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一章
随高玉这一句话结束，丹青山上一片哗然。
“高玉这话什么意思？果然那地方有猫腻？”
“要我说，余音这样的祸害就该死！你们听说了吗？高大尊是救咱们的恩人，若不是他，三千年前那大劫就已经跟着余音降临了！”
“是啊，我也听说了。之所以高大尊要用余音的灵脉和气运灌溉道门，是因为若不这样，倒霉的就是咱们！”
“我呸！你们这群吃了饭就砸锅的白眼狼！要不是余师姐这么多年为我们付出，她至于三千年不结丹吗？要真有什么大劫，还能是高玉一个人能挡下的？你未免也太看得起高玉了。”
吵嚷中，大战一触即发。
辟邪揉了揉眉心，开口道：“有什么可吵的？你们要真想辩个高低，不若出去打一架，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之所以辟邪一直没走，是因为后厅里那个万象山河阵的残骸关联着余音的元神，他得守在这儿，以防这群人里有拥护高玉的疯子。
被辟邪一喝止，议论声顿时歇了。
一直置身事外，专注于余音身上的江胜清在这时略显惊讶地揉了揉眼睛，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灵石板的画面，过了会儿，哑声道：“天……裂了。”
不是说余音那头的天裂了，而是随着余音一剑劈砍在藤蔓上，丹青山上空的天居然跟着裂开了一条大缝。只不过，透过天上那条缝隙，底下的人什么也看不到，能看到的只有漆黑的虚无。
混乱中，有人高呼了一句：
“别让她砍了！”
喊是这么喊，谁也不敢去那后厅，更不敢直接与辟邪交手。
高玉这时候已经卸掉余音手里的剑，与她缠斗在了一起。高玉当年并没有资格跟着余阙一道进来，但余阙在这里面做了什么，他大概是清楚的，所以才会对余音说，这里是余音的坟冢。
“天道。”
当年，余阙就是这么称呼这一处密林的。
在天道中，余阙据说是为救世准备了最后一道底牌，且是绝杀的杀招。他从天道出来后，曾对高玉说过，若真有一日连万象山河阵都限制不了余音了，那么天道便会接替他的遗志，除掉余音。
后来通过系统的解释，高玉才知道这一片跳脱三界之外的绿意是升仙道的真相，余阙从九天之上转入轮回时，走的便是这儿。
如果凡人能爬上这藤蔓，便能立地飞升。
修仙者就更不用说了，哪怕进来扯下一片叶子都算赚到。
系统说这些的时候，却并没有提到天道内不可动用灵力，更没有说这里没有灵气流转，它只是提醒高玉，像高玉这样的红尘中人是进不去天道的，也就不用肖想走天道这条捷径去飞升。
现在——
他被余音拉进了天道，却没能看到余音被抹杀，反倒是看到余音一剑又一剑，十分朴素地对着神圣的藤蔓进行着砍伐。
二人的拳打脚踢被世人看了个正着。
没了灵力，高玉在跟余音交手时，竟是肉眼可见的占据下风。
裴云英暗中一直在用自己的残余灵力为余音补充体力，她不敢外放元神去感知四周，毕竟这地方的诡异已经不是她所能理解的，但有一点她比余音先察觉到。
“音儿，那声音停了！你瞧藤蔓，上面流下来的汁液是红色的，说不定声音就是这藤蔓发出来的。”裴云英说完，闷哼了声，仿佛被什么直接击中了元神。
余音连忙一脚蹬开高玉。
恰在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系统突然出声了。
【嘟——检测到高等级生物波动，系统宕机中，请宿主提交操作报告。】
高玉也有些惊讶，这提示是他从未听到过的。不过，虽然不知道要提交什么报告，高玉也该是先停了下来，起身走到一旁，调取自己的情况查看。
经过这么久的吐纳，高玉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只是在进入天道之后，灵力的运转暂时停止，使得他后续愈疗陷入了困境。
不过，高玉自忖现如今对付余音已经足够。
他相信余阙是真心救世，所以天道里必然是有什么制约余音的手段，至于为什么至今没有动静，想来可能是过去三千年，出现了什么偏差罢了。
既然确定了这一点，高玉要做的，就是留下余音。
正与裴云英对话的余音也听到了系统的声音，她看着高玉起身，看着他装作没事人一样走到藤蔓旁边，心里对眼下的局势有了初步的判断。
“余阙可能在这里面设了什么禁制。”余音说着自己的想法，“师姐，我需要你回去，将母亲唤醒，告诉她我现在的境况。”
要裴云英走，裴云英定然是不肯的，所以余音紧接着又说道：“师姐，现在的情况是，我必须要解开余阙留下的棘手事，不然这就是一把悬在我头顶的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它才会落下来。”
她不光要卸了这把剑，还要让这把剑斩了高玉。
无法，裴云英只能将意识转回后厅的万象山河阵残骸中。
