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人皇
偌大的南洲大陆上,一共有九国十二大宗。
北面的樗云国是以凡人之力最远可到达的极寒北境,在樗云国以北,徜徉着一望无尽的霜雪之海——无名海,连地仙都难以跨越的无名海连通幽冥,是生人不可入的鬼界。
肥沃的中土之上,四水环环相扣,孕育出了富饶且强盛的俗世六国,即秦国、齐国、楚国、赵国、魏国和陈国。道门错落于这俗世六国之间,其洞天福地之上设有阵法屏障,叫常人无法以肉眼视之。
秦国以西则是神秘且广袤无垠的灵兰秘境,那里是妖、精、怪的国度,在灵兰秘境内,妖精怪三族互相掣肘生长,即便是道门,也不会轻易去插手管辖里面的事。
最后那一国——魔罗之国,位于南洲以南,其以不周之名震慑外界,与俗世楚国隔旭海相望。
放眼望去,凡人是南洲之上最弱小的存在。
但凡人同时还是潜力最大的种族。
比起妖魔那些动辄耗费上万年的寿元、九曲十八弯的磨难,凡人只要吐纳灵气,潜心领悟大道,就能在数千年间飞升成仙,已经算得上是得天独厚了。
当然,那些跨入道门的凡人,自然也就不能再称之为凡人,可研修无上妙意的修行者们到底是从凡人中来的,纵然凡人之于修道后的他们而言,格外渺小,却也会得到他们的垂怜。
所以,道门中常有修道者离开道门,他们或是转投俗世朝廷,以仙人之姿为人皇效忠,替人皇排忧解难、斩妖除魔,或是行走于俗世之间,以游仙之名保护弱小可怜的凡人们。
这里的人皇指的是俗世六大强国与北境樗云国的皇族血脉,而不是任何随随便便称王的凡人。这些皇族血脉中带有真龙威严,却又与真正的龙有所不同,因为其龙威仅能庇佑自己的城池子民,不足以延长自己的寿元。
如此这般,俗世与道门就像是两条并行的河流,偶有交汇,但最终流向的是不同的方向。
作为自小长在丹青山的修行者,余音从未离开过丹青山,所以这是她第一次来到俗世,也是第一次如此靠近人皇。她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四周隐约有什么在压制着自己体内的灵气流转,也可以感觉到这座安静诡异的都城里,有一些极可怕的存在。
正当余音心悸不已时,前头的裴云英停下脚步,适时地回身握住了余音的手。尔后,她翻手一套隐匿术叠加在余音身上,随后拉着余音隐入一旁的长巷中,轻声说道:“南城怕是出了什么大事,待会儿我们直接入宫,不去找子瑜他们了。”
所有的俗世都城都是人皇龙威最强的地方。人皇贤明,则龙威昌盛,外邪不侵;人皇若是昏聩,那么龙威便薄弱如蝉翼,极易被撼动、影响。
裴云英从前就给陈国的这位女皇办过许多次事,知道其勤政爱民,兢兢业业,绝不是什么昏君。所以在进入南城之后,看到南城上空所笼罩的龙威贫弱不堪时,她就知道必定是皇宫里的那位女皇出了什么事。
只是对裴云英而言不值一提的龙威,对余音这个金丹期的小小修士还是有许多压制的。等到裴云英的隐匿术落成,余音才觉得甚至舒缓了一些,轻出了一口气来。
“子瑜他们不会有事吧?”余音乖巧地跟在裴云英后头。
两人从暗巷中一路往东,走过低矮的民宅后,就来到了富人区。这里相较于安静漆黑的民宅要热闹得多,但也仅限于高墙之内,从外面看过去时,并察觉不出什么异样。
“喝——”
裴云英带着余音刚翻过一座红墙,便听到了醉醺醺的唱和声。
两人顺着声音看去,看到左侧二道墙内的庭院中,有华服公子揽着美人斜坐。美酒佳肴堆砌在这位公子身侧的长案上,一旁还有不少婢女侍从提着灯笼作陪。
也有人在劝阻他。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仆跪在这公子的身边,低声哀求道:“公子您小点儿声,莫让城防军的听见了,若是您此刻饮酒作乐被发现了,到时候陛下少不得要怪罪到老爷头上的。”
“老子怕她吗?”这公子抬手将老仆掀翻。
其后,他放开怀里的美人,起身站在椅子上,一手指天,一手叉腰,大笑道:“明日那老妖妇怕是要死,今日老子为何不能饮酒作乐?待到她身死,城防军便是老子的,到时候有谁敢罚老子?”
余音偏头去看裴云英,传音问:“这人是谁?言语之中,像是知道皇宫中发生了什么……师姐,我们要不要过去抓着他问上一问?”
“相国唐玉文的儿子,唐中和。”裴云英虽然说不上对着南城里的达官贵人了如指掌,但偏偏眼前这个她还真认得,“看到他的右手的尾指了吗?我削的。”
那年裴云英御剑入南城,身为纨绔子弟的唐中和在城门口一见,便犯了相思病。之后唐中和吵闹着要娶裴云英,闹得相国府里是鸡犬不宁,最后唐玉文没得办法了,只能把这个蠢儿子抬去宫中,请裴云英垂怜,见上一面。
见是见了。
但唐中和在见到裴云英之后,便跟疯了一样挣脱开了身边的仆人。他冲到裴云英面前,想要去拉她,刚一伸手,就被裴云英抽剑给斩落了右手的尾指。
唐玉文固然恼火,但到底是自家儿子先动的手,在此种不占理的情况下,唐玉文更加没有立场以相国的身份去申斥裴云英,最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原来师姐与这人,还有这种因果。”余音讶异地多看了那唐中和几眼,转而说道:“既然是相国的儿子,那他说的,肯定是消息来源可靠的真实信息了。”
“嗯,但他动不得。”裴云英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当年被我削了一指后,唐玉文便请玄照宗的长老给唐中和身上落了护体符文,若我动了他,唐玉文即刻便知,后续恐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第十七章 病危
裴云英去不得,余音倒是可以。
于是,唐中和这美酒刚入喉,都还没来得及品身边的美人香,眼前的景象就天旋地转了。他鬼喊鬼叫着,在逐渐适应周围的黑暗之后,看到了蹲在自己身前的少女。
馨香扑鼻,如珠如玉。
唐中和从未见过这般容貌的女子,当下发愣了起来。
“说说,皇宫了发生了什么?”余音单指点在唐中和眉心,另一只手内扣两指打在唐中和的左肩上,将他整个人用灵网束缚了起来。
“你是谁?!”后知后觉的唐中和开始质问余音,“你绑我是为了什么?我告诉你,我这是唐玉文的儿子!我爹是陈国的相国!你若是想动我一根汗毛,我爹便会扒了你的皮!”
叫着叫着,唐中和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刚才可还是在自家的庭院中,就算是遭了暗算被绑架,这么短时间内,常人怎么可能将他带离很远?眼下他叫唤得如此大声,家仆却一个都没有出现——
遭了!
面前这人是修行者!
意识到这一点后,唐中和的脸色几乎是转瞬间就青如菜色,身子也开始了哆嗦。抖了几下,唐中和似乎是觉得自己这样十分没有面子,遂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色厉内荏地呵斥道:“我身上有护身咒,你、你要是杀了我,不光是我爹会找你报仇,玄照宗的仙长们也饶不了你!”
“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我什么。”余音面无表情地屈指弹在他额间,留下一道灵气后,起身掸了掸衣袍,继续说道:“旁的你多一句嘴,这灵气便会在你身上钻一个洞,虽然不至于立刻就魂归九泉,但疼痛是肯定在所难免的。”
“你——”唐中和气急败坏地想要跟着起身,却被身上的灵网给拖拽地摔在了地上。
随着这一个字出口,唐中和的肩胛骨处立刻就晕染开了一片红色,吃到痛的唐中和在地上一边滚一边惨叫,叫一声,身上就真的多出一个血洞,撕裂的疼痛感令其开始颤抖抽搐。
余音俯身睥睨着口水眼泪和了一脸的唐中和,眉眼中满是厌恶和嫌弃。等唐中和折腾够了,她才走过去,单脚踩在唐中和的手臂上,俯身再问:“皇宫了发生了什么?”
四下昏暗,唐中和前后叫喊了约莫有半个时辰,也没感觉到周围有什么动静。知道没人会来救自己了,唐中和这才彻底收了心思,畏惧地看着余音,回答道:“是……是陛下病危……我,我爹已经入宫面圣两日未出,想来……想来陛下许是时日不多了。”
陈国女皇二十岁登基,迄今为止,掌权已有五十三载。
平日里,这位女皇丹药不离手,纵然是七十三岁的高龄,也从未有过什么头疼脑热的病痛。如今她数日未临朝,皇宫中又传出了她病危的消息,只怕其情况已经十分糟糕,糟糕到瞒不住了。
一想到这儿,唐中和连身上的疼都忘了,桀桀笑了两声,满眼都是憧憬。
“除了你爹,还有谁在皇宫里?”余音又问。
唐中和被余音这清冷的声音一激,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朝中重臣都都在……还有几位皇子……”
也就是说,晏怀仁和季云海如今都在宫里。
藏身于暗处的裴云英眉头始终紧锁着。
旁人不知道陈国皇宫怎么样,裴云英可是了如指掌。那位已经七十有三的女皇,在外人眼中也许看上去已经有些行将就木了,但实际上,她寿元长得很。光是晏怀仁和季云海送到这位女皇手上的丹药,就已经够她活至百载,更何况她还是占了观云道人元精的人。
若无意外,陈国女皇便是再过百载,也能康健精神。
“陈国女皇得了什么病,你知道吗?”余音仔细瞧了瞧唐中和说话时的神色,看不出有撒谎的迹象,“南城里该是有修行者到访的,他们可有什么动静?”
一听余音问起那些入南城的修行者,唐中和就以为这里面有什么空子可以钻,连忙献媚似的说道:“有的……有的,听说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宗门里来了好些人,正逢这宫中出了事,大家……大家都在猜是不是两位皇子要来夺位了……”
他说一句话就斯哈斯哈地哆嗦一下,面上的表情因为疼痛而十分扭曲。
“晏怀仁和季云海可都是没有继位资格的,这种想法若是从其他人心里生出来也就罢了,偏偏是你们这群太子党的猜测……”裴云英从暗处走出来,边走边说道:“唐中和,你们与太子有什么阴谋?若这阴谋牵扯到了我云林宗的弟子,尔等必将承受我云林宗的怒火!”
不怒自威。
裴云英的出现令唐中和方寸大乱,他一面朝后蠕动着,一面惊恐地喊道:“你!是你!你休想动我!你云林宗惹不起他们,你们惹不起!”
这个他们,余音直觉不是玄照宗。
“师姐,我担心两位师弟在宫中会遇到危险。”她一掌将唐中和按下去,即便是余音这样不太懂陈国内务的人,也能从唐中和的只言片语中嗅到他与他身后的人对晏怀仁与季云海的不喜。
“嗯。”裴云英甩袖挥散周身黑暗,直接撤了阵法,转而传音与余音说道:“朝中太子乃是女皇的第六子,估计是熬不下去了,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不过他们自己内部的事,与我们没有关系,直接入宫将云海和怀仁带走便是。”
俗世的皇帝更迭在道门眼中是司空见惯的事,即便裴云英与陈国女皇有几分交情,也绝不会因为她而将自己置入这皇权争夺的因果当中。
躺在地上的唐中和以为裴云英挥袖是要杀自己,吓得裤裆一暖。不过他左等右等没等到处决,睁眼时才发现那两个煞神都已经离开了,而自己就处在庭院当中,四周美人仆役倒了一地。
“晦气——”唐中和四下多看了几眼,才佝偻着背爬起来,“等老子掌权,区区一个云林宗又如何?”
