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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笙全文阅读

作者:心渔     重笙txt下载     重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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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顾九小姐

    顾文笙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了洛邑顾府。

    到后来,她几乎记不清路上经过了多少城郭,遇到了哪些人,只记得那一日天地昏暗,半空里如碎剪鹅羽,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飞雪,连路途都看不甚清楚。

    军士们手中的火把映红了整条长街,文笙没有去看那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到了街口飞身下马,丢下缰绳,轻轻在马背上拍了一记,叫它自行离去。

    那马跟了文笙有大半年,似乎知道她这一去再难相见,萧萧一声悲鸣,静夜里传出很远,原本肃杀的街头登时有些骚动。

    文笙的目光穿过众人,落在长街尽头,顾府的大门敞开着,入府台阶上蹭得到处都是凌乱的泥水和足印。

    “做什么的?”对面传来一声喝问。

    文笙循声望去,却见几个为首模样的人正向这边过来。

    这工夫对方已借着火光看清楚了她的长相,其中一个面露愕然:“……小九?”

    文笙淡淡回应:“是我。我欲进去劝说祖父,还望世兄行个方便。”

    那人面露复杂之色,向旁让开:“好吧,这真是……吩咐下去,放她进府。”

    文笙闻言点了点头:“多谢成全。”不再多说,紧紧身上的黑色大氅,快步往顾府而去。

    大雪无声落下,沾到她翻飞的衣裳下摆,随着她的步履,黑色里便像是陆续开出许多白色的绒花来。

    那世兄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一时出了神,边上一人好奇问道:“顾九少不是已经下在大牢里了?这又是哪一个顾九?”

    “世兄”喃喃道:“顾氏传家三百余年,枝繁叶茂,这是六爷顾君孝的掌珠嫡女顾家九小姐。”

    那人吃了一惊:“女子?”他猛然回头,此时文笙已经进了顾家大门,他再想仔细分辨已经不及,只得“啧”了一声,道:“好大的胆子。她知不知道顾君孝前两日已经死了?”

    那位世兄没有回答他,几人默不作声,心下百味杂陈,尽皆转身向顾府望去。

    月前边关大将田贲突然起兵,出其不意攻占了洛邑,改元称帝。自田贲控制了洛邑的那天起,奉命前来顾府劝降的人一拨一拨就没有断过,洛邑顾氏是现今世上数得着的名门望族,传家三百年,姻亲故旧遍布朝野,与那些名臣大儒个个扯得上关系,倘若顾氏降田,局势必定更乱。

    谁料顾氏族长顾衡脾气既臭又硬,爱名更胜惜命,田贲亲自登门为长子求娶顾氏女,被顾老爷子迎脸泼了一杯热茶,顾氏尚未出嫁的姑娘当天便有三人自尽明志,田贲大怒,囚禁顾衡于顾家的禅寂阁,放言要叫他亲眼瞧着顾氏怎么灭族。

    谁都没想到这个出事时不在洛邑,侥幸逃过一劫的顾文笙会在这个时候赶回家。

    莫不是她要劝得顾老爷子同意,以她嫁入田家来化解这场灭族大劫?

    文笙未受阻拦,进到了禅寂阁。

    老仆顾江像截枯木悄无声息守在门口,闻声望来,眼睛一亮,低声向内禀告:“老爷,是九小姐。”

    阁内燃着梵香,窗户半掩,阁外风雪夹杂着几瓣梅花飘飞进来,这么冷的天,顾衡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袍,跪坐在长案前,案上横放着他的琴。

    文笙一路揪着的心弦这时候才砰然断裂,红了眼睛唤道:“祖父!”

    祖父原本保养得很好,她离家的时候,老爷子头发还有大半乌黑,不过半年未见,他竟是须发皆白,神情凄苦,外表和寻常老者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

    顾衡慢慢皱起眉头:“笙儿,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文笙勉强笑了笑:“祖父住在这高阁上未免孤寂,笙儿回来与您做个伴。”

    “胡闹。祖父这般年纪,哪用你小孩子挂记?”顾衡摇了摇头。

    两人都没有提及已然惨遭不幸的亲人。

    “洛邑之外什么情况?”

    “朝廷的大军很快会杀至,不过孙女回来时听到流言甚烈,都在传咱们顾家已向田贼归降。”

    顾衡淡淡一笑:“所以你这孩子命都不要,特意赶回来瞧瞧究竟?田贲到是打得好算盘。放心,祖父不会叫那乱臣贼子如愿。”

    文笙跪坐在祖父身后,回到顾家,到了这时候,她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顾衡向一旁的老仆摆了下手,顾江躬身领命,慢慢退了下去,给祖孙二人带上了房门。

    顾衡手按琴弦,那琴发出“铮”的一响:“君孝从前要教你弹琴,你却非要跑去跟你十三叔学画画。难得还有一点时间,祖父弹上一曲,你来听听,和我说一说你是怎么想的。”

    文笙领命,她自幼耳濡目染,记性又好,对听过的琴曲总能大致有个印象,顾衡现在正在弹的这一曲,她却从来都没有听过。

    文笙有些恍惚,顾衡一曲弹罢,抬头问她:“如何?”

    文笙想了一想:“祖父所弹是……寒潭深水?”

    顾衡目含笑意,望了她一眼:“上善若水,一时受挫,却无孔不入百折不回,一时污秽,不过停些时候便泥沙俱下恢复澄澈,所以圣人把它喻为君子……”

    文笙很受震动,在她心目中,祖父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古板,几位叔伯在外头不管多大名声,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大气也不敢出,没想到这个时候,竟能听到他侃侃而谈。

    “笙儿,你决定了……要陪着祖父?”顾衡目光中满含期盼。

    老仆顾江离开好一会儿了,文笙耳音极好,听到了门外传来的细微声响。她向前挪动了一下,靠到祖父身边,眼神晶亮:“祖父,笙儿这会儿若是学琴是不是太迟了?您教教我吧。”

    顾衡怔了一怔,“哈哈”大笑:“好孩子,到祖父身前来。”

    文笙端正坐好,顾衡在她身后,握住了文笙的左手教她按弦取音:“七弦五音你爹爹当初都教过你,祖父再来教你几个简单的指法,来,这是历,这是撮……”

    时断时续的琴声中“噼啪”燃烧声越来越响,炙人的热浪由四面八方向祖孙俩扑来。

    是夜,禅寂阁燃起冲天大火,火光照亮半个洛邑城。洛邑顾家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第二章 愿逐秋风归

    生死沉浮间,文笙忽而又有了知觉,黑暗叫她透不过气来,脑袋里嗡嗡作响,耳边传来压抑的哭声,听上去叫人莫名揪心。

    “我的儿,呜呜,怎么这么想不开,你要是有个好歹叫娘可怎么办?娘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这是要我的命啊,等你爹回来,叫我怎么交待?我也不活了……”

    文笙隐隐觉着不对,皱眉挣扎了一下,眼皮上仿佛压着千斤重担,叫她倍觉怪异的是除了脖颈身上别的地方并不觉着疼,这会儿她应该是平躺在某个地方,身体万般疲惫,可这感觉,分明是还活着。

    那样的一场大火竟然没能烧死自己,怎么会?

    哭泣声一直未断,后来似有谁将那人劝开,文笙耳畔才清静了些。

    她头痛欲裂,只得怀着满腹疑窦老实躺着,直到倦意袭来昏睡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竟是盖着棉被好好躺在床上,耳畔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哭肿了两眼的陌生妇人守在身边。

    文笙脑袋里虽然清醒了,却因嗓子十分不舒服说不出话来,那妇人小心翼翼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道:“笙儿别怕,万事都有娘呢。”

    文笙暗暗吃惊,她并不认得说话的妇人,这间屋子更是陌生,但妇人望着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担忧痛惜之意,这声音更是在自己昏昏沉沉之际多次听过。

    那妇人见文笙大瞪着两眼愣愣怔怔的好像生无可恋,忍不住眼圈儿一红,又落下泪来,边哭边道:“好孩子没事了,你伯父伯母都跟娘保证过了,他们去想办法,管叫在场的都守口如瓶,那件事再不会有旁人知道,本来也不是你的错,笙儿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娘定给你找个好婆家……”

    文笙被她哭得一头雾水,那妇人又絮叨了些什么便没有往心里去,挪动了一下身体,试图看清楚周围。

    这个自称是她娘的女人年纪只有三十许,虽然荆钗布裙不施粉黛,脸庞却十分温婉俊俏,颇有些楚楚动人的风韵。

    屋里家俱摆设陈旧简陋,看上去日子过得不怎么宽裕。

    文笙迫切地想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这是在哪里?……是谁?

    自棉被里伸出来的胳膊很是瘦弱,仿佛一折即断,手腕泛青,一点儿被火烧伤过的痕迹都没有。

    陌生的身体和家人,若不是脖颈还火烧火燎的疼,文笙必定会当自己正在做着一个荒诞的梦。

    她强自定了定神,闭上眼睛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转念间,她便隐约有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不知怎的,她的魂魄未散,竟附在这妇人刚刚上吊寻死的小女儿身上。听这意思到像是这小姑娘遭遇了一件有伤闺誉的丑事。

    突然变成另外一个大活人,亲身体会鬼神传说,文笙短时间哪里有闲暇操心原主的糟心事。

    那妇人李氏见宝贝女儿这次醒来不哭不闹,只是神情有些恹恹的,松了口气的同时,自出事后悬了两天的心又有些不安,趁着厨娘端药进来的工夫,叫她去东邻把妯娌姜氏请来。

    不大会儿工夫,姜氏上门来探望。

    “弟妹,我听说笙儿好了?”

    文笙未见其人先听到声音,就见一个圆脸妇人推门进来,目光晶亮,行动间透着一股精明强干。

    她满脸慈爱地坐到床边,伸手过去在被子下拉住了文笙的手,嗔道:“真是个傻丫头,哪就像你想的那么严重了,你才刚刚十五岁,好日子都在后头呢,你就忍心叫你娘这么难过,叫伯母自责一辈子?”

    文笙听到“自责”两字,心中微动。看来自己出事,这女人脱不了干系。

    姜氏见她神情淡漠,登时便有些讪讪的,说不了几句话,借故将李氏拉出了屋子。

    文笙侧了耳朵听她们说话。

    “我上前帮着挡了挡,再说笙儿当时穿着亵/衣呢,并没有吃什么大亏。你放心,我答应过的事必定会做到,赵员外已经应了她大伯,绝不会叫有半点闲言碎语传出去,他已经告诫了那两个婆子不许多嘴,等过几天他的新铺子开张,就把她们两家都远远打发了。”

    “这就好,这就好。”李氏得了准信,顿时松了口气。

    “员外还说,出了这等事他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这是十两纹银,叫你拿着给笙儿买点儿补品压压惊,我早说赵员外是个守礼的正人君子,你还不信。”

    “不,不,这银子我千万不能收……”

    文笙听着外间屋妯娌两个为那十两银子推拒起来,神情不禁变得有些微妙,慢慢伸手摸了摸自己脖颈上包裹的伤处,前生她到死都还没订亲呢,这变成寻常人家的姑娘,没有家族庇护,刚刚这么小就有人来打主意了?