余音目光中的坚毅令不远处的高玉都为之一惊，他旋即肃容，冷笑道：“我不会再阻止你，你砍吧，这升仙道是南洲众多修行者们的命脉，若你真能将其砍断，将来只怕再无人可以飞升。”
他这话说出去，便是将余音架在火上烤了。
别说丹青山上那些跃跃欲试的各种长老，就是一些散修都因此被煽动，朝着云林宗冲去。大家一开始只是看热闹而已，谁生谁死，对他们这些小人物而言并没有差，无非是换个人骑在他们头上罢了。
现在高玉这么一说，那就是再有人想作壁上观，都不得不下来了。
不能飞升，那修仙者修行所图为何？
余音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旋涡中心的余音却只是面无表情地走到一旁捡起了自己的骨剑，继而挥剑，说：“您就在我身侧，却不阻止我，想来您也是我的帮凶了。”
三言两语，又把高玉给绕进来了。
高玉嗤了声，回嘴道：“我先前与你交手，元气大伤，如今自保都成了问题，否则也不会任由那鬼王将我丢进来。我阻止不了你，大家有目共睹，将来问起责来，又如何能怪到我头上？”
第三百三十二章
咚！
藤蔓裂开了巴掌大的口子。
鲜红的汁液顺着剑痕不断往下淌，浓郁的血腥味里却隐约带着一股清甜，好似在引诱着身旁的人去品尝。
余音的剑上也沾了不少汁液，只不过这些汁液一碰到剑气，便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转眼间化作灰白色的水汽，升腾到空中，消失了。
此刻在天道中应对高玉的余音并不知道的是——
她吩咐师姐离开，其实是阴差阳错的救了师姐一命。
天道流出来的这种汁液名为三生，对那些无肉身的元神、无生气的鬼魂来说，三生最具有诱惑力，而一旦让他们闻到了三生的味道，他们便会为之癫狂，失去自我。
从前的天道是没有那层屏障的，想来是三生的威力太过恐怖，九天上的那些仙人们才会施以怜悯，给天道套了层不可侵入的屏障，又令三生中灵气散去。
这样一来，即便有异人误入天道，也不可能砍出三生来。
仙人们没料到的是，余音是异人中的异数。
三生的味道随着余音的砍伐而不断外溢，它们像是乌云一般，迅速扩张，甚至在呼吸之间，就已经抵达了南洲大陆上空。
目之所及处，红云漫天。
“你会毁了整个南洲。”忍无可忍的高玉欺身而下，一脚踢在余音的骨剑上，手却在行动中触碰到了三生，皮肉瞬间绽开。
余音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在侧身避开高玉一掌的同时，屈肘上抬，俄而抵着高玉，将他压在了藤蔓上。
浓郁的三生一点点浸入高玉的衣袍，这带有灵力的法袍只坚持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被瓦解成了灰烬，其下的身体紧接着出现了灼烧的痕迹。
他在用灵力抵挡三生的侵蚀。
然而在天道内，灵力是有限的，是不可恢复的。
也就是说，余音抢得先机之后要做的，就是等待高玉耗尽灵力。
“师父，我一直很想杀了你，但我总觉得，取你性命可能不是最难的。”余音一字一句地在高玉耳边说道：“我希望您能尝到我过去三千年里所有的痛楚，我希望能夺走您的一切。”
南至蓬莱，北至无名海。
在三生味道的扩散下，所有的游魂和灵体都在不受控制地朝着丹青山所在的方向移动，连幽冥鬼域的鬼吏都未能幸免。
距离最近的鬼王辟邪，也是如此。
他暗叫一声不好，其后当机立断，翻掌便断了自己的五感，这才让他没有失去理智。可这样只是一时之计，只要余音还在砍那个藤蔓，只要那个红色的汁液还在蔓延，他总有失陷的一天。
“余音！你不能这么做！”辟邪忍耐着，以法术为声，冲着灵石板大吼道：“你答应我的，给幽冥鬼域以生机，而不是毁了他！”
混战中的江胜清闻声，抽空望向灵石板，问辟邪道：“那是什么？那是不是天道？”
江胜清的认知里，有一个东西是始终游走在这个世界的秩序之外的，那就是天道。
所谓的天道具体是什么，江胜清不知道，小说的作者也给不出答案，只说那是一种念，是构成了这个世界灵力的本源。
也因此，江胜清一直认为，是天道限制了南洲大陆上凡人们的发展，让凡人们万年如一日的匍匐在黄土里，终其一生都只能仰望修行者。
全文只有一次提及天道。
说那是连鬼王，连洞虚境修者都无法抵抗的力量。
想到这儿，江胜清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余音所面对的是天道吗？那么天道被毁，是不是意味着这个世界要走向灭亡？这就是余阙所预见的那个大劫吗？
这个念头吓到了江胜清。
他并不意外，这个世界并没有对余音报之以歌，那么她发起狠来，想要灭世，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今他就是这个世界的一员，他真的还能面不改色地站在余音这一边吗？
江胜清身边的乌子瑜等人，也出现了程度不一的犹疑。
大家的确想要帮助余音，可若是这事要搭上自己，谁都得思量思量，不敢轻举妄动。