第十八章 真假
唐中和的话,已经走远了的裴云英与余音自然是听到了,但时下她们没什么兴趣回头收拾这草包少爷,还是先紧着赶入宫去,了解宫里头到底如何了才是正道。
女皇病危,深宫自然戒严,往来的巡逻士兵中,不乏已入道门之流。
以裴云英的本事和面子,不管是溜进去还是走正门,都没什么难度。不过,鉴于尚未摸清楚里面的情况,裴云英便捎着余音一起,跳皇宫高墙而入,悄悄摸摸地直接去了女皇的寝宫。
沿途,时有宫人提灯疾行,面色均沉重不已。
此时的勤政殿外,一个身穿蟒袍的中年男人正兜袖来回踱步。如此走了几个来回之后,他停下来,探头往勤政殿里头看,嘴里念叨着:“这天杀的,还不出来,万一要是被发现了,这该如何是好?”
“什么天杀的?”
房梁上倒吊下来一个少年,眉梢带笑,摇摇晃晃地接着中年男人的话,问道。
中年男人本是受了惊,想要尖叫,却又知道自己所处之地容不得他尖叫,故而连忙捂住自己的口鼻,瞪大眼睛朝后退了数步去。
“你,你是谁?怎敢在此撒野!”
因为惊恐,中年男人压着的声音都变了调。
少年的脸上倒是没有半点害怕的模样,他的目光先是瞥向勤政殿里头,随后又转到中年男人身上,瞧了瞧中年男人脚上的靴子,以及这殿前一地浅浅的脚印。
深青色的长靴边上沾染着点点白色。
白日里,南城下过雨,若是在外行走,极容易剐蹭上什么污渍,而整个皇宫里头,只有一处地方,会有这种乳白色的泥浆。
——监作坊外的石林。
那里是宫里的工匠们挑拣材料的地方。
因为石林中总是泥泞不堪,稍有沾染,十分难清洗,所以除了要做工的工匠们,寻常不会有人专门跑去那儿。
也许是注意到了少年的视线,中年男人不着痕迹地后勾着脚,身后的门槛处蹭了蹭,嘴里则是在继续质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敢擅闯皇宫!”
少年看着他这一副外强中干的模样,不禁嗤笑道:“方大人,您这深夜不在福宁宫候着,怎么跑到勤政殿来了?还遣散了附近的宫人内侍……怎么,要在勤政殿里造反呐?”
一开口,就点名了中年男人的身份,太子少师方卫宁。
方卫宁见这少年认识自己,自己却不认识他,当下心中一寒,哆嗦着回忆宫中如此面貌的可能人选。然而他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了几圈,始终都没有什么头绪,心里也就更加惶恐了。
难道是后苑的那几位?
“方大人在外面吵什么?不是让你把人都调走?”
门口这儿正说着话,勤政殿里头走出来一个身穿天青色官袍,头戴玉冠,怀里抱着金丝楠木箱子的男人。
“哟,这不是中书侍郎阮青云,阮大人吗?您二位这是唱的哪一出?合伙在勤政殿里头干什么勾当呢?”少年单脚勾在房梁上一荡,身子飞出去的同时,双手合拢,不费半点功夫地就把这男人怀里的金丝楠木箱子给抢了过来,“啧啧啧,二位胆子够大的,敢去石林中寻玉料刻玉玺……”
不管是阮青云还是方卫宁,都没能拦得住这少年打开箱子。
而箱子里躺着的,正是一枚足以以假乱真的玉玺。
阮青云的脸色已经煞白如纸,他嘴唇颤抖了几下,扑通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低声求饶道:“苍天可鉴,微臣只是受了胁迫,并非想要以下犯上呐——”
“微臣……微臣……”方卫宁慌忙跟着跪下,心里却还在琢磨面前这身手离奇的人是谁,“微臣也是被奸人所胁迫,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大人明鉴。”
少年冷笑了一声,收掌将玉玺捏了个粉碎,随后垂眸望着地上的两个人,说:“今夜是陛下要紧之日,你们二人既然敢做出这种事来,便安心做了这出头鸟吧。”
话音一落,就有血红的光从少年的掌心迸射而出。
那光打在方卫宁与阮青云的颅顶,顷刻间就要了二人的命,连尸体都没能留下,只剩两套一副堆叠在一起。
收拾完这两个人后,少年偏头瞧了一眼半空中的冷月,嘀咕道:“这鱼也钓得太没意思了,居然就两个小虾米……不行,我得弄条大的去。”
说完,少年翻手抛了那盒子,身影在夜色中几闪几纵,消失不见了。
余音望着那少年远去的方向,转头问裴云英:“师姐,这人……便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守护陈国女皇的老怪物?”
只要修行至元婴期,修行者便可随意变换自己的样貌、隐匿自己的气息,所以即便看上去是个少年,实际上也有可能是个活了上千年的大能。
“看着不像,但从行事作风上看,应该是。”裴云英走出阴影,走到那勤政殿殿前,俯身捡起地上的袍子嗅了嗅,继续说道:“手法狠辣,化骨术出神入化,是他没错了。”
当年陈国女皇夺了观云道人的元精之后,之所以全身而退,且后来观云道人并没有去找她的麻烦,盖因她身后的这位修为已臻化境,却始终不愿意飞升离去的老怪物。
老怪物的名字早就已经湮灭在了岁月的长河之中,如今还知道他,认识他的人,会称他为无右。
无出其右。
“无右已经有几十年没有露面过了,我还以为他已经离开此间,没想到还在……”裴云英弹指扔了袍子后,净手,说:“想必抱有这个念头的人不少,不然也不会出现女皇病危这样的事……”
但刚刚听无右所说,恐怕事情远没有面上这般简单!思及至此,裴云英蹙眉回身,拉过跟上来的余音便疾步往寝宫方向走去。
“这病危只怕是一场局。”裴云英下了论断。
两人一路快步赶去寝宫的时候,乌子瑜已经带着辛道也和羽天齐从女皇的寝宫中摸了出来,他们三人互相看了几眼,强压下心头的惊恐后,躬身隐入黑暗之中。
第十九章 邪术
“几位,这皇宫可不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
乌子瑜三人刚一动,身后回廊的阴暗处便响了一道不阴不阳的声音。光听声音,乌子瑜并分辨不出这人是男是女或年岁几何,他只觉得这声音犹如毒蛇吐信,滑溜溜,阴冷极了。
紧接着,阴影处打出来三道气劲。
刚反身屈指,要施术的乌子瑜就被这气劲给打飞了出去,羽天齐与辛道也站得靠后些,有反应的时间,连忙甩袖借力后翻,勉强避开了去。
“师兄——”辛道也在稳住身形后,赶忙飞扑过去搀扶起了乌子瑜。
“阁下何人?还请走到台前来。”羽天齐说着抽剑挽花,举步挡在了乌子瑜与辛道也的前头。
说起来,今夜这皇宫一行,从头至尾都充斥着诡异。
起初羽天齐就不赞同师兄们的决定,什么不撕破脸,什么悄悄进宫打探消息、顺便把两个师弟带出来之类的,羽天齐觉得既然陈国有可能出现内乱,那么他们要做的就是带离师弟们,不涉入这俗世的因果之中,免得污染道心。
这些事要越快越好。
然而裴师姐不在的时候,乌师兄有决定权。
所以最后羽天齐也只能乖乖地跟着他们,趁夜色摸入皇宫里。他们三个一队,负责兜皇宫一圈,找到晏师弟和季师弟,另一队则是相对比较稳重的霍幸生带队,与尹衍平、佘锦星一道去打探这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林宗落脚的地方有城防军和陈国天师看守,余下的人便还得装出一副人都在的样子,维持着表面的和气。
可令羽天齐三人诧异的是,别说两位师弟了,便是那位传闻中抱恙的女皇也不见人影。当然,最令他们吃惊的,是他们摸入女皇的寝宫后,所看到的一切。
从前羽天齐没来过,并不知道一个女皇的寝宫该是什么样的,但他下意识就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金顶玉璧,红纱垂地。
从正门到两侧偏殿的地上摆满了红色的蜡烛,灯芯是透黑色的,燃着的烛火却是蓝色的。若是站得高一些,或是凌空俯视,便能看出这些蜡烛的位置十分有讲究。
羽天齐越看越觉得这寝宫里的蜡烛阵邪门,他刚想要跨过脚边的蜡烛,走进寝宫里头去看仔细探查,却被乌子瑜和辛道也给拽回了门口。
“这东西看着邪气得很,我们不进去了吧?”辛道也眉心紧蹙,神色十分凝重。
乌子瑜拉回羽天齐,本意是想要自己先蹚,听得辛道也这么一说后,转头低声道:“此地我们已经设下隔音法阵,外圈也施了波澜术,若是有人靠近,我们立马就能知道,抓紧时间撤离不成问题。”
若是他们止步在这门口,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若是……
我坚持拦住师兄们就好了。
羽天齐的脑子里混混沌沌地想了一圈之后,凝眸竖眉冲着阴影里那个始终没有走出来的人,继续说道:“我们不过是为了搭救自己的师弟,才不得已冒险闯入这宫闱之中,阁下为何不走出来,大大方方地与我们三人对峙?”
哼。
黑暗中传来了一声轻哼。
随后,羽天齐看到一个白发黑袍的男人背手从回廊的阴影之中走了出来,他眉眼犹如头顶皎皎明月,便是着恼不悦时,也自带了一股矜贵之气。
“三个毛头小子,也敢闯这陈国皇宫?”男人哒哒哒几步走向羽天齐,待走到他跟前后,十分不在意地抬手屈指弹了弹羽天齐竖着的长剑,“若遇到的不是我,是那个老东西,你们三人此刻已经化作血水一滩,成了那老妖婆的垫脚石了。”
话音落时,男人的额角正中冒出了一个黑色的小小凸起。
龙——
是龙!
