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最后的结局
二十年前。
灰鲲降世,巨大的阴霾笼罩南城。
笼罩在当时只有九岁的陆明愿心头。
当时的陆明愿正身处于有毒的原生家庭中,但恶毒父母所带来的痛苦并未击溃陆明愿,她仍在努力活下去。
可是灰鲲的到来,却将陆明愿彻底拉扯到了真实的地狱——花鸟市场。
终日沐浴着由负面情绪所凝结而成的大雨,面对着那凄惨至极的少女HP清零循环,年幼的陆明愿心生绝望,向自己、也向世界,问出了一个问题——
“是否只有童年,才会如此痛苦?是否只要舍弃了童年,就会变得幸福起来?”
怀着这种想法,陆明愿将自己的童年丢弃了,丢在了花鸟市场中,以此让自己从那地狱中脱身。
“这就是当时的陆明愿的自救方法。”叶洛眼帘微垂,轻轻说着,“而实际上,这也是当时最为完美的方法——因为那个时候的陆明愿已经被灰鲲看作了‘钥匙’,只要她不死,《灰鲲事件》就将永远卡死。而陆明愿做到了。一名九岁的女孩,是否也冥冥意识到了灰鲲事件的恐怖,所以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坐在床上,许愿嘴唇颤抖。
叶洛抬眸,凝视着她,缓缓道:“你就是丢掉童年之后的陆明愿,你就是当时陆明愿的许愿。”
其实线索已经有太多了。
为什么心愿会没来由地厌恶许愿?因为心愿根本就是被许愿所抛弃的那一部分,与其说是心愿厌恶许愿,不如说是心愿本能地感受到了自己被许愿所厌弃。
为什么心愿会突然增加岁数?现在想来,心愿岂不都是在遭遇许愿后,才会发生了变化。两人虽然不知道对方就是自己,但是冥冥中的联系依旧存在。这也是为什么叶洛在看见许愿的时候,偶尔会觉得如此眼熟,那是因为他在许愿身上察觉到了心愿的身影。
日常相处的线索过水无痕,但【系统】的暗示其实已经非常直接了——
在游戏一开始,系统就已经提醒了叶洛“完成这次游戏的方法非常简单”。的确非常简单,只要他动手杀死心愿,就算是破坏了整个仪式,从而结束了这一轮的《灰鲲事件》。
而之后支线任务所获取的玩家雷达,则是进一步暗示了叶洛。当叶洛发动雷达的时候,雷达镜面原点闪烁了两次光芒,第一次自然是找到了叶洛自己,而第二次却是扫描出了与叶洛始终在一起的心愿。陆明愿自然是玩家,这种分裂自身人格的能力就是她的超凡能力,心愿和许愿自然也是玩家,只是玩家雷达在扫描到了心愿之后,就会忽视同为一人的许愿,所以许愿才没有在雷达上显示出来。
想要将许愿扫描出来,只有一个方法——
“就是现在。心愿已经被你杀死,房间里其他的玩家只剩下你和陆明,而此刻我距离你更近,会率先扫描到你。只要我发动雷达,就将你扫描出来。”叶洛看着手中的手表说道。
许愿的脸色惨白。她不明白“玩家”是什么,但却听出了叶洛口中的言之凿凿。
叶洛接着说道:“这也是为什么你才是那个‘唯一特殊的人’。想要完成《灰鲲事件》,必备条件是‘自行清空HP’,但是已经拥有了‘求生之心’的心愿是绝不可能清空自己HP的。所以,这一切,只能由另一个自己的动手——也就是你许愿。”
“可是……老大说我是特殊的人,不是指只有我才可以结束这一切吗?”许愿看向陆明,眼神中带着求助,但陆明一言不发。
“是啊。让【仪式】完成,岂不也是结束这一切吗?甚至于连南城乃至整个表世界都结束掉。”叶洛看向一直冷眼旁观的陆明,“你说呢?”
陆明眼神平静。
许愿却在此刻终于明白了叶洛的意思,她大脑猛地后仰,仿佛被人迎面开了一枪,半晌才低下头来,眼眶泛红地看着陆明,嘴唇颤抖地问道:“老大——这一切都是你的计划吗?就是为了让我杀死心愿——杀死我自己?可是你为什么做这种事情?我明明这么——”
“这么依赖我——是吗?”陆明终于开口,他扭头看向许愿,“你已经知道了许愿和心愿是同一人,那么,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谁,陆明是谁?”
“你——你不就是老大吗?”
陆明缓缓道:“是啊。我就是老大。勇敢、坚强、正义、强大、坚不可摧,最重要的是永远可以让你依赖,永远值得你的信任。”
“这些难道是假的吗?”她迫不及待地问道。
“对于你而言当然不是假的。但是对于整个世界而言——我当然是假的。”陆明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过是你幻想中的产物罢了。就像是你舍弃了心愿一样,是你创造了我。而这两者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逃避’。”
陆明的话如同晴空霹雳,炸得许愿头晕目眩。她忽然又有了那股肠胃痉挛的疼痛感,一股强烈的反胃涌上心头,她猛地捂住嘴巴,深吸好几口气这才缓了过来。
她抬起头,惨笑着看向陆明,“如果你是幻想产物,又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情?”
“我既然是你幻想中的产物——那么,我的所作所为,你自己不应该是最清楚的吗?”陆明的声音平静到冷漠,“你不如问一问我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你所逃避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是——是什么?”许愿浑身颤抖地问了出来。
“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吧?”陆明忽然看向叶洛,“你不是已经去看过了吗?”
陆明说话的时候,叶洛一直在盯着他,所以当他转过头来的时候,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爆发了激烈的交锋。
但只是一瞬,叶洛便收回了眼神。他看向许愿,微微沉默后说道,“原因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已经死了。”
“死了——?”许愿的呼吸停滞了,而更加令她如坠冰窟的是叶洛接下来的话——
“她死了,早在二十天前,你将她从医院接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叶洛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前浮现的是推开许愿家门时所看见的那一幕——
寒冷无光的房间里,女人的尸体肿胀如同巨人,浓郁的腐烂臭味中,尸水流了一地。
叶洛曾经在日记中见过心愿母亲的真实面孔,看着那房间里已经扭曲膨胀的面容,依旧隐约可以看出她生前的模样。但真正让叶洛确定那尸体就是那个女人是她身上传来的气息——【怪异】的气息,正是那个女人的味道。
难怪在花鸟市场中,女人彻底异化后的形态如此扭曲,原来是受到了她在现实世界中身体的影响。
与此同时,叶洛脑海中呈现的是二十天前他尚在《花鸟市场》中所看见的那一幕——叶洛本来无法对女人使用离析术,却在“某个时刻”忽然间可以成功发动,这意味着女人彻底异化为了【怪异】。
恐怕,那个时刻就是女人在现实世界中死去的时刻。
这二十天来,许愿一直不肯相信这个事实,每日装作母亲尚在人世。
自欺欺人当然容易,但是戳破自欺欺人的谎言更加容易。
叶洛已经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许愿已经埋下了头。
“呕!”
她开始干呕。
她是否也终于想了起来,这二十天她到底是一直在和谁说话?
为什么母亲要将空调温度调那么低又不开灯?为什么母亲始终不与她说话?为什么邻居家说她家里有异味?
她是否终于想了起来,她这二十天是如何亲眼见证着自己母亲尸体的变化,却又“视若无睹”,完成了一场精妙绝伦的自欺欺人——就如同当年舍弃了痛苦回忆的自己,似乎只要不去想,就不存在。
但回忆的抹去并不代表着事实的抹去,不以人类意志而动摇,这就是“时间法则”的强大。
“可我还是不明白——”许愿抬起惨白如雪的脸,“老大分明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了。”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又产生了逃避的心态。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你的母亲,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叶洛的话一字字落入许愿耳中,渐渐将那遥远的记忆勾了出来。她瞳孔颤抖着,慢慢想起来了——
数年前,她早已经脱离了原生家庭,离开了她的母亲,两人根本没有半点联系。直到一个偶然的契机,她得知那个女人得了重病。这个消息如同一把利刃,轻而易举地割开了许愿封盖在记忆上的保护层。
出于某个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她主动前往了医院。本来只想偷偷看一眼那个女人,却从医生口中得知,女人恐怕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那一刻,许愿费尽心机想要抹去的过去再次在脑海中炸开——痛苦、绝望、悲伤、愤怒,种种负面情绪混杂在记忆潮水中,冲刷她的意志。
在那一刻,许愿明白了,诱使她前来医院、唤醒她深处记忆的情绪绝对不是什么血浓于水的爱意,而是深入骨髓的恨意!
盯着病床上安然入睡的女人,许愿的双瞳渐渐变得猩红,染上重重阴霾。
凭什么?
凭什么你对我做了这么残忍的事情,却可以这么舒服地躺在这里,一言不发地就这么死去?
凭什么?
神明是否也太照顾你了?犯了错却可以不用道歉,这世界怎么会有这么轻松的事情?
母亲的死去并不能抹去童年的痛苦记忆,反而加深了那来自于原生家庭的阴霾,让自以为已经彻底抛弃过去的许愿,再一次想起了自己的过去,想起了自己真正的名字。
痛苦再次涌上心头,但是已经舍弃过一次痛苦过去的她,已经没有办法舍弃第二次了。
于是,这一次,她幻想出了“陆明”,一个理想中的自己——坚强勇敢、无论面对何种恐怖和痛苦,都不会心生绝望,永远阳光,永远无畏。这是她的第二次自救。
“但这世间哪里会存在这样的人?永远阳光开朗,永远积极无畏。”叶洛叹气道。
“当然不存在。”陆明冷冷道,“绝对的光芒往往意味着背面隐藏着绝对的黑暗。许愿你的痛苦并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了我的身上,甚至于连心愿在花鸟市场中所遭遇的痛苦,也一部分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叶洛顿时侧目。他此刻才明白,心愿是靠什么在花鸟市场中坚持下来的,而又为什么心愿会对陆明产生好感。
在这一场人格分裂中,无论是心愿还是陆明都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和痛苦,除了许愿。
“我虽然是你理想中的人格,但实际上你并不想成为我这样的人。”陆明看着许愿,淡淡道:“你只想成为许愿——一个遗忘了过去痛苦,同时又避开了未来痛苦,逃避了所有痛苦的人。”
许愿头晕目眩地听着,双手攥紧了自己胸前的衣服。
她已经什么也吐不出来了,但是却觉得腹部满是胀意,似乎堆满了黑色的淤泥和腐臭的沼气——那是强烈的厌恶情绪,对自我的厌恶。
“仅仅只是对自我的厌恶吗?对灰鲲的厌恶,对南城的厌恶,对这一切的厌恶。干脆——所有一切都毁灭掉吧。”陆明冷笑着,“这就是你内心的真实想法——只是你刻意遗忘,传递到了我的身上。而我作为你的幻想产物,只能忠诚地执行你的命令——让你杀死你自己,让灰鲲降临,让世界毁灭。”
许愿痛苦道:“这些就是我的想法吗?”
陆明道:“这些就是。”
“所以说——其实我才是这场事件的主持人吗?”她看向陆明,又看向叶洛。
叶洛沉默着,陆明却立刻回答道:
“就是你。”
得到了肯定答案的许愿只觉得仿佛被人重重一锤,眼前虚影重重,她的意识已经在无限下坠,但是她的耳中依旧在响起声音。那是陆明的声音,毫不留情地钻进她的耳中——
“二十年前逃避,六年前逃避,这一次你又想要逃避吗?”
“我——我该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许愿终于哭了出来。
“该做什么?你不是很清楚吗?做错了事情,应该道歉——这不是你对你母亲说的话吗?那你呢?你杀了人了,应该做什么?你还能做什么?你现在还拥有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拥有什么?”
许愿的双瞳在周围茫然掠过,落在洋娃娃上,落在金鱼上,落在叶洛和陆明的脸上,最后落在床上的一把水果刀上——
刚才她就是用这把刀杀死了心愿,杀死了过去的自己。
许愿忽然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她惨笑一声。
拿起刀,对准自己的心脏,猛地刺了下去。
鲜血四溅。
……
……
五十五、真正的怪异
鲜血飞溅,但不是从许愿身上,而是从陆明的身上。
纤细而精致的银色小刀,刺向陆明的胸口,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他伸出右手挡住,于是小刀便只是贯穿了他的掌心。
陆明的视线原本死死地定在许愿身上,此刻移在了叶洛身上。
因为刺出那把刀的正是叶洛。
许愿被眼前这一幕震惊了,呆呆地看着他们,正要刺入自己胸口的小刀便定格在了半空。
“你在做什么?”陆明语气平静地问道。
“做实验。”叶洛的刀依旧刺在陆明的掌心,并没有拔出来的意思。
“什么实验?”怪异的是陆明似乎也没有要收回右手的意思。
“实验你到底是谁。是人类,还是——”
说话间,叶洛猛地拔出了小刀。
鲜血顿时从掌心猛烈地喷涌而出,而紧随着鲜血在后面的是黏稠的黑色淤泥。
叶洛盯着那滩淤泥,接着说道:“——还是怪异?”
“你怀疑我变成了怪异?”陆明也看着那滩淤泥,又看了看自己迅速愈合的掌心——这些明显已经超出了一个人类的特征。
他略作沉默后,抬起头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在诱骗许愿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未免也太全神贯注了,根本没有发觉我现在距离你更近了。”叶洛举起了腕上的手表,“现在上面可根本没有将你扫描出来。你既然不是玩家,那么只可能是怪异。”
陆明抬眸:“这么说,你早就怀疑我了。”
“不太早,就是刚才——你在对许愿说那些话的时候。”
“我难道说的不对?”陆明反问,“难道许愿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怔怔看着他们的许愿打了一个寒颤,默默地低下头,握紧了手中的刀。
叶洛道:“你说的一切都是对的。除了一点——”
陆明道:“哪一点?”
叶洛道:“许愿并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并不是这个事件的主持人。”
“哦?那还能是谁?”
叶洛却将视线看向了许愿,说道:“许愿,我曾经告诉张菱的话,你也应该听见了才对——在这一场灰鲲事件中,谁都有错,但就是那些少女没错。”
许愿双瞳流着眼泪道:“可是我不一样。”
“你有什么不一样?你与其他少女相比,只不过是采取了一些诡异的方式尝试挣扎,但这些也不过是你的自救手段。归根到底,你也不过是《灰鲲事件》中的受害者,不过是有毒家庭中的受害者。”
“可是——”许愿哽咽着,“是我召唤了灰鲲。”
“那你就太高看自己了。不是因为你想死所以才会诱使灰鲲这种恶意诞生,而是因为人类社会中存在这种恶意,才会诞生灰鲲。谁都有错,父母有错,那些发明了这个游戏的人有错,那些无视甚至推动游戏的人有错。但是你——”
叶洛缓缓说着,眼神中的光芒愈发明亮:“——当时年幼的你,一点错也没有。恰恰相反,你是拯救了南城的英雄。你虽是出于自救,但也确实是避免了自己落入【仪式】之中,并且还以这种巧妙的方式卡死了仪式,以一己之力迫使灰鲲的降临推迟了20年。你已经很努力了,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怪罪你。”
“我已经很努力了……”许愿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砸中了脑门,她浑身一震,泪水充盈了眼眶,她泣不成声,“可是——我最后还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你或许并未彻底消灭灰鲲事件,但真正将一切推入深渊的却是陆明。”叶洛道。
“可是陆明就是我啊。”许愿痛苦道。
“不。陆明确实是你的幻想产物,但是他在某个时刻之后就已经不属于你了。”叶洛的视线落在陆明身上,“心愿可以承受如此巨大的负面情绪而不变成怪异,是因为那把透明小伞。但是陆明你呢?你是凭什么?”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陆明瞳眸忽而一转,泛起一股灰色的阴霾,他终于低着头开口,语气中带着悲哀:“你说的没错,我已经不是纯粹的陆明了。灰鲲早就已经乘机将一抹意识挤入了我的意识当中,污染了我的灵智——此刻的我,一半是许愿的理想产物,一半是灰鲲的意识。但这背后其实全都是自我毁灭和毁灭世界的负面情绪。”
“老大。”
许愿无比动容,她虽然已经知道陆明不过是她的幻想产物,那些依赖之心也不过是她的一相情愿,还是忍不住涌起深深的感激和愧疚。
但叶洛却在冷笑。
……
……
“全是谎言。”他冷笑道。
陆明猛地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你确实是怪异,但却根本不是什么陆明和灰鲲的结合体。”叶洛道。
陆明微微眯起眼,声音蓦然变得阴沉:“哦?那你说我是什么?”
“你的躯壳或许是陆明的,但是这幅躯壳里面是什么东西?是灰鲲的意志吗?”叶洛哂笑着,“怎么可能,灰鲲早就死了。”
陆明也笑道:“灰鲲早就死了,那灰鲲事件是谁做的?天上那头怪物又是什么?你凭什么下这种结论?”
“凭什么?”叶洛眼中流动出一抹光彩,“就凭灰鲲是被我杀死的,它的意志早就因为吃了我脑子里那不干净的东西而崩溃了,天上那头一动不动的怪物,不过是它的尸体罢了。至于灰鲲事件是谁做的——自从我离开里世界,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真的是灰鲲事件吗?”
陆明闭上了嘴,眼中渐渐泛起一股寒意。
叶洛却并不决心就这么放过陆明,他接着问道:“为什么灰鲲事件的痕迹会被抹去?灰鲲做这种事件根本没有意义。这件事情恐怕是你做的吧?”
“灰鲲当然不会这么做。这件事情也当然是我做的。”陆明冷冷道:“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早就已经将灰鲲事件的痕迹彻底抹去,从根源上让灰鲲消失了。”
“从根源上让灰鲲消失——灰鲲的根源是什么?”叶洛问。
陆明像是不屑于回答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许愿却忍不住问道:“不是灰鲲事件吗?”
“当然不是。灰鲲的源头是人类无数种恶意中的一种。这个恶意自有其内核,但是形式和名字却可以千变万化。灰鲲事件不过是其中一个方式、一个名字罢了。即使抹去了灰鲲事件的痕迹,只要人类的恶意还存在,就还会有海马事件、白鲨事件。更何况——”
一顿,他冷冷道:“凭什么只有那些成年人找不到灰鲲事件的痕迹,可是那些少女依旧可以轻松找到?在我看来,这种痕迹的抹去,只是为了抹去灰鲲事件这个名称。”
“什么意思?”许愿茫然道。
“意思就是——鸠占鹊巢。”叶洛眼中露出可怖的神情,“灰鲲已经死了,但是它的尸体尚在表世界的边缘漂浮,【仪式】也到了最后关头。那么,只需要侵占它的尸体,再推动它的仪式,就可以完美地继承它的一切,从而轻松简单地进入现实世界。
“而方式很简单——西方神话中恶魔的真名有着规则和命运的力量,一旦被人掌握或是占据,就会被人扼住喉咙或是窃取神力权柄——灰鲲事件亦是如此,只需要将其名称改变,并使其为世人所接受和恐惧,就可以塑造出另一头怪异。而这头怪异就是那只‘鸠’。”
许愿终于明白过来,叶洛的意思是陆明根本不是陆明,也不是被灰鲲侵占了意识,而是被另一头未知的怪异占据了身体。这头怪异为了让自己降临,抹去了灰鲲事件这个名称,但并未抹去事件本身,而是用自己的名字加以代替,从而增强自己在现实世界的存在感。
这么说来……其实老大早就变成了怪异,而且一直在欺骗她。
今天发生的变化实在是太过密集和剧烈,以至于许愿如今在听见这个秘闻后反而有些麻木。她只能茫然地看向陆明。
“所以呢?”陆明只是盯着叶洛,“无论我是谁,现在大局已定,就算你说的全都是对的,就算你将所有的真相都推理出来,又能如何?”
“真得大局已定吗?”叶洛眼中流露出一抹怪异的眼神,“如果真得大局已定,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跟我讲这些废话,玩这些推理游戏。你之所以愿意在这里听我说这些,难道是因为侦探小说的犯人都会听侦探讲述真相吗?不是吧,这不正是因为【仪式】还没有完成,所以你还需要继续等待吗?”
许愿立刻睁大了眼睛:“仪式——还没有完成吗?”
陆明闭上了嘴。
叶洛道:“如果仪式已经完成了,陆明刚才就不会诱导你结束生命了。”
许愿又看向陆明,就听见陆明缓缓开了口:“早知道当初就应该拼着被【规则】惩罚的代价,也要隔着里世界,把你碾成肉末。”
他在说这句话时候,语气之怨毒,眼神之可怖,令人头皮发麻,浑身发寒。此时此刻,许愿终于不得不承认——陆明已经不是陆明了。
但叶洛却只是笑了笑。
这样的眼神,他已经从大猫、灰鲲和女人那里,领教过无数次了。
如果他这么简单就会被杀死,那他的【不死】天赋就不会被系统评价如此之高了。
要想杀死他,必须要是更加强大的【规则】。
而陆明的话也让叶洛明确了,诱骗他进入间隙世界试图将其困死在其中、隔着灰色迷雾凝视他、企图通过灰鲲尸体进入现实世界的,都不是灰鲲,而是另一头怪异。
正是眼前这只占据了陆明身躯,并且主持了整个计划的未知怪异。
难怪他始终觉得,灰色迷雾后面的怪异并不是灰鲲。
“人类,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很聪明,聪明到令人厌恶。但是你却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点——”
在彻底撕破脸皮之后,这只怪异再也不扮演陆明的姿态,他原本正襟危坐的动作立刻变得松松垮垮,像是没有骨头的章鱼,他歪着头,嘴角勾勒起夸张弧度的笑容,泛起血色光芒的双瞳凝视着叶洛,毫不掩饰其中的恶意和残忍,以及对那份即将到来的残忍的狂喜。
“——因为许愿只是杀死了过去了自己,却还没有杀死现在的自己,仪式确实不完美,但那是对于灰鲲而言。对于我而言,我并不需要那么完美的仪式,我只需要通过灰鲲打开一个通道,让我降临罢了——只是如果通道不够完美,通道本身很有可能会直接炸开来。”
“所以呢?”叶洛看着他。
“所以你刚才实在是应该让许愿死了算了。而现在——”陆明露出狞笑,“我不得不挤爆灰鲲的尸体。到时候,血肉乱飞——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的面依旧正对着叶洛,一只眼睛紧紧盯着叶洛,另一只眼睛却怪异地睨向许愿,笑道:“许愿,我想你的梦里面已经把一切都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吧。”
许愿的脸色立刻惨白一片。
她当然不会忘记——那噩梦中的一幕。
巨大的尸体于苍穹之下爆炸,横飞的血肉将整个城市染成鲜红,人类被纯粹的恶意淹没,于轰鸣声中变成了一滩猩红。
原来,这才是噩梦的真正含义——灰鲲不是自爆的,而是被另一只怪物挤爆的。
“老实说,我只是想要从里世界挣脱出来而已。你又何必一定要阻止我?”陆明看向叶洛,露出狡黠的笑容,“就算是你是所谓【玩家】,这次的任务也应当只是针对【灰鲲】才对,你又何必一定要阻止我?
“如果你正义感爆棚,一定要保护南城,大不了我答应你,我一旦现世就会立刻离开南城,绝对不会伤害南城的任何人——反正这个世界这么大,多的是地方让我享受。”
他声音骤然变得阴冷:“但是如果你一定要阻止【仪式】的完美完成,那你就只能当那个摧毁了南城的罪人了——好好想一想,你有多少亲朋好友都在南城中,你为了那些陌生人,这么做值得吗?”
