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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笙全文阅读

作者:心渔     重笙txt下载     重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碧箫客

    李从武有些不好意思,露里弄这地址是他说的,当时他可没想到白典史的儿子真能放下架子,和表妹成了朋友。

    经过昨天顾大两口子那一闹,李从武更意识到白麟远这朋友对文笙的重要性,哪怕这小子不打算娶表妹,只要有心帮忙,就足以震慑住那赵员外助她脱离困境。

    哎呀,不小心骗了姓白的,这可怎么好?

    文笙瞥了眼抓耳挠腮的李从武,眼中多了丝笑意,没有回答白麟远,反问道:“怎么想起来去接我们?”

    白麟远板着脸:“露里弄到这里中间有几条街道一个时辰前已经被封了,我看有将军府的兵士在盘查,怕你被阻住了过不来。”

    文笙和李从武都是一怔,封街?

    李从武好奇问道:“出了什么事?”

    白麟远白了他一眼,没有作声,灰衣老仆林伯在旁接上话:“那谁知道,总归不是好事。”

    白麟远能如此为他们着想有些出乎文笙的意料,她笑道:“好吧,是我的不是,咱们先进去,坐下来慢慢聊吧。”

    白麟远到没有再说别的,一脸不高兴跟着文笙进了陈家老店。

    林伯吩咐车夫就在这里等着,疾走几步赶在头里,去给白麟远订座位。

    白麟远有个习惯,不管去哪里都喜欢呆在高处,好方便向下观察,这次到陈家老店也是如此。

    文笙和他相约,本来选的就是客少的时候,店里只稀稀拉拉十余个客人,看上去像是在此住宿的闲着无聊消遣。就这样白麟远也是眉头锁着,一副被打扰到了烦不胜烦的模样。

    客人太少,台子上空着,文笙目光在店里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上回那拉胡琴的老者。

    不过三哥李从武之前既然打听过,说那姓戚的老者就在店里落脚,靠拉胡琴混饭吃,就肯定会露面。

    林伯挑剔了半天,终于点好茶水点心,白麟远没有碰那些吃的,往后将背靠在椅子上,打开幅画卷细细端详,随口问道:“不是说有人拉琴吗?”他对这些消遣毫不热衷,今天肯来,完全是给文笙面子。

    “没到时间,等一会儿吧。”文笙道。

    白麟远并没有避着人,所以大家都发现了,他在看的还是那幅赏菊秋景。李从武面色有些古怪,就算表妹画得特别好,他用不用这么随身携带,时时看着?

    林伯却道:“我看客人不多,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不如叫了那人来,单独给咱们拉上一曲也就是了。”说罢见白麟远只管看画没有反对,自去找伙计交涉。

    白麟远突然叹了口气,有感而发:“我好像有点儿懂了,又好像完全没有弄明白。这种感觉不上不下,很不痛快。”

    文笙一双妙目注视着他,她想跟白麟远说“你逼得自己太紧了,学画没有这样的,应该走出去,放开心胸多看看”,不过想也知道这番劝告不会起什么作用,这也正是她今天约白麟远来听琴的目的。

    能够抛开世俗的影响,不管别人怎么评论,倾尽一生之力去追求某一种东西一项技艺,这样的人文笙以前听说过也见过,不管他们最后是否取得了为世人所瞩目的成就,都值得尊重。

    她觉着应该给白麟远一些鼓励:“有没有人说你画画很有天分?”

    白麟远的画很真,尤其是人物的画像,归雁楼街头的行人不可能老实站上一两个时辰叫他画完,他们稍作停留或者只是匆匆走过,白麟远却能抓住短短瞬间记住对方的长相特征,单这份观察力就十分惊人。

    白麟远摇了摇头,怅然道:“说好的也有,多是画得乱七八糟不如我的,半个月前首阳先生来了离水,我爹托人将我的画拿给他的一位弟子看了看,得到的评价同你昨日所说差不多,只没有你说得详细。昨天你说那番话的时候,我的心情正不好……”

    所以他才一而再的摔了东西,这是在跟她解释一开始的不愉快吧。

    李从武瞪着好奇的眼睛:“首阳先生是哪个?”听白麟远的意思,这位首阳先生显然不是无名之辈,他的弟子竟和表妹在画上的见解相同,李从武不知该不该为表妹高兴。

    文笙也想知道,她对这个世界所知还是太少了。

    白麟远抿了抿唇,自嘲道:“你们竟不知道首阳先生?他是谭老国师的入室弟子,尤其擅长音律和书画,相传十多年前他在闽寒县遇上饥荒,有贼人做乱,挑唆了数千百姓冲击县城粮仓,守粮的差役总共不过几百人,危难之时是首阳先生当众吹了一支箫曲,当即便叫百姓幡然醒悟,放下刀兵,平息了一场大祸。便是这样一位大师,他的弟子断定我不会有什么作为。”

    李从武“啪”的一下两手互击:“这事我听我们总镖头说过,原来这首阳先生便是那位‘碧箫客’。”

    他一得意嘴上便没有把门的,白麟远低头看画,仿佛未听到“总镖头”三字。

    文笙却由他们刚才的话联想起了半个月前她在街头看到的那队人马,那天她和娘亲坐车回李家,半路遇见军士封街,后来过去了两个大人物,她当时远远看了两眼,坐软轿的那个大约有三四十岁年纪,风姿卓然,背上插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碧箫,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首阳先生是独自一人来离水的?他住在哪里?”

    白麟远漫不经心回答:“这次是咱们大兴府兵马卫的张大人陪他一起来的,张大人和将军府上上下下都很熟悉,一来离水,就直接去了将军府。”

    这就对了。

    依白麟远的脾气难得能与人聊这么多,等话题打住,林伯已经通过伙计去把那姓戚的老者喊了出来,和他一同过来的还有一位三十来岁的汉子。

    李从武一见之下就“啊”的一声低呼,站起身来,意外地道:“云师父,您怎么在这里?”这人李从武认识,是他习武那家镖局重金聘请到的一位镖师。

    (新书期遇上萧条的春节跨年,真叫人忧心忡忡,搞不清楚数据差是应该怨天还是尤人。今天双更,另外不得不和大家说下,除夕初一心渔要请两天假,请看在过去两年春节心渔都没有断更的份上,原谅则个。)

第十七章 薄幸

    镖师云鹭看到李从武在座并不十分意外,只是好奇地望了望白麟远,似是不明白这两人怎么会坐到了一起,笑道:“从武也在啊,我之前听你说有位长者在此落脚,胡琴拉得特别好,便猜是不是戚先生,方才一见,果然是故人。”

    李从武打完招呼,意识到身份被拆穿了,心虚地望了眼文笙。

    文笙没注意到他这小动作,她的目光落在那姓戚的老者身上,相比云鹭表现出来的热情,这姓戚的脸上神情淡淡的,听到故人两字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全没有在异乡见到老朋友的兴奋。

    他怀抱胡琴,向白麟远躬身施礼:“适才那位管家说,几位想听小老儿单独拉一段,不知可有什么想听的曲目?”在座的人当中白麟远穿戴最好,一看便比其他的人有身份,这老者便请他拿主意。

    白麟远的眼睛这才抬离了那幅画,不见邀他来的文笙开口,只好道:“你擅长什么?常拉的来一段吧。”

    云鹭笑容讪讪的,人却不肯走,自旁边拉了张椅子过来,挨着李从武坐下。

    姓戚的老者恭敬称“是”,规规矩矩坐下来,挺直了背,肩膀前倾蓄势而动,只一个起手的姿势便如抱月揽风,与左手的琴右手的弓浑然一体,一看便是浸淫了许多年的老琴师。

    他轻轻闭上眼睛,拉了一曲当世颇为有名的《薄幸》。

    一开始店里还有说笑喧哗之声,很快就安静下来,只剩下幽咽的琴声如水般回荡。

    这一首琴曲比那天听到的更加缠绵动情,文笙很快沉浸其中,一手端着茶盏,忘了往唇边送。

    而白麟远也受了很大影响,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离开了手里的画,怔怔望着虚空中一点,目光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关于《薄幸》有个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孟生的少年痴爱拉琴,立誓要成为天下最出名的琴师,他在乡下拉琴赚不到钱,全靠妻子做针线来养家糊口,于是孟生带着家中所有的积蓄前往京城,年轻的妻子红着眼睛送他离家。

    谁想京城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比比皆是,出名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没钱吃饭的时候孟生只能风餐露宿,将妻子做的棉衣卖了勉强支撑。

    又过了若干年,他终于在京城有了点名声,准备把妻子从乡下接来,才知道那个温柔的女人早已经病死,死时还念着他,那么得凄凉。

    孟生深受打击,悔不当初,他拉了这首《薄幸》,听到这曲子的人无不为之落泪,他达成了年轻时的梦想,成了天下最出名的琴师,可这已经不是他想要的了。

    文笙还是第一次听这支曲子,等姓戚的老者拉完,她才惊觉脸上有些凉意。

    孟生深藏在琴曲中的悲哀竟不知不觉间勾起了她许多回忆,还有不得不生活在这世间的孤独与愤懑。

    她闭眼平复了一下情绪,问白麟远:“感觉如何?”

    白麟远已经回了神,认真想了想措辞,答道:“很动人,听上去有一种凄艳的感觉。”

    林伯闻弦知意,赶紧过去给赏钱。自家少爷性情淡漠,从小到大除了画画的事,对什么都不上心。他能评上这么一句,实在是很难得。

    这时候陈家老店里才零零星星响起喝彩声,姓戚的老者领了赏,不知这几位客人还有没有别的吩咐,坐着没动。

    文笙接着白麟远方才的话道:“对,凄艳。那你有没有一种冲动,想把这种凄艳的感觉画下来?”

    白麟远怔住,他还从来没有单纯依照想象画过画。但他在自己关心的事情上一点儿都不迟钝,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对方是在指点他,以这种他从未经历过的方式,而且是从昨天邀自己来陈家老店时就有了这个想法。

    他激动起来,颇有些要跃跃欲试的意思。

    文笙笑了,点手叫过伙计,叫他帮着准备一间静室,李从武、林伯等人留下来,她和白麟远换到静室里画画。

    白麟远佩服文笙在赏菊秋景上的点睛之笔,主动一边磨墨一边道:“我有想法了,这回你我二人再合作一把吧,叫我欣赏下你真正的本事。”

    文笙自不会拒绝他的好意,莞尔笑道:“好,你先来,感觉稍纵即逝,时间长了搞不好会忘记。”

    白麟远知道自己的水平比对方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当下点了点头,将磨好的墨放到一旁,提笔先深吸了一口气。

    文笙将纸铺好,白麟远埋头先画了远处的山峦,这完全是信手拈来,但见那山头层层叠叠,山脚似隐于雾霭之中,唯一一处重墨渲染的地方便那远山,看上去颇有冷清孤傲之气。

    好一会儿,他将这些都画完了,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先前忘了和你商量,近处你要画什么?”

    这是文笙第一次在白麟远的画里看到这么任乎性情的东西,不舍得叫他半途而废,当下鼓励道:“你只管画。”

    白麟远正在兴头上,当即又去细细勾勒了山脚下的茅舍、远桥,两岸几株修竹随风轻摇,萧疏而又冷清。

    到此时,白麟远已不知不觉将这幅画完成了三分之二,只剩最下边的一截还空着,他有些不舍地将笔递给文笙,复又端详了一下,道:“你看再画点什么?”