“余音！回答我。”辟邪陡然伸手，掌心有鬼气丛生，“否则，我不介意玉石俱焚！你母亲可还在我这里！”
然而，出乎辟邪意料的是，一股不明的力量阻挡了他的鬼气，将整个议事厅后厅保护在内。
“放心。”余音一剑洞穿高玉的肩胛骨，随后单手抵在剑柄上，将剑身依着痕迹压得更深了些，口中说道：“我没有疯到毁了这天地万物，不说那些我怜惜的，光是母亲与师姐，就已经足够令我回头了。”
她脸上带着极冷淡的笑容。
高玉张嘴一口污血喷在余音的脸上，“你以为你能活着出去？他不会让你活着，绝不会。”
他，除了余阙，应该不会是其他人了。
余音没有给出反应，如同听不见似的，握剑下沉，给高玉来了个大卸八块，又捏着他的心与元丹在手，继续说道：“但我不回头，不代表放过你。”
修为已臻化境的高玉不会因为肉体的被破坏而轻易陨落，相反，这时候余音挥了他伤重的肉身，反而是帮了他一个大忙，让他不必负担沉重的伤病。
这事余音也是在拿到高玉元丹之后，才发现。
同时，她还发现自己的身体里似乎开始有了些变化，灵脉内出现了阻碍灵力流通的栓结，灵力也像是泄了气一般，流失于无形。
明明她除开刚才与高玉动手，再也没有动用过灵力。
只不过，在发现这一点后，余音不但没有停下手，手里的剑反而是愈发舞得带劲。不多时，参天的藤蔓就被她彻底斩断。
也不全对。
藤蔓被砍断之后，连着天的那一部分居然顺势滑落，在后一寸的地方重新扎根，俨然有再起之势。最重要的是，这回那婴儿的啼哭声又响了起来，声音直达余音的脑海，震得她手里的骨剑哐当落地。
“来了——”
四周回荡起高玉的狞笑，他既开心于自己能在关键时刻脱身，又开心于余音脸上那痛苦的表情。
第三百三十四章
天际的云变幻莫测，一如这位湘南子的心。
他看余音久久没有跪下，且始终直视自己，便怒而拂袖，问道：“姓甚名谁？到这帝夋天宫来所为何事？”
“我路过。”余音觍着脸往前走。
就在余音回答的这一瞬间，层云凝结成刀剑，锋芒随后降临在离余音只有一指的地方。
湘南子突然到了余音的跟前，他展臂将余音的元神揽在怀中，低语道：“恕我愚笨，你身上竟是有他的气息，让我猜猜，你是他的女儿吗？”
这并不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因为余音被禁锢在湘南子的怀里时，几乎是立刻被他那冷冽如寒泉的气息冻伤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最终都会化作冰锥刺入余音的元神之中。
无伤，却是最疼。
“九天上不剩几个真神了，他们知晓大难临头，皆四散离去……独我，独我在等他。”湘南子说着说着，便笑出了声。
他身上的白袍在此时转红。
似乎染红他袍子的——
是他的愤怒。
“他、对你、做了什么？”余音从喉头挤出了几个字。
余音并不后悔自己登上了天道，哪怕是现在性命攸关的时候，她也只是觉得有些可惜，没能先除了高玉。毕竟从触碰到三生起，一切的发展都脱离了她的本意，见到湘南子也是一样。
却听得湘南子又笑了。
他忽然间放开余音，手里摇着把不知什么时候拿出来的骨扇，原本模糊的面容逐渐清晰。
凤眼修眉，眼瞳深幽。
“他带走了我的开天斧，断了我的离去之路，你说……他对我做了什么？”说话间，湘南子空着的那只手伸到了余音的元神，仿佛在摸索着什么。
所谓的开天斧，余音自然是不清楚那是什么法器，但她先前肉身被毁时，的确隐隐约约看到，三生散发出的那些红色烟雾聚成了一柄斧头的模样。
当时余音承受着肉体与元神的双重痛苦，并没有余力去注意旁的，所以也只是瞄到一眼。
啧。
湘南子不耐烦地咂了声嘴，俄而收手甩了甩，颇为嫌弃地说：“脏乱臭，他不辞辛苦地遁入轮回，便是为了养育你这样的渣滓？真叫人扫兴。”
余音跟着松了一口气，看来那开天斧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扎在余音元神上的冰锥因为湘南子的意兴阑珊而消失，余音还没来得及内窥自己的伤势，就被湘南子覆手给搓成了一团，丢入了他的衣袖里。
后头宫殿的檐下有叮叮当当的铃声响起，紧接着便是一阵香风飘近。一个身穿粉裙的仙人，脚踏彩云，缓缓落在了敛眸饮茶的湘南子面前。
“不走？听说俗世那点人将天道砍断了一次，再有一次，此间灵气怕是真要断绝了。”
妙音天成，似春风拂面。
躺在湘南子袖笼中的余音因此受到抚慰，心神略微放松了些。
不过，湘南子似乎对这仙人没有什么好感，在抬眸看了她一眼后，语气十分生硬地回道：“我走或不走，与你何干？”
粉裙仙人倒也不恼，依旧慢条斯理地说着：“是与我无关，只是这煞星临世，不正应了帝夋当年的戏言？你不若跟着我一道离去，也省得惦记那开天斧。”
第三百三十五章
余音感觉到湘南子掖了掖袖子。
但湘南子并没有再说话，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茶，渐渐的，连茶也不喝了，就这么干巴巴的坐着，看云起云落。