……
……
五十六、最后的决定
陆明这句话,看似是在对叶洛说,实际上是在暗示许愿。
而许愿在听见这句话后,也立刻明白了——
如果她结束自己的生命,“未知怪异”就会顺利降临。
如果她不结束自己的生命,【仪式】无法彻底完成,那么“未知怪异”就会直接挤爆灰鲲的尸体——到时候,那些血肉中蕴含着的恶意就会挥洒在南城上空,将整座南城拖入地狱。
咬住牙,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小刀。
叶洛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陆明脸上的笑容弧度更加上扬,他翘起二郎腿,视线轻佻地扫过两人,笑道:“一切在你坠入间隙世界的时候就已经太迟了。没有你,我可以顺利地将‘灰鲲事件’的痕迹抹去,转而变成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什么?”叶洛忽然问。
“是——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陆明忽然折腰,盯着叶洛,“我可是在间隙世界中见识过你的能力了——那种直接分解物质的能力,让我嗅到了‘老熟人’的味道。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的那种力量,但我对你的力量可是非常熟悉的——熟悉到感同身受了。”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已经咬牙切齿、满目仇恨。看来他当年没少受到那位“老熟人”的“照顾”。
“所以你别想从我这里得到半点关于我身份的消息,也别想对我发动你的能力。”转瞬,陆明脸上的阴云又霎时间消散,露出轻佻而浮夸的笑容,“你现在唯一可以想得是——你是不是要做那个摧毁南城的罪人。”
叶洛沉默。
“我知道你们不信任我,但是,你们还有得选吗?让我顺利完成仪式,你们还可以赌一赌。若是让我挤爆了灰鲲,那南城就完蛋了。实际上——”他声音放柔,“我并不是什么残暴的怪异,我想你也看到了,除了那几个人类,我并没有杀死多少人。与灰鲲相比,我可是十分友善的。按照网络游戏术语,我属于人畜无害的中立怪物。但你们如果非要逼我,那真是太可惜了,我也只能让南城毁灭了。”
许愿的呼吸渐渐急促,听到最后一句时就要做出回应,却听见叶洛冷冷地抛出了一句让她心跳骤停的话——
“那你就让南城毁灭吧。”
陆明脸上的笑意顿时僵硬,“你说什么?”
叶洛一字一顿道:“我说——你去炸了南城啊。”
陆明双眼一沉,盯着他道:“你以为我在吓唬你吗?”
“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在吓唬我。你想要毁灭南城就去毁灭吧,反正我最重要的家人都死光了,对活下去的兴致也不是很大,南城毁不毁我根本不关心。但是——”叶洛双瞳流动着寒光,“我却很讨厌别人威胁我,既然你要威胁我,那就请你随意——去毁了南城啊。”
陆明盯着叶洛的双瞳,似乎要透过那双眸子看见叶洛内心的真实想法。但他看见的却只有“求死之心”——这个人类不是虚张声势,他是真得满脑子都是求死的念头。他似乎真得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死活。
这是什么怪物人类,怎么还没有变成怪异?怪不得我的能力对他的作用如此有限。
陆明忍不住在心理骂了一句——为什么这种满脑子想死的人,现在还在好好活着,给我赶紧去死啊!别挡着我的计划!
他看向许愿:“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你是不是也觉得南城的死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
陆明却没有留意到叶洛落在他脸上的视线,骤然变得奇怪。
“【仪式】如果无法完成,对你的影响恐怕不只是无法保留灰鲲的尸体。”叶洛忽然道。
陆明脸色一沉。
叶洛道:“你如果真得无所谓仪式是否完整,又何必想方设法地诱使许愿?”
陆明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为什么还不杀了我?”叶洛问出了怪异的问题。
更加怪异的是陆明的反应,他仿佛是被什么击中了要害,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叶洛接着道:“你一开始不杀死我是因为你要保持你的人设,以此来诱骗许愿。可是现在,你既然已经暴露了你的身份,为什么面对我这么直接的挑衅和对你计划的干扰,却不杀了我?我想你现在也应该看出来了吧——我绝对不会让许愿结束自己生命的——说到这一步,你还是不准备动手吗?”
陆明双瞳流动着阴沉的光,“我已经说过了,我与灰鲲不同,对于不必要的杀戮并不感兴趣,我只是想要从里世界出来。但如果你实在想死,我也不会拒——”
砰!
骤然爆发的激烈碰撞声打断了陆明的声音。
那是叶洛猛地一脚踹了出去,却被陆明抬手轻而易举地挡住。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死吗?”陆明嘴角抽搐着。
叶洛扭转腰身,又是一脚踹了出去。
陆明再也忍不住,坐在椅子上,右手握拳,势猛如虎,直接对着叶洛的脚心轰了过去。
以脚对拳,陆明又是坐着,本该是叶洛占优,但结果却是叶洛身形瞬间被打散,直接被飞出卧室落在客厅中。他踉踉跄跄地向后倒去,连退三四步,一路撞倒了大大小小的茶具和桌椅,直到背部重重靠在窗台上,闷哼一声,这才止住了身形。
可奇怪的是,叶洛嘴角溢着鲜血抬起头来时候,脸上却挂着笑容。
“果然如此——”叶洛抹去嘴角的鲜血,“你现在真正的力量恐怕都用来推进【仪式】的发动了。想要破坏【规则】,从里世界进入表世界,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若非如此,陆明早就已经用屡试不爽的“去死”驱使着叶洛跳楼了,又怎么可能容忍叶洛一直旁边干扰他的计划。
“你就真得对南城的死活毫不关心吗?”陆明坐在椅子上盯着叶洛,“你简直比我更像怪异。”
“我早就说过了——你说的话,每一个字我都不相信。”叶洛向他走去,银色小刀在滑落在掌心,“因为你是怪异,以人类的绝望和恶意为核心,又以人类绝望和痛苦为食物。”
“我说过了,我只想要脱离里世界,不会伤害南城。难道杀人犯就不可以改邪归正吗?”陆明质问道。
叶洛只是沉默,瞬间逼近陆明,右手出拳,在被格挡的一瞬间,小刀从掌心滑出,刺入陆明抬起来的胳膊上。
手腕转动之间,淤泥伴随着血液在空中挥洒,随之而出的腐烂腥臭的味道。这味道,叶洛很熟悉——
他曾在大猫身上见识过,也曾在女人身上嗅到过。而类似的谎言,他也早就在大猫和女人的身上听过了。它们无论是语气是平缓还是残忍,背后所蕴含的都是深深的恶意。
“杀人犯说不会杀人了,我相信。但是狮子说不吃肉了,我不相信!”叶洛右手猛地用力,直接将陆明的手臂从肘部到掌心一分为二。
淤泥喷涌而出,但陆明却面色不变,他先是一掌逼退了叶洛,然后在伤口处抚过,那恐怖的伤口转瞬即逝。
叶洛被一掌打在胸口,却是踉跄退了好几步,那只用来格挡的手肘更是霎时间通红一片。
其实未知怪异所占据的“陆明”的身体素质并不如《花鸟市场》中的女人,但是现在的叶洛更是远不如彼时的自己。
两人相比,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叶洛都比陆明差了一个级别,更别说后者还有着恐怖的自愈能力。
但一掌建功的陆明却似乎并没有追击的意思,只是道:“杀人犯和狮子,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前者是选择,而后者是规则。狮子不吃肉就会死,你觉得狮子是愿意自己死,还是猎物死?”
两人这番言论,与其说是讲给对方,不如说是讲给许愿的。
现在的局势是【仪式】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虽然许愿杀死了过去的自己,但却并未杀死现在的自己,那么仪式就不算彻底完成。因此,灰鲲也就无法彻底进入表世界,而占据了灰鲲尸体的未知怪异也就无法完全脱离里世界。
陆明一直在传达出来的信息是,只要许愿结束自己的生命让仪式完成,那么,它即使降临世间也绝对不会破坏南城,否则它宁愿破坏灰鲲的尸体,让南城陷入地狱。
但叶洛却根本不相信陆明的话。
许愿虽然一直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下,但也渐渐明白了现在的情况。
但这种明白对于许愿而言,却反而是一种负担。因为,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要由她来做出决定。
而这决定未免也太过沉重和残忍——决定的选项竟然要让她结束自己的生命,而这决定的结果却是要选择是否要做那个摧毁南城的罪人。
许愿再次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而且,这一次那沉重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无比真实。因为此时此刻,她确确实实地以生命为代价肩负着整座南城。
她又开始感觉到腹部的肠胃在痉挛,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心头,让她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露出痛苦的表情。
……
……
五十七、完结的仪式
砰——!
叶洛再一次被陆明击退,这一次被重重击在腹部,让他连退三四步,呼吸一窒,险些一口气没有喘过来。
这一次,叶洛终于遇到了对手。
他宁愿遭遇大猫和女人,甚至是灰鲲或是之前的陆明,他都不会觉得棘手。但是眼前这位“陆明”,以人类的姿态对抗叶洛,反而令他无从下手。因为他的【离析术】只能对抗怪异,而【不死】如果面对的是“根本打不死他”的对手,反而毫无用武之地了。
现在的他虽然较之普通人的素质强上不止一个级别,但是比起被怪异所占据的陆明,则是远远不够看了。更何况,此刻的他还因为某个原因,只剩下“一半”的力量。
数次进攻,全都无功而返,反而是叶洛自己落得一身伤口,虽然都并不致命,可却反而令他的行动渐渐迟缓下来。
虽然叶洛之前就曾经想过会遇到这种情况,但却没有想到居然这么快就会遭遇到这种情况——他缺少了“必杀技”之外的能力。
擦去嘴角的鲜血,叶洛捂住自己隐隐作痛的腹部,说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真是痛啊。没想到这次我又选错了。”
而这时候,许愿终于抬起了头。
她面上毫无血色,嘴唇颤抖,脸上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叶洛只是看见她的表情,便心下一沉,而在听见她的话后,更是一颗心沉入深海之底。
“叶洛——你杀了我吧。”她痛苦地双手握拳,盯着叶洛,眼中流露出祈求,“只要你杀了我,陆明的仪式就不会成功了。”
许愿终于下定了决心,说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决方法。可是,叶洛的脸上却一点笑意也无,反而是陆明嘴角一勾,蓦然猖狂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嘴角咧开,笑得眼泪都快要从眼角流出来,右手猛地拍在自己的大腿上,就像是听见了什么无比搞笑的笑话,身体前仰后合,椅子吱呀作响,怎么都止不住那股笑意。
许愿呆住了,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夏日乌云般涌上心头,然后那股不安和惊恐很快就演变成了由愤怒所装饰的恐惧,她朝陆明怒吼道:“有什么好笑的!只要叶洛杀了我,你的仪式就要被破——”
“你撒谎。”笑声骤停,陆明嘴角带着轻蔑的笑意,斜睨着许愿,“我虽然占据了陆明这句躯壳,可也保留着他的部分意识,所以我可以模糊地感受到你真实的想法。”
许愿的脸色顿时一僵,“真——真实想法。我的真实想法就是——”
“别撒谎了。你让叶洛杀死你,不过是因为你在逃避问题。你不想选择,因为你不想做那个罪人,所以你将这个选择交给叶洛,如此一来你就可以轻松面对一切了。”陆明又笑了起来,“二十年前逃避,几年前逃避,如今还是逃避。许愿,或者该说陆明愿,你这一生都在逃避。”
“但是啊——我却很喜欢你这份逃避。”陆明的嘴角向两侧勾勒出一个夸张诡异的弧度,“因为在你刚才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其实已经‘放弃了生存的意志’。”
陆明的表情和话语形成一股巨大的恐惧,将许愿的一颗心死死摄住。
“许愿,还有,叶洛。其实我确实骗了你们,我确实需要仪式的完成,才可以进入这个世界。但是,我毕竟不是灰鲲那个死脑筋,对我而言,我并不需要许愿在生理上真正的死亡。对我而言——”
一边说着,陆明首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站起来本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动作,但是他站起来时候的动作缓慢而沉重,就像是有什么黏稠无比的物质粘住了他的身体,让他无法从椅子上脱身。
而随着他动作幅度的加大,椅子剧烈的晃动,发出类似于玻璃破碎的声音,渐渐有些半透明的裂痕在他周身浮现,而从那些裂痕中飘浮出来的却是灰色的粒子——那是间隙世界的灰色迷雾!
“——我需要的是许愿的‘心死’,这就已经足够完成‘我’的仪式了。就已经可以让我‘进来’了!”
轰——!
如同巨钟长鸣,震耳欲聋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
陆明终于彻底脱离了那把椅子。
这一刻,分明没有其他的变化,但是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巨大的、无形的东西,挤进了这个小小房间里,让这空气一瞬间被挤压到了房间外面,转而代之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潮水般塞满了房间里。
“呼……终于——”
陆明双臂向上高高举起,腰部舒展,做了一个无比舒服的懒腰,畅快地发出一声呻音。
“彻底进来了。”他笑着。
话音未落,天花板和地板开始疯狂颤栗,鱼缸和玻璃爆发不堪重负的裂缝,水中的鱼儿因为缺氧跳出了鱼缸,砸落在地板上——
砸落在面如死灰的许愿的脚边。
……
……
同一时间。
现实世界。
大雨倾盆,却于半空中定格。
灰鲲的尸体漂浮在苍穹之下,巨大的胸腔处呼吸般膨胀又塌陷,仿佛有什么异物正在其中扭动,让那呼吸的频率渐渐加快。
蓦然,那频率骤然加快,变得无比激烈。
以灰鲲为圆心,【时间】的法则力量随着那“呼吸”向四周扩散,眨眼之间覆盖了整座南城,然后在触碰到南城的行政边界时,便如同洪水撞击到了坚硬高耸的悬崖峭壁,碎成几朵浪花,不甘心地停了下来。
一道半透明的无形之墙,以南城的行政边界为轨迹,向上竖起直入云端的厚实结界,将整座南城包围,防止南城中的怪异会泄漏出来——结界如同墓碑,而南城就是坟墓。
此刻时间法则加诸万物之上,勒令南城于此刻停滞。
万事万物都于此时凝固,除却极少数的特殊存在——
一株粉色花瓣从天上倒舞至枝头的樱花巨树。
一只在黑色空间中默默吐着无色蛛丝的蜘蛛。
一位浑身漆黑如墨身形既高且瘦的菱形怪物。
一名正在叶洛卧室里查看着快递单号的少女。
而这其中,最闪耀那一位,在南城的天明文体中心。
巨大的场馆中,时间法则亦将一切锁死。
近万人在凝固的大雨中一动不动,他们脸上尚且保留着前一刹那的激动,动作还停留在那欢呼时候的振臂高呼。
喧闹的观众声,嘈杂的雨落音,闪烁的舞台光,挥舞的应援棒,所有的一切都在此时与舞台入口处钟塔上的时钟一同定格,如同一幅画卷。
除了那位在舞台正中央,一袭大红色华丽璀璨演出服的长发少女。
她从麦克风架上取下话筒,双臂一振,流云衣袖向后翻飞之间,她轻盈向前一跃,撞开层层雨幕,跳至舞台的高台之上。
前方就是凝固的人海,她跪坐在漆黑台上,衣裙和长袖向四周摊开,仿佛一朵在墨水中盛开的红色花朵。
然后,她双手握住话筒,低头歌唱。
歌声轻灵如玉石相击,环绕在偌大的体育馆内。
但那声音却并不仅是从她唇中发出,而是从台下那海量的观众口中发出。
于是那歌声便汇聚成了轰隆隆的雷鸣之音,向演唱馆之外涌去。
这就是辛清颜的能力,可以通过歌声借助其听众的精神之力。
普通人类的精神力固然有限,但是在她歌声的渲染之下却可以得到巨大的增幅。这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而是指数倍的增加。
这才是辛清颜自信无论这一次发生如何恐怖的事情,她都可以将其轻松化解的自信。
因为,她是南城的偶像,而这里是南城——
是她的城市,主场和领域。
“没有怪异可以擅自入侵南城,而不经过我的同意。”
但自信满满的辛清颜却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
在如今时间定格的状态下,她的“声音”是否还拥有着往日那般巨大的扩散程度?
平日,她一旦发动力量,或是通过演唱会,或是通过直播,只要听见了她的歌声,甚至只是谈论她的存在,都会被她所借用精神力量。
但此时此刻——
时间定格,又有多少人会受到她的影响?她可以凝聚的精神之力又能有多少?
辛清颜不是傻瓜,很快,她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她所可以调动的精神之力极其有限,虽然也十分庞大,但是对于此刻控制了整座南城的未知力量而言,根本就不值一提。
脸色苍白,浑身颤抖。
那是因为发动力量的代价,更是因为她内心此刻的恐惧——她在调动精神之力的同时难免也与此刻正在南城上空酝酿的未知存在发生了碰撞。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那其中所涌动的如深海一般的恶意,已经快要让她窒息。
若不是她此刻掌控着庞大的精神之力,恐怕,在刚才照面的一刹那,她已经陷入了绝望和疯狂之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这样的力量,居然就要入侵南城。
辛清颜眼中流露出了深深的绝望。
……
……
张菱,或者该说陆明愿的房间里。
甩甩手,又蹬蹬腿,终于老年热身活动完毕的陆明停下了动作。
他露出好整以暇的微笑,看向叶洛,“人类,我不得不承认你给我带来了一些麻烦。但其实直到刚才最后一秒,你们都有翻盘的机会。”
“哦?”叶洛面无表情。
“如果你刚才发觉椅子是我进入世界的通道,然后毁了它,那我可就进不来了。”陆明露出遗憾的神情,“可惜了,可惜了啊。”
“毁了椅子,你才会顺利进来吧。”叶洛淡淡道,“你刚才刻意暴露出你不能站起来,不就是在诱使我向椅子进攻吗?”
“诶?居然还是没有骗到你,你还真是厉害的人类。”陆明露出惊奇,“本来还想给你们一点虚假的希望,看你们怎么懊悔和挣扎。什么嘛,真不好玩。”
陆明的态度和语言都轻佻至极,看似只是在开玩笑,但这背后所蕴含的恶意却令人头皮发麻。
不同于大猫或是“女人”对特定的人有着特定的仇恨,目前看来,这只未知怪异根本就是一只肆无忌惮的存在。即使灰鲲如此恐怖,也有着既定的规则在限制,可是这只怪异似乎根本没有什么规则在限制着它——至少叶洛现在还对它一无所知。
突然间,许愿猛地握紧手中水果刀朝陆明刺了过去,却在站起来的一瞬间,被陆明一个眼神直接重重地轰进了墙壁里面,仰天喷出一大口鲜血。
“别急着找死。我们慢慢来。”陆明嘻嘻笑着,“虽然刚才我和你们没有达成条件,但是既然你们陪我玩了这久,我也很久没有玩得这么开心了。毕竟在里世界里面,大家都好冷漠啊,都不愿意互相往来。我真得好开心可以从那个该死的鬼地方跑出来。而不得不说,这一切都要感觉你们。”
他右手指尖点胸,微微弯腰,“许愿,叶洛,我感谢你们。真得太感谢了。真希望可以早几年遇到你们这样的好人,那样我早就可以逃出来了,不至于受了这么多年苦。我真是——感激涕零。”
说话间,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双瞳竟然涌出了两道泪水。
“哎呀,我应该怎么感谢你们呢?干脆还是遵循刚才的条件吧——我会放过南城一码。你说怎么样?”抹去眼泪,他真诚地问道,但就在许愿眼神波动的一瞬间,他脸上的真诚立刻崩碎成玻璃渣一般的恶意和残忍,“——当然是说笑的。就像叶洛说的,狮子怎么可能会舍弃嘴边的肉?这么久没有进食了,我怎么可能会放弃这么大一块生肉?”
“杀——杀——我要杀了你!”许愿终于崩溃了,大哭着尖叫起来,她浑身用力试图从墙上跳下来,但在那股无形之力下却根本无力挣扎,如同上了岸的鱼。
“别急嘛。不是我不给你杀,就算给你刀,你也砍不死我呀。”陆明啧啧地摇头,“老实说,我还挺想试试看,‘死’是什么感觉。但是凭你们还做不到啦。”
“那不如,让我来帮你。”叶洛忽然道。
……
……
五十八、最佳的选项
“你说什么?”陆明脸上的笑意一瞬间凝固。
“我说——”
站在门外,小刀在叶洛指尖翻飞,“——你难道就不害怕其他【玩家】找你麻烦吗?”
“嗨。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吓死我了。”陆明吐出一口浊气,拍了拍胸口,转而露出奇怪的眼神,“不过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你说自己是【玩家】的时候我就想问你了,你这都是发了什么疯?南城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玩家?”
“‘南城现在哪里还有玩家’”叶洛咀嚼着这句话,忽然问道,“那南城之外呢?”
“南城之外——”陆明眼中流露出轻蔑,“那些依附于诸神的走狗也算是【玩家】?他们根本就不敢靠近南城。”
一只怪异居然在质疑【玩家】身份的合理性,这简直太奇怪了。
“那什么才算是玩家?”叶洛问。
陆明却并未回答,而是脸色怪异地看着叶洛,“你究竟是什么?就算你是玩家,也该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吧?难道你真得一点也不在意南城的生死?”
“如果我在意我该怎么办?”叶洛问。
“你好歹也应该挣扎一些吧?就像许愿,起码试试看能不能杀死我。难道看见【仪式】完毕后,你就这样放弃了?”陆明道。
“实话实说,‘我’确实不在意南城,或许——”一顿,叶洛接着说道,“另一个‘我’会在意。”
“什么另一个你?”陆明皱眉。
“你如果想知道,为什么不自己走出来问我?”叶洛眼神忽而闪烁,“还是说——你根本出不来?”
“你想说什么?”陆明微微眯眼。
“你应该问我做了什么?”叶洛道,“让你没有办法走出这个房间。”
陆明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消散,露出无比可怕的表情,猩红的双瞳凝视着叶洛,像是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半晌,陆明忽而一笑,“我何必着急,无论你做了什么,将我一时半会困在这间房间里——【仪式】已经完毕,我的本体完全进入现实世界只是时间问题。”
对于未知怪异而言,现在它所幻化的陆明和这个房间的关系就相当于,灰鲸与表世界的关系,两边的入侵是同步进行的。
现在的他虽然已经挣脱了椅子,使得间隙世界的气息泄漏出来,将房间改造成了他可以自由活动和使用基本能力的区域,但是却依旧无法走出房门——这说明,另一边它的本体处依旧没能彻底入侵【表世界】。
这也是为什么陆明没有第一时间就将叶洛碾成肉末的原因——实际上,在他从椅子上脱困的第一个瞬间,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发动能力要将这个三番四次阻挠他的人类碾成肉酱了,但他却发现自己的力量在越过房门之后就仿佛石沉大海,消失不见。
这让他立刻意识到,虽然随着许愿的“心死”,【仪式】已经完毕,但是本体那边依旧没有彻底进入表世界。这超出了陆明的预料,在他的计划中,当仪式完毕的那一刹那,他会立刻钻进灰鲲的尸骸中,与尸骸一同进入表世界,并且借助灰鲲的尸骸在表世界展开接下来的行动。
但陆明并不急。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他又何必急这一时半刻。在他看来,叶洛才是真正应该着急的。
“这个房间,这个结界——”陆明的右手放在打开的“门”上,缓缓用力,于是伴随着尖锐的摩擦声,整个房间、乃至整个屋子、整栋楼房都开始嗡嗡作响。
他收回手,看着自己被结界所融化的右手缓缓恢复原状,不禁露出了笑容,“——困不住我多久的。”
他抬眸看向叶洛,只是令他失望的是,这个人类的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
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型生物,是否真得是人类?
如果是人类,为什么可以面对这种危局还可以无动于衷?
如果不是人类,“他”又究竟是什么东西?
难不成也是被某只【怪异】入侵了身体?可若是如此,“他”的身上为何没有怪异的痕迹?