羽天齐浑身崩在一起,并非是他不想动,而是他动不了。
早在这个男人迈出第一步的时候,羽天齐就已经要飞身出剑了,只是这男人的闲庭信步之间,给羽天齐带去的却是无法抗拒的威压,生生叫他呆愣在原地,分毫动不得。
辛道也与乌子瑜也没好到哪儿去。
两人一个躺倒吐血,一个单膝跪地,俨然已经被这男人的威压给震得没有还手之力了。
倒不是说羽天齐要强过乌子瑜和辛道也,只是他们二人早先在与阴九娘交手时,受了伤,那伤虽然托了裴云英的福,一路上已经调理得差不多了,但到底是伤筋动骨了,一时半会儿想要好全很难,也就更别说这立马又挨了几下。
“你……你是囚玉!?”羽天齐的喉咙里挤出这么几个字来。
世上真龙不少,但近俗世者稀。
行走在俗世中的那些真龙之中,只有一条龙是独角——那个在飞升大劫中,被天道所厌弃,遭天雷破了法身的囚玉。
囚玉见自己的身份被识破,倒也没有什么意外,他单指摸了摸自己的独角,偏头瞧了一眼后头地上的两个人,问:“你们三个人,在殿内见到了什么?老家伙防备我,设下的无悔阵让我近不得半寸,真是烦躁。”
随着他这一句话的问出,笼罩在羽天齐等人身上的威压顷刻间消失。
“呼。”羽天齐额角冒汗,长出一口气之后,连忙转身过去将乌子瑜与辛道也扶起来。跟着,他思忖了片刻,一五一十地对囚玉说道:“殿内有红色的火烛,燃了一地。火烛的灯芯是黑色的,但火焰为蓝色,虽然嗅不到魔息,但给人一种十分阴毒的感觉。”
不管是囚玉说话时的态度,还是他出手时的分寸,都让羽天齐觉得,这条魔龙并不想要他们的命,既然如此,那不如将殿内的所见所闻告诉他,正好转移他的注意力,自己也能带着师兄们脱身。
囚玉哦了一声,挑眉斜望不远处的殿门,自言自语道:“黑芯蜡烛?老东西居然如此劳神费力的,难不成是想构筑九星返魂阵……遭了!”
眨眼之间,囚玉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什么是九星返魂阵?若我没记错的话,书上可没有这个法阵。”羽天齐一面扶起乌子瑜,一面问道。
辛道也抬手擦了一把嘴角的鲜血,脸色铁青地回答:“书上不会提到,但我知道,这东西是来自不周的邪术。”
第二十章 救人
正统道门的教学书籍里,一概不会出现邪术和魔典。
不光是不会出现,而且是一旦有弟子绕开师长偷偷去看,去学,那么轻则挨骂受罚,重则剔除灵脉、逐出师门。
道门中如此苛刻是有缘由的——
大历庚子初年,太白山玄景宗的那个有天才少年之头衔的冉飞尘先是一剑挑了自己的师父的项上人头,后又连杀数十名同门,用的便是从书上学来的魔道官星嗜血剑。
冉飞尘之后逃窜去了不周,没了下落,道门中却因此而立下了不可擅学的死规矩,并不约而同地将那些与不周、冉飞尘有关的信息统统封存。
如果不是辛道也偶然进过一次藏书台,那么此刻他也会和乌子瑜、羽天齐二人一样,大眼瞪小眼,全然不知道离去的囚玉说的是什么。
“若是邪术——”乌子瑜清了清嗓子,面色沉重地说道:“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师弟们……今年出行有些奇怪,遇到的都是我们无法招架的大能,恐怕龙门宴会生变。”
“这东西还是撤了吧。”辛道也回身撤了寝宫外的法阵,有些丧气地说:“原以为是我们技高一筹,如今看,来,是根本入不了对面的眼,才叫我们钻了空子”
羽天齐没说话,闷头扶着乌子瑜往外走。
寝宫的高墙之外,几个宫人嗅了一口香风后,软软倒在了地上。紧接着,余音几个飞纵从檐上落下,弯腰俯身将人一个个拖到角落里躺好。
她一转身,正巧撞上了出来的乌子瑜三人。
“谁?”
“谁!”
四个人互相吓了一跳,在认出是自己人之后,又纷纷松了一口气。
“余师姐怎么在这儿?”乌子瑜探头四下看了几眼,怪道:“裴师姐呢?她没有跟着你吗?这宫中十分危险,余师姐你一路上可有遇到什么人?”
阴九娘一事前,乌子瑜即便是个操心的主,这心也绝不可能操到余音头上去,而阴九娘一事之后,乌子瑜已经下意识地将余音给拨到了自己人这一侧,时刻关心着。
“师姐原本是想要跟我一起过来的,但中途被一股不明力量给拦下了……不得已,她让我先行过来,看看师弟们到底在哪儿。”余音将手头的黄符纸塞回千机囊里后,继续说道:“师姐说,修为越是低微,在这宫里行走就越是方便,所以我若是能先找到两个师弟,然后救他们出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羽天齐绷着脸没说话,与余音四目相对时,刻意地挪开了。说到底,他做不到像乌子瑜那样,心无芥蒂地接纳余音,可也做不到尹衍平那样臭脸相迎,所以只能不尴不尬地强作看不见。
辛道也哦了一声,接话道:“余师姐,我们也是在找师弟们,但宫里能找的地方我们已经找过了,并没有看到他们。”
“寝宫里面呢?”余音问。
“均已用搜神引找过,并没有他们的踪迹。”辛道也说着,指了指后头的寝宫,“目前唯一可疑一点的,就是那儿了,但那里面有邪术九星返魂阵,以我们的本事,擅闯怕是要出大事。”
“九星返魂阵?”
余音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
因为父母皆是因不周而亡故,所以师父高玉从来没有用道门的那些规矩束缚过余音,藏书台的那些书也是任余音去看,包括有关不周的书。
正是这样,余音对不周的了解,恐怕要比师姐裴云英还要多。
“这法阵一时半会儿成不了。”余音思忖片刻后,拍了拍辛道也的肩,说:“你们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是遭遇了什么人?也是难为你们了,一下山,接连遇到的都是修为远甚于自己的……不如这样,我先进寝宫去看看,你们回去,与其他人汇合,收拾东西。争取在天亮之前……离开这儿。”
后一句,余音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到底是师姐,即便修为低了很多,乌子瑜他们也只有听话的份。而余音在吩咐完之后,没理会他们三个人的反应,径直绕过他们,跨进了寝宫的外门。
“师姐怎么会知道这个法阵?”羽天齐心里犯了嘀咕。
辛道也侧头看羽天齐那副表情,知道他心里和自己想得一样,遂低声说道:“天齐,你要晓得,余师姐救了我们一命,她是待我们好的。”
言外之意是,这话不能外传出去了,免得给余音带来是非。
“我省得。”羽天齐点了点头。
那厢,余音大大咧咧地走正门进了女皇的寝宫。正如裴云英所说的一样,这座耗费了陈国相当大的财力物力的宫殿对付的都是有着高深修为的修行者,像余音这样的小虾米,只要躲过那些凡人,就能一路畅行无阻。
夜风徐徐自宫殿一角的窗户吹入殿中,带入丝丝缕缕的冷香,殿中红色的垂幔因此而阵阵舞动。
余音的每一步都很小心,伸在千机囊里攥着黄符纸的手甚至有些湿漉漉的。她每走一步,地上那些燃烧着的红色火烛便会随之摇晃一下,蓝色的火焰将她的身影拉的老长。
殿中十分安静。
但余音从这份安静中,隐约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咚——
咚咚——
像是在呼唤她。
不知从是那么时候起,余音脚边的那些蜡烛滴滴答答落了一地蜡烛油,这些猩红如血的蜡烛油汇聚到一起,带起一路火光。
然而余音像是毫无察觉似的,仍旧目不斜视地往寝宫右侧的偏殿走去。
越走,那声音就越是清晰。
等到余音走进这偏殿时,四周一切的声响都在此刻遁入虚无之中。挺过了一开始的不适之后,余音晃了晃脑袋,她抬手摸了一把脸,将沾染着师姐鲜血的黄符纸黏在头顶,随后拨开面前的垂纱,往里面走去。
偏殿里摆着一颗鲜活的心。
而那颗心后头,是一个被吊着的、兜头蒙面的人。
光是从衣着身长上看,余音就已经猜到了这人是谁,她赶忙跑过去,翻手一剑削断四个方向的铁索,随后将这人小心翼翼地放平。
“云海师弟——”
余音扯下他头上的布,轻声喊了一句。
第二十一章 火
被套了头的的确是季云海。
他表面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伤,双目紧闭,脸色也十分红润,但余音凝神一探,发现他体内灵脉紊乱,丹田内海一塌糊涂。
余音环顾了一圈偏殿,没发现其他异样后,并指点在季云海的额间,喊道:“云海师弟,醒醒……可能听到我说话?”
灵气自余音指腹汇入季云海的眉心,但这微弱的暖流并没能唤醒季云海,反倒是让季云海的眉头都蹙了起来。
咚——
咚咚——
那颗悬浮在半空的心一下一下地跳动。
被这东西的动静一提醒,余音便先放下季云海,让他躺着去,自己则起身走向那颗心。
也不知怎的,余音冥冥中对这颗来路不明的心有一种熟悉感、亲昵感。她走到近前,嗅了嗅,没闻到血腥味,而是闻到了一股檀香味。
香味丝丝入脑。
‘夫人,你且记着,若我死了,不要生下这个孩子。’
恍惚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夫人?
余音有些困惑,但此刻这突然在她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实在蹊跷,她干脆就闭目养神,静静地等待着这声音的下文。
‘是巽笙!夫人快跑!’
男人的声音再响起时,变得急促慌乱。
‘他们这是在合谋要杀我,夫人,回去,回去让阿玉帮你堕了这恶胎,她不可现世!’
阿玉?
正当余音对这男人口中的阿玉有所疑惑时,她面前的那颗心忽然间土崩瓦解,溶成了一地血水,湿哒哒地浸了余音一脚。
啪嗒。
余音睁开眼睛后退了一步,她有些遗憾地多看了地上的那摊血水一眼,随后赶紧趁着血水扩散之前,反身去抱起季云海。
整个偏殿转瞬间化成了火海,火焰的源头却不是正殿里的那扩散了一地却将熄不熄的火苗,而是余音方才踩踏过的,由那颗心化成的血水。
也就是这个时候,季云海醒了过来。
“师……师姐?!”他声音沙哑,对于余音的出现十分诧异。
尔后,他赶忙挣扎着落地,拉着余音就往东南方向走,边走边喊道:“师姐,怀仁出事了……”
整个寝宫的人早就先后被乌子瑜和余音两拨人给清理干净了,是以,即便季云海浑浑噩噩,周围也不会出现什么人来碍事。
跌跌撞撞走路的季云海拉着余音穿过幽长黑暗的甬道,最后走到了一处五面封闭的石屋前。
这间石屋外设下了阻绝生人进入的曲幽法阵,设阵者修为高绝,按理说,不管是季云海还是余音,都不可能穿过法阵,进入到石屋当中。
可他们两个却没有受到半点阻挠。
季云海因为忧心晏怀仁而没有察觉,但余音是感知到了的,并且对他们安然无恙地通过法阵而感到惊讶。不过这份惊讶很快就被别的情绪所替代了,她震惊地望着室内,胸口猛烈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只留有一扇容一人通过的石屋内点着九盏半人高的莲花玉灯,火光是幽蓝色的,仅仅照在它们当中的一小块地方。
俗世皇族多有父子倒戈相向,兄弟阋墙,那金碧辉煌的深宫里更是藏污纳垢,当中的手段和争斗远比修行者所能设想的还要可怕。
这一点余音从前就略有耳闻,在听了方凌齐的故事之后,更是大开眼界。
但无论如何,她始终没办法去想象,完全摒弃血缘亲情的凡人究竟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此刻她看到了——
晏怀仁支离破碎地被吊在这当中。
说吊,也不全是。
虽然晏怀仁的四肢呈大字状,离体,但并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东西吊着他。他的头与身体同样被分开了,若凝神望去,隐约能看到一条极细的黑色丝线连接着他的四肢和头颅。
还活着?