他对着粉裙仙人的排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强烈。
最终在如此沉默对峙之下，是那粉裙仙人先摆手打破安静的气氛，摆手坐在了湘南子身边，说：“你与我去，不过是做我仙侣而已，就这般不乐意？那开天斧被帝夋带着下了俗世，你就算找回来，那也是沾染了红尘因果，算不得你的法器了。”
原来，这里面还有这种缘由。
却见湘南子嗤笑了声，撑着头，懒洋洋地说道：“帝夋说有浩劫，说要助凡人渡劫，其后果如何？自己至今连缕神魂都找不见，活没活着，也是个未知数。”
湘南子看上去是在故作轻松。
而粉裙仙人与湘南子之间的对话中，每一个字都暗藏了无上的力量。这对没有肉身的余音而言，是一次淬炼，也是一次审视自己、发现真相的契机。
因为——
粉裙仙人很快就点破了湘南子看似轻松随意的假面，并一针见血的指出了他滞留于此的真正原因。
“开天斧是赌注不错，可你并没有赢，虽说现在帝夋的确生死不知……”
咔！
湘南子捏碎了手里的杯子。
“你们二人当年以千年大劫打赌，我们都是知情的，如今大劫虽有降临之兆，但到底还未降临不是？你也不能说是帝夋输了。”
说完，粉裙仙人弹指射出了一道银色的光。
那光在半空中如水波扩散，最后落在殿前，化成变成了两个小人儿的模样。其后，树木山川一并出现，甚至连声音也一道还原了出来。
赫然便是当年帝夋与湘南子打赌的场面。
帝夋要救人，就得先从自己的仙体中脱身，而湘南子的开天斧是最好的法器，也是帝夋唯一的选择。所以帝夋以千年大劫为赌约，骗得湘南子的开天斧，随后遁入俗世。
这一去，就是三千余年。
当然，对湘南子而言，三千年也不过是小憩一会儿。可当他苏醒时，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找不到帝夋的存在，不但如此，天地间连帝夋的气息都淡得几不可闻，只能依托着那些痕迹勉强辨认。
“那大劫是何种大劫？”
余音听到那小湘南子朗声发问。
随后小帝夋便解释道：“万物寂灭，道法泯然无存。”
在听到小帝夋如此回答后，小湘南子却十分冷漠地反问：“那我们呢？”
是了，沧海桑田，白驹过隙，任凭俗世如何更迭，凡人修行者如何兴衰，他们这群九天上的神仙是自始至终都隔天遥望的。
俗世里的浩劫，与他们何干？
湘南子那句话说得余音心中冰冷一片，她三千年的苦难也好，凡人们即将面临的大灾也罢，终究是入不了这些神仙的眼的，这也是为什么万万年不过出了一个帝夋而已。
似乎小帝夋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犹豫地说道：“俗世不存，你我居于九天之上，能坦然乎？”
这话换来的是小湘南子的哈哈大笑。
此刻侧坐在湘南子身边的粉裙仙人也笑了，她略有些怀念地对湘南子感叹：“大概也只有他，才会数万年如一日的赤诚吧？”
赤诚的小帝夋并不能感动小湘南子。
小湘南子在笑完之后，冷声说：“我可以给你开天斧，甚至可以帮你一把，让你在不伤害自己神魂的基础上，安然遁入红尘……”
他的条件是——
“若大劫最终降临，我要你的丹心。”
漫长的岁月中，神仙们的日子倒是不如俗世那般多彩，他们大多自持身份，不肯入凡，便成日活在一成不变之中。大抵也只有如帝夋这样，莽撞行事，才能给其他神仙的生活带来一丝涟漪，叫湘南子品出滋味来。
故而，湘南子一开始就想着要答应帝夋，只不过是有意拿腔作调罢了。
最后帝夋当然是成功取得了湘南子的开天斧，并在湘南子的帮助下，脱离仙体，转世入了凡尘。但湘南子却在其中动了点手脚，以至于帝夋轮回之后，失去了为神时的记忆。
“你给我看这些作甚？”湘南子不悦地说着，“我已经说过了，你要走便走，我是不会做你仙侣，舍弃神格的。”
若真有大劫降临，湘南子也不愿委曲求全。
“你瞧，你总是急躁。”粉裙仙人美目含笑，慢条斯理地说：“你且接着看。”
在那之后，画面中的小湘南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乌泱泱一片没有五官的小人，山川河流的走向也叫余音十分眼熟。
她恍然：
这是丹青山。
法术的演绎将这名名为余阙的真神转世的一声浓缩在了短短的一炷香时间里，余音借光，看到了余阙是如何亲手用开天斧砍下蓬莱木，如何以神魂为引，筑成万象山河阵的。
当然，她也看到高玉用母亲的玲珑盏撬开了余阙的心门，从余阙的口中得知了即将降临的劫难。
彼时已经觉醒记忆的余阙怎么可能会不知道高玉对自己做了什么？可他还是纵容着，允许高玉在他计划之下，耍小心眼。
即便清楚余阙选择的是万民，余音也还是在看到万象山河阵落成时，心痛了一瞬。
“这些东西你是如何弄来的？”湘南子蹙眉问道。
粉裙仙人素手一转，捏着团精粹出的灵气，悠然回答：“升仙道上多了团东西，我瞧着可人，便拾了起来，却不料内里竟是一个凡人的元神。”
高玉？！