    李氏最后还是收下了那银子,因为姜氏又劝道:“我看你这里就一个厨娘管着做饭洗衣裳,平时也到罢了,笙儿出了这事,不如等她好一好再添个丫头,平日里也好陪着她说话散散心,省着呆在家里胡思乱想。再说笙儿都这么大了,你还能留她几年啊,还要准备嫁妆呢。”

    李氏感激拭泪:“这些年多亏了嫂嫂帮衬。”

    “说得什么话,二弟不在家,你这里有事,我和当家的不照应,还能指着外人不成。”

    姜氏稍坐了一会走了,李氏回来,脸色好看了许多。

    文笙看了又看,发觉这妇人大约是真没什么城府,也不知道是怎么把闺女拉扯大的。

    这场大病文笙直躺了半个多月才能起身,李氏发觉女儿变得与她不像以前那么亲近,话也少了,还当文笙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受到的刺激太大,丝毫没有发觉不对。

    文笙想自己前生死的时候明明是冬天,洛邑还下着大雪,这会儿却是深秋。

    她来到这个陌生地方转眼就超过了四十九天,若她前生十七年种种不是虚妄,过了七七之日,亡魂托生已成定数,便是地府阎罗发现她这里没喝孟婆汤重新转世,也只得将错就错了吧。

第三章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文笙养病期间姜氏跑得很勤,她能言善道,不过几回就把李氏哄得心中再无芥蒂,妯娌两个和好如初。

    那时文笙喉咙的伤还没好利索,说话费劲儿,只能先冷眼旁观。

    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家只有她和李氏两个,当爹的顾二听那意思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了,音讯皆无。李氏上面没有公公婆婆,这些年全靠分家得的几亩良田支撑度日,她性子软弱,凡是与外人打交道的事不管雇人种田还是卖粮都是拜托姜氏两口子,怪不得要说一句“这些年多亏了嫂嫂帮衬”。

    顾大不但家里有田,还在一间衣裳铺里做着掌柜,东家便是那赵员外。

    衣裳铺主要是做女人衣裳,专门雇了几个巧手婆子负责给女客介绍款式,量体裁衣。

    前身之所以想不开投梁自尽,便是因为有一日姜氏带了她出去,说是铺子里有几件衣裳不巧做得窄了,改又没法改,打算便宜处理了,叫她去试试合不合身。哪晓得那日赵员外正好到铺子里察看,不知怎的外间伙计全都不在,他无人招呼,一路到了内室,撞见了小姑娘衣衫不整。

    这在顾文笙看来不过一场龌龊闹剧,可叫前身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遇到,俨然是塌了天一般,唯有一死才能证明清白。

    到现在赵员外补偿了她十两银子,看似事情过去了,文笙却知道,这不过是看她寻死,不敢逼迫得太紧罢了。

    不知道田贲的判乱平息了没有,顾家有多少人在那场浩劫中活了下来。

    乱军不打到她现在所在的离水城,像姜氏、李氏这些内宅妇人是不会关心这等天下大事的,她也没办法从她们的闲谈中得知战况。

    死前那几年,她读了许多游记,也亲身去过不少地方,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海边有一座名叫离水的小城。

    若是叔伯父兄们全都遭遇不测,她以这具身体恐怕很难再得到族人的认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替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活下去。

    就算没有赵员外这件事,按李氏整日思量的,也不过是想她早早嫁户殷实人家,相夫教子,一辈子安分呆在内宅。

    以她顾文笙的前生,还有祖父顾衡临终时的期许,怎么可能遂了李氏的心意?

    等文笙养得差不多了,李氏果然找了个丫头来与她做伴,新来的丫头名叫翠儿,是家里厨娘梅氏的小女儿,比文笙还小着两岁,说是服侍,也就是翠儿每日来给梅氏打打下手,陪着文笙说话解闷儿,讲好了,不另算工钱,只梅氏每个月多领一麻袋粮食。

    翠儿年纪小,爱说爱笑,有她在的时候,文笙耳朵边上就叽叽喳喳地热闹异常。

    “姑娘,外边天气可好了,我扶你到院子里坐会儿吧。”

    “姑娘吃石榴不?我看这树上的石榴都红了。”

    文笙摇了摇头,她仰脸看着一丝云彩也没有的蔚蓝晴空,偶尔有鸟雀自屋檐飞出高墙去。

    家里只有座北向南的房舍三间,厨房建在后院,这会儿梅氏应该在厨房忙活。

    “这院子可真宽敞,我家还没有这里一半儿大呢,就这样爹娘商量说还要再在东厢盖一间,我二哥明年就该娶媳妇了。”

    文笙笑了笑,这个家在她看来实在算不上“宽敞”,人丁不旺到是真的,男主人杳无音讯,李氏就只能指望着她了。她若是能回去,必定要安排好李氏今后的生活。

    “我二哥说昨天城隍街上的庙会可热闹了,好几家扎台唱大戏,还有玩杂耍的,后来将军府的人给要饭的分发了好些吃食,一直闹到天黑了才散。要不是有军爷们盯着,那些穷要饭的能打破头。”

    “将军府……”文笙怔然,能称得上将军,必然是统帅军马,就像田贲那样的。

    难道是朝廷为了征讨叛军,提拔重用了哪一位家住离水的新人?

    “战事如何?可打完了?”她忍不住问。

    翠儿搔了搔脑袋:“南边不还一直在打吗?东夷人太狡诈了,我听爹说咱们前段时间在彰州打死的上万敌人都是海寇……”

    文笙心下一凛,往翠儿脸上望去。

    翠儿说得战事和她想的完全是两回事,彰州,又一个陌生的地名,与离水这个海边小城不同,上万敌人,怎么也得是兵家必争之地,若说她对此也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那么开战的另一方“东夷”她不知道那就太不应该了。

    翠儿她爹是个车夫,对外边的事到是知道的不少,翠儿见文笙神情有异,还道她被自己的话吓住,连忙宽慰道:“姑娘别怕,咱们离水靠北,又是纪将军的家乡,东夷的贼寇必不敢来。”

    文笙涩然道:“东夷既然打了败仗,可有什么表示?”

    文笙一旦想套翠儿的话那可太容易了,不过半日她便自翠儿口中知悉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

    宛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淋了她一个透心凉。

    文笙万没想到自己如今所呆的竟与她前生十七年并非同一个世界,此处没有田贲叛军,也没有她那偌大的家族,有的是一个叫做大梁的皇朝。原本大梁一统天下,三百年前南渊王造反不成,退守飞云江,占据了南方一隅称帝,便是南崇,而大梁也因之成了北梁。

    至于那正打仗的东夷指的是东海诸岛,据说那里的人茹毛饮血,十分野蛮凶残,整日幻想着自海上打过来,占据北梁的大好河山。

    她这缕幽魂不知怎的穿越了遥远的时空,成了北梁治下的一个小小臣民。

    这里的日月星辰看上去和故土没什么两样,可知交遍天下的顾家在这里从未出现过,她呆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全都不同,沧海桑田甚至每一张面庞都是那么陌生,过去十七年的经历也无人再可诉说。

    文笙忽而感觉心里空空的,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

    她一连好几日都茫然若失,还未等她想好以后该怎么办,伯母姜氏又上门来,要给文笙提一桩亲事。

第四章 恶媒

    家里不过房舍三间,姜氏又是个大嗓门,文笙将翠儿支开,悄悄在门口站了一站,就将她和李氏所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其实知道是提亲,文笙立刻就猜到男方是什么人,姜氏费尽心力整了前面一出,这会儿必是来给赵员外当说客的。

    直到现在她还不知道害得前身寻了短见的这位赵员外是何方神圣。

    既称员外,又开着好几家店铺,年纪肯定不小了,有几个臭钱,说不定在这离水还有些势力……

    “……虽是续弦,可也是明媒正娶的老婆,你想赵家多有钱,上面又没有婆婆,这么好的条件,若不是恰巧出了那样的意外,员外觉着对不起笙儿,还轮不到咱们呢。”

    果然如此。文笙听着屋里姜氏说话,面上不禁带了几分冷意。

    像姜氏这种见利忘义的妇人,若是出在洛邑顾家,必定为千夫所指,在家庙里关到死,叫她再也不能兴风作浪危害家族。

    “这不行,嫂嫂别怪我不给你这个面子,论年纪那赵员外都能给她当爹了,几个儿子比笙儿的年纪都大,笙儿最是老实本分,这绝无可能。”李氏语气罕见透着不悦。

    姜氏啧啧两声:“我说你可别犯傻,赵员外他除了年纪大些哪点不是打着灯笼难找,这男人都是偏疼小媳妇老儿子,更别提咱们笙儿模样长得又好,等她生了儿子,前头那几个算什么,赵家的万贯家财还不早晚是你亲外孙的。二弟丢下你们娘俩这么多年没有音信,孩子嫁得好,你到老也能跟着享享福。”

    这些年家里没有顶梁柱,李氏拉扯女儿过得不易,一听姜氏提到钱财,登时便有些气弱。

    但再是如何,她也没到要卖女儿的地步,压低了声音,坚持道:“笙儿不肯,因为那事都寻死觅活的,你和我说再多也没用。”

    姜氏有些恼了:“我这又是为了谁,你可不要忘了,笙儿前头出的那事,在场几个婆子都是赵员外的人,一旦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笙儿这辈子就算是毁了,就连咱们顾家在这街坊邻居面前也休想抬起头来。”

    “……这是赵员外的意思?”李氏如受雷殛,颤声道。

    “哪能啊。我这不是防备着万一吗?真到时候坏了名声好人家谁还肯娶笙儿,难道要给人做妾不成?”姜氏长吁短叹,好像为侄女担着十足心事。

    文笙听着姜氏这一番软硬兼施心里不禁一阵腻味。

    虽然误入了这个陌生的世界,却不意味着她自此就要束缚住手脚,代替原主生活。赵员外这件事必须要想个法子赶紧了结,整天纠结于嫁张嫁李,她还没有那么多闲工夫。

    李氏没了主张,沉默半晌,硬着头皮道:“你叫我想一想,再说笙儿那里,也需她同意才行。”

    文笙站在门口,听着姜氏说完话要走,全没有回避的意思。

    姜氏拉门瞧见文笙吓了一跳,李氏在后面慌地叫了一声,两人都知道适才那一番话已经被这孩子尽数听了去。

    不同于李氏满脸担心,姜氏“哎呀”了一声,嗔怪道:“吓我一跳,你这孩子,怎么偷听大人说话呢?”说话间眼睛像刀子一样将文笙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颇有些想要卖个好价钱的意思。

    上辈子落在文笙身上的目光各式各样,她全没把姜氏当回事儿,好歹记着自己“初来乍到”,又刚被人下了圈套,娘亲李氏明摆着性情软弱好欺,被对方拿捏惯了,现在就撕破这贼妇的脸皮自己必是吃亏的一方,故而压住了火气,眼睛里露出淡淡嘲意,开口道:“君子坦荡荡,伯母说了什么害怕被我听到?”

    文笙自从伤了喉咙便很少说话,这会儿开口,声音语气听着都与往日有些不同,更何况先前那十五岁的小姑娘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姜氏心下一突,觉着自己这侄女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变得说不出的陌生,讪讪然回头向妯娌交待:“听到了也好,快别送了,你们娘俩赶紧商量商量,好日子都还在后头呢。”

    文笙目送着姜氏匆匆而去,未等回头,屋里便传来了李氏悲悲切切的哭声。

    文笙有些无奈,转身进了屋,她还不怎么适应和这具身体的母亲亲近,有些无措地站在离她几步开外,掏出了手帕递过去:“好了,别哭了,哭能解决什么问题。我肯定不会答应嫁给那老头子的,等过些天就叫他们死了那心。”

    谁料她这话一说完,李氏那里哭得声音更大了,上前不由分说把文笙紧紧搂在了怀里,真个是泣不成声:“都怪你那狠心的爹,丢下咱们娘俩十几年不闻不问,出了这样的大事,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我苦命的笙儿……”

    文笙被她抱着头压在芳香绵软的怀里十分不惯,再听这哭词更觉无语。

    不能由着李氏自怜自艾下去,要想快刀斩乱麻,就必须赶紧给李氏找一个主心骨管住她。家里的情况文笙早自翠儿嘴里打听出来,这人选也是现成的。

    她从李氏怀里挣了挣,脱离出来,提醒李氏:“快别哭了,我爹不在,还有外公外婆,我都叫人家逼得上吊了,你难道不该回趟娘家,和外公大舅他们把事情说一说?”