余音快步过去,先是并指探了一下晏怀仁的灵脉,随后点在了那黑色的细线之上。
咚咚。
咚咚。
与偏殿里的那颗心一样的动静。
这细线像是有生命似的,在余音触碰时,发出了嗡嗡蜂鸣声。
‘夫人,我筋骨尽碎,已经无力回天了……’
方才那男人的声音重新出现在了余音的脑海中。
‘夫人,我知你不愿堕了她,可你该清楚,若你我在人世,尚能规训她一二,一旦你我……’
‘夫人莫哭,莫哭……’
‘夫人若执意要留她,那么我也只能尽我所能地截断她的灵脉,为今后这道门、俗世,留一丝希望……’
声音越来越虚弱,最后只余一声叹息回荡。
轰!
余音意识回归。
她低头看去,才发现刚才触摸到的黑色丝线已经完完全全地缠绕在了自己的指尖,俨然有要钻入体内的趋势,而旁边的季云海还在发愣,痴傻地望着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别愣着了,过来搭把手。”余音本来是想要扯掉手上的线,但她发现线在回到自己手上后,面前的晏怀仁的四肢以及头颅都已经归位,便干脆不扯了,任由那黑线往自己的身体里钻。
听到余音呼唤,季云海回过神来,双手捂脸,痛苦地低吼道:“母后这是要取我们的命……母后这是要取我们的命啊!”
“抱怨的话,等回去再说。”余音沉声呵斥他。
“是,余师姐,我错了。”季云海啪啪两下甩手打在自己脸上,随后赶忙过去搭把手,将晏怀仁合力抬起来。
随着余音和季云海的动作,九盏莲花玉灯依次碎裂,无数黑色的丝线随之迸射而出。那些丝线最终全部溜进了余音的身体里,却又没给余音带来什么不同的感觉,甚至连一星半点的痛苦都没有。
“我们速速离开,师姐和师弟们应该会在外面等我们。”余音一手攥住晏怀仁的手腕,不断地给他输送灵气,希望能借此护住晏怀仁的心脉。
季云海嗯了一声,勉强稳住心神。
陈国的皇宫里已经混乱不堪了,东边的火刚起来,西边就跟着起了火,往来的宫人们惊慌失措地去救火,连负责戒严的护卫们也纷纷赶去各处支援,生怕火势变大。
第二十二章 恶胎是我
火当然不是无缘无故起的。
宫墙一角,瑞风蒙着面与佘锦星蹲在了树梢上。她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火,松了一口气,扭头问道:“佘师兄,你说我们能不能给她们帮上忙?”
佘锦星屈指再甩一道火星出去,随后眺望东边,轻声说:“不好说,其他人已经转移出城了,若是乌师兄说的不错,那么只要余师姐和裴师姐那边顺利,我们应该是能帮上一些忙的。”
“真是恶心。”瑞风转眸嘟囔了一句,“做母亲的,即便不爱自己的儿子,也不该如此戕害才对,又不是晏师兄和季师兄害的她,她倒好,算在了晏师兄和季师兄的头上。”
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瑞风打听到了一个令她极度不适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她的两位师兄。
据传,陈国女皇是有意夺取观云道人的元精的,但其诞下晏怀仁与季云海两兄弟是也个意外,之后为了将这个意外对自己的影响降到最低,女皇便将这两兄弟送上了云林宗去教养。
晏怀仁和季云海是没有继承权的。
也正是如此,陈国的那些皇子们从没有将他们二人看作兄弟,亦不曾将他们当做威胁。
说回到此次陈国女皇抱恙一事上——
起因只是太子与九皇子关于政事上的一点点小摩擦,最终却牵扯出了一系列的阴谋,引发各方博弈,将诸位皇子对那个九五之位的觊觎表露得淋漓尽致。
在这场角逐中,没有胜者。
因为那位女皇对这座皇宫、这座都城,乃至整个陈国都有着完全的掌控力,她以强腕结束了几个皇子的性命,将苟活下来的九皇子和太子都逼上了绝路,也将自己的性命置入了险境。
于是晏怀仁与季云海前脚离开都城,后脚太子和九皇子为了自保,就对女皇下了毒手。
这位骄傲了一世的女皇到底还是栽在了自己的两个儿子手上,可她在中招之后,想的却不是如何去处置两个逆子,反而是将回转入宫的晏怀仁与季云海扣了下来。
修过仙的儿子对女皇来说,是再好不过的解毒药。
于是便有了后面的种种。
晏怀仁和季云海被女皇留在宫中,用以作药引,这既是为了祛毒,也是为了延长寿元。
毕竟,女皇虽然能借着观云道人的元精和多年来服用的丹药可以活过百年,但受伤中毒是会影响根基的,为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更健康地或者,她大可以放弃这两个本就没有养在身边的儿子。
瑞风气得眼睛都有点发红,她跺了一下脚,鼓着腮帮子继续说道:“也不知道季师兄和晏师兄如何了,我们这三天已经快把皇宫里都翻了个遍,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女皇老谋深算,既然敢明目张胆地留下晏怀仁和季云海,自然是做了准备,防着我们这群人的。”佘锦星扶着树干远眺了一下,“看样子人都被我们分散了,走,出去和他们汇合。”
其实佘锦星猜得不错。
如果乌子瑜三人在寝宫时闯进去,那么他们别说看到季云海了,自己的命只怕也会交代在那宫里头。
至于为什么余音没事……
带着晏怀仁与季云海逃出皇宫的余音看了看自己的手,总算知道了自己这一路畅行无阻的最根本原因,也终于弄清楚了一直在她脑海中说话的人是谁。
阙。
一个泛着金光的阙字在她的掌心不断闪烁着,而随着这个阙字律动着的,是将这个阙字从她身体里拉扯出来的那些黑色丝线。
也就是说,男人是她的父亲余阙。
那么男人嘴里的夫人便是她的母亲如仪。
恶胎——
是我。
余音的脸色差到极致,可现在不是她想这些东西的时候,师姐还在皇宫中与那个无右斗法,她必须及时将其他师弟们送离都城。
“走,东城门有信号升空。”余音抬头看到东边的夜空中炸出一朵白玉兰花,连忙带着季云海就调转方向,往那边赶。
正走着,后头传来了破风声和气喘吁吁的声音。
瑞风与佘锦星正好也从皇宫里出来,他们二人看到余音和季云海之后都松了一口气,这口气刚出,再看到他们怀里昏迷不醒的晏怀仁,又焦急了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弄得这么狼狈?”瑞风几个点纵掠至余音身边,她托手顺势接过余音怀里的晏怀仁,目光在余音身上来回扫了几遍,“师姐可有受伤?靴子上怎么血迹斑驳?”
余音正愁没办法及时回去看看师姐那边什么情况了,见瑞风搭手,赶忙说道:“既然瑞师妹和佘师弟都在,那么两个伤患我就交给你们了,你们速速去东城门与其余人汇合,我去看看师姐那边怎么样了。”
“余师姐!”佘锦星吓了一跳,抬手便扯着余音的袖子,喊:“你去做什么?裴师姐修为世界少有,若她都兜不住的,你去了不是只能添乱吗?”
他性子直,说起话来根本不忌讳什么。
瑞风手肘捅了一下佘锦星,找补道:“余师姐,我们不如在城外等裴师姐吧。之前乌师兄他们在那御花园里头遇到了裴师姐,说是裴师姐在和一个少年人交手……能和裴师姐打得难舍难分的,必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这等战事,我们还是少插手的好。”
“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余音摆了摆手,挣脱开佘锦星后,往皇宫的方向跑去。
令佘锦星十分意外的是,他刚才明明使得十成的功力扣住了余音的手腕,却被余音轻轻松松地摆脱了。发生了什么?佘锦星垂眸看了看自己泛红的手,总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咳咳……”一直沉默着的季云海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刚才是想要回身随佘锦星一道劝阻余音的,结果还没开口,自己先朝后倒了下去,口鼻淌血。
瑞风手里抱着人,不敢耽搁,忙支使佘锦星抱人,两人旋即消失在皇宫门口。
正值深夜,原本安静的陈国都城因为云林宗弟子的逃脱而沸腾了起来,无数城防军编组成队,在大街小巷之中搜查,而天师们则是一跃至都城上空,直接施术,开始了挖地三尺般的寻找。
第二十三章 恶鬼丛生
裴云英这头情况并不乐观。
作为陈国的底牌,无右这个活了几千年的老家伙离飞升只差一步,修为高深莫测,即便是换上高玉亲自过来,胜负也难料,更遑论伪雷之后的裴云英了。
而裴云英——
她的修为发生了一些变化。
准确地说,是从那天伪雷降在丹青山山头起,她就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不对劲。她的身体宛如一个被凿了几个大洞的水缸,那些被她吐纳进身体的灵气,转眼间就流失了,不管她做什么努力,都是徒劳。
这般诡异的情况,裴云英谁都没说,哪怕是最亲近的师妹余音,她也半个字都没有透漏。
她不敢。
师父闭关百载不出后,她就成了云林宗的脸面和底气,若她出了什么问题,那么云林宗怕是要出大乱子。至于不告诉师妹,这方面她向来如此。不管是在外受了伤,还是修道之路遭遇了什么挫折,她从来都不说给师妹听,既怕她担心,也怕她难过。
然而当她那日走出屋门时,看到师妹那般明媚的笑脸,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丝气愤和妒忌。
凭什么你活得如此轻松?
凭什么你几千年毫无长进,心里却没有半点压力?
凭什么我事事为你考虑?
凭什么周围的人都不喜欢你,你却始终灿烂,毫无阴霾?
这些念头像是海浪一样拍打在裴云英的心头,将她的残留的理智冲刷得一干二净,而因为刚经受过几道伪雷洗涤,身体上的那些痛楚更使得这些情绪在她心中百倍地增长。
废物。
你真是个废物。
三千年无长进,你对得起我和师父用在你身上的那些丹药吗?你对得起这些年我们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吗?
她恶毒地想着余音,想着过往的忍让和迁就,冲动之下,便口不择言了。
后悔当然是有的。
看到师妹含泪离开时,裴云英后悔不已,可转念她便更加气愤容易心软的自己,一狠心,便同长老们提出,要借着龙门宴的机会,带余音出去历练。
从裴云英记事起,师父高玉就对她说,要珍惜师妹,疼爱师妹,因为师妹是很不容易才降生到这个世上的。于是,裴云英便将这个奉为教条,冬怕冷着她,夏怕热着她,就连出去游历,也不忘照拂她,给她带回各地的奇珍异宝。
可这样换来的,却是师妹这温吞极了的修为速度,以及越发不在意的性子。
不行。
冷静下来的裴云英,决心要改变师妹。
因为她无法想象,一旦有朝一日自己和师父若真飞升离去,师妹该如何在这道门中自处,又或是她修为真就无法补救,一落千丈,那么没有她的庇护,师妹何去何从?
诸般种种,驱使裴云英力排众议,将余音带离了丹青山。
可现在她后悔了。
“咳——”
裴云英抬手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随后从地上爬了起来。
站在她对面的那个少年十分不耐地咂了一声,扬手再打出一道金光,跟着呵斥道:“小东西,今日你是想交代在这儿吗?”