余音一惊，赶忙收敛心神，以免被这粉裙仙人窥到端倪。
“将这污秽之物拿远些。”湘南子厌恶地后挪了一寸，继续说道：“他凡人肉身已经陨灭，天地间又再无他神魂气息，这赌，便是我赢了。”
“好好好，是你赢了。”粉裙仙人一边说着，一边两指捏着那灵气，毫不嫌弃地往嘴里一塞，“你赢了又如何？没有开天斧，你离开不了这方寸之地。若大劫降临，难不成你真要与你瞧不起的那些污秽之物一道湮灭？”
第三百三十六章
高玉死了。
没有任何遗言，没有任何征兆，甚至没有任何反抗。
他就这么卑微的在他梦寐以求的九天之上，以一种寻常人难以预料的耻辱的方式，沦为了一位仙人的食粮。
余音从没想过高玉会以这样的结局退场，但她这时候已经没有闲心去管高玉如何了，因为那粉裙仙人的手，握在了湘南子的手腕上。
正是余音躲着的这一侧！
湘南子不悦地甩手，挣脱开她，随后说道：“休要动手动脚，我再三说过，走不走是我的事，你若担忧那大劫，大可以拂袖离去。”
从两位神仙的交流中，余音可以明显的感觉到湘南子对这位粉裙仙人，有十分浓烈的抵触情绪，再从他之前的话里一琢磨，余音便猜测，九天之上其实也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
神、仙有别。
作为神的湘南子看低那粉裙仙人，不愿做她的仙侣，而这些神与仙们又一齐看低脚下的蝼蚁，连施以援手都不屑。
“你这袖笼里，藏着什么？”粉裙仙人笑吟吟地问道。
躲着的余音是大气不敢出一下，姑且以地位来看，湘南子的修为应该是胜过这粉裙仙人的，但偏偏这么久观察下来，湘南子从未有过强硬的反抗动作。
哪怕他极度不悦，也仅仅表现于言语上。
是因为神仙不喜争端吗？
还是说，因为那粉裙仙人有什么地方是令湘南子忌惮的。
就在余音思考这些的时候，却见粉裙仙人突然发难，袖间抖出凌厉的劲风，只不过这风不是针对湘南子的，而是意图掀开他的袖袍，瞧瞧他袖袍里藏着什么。
几番针锋之后，她歇了兴致，施施然起身，说：“你何时对这些脏兮兮的东西起了兴趣？”
未等湘南子回答，又改口道：“算了，勉强不来，待会儿我便会开生门离去，届时这九天之上可就只剩你了，等不到开天斧，你便与这红尘滚滚一道化作尘埃吧。”
然而她嘴里说着要走，脚下倒是缓步慢行，既没有如来时那样踏云，也没有施展术法离开，仿佛是在等湘南子挽留她。
“好走不送。”湘南子伸了个懒腰，“此间世界没了，你们大可以寻下一处桃园，对你们而言，南洲与西洲也没有什么不同，但我觉得，去哪儿都是枯燥无味，不如留下来看看末日美景。”
他这话，明摆着就是不打算阻止浩劫。
余音转眸，凝神朝湘南子袖兜深处靠了靠。她在踏上升仙道之前，藏了块灵石板在元神中，可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所看到的一切，有没有如实传递给底下的人。
若传了出去，那么这时候的道门怕是已经人心涣散了。
试问，修行者们要是知道他们日思夜想的九天之上居然是这幅景象，他们苦苦追求的长生背后竟是如此苍白。
他们那本就因为余音而岌岌可危的道心……
该如何稳固？
光是想想，余音就又是兴奋，又是愧疚，她兴奋于那些卑鄙之徒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仙路崩塌，又愧疚于展露给子瑜他们真相。
第三百三十七章
事实是，南洲大陆上数以万计的凡人们，的确看到了。
但绝大多数的人一时间并不能品味出这背后的含义，又或者说，他们不愿意深究，故而宁愿装作懵懂，好让心底仍存有一丝希冀。
只是不管如何，大家还是有了个共识，即传闻中的那个大劫，看来是要应验了。
余音倒是管不着底下的乱象，也没有心里去管，她刚听得湘南子侃侃而谈，心神稍稍放松了些，便发现那粉裙仙人又杀了个回马枪，溜溜达达地走回了湘南子跟前。
“你在害怕？”
短短四字，轻描淡写的语气。
连余音都感觉到湘南子四肢紧绷了，湘南子却仍然一副温吞水的架势，纵然脸上的表情十分难看，也丝毫没有起身驱逐粉裙仙人的意思，甚至连开口都没有。
“你既怕从我口中得知更多，也怕自己寻不回开天斧，更怕生的欲望盖过你那可怜的自尊。说到底，天生神格又如何？自诩身份，不肯摄灵，最终不过是被我等撇在身后罢了。”
说完这些，粉裙仙人长出一口气，笑着转身拂袖离去，留湘南子独坐在玉阶前。
如飞霞般的云雾卷走了粉裙仙人的身影，但她的声音却仍旧自云层中传了出来，朦朦胧胧的，以至于藏身于袖笼中的余音听不太真切：
“念在我昔日爱慕你一场，且告诉你最后一件事吧。如今俗世有人动了升仙道的根基，想来不必等到大劫降临，它就会先崩塌。你要是真的铁了心等开天斧现踪迹，不如先走帝夋的老路，下去之后……如他那般养护升仙道，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或许她对湘南子是有那么几分感情的，不然也不至于盯着湘南子的冷脸，几度贴上来。