    李氏身子一颤,面露犹豫:“你外公身体可不怎么好,生不得气,再说……”

    文笙知道她在犹豫什么,自己出事快两个月了,李家从未有人上门,一开始文笙还以为李氏没有娘家人,谁知道并不是这样。

    因为她爹自十年前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李家心疼女儿守活寡,便由文笙的大舅出面,几次想接了李氏母女回去,而顾家这边因为顾大两口子阻拦,两下几乎撕破了脸,到最后,是李氏听信了嫂子的话,害怕娘家接了她回去是要安排她改嫁,主动和娘家人疏远了,若非逢年过节老人过寿根本不回去走动。

    这次女儿受了欺负寻死这么大的事,李氏也没有给娘家透露过半个字。

    文笙虽完全不记得李家人脾气如何,却笃定他们一旦知晓赵员外的事,必定会与顾大夫妇对着干。

第五章 大人物

    李氏六神无主,听文笙说话在理,当下便决定明日回趟娘家,悄悄向老娘大哥求个主意。

    文笙看李氏打算一个人回去,将自己留在家中,便直说她也要同去。

    不但如此,她还亲自盯着李氏将家里的房契细软一应值钱的东西全都收拾起来,包了个包袱准备一起带回李家,又叫翠儿传话,请她爹明天一早赶了驴车到巷子口等着。

    李氏不明所以,她觉着女儿自从出事之后性情大变,说话做事隐隐透着一股说一不二的气势,竟比妯娌姜氏还要强势,她从前拗不过姜氏,现在自然也拗不过女儿,文笙怎么安排,她就老老实实听着。

    等第二天坐上驴车,文笙对着一脸愁苦的李氏,不禁暗自叹了口气,她到不担心自己,若是李家也没有办法解决那姓赵的,她就离开这小城,开始自己的人生。

    只是李氏从此孤独一人,靠着父兄生活,不知会不会整日以泪洗面,再像她闺女似的想不开?

    她这么半路过来,真得很难将另外一个女人当做自己的亲娘,尤其又是这么一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女人。

    一路上文笙不大敢轻易同李氏说话,怕再招惹得她掉眼泪。

    她转开头去,听着沿途传来的各种声音,心中不由对前路感到一阵迷茫。

    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今后又该怎么生活?哪怕是前生做为顾家的九小姐她也没有找到自己人生的目标,也许是没有来得及,生命太短暂,若是祖父能活得再长些,也许就会教她知道,人是为什么而活。

    好在那十七年她见过世面,开扩了眼界,不然就会像李氏这样,一辈子走不出世俗给女子设下的无形樊笼。

    文笙想想,又莫名觉着悲哀,李氏她们其实并不会觉着自己有多不幸,就像翱翔过的苍鹰宁死也不愿再呆在笼子里,若她顾文笙也过成那样,必定要饱尝痛苦煎熬,想想都觉着不寒而栗。

    李顾两家隔着大半个离水城,只路上就要走将近一个时辰。

    上了中心大街道路渐宽,驴车也不再颠簸,翠儿她爹在前面提醒道:“将军府快要到了。”

    文笙撩起车帘向外望了望,远处的街口矗立着一座御赐牌楼,自她这个方向瞧不到牌楼上写着什么字,牌楼下方站了两队军士,队前锦旗随风飞扬,上书一个斗大的“纪”字。

    文笙眼神很好,匆匆一瞥,便发觉那些军士个个健硕魁梧,远远看着似有一股肃杀彪悍之气,不禁暗生好奇。

    翠儿她爹约束着拉车的黑驴怕冲撞了行人,口里念叨:“看这阵仗,今天将军府怕是有什么事,咱们走后街吧。”

    驴车没有再直行,而是拐上了另一条街。这边街上人明显多起来,驴车绕了一段路,经过将军府后门的长街上了往西去的官道。

    再往前走不多远,前面封了路,数十名士兵手持长枪挡在街头不让通过,百姓有急事的改道它行,不着急的便留下来看热闹。

    翠儿她爹将驴车赶到路旁找了个空地停下,商量李氏道:“我就说有事吧,顾家太太,去西城绕路的话又得多走好半天,咱们不如在这里等等。”

    李氏应了声“好”,她带着女儿回娘家也不差这一时半刻,正好想一想呆会儿怎么跟老娘开口。

    周围看热闹的越聚越多,文笙听到有人议论,说是今日会有大人物到离水来,一会儿要由此经过。

    寻常百姓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文笙暗忖:“不知这所谓的大人物又是何方神圣?”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由远处传来了马蹄声,人群突得一静,好几个人一起小声道:“来了!”

    文笙自车内欠了身子撩帘张望,来人车马正经过街口,她自那些兵士的长枪间隙看到前后过去了足有上百匹马,马上骑士大多做护卫打扮,如同众星拱月般保护着中间二人。

    这两个人在文笙视线中不过如流星闪现一晃而过,还是侧面,没有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

    其中一个骑着马,大约五十来岁模样,穿着蓝色锦袍。

    文笙主要留意的是另一个乘轿的。轿是软轿,敞着顶,坐轿人在里面一览无余。

    那男人看上去要年轻一些,面庞莹白,头戴玉冠,穿了件掐金线的白袍,背后插了支碧色玉箫,显得整个人风姿卓然。

    短短时间文笙没有去看那人五官长相,却将眼睛盯在那支箫上,她莫名有一种感觉,这支箫打眼看上去颇为不凡,很可能是件宝物。

    这队人马很快过去,街口恢复通行。

    文笙听得周围行人议论,看样子来人是直接去了将军府,那么说,这是将军府的客人。

    没有人能确切说出那两人的真正身份。

    驴车复又上路,这次路上再无阻碍,顺利将母女两个送到了城西李家。

    同许多本地人一样,李家祖祖辈辈靠着打鱼为生,直到李氏的父亲李有田年逾不惑有一回出海遇到大风差点没回得来,才卖掉了家里的渔船,转而在鱼市里做起了小买卖。

    鱼市生意难做,但也分人,李有田在这上面没什么天分,开始几年过得紧巴巴的,全家勉强混个温饱,等到大儿子李荣接管了生意,也不见他怎么起早贪黑下力气,成天在那些摊贩中厮混,不知怎的,李家的日子到是越来越好了。

    李氏是李有田的老生女,上头哥哥姐姐好几个,从小到大什么事都有人给操心,出嫁成了顾家人,吃苦受罪不说,李家老太太每每想起闺女给顾家守了十年活寡,还和自己生分了,就忍不住憋闷地想掉眼泪。

    这不年不节的,李氏提前连个招呼也不打带着孩子突然回来,直将李家人都吓了一大跳。

    有道是知女莫过母,李老太一见到李氏,便看出来她面上强颜欢笑,心里一肚子委屈,必是顾家出事了。

    她叫李荣媳妇领着文笙先去收拾住处,又避开了老头子,单独领着李氏进了内室,道:“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六章 外面的世界

    “什么!”李老太太失手打碎了茶盏,抖着手指了李氏好一通臭骂,“糊涂啊,早叫你带着笙儿回家来你偏不听,那姜氏是个什么好物?你叫她迷了魂,她说什么你都信,这可好,她把笙儿算计进去了。这是早就设计好了的你没看出来?那个破鞋贱妇,连自己的亲侄女都要拿去送礼,还和那老王八设下这么歹毒的圈套。”

    李老太太出身市井,年轻时候也是骂街的一把好手,李氏听她骂得粗俗,抹泪劝道:“娘!”

    李老太太恨铁不成钢:“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糊涂东西,怪不得笙儿要想不开。笙儿什么也不懂,真要是给那姓赵的老王八做后,往后更要给顾大两口子牵着鼻子走。那贱妇八成还肖想着往后老王八的家产都变成姓顾的。我呸!”

    李氏被亲娘骂得满脸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再不敢多言一声。

    李老太太恨死了顾家,骂完了闺女,叫了大儿子来商量。老头子身体不好,怕气出个好歹来不敢叫他知道。

    母子两个合计了半天,觉着当务之急是赶紧给文笙定下门亲事,男方最好能够知实知底,不害怕流言。

    赵荣有句话没敢跟老娘说,他觉着外甥女这个情况最好是嫁到外地去,不过他认识的人里面没有那么合适的,万一糊里糊涂嫁一个条件还不如那姓赵的,那他这大舅可百死莫赎了。

    老太太拍板叫闺女在家里住下来,不许再回顾家,又将几个儿女全都叫回来,要给文笙找婆家。

    李家的大人们忙得焦头烂额,李老太太特意叮嘱孙女青桂:“你表妹在家里受了委屈,以后就常住咱们家了。你们俩年纪差不多,这些日子你什么也不用做,就陪着她,哄她开心,回头奶奶记你一大功。”

    青桂还不知道所谓“委屈”指的是什么,倚在老太太身边笑嘻嘻地道:“奶奶您放心吧,我巴不得有人作伴,文笙妹妹回来住真是太好了。”

    往常文笙一年也来不了两回,青桂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说话细声细气,一着急就脸红掉泪的样子,她见小姑妈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还以为会看到一个哭得死去活来的顾表妹,谁想对方看上去神情如常,跟没事人一样。

    不过停了一小会儿,青桂又觉着奶奶说得没有错,文笙表妹变得对什么事情都兴趣缺缺,分别是心绪不佳嘛。

    文笙自然看出来小表姐在努力哄自己开心,不过她对青桂拿出来的毽子针线实在提不起劲儿来,道:“我想出去走走。”

    李顾两家在离水论地位都属中等,不像大户人家的姑娘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青桂和爹娘说了一声,两人换了衣裳出门。

    青桂领着文笙在家门口转了转,巷子里左邻右舍她都很熟,见到年长的就乖巧地打招呼,顺便介绍一下文笙。

    看得出这一整条街上民风很是淳朴。大家共用街头的水井挑水吃,草垛就堆在门口,有几户甚至连街门都大敞着,几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正凑在街门口玩耍,瞧见二人过来探头亲热地喊“青桂姐姐”,又好奇地打量文笙。

    青桂便问文笙道:“妹妹要一起玩么?”

    文笙默默地摇了摇头。

    她再要往远处走,青桂却道:“就在这周围逛逛吧,街坊们都认识还不碍事,出了街口坏人就多了,太不安全。妹妹听话,逛完了咱们就回去,要不然姑妈该担心了。”

    文笙听她如此谨慎,忍不住问:“外边坏人很多?眼下世道乱到女子都不敢上街了么?”