    文笙问他:“你说呢?”

    白麟远拿不定主意,他很少脱离实物只凭臆想作画,但这大半幅画却比他以往任何一次画得都要好,他都想干脆自己画完,叫父亲再拿去给首阳先生的那位高徒瞧一瞧,看自己到底是不是一块朽木。

    文笙并不知他那点想法,见他迟迟未语,笑了笑,拿笔蘸了墨,在画的右下角添了块探到溪水当中的岩石,石上是几株桃花,画卷中的那缕清风很快便自远处竹林吹至,点点桃花飞落,飘零在半空里,溪水中……

    白麟远正侧着身子看得入神,突听房门外林伯低声唤道:“少爷!”

    白麟远皱了皱眉,画画时是很怕有人打扰的,可林伯又跟着道:“少爷,出事了!”

第十八章 山有浮云树有风

    文笙这会儿已经停了笔望向他,柔声道:“你去忙吧,正事要紧。”

    白麟远闻言登时好大的不乐意,这不乐意中又夹杂着些许不甘心,瞪了文笙一眼:“什么才是正事?画画难道不是正事吗?你这种态度实在是大大得不端正,真不知道怎么就能画出那么好的画来!”

    对方的年纪明显比自己还小着几岁,若是将画画完全当作消遣,那这份天赋……老天爷还真是偏心!

    文笙有些莫名其妙,将笔放了下来,大大的眼睛回瞪过去:“我画画本来便是消遣,用来陶冶性情罢了。”

    最终还是白麟远招架不住,阻止她道:“你先别画,等等的。”又问林伯:“什么事,进来说。”

    林伯不是一个人进来的,他身后还跟着镖师云鹭、姓戚的老者,以及明显看热闹的李从武。

    文笙一看几个人的脸色便怔了怔,林伯说出事了看来还不是一件小事,原先准备研墨也停下来,先听他们怎么说。

    果然林伯一上来就道:“少爷,陈家老店门口的这条街也封了,刚才有班衙役到店里来查问,是许治令带的队,我见是熟人,就上前打了个招呼。他说这会儿整个离水都在搜查可疑之人,几个时辰前将军府已经派兵接管四城,许进不许出,”说到这里,他特意压低了声音,说了一个叫白麟远和文笙都大吃一惊的消息,“首阳先生遇刺,受了很重的伤。”

    “怎么可能?他可是住在将军府里。”白麟远失声道。

    若换了别人,他说不定会漠不关心,但首阳先生是绘画大家,在白麟远心里的分量自然与旁人不同。

    林伯叹道:“谁说不是。许治令说首阳先生的宝箫被刺客抢了去,和他一起来离水的那位张大人大发雷霆,将军府所有兵士都调动起来了。不赶紧抓到贼人找回宝箫,只怕大家都要跟着倒霉。”

    文笙问道:“他们在找什么样的人?”首阳先生只是受伤,很可能见到了刺客的真面目。

    林伯犹豫了一下,面露苦笑:“找近期到离水来的外地人,尤其是通晓音律的。”

    他这话一说出口,那边姓戚的老者已深深弯下腰去,口中称谢:“今日多亏了诸位庇护,小老儿来到离水已经一个多月了,自从投在这陈家老店从来没有外出过,店里伙计都可作证,而且小老儿手无缚鸡之力,叫我伤人也没有那本事,只是官府未必能听进去我的辩解之词,白少爷大恩大德,实是没齿难忘。”

    一旁的云鹭也跟着帮腔:“戚先生性情高洁,绝不是那宵小之徒,这点在下可以拿性命担保。”

    文笙疑惑的目光自云鹭那里又转回姓戚的老者身上,这两人看上去朋友不像朋友,明明以往打过交道,却又讳莫如深,真是叫人想不透。

    林伯叹了口气,他着实不想给主人家惹麻烦,只是事情发生得太快,他当时担心抓了姓戚的少爷脸上不好看,并没有考虑太多。

    刚才那一班衙役与他都很熟,看他们几个坐在一处,那云鹭又帮腔暗示姓戚的老者与他们是一起的,一含糊的工夫带队的许治令已经转而问少爷在哪,得知在静室画画,只叫他代为问个好便带着众人离开陈家老店去了别处。

    白麟远到不觉着有什么,耐着性子听林伯吞吞吐吐说完,摆了下手,道:“随他们封街去,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林伯心中不安:“少爷,赶紧回家去吧。”

    白麟远还惦记着那幅画呢,没有理会林伯,歪头催道:“继续,继续。画完它,半空里这几片花瓣是怎么点染出来的,恍惚间真有艳色!”

    文笙回过神来,她比白麟远强的地方就是这份随意,所以并不觉着中途搁笔受到了多大打扰,画完纷纷坠落的桃花,又去白麟远画的远山旁以淡墨添加漠漠暮霭。些许云雾被她画得似有似无,平增几分空旷。

    白麟远微张着嘴,看她画完了云又去描绘隐隐水波,竹旁以杂树点缀。

    半晌待文笙放下笔,整张画竟给了观者一种微暮欲雨飞桃花的感觉,完全看不出是由两人所画。

    看着这幅画,白麟远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早忘了林伯、云鹭几个还在屋内。

    文笙瞥了他一眼,笑笑道:“右上角这里还有一处留白,不如题上几行诗。”

    白麟远读书不多,不要说作诗,就连写出来的字留在画上都属败笔,以往画完了画都是直接盖上姓名章就算完事。

    文笙取了一支细毫,稍一沉吟,在画的留白处提道:“山有浮云树有风,廖寥春水袖底红,伤心燕子无归处,天机难辨抱影空。”然后签上落款,先是白麟远而后是她,写到她自己的名字时,顿了一顿,落下的是顾九两字。

    这首诗十分贴合画意,又是她此时心境的真实写照,文笙的字特意带了几分赏菊秋景上的那方朱红钤印的意趣,字体纤巧妍丽,叫人不忍挪开眼睛。

    文笙望着那画上短短几行字,心中难抑怅然:家国不再,故土难寻,纵使身处繁华也要惆怅不知如何自处,更何况这大梁分明是个动荡乱世。

    老天爷为什么要独独给她这样一次机会?

    这样的诗这样的字,加上白麟远的名章,与整幅画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不但白麟远爱不释手,连那姓戚的老者远远看到目光中都闪过一丝异色。

    白麟远指了文笙的名字连声问道:“顾九,你在家中兄弟姐妹里是排行第九的吗?私印呢?你看我这名章如何?给我刻章的人十分有名,这石头我还剩了一块,若不嫌弃,我找他帮你刻一个。”

    文笙摇了摇头,拒绝他的盛情:“不用了。”

    白麟远满心激动,浑不觉遭了拒绝,又道:“顾九你教我画画吧,教我吧,我拜你为师,或者你来开条件,叫我做什么都行。”

    林伯欲言又止,李从武立时瞪大了眼睛,嗬,这少爷真敢说!

    文笙侧头想了想,道:“那好得很,我正好有件为难事,想请你帮个忙。”

    (提前给大家拜个年。亲爱的书友们,咱们年后见。)

第十九章 一枚名章

    白麟远不听什么事就满口答应,文笙却难得犹豫了一下。

    她其实并不太在意自己身上的麻烦。

    就像前世顾文笙的所作所为在许多人看来亦属离经叛道,她还不是同样仗着长辈们的纵容我行我素?

    礼教杀人,顾大两口子和赵善道真正造的孽是逼死了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昨日文笙对姜氏说“这笔账咱们慢慢算”不是虚言,她自来到这里,得李氏小心照料,自然而然就把这个只知道哭的女人归到了羽翼之下,想要为她撑一撑腰。

    赵善道是本地富户,要叫他知难而退不敢再打自己的主意,只需白麟远传句话就足够了,可若要为李氏报仇讨回公道,不捏到对方的把柄显然不成。

    更何况云鹭和那姓戚的老者就在旁边,今天也不是说这事的好时机。

    首阳先生刚刚遇刺,整个离水城风声鹤唳,顾大两口子昨天挨了打灰头土脸回去,他们若是聪明的,便不会挑着这时候蹦跶,事情还远没有到火烧眉毛的时候。

    故而当白麟远见她良久未言,催问“到底什么事”时,文笙顿了一顿,笑道:“你只要记着今日应了我一件事就好。”

    白麟远并不好奇,痛快地道:“行,大丈夫言出必行,你什么时候考虑好了只管同我说。”

    而教白麟远画画也不是三言两语一朝一夕的事,文笙问他以往临摹过哪位前辈的大作,也就是文笙对这世间的名家一无所知,若是在她前世,轻而易举就能看出来白麟远的风格习惯里有哪位前人的影子。

    白麟远脸上神情有些不自然:“我临摹的是谭老夫人年轻时候的画稿,不过那些画也不是真迹,是敬慕她的人所画仿本,这种画在大梁流转甚广,很容易就能弄到手,许多人都是这么练的。”

    谭老夫人是当朝国师谭梦州的发妻,年轻时也是名动大梁的一位才女,成亲之后一心一意辅助丈夫,再不见有画作流传出来。

    夫妻二人鹣鲽情深五十余载,到如今谭老国师门生弟子遍布朝野,大梁国主对他言听计从,谭老夫人这辈子过得足以让全大梁的女子都艳羡不已。

    白麟远得到的画已经是仿了又仿,中间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早失了画中神韵,照着临摹自然也练不出什么名堂。

    文笙不知道其中奥妙,但她由白麟远的画已经判断出他的短处在哪里,指点他:“你的基础很扎实,不过画画从来都不求形似求生韵,我若是你,便先不去归雁楼画人物,多到外边走走,能研究别人的画最好,先画一百张完全不同的云,等画完了,再画一百张不同风格的水。我想等你画完,应该会有一个很大的进步。”

    林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连胡子都翘起来,没想到少爷一心求教,这姓顾的竟然给他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不想教就不教呗,谁都知道这世间唯有云和水千变万化,最难描绘在纸上,他竟然一开口便是一百张,少爷这要画到什么时候?

    不但他这么想,就连旁边的云鹭和李从武听到这番话都面露古怪之色。

    只有白麟远不觉着文笙在推脱敷衍他,感激地点了点头:“好,我听你的。”十几年他都画下来了,文笙这要求对他而言真不算有多难。

    白麟远不舍得桌子上那幅二人合作的画,指了道:“这个我拿回去收着好不好?”