金光在半空中旋转了几周,噌的一声膨胀开来,散成百千根锋利长针,钉向了裴云英。
此前已经挨了无右几招的裴云英眼下已经有些吃力了,她侧身扬剑打掉一半金针,右手屈指内扣,以灵气为盾,挡住了剩下一半。
百密一疏。
无右在裴云英躲避金针的时候,已经杀到了她的跟前,他伸手五指掐在裴云英的脖子上,将人直接抡在了地上,震得地上的青石板碎成了粉末。
“今日我有要事,你却纠缠不休……”无右阴狠地敛眸看着身下的裴云英,五指一收,说:“如此便送你下去,成全了你。”
裴云英的身体就像个大筛子,灵气还没来得及转化成灵力,便已经漏了大半,再加上要缠住无右,所使用的术法都是精纯至极,要耗费的灵力自然也是难以估量的。
拖了这么大半个时辰,也不知道师妹有没有找到晏师弟与季师弟。
若是没有,师妹断然是不会离开的……
到底是我错了……
就应该听师父的,让师妹安安分分地待在丹青山上,即便是养得性子懦弱温吞些,可到底安全,不是吗?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施术的手颤颤巍巍地搁袍打在了无右的腰间,做出了最后一击的努力。
咔。
轰!
无右在拧断裴云英脖子的同时,被裴云英以一记燃火术给打得飞了出去。
“师姐!”甫一赶到,余音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裴云英,以及撞飞在宫墙上、浑身狼狈的无右。
知道无右厉害的余音不敢有半点儿耽搁,她一面攥着千机囊里的黄符纸扬手朝无右甩了出去,一面冲到裴云英身边,将人抱起,同时口呼:“日御羲和,覆护真灵以下盼!”
一时间金光大作。
然而金光散去之后,四周的泥土突然一寸寸裂开,无数恶鬼怨灵自地底爬出来,他们咆哮着向无右冲过去,俨然是听余音之令的样子。
可我施的明明是极阳的法术,召的是九天之上的羲和!
来不及多想的余音抱着裴云英就往外跑。她边跑边甩了几张黄符纸贴自己的佩剑上,眨眼间御剑乘风起,仓皇地逃离了这怨鬼丛生之地。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原本萦绕在她掌心,包围着那个阙字的黑色丝线,此时已经不见了。
无右对着这些恶鬼怨灵倒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只是这么扫清障碍之后,再想要去找那两个黄毛丫头的麻烦,就已经看不见踪影了。
“啪啪啪。”
掌声在一角的瓦墙上响起。
迎着月光,无右转头过去,看到了一个令自己十分厌恶的东西。
“老东西,你也有今天?”囚玉翘着二郎腿坐在墙头,一手把玩着自己的长发,一手抛着个小玉球,戏谑地睨着无右,继续说道:“哎呀呀,真是百般算计,最终一场空呐~”
“你什么意思?”无右冷着脸,踏空而起,与囚玉平视。
囚玉单手撑着下巴,歪头冲着西边努了努嘴,反问了一句:“火起了,看不到?”
第二十四章 天生灵骨
无右不屑地扫了一眼不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说:“火起了又如何?我布下的法阵,当今世上无人可破!否则,你又怎会在这里与我话闲?”
“是。”囚玉点了点头,他那水蓝色的眸子转了一圈,笑吟吟地觑着无右,慢吞吞地说道:“我是不行,他们想来也不行,但有人能行啊~”
随着他这不着调的语气,无右的脸色黑如锅底。
囚玉可不是在唬无右。
他亲眼看着那个白衣少女没有半点障碍地跨越了所谓生人不可入的九星返魂阵,更是亲眼看着那个少女带着本该在半个时辰后,成为九星返魂阵第一个阵枢的季云海出了寝宫。
她是谁?!
普天之下,能解九星返魂阵的人不少,但能解开无右布下的九星返魂阵可不多!思来想去,囚玉的脑海中硬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和眼前这个少女对得上号。
他想着,既然这人能破无右的九星返魂阵,那这个少女的修为必然是渡劫中期之上,可当他凝神去探少女的修为时,却发现少女不过是金丹期中期而已。
惊愕不已的囚玉一直到看到她从地窖中出来,看到她掌心的那个阙字时,才总算明白她的身份。
有道是,踏破铁鞋无匿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周那些罗刹王心心念念的东西,没想到竟是被打折了筋骨,锁住元神,藏在了云林宗里头。
随后,囚玉便一路尾随余音,跟着她兜兜转转,来到了此处。
“你的意思是,刚才那个黄毛丫头……是余阙的女儿?”无右的脸上总算出现了些许的波澜,他迎着囚玉跨出一步,身形刹那间从少年变为了中年男人,面上也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囚玉,你该知道,若是在这事上你骗了我,我会扒了你的龙筋。”
“我犯得着骗你吗?”囚玉挑眉起身,站在墙上掸了掸衣摆,说:“当年余阙的死,你也没少推波助澜,不是吗?天生灵骨,倒也怪不得你我觊觎……”
“闭嘴!”无右掌风猎猎,截断了囚玉的话。
说时迟,那时快,囚玉抬手当的一声,以掌心的小玉球接了无右一掌。
咔嚓,玉球裂开,啪嗒落在了地上。
而囚玉则是踮脚一跃,落在了院中。其后他哒哒哒地踩着一地的污血走了一圈,才不紧不慢地回身看向无右,问道:“你在害怕什么?用人家老子的东西时不怕,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了,倒是怕了?”
无右当然不是害怕。
但余阙之女的出现,也就意味着皇宫里他布下的那些阵法全部都失去了效用,思及至此,无右兜袖闪身,匆匆往火光燃起的方向赶去。
见无右离开,囚玉耸了耸肩,蹲在了庭院当中。
他伸手蘸了地上的而愁不已的污血到鼻前嗅了嗅,嘴里则是嘟囔着:“毫无魔息,怪哉,竟然真的不是不周的术法……”
半空中的冷月一点点被乌云遮蔽,柔风吹拂而过,引得院中的灯笼晃荡不已。
囚玉甩手清理了指尖的污秽,接着从怀里摸出个圆筒往天上一打,夜空中便出现了一个血红血红的鬼头。他抬头满意地看着这个信号闪烁了九下后,说:“天生的灵姑与不周的邪魔能孕育出什么样的东西?有意思,他们要吃了你,我倒想看看热闹……不如让我来搅浑这里头的水,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当年余阙的死可不是不周一方势力能促成的,等到余阙身死之后,收益的当然也不止不周。囚玉作为不周的罗刹王,最终在余阙这一事上,半点好处都没捞到,说不气,那是假的。
如今不过是为了一点点地髓,他就得跟在范榕和桃然的屁股后头当跑腿的,他心里这怨怼自然是一时半会儿都消停不下来。
“哦,对了。”
本来已经背手往外走的囚玉突然止住脚步,转而往来处去,面上狡黠,嘴里嘀咕:“既然来了,这地髓自然也得带回去,免得那两个狗东西又找我的麻烦。”
“啊——说起来,那丫头不过是个金丹期,还有得补救吗?要是没个长进,后面麻烦呀。”
“啧,没想到此行竟能有如此大的收获……”
“嘿嘿,接下来这戏,好看咯。”
囚玉的碎碎念落在了风中,无人知晓。
那厢,带着裴云英慌不择路地逃跑的余音几乎是要力竭了,可每当她意识模糊、几欲晕阙时,冥冥中总有一点助力,将她从混沌中拉扯了回来。
如此反复,总算是让她赶到了城东。
乌子瑜领着一帮子的师弟们正杵在林子里翘首以盼,他们在看到余音和裴云英之后,脸色欣喜,一窝蜂地迎上去。于是乎,帮忙抱人的,帮忙把脉的,帮忙递水递药的,城郊这树林一时间吵嚷热闹了起来。
蟠龙船本来是不能用的,但方凌齐那小子机灵,趁着瑞风和佘锦星在皇宫里放火的空当,浑水摸鱼掏了陈国的宝库,偷了不少的灵石出来,也就正好能驱动蟠龙船,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刚出山门时,一群人还生分不已,只和同门的人来往,到阴九娘那一事后,也顶多是多了几句话的交情,而等出了陈国的地界之后,这群人之间的隔阂就已经完全消失了。
即便是最犟嘴的霍幸生,也扭扭捏捏地走到余音的房门外头,乖乖敲门,准备道歉。
余音披散着发过去开门,见霍幸生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致歉,就差跪地了,赶忙虚托一下他,说:“我不曾放在心上,过往你们不了解我,自然容易误会,不是什么大事。”
“谢谢师姐——”霍幸生顿时自惭形秽,内疚得红了眼睛。
“好了,我要休息了,你回去吧。”余音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跟着就关了门。
门合上的那一瞬间,余音脸上的柔和消失殆尽。
不放在心上?
真的。
不记恨?
假的。
余音面无表情地坐在梳妆台前,捏着玉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
第二十五章 归
她的确没有将霍幸生这些后辈的敌意放在心上,但她也不可能完全不介意过往的那些事,与他们握手言和,亲亲蜜蜜。
虽说她先前奋不顾身地救了人,但那不过是因为自己也会死,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说她有多么地高尚,或是多么地大度。
相反,余音很小气,师姐不过是一句气话,她能嘀咕半天,猜忌许久。只不过,这份小气被她隐藏得很好。
正想着,屋门又被敲响了。
“余师姐,我给你送药——”瑞风的声音十分克制,但明显能听出她话语中的喜悦。
余音起身去开门,门刚开一个小缝,瑞风便举着托盘钻了进来。
“余师姐,你身体好些了吗?”瑞风行云流水般走到桌边,将黑乎乎的汤药放下后,转身去看余音的手,“你不给我们看,总得要治伤的……”
“没事。”余音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裹着重重麻布的左手,风淡云轻地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小伤而已,眼下精力应该放在救治裴师姐一事上,不必为我操心。”
瑞风嘿嘿一笑,背着手往余音身边走,嘴里说道:“我便是来告诉师姐的,裴师姐她已经好很多了,外伤有羽师兄帮忙,内伤有乌师兄帮忙,想来明日就能醒。”
听到瑞风这么说,余音松了一口气,脸色也缓和了一些。
“我们已经到了沧州地界,再走上数日,便能进樗云国的国界,乌师兄说到时候让蟠龙船走水路,这样稳当一些,也不用一直看着,可以伪装成凡人商队。”瑞风说着,双手搭在余音的肩膀上,十分不见外地给她捏肩,继续说道:“还有还有,季师兄和晏师兄虽然至今未醒,但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我估计到燕云州之前就能醒来。”
虽然有些不适应瑞风如此地亲近,但余音还是忍着,没有直接挣脱开。
“哦对了,师姐你赶快喝药。”瑞风想起了药,赶忙松手,跑去桌边把药给捧了过来。
余音温和应道:“多谢。”
喝完药,瑞风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叽叽喳喳地跟在余音身边,陪着余音聊了好一会儿。她也不图余音回应,让余音自己看自己的书,她就坐在旁边给余音将之前在陈国皇宫里发生的事。
说来也是奇怪,原本觉得瑞风聒噪不已的余音,听着听着倒是适应了,时不时还会抬起头来,和她搭上几句。
“当时我和佘师兄可气坏了,哪儿有这么对自己亲儿子的?对不对!”瑞风抄着手,气鼓鼓地说道:“可惜我们没找到她,不然我还真想过去问问她,她哪儿来得那么狠的心肠。”
“陈国女皇要借季师弟和晏师弟的炁?”余音若有所思地敛眸,“血缘亲情尚不可信,旁的又如何?”