湘南子过了许久才将余音拎出来。
“你也听到了。”他冷眼睨着余音，目带不悦的继续说道：“你父亲当年是诓了我开天斧走的，如今没有开天斧，我并不能像他们那般，随意破开此间桎梏。”
被神仙捏在手上，余音自知是打不过的，于是只能缩着肩膀当鹌鹑。
结果湘南子刚说完这种恐吓意思明显的话，再一开口，话锋便转了：“但我也并非如他们那样厌烦你这样的蝼蚁，所以你的死活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重要性，我今日可以放你离开，但你须得帮我寻回开天斧，如何？”
余音的脑海中有思绪百转千回，可最终说出来的，就只剩下了一句好的。
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逗你的。”湘南子忽而大笑，随手将余音扔了出去，“我都找不到的东西，你这种蝼蚁怎么可能找到。”
谈笑中，两道暖流送着余音滚入来时的路。
到这个时候，余音才发现，自己元神中那些因为先前的风波而出现的裂纹已经被修复，究其原因，只怕就是湘南子最初揽她入怀时的冰锥。
这位神仙……
临别前，余音望了眼宫殿下神态略显落寞的神仙，没来由的从他脸上看到了愧疚。
神仙也会愧疚吗？
对他在余阙转入轮回时动的手脚而愧疚？
第三百三十八章
余音几乎是立刻就回到了天道之中，且在落地后，成功脱离升仙道，以元神之态悬于半空。这时候她再去看那升仙道，才发现它不知什么时候起，失去了翠绿的颜色，变得灰扑扑的。
高玉的剑躺在不远处的草丛里。
因为主人已经陨落，平日里自带华光的长剑褪去灵光，乍一看去，与之周遭的枯草并无二色。
正当余音转身，考虑着要不要从来时的路回到丹青山时，一道声音自天际传到了她的脑海里，熟悉且不容质疑：
“往回走。”
声音来自湘南子，而他口中的回，余音仔细想了想，觉得应该是指身后的升仙道。
果然，余音刚一回头，湘南子就赞许地说：“很好，继续往前，我此刻附有一缕神元在你身上，只要你不擅动妄念，我便能护你寻回肉身。”
听到能寻回肉身，余音有些惊讶，她还以为她的肉身已经被三生彻底摧毁了。
“惊讶什么？你的元神与身体都来自于天地间最精纯的灵气，只要引导得当，寻回不是什么难事。”湘南子对余音的诧异有些嗤之以鼻，“你且乖顺听话，自有你享不完的好处。”
一步。
两步。
余音缓步朝着升仙道走着，也许是因为湘南子的神元在作怪，她莫名觉得脚下的步子逐渐艰难了起来，那升仙道也像是有一双手推着她朝外，不想让他靠近。
“岂有此理，你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这话背后的愤怒却不是冲着余音去的。
咚——
草地忽然间下陷，行于其上的余音每走一步，就会踩出个深坑来。
她听到湘南子低声念诵着什么，如环佩玎珰，如山间清泉，凉丝丝落在她元神上，将那些阻力一并阻绝在了外头。
“你可真是有个好爹。”
末了，湘南子如此嘲讽了句。
偷得些许轻松的余音没有回答，她当然清楚余阙这个父亲到底有多么想要她死，在余阙的眼里，她这个女儿不如众生之重，也没有高玉这个师弟紧要。
毕竟高玉再丧心病狂，也还是能帮他兜底，帮他阻止浩劫降临。
看余音不说话，湘南子转而说道：“我刚才在你靠近升仙道时，嗅到了开天斧的气息，想来你爹是把这东XZ在了升仙道里，也正好借这东西毁了你。”
丹青山上，已经没有人形的辟邪匍匐着，一双斗大如明珠黑色眼瞳时不时看看灵石板，时不时看看噤若寒蝉的修行者们。
也不知道这群修行者到底是被辟邪吓破了胆，还是被刚才灵石板里的所见所闻吓破了胆。
所有人中，只有江胜清的面色勉强算得上正常，他虚扶了一把身边的乌子瑜，压低声音说道：“九天上原是这等神仙，谈笑间，视南洲大陆上生灵为虫豸，倒是应了那句以万物为刍狗。”
在神仙的眼里，是人也好，是妖也罢，总之都是一样的，都是不需要在意的。
乌子瑜打了个寒颤，哑着嗓子问：“那我们修仙……是修个什么？虽说高玉坏事做尽，可刚才那个神仙吃掉他时，仿佛只是吃了枚金丹……”
抱有与乌子瑜一样感慨的修行者不少，有的甚至惊慌失措，嘴里只剩下了一句：“神仙不仁，神仙不仁。”
江胜清叹了一口气，说：“若神仙仁慈，那么如帝夋神尊那样的人，就不会是少数了……可惜即便是帝夋神尊，也是以余音为代价，牺牲其一人，救了这万万人。”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了一声怒吼：
“如何救不得？”
这声怒吼就像是一枚火引子落在了干草垛上，只须臾，便燃起了熊熊火焰。
“救我们，如何救不得？只让她余音牺牲牺牲，又没有要了她的命！”
“帝夋神尊自己可以以身换取南洲安全千年，她余音凭什么不能？如此看来，还是高玉大尊仁义，却不曾想，他为了我们辛劳千年，最后落得那般下场。”
哭帝夋的有，哭高玉的也有。