    “这幅画还是暂时由我保管吧,等你画完了云和水,我再把它给你。”文笙要给他留个想头。

    白麟远颇有些舍不得,不过上次的赏菊秋景是他拿了,这回的画留给对方也是理所当然,他吩咐林伯去外边看看盘查得怎么样了,准备回家去。

    白麟远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恋恋不舍地道:“这样吧,我按你说的做,往后每月逢三和九,我都在这里等你,咱们一起听曲,你再帮我指点一下画,你若有事找我,也可以直接到我家里去。”

    说话间他将自己的那枚名章拿出来,递给文笙:“你拿着这个,我若不在家,也好叫我爹相信咱们是朋友。”

    李从武“呃”的一声,想要出声阻止,文笙那里已经大大方方说了句:“却之不恭,多谢了。”将那枚印章收了下来。

    李从武只得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林伯回来,叫刺客闹的,他觉着少爷坐马车路上都不怎么安全,还带回了两个衙役。

    白麟远表示要送一送文笙和李从武,抱着画下楼,登上了马车,等着文笙带路。

    文笙正愁自己这身装束怕是经不起人拦下盘问,有典史家少爷陪同,一路顺顺当当到了城西。

    过了路口,白麟远还要送,李从武坚决不肯,开玩笑,再往前几乎要望见李家大门了,给街坊邻居看到,围绕表妹的风言风语只怕要再加上几条,就算表妹不在乎,他可是怕李荣骂他。

    白麟远没有勉强,客客气气与文笙告辞。

    直到他马车走远,李从武才长吁了口气,跑到文笙耳边低声喝道:“好哇,表妹,你竟敢乱收男人的东西!”其实不是随便收下一件东西那么简单,他虽然没读过几天书,也知道名章的重要。

    文笙侧头,瞥他一眼,仿如没看见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漫不经心地以小指掏了掏那只耳朵:“啧,事情叫你一说就变得复杂起来了。我们还一起画了画,怎么办?”她揶揄地笑起来,轻轻摇了摇头,“画在我这里,要不要烧了它?”

    “哎!”李从武见表妹不为所动,匆匆跑到她另一侧,“我看那姓白的少爷对你真是不错,不如就照姑姑说的,你嫁给他得了,我看他也乐意得很,等你们成了亲,天天一块画画。”

    文笙哈哈而笑:“我和他亦师亦友,三哥你省省,快别操那心了。”

    李从武虎着脸,拉了她快步往家走,他想不通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就变得这么古怪!

第二十章 首提离家

    首阳先生遇刺这件事的后续影响要比文笙预想的大得多,距那天在陈家老店听到动静一晃已经过去了七八天,整个离水城非但未解戒防,盘查得反而更厉害了。

    街头巷尾充斥着各种小道消息,家里的男人们怕惹祸上身,应酬消遣全都取消,匆匆出去又匆匆回来,带回来种种匪夷所思的传言。

    上次到陈家老店的那天是冬月初十,白麟远和文笙约定逢三、九相聚,十三那天文笙看这情况肯定没有办法出门,只好等到冬月十九那天再说。

    文笙将舅舅表哥们带回来消息稍加分析,私下猜测照官府这重视的程度,首阳先生必定伤得极重。

    这里面有些隐情,依她现在的生活环境根本无法接触到,多想无益。

    文笙有她自己的烦心事。

    李氏被顾大两口子上门来那天闺女表现出来的泼辣刺激到了,她不敢在老娘和大哥眼前吱声,私下里却一天几回地拉着文笙谈心掉眼泪,使得文笙根本无暇它顾。

    “笙儿,你这孩子的脾气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还没出嫁,遇到事情就应该叫大人出面,学学你表姐,就是你舅妈那么能干,家里家外也都是听你舅舅的,从来不大声说话。可别跟你外婆学,女人啊,得到了她那岁数,儿孙满堂才有那样的底气。”李氏苦口婆心。

    文笙一早便放弃了说服她,只耐着性子哄她高兴:“好了,我知道了,这便去和表姐学绣花去。”

    前身的女红非常不错,她却不曾下过苦功,仗着画画功底勉强蒙混了事。

    李氏一听更是来劲儿,不肯放文笙走,口里絮絮叨叨:“你是该拿起针线做点正事了,娘先前帮你准备的被褥床幔都丢在了家里,等回头和你舅舅商量一下。娘可没想到这么快,你的亲事要是定下来,嫁妆要置办,那么多东西要绣,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提起女儿那叫人担忧的终身大事,李氏难得露出对丈夫的怨怼之情:“你那狠心的爹爹丢下咱们娘俩,他就一点也不为你想想,这世道没爹的孩子要受多少欺负。”

    文笙默然,按她的想法顾二没什么前兆突然失踪,十余年没有音讯,还活在世上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李氏掏出帕子来擦了擦眼睛,叮嘱女儿:“我已经叫你大舅帮着定了管家那孩子,你大舅说那孩子仪表堂堂,脾气也好,是个不错的选择。等过几天外边安稳些,他便请你管伯父带着儿子到家来谈生意,到时候你可以悄悄看一看。”

    她对上文笙愕然的神情,顿了顿,想起女儿上次回绝她的话,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好孩子,别听你大姑的,咱们小门小户的,你爹又不在,哪能配得上白四老爷的儿子,就是侥幸高攀上了,往后那日子也不好过。娘只盼着把你嫁个好人家,一辈子和和美美的,就算是耽误了青桂的姻缘,大不了咱们以后多补偿她。娘这辈子苦啊,你不要像娘这样……”

    文笙听到这话,心中不由一软,李氏遇事脑袋虽然有些拎不清,对闺女却也是真好。

    不过管家这件事还真不能依她所愿,不但是因为大舅在她之前有意将青桂嫁到管家,更重要的,她根本就过不了寻常女子那种相夫教子的生活。

    不要说一个见都未见过的男人,就是有着共同爱好能勉强聊上几句的白麟远,她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想法。

    这世间她是一个不速之客,还没想好往后的路怎么走,为什么要为一个男子缚住手脚?

    但这些道理显然同李氏讲不清楚,文笙只得好言将她安抚住,亲自去和大舅李荣谈。

    在文笙看来,大舅李荣既有一家之主的担当,又不失精明商人的决断,和李氏简直不像是一个爹妈生的。

    而李荣经过了前日之事,也对这外甥女有些另眼相看。

    当年顾家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安排大儿子去商铺里做学徒,小儿子念书识字,他的父亲李在田觉着读书人高人一等,没怎么犹豫便把小闺女嫁了过去,等后悔已经迟了。

    李荣却万分看不惯那些读书人整天吟风弄月,饿着肚子还要穷讲究的臭毛病。

    他宁可外甥女学泼妇骂街,也不愿她像那些节妇烈女一样含恨寻死,更何况那日文笙言辞犀利,既吓住了顾大两口子,又不丢脸面,实在是超出他预想。

    文笙给大舅见了礼,坐下之后开门见山:“舅舅,您千万不要听我娘的,我不想这么早就定下亲事。”

    李荣刚想说“十五也不算早了”,文笙那里又一派严肃地道:“不瞒舅舅,我想过段时间等我娘情绪稳定些,安排好家里的事便离开离水,到处走一走,看一看,长长见识,才不枉到这世间来一遭。”

    李荣吃惊非小,看文笙不像说笑,斥道:“胡闹,外边正打仗,到处兵荒马乱的,再说你一个女孩子,离了亲人吃什么穿什么?谁来照顾你?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文笙早料到他有此一说,微笑道:“舅舅放心,我既然有此打算,定然会作周全的准备。这些日子我也穿着男装出去过好多回,并没有人能看出破绽来。而且我出去了是以游学为名,不会混迹在贩夫走卒当中。”

    李家这些长辈里面,李荣是最开通的,文笙知道他不会轻易松口,不过她还是愿意试一试。

    既然她替代了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认下了她的家人,日后离开便不能偷偷摸摸地不告而别。

    李荣瞪眼望着这性情大变的外甥女,半晌没有反应过来,难道寻一回死真会把人刺激得走向另一个极端,以前小丫头同自己说话都在嗓子眼里哼哼,这么想着,他只觉头疼得厉害,抚额道:“从今儿起你不要出门了,要离开离水等你顺顺当当嫁了人,和夫婿一起,也有个照应。笙儿,你想想你娘吧,你爹撇下她十几年,你再走了,她不但要念着老的,还要挂心小的,你就不怕她哭瞎眼睛?”

第二十一章 失约的少年

    文笙其实并不喜欢也不习惯李氏对她那种黏糊糊的依赖,不过李荣这样说,她还是微微变了脸色,顿了顿才商量道:“那您也不要给我安排什么婚事,他们要挟我的那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我若是能把这件事处置妥当,舅舅,您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我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外闯荡确实有些惊世骇俗,文笙只有先叫李家的人相信她有这样的能力,慢慢再说其它。

    还要想办法,给李氏留下一笔养老的银子。

    不过钱从哪里来呢?总不能以后靠着卖画为生吧。

    这么一想,还真是千头万绪,不像当年顾家九小姐想去哪里自有仆从前后打点,说走就走,就是事有意外手头不方便,凭着顾家的金字招牌,到哪里都会受到热情款待,文笙颦着眉跟李荣告退。

    丢下李荣一个人呆坐着越想越不对劲,找来儿子李从武,细细询问文笙这些天出去都干了些什么。

    李从武正心里不安,不知该不该把表妹那些惊人的表现同家里人说说,李荣专门问起,他只当父亲发现了什么,顾不得害怕挨骂,一五一十将表妹与白家少爷的那些往来经过全都交待了一遍。

    李从武讲完,父子两个大眼瞪小眼,过了好一会儿李荣才回过神来,道:“怎么可能?会不会是你妹妹乱画一气,凑巧哄得那白少爷高兴?”

    由坊间的传闻和儿子的讲述看来,那个姓白的少爷痴迷画画,并不怎么知晓人情世故,而且画画的水平也很一般,所以才能被笙儿哄骗,要不然怎么解释一个从未学过画画的小姑娘突然间便有了惊人的技艺?又不是鬼神附体,神仙托梦!

    没来由的,那天顾大老婆姜氏的尖叫声好似突然在李荣的耳边响起:“不知被哪个狐狸精附了身,等我死后没脸去见公婆啊……”

    “不,爹,你是没看到表妹画的那画,还有她写的字,我虽然不懂,也能看出好来,那天我们镖局的云师父也在,连他都看得拔不出眼睛来,对了,那幅画她收着呢。”

    李荣只觉一阵寒意自心底涌起,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他提高声音匆匆打断儿子:“好了,不要说了。你……这些事情先不要对旁人讲,记着,跟你娘、你妹妹都不要说。”

    “哦。”李从武以为父亲是为表妹的名声着想,憨憨地道:“知道了。”

    李荣挥了挥手,示意儿子可以走了,李从武对自己没有挨骂大为意外,晕乎乎走到门口又摸回来,怯生生地问:“表妹过两天还要叫我陪她出去……”

    李荣心烦意乱,沉吟道:“你去看着她,别惹乱子,也别遇上危险。这么大了长点眼色,回来说给我听。”

    李从武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否领会了这一番叮嘱的意思。

    李荣看着儿子出屋时宽厚的背影,却是心下一紧:“笙儿每次出去都拉着从武,怕也是担心遇上危险意外吧,她小小年纪,想得到是周全。”

    不提李荣越想越不得劲儿坐立不宁,单说文笙那边,虽然李荣发话叫她不许出门,但不出去哪赚得来钱,更不用说遵守她和白麟远的约定,所以她决定把大舅的话当耳旁风,等到了冬月十九那天看外边戒防不那么严了,照旧换了衣裳,找李从武陪她去陈家老店。

    出门十分顺利,好像李荣突然之间想通了,不再管她去哪儿干什么。

    文笙只是疑惑了一下,没有多想。

    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雨里还夹杂着冰粒,飞落在身上又湿又冷,叫人心情也跟着变得不那么愉快。

    街面上依旧有衙役和成队的兵士在盘查过往路人,但像兄妹俩这样的已经不会再被拦下来喝问。

    经过几个街口,文笙只是随便扫上几眼便差不多确定,这么多天没有抓到刺客,官府已经不把希望寄托在对方自投罗网上了,离水已经封城十日,不可能永远封下去,最佳的捉捕时间就要过去。

    很可能首阳先生遇刺这件事会变成一桩悬案。

    陈家老店很明显受到封城的影响生意冷清,大白天客栈的门竟然虚掩着,那些倒霉的外地客即使这会儿还好好的,谁知下一刻会不会被挪去大牢里呆着,一个个提心吊胆,哪里还有闲情寻/欢作乐,本地人都老实呆在家中,更不会跑来喝茶听书。

    不过这样的天气,应该阻止不了白麟远。

    文笙迈步上前,伸手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店铺里静悄悄的,李从武“咦”了一声,招呼道:“伙计呢?人呢?”