瑞风嗯了一声,撑着下巴,说:“听说,女皇是先是中了太子下的无冥幽泉,然后又被九皇子请来的罗刹伤了脏腑,最后不得已,才让那个可怕的老怪物出来助阵。”
“嗯,他的确可怕。”余音点了点头。
“母不慈,子不孝……”瑞风皱了皱鼻头,低声道:“晏师兄和季师兄好可怜啊……羽师兄说,平日里他们两个十分敬重他们的母亲,结果到头来,在他们母亲的眼中,他们不过是个会说话的炉鼎罢了……”
但有抱恙,便随意从他们两个身体里截取灵力,化为己用。
“能坐稳皇位的人,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余音翻手从千机囊里取了茶壶和茶盏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后,又给瑞风倒了一杯,“我虽然没有见过那位女皇,但不难想象她的铁腕和果决。”
“呸。”瑞风吐了吐舌头,双手捧起面前的茶盏嗅了嗅,一饮而尽。
“晏师弟与季师弟若是醒了,你们要多陪陪他们,宽解他们,别让他们道心蒙尘。”余音抿了一口茶后,翻过一页书,接着说道:“我们从丹青山出来,这一路上,遇到的都是远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棘手百倍的敌人,不光是他们两个,其他人心中怕是也不好受。”
能被挑选出来的,都是云林宗的佼佼者。
一个个天之骄子被打得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光是思想上,就会受到重挫。
“余师姐好温柔呀——”瑞风笑眯眯地歪头靠在余音肩上,她一想到从前自己那么误会余师姐,心里便懊恼极了,“以前,她们都说,余师姐的修为都用来驻颜了,说余师姐都是用人血延长寿元的……害我总把余师姐想得很坏,是我不好,是我错了……”
余音斜眸看了瑞风一眼,有些无奈地反问道:“若我真用人血驻颜,云林宗岂会留我?你也太不信任你父亲了一些。”
“嘿嘿,是我太蠢了,轻易信了流言。”瑞风傻笑了一声,她突然蹭的一下坐起来,拔腿就往外面跑,边跑边喊道:“啊——我想起来丹房那边还熬着东西,余师姐,我去去就回!”
余音嗯了一声,没有起身,继续翻阅自己手边的书。
邦邦——
今日她这小小休息室,倒是热闹了起来。
方凌齐站在门口,拱手给余音行了一礼后,反手将门给带上,自己阔步进屋。
“方师弟过来有什么事吗?”余音头也没抬地问了一句。
“余师姐现在觉得,我当时说的那些,有没有意义?”方凌齐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后,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他伸手压在余音面前的那本书上,逼着余音抬头直视自己。
余音蹙眉拨开他的手,有些不悦地说道:“方师弟该不会觉得,我脾气很好?”
说完,她直接合上书,正视着方凌齐。
大约是余音这目光太过凌厉,方凌齐愣了一下神,才艾艾道:“不,不是。只是余师姐为何不肯正视自己的处境?佘师兄都已经和我说过了,他在皇宫中,看到了裴师姐与那陈国老妖怪交手——”
“够了!”余音啪的一下拍在桌上,打断了方凌齐的话,“裴师姐为了我们,伤重至今未醒,你却在这里妖言惑众,是觉得他日我回到宗门,不会将你交与戒律堂吗?!”
第二十六章 交谈
余音怒气腾腾地站了起来。
对面的方凌齐赶忙跟着起身,又是作揖,又是赔罪,连连说道:“余师姐息怒,余师姐息怒,师弟不过是看余师姐处境危险,才想着帮余师姐一把,并非是在挑拨离间——”
他太过心急了。
前几次方凌齐与余音的沟通中,余音虽然没有对方凌齐所说的那些事表现出热络,但到底是没有下脸子的,这也就使得方凌齐误以为余音的性子当真和外界传的一样温吞水,从而估错了情况,说错了话。
不欲与方凌齐交恶,余音摆够了架势后,揉着额角重新坐下,说:“方师弟,我知道你的本事,但眼下并不是你说这些话的时候……”
休息室虽然不大,但相互的墙壁之间内嵌了隔音术,所以即便是相邻的房间,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
余音捧着书走去一旁的书架处,一面放书回去,一面继续道:“的确,那日听你说完,我心中几番思量,而师姐也成了我绕不开的怀疑对象……”
灵兽的暴毙、伪雷、返仙林的法阵、这么多年来的端倪。
每一件事好像都与师姐裴云英脱不开干系,可越是这样,她对师姐的怀疑也就越发减轻了。
纵然是真的有人在窃取她的修为,那个人也绝不可能是师姐。
重新取了一本书后,余音转身对方凌齐说道:“往后那些话就不要说了,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作为云林宗的大师姐,裴云英的品行是绝对经得起信任的,她不会害我,亦不会害你。”
方凌齐肯定是信任裴云英的,否则在卜出那等凶卦之后,就不会跟着她出山门了。但他就是冥冥中觉得余师姐身上必定有着什么关窍,而这个关窍将会影响到他,乃至整个云林宗。
“是,凌齐受教了。”方凌齐躬身行礼,转身离开了余音这间休息室。
他一走,余音就扔了书,懒懒散散地靠在了一旁的美人榻上。
坦白来说,余音现在能怀疑的对象只有自己的师父高玉,但师父动辄闭关百年不出,这里面当真有他的手笔吗?仔细这么一想,余音又不太确定了。
可,能与她产生纠葛的就那么几个人。
渐渐地,师姐的面庞重新浮现在了余音的面前。
余音清楚自己不该去怀疑师姐,但她能感觉到自己丹田内海中的那个仰天一寸重新开裂了,而这变故,是从师姐重伤昏迷那天开始。
随着仰天一寸的裂开,余音还发现了一些异样。
她每日的吐纳修行变得轻松无比,体内灵脉的灵力运转也愈发融会贯通,至于对灵力的掌控,则更加炉火纯青。
为什么会这样?
师姐和仰天一寸有什么关系?
那答案好像就在余音面前,但余音头一歪,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皎洁的月光照在蟠龙船的甲板上,乌子瑜苍白着脸靠在扶手边,目光略带担忧地眺望着远方。他身上有伤,本该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但一想到危机四伏,便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怎么不去歇着?”辛道也擦着手走向他,问道:“伤口又疼了?还是哪儿不舒服……”
乌子瑜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地说:“我只是觉得,自己太过弱小,一到关键时刻,便只能束手就擒,半点忙都帮不上。”
亲眼目睹余师姐扛着裴师姐回来时,乌子瑜的心里只剩下了震撼,他可以想象得到,能把裴师姐伤成那样的人,绝非等闲之辈,而余师姐居然能在那种人手下逃脱,且是带着裴师姐一道逃脱。
那不过是个金丹期!
这种挫折对乌子瑜来说,有一定的毁灭性。
“哈。”辛道也伸手搭在乌子瑜的肩头,斜着眸子看他,笑道:“当时在场的,哪个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余师姐撑死也就是个金丹期巅峰,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能舍命救我们,这份恩情,日后得想个法子回报才是。”
借着玩笑话,辛道也又说:“听佘师弟说,裴师姐跟陈国的那个老怪物交手时处于下风……该不会那日伪雷时,裴师姐受了内伤吧?”
“佘锦星这是唯恐天下不乱!”乌子瑜的心思还真就被转移开了,他有些着恼地拨开辛道也的手,抬脚往佘锦星所在的休息室方向走去。
“诶诶诶,干嘛呢,佘师弟睡下了。”后头的辛道也连忙将人拽回来,好声好气地说:“你呀,有些事宁疏不堵,裴师姐若真受了内伤,瞒着只会出事,不是吗?大家知道了这事,日后定然要互相照顾多一些,免得再让裴师姐费心。”
“燕云州一到,我们的一举一动就会展露在那些同道面前,裴师姐有伤一事但凡走漏半点风声,我们别说在龙门宴上拔得头筹了,就是全身而退都难。”乌子瑜想的要比辛道也多一些,他蹙着眉心,脸上十分凝重。
往年的龙门宴不是没有因为下手过重而直接死在擂台上的例子。
当世能得窥飞升大道的就那么几个,要是裴云英飞升失败,且修为大跌的消息传了出去,云林宗过往的那些老对头怕是会蜂拥而至。
辛道也哎呀了一声,拍着额头说:“这点我都是没想过……”
乌子瑜无奈地横了他一眼。
他们二人在船头聊天的这个当口,方凌齐那头已经敲开了佘锦星的门,此前方凌齐与佘锦星互相试探了几番,在确认了对方的意图之后,很快就达成了合作。
所谓意图,不过是想要此行顺利,自己能安然无恙。
“怎么样?”佘锦星四下看了几眼,伸手将方凌齐往屋里拽,转身将门给关上后,继续说道:“瑞风那丫头刚才来过一趟,问我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她在余师姐的屋里?”
方凌齐闻言愣了一下,摇着头回答:“当时就我和余师姐在,我是看着她往丹房那边去的……怎么,她还说了什么?”
佘锦星眯了眯眼睛,他回忆了一下瑞风当时的神情和语气,没从中察觉出什么异常来,摆了摆手,说:“没说什么,只是让我嘴巴严实一些。”
第二十七章 堕升
方凌齐快步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其后牛饮而尽,才开口说:“我怕是已经惹恼了余师姐……”
“你说什么了?”佘锦星诧异了一下,“余师姐什么态度?她可愿意去查一查裴师姐?她和裴师姐最亲近,若裴师姐真有什么瞒着我们的,她来查最合适,也最安全……”
“她很生气。”方凌齐坐下来,揉着头,无奈道:“毕竟她们相依相伴三千年,突然间告诉她,裴师姐可能对她做了什么,一时间难以接受是正常的。”
佘锦星与方凌齐不同,方凌齐怀疑裴云英隐瞒了同门什么是基于自己亲眼所见的种种,以及他的卜卦,而佘锦星单纯就是直觉。
那日在仰天院时,佘锦星就从裴云英对众人的态度里嗅到了一点不对劲,之后听闻她要带上余音,就更觉得里面有蹊跷。
然后他们出门就遇到了阴九娘。
偏偏当时裴云英还被其他三个罗刹王给引走了——
后来在陈国皇宫里,在与瑞风碰头之前,佘锦星隔很远就看到了与那个少年交手的裴云英。
当时的裴云英不管是周身灵气还是出手的章法都已经紊乱得不行了,与其说那时的她不像个大乘修士,不如说她像是经历过堕升,修为被重创。
再结合方凌齐的故事与他的猜测。
佘锦星大胆猜测,裴云英必定是做了什么阴邪的勾当,这才会道心蒙尘,飞升失败,而那阴邪的勾当难保就是针对余音的。
从前他可没信过宗门里那些小丫头们之间的流言,但细品之下,里面有些东西说不定是真的。
“如果余师姐不配合,光凭我们两个,恐怕查不了裴师姐。”方凌齐叹了一口气,双手糊了一把脸,接着说道:“这样的话,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最差的结果就是裴师姐真的堕升了,而我们……得守住这个秘密。”
要是暴露,那就是道门近百年来最大的丑闻,云林宗的声势只怕会更加低迷,于宗门,于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事。
佘锦星坐在方凌齐的对面,跟着叹气。
他左想右想,拍着大腿怪道:“余师姐不应该啊,她当真就没有怀疑过裴师姐吗?她修为可是三千年都没有长进过,就这样,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便是块石头,也该被点化了。”
“这些我们都懂的,她如何不懂?”方凌齐无奈接话:“只是我听余师姐那话里的意思,像是明白自己修为的问题,但恐怕因为是在龙门宴这个当口,不欲生事吧……”
话说到这份上,方凌齐肯定是不会再去找余音了,但他心中惦记着自己临出门时的那一卦,真让他放下戒备,全然去信任裴云英,那肯定是做不到的。
佘锦星就更不用说了,他表面上看着稳重大度,其实心里头多疑极了,不然也不会光是凭直觉,就怀疑了裴云英这么久。
两个人躲在房里叽叽咕咕商议,一直到天明才分开。
瑞风一大早就端着药去了余音的房门口,她接连敲了好几下,却始终没听到里面传来什么动静,情急之下,便直接动手轰开了门。
屋内空空如也。
不光是余音不在,休息室内宛如被大闹过一场似的,所有东西都被推翻在地,而屋顶则是破了一个大洞。
蟠龙船上下共三层,除开船头与船尾的仓储和掌舵仓外,底层是随行的那些弟子们的休息室,中间是乌子瑜他们的休息室,顶层是留给裴云英和余音二人的两间专属房间。
这意味着,余音的房间即便被人从顶部破开,其他人也难以察觉。
“啊!!!”