    文笙盘算着自己早晚有一天要离开李家,到时候去哪里怎么谋生都是问题,说到底她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世道越乱,安全越没有保障,如今没有家族在身后撑腰,自然事事都要她好生筹划。

    青桂叹了口气:“我听爹爹说,咱们离水好歹是将军的家乡,还算太平,别的地方更乱。就算关了门呆在家里也说不定会被贼人抢了,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咱们会托生,还是小心点儿吧。”

    虽是这么说,文笙回到李家之后还是惦着到更远的地方看看,她自己虽然可以溜出去,但想到回来之后多半要面对李氏的眼泪,未免有些不自在,只得先忍着。

    几天之后处得熟了,文笙叫青桂拿了套三哥李从武小时候的旧衣裳给她,简单改了改,对镜穿起来。

    青桂在旁看着惊讶得合不拢嘴。

    她这个表妹五官标致,虽然身体瘦弱还没有长开,却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此番突发奇想要扮男装,青桂先前只当是个玩笑,谁知文笙不过拿黛笔随便描了描眉,扎起头巾换了身衣裳,立刻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眉眼因为描画那几下比先前多了几分英气。

    只看举止气度,大约没有人会认出她是个小姑娘,只会觉着这身旧衣裳太不相衬,分明是哪家的小公子乔装打扮偷偷溜出来玩耍了。

    文笙来这里快有两个月,照镜子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她伸手在面颊上摸了摸,看着镜子里有些模糊的人影儿,心底涌起一丝怅然。但她很快克制住,回头同青桂道:“姐姐你也换了衣裳,叫三哥带咱们出去玩,好不好?”

    青桂的三哥李从武今年十八了,还未定亲。

    李从武生得高大魁梧,从去年李荣就托人把他送到了附近一个镖局子里,一边干活一边跟着镖师们习武,这一年来身手练得不错,打起架来等闲三两人近不了身,所以文笙一说叫他领着上街去玩,青桂也觉着这主意不错。

    不过真穿戴起来显然不像青桂想的那么简单,到最后她将肚子都笑疼了也没捯饬利索,就连文笙也跟着忍俊不住。

    等李从武自镖局子回来,青桂央他去叫了辆车,别别扭扭穿着男装和文笙上车坐好,李从武步行陪着,三个人一起上街去。

第七章 人情多冷漠

    赶车的老汉和李家相熟,是个老鳏夫,少言寡语,李家人常用他的车。

    坐着驴车走了两条街,青桂还是没能将好奇的目光自文笙脸上移开,这次回来顾表妹身上的变化太大了,他们三个一起上街,叫不认识的人看到了,十九要当成是少爷、丫鬟和仆人,真是好没天理……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文笙的目的当然不是坐在车里走马观花。

    李从武出来前被娘提着耳朵叮嘱要照顾好两个妹妹,此时跟在车旁好脾气地问:“你俩想去什么地方逛?带你们去城南看杂耍好不好?”

    顾家有人在衣裳铺子做事,衣裳想来不用愁的,李从武又不想带她们去买脂粉首饰,憋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一个主意来。

    文笙叫道:“等等。”驴车刚一停便身手利落地自车里跳下来,“我出来透透气,和三哥走一会儿。”

    青桂“哎”地叫了一声,大街上没法纠缠,只得无奈地任她去了。

    李从武冲文笙憨厚地笑笑:“那咱们走慢点儿,等你累了再坐车。”

    文笙打量周围,前方不远有个鸡蛋市,卖杂货的、屠宰家禽的挤得街道两旁满当当,进出市场的人大多身上补丁摞着补丁,步履匆匆为生计而奔波,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脸都绷得紧紧的,很少能看到恬淡的神情。

    一阵风刮过,带来街市里面呛人的鸡屎味,李从武赶紧捂住了鼻子,闷声道:“一直往前走,出了这条街就好了。”

    文笙不以为忤,依旧慢悠悠地前行,实际上她这具身体比起前世大是不如,走得急了两腿酸疼,受罪的还是自己。

    前世十三叔带她去登云台山,凭吊先贤“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虽然将她累得够呛,还叫十三叔因此取笑了一通,可也好歹爬到了山顶。

    如今一切都成了过往烟云。

    文笙有些走神,来不及怅然,对面行人突然挤了一下,一个小个子踉跄着向她撞来。

    李从武叫了声“小心”,伸臂护住文笙,那小个子止步不迭,径直撞在了李从武结实的臂膀上。

    那人瞪了一眼李从武,没有道歉,而是恶狠狠回头寻找始作俑者,口里骂道:“谁他娘的瞎了狗眼,不好好走路!”

    后面没有人搭理他。

    文笙却注意到刚才那一挤,一个做工考究的荷包自对面一个中年人身上掉下来,那人浑然不觉,已经走出去老远,剩一个荷包孤零零落在地上。

    小个子骂声未绝瞧个正着,眼睛一亮,还未有所动作,文笙已先一步弯腰将荷包拾起,声音清朗:“哎,那位先生,请留步,你的东西掉了。”

    小个子回头眯起眼睛重新打量了一下文笙,又看了看李从武横在他眼前的大粗胳膊,悻悻然向后退开,嘟囔了一句“多管闲事”。

    这时候驴车已经停下,青桂悄悄撩起车帘子向外偷看。

    周围许多双眼睛都在往这边看,那中年人终于意识到后边是在叫自己。

    他回头望来,瞧见文笙拿着的荷包,怔了一怔,眼底涌里戒备之色,几步抢回来将荷包一把夺到了手中,手在荷包上飞快地捏了捏,发觉里面东西未少,低低说了声“多谢”,眼望周围扫了扫,转身扬长而去。

    这过程太快,以至于做了好事的文笙全未反应过来。

    复又前行,文笙半晌没有说话,方才陌生人之间的提防与冷漠再一次提醒了她这个异乡孤魂,这里已经不是她所熟识的那个世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也不知道往后怎么生活……

    赶车的老头儿摇了摇鞭子,开口道:“武哥儿,你这弟弟心善啊。”

    李从武“嘿嘿”笑了两声。

    青桂在车里小声嘀咕:“你可别再多管闲事了,人善被人欺,容易惹祸上身。”

    文笙慢慢点了点头,李从武看出她这会儿不怎么开心,安慰道:“没事,有我呢。”

    青桂不放心,将目标转向了李从武:“哥你才学了几天武,我听说外边人都坏着呢,沾边儿就赖,动不动就想讹你,还有那自己过得不顺,恨不得周围人都跟着倒霉的,反正乱得很,你可不要乱逞英雄,说不定得罪人了还不知道,遇见个不想活的,刀枪无眼,不定出什么事。”

    李从武对自己的一身武艺十分自豪:“放心吧,就凭你哥这块头儿,谁想找事儿也得掂量掂量。”

    文笙深吸了口气,她死而复生这两月见过的人不多,姜氏那是亲戚,都会贪图赵员外的家产往火坑里推她,那姓赵的自也不是什么好人,若不是碍着顾大两口子在中间,说不定连个“名分”也不想给她,就是适才路上打了照面的这几个人,看上去也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最叫人心冷的是大家这见怪不怪的反应,青桂所说应该是真的,她复生的这个地方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么的冷漠,一旦她离开李家,离开原身的亲人,就要面对着这么一群陌生人。

    可以想见前路会有多么艰辛。

    离开那条街,李从武带着两人先去了城南,转了半天没有看到他说的杂耍,大街上口角甚至大打出手的到是目睹了两三起,最后那一回打人的和被打的都头破血流,行人纷纷走避,连官府都惊动。

    李从武十分扫兴,想要带着两个妹妹回家去。

    文笙却道:“三哥,这附近有没有相熟的茶楼?咱们去喝壶茶歇歇脚吧。”

    李从武咧嘴一笑:“我知道了,你是想去听书。出来半天刚好也饿了,咱们去陈家老店,三哥请你们喝茶吃点心。”

    文笙笑笑,与青桂的兴奋不同,她对说书人嘴里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并没有多大兴趣。

    不管在哪儿,酒肆茶楼向来是聚集三教九流龙蛇混杂的地方。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满天飞,文笙觉着若是能到这样的场合坐坐,用心观察,比自己这么在街上闲逛要有价值得多。

第八章 胡琴悲歌

    李从武说的这家店在离水算得上名副其实的老店,开业至今足有四五十年,在这世道一家茶楼能无灾无难开这么久,文笙不用打听也知道这家店的老板必是个有背景有手段的人物。

    他们三人到陈家老店的时候离饭点儿还早,大堂里已经聚了几十号闲人在喝茶聊天,时不时因台子上说书人讲到精彩处而哄然喝彩。

    青桂低头跟着哥哥别别扭扭上了二楼,等落了座发现没人注意到她才微微松了口气。

    文笙落后稍许,相较宽敞明亮的大堂,楼上相对隐蔽些,视线又好,找张桌子随意一坐,整个店堂包括台子上都看得清清楚楚。

    美中不足是此时店里有几杆老烟枪正吞云吐雾,虽然楼上楼下窗户都大敞着,气味仍然十分呛人,青桂既紧张又不惯,小脸儿绷得紧紧的。

    三人一坐下就有茶博士跑过来招呼,李从武认识他,问话的口气十分随意:“你们这里说书的换人了啊,还挺热闹的,这说的什么?”

    茶博士“嘿嘿”一笑:“爷您有所不知,新换的不止他一个呢,大家都想听个新鲜不是?‘纪将军彰州大捷’,这书我也是头一回听,三位来点什么?”

    李从武随便要了壶便宜花茶,又点了几样点心,向两个妹妹道:“既是讲咱们纪将军的,怎么也要好好听一听,我以前跟镖局的人来过几回,这里的茶水不管什么价钱喝着味儿都差不多,就不花那冤枉钱了,点心到是不错,等上来你俩尝尝。”

    李从武一看就是粗人,那茶博士听着他当面贬低自家店里的茶水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躬身退了下去。

    文笙目光自那茶博士身上掠过,飞快将店里在座的打量了个遍。

    品茶文笙到算是半个内行,可想也知道,她前生喝过的那些好茶在这个世界都不复存在,而泡茶的手艺,只看伙计们提着硕大的茶壶满场飞奔,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么说起来,不能怪表哥不识货,换她来也会捡那最便宜的随便一点。

    店里的伙计看上去很普通,客人也多是有几个小钱的懒散闲汉,到是今日这回书值得听一听。

    那位家住离水,目前带兵在南方沿海抗击东夷人的大梁名将姓纪名南棠,生平十分传奇,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年少时便力挽狂澜一战成名,如今刚过而立之年,已是战功赫赫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

    就文笙所见,至少在他的家乡离水,这位纪将军有着极高的民望。

    只不知盛名之下是否符实?

    台上的说书人正说到东夷王设下毒计,派遣手下说服了各处海寇首领,纠合数万海寇,乘坐战船千艘直奔大梁沿海而来,在彰白二州如蝗虫一样登陆,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可怜百姓无辜受难,真个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那说书人四十来岁,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看上去貌不惊人,说起书来却嗓音洪亮,绘声绘色,说到动情处好似亲眼见过当时的惨状。他讲海寇如何大白天冲入白州一家富户家中,将这家不足周岁的小孙子开膛挖心,在炕上摔成了肉泥,大堂里登时便有不少人忍不住怒骂出声。

    李从武涨红了脸,“啪”地一拍桌子,骂道:“这帮畜生,真是欺我大梁无人!”