    文笙走进去,站在台子底下昂首往楼上看。雨天屋里发暗,楼上几乎到了需要点灯的程度,但她眼睛很好使,那天他们坐过的桌旁是空的,确切地说,这会儿陈家老店楼上楼下一个闲人都没有。

    好一会儿那天的店伙才闻声从后厨探出头来,见是他二人,赔笑道:“两位爷怎的这时候来了?快请坐,来点儿什么?”

    既是认识的人,更好说话,文笙沉声道:“白少爷可在?”

    那日衙门里的人来店里盘查,当着店伙的面同林伯说过话,其实红笺觉着以这些伙计看人的本事,就没有这回事,也应该认得出这么有名的白典史的宝贝儿子。

    那伙计当即讨好地笑了笑:“两位与白少爷有约?他还没有到。哎呀,十三日那天白少爷在我们这里呆了大半天。先坐,我给您二位把灯点上,再来点儿吃的。”

    文笙闻言皱着眉望了望外边的天气。

    李从武亦道:“会不会是看下雨,不准备来了?”

    文笙却觉着白麟远是个很认死理的人,既然说好了,还是他定的日子,应该不会因为下雨而失约。她坐下来,道:“等等吧。”

    店伙点了灯,连日生意冷清,他忍不住一边收拾,一边不停地抱怨。

    可这一回,文笙在陈家老店一直等到了过午雨停,白麟远却没有来。

    (出门,这是今天的更新)

第二十二章 云鹭送信

    若是别人,偶尔失约并不算是什么大事,就像上一回,因为街上兵士盘查得太严,文笙不能到陈家老店来,只得叫白麟远空等一场,那也是无奈之举,可同样的事发生在白麟远身上多少有些不寻常。

    也许是不巧被什么事绊住了,只好等到下一次约定的时间再来相见。

    文笙眼看天色不早,在李从武的催促下结账回去,临走时顺便问了下怎么没见到戚老爷子,店伙回道那老头儿觉着眼下留在店里也没什么钱可赚,干脆投奔朋友去了。

    文笙莫名觉着心里有些不踏实,沉默着跟李从武回了家。

    入冬以后天黑得早,还没到酉时院子里就黑沉沉的。

    文笙点了灯,一边听着李氏唠叨一边做针线。

    原道冬月十九这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谁知她刚坐下不到半个时辰,李家大门便被敲地“砰砰”响,有客到访。

    虽然这时候距离宵禁还有一段时间,但想也知道天黑以后街上的盘查会变得特别严,这个点儿上门的十九是有急事。

    李家阖家惊动,住在隔壁的青桂跑到前面去一看究竟,好一会儿才脸上带着几分古怪回来,说是镖局里的一位镖师来找三哥。

    李从武只是个小小学徒,镖局里像他这样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号,自从离水封城,镖局也跟着没了生意可做,总镖头鲁百泉怕这么多习武之人聚在一起惹来麻烦,干脆把他们都打发回家,算起来李从武已经有七八日未到过镖局了。

    文笙听说是找李从武的,也就没有往心里去,她手底下的那件男式绵袍到了上袖子收边儿的阶段,马上就可以上身了,裤子早已经做好,尺寸什么的都是照着她自己来的,李氏并不知情,还当文笙准备做了孝敬大舅李荣。

    李从武的那身粗布短衣很多场合不方便,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白麟远一样不重衣冠只重人,文笙日后少不得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穿着得体一点也好少些麻烦。

    这件深色袍子的料子是文笙随便找出来的,做的款式有些像她前生的那些衣裳,等穿上之后一举一动会更加随意自在。

    前院的客人没有久呆,很快告辞离去。

    来人前脚刚走,李从武就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蹿到后院来,离得老远慌里慌张连声叫道:“表妹,你在不在?快出来,出大事了!”

    文笙手一抖,最后一针就扎在了指头上,血珠顿时冒了出来。

    文笙将受伤的手指含在口中吮了吮,顾不得别的,起身迎了出去,刚推开门,屋外李从武竟不顾男女之别一把拉住了她。

    借着灯光,文笙瞧见三哥的脸色煞白,神情惊恐,她暗道不好,下意识怕他说出什么吓到李氏,反手拉了人往外走出几步,压低声音沉着道:“什么事?不怕,你慢慢说!”

    李从武望着文笙张了张嘴,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是云师父刚才过来,他说,说……”

    身后赶来一看究竟的李荣出声打断了儿子:“从武,到前面去说,不要在这里惊扰了你姑姑和妹妹。”

    刚才匆匆来去的客人竟是镖师云鹭!

    文笙心中骤然一紧,快步追着那爷俩来到前院,李从武连屋子都不及进,就站在院子里,继续刚才的话:“他说今天白天白典史家里办丧事,好像是白少爷出了意外……”

    文笙心头一阵冰冷,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云鹭是来送信的,白天白麟远失约,竟是出了这样的大事……

    那个认真又固执,一心要跟着自己学画画的年轻人,突然就这么死了?

    文笙呆呆站在那里,前世历经的那些悲欢离合突然尽数涌起,内心但觉说不出的苍凉。

    “……白麟远,是怎么死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问道。

    李从武乍一从云鹭口中听到这消息,心中除了惊慌害怕,还隐隐替文笙觉着惋惜,表妹和那个古怪的白少爷明明那么投缘,白麟远不像别的富家子弟,对表妹是发自内心的尊重,若他知道表妹是女子,看样子肯定会上门求娶,令表妹自麻烦中脱身从此过上好日子,谁知道他竟会这么短命。

    前些天明明还好好的。

    “云鹭说今天白家不停有官差进出。更详细的情况他还没有打听到。”

    李荣心乱如麻,忍不住开口问:“这位云师父为什么要特意跑来将这消息告诉你?”

    李从武瞥了文笙一眼,结结巴巴回道:“他问我表妹住哪里,叫我赶紧跟她说一声。”

    李荣脸色微变,厉声喝道:“你可跟他说实话了?”自己这儿子憨厚有余,机灵不足,可别傻乎乎的什么都往外说,万一传出去变成什么风/流命案,绝不是他一个小小鱼贩子能摆平的。

    李从武急道:“没,没,爹您放心,我又不是傻的,他问得太突然了,我没有反应过来,就应付他说我和那顾九虽然是兄弟相称,但其实只是比较投缘的朋友,叫他放心,这个消息我一准带到。”

    李荣微微吁了口气,紧绷的心弦却没有就此松下来。不知那云鹭什么意思,他只是镖局一个镖师,不想说还可以含糊过去,若是换成衙门的人来问,难道也能这么随意应付?

    他心里像被油煎了一样,有心埋怨外甥女两句,但自从前两日他有了那个诡异的猜测,再面对文笙的时候不由地就想自己对着的很可能是不知哪里来的游魂野鬼,能保持冷静就不错了,哪里还敢像寻常大舅对外甥一样想骂就骂?

    文笙心里想的却是白麟远到底怎么死的?

    他的父亲是县城的典史,下边有衙役仵作,处理这件事必定竭尽全力。不过做为朋友她必须要亲自去看一看,并且到得越早越好。等明天怕是有一些线索就会随着时间消失不再。

    她看看天色,这会儿离入更差不多还有一个时辰,要走一趟白家必须赶在宵禁之前,这会儿就该动身了。

第二十三章 初入白府

    文笙穿着那件匆匆缝制出来的黑色绵袍,独自一人出了李家的大门。

    夜里出门这件事隐瞒了李氏,若是给她发现不对,只好麻烦李荣想办法安抚。

    说服舅舅比文笙预计的要容易得多,她隐隐猜到是怎么回事。

    李荣望向她的目光躲躲闪闪的,对她似乎只有一个要求,不准李从武同行。其实就算他不开口,文笙这回也不打算找三哥陪着。

    以前出入市井酒肆,那些场合都是李从武熟悉的,万一遇上生事动粗的可以保护自己不吃亏,而今日是去白家吊唁,同时她还想看看能为白麟远最后做点什么,没必要把李从武也拉进麻烦里。

    大街上透过薄薄的暮霭还能依稀判断十余丈之内是什么东西,文笙丝毫不觉着胆怯,她左手抱着一个纸卷儿,那是她和白麟远在陈家老店合作的那幅画,随身荷包里还带着他的名章。如果白麟远真是为人所害死于非命,她必定要把那个凶手找出来绳之于法。

    白麟远是她在这个世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虽然他在画画上面还籍籍无名,文笙却在他的身上看到了祖父、父亲、十三叔以及前世许多人的影子,一样的执着而心无旁骛。

    只是白麟远身边缺少同路人,才使得他那么孤独,不被旁人理解。

    文笙越走越快,白麟远的死讯叫她觉着愤怒,这样纯粹的一个人,究竟碍了谁的眼?

    “站住,干什么的?”文笙出了巷子没走出多远便被街上戒防的兵士拦下。

    借着火把,文笙认出对方是将军府的兵,不禁稍稍遗憾。

    不是官府差役,不方便提前探问白家的情况,文笙只得冲带队的遥遥一抱拳,沉声道:“在下欲去白典史家,还望诸位军爷行个方便!”

    不怪她被拦下来询问,这时候大街上空荡荡的已经不见别的行人,像她这身装束,独自走在街上身边连个仆从都没有,实在是怎么看怎么古怪。

    不过随着她这话一出口,对面那队兵士的态度马上便和缓下来,为首那军官脸露同情之色,将文笙由头打量到脚,目露诧异,显是没想到来人年纪这么小,随便叫了个手下过来:“你去,陪着他走一趟。”

    文笙松了口气,赶紧向那军官道谢,军官摆了摆手,好意叮嘱道:“快去快回,不要触犯了宵禁。”

    文笙心中有事,一路上对那当兵的搭讪只是随口应付,等经过几重关卡到了白家所在的清平巷,才向他道了谢。

    一路过来步行再快也走了足有半个时辰,所以那当兵的受了文笙的礼,嘟囔了一句:“你快去吧,都这个点儿了,我看你是来不及回了。”

    他站在原处不走,目送着文笙,到像是心有疑虑,想看看文笙是不是真的进了白家吊唁。

    这时文笙已经顾不上别的,她看到白府门口挂出了白色灯笼,门楣上扎着白色纸花,夜风吹过,门前几层台阶忽明忽暗,看上去有些阴森。

    文笙稍一沉吟,迈步上前,抓住门环使劲儿扣了几扣,隔了一会儿,里面传来抽动门栓的动静。

    大门打开,里面一个面生的汉子探出头来,打量文笙,沉声道:“找谁?”