瑞风发出阵阵尖叫。
甲板上的羽天齐一听,赶忙抽剑就奔了过去,嘴里喊着:“小风!小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余师姐不见了!”瑞风身上被汤药染了半身,几乎要哭出来了,边喊边往羽天齐那边跑,手指着余音的屋子说:“屋子里有打斗的痕迹,师姐会不会被抓走了……是谁……会不会是阴九娘的人?”
闻声赶到的其他人纷纷涌进屋子里,见屋内乱作一团,开始着手搜查残余的气息。
方凌齐是最后过来的,他晨时去裴云英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什么突破口后,就在走廊里待了一会儿。
他本来是想裴云英附近再卜一卦,但摸出龟壳之后,却怎么也摇不出东西来。
起初方凌齐还以为是裴云英周身灵气太盛的缘故。现在他现在屋内一感知,才明白应该是当时正好有大能破顶而入,干扰了他。
“半个时辰前,我在走廊上感觉到了外来者的气息。”方凌齐蹲在地上,他随手抓过一个东西嗅了嗅,跟着将另一只手里的龟壳朝上一抛,嘴里念念有词。
“让方师弟先查——”乌子瑜示意屋内其他人先行停下。
瑞风呜咽了几声,连忙就闭了嘴。
现在她后头的羽天齐松了一口气,翻手收剑入鞘后,取了帕子,递给她去擦眼泪。
余音的确是被抓走了。
抓她的不是别人,正是从陈国皇宫里就开始跟踪她的囚玉。
距离蟠龙船几里外,一艘可以媲美蟠龙船的龙型大船正以全速前进着,而余音就躺在甲板上。
“喂,你好歹有点害怕的样子。”囚玉伸腿拨了拨地上的余音,百无聊赖得说:“你这样一点意思也没有……”
余音顺势低眉顺眼地说道:“是,我害怕极了,求您放了我。”
“语气中甚至没有波澜……”囚玉不满地又踢了余音一脚。
他费心费力地把人偷出来,可不是单纯为了取乐。
所以刁难了余音一会儿后,囚玉抬手解了余音身上了绳子,说道:“废物,你丹田的东西需不需要我帮你打碎?看你这么费劲的样子,若没有外力帮你一把。你怕是还得要个几千年才能成事。”
余音听得背脊一僵。
见余音不答话,囚玉指尖涌出一团黑雾,将余音整个人都抬了起来。
“我和你说话时,你最好乖乖回答,否则我不介意让你看看我的臭脾气。”囚玉单手环臂,冷漠地打量着余音,“咦?正面一看,你和你爹,倒是长得十分相似……”
第二十八章 是耶非耶
这句话,余音从来没有听师父说过。
因为师父高玉偶尔在酒后会吐露的话是:音儿,你不像你的父亲……很好,这对你来说,也许是件好事。
年少时余音不懂师父为什么会这么说,到后来,她懂事了,便以为是自己太过无用,不像父亲的话,也就不会给父亲丢脸。
当然,像不像这一点,余音自己也清楚。
返仙林里有一栋专门用来存放云林宗宗主画像的阁楼,第六层是上代宗主余阙夫妇画像的存放地,也是余音幼时常去的地方。
不像——
余音不但不像父亲,更不像母亲。
当年如仪于商台池畔一曲动天下,白衣胜雪,朱唇杏眸,至今道门中都还有关于她的美谈;而余阙长身玉立,剑法绝妙,不论修为光是剑法,就已经居道门奇灵榜榜首。
他们成婚时,是多少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到了余音这儿,美的确美,幼时如蔷薇带刺,大了却如提线木偶,全然没有母亲如仪当年的灵动,父亲就更不用说了,不管是眉眼还是神采,都看不到余阙的半点影子。
外人就更没有谁说过诸如余音你长得真像你父亲之类的话。
囚玉是头一个。
“你什么意思……”余音面无表情地看着囚玉,她对于自己所处的劣势毫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囚玉一开口就先后点出了她丹田内的隐秘。
“我的意思是,你父亲天生灵骨,而你——”
他虽然是笑着在说话,但金色的眸子里没有笑意。
即便囚玉未能飞升,且反堕魔道,但他到底是真龙。据传,真龙之眼可窥上元真意,元神则能出入世间各处于无物,包括那生人不可入的幽冥。
“我什么?”余音难得地表露出了急躁,“刚才你说你要帮我,如何帮?我丹田里的仰天一寸要是碎了,我可能会死……”
却见囚玉伸着一根手指摆了摆,优哉游哉地说道:“你要担心的不是你会不会死,而是那东西碎了之后,它的主人会对你如何。”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余音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里就嘀咕上了。的确,道门里对这位阿傍囚玉的评价,算得上是那些个凶神恶煞的罗刹王中,最好的了,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什么好相与的人。
“你为什么抓我?”余音选择将话题绕回了起点,“蟠龙船被破,我的师兄弟们必将很快找到你的踪迹,他们会来救我的。”
囚玉哦了一声,朝后一靠,虚空坐了下去。他翘着腿,不知从哪儿摸出几个晶莹剔透的小玉球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玩,却不继续说下去,仿佛是有意在消耗余音的耐心。
不凑巧的是,活了三千年的余音,有的是耐心。
于是,在他们两厢这么对峙的时候,两侧青山已过,底下是一处看上去十分繁荣的都城。
这时,后头船舱里跑出来几个赤着脚的圆脸小丫头,她们穿着粉嫩可爱的短袄子,咯咯笑着往囚玉身边蹭,嘴里喊着大人,大人,已经到武南了。
武南是赵国都城,也是北境唯一一个离燕云州最近的凡人之地。
囚玉展开手臂依次抱了这群小丫头,脸上露出笑容来,言语十分宠溺:“你们去停船吧,不要惊扰了凡人。哦对了,记得把鬼符烧了,免得那几个家伙又来烦我。”
他的笑容,看上去是发自肺腑。
“是~”
“好的~大人~”
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们怎么来的,又怎么跑走了,所到之处充满了欢声笑语。
半空中的余音凝神一探,便发现一个古怪的事。
那些小丫头……
都是生魂。
生魂如何能离体?!况且还是这么多的幼童生魂!余音只觉得头皮发麻,转眸去看囚玉时,满目愤怒。她咬牙喝道:“你拘了这么多生魂在身边是想做什么?是嫌自己身上的孽债还不够多吗!如此糟践人命,他日即便你魔转,也难逃天道制裁!”
修者飞升,魔物魔转,是这天地间泾渭分明的两条路。
然而和飞升一样,魔物魔转同样有着风险,稍有不慎,便会被天道抹除,彻底灰飞烟灭。
“你这么一说话,倒是更像你的父亲了。”囚玉对于余音的质问满不在乎,他换了一只脚翘起,摊手说道:“你不过是个金丹期的修士,怎么,要学你的那些同道,给我来个当场超度?那也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陈国皇宫里的那一招对我可没用。”
余音是在行侠仗义,斩妖除魔的教诲中长大的,纵然她修为的确不够,纵然她对上囚玉没有胜算,但她并不想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生魂继续被拘在囚玉这条魔龙的身边。于是她开始挣扎,掌心的灵力一次又一次地撞击在那些包裹着她的黑雾上,将黑雾拉扯开来。
“对,我的确不过是金丹期罢了,但同为罗刹王的阴九娘可是死在了我手上,怎么,你想步她后尘吗?!”余音一边挣扎,一边叫嚣着,企图在声势上压倒囚玉。
囚玉的脸色随之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片刻之后,龙形船四周的景色变成了一片绿意,伴随着剧烈的震颤声,船落到了地上。
“小丫头,我长你一千三百岁……”囚玉抬头看了一眼左右,起身甩手散了余音身上的黑雾后,继续说道:“今日便告诉你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正当余音纳闷时,囚玉甩袖于半空中扬出一片黑紫色的大网,其后又并指连点数下,指尖有小蛇一般的魔息四散在空中,互相衔尾相连。
大网中出现了一个人。
白发,红衣,乌紫色的唇瓣,猩红的眼。
“阴九娘还活着!”余音大惊失色,连出手攻击囚玉都忘了。
囚玉嗯了一声,拂散那画面,转身开口:“阴九娘当年可以从烈火烹池里爬出来,就足以证明她的能耐,你说你杀了她,杀的不过是一具血肉替身罢了。”
“替身也能有那般修罗手段?”余音不信。
“当然不是普通的替身。”囚玉伸手点了点自己的眉心,耐心解释道:“阴九娘神魂裂成了九块,每一块神魂都是用她自己的血肉锤炼而成,是以,每一个替身,都是她自己。”
第二十九章 地髓
说归说,余音是想要救人的。
于是掌风送雷,反手抽剑,但凡余音能想到的招式,统统往囚玉那头抛了过去,场面顿时变得绚烂无比,时有爆炸声响起。
却见囚玉闲庭信步地从诸多法术中走向余音,他身上的白袍甚至没有沾染上半点灰尘,比起余音的狼狈,倒更像一个出尘的道门修行者。
正当这头打得热闹时,右侧的船舷扶手上,一个小丫头蹭的一下冒出来,双手攀着扶手冲囚玉喊道:“大人,武南里头好像出事了,我们要去看看吗?”
囚玉以招化招的同时,抽空出来回话道:“弄清楚是什么事了吗?”