    青桂低着头悄悄抹眼泪。

    一回书讲完,店内群情激愤,怒骂声盖住了说书人的声音,说书的汉子两眼泛红,向左右抱了抱拳,看样子是要先休息一阵。

    文笙看他下台之后没有过来讨赏钱的意思,便将目光移到了众人身上。

    她看他们一张张脸表情各异,或激昂,或愤懑,不知道为什么,始终像隔了一层纱。

    他们的喜怒哀乐,就像是一副在她面前徐徐打开的画卷,她无法融入进去感同身受,甚至就连她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接下来要面对的命运,都不自觉地漠然处之。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时局动荡人心浮躁的地方。

    若这一切都是虚妄,那她在这里挣扎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文笙拿起了茶盏,迟迟没有往唇边送,神情恍惚,目光迷离。

    就在这时,嘈杂的老店里突然有胡琴声响起。

    在做顾九小姐的时候文笙的耳音便很好,如今换了身体,依旧十分敏锐,几乎是胡琴刚响起一个音,她便在那些乱七八糟喧闹中抓到了它。

    不,不是抓到,是那一缕琴声如水墨画卷里突然洇开的风起花开,措不及防击中了她的心。

    胡琴声幽咽,似是诉尽人生的种种凄苦与不幸,文笙只听了一个小节,便意识到拉琴的人是个高手。

    这时候,她已经注意到台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位貌不惊人的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双目微阖,膝上支着一把胡琴,身体摇晃,正旁若无人地拉着琴。

    说也奇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店里的喧哗声渐渐弱了下去,很快吵的不吵了,骂的不骂了,连喝茶吃点心的声音都变得弱不可闻,只有胡琴声在销魂蚀骨催人泪下。

    少顷,琴声如海上风浪过后渐趋平缓,台上的灰衣老者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特意去看谁,目光落在虚空里。

    文笙听着他开口唱道:

    “龙战于野起白彰,碎肉枯骨血玄黄。圣明天子庙堂坐,启用翩翩少年郎。十几曾得国士誉,二十文武振朝纲。谁人不读南棠句,谁人不识纪将军。将军横戈出征日,四方男儿从如云,亭台煮酒苦相送,千夫妻女泪湿裙。破樯流橹夕阳照,烽火狼烟一水漂,东海岸长日月皓,人渐憔悴心渐老,何处少年吹铁笛,一军将士不成眠……”

    文笙慢慢将那杯有些苦涩的茶喝了下去,她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已经两个月了,终于被一首琴曲一段唱词感动,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清风吹开了隔在她和这世界之间的轻纱,这感觉如此真实。

    听,胡琴悠扬,是那么的沧桑而悲怆。

    (心渔:“何处少年吹铁笛”出自戚继光的《潞河听笛》,原诗为:茫茫辽海无鳞羽,戌客寒深妾怨深。何处少年吹铁笛,愿风吹入阿郎心。)

第九章 两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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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首琴曲,使得文笙足有两三日陷在其中无法自拔,她问青桂:“你觉着胡琴好听吗?”

    青桂的反应不出文笙所料:“很好听,一听到那琴声,我就顾不得再去想那些可怜的人,可哪怕什么也不想,我的眼泪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一个劲儿地往下掉。”说完了她还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你注意听那老者唱的什么没有?”

    青桂不好意思地回望她:“唱的什么?好像是说纪将军彰州大捷的事?”

    是,又不光是,老者的唱词通俗直白,却又很古朴动情。

    少时便文武双全名动天下的纪南棠出征时是何等声势,“四方男儿从如云”,到如今将军百战,年年转战于东海,也落得个“人渐憔悴心渐老”,其中的惆怅沉重,想必无法对人言说。

    文笙虽然年纪轻轻,但做顾九时耳濡目染,不自觉便沾上了一众叔伯父兄的臭毛病——不合时宜的感性和清高。陈家老店听到的这一小段唱词,如山寺晨钟一般惊醒了文笙,她想人之一生就当如纪南棠这样,建立不朽功业,既然自己侥幸未死,又多得一世生命,管它生于何时何地,都要活得精彩,不与草木同腐。

    怎能随波逐流地困于一家一城?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觉李家诸人已经差不多要把她的亲事定下来了。

    到这时候,文笙开始上心地想自己应该怎么收拾原主身上的这团乱麻,为以后做做打算。

    李荣对文笙的亲事十分上心,一方面他对李氏颇有一番长兄如父的心情,也疼爱这乖顺听话的外甥女,另一方面,未尝没有想给顾大两口子点颜色看的意思。

    他挑来选去,最后看中了好友管平江的大儿子管仪。

    管家养了几条渔船,家境殷实,他和管平江这些年生意上有不少往来,彼此知根知底,别的不说,管平江的几个儿女李荣早便见过,他那大儿子管仪年方十六,性情宽厚又不失精明,李荣一早便很是欣赏那少年。

    在李荣想来,管家和那姓赵的城西城东隔着那么远,姓赵的老王八不过是欺负妹妹一家孤儿寡母,只要这边赶紧定下来,他和顾大多半无可奈何,就算真有什么不好听的传出来,管家看他的面子也能多包涵。

    再说做海上生意的人家对女子闺誉没那么苛刻,只要管仪明白事理就行了。

    李荣把想法跟老娘说了,李老太太有些犹豫,望了大儿媳妇一眼,没有作声。

    文笙的大姨母这两天因为这事也被叫回了娘家,她当初出嫁的时候李家还穷得叮当响,门当户对,找得夫家也不富裕,丈夫是家里长子,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妹,好在婆婆和善,早早叫她管了家。同妹妹李氏比起来,她这当姐姐的要有主意得多。

    她这时坐在老太太边上,望望兄嫂,突道:“管家是大哥早就看好的,自然错不了,只是这么一来,咱们可压不住她大伯那头儿,那赵善道怕是不会甘休。还有,笙儿的嫁妆……”

    说起顾大两口子,李荣也觉着憋气:“笙儿没有爹,咱们帮衬些也是应该的,先把亲成了,等过几年他们拿这事搅不起风浪,就叫妹妹把顾家那几亩破地卖了,和他们再无瓜葛。”

    大姨母目光一闪:“娘,大哥,前些日子大省他表弟家不是娶媳妇么?我去吃喜酒,席上听人议论说白四老爷正给儿子物色媳妇呢。已经有媒人放出风了,不求女方家里多么有钱,只要家世清白,姑娘温柔懂事,模样生得好就行。说到底别的都是虚的,白家就想找个漂亮媳妇,叫他们家那位白少爷收一收心,做点正经事。”

    林大省是文笙的大姨夫,大姨母口中提到的白四老爷并不是真的排行第四,而是指的离水县衙四堂典史白士元,有道是“要钱典史”,这位白典史虽然官不入品,却手握着实权,像李荣这样的买卖人逢年过节都要想办法托人往上送孝敬。

    白四老爷别看外边风光,家里却有一件大烦心事。

    他一直到三十好几才有了儿子,这白家少爷不知随了谁,从小脾气就异常古怪,不爱说话,没有朋友,请回来的先生不知气走了多少,但他又不是不学无术之辈,这位白少爷十几年只痴迷于一件事,那便是画画。

    据说他画出来的东西活灵活现,乍一看与真的无异。

    画画是风雅之事,这位少爷说是将白家一草一木全画遍了,从十四岁起就时常跑到归雁楼登高望远,看到什么便画什么。街坊都传他是因为归雁楼在将军府后门的那条街上,离水最大的脂粉首饰铺就在附近,常常有夫人小姐出入,那姓白的是专门去画美人的。

    儿子名声如此,使得白四老爷想结门好亲都难,爱女儿的人家避之唯恐不及,想巴结他的,他又看不上,这次有这风声,看来白家是真急了。

    大姨母劝道:“妹夫当年也是读书人,不为这个,咱们家当初也不会把妹妹嫁过去。要说模样,那就更没得挑了,全县城的小姑娘我就没见有比笙儿长得还周正的。这事要真成了,民不与官斗,我看顾大和姓赵的老王八还敢放个屁,顾大两口子巴不得笙儿嫁到白家给他们沾光,叫他们狗咬狗去。”

    老太太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白家也不是想进就进的。算了,你去问问你妹妹的意思吧,总要孩子自己乐意。”

    叫李氏看,若不是出了赵员外那事,管家到是不错的选择,她还在犹豫,文笙已替她拿了主意:“管家绝对不行。”

    李氏皱眉嗔道:“笙儿?”

    文笙叹了口气,她有些犯愁日后该怎么安置这位迟钝的母亲:“娘,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先前舅舅便打算和管家结亲?怎么能因为我,耽误了青桂表姐的婚事?”

    李氏微张着嘴,吃惊地望向大姐。

    大姨母脸色有些不自然:“……大哥也只是有这个想法,还没和管家商议呢。其实我觉着白家那边,依笙儿的条件,未必就不行。”都说女大十八变,这次回来外甥女和以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要不为这个,她也不敢生出把她嫁入白家的念头。

    文笙想了想,一味拖延解决不了麻烦,之前发生在衣裳铺的那件龌龊事必须赶紧了结,要叫歹人受到教训,依靠李家的力量显然不行。

    看似走投无路,其实不过是更有权势者一句话的事,她对自由有着很大的期待,匆忙嫁人什么的简直是笑话,不过会一会那位白少爷到是无妨。

第十章 赏菊秋景

    当年文笙跟着顾家的长辈见识过不少脾气古怪的高人名士,并不以传闻中白大少爷的那点儿怪癖为异。

    在她看来,书画相交本是一件十分风雅的事。

    这个世界实在太寂寞了,文笙很想有机会能结识几个谈得来的朋友。

    说见就见,因为估计着必遭反对,她没有跟家里人说,只叫李从武有空陪着她去趟归雁楼。

    归雁楼地处繁华大街,楼高三层,和将军府后门斜对着,彼此相隔不过一箭之地,离水城最好的胭脂铺、茶叶铺、书坊和卖文房四宝的店面都在这条街上,它的酒水和酱肘子在离水非常出名,在此进出留连的多属有钱人,与西城街市上贩夫走卒喧闹嘈杂的情景大相径庭。

    到了才知道,顾大作掌柜的那家衣裳铺子也在这条街上,和卖胭脂的兰花苑只隔了一家店,名叫赵记衣铺,绝对的好地脚。

    李从武站在街头犹豫一番,和身旁男装打扮的文笙道:“真的只是悄悄看一眼?咱可得提前说好了,万一要闹出什么事来传到我爹耳朵里,三哥我这双腿可就保不住了。”

    文笙笑笑,安慰他道:“放心,陈家老店咱们都去过了,不是没露馅么,这里不过贵些,呆会儿你就捡便宜的点。”

    李从武愣怔怔地望着她,他想说这根本不是钱的事好么,归雁楼的东西再贵,只要不出意外,一顿饭他还请得起。

    以前文笙表妹老是低着头,说话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大半年未见,这次回来变得主意大到他根本招架不住啊。

    文笙虽然话说得轻飘飘,心里其实很苦恼,从小到大,文笙没有为银子操过半点儿心,可眼下这却成了迫切需要解决的大问题。

    都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往后靠什么生计,等离了顾家没有钱吃什么穿什么?

    还有那李氏,虽然可以把她留在外祖父家,走前总要给她留下一笔丰厚的养老银子才能说得过去。

    说到陈家老店,李从武到想起文笙先前拜托他的事:“我打听了,拉胡琴那老头儿姓戚,上个月才来的离水,孤身一人怪可怜的,眼下就住在陈家老店,你既然喜欢,回头哥再带你去听。”

    文笙含笑道:“谢谢三哥。”

    李从武敦厚豪爽,文笙这两日相处下来,感受到他那发自内心的照应呵护,不觉真的拿他当自己表哥对待了。

    说起来李家人都很不错,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难得有这么一家人真心为自己打算,虽然他们的这份好是对那个已经上吊死了的小姑娘的,毕竟是由她来领受了……

    这时候正是未申交接,下午过了一半儿,离晚上饭点儿还早,生意再好的酒楼也门可罗雀。

    归雁楼一进去空荡荡的,看门伙计一看两个少年衣着朴素,便约摸着这大约不是来吃饭的客人,赔笑问了一句:“两位客官,来点儿什么?”