难不成是上一次【事件】的产物……
而就在陆明思绪如电的时候,叶洛忽然说了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其实我也骗了你。”
陆明心中一沉,就听见到叶洛接着说道:
“你刚才问我是什么时候意识到你可能是怪异的,我的回答是‘刚刚’。其实我骗了你。”
……
……
现实世界。
乌云如墨。
雨打风吹,皆于此刻停止。
凝固的大雨下,一袭黑色风衣的少女在街巷中纵跃。
一层层雨幕仿佛一片片薄薄的镜面,被她撞成千千万万颗琉璃,她身子矫健而又轻盈,在人群和障碍物之间翻腾飞扑之间,偶尔竟然会四肢着地,如野猫般灵活而迅捷。
街景在视野中迅速倒退,远处高耸的大楼,转瞬之间已经近在眼前。
骤然。
她停下脚步,动静之间的转换竟然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形似鬼魅。
眼前就是那栋高楼的入口大厅。
她吐出一口气,摘下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张清丽的脸。
黑色的长发扎成马尾,漆黑如墨的瞳底流淌着淡淡的金色,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从帽子下面钻出来的黑色猫耳朵。
竟然是早已死去的宝木遥!
少女的视线顺着眼前高大建筑的玻璃立面一直向上,直达云端那头灰鲲尸体。
她正要抬步上前,却蓦然停下了脚步。
一名赤身果体的短发小女孩忽然从一片漆黑的大堂中走了出来。
“虽然不清楚你要做什么,不过这可不能放你进去。”
女孩的双臂似乎都是断的,无力地向外翻折,身上更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最惨的却是面部,一片模糊,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了脸上,又或者说是——女孩重重地砸在了什么坚硬的地面上,看上去又恐怖又血腥。
“这是谁的身体?”宝木遥忽然问道。
“嗯?”女孩一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顿时一大泼鲜血从歪斜的口中涌出,眼珠子更是直接掉了下来,她手忙脚乱地去接,好不容易才安回眼眶中。
“见笑了,见笑了。出来的匆忙,来不及修理尸体,就随便挑了一具。”女孩笑道,“你要问我名字那我可记不起来了,毕竟面都看不清了,哪里还记得人名。”
“李明月。”宝木遥忽然道。
“什么?”
“我记得。她的名字叫李明月——”少女冷冷道,“是你杀死的11名少女的第3位,是一位单亲妈妈的女儿。”
“喔!真厉害,这都能认出来。”女孩用折断的双臂相击,做出拍掌的样子。
一顿,她脸上依旧保持着可怖的笑容,声音却骤然阴冷下来,“这么说来——你是叶洛。你来这里是想做什么?”
宝木遥嘴角蓦然一扯,勾勒出一个神经质的笑容:“来打死你。”
“打死我?”女孩捧腹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于是血液和残肢便四处乱飞,“可是我已经死了诶,你看我都死得这么惨了,你还想要怎么打死我?”
宝木遥只是看着她,或者说看着她体内的怪物。
女孩笑着,“我知道你看着我这样操控她们的尸体——”
说着,另一名鲜血淋漓的女孩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站在李明月身侧,说道:“你一定很恨我。但是——”
“怎么说呢?”第三名女孩出现。
第四名女孩甜笑着接话道,“这也算是废物利用。”
“毕竟——”
“受害者——”
“都是垃圾。”
“你不觉得吗?”
十一名浑身浴血、赤身果体的女孩站在宝木遥眼前,看着她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很恨我,但我还有让你更加恨我的,你想听吗?”
不等宝木遥回答,女孩们便立刻迫不及待地说道:“我知道你当然想听。那你就听好了——我跟灰鲲那家伙可不一样,那家伙的条条框框太多,一定要女孩心中有浓郁的求死之心才可以诱导她们结束生命,我可不同——”
她们的嘴角向两侧裂开,同声道:“只要那些人类心中曾经存在过求死之心——哪怕只是一瞬间,只要被我捕捉到了,我就可以让她们立刻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像这些人类幼崽一样,只是因为一句责骂或是一个冷漠的眼神,就产生了求死之心,结果被我捕捉到了。于是,砰得一声,就死了。哈哈哈,就像烟花一样,就死了。”
女孩们花枝乱颤地笑了起来,鲜血从她们身上流下来,在地上流淌,汇聚成血泊,顺着台阶蔓延下来,和雨水混在一起,流到宝木遥的脚上。
宝木遥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些早就已经发黑的鲜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双瞳已经变成了大猫一般的金黄竖瞳。
“真是太好了。”她说。
“你说什么?”女孩流露出诧异。
“是我来这边,真是太好了。”宝木遥嘴角一点点勾勒出冰冷的弧度,“如果我把这个选项让给那个冷冰冰的叶洛,那就不能亲手碾碎你的所有计划,也就无法把你斩成肉末,也不能亲眼看见你露出后悔至极的表情,那我一定会暴躁到发疯的。所以——真是太好了。”
女孩面色一沉,继而露出嘲笑和强烈的杀意,“那你来啊。”
……
……
五十九、时间的领域
房间里。
正要说话的陆明忽而一怔,像是收到了什么来自于远方的消息。
随后他看向叶洛,嘲笑道:“原来如此。你竟然还有‘分身’的能力,这就是你如此有恃无恐的原因吗?”
面对陆明的嘲笑,叶洛只是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这不是我的能力,而是陆明愿的能力。”
这种划分意识的能力当然是来自于陆明愿。在《花鸟市场》中,叶洛就曾经将自己的意识划分为理智和非理智,但他本身并没有这种能力,而是在伞中世界时得到心愿的帮助后才成功做到的。
而这一次,他亦是将意识划分成了两部分,其中理智的一部分留在了原本的身体中,在房间里与陆明展开对峙。而非理智的那一部分则是置入了宝木遥体内,奔赴向那座大厦。
至于宝木遥的肉体,则是来自于【坠落的宝木遥】这一卡片,所以她的身上才会呈现出一定程度的“大猫化”——坠落之时的宝木遥已经一部分异化为了大猫。
“垂死挣扎罢了。”陆明哂笑,“且不说你根本不可能进入那栋大厦,就算你进去了又能如何?大厦已经——”
“——已经被你改造成了类似于【间隙空间】的地方,你的力量虽然无法突破大厦,但至少在大厦内部可以自由使用。”
叶洛淡然的语气令陆明心中一沉——凭什么叶洛明明已经底牌尽出,还可以如此冷静?
陆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本体的力量正在一点点入侵现实世界,这种强有力的推进代表着大局已定,他自认为已经稳操胜劵,但仍有两处如鲠在喉的地方——
为什么【仪式】已经完毕了,它进入表世界却还是如此艰难?
以及——
“你这幅姿态,到底还有什么花招?”
陆明乐于在这里与叶洛“闲聊”,自然是因为“时间”是站在他这一边的。随着时间流逝,他迟早会彻底进入现实世界。至于叶洛,等他入侵成功,自然会任意炮制叶洛,让其连“自尽”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叶洛呢?
聪明如叶洛,肯定也意识到了现在的局势,为什么叶洛也不紧不慢?
是彻底放弃了?还是说——叶洛也是在等着什么?
那……会是什么?
是南城之外的【玩家】?不可能。自从那次【事件】之后,绝对不会有任何【玩家】愿意进入南城,即使他们愿意,在那堵【喧哗之壁】的限制下,也决然没有能力进得来!
难道是他的本体刚才所碰撞到的那股精神之力?不对,那股力量虽然罕见得庞大,但是因为过于庞杂和不纯粹,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堵看似敦实、实则一推就倒的木墙罢了。叶洛不可能意识不到。
其实事到如今,让陆明对叶洛忌惮的点只有一个——
灰鲲是怎么死的?
他并不认为叶洛区区一个人类有可能杀死灰鲲,就算叶洛拥有着那股分解万物得力量,就算他真得是玩家,也只可能打败或是封印灰鲲,绝无可能杀“死”它。
到了它们这个等级的怪异,力量和能力会因为各自不同的“核”而迥异,但是唯独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强悍的生命力。就算遭遇大敌,不堪一击,也总是可以在彻底死亡之前逃走才对,而只要逃走,就算再重的伤,它们也可以活下来。
就像是当年无差别展开袭击的那起【事件】,所有的【玩家】——无论多么强大——都灭绝了,它们虽然也落得个凄惨无比的结局,但总算是活了下来。
但这一次灰鲲却像是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就被抹去了意识,只剩下一具空空如也、完好无损的躯壳,甚至于【仪式】都依旧在自动进行着,这说明灰鲲是在一瞬间就失去了反抗之力。
在陆明看来,灰鲲出现这种情况的唯一可能就是——它自己选择了结束生命,否则其他任何情况都无法解释。
怪异竟然会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听起来可笑,但在上次的【事件】爆发之后,这不再是玩笑,而是冰冷残酷的现实。
事件之后,【怪异】们虽然活了下来,但是来自于事件的恐惧却深深地烙印在了那场事件每一个参与者的灵魂深处。这些年来,因为受不了那份反复的恐惧而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怪异,不止三四头。
制造恐惧的怪异竟然也会感觉到恐惧?实际上,正是因为它们制造着绝望,才更加能够切身体会到那股浩瀚如深海的恐惧。
陆明又何尝不是?
他也曾因为那挥之不去的阴影和恐惧发狂发疯,若不是因为遇到了……【它】,他恐怕已经意志崩溃,陷入了精神世界的无边炼狱,即使活着也和死掉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在陆明一开始看来,灰鲲应当是因为事件后遗症,而自主结束了生命。
但是在与叶洛的数次交锋后,对方漠然无畏的态度却让他很难不在脑海中诞生另一个荒诞的猜想——
“灰鲲难道真得是你杀死的?”陆明质问道。
“是,但又不是。准确来说,它是自我了结的。”叶洛道。
叶洛的话无论真伪,倒是符合了陆明心中的猜测,但是他依旧看不透叶洛——叶洛明明可以借此机会通过含糊的话语令他心生忌惮,但是却选择了坦然告之。
这是为什么——这个人类凭什么还可以如此冷静?
他并不是害怕叶洛可能伤害到他,即使是四十年前,【玩家】盛行之时,他虽然曾经忌惮过某些强到离谱的玩家,但也算不上畏惧,因为他们都杀不死它。
但这一次不同以往,【仪式】一事绝对不可以出错。
这既是他脱离【里世界】的唯一方法,也是与【它】签订契约时候所拟定的条件——即使强悍如他,也对【它】那诡异之极的能力感觉到头皮发麻。
他正要开口再做试探,就忽然听见叶洛说道:“如果你害怕【仪式】失败,比起这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你应该有其他更加重要的问题才对。”
陆明瞳孔骤然缩小,如针一般死死钉在叶洛身上。
他冷冷道:“什么问题?”
……
……
“我是怎么知道这栋大厦的——你现在应该在奇怪这个问题。”
大厦的入口台阶前,“宝木遥”忽然停下脚步。
她抬起脸,忽然对女孩露出一个笑容,“我知道你在等着我走进去,因为你现在没有办法走出来。”
女孩不说话,因为她确实是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叶洛会找到这里来?
至于叶洛不愿意走进大厦,在她看来反而算不上什么问题。反正只要【仪式】完成,除非叶洛逃出南城,否则要碾死叶洛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
“这座大厦,净高三百米,曾是南城的第一高楼——”一顿,宝木遥继续说道,“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许愿梦中所站立的那栋大厦就是这栋大楼,她以为她的噩梦是关于‘未来’的梦,但实际上却是关于‘过去’的梦。所以她才无法根据梦中的画面找到现实所在地,因为这栋大厦附近的社区早就经过了好几轮的城市更新了,在二十年前阔刀大斧的城市建设中,路网都发生了大改,建筑机理和格局更是发生了彻头彻尾的变化。许愿找不到,也并不奇怪。”
一顿,宝木遥忽然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虽然试图借助灰鲲事件这一仪式入侵现实世界,但是你真的了解这一仪式吗?”
“你想说什么?”女孩冷冷道。
“我想说——你其实根本一点也不了解灰鲲事件。你虽然遵循着仪式的规则,诱使这11名女孩在家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是你知道为什么是11名,为什么一定是在家中吗?”
女孩不说话。正如叶洛所言,她其实并不了解仪式,因为害怕会破坏仪式,所以她只是推动着仪式继续往下走,但并没有干预其中。
难道这【仪式】之中有什么隐患?
令她不适的是叶洛似乎看出了她的内心活动,笑着说道:“放心。仪式并没有问题,恰恰相反,仪式完美极了。”
女孩嘴角略微抽搐着。叶洛的话虽然是她乐于听见的,但是对方那笑容中透露出来的轻浮态度却让她极为厌恶。
叶洛太过有恃无恐了,而这背后的嘲讽和轻蔑更是毫不掩饰地透露了出来。
凭什么一只就要被碾死的小虫子会如此嚣张?
她就要发作,忽然间收到了某个讯息,眼神不经意地掠过上空,灰鲲腹部的起伏频率放缓了——这说明【仪式】就快要彻底完成,本体也快要彻底进入现实世界了。
“五十,五十,三十八。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宝木遥忽然报出一串数字,打断了她的思绪。
但已经胜劵在握的她已经并不在意对方的无礼,她只将对方的举措看作是蝼蚁临死前的挣扎与哀嚎。
像是没有察觉到女孩的异常,宝木遥接着说道:“这是我在花鸟市场中看见‘少女死亡循环’时数下来的数字。五十一轮,三个五十,表示一共有三轮。只是第三轮还未完成就被心愿所卡死了,而灰鲲还来不及推进仪式就死在了花鸟市场中,所以最后整个仪式差了12人。其中11人就是你就所杀死的女孩,再加上最后的‘钥匙’,也就是陆明愿,就是最后一轮的50人。可问题是——为什么有三轮?”
“让我想明白一切的还是这个东西。”宝木遥变魔术般从身后拿出了一卷地图,“这份旅游地图中标注出了许多南城的地标,但那位报摊大爷大概是拿错了,居然将一份二十年前的旅游地图拿给了我。但也多亏他拿错了,我才发现——原来南城在数十前还有着一条贯穿了整座城市的江水。”
……
……
“数十年前,为了让南城萎靡不振的经济重新焕发活力,上层曾经对南城进行了一次大手术。在那次建设中,无数的历史遗迹和保护建筑毁于一旦,但最大手笔的却是在城市规划中将那条南城的母亲河——南江,进行了填埋式的整改。原本横跨了整座城市的江水被切得七零八落,在这之上,无数的高楼拔地而起。人们也逐渐甚少再讨论南城。我若不是因为看见了那份地图,恐怕也已经忘记了。”
叶洛看着陆明,缓缓说着。
“而在看见那份老地图后,我也立刻明白了【仪式】和南城到底有什么关系。在灰鲲事件中,为什么会分成三轮?只因为这三轮分别针对着南江的上中下三段。其实我早就怀疑灰鲲事件挑选目标在‘地理空间’上是有规则,直到我将受害者的位置叠加在南江上,才发现原来整条江水就是灰鲲的目标选择规则——灰鲲挑选的都是家住在江水盖顶之上的女孩们。”
让叶洛进一步明确这一事实的是,他忽然想到自己明明是在南城一中进入的间隙世界,但从那条江水尽头出来后,却到了偏僻的人民医院。而无论是南城一中,还是人民医院,都是建立在当初的南江之上。
“这让我想到了,或许间隙世界中的那条江水就是已经在南城被填埋的南江,所以我才会几乎横跨了半座南城。而我也早该想到——花鸟市场岂不也是在当年的南水之上建立起来的?”
“所以呢?”陆明打断了叶洛,嘴角露出迫不及待的残忍笑容,“你还有什么遗言?”
此刻,他的手掌赫然已经可以突破那层无形的结界,说明【仪式】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但让他失望的是,叶洛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别急,最关键的我还没有说出来。”
“还有什么关键的?你明白了灰鲲事件的仪式,那又如何?”陆明盯着他,“我现在明白了你想要做什么了——你是不是觉得你只要解析了灰鲲事件,就可以斩碎灰鲲的尸骸,阻止我进入这个世界?但是你是不是忘记了最关键的一点——你要怎么样飞到天上去?”
“我说过了,别急。既然你还没有出来打死我,那就说明【仪式】还没有完成,我们就还有的聊。”叶洛淡淡道。
……
……
“有的聊?”
对方这轻描淡写的态度让女孩不禁一窒。
她认为性格乖张,却不曾想到这种没心没肺的神经病。
“疯子!”
女孩视线阴沉地盯着宝木遥,“你是不是已经吓疯了,所以才半点恐惧都没有了。”
“说我是精神病——这我倒是我不否认。”
宝木遥歪头笑着。
她姣好的面容上挂着有些神经质的笑容,于是那双猫瞳中流动着的暗金色光芒便也显得有些诡异起来。
“老实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变成女生,而且还是猫娘。怎么说呢?感觉确实很奇妙,特别奔跑起来的时候,女孩子的身体果然——”
“住嘴!我根本懒得听你这些疯言疯语。”女孩盯着她,嘴角露出血腥的笑容,“你是不是以为只要装疯卖傻,就可以让我放过你?你放心,我当然会好好‘优待’你——我会把你放在最后再杀。直到你的所有亲朋好友都在你面前死去,让你彻底崩溃,我才会慢慢——”
“哦,我想起来了。”宝木遥忽然猛地一击掌,打断了她,“我想说的是,灰鲲事件之所以要以南江为规则是想要通过南江这条‘线’,将各个‘坠落点’串联起来,从而将整座南城都囊括在这个仪式之下,变成它的【领域】,变成一个——”
“够了!!!”
不耐的愤怒声音骤然炸响。
这声音一开始是由女孩口中传出,后来却顺着大厦直达天际,变成了如惊雷一般的轰隆隆的声音,在上空如战雷般驶过,震得整座南城瑟瑟发抖。
与此同时。
墨色苍穹之下,那只灰鲲的腹部也终于彻底停止了起伏。
不是因为仪式终止了,而是因为——
“终于完成了。”
十一名女孩,嘴角同时勾勒出一抹畅快而暴虐的笑容。
这一刻,一切都静止了。
庞大而浩瀚的力量以灰鲲为圆心,向四周扩散,淹没了整座南城。
彻底突破了两个世界的结界后,这股时间法则的力量可以肆无忌惮地叠加在南城之上,在这一刻,南城已经不再是南城,而是灰鲲的【领域】,亦是它的领域。
领域之内,皆为王土。
在这领域之中,不仅是风雷电雨,以及那些普通人类和万千生物,即使是那些未知的、恐怖的存在,也不得不被法则之力加诸于身,仿佛生锈的机器或是冰冻的骨骼,动弹不得。
这就是【领域】的力量!
这才是【怪异】真正恐怖的地方!
领域之内,任何强者、任何法则,无论是怪异还是玩家,都要屈居领域之主之下,受到领域之主力量的压制!
整座南城,无一幸免!
这是何其壮举!
即使是几十年前,怪异活跃的时代,也几乎没有出现过这种将整座城市都炼制成【领域】的怪异。这是因为怪异活跃的年代,也正是玩家活跃的年代——没有哪一只怪异敢冒这种风险去炼制一座城市。
但是它做到了!
苦心孤诣、费尽心机,终于做到了!
现在的它——
已经无敌了。
……
……
六十、倒流的利刃
“哇!”
辛清颜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浸透红色的裙摆。
她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
就在前一刻,随着灰鲲腹部的起伏陡然停歇,天上那已经非常恐怖的力量猛然暴涨,呼吸之间就将整个南城淹没,沛然莫御的力量如同一座巨山从天而降猛烈地冲击在了她的身上。
只是一瞬间,她所调动的那股庞大精神之力便摧枯拉朽般层层瓦解,从庇佑着周围整个城市分区的空间范围,锐减到只有半个体育馆那么大。
又是“轰”得一声,她仰天喷出一口鲜血,还来不及作出更多反应,下一瞬间,她的精神之力便再次被压制到了只有整个舞台的大小,并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蚕食。
“咔咔咔咔——”
周围爆发出来的阵阵清脆之音,伴随着半透明的银色裂痕在虚空中绽放,仿佛玻璃碎裂一般,正是她的精神之力被一点点打碎的外显。
每一次的碎裂,都有着相应的力量,隔空轰击在她的意识上,虽然经过抵消后只剩下一丝一缕,已经算不上多么恐怖,但是仍然让她精神涣散、吐血不止。
现在的她已经彻底丧失了数天前那股可以庇护和拯救一切的自信。实际上,虽然她自认为可以抵御任何入侵南城的怪物,但在捡到手机接触到这股超自然之力之后,并没有真正接触过入侵南城的怪物。
直到今天,这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就遭遇了如此恐怖的灰鲲。
面对这深不可测的实力沟壑,她也明白如此“负偶顽抗”只不过是凭白给自己增加痛苦罢了。
但是她不能放弃!
此时此刻,这两股力量的对抗背后是【领域】之间的碰撞——她的领域和那头灰鲲的领域,而所争夺就是南城的完整归属权。
虽然按照这个趋势下来,她的领域迟早会被彻底击溃,但只要她的领域还占据着一片土地,哪怕只有一寸甚至一毫一厘,灰鲲就不算是占据了全部的领域,事情就不算走到了最绝望的时刻——这是出现在她个人频道中的最后一部“预言视频”所透露出来的信息。
在那部视频中,一向在中心闪耀的她却不是主角,而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女——黑色风衣,金色竖瞳,手持巨大的银色镰刀,在墨色苍穹之下,姿态凛然。
第一次看见那部视频的时候,一向要强的辛清颜自然是极度不服气的,在她看来,能拯救南城的当然是她——这本就是她之所以要成为“偶像”的真正原因,任何人都不能夺走,否则她这些年的努力和期待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站在观众席为她人喝彩吗?
不!决不是这样!
即使那是她为之依赖“预言视频”,她也绝不相信自己会屈于人下,绝不愿意将这个机会拱手让给她人!
即使是现在——此时此刻,跪倒在舞台中央,脸色苍白,头晕目眩,直吐鲜血,她依旧苦苦咬牙坚持,誓不服输。
只因为一个扎根在她心中的执念——
“只有我——才能拯救南城!”
……
……
【玩家受到致命伤害——】
【玩家受到致命伤害——】
【玩家受到致命伤害——】
【系统】的冰冷的警报音,反复地炸响在叶洛的脑海中,并且随着陆明走出房门而愈演愈烈。
一道道催命的声音连续叠加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无比刺耳的,仿佛利爪在黑板上摩擦的声音。
叶洛脸色苍白,动弹不得。
只是短短一个照面,呼吸之间,叶洛已经被不可察觉的力量杀死了十几次了,而且这个次数还在持续上升。
与此同时,叶洛的【不死】也在相应地连续发挥着作用,一次次将叶洛复活。
在连续的复活之中,叶洛的精神力也在泄洪般迅速地流逝着,让他的脸色愈来愈可怕。
“真是奇怪——”
陆明站在叶洛身前,“我明明已经用能力停掉了你的心脏,为什么你还没死?”
“你的能力是——控制时间?”叶洛艰难地吐出问题。
没有回答,陆明自顾自说着,“难道除了分身和解析,你还有其他的能力?或许我应该试试其他的方法,比如纯粹的力量——”
话音未落。
一股巨大的力道涌入叶洛体内,如同一颗炸弹在他体内引爆,将他的血管一瞬间撑爆。
但在下一瞬间,仿佛时光回溯,叶洛的身体又恢复了原状。
“有意思。”陆明眼前一亮,“我嗅到了【时间法则】的味道,你从哪里得到的这股力量?”
一边说着,他轻轻打了一个响指。
随之,一股力量再次出现在叶洛体内,但这一次那股力量放缓了引爆的速度,如同一朵鲜花,缓缓“绽放”开来,将叶洛的身体一点点撑开来。
但在抵达了某个临界点时,叶洛的身体瞬间时光倒转,将那股破坏的力量抹去,并且抹去了所有的伤害。
“果然是【时间】的味道。”陆明嘴角勾出一抹笑容,“这倒是意外之喜,要遇到【时间】的力量,那可是很难得的。难怪你无所无惧,原来拥有着这种近乎于无敌的力量。”
轻轻打了个响指,陆明又再一次在叶洛的体内引爆了那股力量,将其杀死,然后又注视着他复活。
看着“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的叶洛,陆明点点头,自语道:“嗯……果然是时间倒流,不过规则是什么?”