小丫头咬唇歪头,想了想后回答:“听说是崇妙宗的弟子在城里头出了事。”
说话间,她身边跟着钻出来个毛乎乎的小脑袋,另外那个小丫头的脸肉乎乎的,两颊鼓鼓,她嘻嘻笑了一声,抱住扶手上补充道:“大人,好像是说,崇妙宗的弟子在武南城里休息了一晚后,第二天发现有两个同门死了……”
修行者死在凡人的地界上,对凡人们来说那就是大事,而武南是赵国都城,兴许那赵国皇帝也被惊动了。
余音剑指囚玉后心,听到小丫头这么一说,脚下凝滞了些许,看向囚玉的眼锋带毒。
“啧,这么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动的手。”囚玉回眸一对上余音的视线,不耐烦地咂了一声,说:“找上你们,不过是为了寻找那老东西留下的地髓罢了,谁知道裴云英居然敢把那东西交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然后还送去了陈国皇宫里头。”
“地髓——”余音默念了一声。
地髓是什么?
地髓是当世珍稀,是产自灵兰秘境深处的天地之灵物,千年方能凝成一滴,一滴所包含的灵力当然也完全对得起它诞生所需要的时间。想要取得地髓十分困恼,不仅要讲究天时地利,还得顺应人和,寻常修者若是得了地髓,当然是立马自己用了,绝不声张。
“你是说,地髓是我师父交出去的……”余音怎么听怎么不信,如果师父真得了地髓,那么他就算自己不用,也会给师姐用,怎么可能便宜了陈国女皇?这太不合理了。
“啊——”
囚玉一撩额前碎发,仿佛没看到身后的长剑是的,举步往那两个小丫头的方向走,嘴里继续说道:“原来你不知道裴云英私下做了什么?”
“可不光是送地髓哦。”
“若我没猜错的话,你那好师姐图的,就是你手掌心里的东西。”
说完,他眼睫闪闪,回首时目光落在了余音包裹白麻布的手上。
原本他们的全盘计划是,范榕去蟠龙船上杀人制造事故,且尽量不让裴云英怀疑到他们的目的上,而囚玉则负责将裴云英引向桃然,最后由桃然拦住裴云英,并从裴云英身上撬出地髓的下落。
本来这个计划在囚玉看来,就有点冒险。
那裴云英是何等人物?
半步地仙!飞升咫尺!
囚玉可不乐意拿命去送。
况且,地髓也不是囚玉要用,是范榕与桃然那两个狗东西要拿去给不周镇魂山底下的须轮恶童用,以期那须伦恶童挣脱天道束缚,冲出镇魂山。
但囚玉毕竟是一众罗刹王里最弱,且最擅长隐匿行迹的,所以这事他不想做也得做。
当然,最后计划赶不上变化。
不管是范榕还是桃然,都没能找到地髓的踪影反而是一开始只负责跑腿的囚玉,从那两个中途离开蟠龙船的云林宗弟子身上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其后,敏锐的囚玉一路跟踪季云海和晏怀仁,最后跟到了陈国都城。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
陈国的那位妄想与天齐寿的女皇在得到地髓之后,当然不可能会有半分迟疑,直接就服用了,而囚玉即便想抢夺地髓,也因为无右的存在,而无法靠近女皇寝宫半步。
所谓的抱恙,其实不过是凡人服下地髓后的正常反应。
因为凡人的身体是不可能承受得住地髓的,所以囚玉即便没有亲眼看到,也能猜到陈国女皇服下地髓之后会发生什么,无外乎是七窍流血、灵脉暴开、内腑胀裂。
俗世的诸国皇族是有真正人皇威压的,若人皇一脉与外族绵延子嗣,那么后代血脉中的威压便会随之减弱,换而言之,陈国女皇在熬死了自己所有亲人的今时今日,其膝下已经没有同族血脉的子嗣了。
囚玉知道这一点,所以对于后来无右为了保住陈国女皇的命所做出的种种,没有感到任何意外。
若不是余音中途杀出,无右的九星返魂阵就成了,有地髓和两个亲儿子的灵血作引,陈国女皇还能再活上千年,而囚玉只能算做是看客,看完了整场戏。
偏巧她出现了,偏巧她不费吹灰之力地破了无右的阵法。
这也就给了囚玉可乘之机,使得他浑水摸鱼,趁着无右去救人的当口,在陈国女皇的寝宫里找到了一点地髓残渣。
残渣自然是得给范榕和桃然送过去,但囚玉自己暂时是不回去了。他厌倦了不周如死水一般的日子,也厌倦了总是充作他人的马前卒,他要看看这余阙的子嗣到底是怎么回事,搅浑这一潭池水。
砰!
余音一记烈焰轰在囚玉脚边,打断了囚玉的回忆。
“小孩子家家的,为何如此急躁?”囚玉弹指灭了袍子一角的火焰,随后朝余音勾了勾手指,撩起眼尾问道:“你就不想知道你师姐同陈国女皇做了什么交易吗?你就不想知道你手掌心的那个阙字是什么东西吗?你就不想知道为何你修为只是金丹,却能在皇宫中甩脱无右吗?”
三连问将余音给砸了蹙眉站在了原地。
“你将我掳来,到底是想做什么?”余音听了这么一路,虽然没从囚玉身上感觉到什么杀意,但同样也没感觉到什么善意。
不仅如此,她能从囚玉的眼神中,明显读出对父亲余阙的恨意。
为什么是恨?
第三十章 唁
“我不是说了,我要帮你。”囚玉懒洋洋地伸手拍了一下扶手边两个小丫头的头,随后翻身跟着她们跳下了船。
他人走远,声音散落在余音的耳边。
“你要是只是个金丹期,往后可没有什么好戏看。用意?我一介魔龙,用意自然是恨不得这方寸之间,乱象频生。”
“当然,你若是有本事杀了我,那么这戏就越发好看了。”
余音赶忙收剑,跟着追了上去。
她对自己的目前的处境十分清楚,纵然师姐真心待她,爱护她,但她丹田内海中有仰天一寸是事实,不管这放下仰天一寸的谁,其意图总归不可能是好的。那么,如囚玉所说,余音需要撕开修为上的桎梏,尽快成长。
听到后头的脚步声,囚玉敛眸一笑,俯身抱起身侧的小丫头,说:“珠儿觉得她如何?”
“珠儿以为,大人很喜欢她。”小丫头古灵精怪地眨巴眨巴大眼睛,双手环过囚玉的脖子,又说:“大人若觉得她真是废物,又怎会留她到现在,还给她解释这么多?”
“大人可没这么好心。”囚玉右侧的那个小丫头吐了吐舌头,笑眯眯地说:“大人觉得灵骨已经内嵌到了她的身体里,与其取出来给范榕和桃然享用,不如将她稍加培养。”
“熙儿倒是明白我。”囚玉偏头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随后冷笑了一声,嘲讽道:“范榕那老家伙要是知道灵骨是被无右藏了这么些年,怕是牙都要咬碎了,可不能让他知道灵骨到了余音这小丫头的身上,不然她那金丹期的修为,还不够范榕看的。”
后头赶过来的余音,只堪堪听了句,什么金丹期的修为,不够范榕看的。
“怎么,觉得不服?”囚玉回头瞥了一眼在嘀咕的余音,说:“别说金丹期,你便是直上洞虚,范榕也是不怵你的,他此前避着裴云英,是因为担心过早耗费心力,却不是畏惧。”
余音哦了一声,背手跟在囚玉后头,没有接话。
他们走在林中,后头的那艘龙形的大船咻的一下就缩成了掌心大小,玲珑小船绕林中一圈,最后悬浮在了囚玉的头顶,化作了他的一缕长发。
囚玉停船的地方离武南城还有一段距离,但他们并没有走多久,就看到了不少人朝他们跑了过来。
不,并不是朝他们。
这群人男女老少皆有,神情惊恐,衣衫褴褛,根本没注意看余音他们,慌不择路地就与他们擦肩而过了。
“啧,都城附近居然还能妖物丛生,这赵国怕是气数已尽了。”囚玉侧身避让开这群看上去就十分低劣的凡人,抱臂对着他们身后跟过来的东西指指点点,“瞧瞧,这等生于荒野的小祟也能如此嚣张……”
追赶着凡人们的,是一只单眼独臂的威猛邪祟,名唁,常见于死尸成堆的乱葬岗里,少有如此猖狂行走于人气旺盛之处的。
余音手随心动,长剑横在了唁身前一寸。
叮——
“小丫头,你出手,我可不会帮你的。”囚玉俯身捞起另外个孩子,当真就靠在一旁开始看戏,嘴里还时不时冒出一句,可惜,你这招灵力不够充盈。
论修为,囚玉如今渡劫后期,指点余音绰绰有余,论术法,真龙天生便领略万术,点拨一下余音更是不在话下。
可惜囚玉并不是那种好心肠的人。
虽然他的确是想要将磨练余音,但他想的可是,若磨练失败,那就让余音死了好了,到时候还能直接剥除灵骨,白捡一份奇遇。
余音听得烦了,干脆一个隔音术罩在囚玉四周,紧接着从千机囊里抓来一把黄符纸,补充自己刚刚损耗出去的灵力。
她并不知道的是,自己丹田之中的那个仰天一寸随着她如此大量耗费灵力而加速了开裂。
“看来还不到极限。”囚玉倒是将一切看在眼里,他弹指一点魔息射入那眼看着要倒下的唁的身体里,嘴角微勾,“我且推你一把,看你这小丫头到底能成长到何种地步。”
唁仰天长啸,独眼上方叽叽咕咕涌出了一只新的眼睛,后背紧跟着生长出了三只手,每一只手都握着黑色的长枪,森森魔息从它胸腔出暴涨而出。
轰!
一枪掷地。
一枪射向余音。
一枪横扫向了已经跑远的那群凡人。
跑在最后的几个人还没发出惨叫,就已经身首异处,鲜血一地。
余音翻手挡下自己面前的这一枪,其后踏空,一面朝那继续在收割人命的长枪追去,一面并指招雷,打在了身后唁的脚边。
爆裂的动静不断,整个林子都开始震颤,飞鸟惊起。
但受了囚玉一缕魔息的唁哪儿有这么好对付,它一脚踩在余音招来的雷上,以舍了一脚的代价生生抵消了雷对它的影响。须臾之后,唁断腿的那处烂肉竟然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随着那团烂肉的鼓动,没多久居然长出了一条新的腿来。
这时候,余音已经拦下了凡人跟前的这一枪。
“入城,不要往城外跑。”余音扶起身边一个跌倒在地的女人,叮嘱道:“城外人皇威压稍轻一些,你们若是继续往外走,难保会遇到其他妖物。”
女人手上腿上全是血,她面色惊慌地摇了摇头,惧怕地说道:“城中有鬼,有鬼!我们不敢回去。”
鬼?
余音疑惑了一下,手却已经反折上扬打了出去。
铛——
唁手里的那杆仅剩的长枪与余音手中长剑相交,震出了一道又一道的余波,将四周的树木悉数掀翻。
囚玉抱着两个小丫头悬在半空中,他双腿盘坐着,饶有兴趣地说道:“虽然修为不够,但靠着那灵骨,倒是有几分机敏了,不错。”
“大人,您还要继续吗?她的灵力已经枯竭两轮了……”珠儿低头看了一眼,略有些担忧,“我看她的黄符纸已经用完了,再想要补充灵力怕是很难……如此下去,她可能会死的哦……”
“珠儿真笨,她要是死了,大人不就正好拿了她的灵骨?”熙儿满不在乎地趴在囚玉怀里咯咯笑道,“弱者死了,有什么好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