    文笙四下一望已将楼里情况尽收眼底,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那伙计,压低了嗓音问道:“常来这里画画的那位白公子,可在楼上?”

    伙计愣了一下,收下银子忙不迭道:“在,在,您二位是……”

    一看来人的出手和气度,那伙计下意识便收敛了态度,不敢再小觑眼前的两个少年。

    文笙食指竖起,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笑道:“听闻白公子画画得好,特意来瞧瞧。不必惊动他,带我们去楼上,找个靠近些的座位上壶茶。”

    这话一听就是大有来头,特意穿这么寒酸是怕被人认出来吗?伙计缩了缩脖子,殷勤应道:“好嘞,您二位跟我来!仔细脚底下!”

    归雁楼的常客都知道,白典史的宝贝儿子若在,便是躲在三楼上不喜被人打扰,这会儿刚好楼上的几个雅间都没有人,伙计便将文笙和李从武带上了三楼。

    木质的楼梯既高又陡,李从武跟在后面,有些担心表妹站不稳摔下来,文笙确实走得有些吃力,来此两个多月,她已经竭尽全力善待这具身体,不挑食多活动,无奈原来底子太差,她现在才刚长出点肉,气色好了很多,但一剧烈活动便现出原形来。

    伙计心中啧啧两声,暗忖:“这细皮嫩肉弱不经风的,不知哪家的小少爷穿成这样就出来了。”上得楼来,指着面前墙上悬着的一幅画,低声笑道:“您看,这便是白少爷画的,跟真的一样,大家都说这幅画往这里一挂,那真是满楼生辉。”

    文笙站定,借着喘息的工夫端详了一下面前这幅画,这是一幅立轴水墨,画的是赏菊秋景,有句话伙计说的没有错,画中选景十分真实,一看里面的楼阁布局就是她此时所在的归雁楼。

    后面李从武也看出来了,“咦”了一声:“这画的归雁楼啊?看着还真挺像!”

    画上近处取景是满地大簇盛放的墨菊,枝叶繁茂,花朵有碗口大,千丝万缕,层层叠叠,笔触看上去显得细腻而又逼真。

    文笙不清楚这个世界的人鉴赏标准如何,会怎么评价这幅画,以她前生十七年的见识,这幅赏菊秋景明显带着南派水墨画的风格,笔触虽称不上老道,却已脱离了稚嫩之气,若不是提前知道,仅由这幅画绝对想不到作画的人尚不到弱冠之年。

    画面左侧是归雁楼的飞檐一角,左下方留白,这个位置正常讲应该提两句诗再写上落款,但现在干干净净,只加盖了一小方钤印。

    朱红色阳文异常曼妙,一看便知篆刻的人花了不少心思,“白麟远印”四个小字各具情态,如仙女舒袖,给这幅画增色不少。

    原来白少爷名叫白麟远。

    伙计看文笙年纪虽小,举止却像个懂行的,还等她或能评价几句,说说这幅画画得好不好,好在何处。谁知她只是盯着看了一阵,什么也没说,前走两步,扫了眼一旁帘幕低垂的雅间,低头径自进了隔壁。

    李从武跟进雅间,这楼上太/安静了,叫他下意识也放低了声音:“去沏壶茶来!”

    “好,客官您稍等,请问要什么茶?”

    隔壁雅间里突然“扑通”一声响,似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回来得晚了。)

第十一章 画痴白麟远

    文笙对茶没有什么偏好,随便表哥拿主意。

    李从武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离水人久闻归雁楼的大名,他试着问了句:“听说你们这里有一道‘将军茶’?”

    伙计恭敬地回答:“是用白州的红茶加丹桂白菊一同煮沸,煮茶的水取自城南金钩河上游,客官,您知道金钩河流经纪将军的庄子……”

    文笙挥了下手,打断那伙计滔滔不绝的介绍:“就它吧。”

    伙计应了一声,见她没有别的吩咐,退下去伺候茶水。

    文笙不让那伙计多话,是因为隔壁的白少爷白麟远已经不耐烦了,虽然方才那边只是冷不丁响了一声,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静,但文笙就是能感觉到对方的烦躁之意。

    文笙想若换了自己想安安静静地做点什么事情,偏有人在边上不停呱噪,她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好心绪。

    这时候整个归雁楼三楼也只有他们两帮客人。

    文笙站起身,凑到屏风近前,悄悄透过屏风的缝隙往隔壁窥探。

    李从武跟过来,他着实是佩服表妹胆子大,索性有样学样,也趴下来找了个位置偷看。

    却见隔壁窗户开着,临窗摆着长条桌案,上面乱糟糟放满了笔墨笔砚,一个人站在桌旁,穿了件雪青色的罩衣,腰系深色丝绦,看背影长身玉立,能做这个打扮年纪不会太大,不用猜必定是那位画痴白少爷。

    李从武暗自咬牙,听说他日日在这里偷画美人,原来竟是真的!

    文笙已经看清楚了,瞥眼见表哥在旁咬牙切齿,不由好笑,拽了下他的衣襟,示意他回去坐好,外边伙计送茶来了。

    李从武打发伙计离开,斟了杯茶,亲手送到表妹跟前。

    这“将军茶”不便宜,杯子里橙红色的茶水色泽浓郁,雪白金黄的菊桂个头小小,在水中不停打着旋儿,衬得十分好看。

    李从武悄声道:“好了,人也看到了,等喝了茶咱们便回家去吧。”

    文笙将胳膊撑在桌子上,手托着额头,以一个十分悠闲自在的姿势斜靠在那里,抬眼冲李从武笑笑,突然幽幽叹了口气,用一种百无聊赖的语气道:“我还以为能看到什么像样的画呢,谁知坊间传闻不可信,今日这归雁楼算是白来了,罢了,试试这将军茶吧,说不定也是徒有虚名。”

    文笙一直特意压着嗓子说话,声音不大,但隔壁的白麟远不过隔着一道屏风,绝对会听得真真切切。

    李从武吓了一跳,表妹无缘无故去得罪白典史的儿子,这是想做什么?都说那位白少爷性情古怪,谁知道他听了表妹这番赤/裸裸打脸的话会有什么反应?

    他急得连连使眼色:“那画画得多好……”

    文笙轻笑一声,没有接话,而是顾左右而言它:“咱们走吧!”

    李从武松了口气,站起身:“噢,好。”

    他巴不得赶紧走,只要出了归雁楼,白少爷纵想报复也找不到人。

    他却不知在隔壁的人听来,文笙的那声笑比多少刻薄话都要刺耳,到底是不屑一顾还是不值一提?难道那幅被人交相称赞的赏菊秋景在对方看来竟如一坨屎,叫他评价一下还需先行捏住鼻子?

    文笙喝了茶,慢腾腾站起身,前脚出了雅间,果听身后有人出声道:“两位留步。”

    文笙回头,只见隔壁雅间门口站了一个面色沉郁的灰衣老者,看打扮像是个管家下人之类,神情却透着倨傲。

    李从武吓了一跳,他方才窥探许久,竟没有发现隔壁房里还有这么一个人在。

    对方脸色不善,他这做哥哥的自然要挡在前面,李从武露出戒备之色,上前一步:“什么事?”

    灰衣老者审视着兄妹二人,着重盯着文笙,将她由头至脚仔细打量一番,皱眉道:“你们是离水本地的人么?哪家的?家里长辈怎么称呼?”

    李从武打了脚底抹油的主意,生怕表妹沉不住气人家一问就说出实话来,连忙一抱拳,抢先道:“鄙姓赵,家住城东露里胡同。”

    文笙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没想到这位表哥粗中有细,到这时候还不忘要摆那赵员外一道。

    果然对方误会了:“露里胡同?赵善道赵员外是你们的……”

    文笙不愿再和那姓赵的扯上瓜葛,截住表哥的话头:“大家萍水相逢,何必动问姓名来历?我们和赵员外并无关系。老丈有话直说吧。”

    灰衣老者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他是白府老仆,伺候白典史十几年,看着自家少爷长大,在离水,稍微有点身份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就是赵善道本人看见他向来也客客气气。

    本来白麟远出门只带一个书僮,但这段时间不知怎么了,总有些不相干的人借故跑来打扰,言辞间透露出结亲嫁女之意,叫白麟远烦不胜烦,他这才跟出来为少爷挡些俗务,叫他能专心画画。

    灰衣老者沉下脸:“小小年纪不知道天高地厚,跑到这里来信口雌黄,而等粗鄙村夫连饭都吃不上,哪里懂得我家少爷画作之妙,还不速速离开?”

    伙计听到声音赶来伺候,被灰衣老者瞪了一眼:“我待要问问武掌柜,归雁楼怎么回事?什么泥腿子都往上领!”

    伙计闻言大惊失色,飞快地瞥了文笙一眼便要请罪。

    文笙也不气恼,含笑道:“老丈发怒,原来是因为在下没有跟着捧场奉承白公子的那幅画,呵呵,是我失礼了。我不喜欢讲违心的话,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她一口咬定自己不过说了句实话,那幅赏菊秋景就是画得不堪,到显得对方非但没有涵养,还仗势欺人。

    雅间里的白麟远实在听不下去了,寒声道:“那劳你详细说说,我那画到底糟在何处?”

    事情闹成这样,文笙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是绝难善了了。

    不过这也正是文笙想要的,她徐徐道来:“白公子既然想知道,那我就简单提几句吧,这幅赏菊秋景匠气十足,缺少神韵。观它可知,画这幅画的人眼中无趣心中无情,照此下去,一辈子都很难在画画上有所成就。”

第十二章 点睛之手

    文笙这番话很不客气,实在是一针见血不留情面,白麟远对画画越是痴迷,受到的刺激便越大。

    但文笙并不担心对方会挟私报复,一幅赏菊秋景能看出许多东西来,那画若真是一无是处,文笙只会随口附和几句匆匆离去,再不费这唇舌。

    正因为她看出来白麟远在画上十分用心,且有一定的火候功力,才笃定对方听了自己的话,即使不服,也只会用画画找回场子。越内心骄傲的人越是如此。

    “你!”那位白少爷怒喝一声,跟着“砰”的一声巨响,隔着帘子不知又砸了什么东西。

    灰衣老仆脸上厉色一闪:“你俩先不要走!”转身回了雅间去劝说自家少爷:“少爷不要听他胡言乱语,一看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画笔都没拿过,哪里懂得欣赏。”

    “你去给我把那幅画取下来。”白少爷的声音传出来,一听就是在堵气。

    灰衣老仆出来,瞪了伙计一眼,黑着脸吩咐道:“去和你家掌柜说一声,这里有事,乱七八糟的人先不要叫他们上来。”过去小心翼翼将墙上的画取了下来。

    伙计应声下楼去,李从武紧张地望了眼文笙:“咱们也走!”

    “别忙走,既然你眼光如此厉害,不如就在这里画上一幅给大家瞧瞧,好叫白某长长见识,看看什么样的画才是有神韵的大家之作。”恶气发泄出去,白麟远说话的语气听上去比方才平和了一些。

    灰衣老仆将帘子拉开,雅间里砸烂的东西早已收拾干净,长桌上先前画了一半的画也挪到了一旁,只摆着那幅赏菊秋景。

    白麟远站在桌旁,抬起头来,带着好奇之色审视着外边的兄妹二人。

    四目相投,文笙和李从武这才得以看清楚这位白少爷的长相。

    白麟远年纪不大,肤色偏白,衬得五官十分干净,眉眼若刀锋雕刻出来,透着几分硬朗,只是眼神淡漠,看上去不容易亲近。

    李从武当即便想:“哎呀,这姓白的细皮嫩肉可比管仪生得好,表妹会不会就此看上这小白脸,想要嫁到白家去?不行,我定要看住她。”

    他这里胡思乱想,文笙却只注意到白麟远虽然皱着眉十分不快,却目光清明,暗自生出些许欣赏,迈步进了雅间:“不敢当,大家以画论友,切磋一下到是无妨。”

    李从武瞪着眼阻拦不及,他实在想不通顾家表妹从来没有学过画,哪来这么大的自信,还什么以画论友,她就不怕当众出丑?