又再次做了几个实验,陆明眼前一亮,“看起来,这股时间的力量在你的身上设置了一个‘规则’——当你遇到致命伤害的时候,就会通过局部的时光倒流,将你的身体恢复到某一个临界点之前。有意思,真有意思。”
“这种灵活运用法则之力的高级手法绝对不是你这种菜鸟能够做到的。你到底是从来得到这股力量的?”他的声音忽然放柔,“人类,你之前对我的冒犯,我可以既往不咎,让你死得痛快一些。只要你告诉我你从哪里得到的这股力量的?”
一边说着,陆明落在叶洛身上的眼神中渐渐流露出一抹贪婪,那目光就像是要将叶洛的五脏六腑都挖出来,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好东西。
但叶洛只是低头吐着血,不说话。
陆明的视线便阴沉了下来,“你是不是以为你凭借着这股力量,我就杀不死你?我既然已经理解了你的能力,那么破解你的能力后再杀死你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哦?”一直无动于衷的叶洛,却忽然抬起头,眼神中流露出莫名的迫切,“你真得可以破解我的能力?”
陆明只以为叶洛害怕了,他心中冷笑,正要说话,却看见叶洛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用一种真挚的语气说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你说什么?”陆明脸色阴沉如水。
……
……
“我说——”
宝木遥嘴角带血,一脸凄惨,但嘴角的那抹笑容却莫名的真挚,“——你别再说废话了,不是要杀我吗?那就赶紧破解我的【不死】,然后杀——”
嗡——!
刺耳的声音爆发在大厦入口台阶之前,几乎要将她的耳膜震碎。
而在那之前,一道无形的利刃在虚空中绽放,一瞬间将宝木遥的左腿和左臂切断,并且如同一把巨大无比的镰刀向后犁去,将水泥路的地面砍出一道贯穿了整条道路的入骨伤痕,沿途的雨水、车辆、行人、建筑、行人——全都被一分为二。
鲜血挥洒,少女的断肢断臂在空中飞旋,还来不及落地,就又听见“嗡——”的一声锐利之音,在空中被无形的利刃切成了肉酱,与雨水一同砸落在地上。
失去了支撑的宝木遥就要倒地,却在摔倒的前一刻被无形的力量定格在了原地。
那是女孩,或者该说是她们体内的“它”的力量。
“你是不是想错了什么?”它盯着宝木遥,“你以为这样激怒我,我就会让你好死吗?恰恰相反,我只会慢慢炮制你,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死’更加恐怖的事情。到时候你就会知道——”
它一字一顿道:“你的【不死】,对于你而言,只会是一种诅咒!”
“哈。”宝木遥脸上已经毫无血色,却依旧挤出了一个笑容,“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这种倒霉事情,我早就知——”
嗡——!
锋利的声音掠过虚空,砍断宝木遥仅剩的一只手。
“不。你不知道——人类在旧时代有一种酷刑叫做‘凌迟’。能够执行这种酷刑的侩子手都必须有着强大的刀工,不然犯人就会在凌迟完成之前死去。”
它脸上露出可怖的笑容,“如你所见,我并不是一个优秀的侩子手,但是我却很有信心在你身上完美地实现无数次的‘凌迟’。而原因你也一定很清楚——你是不死的,这简直就是再完美不过的试验品了,即使我不小心砍死了你,也可以通过时光倒流,再来一次,十次,一百次,一万次!
它视线放柔,“如果你不想要体验那种痛苦,你就最好现在一句废话都不要说,立刻将你是如何获取【不死】的过程,全部讲出来!”
“获取【不死】的过程?你真的想要知道?”沉默半晌,宝木遥说道。
“是不是某个高级玩家的遗物?”它盯着宝木遥,“你是不是找到了在那场【事件】中死去玩家的坟墓?”
“玩家?坟墓?哪有这么麻烦。”宝木遥咧开满脸是血的笑容,“你只需要在一条高速公路上,找一辆逆行的卡车直愣愣地撞上去,一家四口全部死在被大火点燃的钢铁之中,只剩下你下肢瘫痪、一人独活,你就可以拥有这种该死的力量了。是不是很简单?听起来很好学?那你还不赶紧去试一下?”
宝木遥虽然还在笑着,但是瞳仁之中的流动着的光芒却异常冰冷。她虽然可以语气轻松地说出这些话来,但是那些岁月中所蕴含的痛苦与绝望又是三言两语可以讲出来的。
但它并不知道宝木遥说的都是真话,它只知道叶洛死到临头,居然还在挑衅它。这让它终于明确了一个点——
这个人类已经疯了,而对于疯子,只有强烈的痛苦才能让他清醒过来。
此刻,它面上所有的表情都已经抹去,只剩下森寒。
“很好。”它道。
“很好是什么意思?——你想要去试试看?”少女笑问。
“意思是——”它吐出四个字,“你去死吧。”
话音未落。
轰——!
强烈的绝望如同翻涌的水泥,从苍穹之下的灰鲲身上爆发,隔着千米的虚空,如瀑布一般直直地砸在宝木遥的身上,灌进她的脑海中!
它已经决定了。
它要让叶洛经历比“被侩子手凌迟”更加恐怖的事情,那就是让叶洛成为自己的侩子手——让叶洛自己将自己凌迟而死,让他看着自己将自己的肉一片片割下来,最后变成血肉模糊却怎么也死不去的怪物!
这才能发泄它此时此刻内心的愤怒与狂躁。
几乎凝成实质的负面情绪猛烈地冲刷在叶洛身上,它几乎都已经看见叶洛那张满是绝望,哀求着它杀给他的画面了。
但下一瞬间,它脸上还未露出来的残忍笑容却骤然停滞了。
因为,它看见了宝木遥的脸。
马尾崩开,长发飞扬,那张脸上全是污血和雨水,因为失血过多和剧烈的疼痛而血色全无,苍白如雪。但是,此刻那张脸上却露出了一个笑容——一个灿烂无比、痛快至极的笑容。
在看见那个笑容的一刹那,它的心中仿佛炸开了一颗炸弹,巨大的不安将其吞没——它似乎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情,因为,有什么无比恐怖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那会是什么事情?
现在【仪式】早已完成,整座南城都已经成为了它的【领域】,所有的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之中。
最重要的是,无论是哪一个叶洛,此刻都被它用【时间法则】死死控制住,他决然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就算他果真还可以逃过它的压制,又能如何?难道他还能飞到天上去不成?如果他可以的话,岂不是早就这么做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阴霾在它心中炸开,万千思绪在电光火石之间迸发,无数的可能性被它提出然后又迅速否决,最后只剩下一句话陡然停留在它脑海中。那是叶洛曾经说到一半却被它打断的话,他说——
灰鲲事件不仅是要将南城变成【领域】,更是要将南城变成——
“【家】。”
宝木遥笑道。
话音未落,少女已经化作了一道黑色闪电划破苍穹,如利刃一般由下至上,切开一层层的雨幕和时间法则的压制,直冲云霄。
在它绝望的眼神中——
降临于灰鲲之上。
……
……
六十一、最后的结局
数天前,叶洛曾经与心愿有过一场对话。
那时天气晴朗,阳光明媚。
清晨的阳光穿过绿色的树荫,落在庭院中的小桌上,勾勒出翠色的边缘线。
微风扶起黑发少年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眼。
叶洛低头注视着地图,那专心致志的样子,像是在看着一张藏宝图。
幽灵少女则漂浮在他身旁,百无聊赖地仰面望着天空,长发和裙摆在半空中散开,像一只鱼在院落中缓缓荡漾。
周围宁静的极了,除了风掠过树梢的飒飒声,再没有其他声音可以掀起半点涟漪。
这时候,一阵劲风从院墙外渡来,卷起地上的落叶,使其在空中旋转,上下翻飞。
这本是稀松平常的一幕,但心愿却蓦然怔住了。过去的画面一帧帧在脑海中闪回,最后定格在某一个残酷可怖的景象中。她猛地摇头,散去脑海中那张可怕血腥的一幕,但是一个可能性却在骤然停留在了她的脑海中——
心愿忽而看向叶洛,像是怕打破这份宁静,犹豫半晌才说道:“哥哥。我有一个问题。”
叶洛却头也不抬道:“我拒绝。”
“我还什么也没说。”心愿愕然。
“但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
“那哥哥你应该知道这个方法是唯一可以接近灰鲲的方法。”心愿怔怔地看着那上下翻飞的落叶,“在花鸟市场中,【循环】的起点是大地,终点是灰鲲的头顶,只要进入这轮【循环】中,我们也就可以在循环中抵达灰鲲的头顶。”
“嗯。”
“嗯是什么意思。”心愿有些不满,飘落到叶洛对面。
“意思就是我拒绝。”叶洛抬头看向她,“你说的或许有可能,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何介入循环?”
“只要通过我就可以了。”心愿脱口而出。
“不是通过你。”叶洛摇头,“而是通过‘死去的你’——只有当‘仪式完成’和‘你死于灰鲲事件’这两个条件同时完毕,你才会正式进入循环。”
“那就——”
“心愿。”叶洛眼神陡然严肃,“你还记得那次离开酒店后我与你说过的话吗?”
心愿一窒,“可是南城还有仪式该怎么办?现在仪式不是已经接近结束了吗?到时候许愿的噩梦就会成真了啊!”
“那也不需要你做出牺牲。更何况你这个建议也太粗糙了,即使你可以进入循环,我又该如何进入?即使进入了循环,落到了灰鲲的头顶上,我又能做什么?”叶洛的声音到最后已经有些严厉。
“我——”心愿有些委屈,“我只是提出一个建议。”
“建议的背后是你的想法。我已经说过了,无论如何,要保持那颗【求生之心】,记住自己的性命比什么都要重要。同样的话——”叶洛伸出手去对着幽灵少女的额头轻轻一弹,“我不想再说第三次。”
“哦……”心愿捂着额头微微后仰。
叶洛微微一笑,“更何况,你的说法并不准确,在【循环】中,那些死去的少女与其说是回到了灰鲲的头顶,不如说是回到了——家中。”
“什么意思?”心愿不解。
叶洛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心愿,你觉得在【循环】中,为什么死去的少女们会回到灰鲲的头顶?”
心愿茫然,“我……不知道。这不就是灰鲲自己设定的能力规则吗?”
“规则这个词用得好。虽然目前为止,我所遇到的怪异都是在一些‘不讲道理’的绝望与痛苦之上诞生的,但与此相反的是它们的行动策略和超自然能力往往都‘很讲道理’,有着既定的【规则】。只要看破这些【规则】,就可以理解它们诡异莫测的能力。”
“灰鲲的【循环】也有着‘道理’。”心愿明白了叶洛的意思。
“正是如此,就算是魔法也要遵循基本的魔法守则。怪异的能力也是如此。”
大猫的分身能力来自于宝木姐弟的血缘关系,女人的寄生能力来源于“家庭传承毒素”这一事实,那么,灰鲲的循环呢?
“灰鲲的能力自然是来自于它所汲取的绝望和痛苦。【循环】所模仿的是那些少女们结束自己生命的整个过程——出生,在家中遭遇悲惨经历,进入灰鲲事件,最后在家中结束生命。”叶洛缓缓道。
心愿怔怔道:“所以在【循环】中,灰鲲代表的就是最后那个满是绝望和痛苦的‘家’。少女们回到灰鲲头顶纵身一跃,其实是代表着少女们在家中结束生命。”
说到最后,幽灵少女的脸色已经格外苍白。时隔二十年,她终于明白了那毫无道理的【死亡循环】竟然是蕴含着如此条理分明的规则,但这冰冷而鲜血淋漓的逻辑,反而令她感觉到更加强烈的反胃。
“那花鸟市场呢?”心愿忽然想了起来,“花鸟市场代表着什么?”
“好问题。严格来说,花鸟市场才真正代表着家或者是小区,而灰鲲则是小区楼房的楼顶或者该说是少女们结束生命的楼层和具体地点。”叶洛道。
心愿明白了叶洛的意思。如果说花鸟市场代表着整栋居民楼,那么灰鲲就是楼顶或者是天台。
“心愿,你觉得灰鲲发动【仪式】的直接目的是什么?”叶洛忽然问道。
“不是为了进入现实世界吗?”
“那是根本目的,但它如果想要进入现实世界,就必须要将现实世界改造成符合它【规则】的地方,或者换句话说,必须要将环境变成它的【领域】。你觉得灰鲲的领域是什么?”
心愿沉思着,渐渐地,眼睛就慢慢放大,她声音也随之颤抖起来:“是……家。”
叶落点头道:“正是如此。灰鲲的目的就是将整座南城都变成——家。”
……
……
将整座南城都变成“家”,占领为【领域】,如此一来,南城中的所有人类都成为了“家人”,都成为了灰鲲事件中的候选者,而不局限于那些少女。
这就是【仪式】的直接目的,也是灰鲲的行动规则。
它不仅仅是想要入侵现实世界,不仅仅是要毁灭南城,它的终极目标是将整座南城的人类都推入绝望的死亡循环之中,让千万的人都坠入不停死亡与复活的无间地狱之中。
试想一下,整座城池的人不停地坠楼复活又坠楼,那是何其吊诡又“壮丽”的一幕。
这份残忍和恶意,即使是“未知怪异”也为之一窒。
听见叶洛吐出“家”这个字眼,陆明一瞬间明白了一切,但让他死都不明白的是——
凭什么南城变成了“家”,宝木遥就会一瞬间飞到了虚空之上?
宝木遥也好,叶洛也罢,可并没有进入【循环】之中啊!
“快说!!!”
陆明目眦欲裂,挥手之间,一股庞大的力量撞击在叶洛身上,将他的四肢一瞬间卷成了一滩肉末,喷溅在客厅中的墙上、沙发上、天花板上,却唯独保留了叶洛的头部和躯干。
这份精准令人不寒而栗。
但叶洛已经来不及为之称赞了,强烈的痛楚席卷了他的脑海,几乎让他一瞬间晕死过去。
但他死死咬牙,终究没有失去意识,只是一边吐血,一边盯着陆明,一言不发。
那幽暗如黑夜的眼神在剧痛的刺激下阵阵波动,仿佛冬日明灭不定的寒星,又如同泛起涟漪深渊。
而在那深渊之下,似乎有未知的可怖正在盯着陆明。
被那眼神注视着,莫名的恐惧便涌上心头,让陆明顿时一窒,但那股恐惧立刻就被一股羞恼和愤怒所淹没。
“你在得意些什么?就算你飞上去了又能如何?你虽然了解了灰鲲事件,但你根本不了解灰鲲本身——你知道灰鲲到底源自于什么吗?不,你根本不知道!我不相信你的能力可以斩开灰鲲!”陆明咆哮道。
恐怖的力量便一阵阵轰在叶洛的身上,让叶洛不停地死去又复活。
但叶洛只是拿那漆黑的眼睛看着陆明。
一股寒冷便涌上心来,陆明终于按捺不住那股强烈的杀意,“你是不是真得以为你的【不死】是无敌的?不过就是【时间法则】,看我抹去你的【时间法则】,你还死不死?!”
说话间,“噗”的一声,陆明的手臂刺入了叶洛体内,但却没有出现半点血肉。
那只手竟然像是探出了某个未知的空间中,只在叶洛身上泛起一阵涟漪。
陆明脸上带着残忍,残忍的背后还有着隐隐的惶恐。他虽说并不相信叶洛真得可以斩开灰鲲,但对方已经给了他太多“惊喜”,他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
“在哪里?你把你的能力藏到哪里去了?出来,赶紧给我出来!”
蓦然,他动作一滞,脸上随之露出了一抹笑容,“终于让我找到了!”
他的手在叶洛体内捏紧,就像是抓住了什么无形的东西。
“这就是你所谓的【不死】?果然是有着【时间法则】的气息。不对,似乎还参杂了其他的东西——怪异的气息,玩家的气息,还有诸神的气息,还有一些什么奇怪的气息……原来如此——”陆明露出狞笑,“你侥幸捡到的这个东西不过是参杂了一星半点【时间法则】的混合物,大部分都是一些上次【事件】后的废料和残渣,时间法则不过是依附在这些残渣上面裹了薄薄一层,根本没有发挥多达的力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只要我撕下你这一层【时间法则】,你的【不死】就会彻底崩碎!”
陆明期待看见叶洛哀求的样子。
但怪异的是,叶洛在听见这话后,脸上表情不是惊惧也不是哀求,而是一怔,旋即便是恍然。
在这一瞬间,某个一直困扰着叶洛的问题,似乎终于露出了蛛丝马迹。
但在陆明看来,叶洛这幅姿态就是在挑衅。
“我明白了——”
他脸上已经再无表情。
“那你就去死吧。”
……
……
【系统】到底是什么?
如果说【系统】也是诸神之一,那么,其神格权柄或将凌驾于【时间】之上——
这是“宝木遥”化作漆黑闪电,挣脱【时间】压制,直冲天际时,在脑海中出现的念头。
她之所以可以摆脱【时间法则】的压制飞向云霄,自然是因为南城变成了“家”,但更本质的原因是“宝木遥”的设定——宝木遥死于天台坠楼。
这是数天前叶洛初次使用【坠落的宝木遥】这一卡片时,所遭遇的“厄运”。
那是一个漆黑的深夜。
叶洛独自一人来到某处废弃工厂,手持卡片,开启了【同频】。
悄无声息之间,手中的卡片崩碎成一捧黑色齑粉,并于呼吸之间凝结成了一位少女,正是宝木遥。
他轻轻触碰少女的身体,便诡异地进入了她的身体之中,只是不还不待叶洛更加仔细地感受,忽然之间,视线模糊,她竟然已经出现在了工厂天台的高空之上。
彼时彼刻的情景,正如此时此刻的情景——
四周的一切在迅速倒退,幻化成一道五颜六色的光束在瞳中迅速流逝,女孩、树木、车辆、行人,大地上的一切在视野中迅速远去、变小,渐如蚂蚁,细不可见。
层层雨幕崩碎成千千万万颗齑粉,射穿凝固的云雾,宝木遥的身体撞碎了一切阻碍在眼前的事物,断肢处喷洒出来的鲜血在空中肆意挥洒,在虚空中拉扯出一条笔直的红色丝带迹——
向上,向上。
电光火石之间,降临在了千米高空之上——停留在了“家”的天台。
长发飞扬,风衣倒舞,苍白如雪的脸上一抹鲜血耀眼。
此刻,头顶是墨色的苍穹,万里云雾受到灰鲲气息的引力作用,形成巨大的漩涡,定格不动如凝固深海。
而脚下数十米处,却是一片氤氲着灰色光芒的大海,海面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呼吸声,缓缓起伏着,向远处蔓延开来。
顺着那“波浪”,视线越过这片海洋,落入宝木遥金色瞳孔中的是南城的鸟瞰图,道路、水系、山脉,整座城市的脉络和机理在此时此刻前所未有得清晰可见,一切却又因为过远的距离而如此模糊。这种前后矛盾的感受,只有降临至城市千米高空,才能有所体会。
宝木遥的视线继续向远处移动,却蓦然定格了。
她看见了一堵墙——
半透明的无形之墙,屹立在南城与周围其他城市的交界处,连接了天与地,将南城团团围住,仿佛坟墓的土墙。
她之前从未见过那堵墙壁,但却在看见的第一瞬间,就“知道”了它的名字——【喧哗之壁】。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系统】为什么会反复提出“是否要离开南城”的这个问题——系统所暗示的危局并不是指灰鲲,甚至不是这未知怪异,而指的就是南城本身。
南城,不是快要被放弃了,而是——早就被放弃了。
南城早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无比恐怖的【怪异】。
那堵浩瀚无垠的【喧哗之壁】,并不是为了保护南城,而是为了封印南城,保护南城之外的世界。
这一切——毫无踪迹的其他玩家,怪异口中频繁提及的【事件】,南城的迅速衰落与默默无闻,《厄诡游戏》与《诸神游戏》的对立——诸多疑点似乎终于迎来了迷宫的入口。
但现在却不是进入迷宫去解谜的时候,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摆在面前。
必须斩了脚下这片灰海,或者该说是——
灰鲲。
……
……
“你休想!!!”
震耳欲聋的愤怒声音响彻天空。
那是藏在灰鲲尸体内的未知怪异,发出来的咆哮。
声波轰然炸开,雨点飞洒、风云激变。
一道道如同玉石相击的声音爆发在虚空之中——
铛、铛、铛……
那是一层层凝结成实质的法则之力,如同一堵堵横置的墙面,挡在了宝木遥与灰鲲之间。
那些全都是【时间法则】的力量,任何一面墙所酝酿的力量都足以将叶洛切成碎片,或是定格在虚空中一百年之久。
这样的墙,足足上百层。
但全都无用。
宝木遥开始坠落,势不可挡地坠落。
“坠落”的驱动力不是其他力量,就是来自于【系统】的力量,亦或者该说是《厄诡游戏》13区的力量——叶洛在《猫鼠游戏》中利用13区玩家特有的能力,收集到大猫的【烬】,得到了【宝木遥的坠落】这一张卡片。
虽然未知怪异的【时间】之力非常恐怖,但是却无法阻挡【系统】。
呼吸之间,所有的墙壁都被宝木遥撞碎成一片七彩的琉璃,在空中飞洒。
而在这场璀璨夺目的大雪中,宝木遥终于接近了灰鲲。
但此时此刻,她却遇到了一个巨大的危机——
她已经没有手了,她的手在刚才已经被那未知怪异全部都砍掉了。
没有手就没有办法拿刀——她的离析术无论如何强大,都必须有着类似于“刀”的东西,才能施展。这就是【规则】,是无法打破的。
怎么办?
此刻出现在宝木遥脑海中的一个词是——【异化】。
只要提升与宝木遥的同频幅度,异化成“大猫”,或许就可以让四肢复生。
但问题是——
小灰曾严重警告过他:“阿洛,绝对不可以让同频幅度过高,因为【异化】是不可逆的。即使是【神祗】,一旦异化,也没救了。”
……
……
“噗——!”
当宝木遥飞上天际的时候,辛清颜周身的领域已经被压缩到了周身三米。
她扬天喷出一大口鲜血,正看见远处一缕黑色青烟直冲云霄。
萎顿在地上,她怔怔看着虚空下降临在灰鲲头顶的那一粒黑色,明明如此遥远,但落在她眼中却熠熠生辉。
辛清颜立刻明白了,那就是视频中的女主角——也是南城真正的救世主。
“如果你是救世主,那我的作用是什么?”
她忍不住自问。
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和期许,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幕,她却变成了台下的观众。
不甘心,真是好不甘心啊!
“虽然不甘心,但这一次,我认了。”
辛清颜咬紧了牙关,她开始主动收缩自己的领域。
她不是散去那些精神之力,而是将力量凝聚成更加凝练的能量。在这个过程中,来自于灰鲲的领域依旧在形成巨大的压迫力,持续地轰击在辛清颜的身上。
她一边咳血,一边坚持着——就如同那段“预言视频”中所演示的那样。
如果真如视频中所示,那么,现在那位黑色风衣的少女恐怕正陷入巨大的困境之中。虽然视频并未具体说明她应该怎么做,但将这些力量传送过去,恐怕是唯一的选择了。
“无论是与否,都只能交给你了。这一次的配角我认了,但下一次——一定是由我来当那个主角!”
一眨不眨地注视远空的黑影,辛清颜将所有的力量都凝成一粒星光,从指尖射出。
下一瞬间,时间之力向她淹来,她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刹那看见的是——
那一粒星光并未飞出多久,便定格在了半空。
赫然是灰鲲将那股力量给截了下来。
“怎么——”
辛清颜的面上还来不及露出绝望,已经被时间法则彻底锁死。
所以她也就没有看见,当那一粒星光被时间法则锁死之后,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凭空出现在那一粒星辰之后。
“这种粗制滥造的时间之力——”
那只手的拇指扣住食指,轻轻一弹。
“再回去练个一百年吧。”
下一瞬间。
那锁死在星光之上的时间法则之力顿时如同炸开的马蜂窝,四处逃逸、溃不成军。
星光也畅通无阻地在空中画出一道光路,掠过千米的距离,顺利打进宝木遥体内。
……
……
当“宝木遥”意识到问题所在的时候,灰鲲忽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嘲笑声——它似乎也看出了宝木遥的绝境。
但那笑容在下一瞬间就戛然而止,它仿佛被人捏住了喉咙的鸭子,只发出短暂急促的哀鸣和怒吼:“是谁?!”