    这汉子四十上下年纪,两眼通红,盯着文笙面露戒备,文笙见他一身仆从打扮,身上带着孝,连忙道:“白老爷可在家?”

    对方皱了皱眉,指了门口的白灯笼给她看:“没看到吗,家里出了事,他老人家心情很差,不管是谁一概不见,有什么事等过了这阵子再说。”说话间退步便要关门。

    文笙连忙伸手拦住,取出白麟远的那枚名章递过去:“烦请把这个交给白老爷,我先在门口等一会儿,他会见我的。”

    那仆从接过去,露出疑惑之色,文笙见他不认得这名章,只得补充道:“这是你家少爷的私印。”

    那仆从闻言神色大变,往文笙身后望了望,竟直接将她让进门去,关上大门,道:“你就在这里等,我去跟老爷说说。你怎么称呼?”

    文笙道:“我姓顾。”

    那人转身奔正屋而去,文笙忽起一念,问道:“贵府那位老管家林伯呢?”

    那人不应,摆了下手,一溜小跑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里。

    白府很大,文笙借着一长溜儿挂在回廊里的白纸灯笼打量前院,只见周围是池塘假山,远处透着光亮,隐约有哭泣声响起,应该是自主屋前面的灵棚里随风传过来的。

    文笙怅然叹了口气,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真正能记住一个人,为他痛不欲生的,只有家人。

    她又想到自己,今夜不归,李氏那里定然瞒不住了,看舅舅李荣的反应,她这个借尸还魂的人和李家的缘份大概也快要走到尽头了。

    名章送进去,主屋那边很快有了动静,灯光摇晃,脚步声杂乱,竟似有好几个人一起迎了过来。

    文笙心中涌起不妙的感觉,她刚才问起林伯,那仆从没有回答,若林伯好好跟在白典史身旁,见了名章自然会解释来的只是白麟远近来结交的一个画友,可白家如此兴师动众,这怕是拿她当知情/人看了。

    林伯也同时遭了意外?

    她不及多想,来人已经迎到了眼前,当中一位大约有五十上下年纪,身体有些发福,头发半白,被几个下人簇拥着疾步而来,脚下有些踉跄,文笙一看这人五官眉眼,便意识到他正是白麟远的父亲,本县典史白士元。

    文笙连忙深施一礼,一躬到地:“见过白典史!”

    白士元离她五六丈远止步,下人高举灯笼照亮文笙,白士元双目炯炯盯着她,神情痛楚,嘴唇微微颤抖:“我儿的名章,为何会落到你的手里?”

    文笙声音轻柔:“此事说来话长,顾某是白少爷的好友,贵府一位名叫林伯的老仆可以为我证实。适才听到消息,不知真假,特意赶在宵禁前过来瞧瞧……”

    (明天开始,更新时间改到晚上)

第二十四章 白典史

    大风刮过庭院。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不知远处灵棚里是谁在哭。

    这种气氛之下,面前老人的沉默更显悲伤。

    白士元身边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打破了沉寂:“既然是麟远的朋友,叫他去给麟远上炷香吧!”

    文笙先前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看他的穿戴以及同白士元说话的语气,不像是仆从之流。

    果然白士元听了他的话,向旁侧让了让,带着难言的酸涩道:“难得有人记着麟远,还来送他一程,有心了。”

    旁边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上前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顾公子请跟小的来。”

    文笙便跟着他先去灵棚里上香,白士元就这么一个儿子,灵棚里却有男有女,几个男孩子在文笙上完香后跪拜答谢,应当是白麟远叔伯家的晚辈。

    文笙见白士元的夫人偌大年纪哭得两眼红肿,几欲昏死过去,心中悯然,上前柔声安慰了几句。

    她这个时候突然赶来,自称是白麟远的朋友,自进了灵棚就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白士元和那络腮胡子站在门口,络腮胡子一直不停地盯着她看,见文笙忙完闲下来,附到白士元耳边低语了几句,白士元微微颔首,冲文笙道:“你来,老夫有几句话想问一问你。”

    文笙知道白士元肯定是要盘问她名章的事,正好她也想了解一下白麟远的死因,当下点了点头,又向白夫人深施一礼,退后跟随白士元和那络腮胡子来到正屋。

    这间屋子是白家平时待客的地方,有桌有椅,桌上燃着粗粗的蜡烛。

    白士元颓然在正中主位坐下,没有请文笙落座,而是先望了那络腮胡子一眼,方同文笙道:“麟远遇上歹人的时候,林三谷就在边上伺候,他无儿无女,现在尸体正停在我白家侧院,等着和麟远同一天下葬。姑娘何时认识的小儿?他的名章又怎么会在你手里?还望你能如实和我们说一说。”

    说完了,他顿了一顿,介绍那络腮胡子:“这是本县的傅捕头。”

    文笙并不以被白士元识破她是女子为异,她这身装束能骗过寻常人,甚至一些老江湖不经意也能叫她蒙混过去,却不可能瞒得过一位捕头的利眼,这位傅捕头长年巡捕缉盗,适才灵棚里灯火通明,怕是稍一打量,就看出问题来。

    她穿着男装,只是为了行走方便。

    进了白家才被识破,白麟远的父亲也没有脸色一变把她赶出去,这就够了。至于这些人心里怎么想,文笙并不在意,她完全被别的吸引了心神。

    现在连林伯也死了……

    她想看一看白麟远和林伯的尸体,还想要知道他们在哪里出了事,是因为什么遇害?

    文笙很快打定了主意:要取得白家的信任。她将随身带着的那卷画恭恭敬敬两手递给白士元,道:“白典史请看!”

    白士元接过来,发现是幅画,诧异地望了她一眼,两手按着将那卷纸在桌案上打开。

    捕头傅长沙很有眼色,连忙帮忙把烛台移近,白士元低头看画,慢慢自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旁傅长沙也跟着“咦”了一声,赞道:“好画!这是麟远画的吧。”

    白士元却看出来这幅画与儿子平时画的大为不同,说不上这画好在哪里,但一看就远在儿子的那些画作之上,奇怪的是,初一打眼,他确实有着和傅长沙差不多的感觉,这画不知什么地方莫名眼熟,就像儿子白麟远一朝受了高人点化,打通了任督二脉。

    紧跟着,白士元便注意到了那画右上角盖着白麟远的名章,以及名章上方的落款。

    他犹豫了一下,方才有了判断:“这是……你和麟远一起画的?”

    文笙点了点头,将她和白麟远如何因画结识成了朋友,白麟远赠她名章,相约每逢三、九之日在陈家老店一起画画的事讲了一遍。

    文笙这番话非常好查证,白麟远去陈家老店不但有林伯陪着,他坐着家里的马车往返,车夫那里一问便知,而且归雁楼和陈家老店当时都有伙计在场。

    文笙一说完,傅长沙便闪身走了出去。也不用他亲自去查,今日衙门里的捕快虽然大半散在外边追查凶手,这会儿到还留了五六个在白家护卫。

    白士元盯着那画上儿子的名字,两腿一软,无力地坐回到椅子上,半晌将手掌盖住了眼睛,长叹一声。

    文笙体会不到一个老父亲的心,白士元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从小就与别人不一样,大梁既有谭国师那样的风云人物,画画不一定就没有出路,谁知前段时候他托人拿着儿子的画给首阳先生的高徒看了看,人家断然言道儿子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街上传言不虚,他自从听到这评语,一时死了心,就和夫人商量要赶紧给白麟远娶个媳妇回来,谁想儿子在外边遇到了投缘的姑娘,画艺也大进,这本是多么好的事,可转眼儿子遇害,叫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若麟远还活着,这小姑娘不就是现成的儿媳妇么?

    不需傅长沙查证回来,白士元只凭感觉就断定眼前这顾姑娘没有撒谎,若是白麟远活着,他当然要挑剔这姑娘出身贫寒不守规矩,可此时却越想越是悲痛难抑,手掌遮掩下一时老泪纵横。

    “……麟远,麟远他是被人所害,凶手逃了。”他说这话时,连身体都不住颤抖。

    文笙不知道白麟远的父亲错会了两人的关系,温言劝慰道:“典史您要保重身体,切莫太过伤悲,离水的治安您有权过问,那就更不该叫白麟远死得不明不白,总要打起精神来,想办法抓到凶手,为他报仇。”

    出事到现在,不知有多少人同白士元说过类似的话,但起到的作用都没有这位初次见面的顾姑娘大,这是儿子看上的女子,白士元但觉脑袋里“嗡嗡”作响,将老泪拭了拭,暗道:“不错,麟远,看为父抓住凶手,为你报仇!”

第二十五章 最后一面

    “麟远这孩子生性不喜吵闹,他画画,院子里不能有一点儿声响,后来他改去归雁楼,那里不到吃饭的时候也很安静,大约七八天之前,他突然又换了画画的地方,在金钩河边租了条船,每天带着林三谷天一亮就往那儿跑,一呆就是一整天。”

    金钩河是大兴境内最大的一条河,大兴下辖十县,它流经了一半儿,最后由南向北贯穿了离水城,汇入苍茫东海。

    若说春夏时节金钩河畔还经常有人踏青赏景,这会儿已经入冬了,北风一吹河上许多地方结了薄冰,哪里还能见到人影,再加上近来因为首阳先生遇刺,城里气氛异常紧张,寻常百姓更加不会有那闲心到河边去。

    偏偏白麟远跑去画画。

    文笙觉着揪心,白士元这当父亲的摸不清头脑,她却一听就明白了白麟远为什么要跑去那种地方画画,他听从自己的建议,要画一百张不同风格的水。

    白士元未发觉文笙神色有异,继续说道:“昨日直到太阳西沉,麟远还没回来,夫人打发了家里的仆从去找,后来傅捕头也带了十几个衙役去帮忙。”

    说话间傅长沙进来,冲白士元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站在了一旁。

    “这么多人沿着金沟河两岸大呼小叫找了两三个时辰,一时没有回应,直到半夜,才在一处乱石堆里发现了麟远的船,那地方被杂树遮掩,十分不起眼,”白士元顿了顿,仿佛又见到当时那个叫他悲痛欲绝的画面,“麟远和林三谷都死在船上……”

    这种情形下杀人,是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

    难道是白麟远主仆二人昨日在金钩河畔目睹了什么,以至被杀人灭口?

    文笙道:“典史,我想见一见他们两个,另外傅捕头昨夜在场,若是方便,能不能请他同我说一说当时船上的详细情况?”