姗姗来迟的羽天齐怒不可遏地站上了议事厅的牌匾，他赤红着眼睛，以剑指着堂前众人，喝问道：“你们有什么资格要求余师姐牺牲？若换做是你，你可愿意？”
有人假模假样地举着手，说自己当然愿意，却又在羽天齐注视过去后，匆匆噤声。
“你们的仁义道德，说到底不过是胆小惜命！你们口口声声赞扬帝夋，赞扬高玉，可你们谁发自内心感恩过余师姐过去三千年的付出？哪怕那个付出不是她的本意！你们赞美那悬在她头上的剑，赞美掐住她命脉的手，倒是忘了赞美被万万人生啖的她！”
夹带着灵力的怒吼飘荡在丹青山上空，更经由灵石板，传遍了南洲大陆。
然而他的愤怒只是他一个人的愤怒，即便能感染些许人，也不过是乌子瑜这几个昔日与余音打过交道，受过她平日恩惠的人。
江胜清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走过去扶羽天齐下来，无奈道：“你说的这些，其实所有人心里都一清二楚，只不过他们终究是顾虑着自己的性命，顾虑着自己的仙途。”
所以才会鼓吹高玉的付出，所以无视自己脚下流淌着是余音的血。
就在这时，半空中的灵石板里发生了令所有人意外的变化，那宛若世外桃源的小岛一寸寸裂开，参天的藤蔓在眨眼间崩塌，飞沙走石间，一抹白色的声音划天际而过。
下一刻，余音落在了丹青山上空。
原本光秃秃的丹青山上多出了一条黑色藤蔓，这藤蔓不说与先前灵石板里那株一模一样，也可以说是形似三分了，其一路向上伸展，最终伸入云端，仿佛可以通天。
“开天斧被你父亲拆开了，你刚才砍倒升仙道拿到的斧头。”湘南子为余音解释道：“当你带着斧头回到丹青山，帝夋当年留在这里的斧柄便会带着升仙道的幼藤长大，与斧头相互呼应。”
他没有说的是，这意味着即便余音不去天道，也会被开天斧绞杀。
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第三百三十九章
“你说，他有没有想过，正是因为他这一系列的杀女行为，才导致了我砍伐升仙道，导致了灭世浩劫的降临？”余音戏谑地说道。
这回变成了湘南子陷入沉默。
但余音并没有奢望湘南子能回答她，因为这个问题本就没有答案。未发生的事，即便是帝夋那样天生神格的神仙，又或是方凌齐那样有占卜能力的修行者，都无从窥得。
至多得到一个模糊的感应。
天象恰在这时发生了变化，乌云遮日，鬼气横生，看着像是有鬼王莅临之兆，可底下的辟邪连人形都维持不住，明显不是因为他。
想来辟邪也发现了不对劲，他仰头张嘴，吐出万丈腥气，其后喝道：“下来！余音，你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怨憎而毁了所有！”
他千辛万苦将余音引去那世外之地，可不是为了看余音灭世的。
却见那腥气在半空中聚齐成了黑中透红的刀刃，只一瞬，就闪到了余音的面前，却并没有再动半寸。倒也不是辟邪心软了，而是湘南子一念起，将余音周身的灵气连带着那道人一并凝住。
其他人也跟着呼喝出声，仿佛人多声音大，余音就会听似的。一群人中，也只有羽天齐他们在看到余音全须全尾的回来后，长出一口气，泪盈满目。
江胜清握了握拳，凝神去看余音手里的东西。
依稀看着……像是个斧头。
“诸位，我感觉有些不对劲，你们谁知道如何打开护山大阵？”端详了许久之后，江胜清拉过乌子瑜和辛道也，小声问道：“后厅里该是有其他人在，你们偷溜去开阵，我摸去后厅瞧瞧。”
起初因为辟邪的存在，旁人是进不得后厅的，但现在看辟邪那样子，想来是不会再护着后厅的。
这厢江胜清等人刚分头行动，天上的余音便转腕，以骨剑指向大地，毫不客气地说道：“还望你们清楚，我如今的所作所为并非是出于怨恨，一切都只是因为我想做，我可以做，仅此而已。”
单用恨意来形容余音的心情，太过浅薄。
当然，浅薄并非是底下这群人的错，余音在九天上见到湘南子与粉裙仙人时，也如此浅薄。她会畏惧神仙的强大，会担忧自己的生死，也会在看到高玉陨落后，满心快意与懊恼。
余音真正发生改变，是在湘南子帮助她寻回身体，且附着了一缕神元在她身上之后。
万物坍缩于一点，千万年的时光流转凝于一瞬，这一点与一瞬随着四散的血肉重新组成了余音的肉身，并将给予了余音通透的灵识。
庞大的能量并没有摧毁余音的元神，相反，这时候的余音意识清明，一眼便能洞悉事物的真相，甚至能拥有与湘南子一般无二的本事。
湘南子也正是希望她能生出通感，才会不惜造就因果，也要割出神元下凡。
“看到了什么？”湘南子问道。
余音跟着他的示意回头，随后回答：“斧柄在山内，若我开山，最后一条升仙道就会被毁，且在拿到斧柄时，我可能会遭遇之前一模一样的事。”
到那时，湘南子是否还会帮她寻回肉身，就是个未知数了。
“放心，我会帮你。”也许是同样想到了这一点，湘南子连忙说着：“在我拿到开天斧之后，我甚至可以带你离开。”
届时哪怕洪水滔天，也不关余音的事了。
没成想，余音只是笑了笑，敛眸说道：“我当然会帮你拿到开天斧，只是我用不着带你离开，而且，我想我已经知道灭世浩劫的真相了。”