但很快,那阵愤怒也消散不见,转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恐惧。
因为叶洛已经睁开了双瞳。
那金色的猫瞳中,不带一丝情绪,如同装载着金色天空的镜湖,将整头灰鲲都清澈无比地倒映在其中。
她断掉的四肢,则在他融入那一粒星光后,突然长了出来,并非肉体重生,而是如同幽灵一般的半透明,那是精神之力。
与此同时一同出现在少女手中的是一团氤氲不定的银色光芒。
“什么形状比较好?”她忽然自问,“大剑?”
那团光芒便开始幻化成大剑的形状。
“少装模作样了!”灰鲲体内的怪异在愤怒和恐惧的双重洗礼之下开始怒吼:“你根本没有将灰鲲的本源解析清楚,你根本就砍不死灰鲲!”
“镰刀?”
那团光芒便又幻化成镰刀的形状。
“我说过了你做不到的!就凭你?我告诉你,我不会杀了你的,你不是要拯救许愿吗?不是要拯救张菱吗?不是想要拯救那些少女吗?那我就当着你的面将她们一个个全部——”
“嗯。剁鱼还是用菜刀吧。”
话音未落。
“嗡——!”
刀锋掠过虚空的声音轻盈悦耳。
银色的涟漪,如同一朵花——
绽放在苍穹之下,绽放在砧板之上,绽放在灰鲲体内。
整个世界清静了。
……
……
时间回溯到几分钟之前。
叶洛家中。
昏暗的书房里。
正在低头查阅着身前一沓纸质资料的少女,微微掀开眼帘,瞳中流动着混沌的光芒。
“哦?原来还有老朋友。”
她只是微微笑了笑,便又低下头,用青葱玉指掀起一张纸放在了一旁。
在这个万物定格的城市中,那些或庞大或诡异的怪物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领域力量的压制,但是她却可以活动自如,不受时间法则的限制。
时间法则无法作用于她之上,只因为怪异的那股力量在触碰到她之后,就像是闯入了迷雾之中的幼童,迷路般混乱地向四周逃窜,溃不成军。
但最奇怪的是,那只潜藏于灰鲲尸体之中的怪异似乎也并未察觉到这处的异常,它在彻底入主南城后,自然是已经用它庞大的精神力横扫过整个南城,但是不知为何,它却根本无法察觉到她。
亦或者说是,它的感知在触碰到少女之后,就立刻陷入了一阵“混乱”之中,根本无法作用于她之上。
“也不在这里。”
放下最后一张A4纸,她双手放在腿上,十指交叉,姿态优雅,喃喃道:“那张快递单,到底被你放在了哪里?我哪里都找不到,是因为被你藏起来了吗?”
“你如此小心翼翼,是因为已经察觉到我的身份了吗?亦或者你只是过于谨慎罢了。”
她看向窗外,视线越过千千万万粒雨滴直达那头灰鲲之上,嘴角忽然勾出一抹弧度:“看来你已经行至绝路了。或许,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
话音未落——
远方某处,灰鲲之下。
一道黑色的闪电,如同倒流的瀑布,冲破那看似牢不可破的法则压制,从大楼掩映的地面暴起,与大厦那光滑玻璃立面平行,直冲云霄,刺向那头灰鲲。
少女一怔,瞳中的混沌氤氲不定,翻滚如黑海浪潮,她瞬息之间将这一切的变故抽丝剥茧,调查清楚,她的瞳中便渐渐流露出一抹饶有兴趣的眼神,嘴角也勾勒出一抹笑意。
“原来如此,真是精彩。不愧是我选中的【玩家】。”
她轻轻拍掌,脸上露出赞赏之意。
“只可惜,作为人类,你还是太小觑【怪异】的恶意了。不过既然你让我看到了这么有意思的局,出于公正,这就算是我送你的见面礼了。”
说话之间,她翻开手掌,双指相扣,轻轻一弹。
一抹混沌的幽光便自她指尖射出,却在离开指尖的一刹那如同初雪一般融化在了虚空之中,但这股力量却并未就此消散,而是将自己伪装成了时间法则之力,避开了怪异的察觉,完美地融入了周围的领域之中,向南城某处不存在于物质世界的漆黑空间中遁去——
撬动了压制在某只蜘蛛身上的时间法则之力。
……
……
“我输了。”
黑色的火海,横置在南城上空。
那是灰鲲尸体上,千千万万粒灰黑的的齑粉在空中挥洒。
而在那妖魔乱舞的黑色火焰中,少女屹立不动。
金色瞳眸闪耀,长发与风衣齐飞。
“但是——你是不是以为你已经赢了。”
一声阴冷的声音忽然从灰鲲体内出现:“你杀不死我的,现在的‘我’只不过是部分的我——我真正的本体还在【里世界】。而甚至是现在这个‘我’,你也是杀不死的。灰鲲只不过是我的跳板,我随时都可以回到【里世界】。但是——我却不会这么做,我就要留在这里。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不想。”
叶洛淡淡说着,眼神在周围扫视着。
“嗬嗬嗬。你也发现了吧——你的能力并不能完全将灰鲲变成粉末。”它的声音渐渐变得湿冷,“因为有‘我’在灰鲲的体内。我宁愿付出一切,也不会让你将灰鲲彻底变成齑粉的,我只会让你把这具尸体变成一堆血肉——没错,就是许愿噩梦中的那堆血肉。你一定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洛沉默着。
“因为我怨恨你!”它没有咆哮,而是用平静的声音说着,但那声音背后的怨毒和恨意却令人不寒而栗,“我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忍受了那么多的折磨,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机会可以脱离那个该死的鬼地方——全都被你给破坏了!所以我要报复你,我要让你成为那个毁灭南城的罪人,让你看着所有人都死在你面前!——即使‘我’会死在这里,我也要让你后悔对我做出那些事情!”
继续沉默,叶洛忽然道:“其实如果你没有杀死那些少女,我是不会理会你想不想离开里世界的。”
“嗬,嗬嗬。你这是在求饶吗?没用的——就算你痛哭哀求,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那你就误会了。我只是说实话罢了,我这个人一向很懒,如果不是灰鲲找上了叶菲,我或许也不会理会灰鲲事件。至于南城——”叶洛平静的视线透过重重火焰,落到南城,轻声道:“我已经尽力了。”
话音刚落。
叶洛裹着一身的云雾和黑烟,从灰鲲身上一头栽了下去。
他太累了——
短短数分钟内,发动了上百次的【不死】,身体更是一直在流血不止,之所以一直没有昏过去,完全是宝木遥的身体素质以及他的一口气在苦苦支撑着。
但现在,他真得已经底牌尽出,精神力也完全枯竭,甚至连再发动一次【离析术】的力气都没有了。
至于南城,只能交给其他的【玩家】了——如果还存在的话。
念头刚落。
叶洛闭上了眼睛,彻底昏死过去。
……
……
而就在就在叶洛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
千千万万根半透明的丝线,忽然在南城的各个角落探出——手机、电脑、平板——但凡是连上了互联网的设备,都探出了一根半透明的丝线。
那些丝线先是害羞、胆怯地试探着触碰了周围,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危险的东西,然后便欢呼雀跃地成长了起来。
呼吸之间就涨高到百米之长,在半空中纠缠在一起。
灰鲲体内,那未知怪异正在用时间法则对抗着着叶洛的【离析术】,这倏然出现的一幕令其惊疑不定。
“这些丝线,难不成是……”
它心生强烈的警惕,忽然看见那些丝线缠绕上了正在迅速下落的叶洛,将其团团裹住,仿佛一颗粽子。
它愕然,随后便怨恨地笑了起来:“好!如果真得是‘它’的话,那叶洛即使有着【不死】,这次也死定了!”
但它笑声未落,就看到那些丝线以缠绕住叶洛处为节点,泛起了一阵淡淡的红色,呼吸一般迅速向四处蔓延,眨眼之间,就将千千万万根丝线都染成了一阵红色。
看着那些红色丝线,它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忽然之间,那些丝线在半空中开始新一轮得快速成长和疯狂缠绕,只是几秒钟之内,就变成了一颗直达千米、高入云霄的——巨蛋。
那巨蛋虽然坐落在南城之上,遮天蔽日,但却怪异地没有破坏任何一处建筑物和生物,只是影影绰绰地将它们都略了过去。
“这是什么?”
它呆滞地看着眼前这颗高度与它平齐的巨蛋,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它虽然听说过“这位”的大名,但真正接触,还是第一次。
此时,它已经不准备再用生命去毁灭南城了——既然叶洛已经死定了,它心中的那股怨愤仇恨之气也就消散了。
但灰鲲尸体的毁灭也是不可阻挡的了,它正要想办法脱离灰鲲尸体,回到里世界,自然也不愿意再横生枝节。
【怪异】之间,可从来都不是一个阵营的。
所以面对眼前“这位”,它只好放低了态度,尝试着说道:“我——”
第一个字刚出,“轰”得一声巨响。
一只巨大无比的手陡然从那巨蛋从伸出,抓住了灰鲲的身体。
它又惊又怒,但在现在的情况下,却动弹不得。
就又听见“轰”的一声,看到另一只手从那巨蛋的另一侧探出,而那只手高举着,掌心赫然还握着一把探入云雾的菜刀。
它看见那菜刀,莫名觉得眼熟,蓦然间头皮发麻,终于想了起来——这形状岂不就是刚才叶洛手中银色光芒所幻化的菜刀吗?!
那这巨蛋中的人形生物岂不就是——
轰——!
终于,整个蛋壳都炸裂开来,出现在其中的是一位高达千米,浑身由半透明红色丝线编织而成的人型生物。
她竖瞳熠熠,长发飘扬,风衣翻飞,手持一把菜刀,周身红色丝线随风飘飞。
赫然就是——宝木遥的外形!
“你——”
它悚然一惊,死亡的阴影瞬间蔓延上来,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
红色光芒一闪。
菜刀从天而降,将灰鲲砍成了两截。
“我——”它又惊又怒。
光芒再次连续闪过数十下。
狂风呼啸,乌云激荡,四处翻飞,消散不见,天外的阳光顺着那一道道的“刀痕”斜照进来,落在南城大地之上。这纠缠了南城数天的阴雨天气,竟然硬生生被这几刀给劈碎开来。
而灰鲲则是直接被砍成了数十段,残破的躯壳中,那潜藏在其中的未知怪异也终于露出了原型——尖喙利爪羽翅,那竟然是一只鸟型的怪物。
它怨毒地看了一眼那巨大的人型生物:“好!无论你是怪异,还是人类,是叶洛,还是什么其他东西——我都记住你了!下一次,等我再来的时候——我要让整座南城都变成坟墓!”
它一边说着,一边遁入虚空之中,却没看见一缕丝线已经轻柔地缠绕在了它的爪子上。
就像蜘蛛的丝线落在了蚊虫的身上,跟随着它一同进入了虚空之上——
抵达了它本体所在的位置。
……
……
一、叶菲的存在
随着怪异消失在现实世界,那占据了整座南城的【领域】开始快速消退,时间的法则也仿佛雪遇初阳,无声无息间蒸发。
空气重新开始流动,狂风在千米高空中来回激荡。
灿烂夺目的阳光劈进那一道道云海的“裂痕”中,将浓重阴云融化开来,照亮漫天的雨幕。
一道灿烂的彩虹,横跨在南城之上。
而在这彩虹之上,是随风起舞的灰黑色齑粉,如同暴风雪,在空中旋转不休。
高达千米的“宝木遥”屹立在南城之上,周身缠绕着雨水、大雪和云雾,垂落在身侧的手中兵刃已经开始悄无声息地解体。
不止是兵刃,在连续砍出那几刀后,她的整个身体都开始解体,在渐渐晴朗的天色下,化作一缕一缕的红色丝线,随风飘摇。
“宝木遥”并没有挣扎,只是凝视着眼前那一大片不停燃烧着的黑色火焰。
此刻的她其实并没有完整的意识。因为组成她的半透明丝线,本是不带一丝杂质和意识的纯粹之物,只是在接触到“宝木遥”或者该说是叶洛之后,才染上了宝木遥的形状和叶洛的意识。
所以,此刻的“宝木遥”只是怀着一种执念——必须要斩碎灰鲲,并在它体内寻觅到某物。
但只是,随着灰鲲的尸体完全燃烧殆尽,化作一片黑色海洋,她大半个身体业已分解为千万条丝线,在雨水和雪幕中随风飞舞,她依旧没有看到她想要的。
但就在这时候,却有一道人影倏然从那团黑色火焰中落下。
短发飞舞,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周身裹着层层黑色粉末,在虚空中拉扯出一条黑色的痕迹,向大地重重砸去。
“宝木遥”眼神波动,伸出仅剩下的那只手,试图去接住那位坠落的少女,却在触碰到她的一瞬间,掌心彻底崩解成了千丝万缕,让那位少女直接穿过了她。
她立刻上前,却在抬步的一瞬间,整个身体轰得一声炸开来,化作万千丝线,在空中飞射、融化、消散,仿佛一场盛大的烟花。
而少女也在这落幕的烟花中,势不可挡地向地面砸落。
千米的高度,就算是铁做的砸下去也不成人形了,更何况血肉之躯?
但少女终究没有变成一摊血肉。
只因为在那红色烟花中,仍有几缕丝线并未彻底融化消散。
一根,两根……五十根……一百根……一百三十八根……一百四十九根……
足足一百四十九根红色丝线,在空中来回穿插,仿佛被一只无形银针勾起,穿过那一片片灰黑色的齑粉,编织成了一头粉色鲸鱼。
那鲸鱼不过一般海豚大小,活泼而又调皮地空中打了几个转,便倏然向下俯冲,游至那坠落少女身下,略微一沉便将其牢牢接住。
粉鲸托着昏迷过去的少女落在南城某处公园的长椅之上,便迫不及待地一个摆尾,调头向天空飞去,同时口中发出欢愉快乐的清鸣声。
还有一个对它——或者该说是她们——而言更加重要的人,也在坠落。
但飞到一半,它却倏然停下了动作。
悬浮在半空中,视线扫过四面八方,小小的眼睛中流露出一抹深深的茫然。
只因为,那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
……
叶菲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中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灰色海洋,只是那海水散发出来的并不是海盐的咸味,而是血肉一般的腥臭味。
灰色海水波涛汹涌,将她淹没。
她虽然觉得难受,但却不至于痛苦和绝望,只因为她手中的一台“手机”,散发出莹莹的光芒,庇佑着她。
但那手机似乎在被她捡到之前就已经经历过了一场“大战”,遍布伤痕,而此时随着那灰色海洋的挤压,那手机散发出来的莹莹光芒也开始逐渐消退,那强烈的窒息感也涌了上来。
光芒一点点微弱,生命也在一点点流逝。
而就在叶菲濒死之际,忽然感觉到那强烈的挤压感豁然一清,就仿佛大坝泄洪一般,身体的窒息感也戛然而止。
她迷茫,只以为是回光返照,却在此刻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让她瞬间热泪盈眶。
那是叶洛的声音——
那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闪闪烁烁,但叶菲却精神一振,无比确信那一定就是叶洛的声音。
她身陷在这荒谬绝境之中,比死亡更加痛苦的是时时刻刻的窒息感,而她之所还没有因为过于痛苦而放弃生命,只因为每当她想要就这么死去的时候,脑海中就会陡然出现了叶洛的身影。
“既然我念叨了这么多次,如果前来拯救我的不是阿洛,那你小子是不是也太不够意思了?”
念头刚起,她还来不及挣扎,就忽然绝望地感觉到她的动作定格了——有另外一股更加阴冷冰寒的气息涌入了这变成“空壳”的大海之中,将其占据。
她只来得及将袋中的一只粉色纸片小熊抛出去,便瞬间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次醒来时候,却出现在了一片公园的黑色铁质长椅上。
身旁是掩映的树林,风吹树叶沙沙响。
脚下是一条湿漉漉的青石板小路,伸向几米开外的灌木丛后。
她忽然觉得这一幕很眼熟,似乎在什么时候也见过。
她站起身来,顺着小路向前走,拨开挡在身前的树枝,走出小路,豁然开朗。
一片小巧而静谧的湖,便出现在她身前。
湖水清澈,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轻飘飘的雨点,黑色的雪花,还有淡红色的烟花,一同纷纷扬扬地落在湖面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瑰丽而又神异的一幕,并不能让叶菲愕然。
因为在看见这湖水的一刹那,过去的回忆已然如同洪水,蓦然涌上了她的心头,令她无暇再思考其他事情。
她终于记起来了,这个地方正是她与叶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叶洛总以为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他的家中,她晨跑时候偶然救了“煤气中毒”的他。
但实际并非如此,在这之前,叶菲就已经见过了叶洛了。
那天,好像也是这样下着小雨的天气。
那时候的她正经历着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家人的逝去和缠身的罪恶感让她痛苦煎熬。
抱着死亡可以解决一切的想法,来到了这片公园,这片湖水前,试图纵身一跃。
但在湖边静默站立良久,浑身上下被雨水浸湿,她却痛苦地发觉自己动弹不得。
因为只是看着那片湖水,想象着自己沉入水中的画面,就让她心中充满了恐惧,一步都再也迈不出去。
她竟然连结束生命的勇气也没有。
这挣扎了多少个日夜才终于想出来的最后“方法”,竟然也无法让她解脱,她万念俱灰、痛苦不堪,就要退出公园。
却在走进小路后,忽然听见身后有声音。
她转过身来,拨开树枝,就看见在湖的另一侧,一名黑发少年,坐在轮椅上,驶近了湖水。
加速,靠近,最后在她颤栗的双瞳中——
一头冲进了湖水中。
在那一瞬间,黑发少年冲进湖水中的身影深深地定格在了她的眼瞳中,猛烈地冲击在她脑海里。
毫无理由地,眼泪夺眶而出。
她原本死寂的心,仿佛被打入了一剂强行针,强烈地鼓动了起来。
“不要死!”
她猛地向黑发少年冲去,却因为湿滑而重重地摔倒在了青石板路上,顺着下坡的草地,连滚了好几个圈。
鲜血在膝盖上流出,疼痛刺激着神经,雨水与泥土在身上铺开。
但她不管不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把他救下来!
她连滚带爬,终于靠近了黑发少年下沉的地方,一头冲了下去。
然后,被叶洛救了上来。
……
……
“这是我与叶菲的第一次见面。”
“嗯?是不是哪里搞错了,阿洛。”
对话发生在被浓郁灰色迷雾所包裹住的小屋内。
木质的方桌上,煤油灯光芒摇曳,驱散了黑暗,勾勒出一片温暖。
黑发少年坐在椅子上,后面说话的是坐在木盒子上仰面看着他的玩偶。
“没有搞错。叶菲并不会游泳,所以最后是我把她从水中拖出来的。”叶洛道。
“我还以为会有‘美救英雄’的戏码呢。”盘起双腿,小灰面上露出遗憾。
这位本名为“灰烬”的厄运之神,似乎很乐意听见一切叶洛“吃瘪”的消息。
“某种程度上来,确实如此。”迎着小灰疑惑的眼神,叶洛说道,“在叶菲看来,我为了救她,放弃了结束生命,所以她确实是‘救’了我。虽然实际上我是‘不死’的。”
说出“不死”二字的时候,叶洛眼中闪过一抹奇怪的眼神,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可是叶菲为什么会想要投湖呢?”小灰问。
“在叶菲‘死去’后,我曾经向她的母亲了解过情况。其实原因并不复杂。”叶洛缓缓说道,“那是一次口角之争,争论的主题不过又是老生常谈的学习成绩,叶菲气冲冲地摔门而出,她的哥哥跟在身后追了上去。
“其实这样的戏码在之前也曾经上演过好几次了。只是‘不幸’似乎总是会在一层不变的日常生活中掀起惊涛骇浪——在穿越车流如梭的马路时候,叶菲的哥哥被车撞死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在叶菲心中炸开一个大洞,但向那大洞中灌入剧毒的却是她妈妈抱着尸体嚎啕大哭时候的一句话——‘如果不是因为你,你的哥哥就不会死了’。”
小灰静静听着。
“这句话只是叶菲母亲的无心之言,只是一个单亲母亲好不容易将一儿一女拉扯大,却人到晚年痛失爱子的悲痛下所产生的冲动。但对于叶菲而言,却将她的行为定了性——是她害死了她的哥哥。”
“罪恶感压在她身上,折磨着她,她想死,却又没有结束生命的勇气。直到在那湖边遇到了我。
“她‘救’了我,却不如说是救了她自己。因为她又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气,以及活下去的目标——她想要拯救我。”
小灰看着他,轻声说道:“所以阿洛你早就知道叶菲就是湖边的那个女生?”
叶洛道:“也不算太早。那是煤气中毒的第二天,我在医院醒来,她冲进房间,用力抱着我的时候。她一边哭,一边笑,就像是看见她最好的朋友醒来。我就知道了,我应当不是第一次与她见面。”
“这么说来……阿洛你是故意的?”小灰忽然瞪大了眼睛。
“你指什么?”
“就是那个湖边呀——你是早就知道叶菲所遭遇的厄运,所以主动前往湖边,故意在她面前结束生命,诱导她主动救你,以此打破她内心那股绝望的吧!”
小灰越说越觉得有可能,干脆跳下了盒子,跑到叶洛身边,兴奋道:“然后你就一直佯装‘想要结束生命’,叶菲的‘目标’也就一直不算完成,她也就始终不会想要结束生命。”
“小灰你——”叶洛露出古怪的眼神。
“怎么样!阿洛,我是不是猜对了?是不是很聪明!”她叉起腰,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
“——你不当网络写手真是可惜了。”
叶洛伸出手,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
小灰吃痛地捂住额头,“网络写手死路一条,傻子才写小说。累死累活地写,没人看,饭都吃不起,还不如去搬砖。”
“这我倒是赞同。”叶洛点头。
“这么说我猜对了?”
“完全不。我早说过了,我虽然对解谜之类的脑力活动有兴趣,但总体上来说是一个相当冷漠和懒散的人。”叶洛打了个哈欠,“我才没兴趣费心费力地跟在一个陌生少女后面去公园,而且还要大阵仗地假意投湖,就是为了让她放弃结束生命的思想——多么无聊的人才会做出这种事情?”
“你就是这么无聊的人啊。”小灰嘀咕道,“傲娇阿洛。”
“你说什么?”叶洛直起身子。
小灰见状立刻转换话题:“对了!阿洛,所以最后叶菲的那个任务怎么样了。就是那个填空题,【叶菲的死因____】。”
“没了。”
“没了?”小灰愕然,“没了是什么意思。”
“没了的意思就是那个任务取消了——大概是因为灰鲲消失,叶菲也被救出来了吧。”叶洛一脸平静道。
“这不合理啊。【系统】颁布的任务,怎么可能会取消?”
“这说明这个任务本来就不是【系统】颁布的吧。”叶洛淡淡道,“这个任务,在我看来,就是一个鱼饵。”
“鱼饵?钓什么的鱼饵?灰鲲?”
“不是灰鲲,而是——我。”叶洛指了指自己,“如果没有这个任务,我就不可能会前去花鸟市场,也就不会遇到心愿,也就不会杀死灰鲲,也就不会遇到那只未知怪异。一切的开端都是‘叶菲的突然消失’,但小灰你想一想——在整个事件中,所有的角色都有其存在的理由。但是叶菲呢?”