    这两个请求十分大胆,白士元却没有阻拦,他虽然并不觉着眼前这小姑娘能比他和傅长沙的目光更老练,看出什么新的线索,但她对儿子有这个心就大是不易。

    出事到现在白士元两天没合过眼,但觉身心俱疲,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打不起精神应付文笙,两手按住额头不住揉捏,长叹一声,向一旁的傅长沙道:“罢了,你陪着她去见见麟远最后一面吧。”

    白麟远这时候已经经过了小殓,若不是露在外边的肌肤呈黑灰色,看他闭着眼睛神态安详躺在那里,简直就像睡着了一样。

    同白士元一样,傅捕头也误会了文笙和白麟远的关系。

    没名没份的,白少爷突然就走了,姑娘家自己找上门来,他心生同情,以为这位顾姑娘见到尸体会像白夫人一样哭得死去活来,谁知文笙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这么不错眼珠地盯着看。

    说实在话,虽然请人收拾过了,但谁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一个死了一天的人有多好看,她就不怕晚上做噩梦么?

    “傅捕头,他伤在什么地方?仵作怎么说?”其实文笙比他们任何一个人想的都要冷静。

    “致命伤在咽喉,那凶手生怕麟远不死,又在前心补了一刀。仵作估计事发时候应该是昨日的未申之交,出事的地方是在岸边一片乱石里,就算有人在附近,也很难留意到石堆后面发生了何事。”

    白麟远的寿衣领子高高立起,遮住了脖子上那个狰狞的伤口。

    “这么说凶器是刀,是把什么样的刀?”

    “短匕。”

    “……走吧,带我去看看林伯。”

    林三谷更像是突然受到了袭击,短匕自他后心刺入,一击致命。

    傅长沙发现主仆二人时,白麟远连人带凳子倒在船舱里,尸体早都僵了。林三谷俯身趴在前头船舷上,半个身子探到船外。天气太冷,周围的河水已经结了层薄冰,他流出的血在冰上积了一大滩,那场景极为血腥恐怖。

    傅长沙是干这行的,对现场一些细枝末节记得很清楚,对文笙的追问也知无不言。

    文笙问得很详细,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傅长沙却越来越是惊奇,到最后,文笙问他:“那艘船还留在原处么?船上的东西有没有收集留存?”他听着心中不由一动,暗忖:“这姑娘难道还想到现场去看一看?”

    文笙确实有这样的打算,傅长沙说主仆二人身上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没有什么比亲眼去看更牢靠,但这需要天亮之后再去做。

    白麟远和林伯是乍然受到袭击,又是为同一件凶器所伤,傅长沙和捕快们都觉着凶手应当是孤身一人,行凶后不急着逃走,却有条不紊地在死人身上搜刮财物,看起来像是训练有素的老手所为。

    出事之后傅长沙虽然一直在白家帮忙,却已经叫人去衙门里把近几年的重案卷宗都整理出来,准备等倒出空来和白典史好好研究一番。当然这安排他并不准备和面前的小姑娘说。

    文笙看完了白麟远和林伯,又同傅长沙聊了半天,看看也到了该告辞的时候,想起这么晚回去必定要面对李氏的哭哭啼啼,不禁有些头痛。

    白士元还在适才的屋子里,却有一位同林伯年纪相仿的老仆等在门口,见他二人回来,恭恭敬敬地道:“顾公子,时候不早了,老爷命小的备车送您回去。”

    这是不打算再见她了。文笙稍一沉吟,也好,这会儿早已经入更,宵禁开始了,没有白府的人送她,还真是不方便。她就在屋外朗声向白士元告了辞,傅长沙陪着她一起出来,道:“我送送你吧。遇上宵禁也好解释。”

    文笙没有乘车,傅长沙提着灯笼与她并肩而行,白府的马车跟在后面。

    两人一路无言,快到李家的时候,文笙站住,道:“傅捕头,我想等白天去白麟远出事的船上看看。还请您通融一下,提供个方便。”

    傅长沙很是意外,刚才白士元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过了今晚,他不想白家再和这位顾姑娘有什么牵连。这小姑娘看上去挺聪明的,不可能看不出来,就这样,她还未放弃追查白麟远的死因,真是执着。

    这个要求,他没办法拒绝,最终点了点头:“好,明日巳时,我在金钩河边的暮雨亭等你,你要来,我便带你去看。”

    定下这事,文笙暗自松了口气,这才想起她将白麟远的名章和那幅画一起落在了白府。

第二十六章 金钩河畔

    给文笙开门的是李从武,他见表妹一个人回来,身上整整齐齐的没什么异状,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想问白麟远是不是如云鹭所说出了意外,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文笙冲他笑了笑,借着院子里微弱的灯光,见李从武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这几个时辰家里闹腾得可不轻。

    文笙出门没多久李氏就到前院找女儿,李荣无法,和她又说不清楚,只好一起到了李老太太那里,把自己怀疑文笙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的事说了。

    李老太太先是不信,等听说白典史的儿子见了文笙的画心甘情愿要拜师,一时也傻了眼,忧心忡忡地同儿女商量:“这可怎么办好?要不然咱们悄悄去把鼓楼街的张婆子请来吧,施个法看看她这是中了什么邪。只是缠着白家少爷吟诗做画,应当是个雅鬼,道行不一定深,有什么要求咱都满足她,叫她放了笙儿。唉,这是造了什么孽呦!”

    “不,不,笙儿她没事,只是不想嫁给那赵员外才会变成这样,等她回来我就跟她说,不许她再出门了……”李氏口气惶急,她这些天大部分时间都和文笙在一起,女儿虽然不肯撒娇了,却从来不跟她顶嘴,陪着她不知多有耐性,怎么会是鬼怪?

    眼下不但兄长李荣做出这么匪夷所思的猜测,就连老娘都是一副信以为真的模样,这可把她吓坏了。

    李荣也赶紧叫老娘打消那念头:“娘,千万不能去找张婆子,别的时候她还能帮咱们保密,现在将军府的贵客遇刺,白典史的儿子也死了,官府正愁找不着凶手。你这不是主动送上门去吗?搞不好咱们全家都得跟着倒霉。我看她也不像不讲理的样子,和你们说这些是叫你们心里都有个数,不要去招惹她,等我找个机会和她谈谈,城里戒防一撤就把她远远送走。”

    适才文笙走了,李荣越想越害怕,在他眼里,顾文笙已经不是他那个乖巧听话的外甥女了,只要她肯走,什么条件李家都答应。

    所以等文笙乘着月光回来,李家的气氛别提有多古怪,除了老爷子李在田对此一无所知已经睡下,其余的人都能躲则躲,连个好奇问一问她这么晚出去都做了些什么的人也没有。

    文笙有些无奈,她也不想叫李家人跟着担惊受怕,这半个多月李家上上下下对她十分不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不多的慰籍之一,文笙有心顺水推舟认了这个外家,但她毕竟不是他们的亲人,不可能代那小姑娘循规蹈矩过完一生。

    人与人的缘份,实在是不可强求。

    不过李氏无疑同她极有缘份,阖家上下只有她还坚定地站在文笙这边儿,见文笙进来,一把便抱住了她:“笙儿别怕,有娘在,等明天天一亮咱们就回家去,不在你外祖父家住了。”

    文笙不由地僵了一僵,慢慢回抱住李氏,抬起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安抚道:“快别哭了,娘,你的脸都肿了,不信自己照镜子看。”

    她放开李氏,解了衣裳洗漱,又顺手帮她打来洗脸的水:“明天不走,我有正经事要做,咱们再在外祖父家住些日子。大舅舅母都是真的对你好,没事的,你放心吧。”

    李氏欲言又止,有心劝女儿往后别穿着男人衣裳出门,却不知为何心生怯意,开不了口。

    李家人如此到方便了文笙第二天准时来到金钩河边的暮雨亭,捕头傅长沙果然等在那里。

    白天看文笙,傅长沙心中更是惊奇。距离昨晚分开已经过去了六七个时辰,有这么长的时间足以叫他将眼前这位“顾九”的底细打听清楚,鱼贩子李荣的外甥女,刚刚十五,因为父亲顾二十几年没有音讯,她和母亲相依为命,过去这么多年很少抛头露面。顾二虽然是读书人,可从未听说过会画画,再说顾二离家时女儿还不记事呢。

    真是处处透着古怪,若不是模样不差,他几乎要怀疑是有人冒名顶替的。

    大冬天的,金钩河两岸草木凋敝,远远望去树木灰白草枯黄,水面更有不少地方结了薄冰,显得异常萧条。

    文笙和傅长沙并肩而行,两人碰面的地方离白麟远出事的地方很近,顺着河岸走了大约有一刻钟,前面就有衙役领着将军府的军官过来迎接。

    傅长沙看出文笙眼中的疑问,解释道:“这里距离纪将军的庄子只有七八里路,前天夜里他们一得了消息,就派了一队人马帮着搜寻,正好我手底下人不够用,索性请县尊跟将军府打了招呼,叫他们帮着封锁了这一片区域,尤其是出事的那条船,以便缉拿凶手。”

    “这么说船上的东西自出事后就没人动过了?”

    “差不多是这样。”

    两下凑到一起打过招呼,傅长沙没有向他们介绍文笙,而是问那衙役道:“治令,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留下来负责的衙役许治令摇了摇头:“附近已经找遍了,没有发现足迹和刀痕。悬赏也贴出去了,看起来没有人见到凶手。”

    虽然早有预料,傅长沙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失望之色。

    将军府的军官姓宋,和傅长沙认识,帮着许治令和手下人说话:“傅捕头,这几天太冷了,岸上泥土冻得结实,除非贼人有意而为,否则很难留下什么线索,大家昨天足足找了一天,一直没闲着。”

    傅长沙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不好办,可这次出事的是典史家的公子,上面有县尊盯着,这要成了无头案,叫兄弟们脸往哪搁啊。”

    姓宋的军官摇了摇头,望了边上的文笙一眼,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

    傅长沙同文笙道:“走吧,一起去船上看看。”

    孤零零一条带篷的小船停靠在乱石堆后面,白麟远画画需要避风,他选的这地方偏僻到即使接近到百丈之内不仔细去找也不会发现。

第二十七章 凶案现场

    一只寒鸦扑簌簌从路旁槐树枝丫间飞出,掠过乱石堆,投到远处的树林里,不见了踪影。

    许治令悚然回头,停了停,向一旁的傅长沙苦笑:“白少爷真会选地方。”

    傅长沙抓了抓大胡子,状似无意道:“白少爷是画痴,他的心思大约只有精于绘画的人才能懂得。”

    文笙没有作声。

    天气太冷,河上又空旷,那点阳光照在身上一点儿也不顶事,她觉着很不舒服,不得不收紧了绵袍,将两手蜷曲在嘴边轻轻哈着气。这具身体还是太羸弱了。

    傅长沙当先上了船,文笙见许治令和那军官也要跟上,开口道:“不用那么多人。”

    小船不大,两三个人合适,再多了船上就挤得慌。

    傅长沙叫许治令陪着姓宋的军官先在下边等着,望向文笙,拿不定主意是否需要扶她一把。

    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长这么大不知道有没有见过船?这么固执,非要来看看白麟远被杀的现场,偏偏还把自己说动了。

    文笙踩着木板上了船,傅长沙自她身上收回目光,指着一旁船舷处道:“林三谷死在那里。”

    林三谷死的时候上半身倒在船舷外边,血都流到了乱石的夹缝里,若是夏天早就被流水冲刷干净,而这会儿这附近的河面结了层薄冰,将一大滩暗褐色的血保留下来,空气里泛着若有若无的腥气。

    文笙站在船板上,低头望着那滩血迹,只觉心跳越来越快,有些气短。

    她闭了闭眼,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海里剔除出去,想像了一下当时林伯整个人趴在船舷上的情形,停了一会儿,转向傅长沙道:“去舱里看看。”

    白麟远死在船舱里,身中两刀,文笙隐隐觉着贼人好像生怕杀不死他,明明脖颈上那一下足以致命,偏又要补上一记,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唯恐失手必须如此慎重?