    白麟远初看对方衣着不免有些轻视,待看文笙举止从容,透着一股气定神闲,心中不由涌起一阵怪异之感,也许此人是有真才华,并不是要踩着自己哗众取宠。

    这么想着,本来是要吩咐灰衣老仆伺候纸笔,干脆亲自伸手到旁边拿了张空白画纸,准备铺到桌上。

    文笙抬手拦住:“白兄若是不介意,我便就着你这幅赏菊秋景简单添几笔吧。”

    白麟远面露古怪:“好。”

    赏菊秋景左侧尚有数寸的留白,上窄下宽,对方既然说是添几笔,想是要在这丁点儿地方上做文章。这人将自己这幅得意之作贬得一文不值,他到要瞪大了眼睛好好看看,这好好的一幅画还能整出什么花样来?

    一时四下里鸦雀无声,文笙盯着那幅赏菊秋景陷入沉思。

    打一见到这幅画的布局,文笙就灵机一动有了个粗略的想法,此时不过是把那想法在脑袋里细细成形,打个腹稿而已。

    她端详的正是左下角的那块留白。

    白麟远的这幅画太过一板一眼,文笙要添的这几笔不但要使整幅画平添生气,还要与原作浑然一体,要画出好来十分不易。这固然考验绘画的水准,更需作画的人有着绝佳的大局观。

    前世文笙的十三叔顾君衍书画双绝,是南派山水的翘楚人物。文笙跟在他身边好长一段时间,去过不少地方,她的画虽然在顾君衍眼里还差点火候,但耳濡目染之下,鉴赏眼光是极好的。

    论绘画水平对付个白麟远,也是绰绰有余。

    灰衣老仆这些天已经习惯于伺候少爷画画,特意站在桌案旁,一边研墨一边等着看这个大言不惭的穷小子有什么惊人之举。

    文笙取过一枝细毛笔蘸上墨,先在别处试了试微润,深吸一口气,上手在左下角开始勾线,寥寥几笔,白麟远便看出来她画的是一小方山石。

    画石可是一门大学问,古来名家众多,方法不一,故而白麟远一看文笙的落笔,就情不自禁有些动容。

    留给文笙施展的地方太小,她画这一块山石选用的是小斧劈皴,途中只换了一次笔,连皴带勾一气落成。

    这块山石个头不大,却棱角分明,看上去十分刚硬。

    文笙以往作画向来简洁生动,画成这样,随意擦上几笔也就大功告成了,可这次却不行,同一幅画上有白麟远浓墨渲染的菊花比着,为了整体看上去更加协调,她又多擦染了几下。

    文笙放下笔,白麟远盯着眼前这幅画,他不能违心地评价说对方这块石头加得狗尾续貂。

    菊花丛中山石嶙峋,不但是这一小方山石的走向俯仰得趣,打眼望去,先前一马平川的菊花丛也仿佛跟着有了起伏。

    他张了张口正待说话,却发现对方竟然还没有结束,文笙看着画,唇边露出一丝微笑,伸出纤纤素手,弯起小指,将指节在浓墨里蘸了蘸,抵在山石下方的空白处微微拖转了一下,不知怎的,等她手离了画纸,众人再看那个地方,竟然惟妙惟肖趴了一只振翅欲飞的黑色甲虫。

    这手一出,连不懂画画的李从武都发出了一声低呼。

    太神奇了。

    白麟远望着眼前这幅画神情复杂,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但是因为对方这闻所未闻的绘画技巧,更因为他发现了,只是因为多了那只小小的甲虫,他画的这幅赏菊秋景便如画龙点睛一样,突然变得如此生动。

    只是任谁此时来观赏这幅画,眼中所见、心中所记都绝不会是他画的菊花。

第十三章 相约一起去听琴

    文笙神情自若地找水了净手,又取出块雪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将手擦干净,白麟远望她一眼,低头看看那画,再望她一眼,心里的最后一丝不甘也消失无踪。

    他苦笑了一下,涩然道:“阁下画画水准极高,多谢赐教,白某心服口服。”顿了顿,又问:“有印吗?盖上我叫他们重新挂起来。这样一幅画,才真正配得上以满楼生辉来形容吧。其实我更希望能收做私藏,时时看着,提醒我一山还有一山高,莫作井底之蛙。”

    白麟远言辞坦荡,文笙便更觉着这人真心可交,笑了笑:“白公子言重了,既然如此,你收着就是。诗词唱和书画相交都是雅事,顽笑罢了,不算什么。”

    听少爷说要将这幅画再挂出去,灰衣老仆便有些欲言又止,这画已经大变模样,经常来归雁楼的多是熟客,只怕十个上楼经过的,到有九个会好奇问一问,唉,自己家这位少爷脑袋里除了画画就不想别的,丝毫不在乎面子。

    听得文笙如此说,他才松了口气,赔笑道:“这位公子说话在理,少爷,您此番受了启发,接下来必有进益,等再画一幅新作给归雁楼挂着就是,这幅画这般难得,我到觉着您应该拿给老爷看一看。”

    白麟远无可无不可点了点头。

    文笙也道:“我看你根基打得甚牢,可惜这么多年似是一直未得明师指点,这也不要紧,以你之心无旁骛,只要放开胸怀,多些历练,总有厚积薄发的一天,等那时再看这幅赏菊秋景,就会觉着我方才所画也不过尔尔。”

    这会儿雅间里的气氛与刚开始时大不相同,白麟远十分客气地请文笙入座,问她姓名,又带着歉意解释了一句:“白某这几日因为别的事心绪欠佳,失礼之处万勿见怪。”

    李从武拉了张凳子一旁坐下,心头暗自得意,这明显是表妹露了一手把姓白的震住了嘛,看起来,说不定,这典史家的少爷和表妹还真有可能?

    文笙早把李家给她谋划的两桩婚事抛到了脑后,也没有留意三哥李从武那怪异的眼神,大大方方相告:“在下姓顾,这是我表兄。”

    灰衣老仆还记着先前那大个子说他们住在露里弄:“两位看着面生,实不相瞒,我家老爷这些年已将离水和附近几个县城绘画稍有名气的先生都拜访了个遍,不知顾公子师从何人?”

    “是啊,你老师是哪一位?”白麟远跟着追问,他并不太在意那些与画画无关的事,像一旁比文笙高了一个头的李从武他直到现在也没有看上几眼。

    “老师他……不是本地人,在当世籍籍无名,我不知道他现下何处,大约此生很难再见了。”文笙有感而发,口气十分怅然。

    灰衣老仆肃然起敬:“竟是一位隐士。”

    白麟远脸上浮现神往之色:“可惜未能有缘一见。不过顾公子你绘画水平远胜于我,你来帮我看看也是一样。”

    他去将临窗长几上的一摞画拿来,端端正正放到文笙面前,道:“这都是我近期画的,指点指点?”

    文笙笑了,她觉着这个白麟远十分有意思。

    最初听到传言,还以为这个人会很难缠,谁知并不是那样。

    她细细翻看那些画,原来白麟远不但画水墨,也画工笔白描。

    这十来张画譬如赏菊秋景那样的实景水墨只有两三张,其它画的都是人物,各式各样的人,有单人的,双人的,还有一张画了长街上的远景,挤挤挨挨不少人,其中有男有女。

    文笙想起大姨母诋毁白麟远每天趴在归雁楼窗户往下看,专等着画美人,不由暗自好笑,原来竟不是空穴来风,并没有冤枉了他。

    白麟远的这些画线条纯熟,尤其是人物的五官眉眼个个不同,特征分明,笔触工谨。不足之处也很明显,他所有的画细看都是一个通病,就像赏菊秋景一样,干巴巴的缺少意趣。

    但刚才已经将白麟远打击得不轻,这会儿文笙不想再给他泼冷水,没有说破,问他道:“这几张画都是照着真人画的吧?”

    白麟远点了点头,眼角眉梢便透出稍许得意来。

    灰衣老仆替他回答:“可不是,少爷这几年时常站在窗前,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画上的人有好多我一眼就能叫上名字,不,不用说我,就叫街上随便找个贩夫走卒来认,都不会弄错。”

    那便是和真人真的很像,可白麟远的志向可不是做个给人画像的寻常画师,文笙低头想了想,突然岔开话题说起别的来:“陈家老店有一位姓戚的老者,拉得一手好琴,我前两天刚去听过,白公子若是没有别的安排,明日咱们一起去听听如何?”

    白麟远不明所以,若换一个人,哪怕是白老爷开口,他也不会跑到陈家老店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去喝茶听曲,但他这会儿对文笙格外看重,文人有一字之师的说法,在醉心画画的白麟远看来,文笙于他也差不多,所以他只是稍一迟疑,便很干脆地点头答应。

    两下定好了时间,文笙这才带着表哥告辞。

    离了归雁楼,李从武心有余悸抹了把汗,埋怨道:“表妹,你胆子可太大了,若叫我爹知道,咱俩都得脱层皮。再说人你也看了,又说了这么久的话,何必还要约他明日再见?”

    文笙知道很难一下子扭转他的看法,只得慢慢解释:“三哥若是不放心,到时依旧跟着就是。”

    “我……”李从武狠狠心想说“谁想陪你胡闹,你给我老实呆在家里”,就听文笙低声又道:“放心吧,我不会再吃亏了,李家上下这些日子为我一人忙活,三哥你该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说实话,我不想因为中了小人的奸计便匆忙嫁人,我会自己想办法解开这个困局。”

    李从武艰难出声:“你这么隐瞒身份和姓白的结交,等他知道你是女子,可未必还会帮你。”

    文笙淡淡一笑:“那要到时候才知道。”

    白麟远今日没有识破自己女扮男装吗?依他画人物时观察之细致,只怕未必。只是他并不在乎到是真的。

第十四章 欺上门来

    两人回到家刚一进门,青桂便神色慌张迎过来,低声埋怨:“你们跑到哪里去了?表妹的大伯一家来了,说是串门子,来看望爷爷奶奶。”

    文笙微微皱了下眉,顾大两口子盯得还真紧。

    李从武急道:“你快和妹妹去把衣裳换过来。”表妹还穿着他的旧衣裳呢,这要叫顾家人看见,不定生出什么事端来。

    文笙赶紧跟着青桂往后院去,别的她到不怕,只担心外公李有田的身体,老爷子快七十了,几个月前才犯了一次心悸,看病的大夫千叮万嘱,叫他不要生气上火。

    “人在正屋?外公呢?”

    青桂知道她担心什么:“爷爷推说身体不好没有出面,奶奶和我爹正跟他们说话呢。小姑姑也在里面,我娘在厨房,看样子说不定你大伯父大伯母还要留下来吃饭。”

    文笙冷笑一声:“他们也好意思。”

    话虽如此说,她却放下心来,外公并不知道自己前番受骗上当的事,只要他老人家不在场,李老太太和大舅李荣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绝不会叫顾大两口子花言巧语哄骗了。

    两人溜回住处,青桂手忙脚乱地帮着她换衣裳梳头,文笙问:“他们没问起我来?”