……
……
零、未知的愿望
序言。
“条件已经达成,你可以说出愿望了。”
“我的愿望——”
苍白如雪的灰白双瞳,倒映着漫天灿烂星空,她微笑着说道:
“【灯神】大人。我的愿望是——”
……
……
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
巨大的樱花树,屹立于奔涌的河流尽头。
樱花的盖顶如伞,遮天蔽日。
伞下是飘飞的万千花瓣,如同柔软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在浅绿色的青草地上,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中,编织出一片圆形的粉色鲜花地毯。
而在这红绿交接的边缘外,正有一道影影绰绰的透明少女,神情落寞。
“这是我的。”
有人出现在樱花树盖顶范围的边缘内侧,从身上拿出什么柔软的东西,放在了她的手上。
“这是我的。”
另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同样将某样东西拿了出来,放在了她的手上。
“这是我的。”
“还有我的。”
“这个给你……”
一道道人影出现,将各种形状的东西放在她掌心,然后退到一旁。
“我——我只有这个还没有彻底坏掉了。希望你不要嫌弃。”
最后一道较为矮小的人影从人群中走出,仰面看着她,双手捧着那跳动的东西,递了过去。
她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拥在怀中,拥入体内。
“谢——谢谢——”
她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还有些结巴,像是已经很多年没有开过口,第二个字的时候却已经非常流畅。
“谢谢——大家。”
那些人影向她微笑致意,轻轻摆手,然后一一消散在花雨之中。
只有最后一道格外高大敦实的人影,屹立在飘飞的花瓣中。凝视着她,沉声说道:“要记得,【时间】会让一切都淡忘与扭曲。”
“但我不会忘记最重要的事情——”
她回应道。
“我不会忘记‘愿望’的。”
……
……
她闭上眼睛,沉入长江,随波逐流。
向前,向前——
冰冷的江水淹没身体,暗流冲击在身体上,灵魂也一点点被消磨。
唯独脑海中那块记忆基石坚不可摧。
但随着她渐渐接近了终点,暗流的速度和力道越来越大,将那记忆岩石磨平了棱角,变得浑圆和光滑。
这江水如刀,将记忆大块大块削去。
脑海中,一个个或是琐碎的,或是重要的,或是轻描淡写的,或是刻骨铭心的记忆,一点点消散,随着江水消失在远方。
最核心的记忆——那个愿望——也开始磨损。
她心中泛起了慌张,但视野中陡然出现的光亮暗示着她就要抵达“终点”了。这让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可就在她放松的一刹那,一股彻骨的冰冷骤然从远方飘来,并且迅速靠近,渗入四肢百骸。
她悚然睁开眼睛,就看见一片浓墨般的阴影,已经污染了身下整个江面。这阴影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与其相比,她不过就是一粒尘埃。
倏然,她听到了一声长鸣。
继而就是一阵大浪滔天。
是那怪物在翻身。
而她就如同江面上的一片花瓣,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怪物掀起滔天的大浪,在最高处定格,然后砖墙一般向她身上砸落。
将她重重砸入江底。
冰冷的江水从口鼻涌入体内,将她的神智彻底覆盖。
也将脑海中最后的记忆碎片——那个【愿望】——碾成了粉末。
……
……
茫茫黑夜,无星无月。
恍恍惚惚间,她赤身果体地从江水中走上江滩。光滑无瑕的肌肤上,水滴缓缓滑落。
岸边远处有一抹闪闪烁烁的光亮,带着诱人的温暖,她正要上岸,却隐约听见有谁在喊她。
回过头去,就看见一道高大的人影。佝偻着身躯,隐匿在黑暗中。
“你在叫我吗?你是谁?”
她迷惑。
“这些东西,是你的。”
高大人影从浓墨般的黑暗中探出双手。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似乎很怕触碰到远方传来的光亮。
“我的?”
她接过那些东西——
一张精致的狐狸面具,一件红蓝相间的华丽长裙,一条长长的黑色丝带。
“你忘记了吗?这些才是你的东西。”
那人影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啊,好像是的……”
抚摸着面具和衣服,她恍然点头。
“真的是我的。”
不知不觉,她已经戴上面具,穿上长裙,在脖颈处绑上丝带。
一切都是恰当好处,量体裁衣。
正如对方所说,这些东西都是她的。
“谢——”
她抬起头,正要道谢,却发现那人影已经消失在黑暗中。
疑惑地歪着脑袋,她只好对着黑暗处轻声说道:“谢谢你——奇怪的人。”
浪潮阵阵拍打在脚上,似乎在催促着她快快上岸。
转身,她走上岸。
也走进了“人间”。
……
……
与此同时。
同处于“人间”的叶洛,收到了来自于【系统】的任务消息——
【游戏任务:帮助少女实现愿望。(愿望未知)】
【系统提示1:我觉得谈恋爱或许是个好方法。】
【系统提示2:让我们看看你的“方法”。】
【系统提示3:不要死。】
……
……
一、久违的来客
当叶洛收到来自于【系统】的消息时,他正坐在前往南城国际机场的出租车上。
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额前的碎发已经超过了眼睛,轻轻吹气可以吹起来的长度。
自从搬到新的社区,他的头发一直都是叶菲负责剪的,但是前半个月叶菲消失不见,而后半个月她又因为长时间处于虚弱状态而一直躺在病床上。
去医院探望叶菲的时候,她倒是一直叫嚷着看他这发型不爽,要帮他把头发剪干净。但叶洛还没有不懂人情世故到这个程度,在医院让病人理发,当然是拒绝了。
时值九月初。
南城依旧没有成功入秋,公路两侧快速倒退的行道树依旧翠绿,在瞳眸中拉扯出两条绿色的丝带。
叶洛脑海中思绪飘飞。
大概半个月之前,他化身宝木遥,在千米高空下,将灰鲲斩成粉末,结束了持续了二十年之久的《灰鲲事件》。
在那之后,《厄诡游戏》就一直没有新的消息。叶洛也乐于看见系统不说话。不是他消极怠工,实在是前一段时间他太累了。
《猫鼠游戏》《花鸟市场》《灰鲲事件》,这三个副本基本是无缝衔接,就如同波涛汹涌的海浪,一阵接一阵地拍过来,让他没有半点喘息的机会。
在这三个恐怖游戏中,他身体上的损害都已经在“安全屋”中得到了救治。但是因为连续的【不死】而干涸的精神力却需要较长的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其实按理来说,“安全屋”不仅可以治愈玩家的肉体伤害,也可以恢复精神力损伤,但不知为何这一次却并未将叶洛的精神力彻底补齐。
不过按照小灰的说法,这或许——
“这或许是一件好事情呀。说明阿洛你的精神力成长了!小屋没有办法彻底恢复你的精神力,是因为阿洛你的精神力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阿洛,你只能靠在现实世界好好休息来调整了。”
所以,这半个月,他也就谨遵“医”嘱,给自己好好放了个假。早起早睡,看看电视。一切又恢复到了他接触《厄诡游戏》之前的节奏,沉闷乏味。
而就在他觉得这样的日子是不是太过平静的时候,他收到了一封陌生的邮件,打破了这短暂的波澜不惊。
信件发送地址来自于日本的一座小城市。
二十三年以来,叶洛从未在现实世界去过一次日本。
但他却对这座在日本并不怎么出名的小城市十分熟悉,只因为那座城市的名字叫做——青川市。
青川市,是宝木姐弟出生的地方,也是《猫鼠游戏》的诞生地。
叶洛在这座城市中经历了第一个游戏。半百的人参与游戏,到最后却只剩下个位数,其他的人都在一轮轮追逃游戏中被巨化的大猫杀死并吞入腹中。而他艰难活到了最后,终于发现一切杀戮的起源是一名被称为“跛脚猫”的少年的绝望而又扭曲的“自救”经历。
在这场游戏中,叶洛真正见识到了【怪异】的吊诡与恶意。
而叶洛这一次之所以前往机场,正是要去迎接这位来自于青川市,也来自于《猫鼠游戏》的客人。
有客人远渡重洋不远万里而来,本是好事。
但叶洛却在其中嗅到了不祥的味道。
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这座被【喧哗之壁】包围住的南城。
叶洛有理由怀疑这是不是某个征兆?
而很快,这种预感就得到了验证。
毫无预警地,当出租车尚在行驶,他看着窗外单调的风光。
沉寂良久,【系统】冰冷的机械声音响起——
【发现怪异!】
【“未知池”信息检索中……】
【信息检索已完毕!】
【根据规则形成游戏中……】
【游戏形成完毕!】
【游戏载入中……】
【游戏载入完毕,开始与现实对接。】
【游戏名:《樱岛游戏》】
【任务一(必选):活下来】
【任务二(必选):帮助少女实现愿望。(愿望未知)】
【任务三(可选):不要死】
【游戏通关条件:完成已选择任务。】
【失败惩罚:无】
【系统提示一:“我觉得谈恋爱或许是个好方法。”】
【系统提示二:“让我们看看你的‘方法’。”】
【系统提示三:活下来。】
……
……
疾行的出租车上。
苏念宁一边看着手机,一边用余光打量着坐在身侧的男生。
二十二,还是二十三?
看起来身高有……一米七八九,或者到了一米八?
一袭略显宽松的白色衬衣将匀称的身材遮盖住,下身是简单的黑色长裤以及舒适的帆布鞋。是她喜欢的简约风格。
中等长度的黑色头发看上去柔软又漂亮,稍显凌乱的额前碎发下,一双眼眸黑白分明、清澈明亮。挺直的鼻梁、白皙的皮肤,薄薄的嘴唇让他人又显得有些锋利。
特别是那双眼眸,因为眼瞳过于清冽,反而令人有些畏惧于与其对视,似乎轻而易举就会被看穿心中的想法。
实际上,苏念宁的理想型其实并不是他这个样子的,她更喜欢那种温柔而敦实的类型,身旁这人明显太过锋利了,并不符合她的预设对象。
但不知为何,她却莫名对他有好感,甚至于感觉到亲切。
在两个小时前。
听到司机说要和陌生人拼车的时候,她本来是不乐意的,毕竟在平台上已经说好了是专车。
但在当出租车司机摇下车窗,她见到车内的叶洛的面容后,便忍不住改了主意。
面对司机大叔的道歉,她抿了抿嘴,放低了自己的嗓音,细声细语地回应道——
“既然是平台出了错,那就没办法了,只好一起拼车了呢。”
这么说着,两人便上了同一辆车。
而又鬼使神差地,她并没有坐在副驾驶,而是主动打开了后车门,坐到了后排。
等车开出几百米,她才忍不住捂住自己泛红的脸蛋,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究竟做了多么大胆的事情。
好在对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撑着脸看着窗外。那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便松了口气,然后假意看手机,实则用手机的前置摄像头悄悄整理了一下妆发。
手机屏幕中是一张可爱漂亮的脸蛋。虽然已经二十一岁,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但即使与青春无敌的高中生少女相比,皮肤的白皙与光滑程度也一点也不差。不愧她出门的时候突然想要画了个淡妆。
万事预备,只待开始交谈。
结果让她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的是,两人却是一路沉默。
她作为女生,自然是等着对方先开口,可是这人简直冷漠到了极点,不要说语言了,就连眼神都没有给过来一次。
她倒是想主动,可是又生怕会给对方留下过于轻浮的印象,只能在一旁装端庄。更何况,她的脸皮也没有那么厚。
结果,眼看还有三公里就要到目的地了,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打开手机,向宿舍里那位“换男友如同换衣服”的大美女求助。
不到半分钟,舍友就发来了消息,她连忙拿起手机。
看清楚内容,她面上不禁露出古怪的神情。
“这方法……真的有用吗?”她忍不住问。
“你今天用的是我推荐你的Diptyque柑橘香水吗?”
“是的。”
“那就没问题了。那款味道很淡的,不会惹人反感。要是实在不行,那就只能说明对方太过高冷,只能由你主动开口了。不过我觉得,在面对小宁你还能保持高冷的,基本上都是闷骚。小宁你可别被对方的伪装给欺骗了。”
闷骚?伪装?
她只能在内心苦笑。她可不觉得对方是在假装高冷。
但既然话都已经问出去了,肯定立刻传得整个宿舍四个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现在让她退缩,然后回学校被舍友嘲笑,她也是不愿意的。
深吸一口气,她坐直了身体,微微打开了车窗,让风吹起自己剪到了脖颈间的短发尾稍,将出门前喷的淡淡柑橘味香水,吹拂过去。而发丝在飞扬的同时,她修长白嫩的颈部也露了出来。
这种小小的“心机”,是舍友告诉她的手段。
只希望真得可以发挥作用,不然真叫她主动开口,她可做不到。
她一边佯装扇风,用手轻轻拨弄着头发,好让香水味更多挥洒出去,一边偷偷用余光打量着身旁那人的反应。
这不看还好,一看登时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对方深深皱起了眉头,瞳眸中的光泽更是瞬间幽暗了下来。
“完了,完了,果然这个香水味的味道还是太浓了!”
苏念宁其实就是害怕对方会厌恶香水味,她知道有些男生就是不喜欢这种味道的,所以刚才她才会犹豫要不要这么做。
结果还是惹得对方不喜了!
“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挽救?”
她恨不得立刻现在打电话场外求助,却在拿起手机的一刹那,看见对方转过身来看向她,似乎要说什么。她立刻僵硬住了。
“他要说什么?是要批评我吗?我现在直接道歉可以挽回一点好感度吗?或者我还是现在直接跳车比较好?”
鬼知道她为什么会用“批评”这种老师对学生,家长对孩子的措辞。又鬼知道她怎么会对这个陌生人紧张到这个程度。
但是她接下来听见的话,却让她呆住了——
“你——有什么愿望吗?”他问。
看着对方那一脸认真的表情,她只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脑子里面的芯片运转过快,发热过度,所以出现了错觉。
不然她怎么会听见对方问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又不是“阿拉丁神灯”。
对,肯定是她听错了。对方应该问的是——在这出租车里,两个陌生人初次会面会问的问题应该是——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家。”
她老老实实地说出了答案。
……
……
“回家?”
叶洛一怔,随后便明白对方大概是听错了问题。同时他也明白了,眼前这位短发少女并不是他要找的“游戏任务少女”。
否则这任务未免也太简单了。
不能怪叶洛敏感,实在是这次的游戏任务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之前的任务再怎么奇怪,最起码任务目标是明确的。但这次只是说了“要实现少女的愿望”,却没说是哪一位少女,更没说愿望的内容和数量。
总不可能随便一位少女都可以吧?
那他干脆去找叶菲好了。
起码他知道叶菲现在的愿望就是帮他剪掉这一头长发。
“嗯……回家,挺好的。”
他看向少女,礼貌地点点头。只是奇怪地留意到对方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红得有些厉害。
他的视线落她身侧那打开的窗户上,便立刻明白了——
大概是热的吧。
“你呢?你这趟车是去?”
过了半晌,少女忽然问道。
“机场接人。”
“喔……女,女朋友吗?”
“不是。”
“嗯……挺好的。”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
叶洛回过身来,继续思考着关于这次《樱岛游戏》的细节和可能存在的破局点。
他是如此专心致志,因此也就看没有看见身旁的少女那十指纠缠,懊恼又纠结的表情。
更没有看见后视镜里司机那“怒其不争”的眼神。
时间流逝,转眼十分钟过去。
出租车停在某处小区入口前。
“我到家了。”
少女轻声说着,眼神中不知为何有着期待。
叶洛想了想,说道:
“拜拜。”
……
……
出租车发动之前。
叶洛下意识回眸,看了一眼少女走进去的小区,记下了小区的名字——
南岸江畔小区。
虽然他并未在这陌生少女身上察觉到任何与《游戏》的迹象,但以防万一,他还是插个眼比较稳妥。
出租车再次驶上了环城高速。
一路无言。
眼看就快抵达目的地,司机大叔忽然开了口:
“小伙子,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你这种——这样——”
他纠结了半天也吐不出最后的名词。只是叹了口气,问道:“你是有女朋友了吗?”
叶洛虽然奇怪,还是答道:“没有。”
大叔又问:“刚才那个姑娘不好看吗?”
叶洛回忆了一下,照实回答:“挺漂亮的。”
“那你怎么不主动一点?”大叔叹了口气,“那姑娘都这么主动了,我都替你着急!”
“主动什么?”
叶洛莫名其妙。
“聊天呀,搭讪呀,要电话号码和通讯号码呀!”
大叔一副“还要我教你吗”的表情。
不明白对方在着急些什么,不过叶洛也看出来对方并没有坏心眼。他说道:“电话号码就算了,网上的通讯号码我倒是已经知道了。”
“呃?你什么时候要到的?”大叔愕然道。
“不是要到的——”叶洛纠正道,“是看到的。”
当对方在玩手机的时候,他凭借远超普通人的动态视力,用余光瞟到了对方的通讯ID。当然,出于尊重,他并没有看对方的聊天内容。
……
……
南城国际机场,T3航站楼,国际航班分区。
飞机起飞的轰鸣音回荡在上空。
入口广场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现在的小伙子,真是厉害。”
车停在紧挨着广场的接客区,李华友坐在驾驶座上,一只手搭在窗外,想到刚才的事情,忍不住啧啧称奇。
“无声无息就拿到了人家小姑娘的通讯号码,还在小姑娘心中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让人家患得患失。之后,恐怕是要在网上玩‘偶遇’吧?这手段,这演技,真是吓人。”
人到中年,头发半白,就忍不住为小辈牵红线。
李华友一开始还为这年轻人感觉到担心——担心对方这不开窍的性格一辈子找不到对象。
现在他开始有些担心那漂亮小姑娘了——这年轻人手段这么高明,那傻姑娘哪里是对手。
他摇摇头。
“只希望这年轻人不是个三心二意的花心人吧。不然这两人还真的挺般配的。”
念头刚落,放在身侧的手机忽然响起了声音,那是平台发来的信息——
“您有新的预约……出发地是南城国际机场T3航站楼国际航班分区,目的地是南城郊外祈福小区……”
李华友一愣。
这目的地不就是他刚才出发的地方吗?
难不成这么巧又遇到了那年轻人?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号码和乘客信息,还真是同一人。
他顿时乐了。
“那我路上可是有时间探探这年轻人的底了,要是这小子性格不行,可不能让他祸害了别人女孩子。”
正这么想着,就看到远处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拉着一个白色行李箱,向这边走来。
正是那年轻人。
他正要挥手打招呼,忽然发现对方身后还紧紧跟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那个姑娘小小的身子,短短的头发,亦步亦趋地跟在年轻人身后,十分乖巧可爱的样子。
他心中登时浮起疑云——
不是说不是来接女朋友的吗?
难不成那也是谎言,其实根本就是有女朋友的,只是为了骗那姑娘?
他不动声色,走下车去,帮忙将行李箱搬进后备箱。听见两人的对话,顿时一惊——
好家伙……还是位日本女友。
……
……
二、飞翔的蜻蜓
从日本飞往南城国际机场的航班。
卫生间内,少女看着镜中的自己。
清爽的短发,染了淡淡的栗色,长度刚刚触及白皙的脖颈,额前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刘海下是一对又大又圆的眼睛,双瞳水润如同黑宝石。
同样圆圆的脸蛋,挺翘的鼻梁下是一张小巧可爱的樱唇,没有涂口红,但是抹了唇膏,在头顶白织灯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水润。
她的嘴角向两侧一牵,便露出一个青春无敌的灿烂笑容。
“很好,精神状态一百分。保持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给自己打气。
接下来,数个小时坐在逼仄的机舱座位上,她又反复默念:
“保持,保持。一定,一定不能哭。”
怀着忐忑而又期待的心,飞机终于落了地。拖着行李走在通往航站楼的廊桥上,身侧落地玻璃外是陌生的南城天空,身旁的人说着陌生的华语,让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是真得来到了南城——来到了那个人所在的城市。
仅仅只是意识到这一点,少女的心脏就猛地一跳,有一种被透明小针轻戳的感觉,并不痛苦,只是酸酸胀胀,有一种眼眶泛红的冲动。
她立刻深吸一口气,抑制住内心的情绪,再次提醒自己,绝对不能哭。
娇小的身子拉着大大的行李箱,快步向前走。
她的思绪飘飞到了一个星期之前。
……
……
一个星期之间,任何与怪异有关的记忆,都在她脑海中处于被抹去的状态——
直到一则新闻突然出现。
当时她正坐在家中的书桌前,为半年后的全国统考做着初步计划,无意间点开了某个弹出窗口的网站。
一则关于华国的新闻顿时跳了出来。
那新闻的发布时间是半个月之前,消息的标题骇人听闻——史上最不可思议的时间暂停事件!
对于这种八卦消息,她一向不感兴趣。正要关闭,但新闻的一个词猛地跳进了她的眼眶中,令她握住鼠标的手僵硬了。
那个词语是——
“南城……”
她的瞳孔骤然缩小成了针状,并且开始迅速颤抖。
只是一瞬间,莫名伟力施加在记忆之上的封印就破裂了。
纷乱的回忆,裹着重重的血腥味,一一重现。
恐怖扭曲绝望的情绪也随之蔓延心头。
“大猫……猫鼠游戏……尸体……吃人……”
关键词一个个出现在脑海中,口腔中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也随着回忆一同蔓延开来,让她似乎又回到了那恐怖的《游戏》——
漆黑的夜。
耀眼的球场灯光下,巨化的大猫屹立在操场中央,周身是血肉编织成的地毯,平铺开来。
它一身皮毛洁白如雪,双瞳与带着鲜血的利爪一同流动着残忍光芒,轻而易举地将同学们一个个吃掉。
“……哇。”
反胃涌上心头。她立刻捂住嘴巴,这才没有直接吐出来。饶是如此,她也忍不住右手手肘用力撑住书桌,整个人弯下腰,埋到桌子底下,用力干呕起来。
“三轮莲,还有,宝木集……”
颤抖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从口中痛苦地吐出。
那些突然“人间蒸发”的,关于过去朋友的回忆,也终于重见光明,却只能引起她内心更大的悲伤与痛苦。因为那真实未免也太过扭曲——那杀人如麻的大猫居然是他们三人“合力制造”出来的。
而就在这时候,她放在桌面上的手胡乱摆动着,忽然触碰到了什么纤细的东西,那冰凉的触感,令她满是淤泥的内心倏然一轻。
她抬起苍白的脸,才发现那是一枚插在玻璃瓶中的竹蜻蜓。
木制,暖黄色,纤细修长,轻巧而轻盈。
握紧了那竹蜻蜓,用力贴在胸口,她的一颗心似乎也随着变得轻盈。那纠缠在她心中的痛苦回忆一点点剥落外壳,将其中唯一的一粒光明展现出来。
她终于想起了在这场杀戮游戏中,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人的名字——
“叶——叶君。”
……
……
“Takeyourpassport,please.”
甜美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少女从回忆中挣脱出来。
“Ok.”
接过护照,她走出海关检查口,迷茫地站在人群中。
“刚才真是糟糕……差点又陷进去了。明明都反复提醒过自己了,不要再想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这一次能够与叶君见面,已经是神明赐予的好运了,一定要——”
倏然,她思绪戛然而止。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位白色衬衣的黑发少年,正手持黑伞,立在来往的人流中,向她微笑摆手。
她屏住呼吸,只觉得头晕目眩。
待反应过来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她身前,笑道:
“嗨,小鸟游,好久不见。”
如此平淡的打招呼,却在一瞬之间,让她自以为做足准备的心理建设,彻底崩溃瓦解。
“叶——叶君。你真得没死,真是太好了!”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委屈与激动。泪水夺眶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如果我死了,又是谁给你回的邮件?”
叶洛哑然失笑。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但是我就是——”
酸甜苦涩的情绪在胸腔绽放,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完整了,只能一边哽咽一边不知所言。
直到叶洛将手放到她头顶,用力揉了揉,这才渐渐止住了啜泣。
然后听见他柔声说道:
“我说过了——我是不死的。”
……
……
“你小子——对你女朋友好一点,别在外面招蜂引蝶!”