    船舱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长条桌案被拉到了一旁,凳子翻倒在地,周围船板上墨汁淋漓,暗红的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因为有舱门隔着,舱里面相对封闭,血的腥气和墨汁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叫人窒息。

    傅长沙前天夜里已经在这舱里呆了很长时间,进来之后只是一扫,没发现有什么异样,目光便落到文笙身上,等着看她会不会有所发现。

    血泊里掉了一支画笔,文笙走到凳子跟前,转过身来。

    她几乎能想见当时舱门突然打开,白麟远惊慌站起,来人扑上来就势割断了他的脖子,白麟远受到重创仰面摔倒,带倒了凳子,手里的笔也掉落在地。

    捕头傅长沙虽然相貌粗犷,内里却是个很精细的人,就连捕快许治令和那姓宋的军官都极有经验,死的是典史的儿子,不可能敷衍塞责,文笙知道这些人才是内行,而自己前来,是要站在白麟远的一边,看看有什么被遗漏的线索。

    桌案上打翻的砚台早已经干透,边上滚着几支笔,最上面的一张纸画了一半儿,画的果然是微波粼粼的河面。

    这幅画半边染了墨汁,下边一小截被锋利的刀片割碎,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细小的碎纸片飘落在角落里,叫不知情的人一看,船舱里到像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搏斗。

    “这是什么?”文笙弯腰拾起了一张铜钱大小的纸片。

    “是画。”傅长沙回答她。

    其实不用他说,文笙将手里的那张纸翻过来就已经弄明白了,确实是画,上面墨痕宛然,这么一小块儿,黑漆漆不知画的什么。

    “这些都是被撕碎了的画?”

    “不止这些,还有。”傅长沙到舱门口探头出去和许治令说了几句话,拿回一个布包来,里面全都是差不多大小的碎纸片,文笙估计了一下,按白麟远惯用的画纸大小,这些至少能凑起二三十张画来。

    傅长沙头疼道:“这些也不是撕碎的,是凶手杀人之后用匕首的锋刃划碎的。”

    他看着文笙两手各拿一张碎片,站在桌案前反复对比,心中微微一动,突然就想通了自己为什么明知道不合规距,还是带了这位顾姑娘来看凶案现场,是不是他当时潜意识中就觉着应该叫她来看看这些画,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你说凶手连杀两人之后没忙着走,先将他们身上值钱的东西搜刮一空,又不紧不慢把这些画全都划成了碎片,然后才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傅长沙点头:“恐怕是这样。”

    “为什么?”

    傅长沙显得极有耐心:“我们推测,要么贼人见财起意,现在离水到处戒防,盘查得这么严,那些鸡鸣狗盗之徒没了进项,突然发现了机会狗急跳墙。还有一种可能,凶手专盯着白典史的独子下狠手,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说不定是白典史过去得罪了什么人,这是蓄意报复。”

    他顿了一顿,又道:“因为这些画,又叫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会不会是白少爷这些天躲在这里画画,目睹了什么,或者凶手以为他看到了什么,所以杀人灭口?譬如说,他正在画的这幅画上就污了一大块……”

    文笙摇了摇头:“若是如此,凶手最应该做的是将这幅画带走。”

    她脑袋里清醒得很,将桌案上那幅画了一半的画提起来,自背面看了看,道:“借个火。”

    傅长沙会意,掏出火折子晃亮,文笙将画纸靠近火光缓慢移动,细细端详,停了一阵将画放下,道:“我看没什么问题。这整幅画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傅长沙难掩失望。

    文笙想了想,却道:“傅捕头,我想试着拼一拼这些碎片。”

    傅长沙吃了一惊,看向那包碎得不成样子的纸片:“这看着都碎成糨糊了,还能拼起来?”

    文笙叹了口气:“只怕要很费一番工夫。劳您叫人把所有的碎片收集齐了,再给我找个安静的地方。”

    定案之前这些都是重要的证据,傅长沙不可能叫她把这包东西带回去。

    “另外我想再见见白典史,烦请您跟他说一声。”

    (抱歉,有事回来晚了。)

第二十八章 两起命案

    傅长沙给文笙找的“安静的地方”是白府一个小跨院。

    一间大屋只留下了一桌一榻,除此之外其它的东西全都搬了出去,吃饭洗漱有丫鬟服侍,院门外有人守着不许打扰,好叫文笙能专心整理那些碎纸片。

    文笙请傅长沙帮忙给舅舅李荣捎了个口信,说她有事要过些日子回去,叫家里人尤其是李氏不要担忧。

    至于李家人听到之后会怎么想,她可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要把近千张大小不一的碎片分门别类拼出十几张水墨画来,这个活儿在傅长沙看来实非人力所及,都是一样的画纸,每一张碎片边缘都很整齐,没办法据此拼对,只看那方寸间的笔墨走向,随便拿起两张往往只有毫厘的差别,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做得到。

    对文笙而言这也是一件颇耗心神的事。

    即使她自觉很了解白麟远的绘画风格,刚开始的时候也是对着几张差不多的碎片一坐就在大半天,觉着无处下手。

    白典史很忙,儿子的丧事要办,衙门里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当天他听了傅长沙的回报,便想应文笙要求听听她要和自己说什么,可直到文笙住下两三天了他才抽出空来。

    这日他在县衙与县令诸洪经过一番长谈,焦头烂额回到家中,儿子头七没过还未下葬,家里一片愁云惨淡,不时有哭声响起,白士元心里盘旋着诸洪方才说的那些话,只觉身心俱疲,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突然想起跨院那位古怪的顾姑娘来。

    把那些碎了的画拼起来会有什么用?

    可不管怎么说,她还坚持着要为麟远做点儿什么,没有人一走茶就凉,这就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强。麟远这孩子死心眼儿,认准了画画不管旁人怎么劝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没想到交朋友还有几分眼力。

    他强抑悲伤来到了跨院,叫丫鬟先进去通知一声。

    文笙迎到门口,请他进去。

    桌上榻上都是黑的白的碎纸片,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文笙叫丫鬟去给白典史搬把椅子来,白士元一进来便注意到地上铺着十几张空白的画纸,有几张上面密密麻麻用细针固定着许多碎片,多的有十几片,拼得严丝合缝,画上画的什么已经初见端倪。

    “你……已经拼出来了这么多?”白士元吃了一惊,连忙凑过去细看,画是儿子所画,没什么特别,难的是把它们一张张找出来……他扭头打量文笙,这才留意到对方眼底泛红,脸色也不大对劲儿,显是为了拼这些画一直没怎么休息。

    白士元觉着自己还是怠慢了这位顾姑娘。

    文笙没有在意白士元怎么想,她指了拼得最多的一幅画,解释道:“说来侥幸,这幅画白少爷曾经拿给我看过。”

    她顿了顿,想起几天前要见白士元的目的:“白典史,我想知道令公子以前画的那些画是否都还在?若是没有销毁,能不能带我去瞧一瞧?”

    白士元道:“麟远对他的画看得很重,旁人都不许碰,近几年画的一直都留着,只是前段时间我找了个有名的画坛前辈帮他看了看,那人对他的画评价很低,我回来劝他时说了几句重话,他堵气撕了一些,剩下的……应该都在。”

    正好丫鬟进来,白士元命她去把先前跟白麟远的书僮叫来。

    文笙问白士元,这几天白麟远的案子县衙那边可有什么进展?她知道捉拿凶手的悬赏早已经贴出去了,赏银还不少。

    白士元叹了口气,他又想起诸洪的那番话,心中郁郁,忍不住说了实话:“好几天了,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县里抽不出那么多人手,傅捕头他们不能一直盯着他的案子,麟远被害很可能要变成一桩无头案了。”

    文笙大为意外:“怎么可能?”

    白士元是典史,名义上是“四老爷”,论实权却仅在县令之下,白麟远这事于公于私底下人都该效死力才对。

    白士元一脸愁绪:“对你说也无妨,先前首阳先生遇刺,说是受伤实则当场身亡。这件事因为影响太大被将军府暂时隐瞒了下来,为这个不管将军府还是离水县衙都已经急了眼。将军府的录事天天盯着县尊大人,傅捕头他们顶着压力帮我查了这么多天,我一个小小典史怎能再强人所难?”

    文笙怔住,是啊,就连当日祖父作为顾家的家主都有无力回天以身殉道的无奈之举,何况白士元?

    她想了想,抬起头来,目光坚定:“您有没有想过,这两起命案内中大有联系,相比首阳先生遇刺的茫无头绪,还是咱们这边更好入手一些。”

    白士元一愣,随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你是说将麟远的死与首阳先生遇刺联系起来,那帮当兵的不但不会阻碍我们调查,还会全力配合!可若两者全无关系,耽误了捉拿刺杀首阳先生的凶手……”

    他这里犹豫不决,文笙已淡淡地道:“我只认得白麟远,并不知道首阳先生是哪个。我也不觉得首阳先生的命就比麟远高贵些。”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亲切地称呼白麟远,还是当着他父亲的面。但白士元却没有在意这个,他已被文笙震得说不出话来。

    他羞愧地想:“不错,为什么我的儿子就要给旁人让路?我是麟远的父亲,我都不肯为他豁上去,还能指望着谁!”他不及反思自己这是几十年权力场中浸淫形成的习惯,当即拿定了主意:“我这就去找傅捕头,一起向县尊陈说。”

    文笙点了点头:“正该如此。”傅长沙同白家关系密切,那个人经验老道,只怕白士元一说,他不光会附和,还会帮着找到说词。就像当时他在船上猜测的,白麟远在金钩河上看到了什么被杀人灭口,那里离将军府的庄子不过几里路……

    这时候白麟远的书僮到了,白士元吩咐了几句,叫他带着文笙去看少爷画的那些画。

    文笙走后半晌白士元才恍惚回神,突然意识到这半天的交谈中,他竟然完全忽视了对方是女子这一事实。

第二十九章 出殡日

    又过了几天,白家出殡,全离水自觉有头有脸的人都来送奠仪。

    不来不行啊,尤其是那些有点小势力买卖又见不得光的人家,都恨不得借机送上一笔厚礼,好向白典史表示自己的清白,他们实在是和白少爷的死毫无瓜葛啊。

    这几日离水城的气氛愈发紧张,市井的地痞头目不管依附的是谁,全都被抓了起来,每天排成一排按倒在县衙门口打,县太爷放出话来,抓不到杀害白少爷的凶手就日日打,打死拉倒。白少爷死前经过的街道、去过的店铺全都被封了起来,据说县衙大牢里已经人满为患。

    先前大家只是知道白四老爷不好惹,可不知道他竟有这么大的势力。这回儿子出事,连将军府的军士们都闻风而动,满城帮着抓人。

    李荣也夹杂在送礼的人流当中。

    他只是个小小的鱼贩子,原本用不着来,今天来白家的人非富即贵,他虽然日子也算过得殷实,比根基还是低人一头,混在里面显得有些扎眼。

    李荣暗暗叫苦,今天他必须来这一趟,外甥女还在人家手里呢。是福是祸总要提前探探风声,一家人才好做准备。

    几天之前文笙出了门一去不回,只当天由县衙的傅捕头到家传了个口信,说是她有点事情要办,过些天才能回来。

    李荣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和傅长沙虽然认识却没有深交,试着探了探对方的口风,还好傅长沙很客气,说是他们请顾姑娘帮个忙,需要她暂在白典史家里住上几日,这件事知道的人都会保密,不会有损顾姑娘的名声。

    李荣强作欢颜将人送走,回头一边要绞尽脑汁地扯谎叫老父和妹妹安心,一边又忍不住嘀咕:帮什么忙?该不会衙门的人知道笙儿身上有古怪,请她以鬼神之力捉拿杀死白少爷的凶手吧?

