小姐……”器灵轻叹一声,静静抓住她的衣袖。
太阳渐渐升起,温暖光线投在她们身上。
这一瞬间,陆诗遥手腕的镣铐消失了,裙子上的血迹消失了,脸上的伤痕也消失了。
她重又恢复了曾经清丽绝伦的模样。
“阿鸿,不管怎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对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与器灵一起,化为梦幻般的金色泡沫,然后渐渐消散。
…………
沂山之巅。
这是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堆积着千年不化了冰雪。
这里是雪女的领地,也是人族的禁区。
此时此刻,一个少女站在山顶,居高临下俯瞰着大地。
她身姿纤长,穿着素白长裙,赤足站在皑皑白雪之上,黑色长发随风飘舞。
在她身上,只有两种颜色——最深邃幽远的黑,和最纯粹明亮的白。
在这片雪地里,她看上去格外纯净剔透,肌肤泛着柔和的光泽。
完美得像是冰雕刻成的人偶。
而在她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显得格外冷漠。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
“真烦。”
她的声音空灵,悦耳,飘渺,没有掺杂丝毫感情。
一如这寒山的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