下了车,正要关上门,司机大叔忽然传来的话让他一怔。
他还来不及解释,那大叔便一脚油门飞了出去,只给他留下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叶君,怎么了吗?”小鸟游好奇地问道。
他摇摇头。
“先去吃饭吧。”
时值晚饭时间,两人并未在叶洛家的小区停下,而是选择在市中心区一间茶室下了车。
茶室不大,但是装修精致典雅,而且相当静谧。
这是叶洛第二次来。第一次正是大概一个月前,他与“许愿”一同在这里商议《灰鲲事件》。
这次之所以选择这里,也是看中了这里有小包厢,足够安静。边吃边谈,不耽误事情。
唤来服务员点上几道家常菜,然后沏上茶水,微微抿上一口。
叶洛看向坐在桌子对面的少女。
她上身是一件白色的水手服,外面搭了一件暖黄色针织线衣,下身则是一条蓝色格子长裙。标准的秋装搭配。
叶洛看过去的时候,她正伸长了手臂,将那件黄色线衣脱下来,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白皙的双臂,注意到他的目光,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都九月初了……没想到南城还这么热。”
叶洛的注意力并不在这里。
他沉吟半晌,忽然问道:“小鸟游——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她露出茫然,“叶君的意思是指——我这次来南城的目的吗?没有什么,主要就是见一下叶君你,然后逛一逛南城。”
【系统】没有反应。
果然……小鸟游也不是这次的“游戏任务少女”吗?
叶洛不动声色地点头,一边与小鸟游闲谈,一边在心中寻思着。
他并不准备将《樱岛游戏》这一事件告诉小鸟游。
在出租车上的时候,他已经用玩家雷达试过了,小鸟游并不是【玩家】。
她虽然渡过了一个游戏副本,但却没有成为玩家,说明“手机”才是【玩家】的必备品。而既然如此,他也就没有透露更多与《游戏》有关的信息,否则可能会将她也拉下水。
虽然目前看来,《樱岛游戏》与之前几个副本一上来就给出一个下马威截然不同,距离他接到任务已经过了几乎半天,依旧尚未展露出任何的恐怖之处,甚至于连【系统】颁布的任务都是想当的平和——
什么实现愿望,什么谈恋爱?
听起来何其轻松。
但真得会这么轻松吗?
所谓的平地惊雷,不总是在平静中轰鸣的吗?
……
……
吃饱喝足,放下碗筷。
两人随意闲谈着。主要都是叶洛在负责说一些与南城相关的讯息,而少女则是双手捧着脸蛋,仔细地在听。
其实叶洛说到一半的时候,就留意到小鸟游的视线有些飘忽,她不是分心,而是似乎有话要说。
叶洛也猜到了她想要说什么才会露出那种犹豫的神情,所以他耐心地等着。
直到少女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
“叶君……你不想问我关于那件事情的后续吗?”
“你并不愿意回忆那件事情,不是吗?”
放下茶杯,叶洛轻声道。
虽然两人都没有提及“那件事情”的名字,但双方都知道是指《猫鼠游戏》。
“我——我确实很害怕会回忆起那件事情。”
少女颓然吐出一口浊气。
“其实自从一个星期前,我将那些事情回忆起来,这一个星期我就没有休息好。但是叶君你知道吗……我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觉得——悲伤。”
她抬起头,眼神迷离地落在墙角处的雕像上。
“我事后总是在想,如果当初我承担下了那个罪名,或者用一种更加柔和的方式,至少宝木集就不会被当场揭穿,他也就不会自杀,也不会变成——变成……那只大猫了。这一切会不会都是我的——”
“不是。”
不等她说完,叶洛便干脆利落地给出了答案,“不是你的错。”
“可是——”
“没有‘可是’。”他轻声打断了小鸟游的话,“小鸟游,在这场事件中,唯独你是无辜的,是不应该被怪罪的。如果你擅自给自己定罪,就是否定了我最后将竹蜻蜓交给你的意义了。小鸟游,你觉得我最后将竹蜻蜓交给你,将自己留在长街之上,我是做了一件错误的事情吗?”
“当然不是。”
少女立刻否认,坚定地说道:“叶君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那就是了。那么,你也一样。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一边说着,叶洛微微起身,拿起茶壶为小鸟游斟上茶水。
小鸟游的双手摩擦着茶杯,神情依旧有些怔怔。
叶洛并未再多言,他知道他的话,小鸟游也是应该明白的。她现在之所以想不清楚,只是因为《猫鼠游戏》的诞生太过“没有道理”了。
人在面对无理之事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去找原因,如果找不到,有的人会从旁人身上找原因,但还有些人,就会将那个原因归咎在自己身上。
小鸟游就是后者。
但是既然现在话已经讲清楚了,接下来就要靠她自己去走出来了。
“那个竹蜻蜓,这次你有带过来吗?”
叶洛转移了话题。
“嗯!叶君说最好带上,我就带过来了。”
少女从包中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粉色礼盒,放在了叶洛身前,神色有些害羞。
“因为害怕会弄坏,所以我就稍微包装了一下。”
这可不是稍微包装。
叶洛哑然失笑:
“那就多谢你的手信了。”
拆开来,里面正是一支竹蜻蜓。
这是叶洛在《猫鼠游戏》的最后一关看破所有谜题后,得到的任务奖励。
他的指尖轻轻放在上面,看似在把玩,实则默默接收着来自于《游戏》的消息——
【道具名称:竹蜻蜓】
【道具效果:可以让头戴者从“危局”中脱身。】
【使用方式:输入厄运粒子,并将竹蜻蜓戴在头上。使用消耗厄运粒子不设上限,至少50点厄运粒子。】
【道具来源:《猫鼠游戏》副本任务完全破解。】
【系统评价:“这件道具……各种意义上都有些不得了。”】
看见系统的评价,叶洛不免一怔。
他上次看见【系统】用类似于“不得了”的口吻还是在评价他的2个天赋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他还以为【系统】只是个话唠,后来才知道原来【系统】讲的每一句“废话”都蕴含着巨大的意义。
不过,即使不用系统评价,叶洛也看得出来,这支“竹蜻蜓”的功能确实有些强大——可以让使用者从“危局”中脱身。
“危局”的定义太过宽泛。走在路上快被自行车撞上是危局,宇宙之外的陨石就要毁灭地球也是危局。
是不是只要叶洛使用的“厄运粒子”足够多,他甚至可以直接逃出被【喧哗之壁】所包围的南城?
当然了,前提是——厄运粒子足够多。
“叶君,其实那之后……”
小鸟游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还去找了三轮莲还有斋藤父女。”
……
……
三、无暇的少女
在残酷血腥的《猫鼠游戏》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最后一关到来之前就已经死去了,除了极少数人——
斋藤一郎、斋藤花子、三轮莲以及小鸟游和叶洛。
斋藤一郎倒在了长街上,只是最后似乎被花子拖出了长街,从而双双得救。
小鸟游通过竹蜻蜓得以脱身。
只有三轮莲生死未卜。
以上是叶洛知道的情况。
小鸟游说道:“斋藤先生现在似乎已经辞去了原本设计师的忙碌工作,找了一份与教育有关的工作。加班没有那么严重,也有更多时间陪伴花子了。”
叶洛点点头:“斋藤先生也是履行了他的承诺了。”
猫鼠游戏最后一轮游戏的前夕,斋藤一郎曾经在教学楼的天台与叶洛有过一次交心的谈话。这个年过三十的男人承诺过,《游戏》结束后就立刻辞掉现在加班成疾的工作,腾出更多时间陪伴家人。
想到这里,叶洛问道:“他还记得游戏的事情吗?”
“应该是不记得了。”
少女低头露出回忆的表情,“我当时去找斋藤先生的时候,他只记得我是他初中时候带过的学生,也还记得我的名字,但一句关于游戏的话都没有提出来过。他的记忆应该也是被抹去了。”
她看向叶洛,轻声道:“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南城’这个关键词,我恐怕也会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这事件叶洛已经在两人之前往来的邮件中得知了——小鸟游进出《猫鼠游戏》副本前后基本上是无缝对接。
她进去之前是什么样,出来还是什么样,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时间。
脑海中关于游戏的所有记忆全部都被封印起来,身上的伤口与血迹也都消失不见。
那持续了数个小时的血腥恐怖,似乎不过只是她一瞬之间的幻觉。
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一切怪异的痕迹都抹去了。
毋庸多说,那肯定是【系统】的手腕。
但为何“南城”这个字眼又会让小鸟游恢复记忆呢?
或许有这支竹蜻蜓的功劳。
“我觉得……我其实是联想到了叶君你,才把一切都记起来的。”
少女端起茶杯,遮挡住自己有些泛红的脸,有些掩饰地补充道:“花子也是一样——也还记得你。”
“花子还保留着游戏中的记忆吗?”
叶洛奇道。
“与其说是保留着游戏的记忆,不如说是……她还记得那一场‘梦’。花子似乎认为那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但也因为是梦,所以虽然她的记忆并未被抹去,可是也残缺不全了。”
因为是梦,所以没有被【系统】动手抹去痕迹。
这倒是可以理解,毕竟【系统】只是为了消除“怪异”在普通人类社会的影响力。而如果像花子这种小孩子根本没有将那段经历当真,自然也就没有必要一定要抹去她脑子里的记忆了。
但听起来合理,但是系统这么“锱铢必较”的意义何在?
是为了尽量减少《游戏》对现实世界的干预,还是因为……在警惕着什么?
“花子还记得我和叶君,记得大猫,甚至记得我们之前说过的要为她庆祝生日的事情。但是……”
少女的眼神有些黯淡。
叶洛静静地等着。
“她却不记得三轮莲了。不仅如此,而且三轮他……消失了。”
少女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去过他家了,也去了学校,全都没有他的踪迹。警视厅已经将三轮定为失踪人口了。叶君,你觉得三轮莲会在哪里?”
叶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其他人呢?”
他指的是那些已经大猫杀死的人。
“他们……都死了。”
小鸟游沉重地说着,颤抖的眼瞳中流露出一抹奇怪。
那不仅是恐惧,而且夹杂着茫然与不解。
“他们不是死在《猫鼠游戏》结束的那一天,而是前一周。”
少女打了个寒颤,“全都是死于意外。连续死了那么多学生,其实当时在青川市还惹得满城风雨,这个消息我当然也早就知道了。我本该在第一眼看见他们的时候就记起来的,但不知为何却忘记了。”
叶洛也为之一凛。他明白少女在恐惧和迷惑于什么。
如果说那些人在进入《猫鼠游戏》之前就已经死了,那么,小鸟游在那个时候所看见的那群人就全都是——
死人。
……
……
“真的不去我家住吗?我就一个人住,家也还蛮大的。”
“叶君……”
茶室门口。
两人出来的时候已经夜间七点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小巷中,茶室古朴门扉前,一盏昏黄灯光,幽幽地照在两人身上。
少女露出几分无奈的笑容,“你这话很容易引人误会的。别我看这样,我今年过了也有十八岁了。”
“所以呢?”
“所以——所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样,我家也有成年人用的客房。”
“……不是这个问题。”
看着露出疑惑神情的叶洛,小鸟游只能张张口,然后又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嘴。
她之前怎么没有意识到叶君还有这种属性?
她一直以为叶君是那种智商与情商都超高的人,现在看来确实如此。只是在某些方面——该说是缺根筋,还是更应该说……根本就不在乎。
因为不在乎,所以就懒得深想。
不过,这种属性放在叶君身上,还意外——
挺萌的。
小鸟游不禁抿嘴一笑。
“谢谢叶君的邀请了。我不是说过我这次之所以来到南城也是因为有位亲戚在这里吗?我获得叶君你的通讯方式还是从那位亲戚家的孩子手中获得的。我就住在亲戚家,不然我的母亲会不放心的——我今天拒绝他们来接机,已经让他们很担心了。”
叶洛点点头。他记得小鸟游说过那位亲戚家的孩子貌似是他的大学同学,不然也不会拥有他的邮箱。
“说来也真是巧合,我跟母亲说想要去华国南城的时候,还没有与你联系上。母亲自然也是拒绝了我,但却在第二天忽然告诉我去南城也是可以的,因为南城正好有一位我们的远房亲戚。如此机缘巧合,我想……这或许就是神明的旨意吧!”
小鸟游扑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双手合十由衷感叹道。
“神明……吗?”
叶洛眼神波动。
说不定真是如此。
但那位“神明”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就不得而知了。
“叶君,有什么奇怪吗?”
“没什么。”叶洛摇摇头,随口说道,“对了,你那位亲戚叫什么?”
他虽然这么问,却不觉得自己会记得那位亲戚的名字。
因为既然只是拥有着他的邮箱,那大概也不是什么很熟悉的同学。对于不熟稔的人,叶洛一向是懒得记名字。
“姓氏是秋,名字……”
叶洛正在拖着行李箱往前走,步伐微微一顿。
“对了——秋青橙。叶君你认识吗?”
……
……
“秋青橙……”
公交车上。
街景快速向后退,路灯光芒在叶洛身上倏忽掠过。
他面露追忆。
这么特殊的名字,在大学同学中,叶洛当然只认识一位——
浮现在脑海中的是一位身材高挑又面容姣好,但是唯独眼神和表情冷漠到令人不敢接近的长发女生——
他的前女友。
上一次听见这位前任女友的名字还是在沈沫口中,再上一次……恐怕就要追溯到他遭遇车祸之前,还没有从大学中辍学的时候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听到了这个名字,而且竟然是从小鸟游结月口中听到的。
不过他现在回忆起来,确实记得在两人还是恋人关系的时候,秋青橙曾经说过,她有位远房亲戚在日本。是当年远渡重洋去海外留学的先辈,后来为了避战就一直没回国,在外面开枝散叶了。
或许……小鸟游就是其中一片叶子。
但这世间竟然会有如此巧合?
本以为在分手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的前任,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反复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其实其他人也就罢了,偏偏是小鸟游——这位《猫鼠游戏》中的“女主角”。
但凡涉及到《游戏》,叶洛都不得不警惕起来。
“说不定这是【系统】的暗示——这次的‘任务目标’就是秋青橙。毕竟要是提到‘恋爱’的话,我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有她了。”
叶洛越想越有可能,干脆拿出手机,搜索定位到“秋青橙”的聊天框,正准备输入“你的愿望是什么”,却忽然记了起来一件糟糕的事情。
他们早就已经互相拉黑了。自从分手之后。
正如叶洛之前向沈沫所说的,两人其实是和平分手。
但是对于叶洛和秋青橙这种同为冷静理智性格的人而言,所谓的“和平”中其实往往蕴量着波涛汹涌的暗流。
在分手之前,双方都已经长期考察过了对方,并且经过了一场短暂但是严肃的对话——亦或者是辩论——最终认定了对方不适合自己。那么,一旦分手,当然是立刻将所有关系都斩断,以免未来还会有更多纠葛。
理智地进行判断,然后采取行动,并将一切后患都杜绝。在这过程中,任何拖泥带水都不会有,结束之后更是半点联系也无。
这就是两人性格的相似之处,是两人会在一起的原因,同样也是最后会分手的原因——两个人都太冷,又冷得太相似了。就像是玻璃樽中的两块冰块,稍微摇晃,就会发出清脆而冷冽的摩擦声。
放下手机,他再度陷入沉思。
怎么办?要将她重新加回来吗?
嗯……先不急。
如果说秋青橙还是三年前的那个性格,现在去加好友,只是自讨没趣。
或许应该先通过小鸟游去观察一下,再作打算。
而且,他并不觉得这世界这么巧,偏偏秋青橙会是那位“游戏目标少女”。
否则——游戏难度可就太大了。
作为她的男朋友,叶洛可太清楚秋青橙的“愿望”了。那是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情。
“可如果真的是她……那可就麻烦了。”
即使是叶洛也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而叶洛没想到的是,不到半小时后,他就不用再烦恼这个事情了——
因为接下来,将会出现一位少女,以一种完美到令人呼吸停滞的姿态,主动出现在他的身前。
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她才是真正的那个“目标少女”。
……
……
半个小时后。
叶洛终于回到了小区。
此时,天色已晚。
明月隐匿在流云之后,几颗寒星在夜空闪闪烁烁。
静谧的小径被低矮的灌木夹住,一侧的路灯散发着幽暗的光芒,只照亮身前一米的石板。
走在小路上,刚刚靠近了片区,还没来得及走进小巷中,一股奇异的味道忽然远远飘来。
那味道并不浓郁,而是十分清淡,若有似无,如羽毛一般轻飘飘的。但与此相反的是,这股味道却又一直延绵不绝,不至于让叶洛根本无所察觉。
没有来由地,只是闻到这股味道,就让叶洛觉得精神一振,心情愉快。
但当叶洛随着那味道,步履轻快地走近自己家所在位置的时候,眼神却忍不住变得奇怪起来。
他明白了那味道是什么。
几枚粉色的花瓣,正从浓墨般的黑夜中随风飘来,在清冽的白色灯光中勾勒出几道轻飘飘弧线,被叶洛用双指夹住。
“这是……樱花。那么,刚才那股味道也就是樱花的味道了。难怪如此浅淡。”
与樱花那绚烂的外表不同,这种花朵的香味其实出人意料的清淡,不仔细闻,根本察觉不出。
感受着指尖花瓣触感的柔软与细腻,他眼神莫名。
这竟不是假花,也不是干花,而是刚刚从树上飘落下来的新鲜花瓣。
可是在这华国南方的城市中,有谁会种上一颗樱花树?更何况,他根本不记得他这条街巷有人种植樱花。
他继续往前走,脚步却变得无声而柔软。如同黑暗中嗅到了危机的猎豹。
随着他靠近自己家所在的位置,似乎也在慢慢接近了那颗樱花树所在的位置。
飘向这边的花瓣数量慢慢变多,洒落在他身上,如同被晚风吹拂的飞雪。
静谧的夜,幽暗的光,飘飞如吹雪的樱花。
这是多么美丽动人的一幕,却让叶洛的一颗心一直往下沉。
樱花,樱花——岂不是与“樱岛”二字有关?
漆黑如墨的双瞳中流动着清寒的光芒,叶洛全身心在同一时刻调动了起来。
伞已经在左手掌心缓缓撑开,将飞来的樱花尽数挡在身外,而在伞的后面,黑色的“无尽夏”正在掌心静默绽放。厄运粒子形成一颗颗灰色水晶般的子弹,镶嵌在弹巢之中。
心如寒冰,蓄势待发,他已酝酿好一触即发的杀机。
却还是在转角之时,被那倏然撞进眼眶中的瑰丽一幕震在了原地。
黑夜之下,十米之外,那是一颗硕大无比的樱花树。
樱树屹立在他家门前院落中,粗大的褐色树干拔地而起,将小小的院落占据地满满当当。
树冠高且巨大,将他那栋三层小洋房完美地包裹起来。
而在那如伞一般的树冠之下,粉色的花瓣正纷纷扬扬地洒落,编织成粉红色的雪幕,将他房子的屋顶、阳台、院落,一同染成粉色,在黯淡的路灯下散发着柔软的光芒。
微风袭来,花瓣随风而舞,倏忽来去,如飞鸟一般聚拢又散开。若是在白天必定烂漫如天霞,而在这幽沉的夜色中则仿佛星屑一般空灵而影绰。
绚烂夺目,却又宁静平和——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名词出现在叶洛心中,最后凝成一股美丽而奇异的力量,让他心旌摇动。
但真正让他呼吸微滞的不是眼前这颗凭空绽放在他家院落中的巨大樱花树,更是因为那出现在樱花树下的少女。
院外黯淡的路灯下。
她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
一袭华丽如同舞台演出服的宫装长裙,冰蓝色与樱红色的染料在那长裙柔软的布料上渲染开来,留下仿佛冰与火对撞的痕迹,其中还穿插着金色的不规律丝线,仿佛在制作这件长裙的时候钉入了一缕缕电纹。
漆黑如墨的长发,瀑布一般垂下,紧紧贴着挺直的后背,垂至裙摆处,映衬得那从裙摆下探出的纤细脚踝和一对裸足更加白得耀眼。
她身材匀称而高挑,脖颈处缠绕住的一条黑色丝带足足有一米之长,随风摇曳,更显得她纤细而轻盈。
但最引人瞩目的却是那一枚戴在她脸上的狐狸面具。
白色打底,红墨描线,三两笔之间勾勒出一只狐狸的面孔,在黯淡的灯光下微光流转,精致得如同活物。
当叶洛看过去的时候,她正微微抬起头,似在仰望着身侧院落中的这颗巨大樱花树。
她的面容虽被面具遮住,但却隐隐透露出一股落寞与感伤。
可当她似乎留意到叶洛的存在,转过脸来的时候,身上的落寞与伤感便一瞬间消失了,转而代之的是鲜活的快乐。
“你来啦。”
她用空灵的嗓音轻声说着,望向他的那双明媚双瞳中便开始流动起温暖而又喜悦的目光。
被那种眼神望着,无论是谁也难免会感觉到怦然心动。不仅仅是因为那双璀璨如星辰的眼瞳是如此闪耀,更是因为那眼神中所蕴含的信赖和依恋——简直就仿佛是被最亲近的恋人所凝望着,任何人也无法拒绝。
叶洛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似乎生怕打破这份宁静与美好。而他这才发现,原来她并没有将面具戴在脸上,而是用红色丝带束缚在的脑袋左后方。
“灯神,灯神……”
她忽然前行两三步,后背落在摇曳的灯光下,一张无暇的面容却隐匿在了黑暗之中,轻声问道:“你是来实现愿望的吗?”
而就在少女开口的一刹那,【系统】冰冷机械的声音也在耳中响起。
默默听着,叶洛轻轻吐出一口气,凝视着少女,郑重其事地应道:“是的。我是来实现你的愿望的。”
“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感激地说着,她洁白无瑕的脸上,嘴角微微上扬,便勾勒出一抹浅淡而又生动的笑靥。
那份源自内心的喜欢和欢喜,便更加轻轻柔柔地荡漾开来,被那樱花裹挟着,尽数冲散在叶洛眼中。
恰在此时,天际有风吹来,吹散了明月之上的乌云,让那月色水银般洒落,倾泄在少女身上,令其熠熠生辉。
这风也吹起樱花,漫天飞舞,却神奇地无一花瓣落在她的身上,只是如同舞蝶般围绕着少女。
望着身边的花瓣,少女便轻轻笑了起来,笑声轻灵而悦耳。
多么美丽的一幕啊,可是叶洛却忍不住悄然握紧了手中冰凉的左轮。
因为,就在此时此刻。
他似乎在眼前这一幕中感受到了一股强大而奇异的力量,一股他在“无尽夏”诞生之时,也曾经忍不住赞叹的力量。
那是于死亡之中诞生希望和生命的力量。
……
……
四、致命的愿望
即使不用展开离析术,叶洛也无比清楚,眼前这一棵决然不会是普通的樱树。
悄无声息间,他进入了离析术的状态,准备靠近了看个究竟。
看看它到底是不是怪异。如果是怪异,又会展现出怎样的姿态?