    他越想越觉无稽,在家里呆不住,干脆趁这机会到白家来看一看,想着怎么也要见文笙一面,看她想要做什么!

    李荣送上了奠仪,正要跟着前面的人进灵堂给白少爷上柱香,突听得身后有人招呼他:“咦,这不是李老板吗?”

    李荣回头一看,心里这个腻味。

    有些人你越是不想见到,他却偏偏要凑到你面前来碍眼。同他说话这人竟是穿了一身簇新衣裳的顾大。

    和顾大同来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胖子,脑袋上秃了一大片,油光锃亮,乍看像一颗大葫芦上面顶着几根稀疏的须叶。

    顾大凑在胖子身边耳语了几句,转向李荣,趾高气昂道:“还真是巧啊,李老板还不认识吧,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东家赵善道赵员外。”

    今天是白家少爷出殡的日子,赵善道身上已经比平时朴素了很多,可还是透着一股暴发户的铜臭,又是这么大岁数,带着日薄西山的暮气,李荣一见心里便十分不舒服:“就这么个糟老头子,竟然敢打笙儿的主意!”

    即使文笙近来举止怪异,俨然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也不能减少半点儿他对眼前这两人的极度憎恶之感。

    偏那赵善道还状似亲热地冲他点了点头:“我知道,顾掌柜二弟的内兄嘛,那就是自己人了。赵某这两日正想着去府上拜会,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

    李荣气不打一处来,冷冰冰回道:“自己人不敢当,赵员外这样的人物,我等平头百姓可高攀不起。”

    顾大见李荣望过来的眼神不善,也不甘示弱,压低了声音喝道:“李荣!别不识抬举,赶紧把我侄女送回家。你又不姓顾,没听说还有把外甥女藏起来不放的。”

    他们这短短几句争执已引得不少人回头观看,李荣不打算多说,抬腿欲走,赵善道却在近处阴阳怪气加了一句:“我听说赵老板最近买卖做得不怎么顺利啊。”

    李荣这两天是黄了笔买卖,官府查案子到处鸡飞狗跳的,他本没把那事和姓赵的联系起来,闻此言顿时气得涨红了脸,恶狠狠地道:“大家心忧白少爷的不幸,全都没心情开张,看来全离水现在只有赵员外生意兴隆,日子好过了?”

    李荣这话声音很大,赵善道被他哽住,下意识抬头四望。

    这时候却有一个素服带孝的老家人闻声走过来,向着李荣施了个礼,恭恭敬敬道:“敢问您可是李荣李老板?我家老爷想见见您,请随小的来。”

    白府的家人,白典史要见李荣!

    不但赵善道和顾大面面相觑,连李荣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他想起文笙现在白家,惴惴不安地跟着那老仆去见白典史。

    这种日子白士元哪有心情应酬,不过是看着那顾姑娘的面子,单独和李荣客气了几句,便打发他离开。李荣没找着机会打听文笙便被送出来,但既然白士元是这种态度,不亚于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白士元刚送走了李荣,跟着就有家人来报,县尊诸洪和将军府录事李曹李大人一同到了。

    这两人是来找他有事,灵堂送上奠仪之后,由白士元陪着到了书房。

    屏退了下人关上门,录事李曹沉声道:“首阳先生身死的消息到底还是泄露了出去,眼下大约不少人都听到了传闻,谭国师是肯定已经知道了。”

    白士元吃了一惊,首阳先生身为谭国师的爱徒死在了将军府,并且直到现在案子都还毫无进展,说起来不管是离水的地方官还是留守将军府的将士都难辞其咎。

    但事实上从首阳先生身死到白麟远遇害,这之间足有七八天的时间他们两家全力抓捕刺客,只差把离水城翻过来,却连丁点儿的线索都没有查到。

    白士元本以为还能再拖延些时候。

    “最要命的是刚才我收到消息,将军在海门岛附近遇上了东夷的大队人马,战势受阻,情况很不乐观。”说着李曹深深望了白士元一眼,“此战若败,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们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抓到刺杀首阳先生的真凶,给谭国师一个交待。”

第三十章 消失的画

    李曹是来给白士元施加压力的,也不知他是不是觉察到这几天县衙办案抓人的方向叫人疑虑,还特意强调了“真凶”二字。

    他走后县令诸洪留下来又和白士元说了一阵话,诸洪忧心忡忡:“李曹这是要顶不住了,陪着首阳先生来离水的兵马卫张大人大约觉着这么多天过去抓捕刺客无望,留了手下在这里,他先一步离开,应该是往京里去了,说不定还要在国师面前告将军府一状,那帮当兵的又会把责任推给咱们。”

    治下接连出现人命案,连县里典史的儿子被杀都抓不到凶手。如此一来自己的乌纱肯定是保不住了,能留得性命都属不易。

    想到此诸洪恶气上涌:“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哪怕把离水搅得天翻地覆,十天之内也要给我抓到人。否则本县获罪之前必先处置了你和傅长沙。”

    白麟远出殡的整个过程白士元都黑着脸,众乡绅没有人敢贸然上前搭话安慰。

    首阳先生死在将军府里,那地方戒备森严,不是一般人进得去的,就算想找只替罪羊都办不到。

    白士元无暇招呼客人,好不容易等着儿子入土为安,叫来傅长沙把情况和他说了一说,两人一筹莫展,正欲商量下一步从哪里入手,家里小厮一溜小跑过来,行礼道:“老爷,跨院的贵客有事找您,说要是您忙完了,就到她那里去一趟。”

    白士元心中微动,昨天下午他去跨院,看到满地的碎纸,上面插着密密麻麻的针,那位顾姑娘还同他说今天麟远出殡她就不到场了,这时候叫他,难道是有什么发现?

    想到此他和傅长沙对望了一眼,道:“走,一起去看看。”

    两人到了跨院,先由等在外边的丫鬟通报了一声,文笙敞开门请他俩进去。

    傅长沙一连几日未见文笙,进门倒抽了一口凉气。

    地上亮晃晃的,打眼望去插在纸上的钢针细密如林,上千张碎片被这些针固定在白纸上,组成了十几幅画卷,这些画卷大多是完整的,看上去严丝合缝,只有两三张稍有残缺,但也看得出来纸上画的是什么。

    这些画有人物,有山水,张张都是白麟远所画。

    文笙就站在这些画卷中间,微微蹙着眉,与白士元和傅长沙打过了招呼,道:“我已将所有的碎片都回归原位,大致就是这么个情形,少的几片应该是搜集的时候有所遗漏。”

    白士元点头叹道:“辛苦你了。”这几天文笙为了拼这些画如何殚精竭虑他都看在眼里。

    傅长沙搔了搔脑袋:“花了这么多工夫,这又能看出什么来?”

    文笙自遍地画卷中走出来,神色凝重:“你们有谁最近看过他的画?”

    傅长沙对画画一窍不通,闻言望向白士元,心说那是你儿子。白士元沉默着摇了摇头,他上次认真看儿子的画还是好几个月之前。

    文笙对他们的反应全不意外:“我第一次见到麟远的时候是在归雁楼,当时他拿了一些画作给我看,我记得很清楚,那些画现在这地上有几张,在他卧房画室里又找到了一些,唯独有一张当时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却怎么找都没有找到,问了书僮他也不知道,那张画不见了。”

    傅长沙顿时来了精神,抢先追问:“是张什么样的画?”

    “是张街头远景,上面画了不少人。”因为画的人多,当时文笙对那幅画格外留意,还点评了几句,所以印象很深。

    白士元脸色微变:“是麟远在归雁楼的时候画的?”儿子在认识顾姑娘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天天呆在归雁楼的楼上,透过窗户向外观察,看到感兴趣的就照着画下来。

    傅长沙也反应过来:“难道是他无意间看到了什么画了下来,乃至招惹了杀身之祸?”

    话一出口,他目露惊骇向白士元望去,顿了一顿,带起一阵风推门出了屋子,飞快地将房前房后查看了一遍,确定白家的下人都离得甚远,不可能听到他们三个说话,才回来小心关上了门。

    莫怪傅长沙反应这么大,这会儿不但是他,白士元也意识到了事情的关键,但觉身上阵阵发冷:照傅长沙刚才所言想下去,白麟远到底看到了什么?归雁楼位于将军府的后街,在三楼之上只怕整条街道都可以尽收眼底,难道他竟是看到了刺杀首阳先生的凶手?

    不但看到了,还阴差阳错把凶手画了下来?

    白士元脸上血色褪尽,虽然已是尽力克制,手还是抖个不停:“这还只是咱们的猜测,事实不一定就是如此。顾姑娘,兹事体大,你千万要好好回忆回忆,不见的是不是只有那一张画。麟远他……”

    他再也说不下去,整个人仿佛失了支撑,背靠着墙壁两手捂住了脸,一时老泪纵横。

    不用他叮嘱,文笙这几天早已将这两回接触白麟远的细枝末节想了又想,她记忆本来就好,自忖不要说当时看过几张画,就是画上的人物表情都浮现在脑海中,这会儿敢对白傅两人言明,已是确定绝无差错。

    “确实是这样,不会有错。”

    傅长沙相比之下要冷静一些,案情有了进展,可惜不能以此来捉捕凶手。

    他道:“画应该是被凶手拿走了,连林三谷都被灭了口,咱们没办法知道麟远当时看到了什么,只好把归雁楼周围的店铺和住家再好好查一查。”

    话说到此,虽然他觉着没什么可能,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向文笙问道:“顾姑娘,你还能记得那幅画上都有些什么人?有什么特别之处?”

    文笙回望着他,虽然眼底都是血丝,但精神却很健旺:“当然。不晓得你们是否知道,白麟远画画从来是有一画一,有二画二,若当时街上有十个人在,他绝不会画成了九个,就连穿戴长相也都大差不差。那幅画我现在就可以凭记忆原样画给你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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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门望族特立独行的顾九小姐一朝穿越变成了悬梁自尽的小家碧玉顾文笙,父亲渺无音信,母亲整天想的就是怎么能把她赶紧嫁出去。
顾九小姐生性很固执,她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哪怕需要从刀山上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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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由刺微妹子友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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