    青桂嗔道:“怎么没问?你伯母那人,自进了门来眼睛瞪得比牛还大,一副要抓你回去的模样,幸好我爹反应快,说你跟着大姑姑出门了。”

    文笙想了想顾大老婆姜氏会有的反应,淡淡地道:“所以他们就赖着不肯走了?”对上青桂担心的目光,想了想,起身洗了把脸:“正好,我去听听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青桂欲言又止,她和三哥李从武有着相同的感觉,文笙表妹这次回来变得特别有主见,偏偏言行举止当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叫人明知道那样做不妥当,却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文笙嘴唇微抿,抬起的脚顿了顿:“青桂姐,你帮我把三哥也叫去。”

    她快步去了正屋,没到门口便听到姜氏尖锐的声音:“弟妹要是决定了不回去也行,就是刚才我说的这两条,房契地契是我们老顾家的家产,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归了李家,你得交出来。再一个,文笙姓顾,我二叔就这么点骨血,你们做外婆大舅的也要为她的将来多考虑考虑,今日叫弟妹先带了她跟我们回去,赵员外这两日便会请媒人上门,等喜事办完,弟妹爱回娘家长住,我们做兄嫂的绝不阻拦。”

    文笙站住,听着屋内隐隐传出娘亲李氏的哭泣声。

    李氏边哭边哀求道:“不行,这亲事我不答应,笙儿还这么小,他大伯,我求求你了,你就看在我给你们顾家守了这么多年的份上,别逼笙儿嫁那赵员外。”她之前不知已经哭了多久,声音嘶哑,听上去分外可怜。

    文笙额上的青筋几乎要跳起来,攥了攥拳头,暗忖:“我都同你说过了,顾大两口子狼子野心,你去求他们有什么用?等着,总有一日,我要为你们娘俩洗雪羞辱,要这对贼夫妇好看。”

    李氏虽然软弱,对她却慈爱非常,她刚来躺在床上那一个多月,多亏这位“娘亲”衣不解带的照顾,人都是有感情的,就像文笙已经慢慢接受了外公一家是她的亲人,这处处受欺负的娘亲李氏自然而然也被她归到了羽翼之下,连带着对那位抛妻弃女十余年没有音讯的便宜爹顾二没有半点好感。

    李老太太打断女儿哭诉,怒道:“儿女婚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爹虽然不在了,亲娘还好好的,怎么也轮不到当大伯的作主。你们两口子想要讨好东家,却将见不得人的主意打到我外孙女头上,真是狼心狗肺。还有脸再登我李家的门!你们只管出去造谣,当大伯的逼死侄女,我要看看到时候是顾家丢人一些,还是我李家更没脸面!”

    顾大两口子赖在李家不走,李老太太脾气本来就不好,已经憋屈了大半天,终于忍不住撕破了脸。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您这说得什么话?我们夫妻本是一片好意,爹娘不在,我这做大哥的责任重大,自当看顾着弟弟的血脉。赵家家大业大,咱们这些人家不能比……”

    这声音十分耳生,文笙立时便对上了号,必是她那没见过面的大伯。

    “就是,若不是当家的有面子,这种好事也轮不到笙儿。”姜氏赶着插嘴。

    “两位不必说了,”李荣沉声打断顾大夫妇,“按大梁律法,丈夫离家六年没有音信,妻子便可以带了嫁妆回娘家另嫁,我妹妹在顾家一守十几年,嫁妆都填了窟窿,便算经官动府,哪位老爷也不会叫她把家里房田都交出去,更别说我妹妹没有另嫁的打算,妹夫不在,她可以过继子嗣,再不行就叫笙儿招上门女婿。”

    言下之意,我妹夫的那点儿家产你们就别惦记了。

    “都是亲戚,我外甥女毕竟姓顾,我也不想闹成这样。”李荣缓和了声音,“今日我就替妹妹做个主,你们招惹那姓赵的,自己想办法去摆平,只要笙儿高高兴兴嫁得良婿,外边不叫我听着风言风语,我便把妹妹接回来,顾家财产分文不取,日后自有我李家人给她养老送终。”

    李荣这番话可谓软硬皆施,既有威胁,又有利诱,顾大夫妇面上都有些讪讪的。

    李氏听得哥哥不惜作出如此大的让步,一心为自己和女儿打算,一时悲从中来,哭得止都止不住。

    姜氏目光闪烁,相比拿到顾二名下的几亩薄田,她更希望能把赵员外交待的事办妥,想了想,不甘心地道:“我们可没那本事管着旁人背后说什么,要不还是问问老太爷的意思吧。”

    文笙冷笑一声,这姜氏还真是蹬鼻子上脸不知餍足,舅舅因为担心她的名声投鼠忌器,她本人可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正好这会儿青桂将李从武叫来,文笙冲他二人微一颔首,推门迈步进了正屋。

    (回来晚了。大家**节快乐。另:嫌情节走得慢的同学耐心再等几天,马上会有很快的进展,但这里不能省。)

第十五章 “请”出去

    文笙突然进来,屋里不管李家人还是顾家人都吓了一跳,就连李氏也微张着嘴傻在了那里。

    文笙不待别人说话,先给外婆、舅舅行了礼,这才转向顾大两口子,说话毫不客气:“我外公外婆是长辈,伯父伯母这么上门吵闹,想是没把辈分人伦放在心上,那侄女也就不多此一举了。”

    顾大沉了脸:“你胡说什么!”

    他不像姜氏,有日子没见这侄女了,猛一见面不免吃了一惊,除了模样还依稀眼熟,这个神采奕奕的小姑娘哪里还像是记忆中二弟的女儿。

    文笙走到了李氏跟前,取出干净帕子递给她,微微一哂:“正好当着外婆和舅舅,咱们把话说明白了,我这个人呢是非常记仇的,不管那姓赵的答应了你们多少好处,有什么苟且算计,这婚事我绝不会答应,至于谁想说什么就随她说好了,看我顾文笙可会受人胁迫?之前赵家铺子里那回事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伯父伯母能帮着外人来害我,不要紧,这笔账咱们慢慢算。”

    说到这里,她唇角一勾,顾大两口子相顾愕然,心中不约而同涌上一阵寒意。

    李老太太大是意外,语带迟疑叫道:“笙儿,你……”

    姜氏“噌”地站起来,指了文笙厉声道:“你这死丫头,威胁起长辈来了,不看看这些年是谁管着你们娘俩吃香喝辣!”

    文笙经过多少风浪,被火烧那么痛苦的死法都经历过了,姜氏这种无知妇人哪里吓得住她。

    她轻蔑地扫了眼顾大,压低了嗓音清清楚楚恐吓他夫妻两个:“你看,我都这么厌恶你们了,你们还想把我嫁到赵家去?还真是蠢!”抬手招呼门口探头探脑的李从武,“三哥,帮个忙,扶我大伯父一把,请他们出去!”

    李家的人面面相觑,李荣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李从武看父亲不反对,便依文笙所言抓住了顾大的胳膊。

    他生得高大结实,浑身有得是力气,一看就不好招惹。顾大生怕挨揍,再加上确实不是对手,一缩脖子,当真被李从武连拖带拽,“请”出了正房。

    姜氏来之前想都没想过李家会跟他们动粗,而且还是在向来绵软可欺的侄女授意之下,等她反应过来,顾大都快被扔出大门了。

    直气得她手脚一齐哆嗦,指了文笙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骂道:“反了你了,敢这么跟长辈说话!这是谁教出来的泼货?自己去袒胸露乳勾/引男人,人家不嫌弃你,你还横上了!”

    她这几句话一骂完,就见李荣在撸胳膊挽袖子,说起来李荣虽然年纪比她大不少,总是屋里唯一的男人,姜氏自忖一旦打起来自己肯定吃亏,调头就往外边跑,一边跑一边尖声叫道:“打死人了。哎呀,李家要谋财害命,杀人灭口……”

    她前脚刚出正屋,后面便有一道黑影追上来,擦着她脑袋上的银钗飞过去,“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却是文笙将姜氏方才坐的木凳扔过去,险些将她脑袋直接开了瓢。

    姜氏看清楚碎在地上的是什么东西,这才有些后怕。

    文笙抢先自屋里出来,满脸寒意,姜氏与她四目相投,那种陌生的感觉再次席卷心头,一时心底发虚莫名惊恐,嗫嚅道:“你,你要做什么?”后退两步,脚下一软,顺势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边哭边嚎:“我可怜的小叔啊,你这点儿骨血我和你哥没能帮你照顾好,不知被哪个狐狸精附了身,等我死后没脸去见公婆啊……”

    李荣自屋里出来,他都快被气死了,哪里还顾得上好男不和女斗,铁青着脸冲听到动静赶回来帮忙的李从武道:“堵上嘴打,我还不信了,大不了闹到县太爷那里去,正好叫他给评评理。”又厉声吩咐一旁的青桂:“去把你大哥二哥都叫来,没得叫人家上门来欺负。”

    李荣三子一女,老大老二都已成亲,便住在东邻,招呼一声抬腿便能赶来。这几天还是因为李氏领着文笙回娘家,李荣怕妹妹不习惯吵闹,才叫妻子吩咐儿子媳妇没事不必过来。

    姜氏还要再闹,却拧不过李从武的蛮力,顾大到底识相些,眼见李荣彻底翻脸要来硬的,立时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冲姜氏喝道:“行了,不嫌丢人,还不闭嘴!”

    他整理了一下被李从武扯开的衣裳,冷冷瞪了一眼文笙,见她全未把目光投向自己,只管似笑非笑看姜氏出丑,当下忍着气,向李荣草草拱了下手,阴阳怪气道:“这便是你李家给我的答复,好,往后可不要后悔。”说罢领着姜氏狼狈而去。

    李家人虽然打了胜仗却并不见得高兴,除了文笙和自觉大大出气的李从武,再加个蒙在鼓里的老太爷,其他的人无不心事重重。

    但即使这样,哪怕李荣,也没有开口责怪文笙莽撞。

    事已至此,再怪孩子还有什么用呢,她能这么把委屈发泄出来,总比寻死觅活要强。

    所以等第二天到了和白麟远约定的时间,文笙依旧得以一身男装带着李从武出门,直奔陈家老店。

    一到陈家老店所在的那条街,远远就见街口停了一辆马车。

    灰衣老仆跟在车旁,前头多了个赶车的人。

    白麟远坐在车里,听到灰衣老仆跟他禀报,抱着画纸跳下车来。

    他看到文笙,神情淡淡的,不像昨天那么热情,对跟在后面的李从武更是理都没理。

    文笙先同他打招呼:“你们到了有一会儿了?”

    这位白公子人都到了却不进去,偏要在外边等,可能是不习惯店里吵闹,想必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叫他来听琴,只是因为自己画画比他高明,自己说什么他都肯听。

    这样的人,按说不用管他为什么不高兴,只要和他说画画的事,他的情绪自然而然就会好起来。

    谁想白麟远第一句话却是:“你们不住露里弄吧,方才我去接你们,没有见到人,打听那里的住家,也没有知道的。”话里透着被欺骗了的不快。

    (今晚还有一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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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重笙:
名门望族特立独行的顾九小姐一朝穿越变成了悬梁自尽的小家碧玉顾文笙,父亲渺无音信,母亲整天想的就是怎么能把她赶紧嫁出去。
顾九小姐生性很固执,她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哪怕需要从刀山上滚过去!
不过她想要的,和这世上绝大多数女子从来都不一样!
封面由刺微妹子友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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