而就在这个时候,树下的少女也动了。
她向他跑了过来。
她站立不动的时候,身形高挑又匀称,姿态优雅而澹然,仿佛立在云端的樱花,但在向他跑来的时候却截然不同了,似乎云间穿梭的燕子,变得活泼而又灵动。
似是怕被绊倒,她探出袖口的双手提着有些长的裙摆,露出两截光洁如玉、耀眼生花的小腿。白嫩赤足踩在漆黑而粗糙的水泥地上,三步并作两步,她小跑着来到了他的身前,然后俏生生地立在她身前,露出灿烂的笑靥,那眼瞳中的喜悦更是毫无掩饰地展现出来。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她这幅姿态,活像是一只向主人跑来的小兔子——这是这一刻出现在叶洛心中的想法。
随后,他便感觉到了这个比喻的不恰当,因为她分明戴着一只狐狸面具,就算像,也该是像狐狸才对。
“灯神,灯神,那我们去实现愿望吧。”
少女笑着说道。
她似乎很喜欢笑,也很擅长笑。嘴角一抿,便如春风吹皱一池春水,涟漪之间都是如樱花暗香一般浅浅淡淡的笑意。
此刻两人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少女红蓝相间的衣袂飞舞间,幽香暗度,与樱花一同冲击在叶洛的鼻息之间。
而月色游弋,跟随着少女而移动,洒落在她的面上,将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庞展现在叶洛眼中。
即使是冷静如叶洛,在看清楚这张脸的时候,呼吸也不禁微滞。
因为那实在是太完美了。
无论是肌肤和骨相,还是五官的形状与比例,都是如此恰到好处,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
叶洛也曾见过不少美丽动人的少女。叶菲有着运动少女特有的活泼,沈沫在轻唤他“师兄”的时候格外柔软,陆明愿在变回原本年纪后有着轻熟女的魅力,小鸟游结月的温柔和坚毅结合在一起格外动人,偶像少女辛清颜身上闪烁着属于舞台的光芒,秋青橙虽然性格冷漠但却有着足以相匹配的冰山美貌。
但她们与眼前的陌生少女相比,似乎都相形见绌了。
这一刻,叶洛与其说是被少女的容颜所惊艳到了,不如说,他是被这其中所蕴含一种“纯粹”的力量所震撼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看到了一樽完美无瑕的美玉,即使不喜欢艺术品的人,也会在参观的时候下意识屏住呼吸。那可能不仅仅是因为意识到了那块玉的美丽与昂贵,更是因为意识到了它的——
易碎。
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美好的东西岂不都是易碎的?
“灯神,灯神,我们不出发吗?”
叶洛久不回应,少女歪着头发出了疑惑的声音,额前的齐刘海下,一双美眸睁得大大的。
“出发,但需要再等等。”
叶洛沉声说道。
“好呀。都听你的。”
少女露出娇憨笑容,落在叶洛身上的视线中带着依恋和顺从。
无论是谁,被少女用这种充满信赖的眼神望着,都会忍不住卸下防备。
但毕竟是叶洛,被求死之心缠绕了足足三年的叶洛。
他没有。他虽然反手将伞背在了身后,以防伞的尖端会刺伤靠得过近的少女,但并未收起来。
先是深深凝视了一眼少女,再三明确了她确实不是【怪异】之后,叶洛跨步越过少女,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樱花树上。
他虽然可以相信【系统】的判断,认定少女并非敌人,但是,他却无法确定身后那颗樱树是否又是另一座“花鸟市场”。
但就在他的视线刚刚落在樱花树上一刹那,出乎意料的一幕发生了——
树崩溃了。
毫无预警,就仿佛是沙子堆成的城堡被无形之手轻轻一推,又像是初雪被太阳照射,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崩塌和消融了。
呼吸之间,一星半点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地完全消失了,就连落在他袖口和领间的花瓣也未能幸免于难,也都悄无声息地蒸发了。
是谁将它的痕迹抹去了吗?
还是说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的幻想。
如果真是如此——
那么,她呢?
叶洛的心脏砰的一跳,立刻转过身去。
却看见少女完好无损地立在原地,恬静地看着他。
叶洛忍不住问:“那棵樱花树消失了,你没有关系吗?”
“没有哦。”
少女摇摇头。
叶洛又问:“你知道那颗树来自哪里吗?”
少女再次摇头。
对于那颗樱花树,她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但她不知道的,难道只是樱花树吗?
叶洛凝视着眼前这透明般的少女,心中却产生了另一个猜测。
沉吟半晌,他说道:“那我们去实现愿望吧。”
“好呀。”少女立刻笑了起来。
“但在这之前,我想要先询问你一个问题——”他轻声问道,“你知道你的愿望吗?”
“当然知道呀。”她用力点头。
“那是什么?”
“是——”
微笑陡然一滞,少女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良久,神情渐渐变成了茫然,“我的愿望——是什么?”
果然如此。
叶洛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中却泛起了明亮。
浑水一般的《樱岛游戏》,终于浮现出了第一条主线。
这次游戏的谜题,并不在于游戏少女是谁,而在于——
少女的愿望是什么?
……
……
【系统提醒——】
【发现任务目标,任务开始变动。】
【任务内容不变。】
【任务时间锁定为——】
【9月28日24:00之前。】
【请玩家在此之前,发现并实现少女的愿望。】
……
……
9月28号。
这个时间点让叶洛一瞬间的眩晕,他眼神波动,似乎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
浓烟,火焰,被压在扭曲钢铁下的娇小身躯,满是鲜血,却还在努力露出微笑的小脸。
居然,马上就要第四年了吗?
三年前的9月28号,改变一切的车祸。
回忆倏然闪过,令他的心隐隐刺痛。
但在强大意志力的作用下,他很快回过神来。现在可不是坠入回忆的时候,还有更加现实的事情。
叶洛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游戏任务上——
任务截止时间是28号。
而今天是9月8号,那么,游戏时间其实就是20天之内。
在这20天之内,他必须要发现少女的愿望并且将其实现。
终于,系统总算是严谨了起来——这一次给出来的是堂堂正正的谜题,不至于像《灰鲲事件》那样,“问题”和“答案”都需要叶洛自己去寻找。
“灯神,灯神,怎么办?”
少女有些不安的声音响起,“我把最重要的东西,把愿望给忘记了。我不是故意的,但就是想不起来了。”
她看向叶洛,露出有些委屈的神情。
叶洛看着她,眼神流露出一抹奇怪。
从面容上看,她应该是十八岁出头的样子,又或者实际年龄会大一些。但她的语言与神情,所表现出来的心理年龄却似乎连才初中生的张菱也不如。
叶洛心中一动。他为何会在此时想起张菱?
那或许是因为他在这位少女身上看见了,当初在张菱身上也曾看见过的东西——某种渴望。
当时张菱渴望的东西,看似是“死亡”,实则是“家庭的破镜重圆”。
那么,眼前的少女呢?她所渴望的当然是“愿望”,可是那愿望背后是什么呢?这一切或许只有当他实现少女的愿望才会真正看见。
叶洛凝视着不安的少女,用柔和但是沉着的声音说道:“没关系的。我们可以慢慢去找你的愿望。”
“灯神,你愿意帮我吗?”
“当然。”
“太好了。灯神,谢谢你。”
少女双眼露出光彩,忽然伸出一双柔荑,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入手冰凉而温润,叶洛动作顿时一僵,他一向不习惯与同龄人有这么亲密的举动,即使是当时与秋青橙在一起的时候,两人也是甚少有什么过于越界的行为。
而眼前的少女虽然行事天真烂漫如稚童,但真实年龄与叶洛相差不会太多,叶洛难免有些不适。
但他毕竟没有收回手,只是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恋爱,恋爱,别忘了【系统】给出来的提示。
“你为什么会叫我灯神?”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他一边转移话题,一边默默将手从少女掌心抽出。
“因为你是来实现我的愿望的呀。”
少女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
“是谁告诉你的吗?”叶洛又问。
“没有哦。我就是知道的。”少女的回答也是很干脆。
得不出更多信息,叶洛只能转换了话题,“我虽然是来实现你的愿望的,但并不叫做灯神。”
“所以我不能叫你灯神了吗?”
少女的表情流露出一抹失落。
看到那种神情,叶洛忍不住道:“你可以叫我真正的名字——叶洛。落叶的叶,洛水的洛。”
“洛水的洛?”少女露出似懂非懂的眼神,像是想到了什么,原本失落双瞳忽然又露出光芒,“洛洛——我叫你洛洛好不好?洛洛,这个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洛洛……
叶洛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用这么女性化的名字这么称呼。他本想一口拒绝,但在看见少女那期待的眼神后,便鬼使神差地点下了头。
“那就以后叫你洛洛啦。”
她立刻开心地笑了起来。
叶洛本来还在诧异自己怎么这么轻易就妥协了,当看见她那发自内心的喜悦笑容后,便放掉了心中的疑惑,也露出了笑容。
洛洛就洛洛吧——就当是实现她的愿望了。
“那你的名字呢?”叶洛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的名字?”少女一怔,随后流露出一股茫然,“忘了——我把名字也忘掉了。”
不过她却似乎并不怎么伤感,反而露出了笑容,“洛洛,我把自己的名字搞忘了诶。”
她咯咯笑着,似乎在她看来,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那不如我帮你起个名字?”
叶洛本是顺着话题往下一说,却没想到得到了意外的收获。
“好呀,洛洛。那就请你帮我起个名字吧。”她笑道。
伴随着少女的声音响起,【系统】的声音也出现在叶洛耳中——
【触发关键词,任务进一步推进。】
【少女愿望清单开始形成——】
【愿望No.1形成:“想要洛洛帮我起名。”】
【请玩家尽快实现少女的愿望,以增加少女的好感度。】
关键词,好感度……难道这次真的是《恋爱游戏》?
这些Galgame的专业用词令叶洛哑然。
而少女却似乎已经迫不及待了,轻声催道:
“洛洛,快给我起一个名字吧。”
起名——从“小灰”“小泡沫”这些个随意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叶洛非常擅长这项技能。方法也很是很简单高效,就是一个“小”再加上一个词语就完美搞定了。
他的视线落在少女脑袋上的狐狸面具,本想给出一个“小狐”的名字,但他却在脱口而出的一刹那,将这个名字咽了下去。
他忽然想到了更好的名字——
“见樱——”
因为是看见樱花的时候看见的少女,所以起名为“见樱”。
“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叶洛话音刚落,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少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可以盛住一泓月色,嘴角牵起,其中荡漾的是满满的喜悦。
毫无疑问,她对这个名字非常满意。
“见樱,见樱——我喜欢这个名字。”
一顿,少女忽然眨眨眼,“洛洛,我忽然记起了我的姓——苏。那我以后就叫做苏见樱了。”
少女如获至宝,笑容盛放如同花朵。
但叶洛已经没有时间欣赏这一抹笑容了——当少女念出“苏”字的一刹那,一股莫名的森寒,陡然笼罩了叶洛。
有“什么”出现了——
乌云不知在何时再次笼罩了明月,将一切天光吞没。
小巷中那老旧的街灯闪闪烁烁,终于也在此刻戛然而止。
漆黑的夜,霎时间伸手不见五指。
方才还传来邻居家的电视声音和交谈声,在这此刻,也全都消失了。
黑暗中,一片死寂。
似乎就连少女也消失了。浓墨的夜,只有叶洛一人。
原本凉爽的风也在此时此刻变得黏稠而又潮湿,汗水渗入颈后的衬衣中,却是一片冰冷。
叶洛双脚踩着帆布鞋,可踏在水泥地上的双脚莫名爬上一股寒意。顺着脚后跟,一直到尾巴骨,然后灌进脊椎,直充天灵盖。
那寒意来自背后。
有什么东西,就“站”在他的背后,用冰冷而又贪婪的视线望着他。
他竟然一动也动不了!
叶洛见识过了大猫,见识过了女人,见识过了灰鲲,见识过了未知怪异,遭遇过了如此之多的光怪陆离,却从未遭遇过这种情况,从未见识这种森然的恐惧,竟然令他动弹不得。
一道莫名的声音出现在他耳侧,在窃窃私语地告诉他——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不回头就不会受到伤害。
不回头,就不会被吃掉。
不回头,就不会被杀死。
叶洛似乎在这一刹那也完全放弃了,一动不动,任由身后的寒意慢慢、慢慢靠近,直到一具湿漉漉的冰冷身躯,完全贴紧了他的后背。
一只爪子似得东西轻轻搭在了他的肩头,一根锋利的长物,缓缓地从他的后背刺入了他的血肉,精准地刺入了他的心脏。
那似乎是指甲,轻轻地、柔柔地在他快要停止跳动的鲜活心脏上,挠动着,刮蹭着。痒而刺痛的滋味便一瞬间顺着血液蔓延全身。
那竟然是毒素,将他的身体完全麻痹。
而就在这一刹那——
“嗡!”
轻盈脆响划破夜色。
无尽夏在黑暗之中倏然绽放。
……
……
五、游戏的规则
陡然爆发的是左轮转轮被拇指波动的轻盈脆响。
因为冰寒而下垂的手,紧握住黑色的转轮手枪,枪口朝下。
因为那股恐惧亦或者是毒素而僵硬的食指,用尽力气终于颤抖着按下了扳机。
灰色的子弹划破浓墨般的黑色,斜斜地打在地面,然后以一个精妙的反射角射向身后。
叶洛似乎打中了什么,但似乎又什么都没打中——因为除了子弹的破空之音,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但诡异的是,那紧贴在他后背的冰凉和湿漉却立刻消失了。
身体的控制权也再次回到他手中。
毫不犹豫,他倏然转身,抬伞于身前,枪架于伞上。将少女护在伞后。
但转过身来的他却没有捕捉到任何异常。
身前是他刚刚走过来的小径。小径两侧是低矮的灌木丛和居民楼的山墙,蜿蜒向前,消失在枝叶掩隐的黑暗中。
但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
叶洛的双瞳不动声色色地扫过周围,终于明确了刚才那股未知的恐惧是真得彻底消失了。
这时候,他才可以腾出手来摸向背后后心的位置。刚才那未知的怪物,就在这个位置,将一根指甲刺入他的体内,触碰到了他的心脏。
可是此时此刻,这里却一点鲜血也无。甚至于,就连衣服都完好无损。
他微微眯起眼睛,视线倏然向下,落在了地面上。
脚下只是一块普通的水泥地,遍布着各种风吹雨打的痕迹,却依旧平坦。叶洛借助着不知何时又正常工作的路灯光芒,盯着脚边这块水泥地。他是如此专心致志,就像是要看出花来。
他当然不是真得要看出花来,只是想要找到“弹痕”——刚才子弹打在地面上的痕迹。
可是就连弹痕,他也没有找到。
似乎所有的一切——未知的恐惧,刺入他体内的指甲,射出的子弹——都只是他的幻觉。
但是刚才背后传来的触感实在是太真实了。
在那一刻,他确实地感觉到了,有一具湿答答的躯体,紧紧地贴住了他的背后。就像是一只浑身浇满了水的野兽,匍匐在他背上,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对方身体那冰冷的液体慢慢地渗入他的衬衣,还有喷在他后颈上的灼热而腥臭的吐息。
这让叶洛实在无法想象,那竟然只是幻觉。
而无尽夏中消失的一颗子弹更加确实告诉叶洛,那决然不是幻觉。
他是确确实实在生死一线之间,射出了一颗不见了踪影的子弹。
叶洛用出“生死一线”这个词语并不是夸张,因为他在那一刻,确实感觉到了死亡——这是在他获得了【不死】的三年内,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感觉到了死亡。
过去的一个月内,无论是初次相遇的大猫,恐怖绝伦的灰鲲,还是那号称可以瓦解【不死】的“陆明”,都最多只能带给他痛苦和濒死的体验,却不能带给他真正的死亡。
因为他有着【不死】——在彻底死亡之前,他又再度复活了。
可是,在刚才被那怪物盯上的一刹那,他的【不死】似乎完全不起作用了。
不,与其说是不起作用了,不是说更像是……
消失不见了。
……
……
“洛洛,怎么了吗?”
少女疑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见樱,你刚才有看见什么吗?”叶洛转过身来问道。
少女不出预料地摇了摇头,“出现了什么吗?”
叶洛没有回答,而是深深地凝视着她。
少女洁白无瑕的脸在月光下莹莹发光,戴在一侧的狐狸面具光华流动,一条黑色的丝带随风摇摆。
她表情天真无邪,又身着一身华丽的长裙,简直就像是降临人间不谙世事的公主。
叶洛心中一动——
如果说苏见樱是公主,那么他——必须要实现公主愿望的叶洛——岂不就是所谓的勇者。
“那么,恶龙呢?”
听见叶洛的话,苏见樱露出好奇的神情,“洛洛,勇者拯救公主的路上一定会出现恶龙的吧?”
是啊,恶龙在哪里?这不是已经十分明确了。
如果说少女的每个“愿望”都是地下城的珍宝,那么岂不是每个愿望都有着相应的“关卡怪物”在看守着?
一个愿望,一只怪物。
这才是这次游戏的【规则】。
此时此刻,叶洛终于明确了《樱岛游戏》的第二个难点。
如果说第一个难点是如何找到少女的愿望,那么,第二个难点就是如何在那些“怪物”的看守下,活着实现所有愿望。
如此说来,刚才他应该算是顺利通了第一关了吧?
叶洛眼波微微流转,心中并没有因此觉得高兴。因为他想到了更加麻烦的事情——
如果说,每一只怪物都像是刚才那只怪物一样,可以无效化他的【不死】。他也就可以理解【系统】在《樱岛游戏》中为什么会给出第三个可选任务了。
在系统给出的任务中,任务一是“活下来”,任务二是“实现少女的愿望”,任务三却是“不要死”。
乍一看,任务一和任务三根本就是重复的。
叶洛当时也有所迷惑,但结合现在这个情况就可以立即明白了,【系统】这分明是在暗示他——
不要死。因为这次死了,就真得活不下来了。
“恋爱游戏?这是哪家游戏公司的恋爱游戏会死人?”
叶洛吐出一口浊气,眼中流动着的是异样波动的情绪,握住无尽夏的手也在轻微地颤抖着。
但他那份颤栗并不源自于恐惧,而是在这种恐惧之上感觉到“生命的鲜活”的喜悦。
“相较于诡异的死而复生,能够与普通人一样正常死去,岂不才是正常的人类的生命?
“这岂不正是你死去的好机会?”
——某个声音在叶洛心中轻轻响起。
“麻烦啊,麻烦啊。”
叶洛捂住了自己陡然加速跳动的心脏,嘴角微微抽搐。那是他在尽量控制住自己不要在少女面前露出过于疯狂和畅快的笑容。
“这次是真的麻烦了。”
麻烦的不是《游戏》,而是他突然活跃起来的【求死之心】。
……
……
好几次深呼吸,叶洛终于将内心那股“心血来潮”压制了下去。
他带着“苏见樱”进入小院,却发现少女的脚步明显有些踌躇。
站在院外,她有些尝试性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小院的围栏,似乎发觉什么也没有发生,立刻露出了笑容。
她这幅样子简直就像是在尝试电网有没有通电。
叶洛想起,刚才看见少女的时候,她似乎也是站在了院子的外面,并没有走进去。便向她询问原因。
“刚才进不来呢。”
少女坐在院落中的小椅子上,正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听到他的问话,便立刻看向坐在对面的他。
“是因为刚才那颗樱花树吗?”
这是叶洛可以想到的唯一原因,毕竟现在与之前的差别就在于那颗樱花树的有无。
少女的回答不出预料的又是——“不知道。”
叶洛倒也并不失望,因为这本就是这次游戏的难点。如果苏见樱什么都知道,那也就没必要去“寻找”愿望了。
但他还是尝试性地问道:“见樱,你有听说过‘樱岛游戏’或者‘樱岛’吗?”
“知道哦。”
少女出乎预料地爽快应下,“刚才在这里,就是‘樱岛’。”
刚才,这里?
叶洛的视线扫过这座不过二十平米的小院,很快反应过来。又问道:“刚才是,那现在呢?”
“现在不是了。”她摇摇头。
“原来如此……”
叶洛明白过来。“樱岛”并不是他之前所理解的“樱树加岛屿”,而是那颗樱树所在的位置。那颗樱花树在哪里,哪里就是“樱岛”。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樱岛”大概类似于一种流动的领域。
但樱岛究竟是什么,这个领域又有什么特殊能力?
他又向少女询问,她却只是茫然地摇摇头。
叶洛还想再问其他问题,却看见少女露出有些困乏的神情。
“洛洛,我困了。”
少女娇憨地打了个哈欠,“我想睡觉了。”
叶洛看了看时间,晚上八点半点钟。
时间尚早,一般年轻人,精彩的夜生活现在才正要开始。
但当一位少女用撒娇的语气说出这种话,又有谁可以拒绝?
叶洛领着少女进了门,在帮她拿拖鞋的时候,才意识到她一直都是光着脚的。
问她的鞋子在哪里,她又是一边说着“忘了诶”,一边露出有些莫名开心的笑容。这姑娘,似乎笑点低得有些莫名其妙。
套上尺寸有些过大的拖鞋,少女一边好奇地看着周围,一边迫不及待地走到了沙发上,然后就这么柔柔地倒在了上面。
“晚安,洛洛。”
拉过薄毯盖在蜷缩的身体上,见樱美滋滋地闭上了眼睛。
“晚安——还不到时候。起码洗个脚。”
叶洛握住少女的肩膀将她扶了起来。他在做出这个动作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这个动作似乎太过自然和亲昵了。
这一刻,他似乎又感觉到了当初见到“许愿”时候没来由的好感——叶洛在第一次看见许愿的时候,曾感觉到莫名的好感。事后想来,那是因为许愿和心愿是一体的,所以好感度大概也共享了。
那么,此刻眼前的少女呢?
叶洛凝视着正迷迷糊糊打着哈欠的少女。
她为何也可以让他如此快速地放下了防备和戒心?
“不脏哦,洛洛,我的脚很干净的。”
少女大大咧咧地翘起腿,将光洁白嫩的小脚露在叶洛身前。光滑的长裙便水一般向腰间退去,一点点将少女那双匀称而长的美腿暴露在空气中。
脚踝,小腿,膝盖——
然后被叶洛按了下去。
“见樱,这个动作可不淑女。”
“喔。”少女懵懵懂懂地点头。
叶洛实在忍不住问道:“见樱,你记得你多少岁吗?”
“记得!”少女露出笑容,似乎很高兴终于记得一件事情,“二十岁,而且二十天后就是二十一岁啦。”
叶洛一怔。二十天之后,岂不是说9月28号既是任务结束的时间,也是少女的生日。
这么说来,所谓的“愿望”,其实是指——
生日愿望吗?
“生日愿望?”听见叶洛的问话,睡眼惺忪的少女露出茫然,喃喃道:“我没有生日愿望诶。”
“就算有你大概也记不得了。”
“不是记不得……就没有啦……”
说着,少女斜靠着沙发,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竟然就这么睡去了。
黑色的长发瀑布一般在沙发上倾泄,一直落在木质地板上,红蓝相间的长裙如同撞色的花朵在沙发上铺开。
叶洛站在一旁,看着她那张绝美的脸。没有风,就连长长的睫毛都不颤抖,睡着的她美得简直就像是一只精致无比的人偶,而不像是人类——
这个怪异的念头蓦然出现在他心中,让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难不成——”
叶洛立刻弯腰去探她的鼻息,感觉到了她那轻微的呼吸,这才吐出一口浊气。
他是不是太过敏感了?
叶洛不禁摇摇头。他不是敏感,只是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中,谁又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叶菲毫无预警的“死去”不是正历历在目吗?
……
……
将少女抱到了他位于书房旁边的客房中。之前沈沫也是躺在这张床上。
“洛洛……你跑到我的梦里来啦?”
躺在床上的少女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睛,望着站在床边的他,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是啊,是啊。我是来催你快睡的。”
“可是,洛洛……我不是已经睡着了吗?”
少女茫茫然地回着话。
叶洛哑然失笑。
“洛洛……可以帮我盖上被子吗?”
已经闭上眼睛的少女嘟囔着说道。
“当然。”
叶洛正要帮忙盖上被子,动作却微微一僵。
随后他脸色不变,俯下身去,一只手继续帮忙拉上薄薄的空调被,另一只手却默默地放到了背后。
此刻少女已经彻底睡去,叶洛缓缓直起身子。
他动作极其之慢。
那样子,就像是有什么无比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他的背上——他竟然已经蓄势待发。
无尽夏也已经再次出现在他的掌心。
这一切只因为他刚才居然又收到了来自于【系统】的消息。
【少女愿望清单开始形成——】
【愿望No.2形成:“想要洛洛帮我盖被子。”】
少女的无心之言,竟然又是一个“愿望”。
“既然愿望已经被我完成,那么——”
黑暗的房间中,叶洛左轮在手,立得笔直,冰冷的视线横扫四周。
“‘怪物’是不是也应该登场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