其实也不是知道——
余音在获得近神的通感之后，与天地间产生了一种玄之又玄的连接，她能感应到世间灵气的走向，能不用伸手，便能触摸万里之外的绿叶。
也能勾连生死。
“生与死，在你们的眼中，便是这样的？”余音突然转了话锋，“凡人朝生暮死，魂魄死循生迹，恐怕的确入不了九天之上的你们的心。”
湘南子愣了一下，没有赞同，也没有否认，只是干巴巴地说着：“对我而言，死并非是我本身可以控制的。如我、帝夋这样天生神格的神尊，既不能死，寻常方法也死不了，只有彻底剥离神格与躯壳的联系，遁入轮回，才有可能湮灭。我自己的生死尚如此麻烦，又岂会去关注脚下凡人的？”
“而像菡萏那样投生为人，修炼成仙的仙人……她们在走完升仙道之后，会舍弃为人时的记忆，斩断生死的牵连，完整自己的仙格。所以她们眼中，凡人的生死的确如蝼蚁一般，不值得关注。”
菡萏，就是那个粉裙仙人。
余音哦了声，俯冲向下的同时，说：“他们逃离这里倒也是合情合理，若灭世灭的只是修仙的世，九天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仙也好，神也好，怕只能与道门一道躺进棺材了。”
就在她落地时，四周突然响起了震天的轰隆声。
一时间地动山摇。
湘南子十分震惊地看着余音，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余音都开始用骨剑砍升仙道了，他才讷讷问：“你的母亲是谁？”
又似低语：“即便是帝夋的孩子，即便是我来为你开通感，你也不可能在这短时间内就觉醒如此强大的力量……难道，难道！”
“我母亲是如仪，是素洛一族的圣女。”余音坦诚地回答，手起剑落。
轰隆声仍然在继续，几道刺目的光柱冉冉升起，与其一道出现的，还有横亘在半空中的乌子瑜等人。正是他们重新启动了护山大阵，虽然他们不知道江胜清的用意为何，但下意识就是觉得江胜清不会害余音。
“这法阵一起，你待会儿寻回肉身，倒也会变得轻松许多。”湘南子对此有些诧异。
这下凡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湘南子所见到的，所听到的，竟是已经远超他那枯燥乏味的万年长生里的滋味。
“有人在助我。”余音微笑着，再下一剑，“便是为他们，我也会留有一丝余地，给他们一个选择。”
第三百四十章
乌云越压越低，眼看着，都快要触到山上这些人的头顶了，却仍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淡淡的香味从云层中散落。
连后厅里的江胜清都闻到了这个味道，他抬手施术遮蔽口鼻，随后伏低，在厅里缓行。
偌大的后厅已经沦为了各种力量交织的沼泽，寻常修行者要是贸然闯进来，恐怕还没下脚，就先被吞噬了。
江胜清并不是例外，只是他提前用术法包裹住了身体，也就免了与底下的泥沼的接触。
除开沼泽，后厅里还有一大堆垒在一起的碎灵石。
当江胜清小心翼翼地走近时，灵石堆上幻化出了一个他十分熟悉的人形。
裴云英！
“裴道友怎落得这般模样？！”江胜清大惊失色，待看清裴云英只剩下元神之后，赶忙问道：“可需要我帮你？”
“不必了。”裴云英摇了摇头，说：“如仪师姑在里面，为了让她不受这泥沼之害，我只能先将她藏在这灵石堆里。”
得知如仪还活着，江胜清二话不说，直接跑到灵石堆前，想要将如仪救出来。
裴云英却拦住他，问：“我师妹现在如何了？”
不光是因为余音的嘱托，裴云英才如此护着如仪，还因为她清楚一旦余音有什么迹象，如仪是那个最有可能将她挽救回来的人。
这种顾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其实裴云英也说不清楚，她牺牲自己，以自己元神维系着万象山河阵，维系着余音修为的基石，本是做好了永生永世被禁锢在阵枢里的打算。
可当余音出现时，当余音收了她一半元神入丹田时，她在那一瞬间对余音感同身受了。
非是过去的那种带有怜惜的疼爱。
三千年的苦涩与封闭在眨眼间传递到了裴云英的心里，甚至动摇了她的心神，差点让她在回来时，被沼泽吞噬。
江胜清从裴云英的表情上看不出她心底的风起云涌，于是回答道：“她看上去很好，但我直觉她需要你们。”
闻言，裴云英垂头，满脸神伤。
厅外的香味越来越浓郁，以至于后厅渐渐的被这味道填满。
令江胜清和裴云英惊讶的是，厅里的那些漆黑腥臭的泥沼随着气味的弥漫而一点点消散，一如潮水退去。
同时，外头响起了歇斯底里的怒吼声。
“是辟邪。”江胜清回头听了一耳朵，说：“他在外面被余音压制得很惨，只不过余音并没有对他做什么，仿佛只是避免他碍事。”
如果江胜清知道，压制辟邪的不是余音，而是那根参天的藤蔓，恐怕他就笑不出来了。
事实上，江胜清在看书的时候，是看过小说里描述升仙道一事的。
余音在天道里斩断的东西，以江胜清的视角来看，那不过是升仙道在人间的投影，并不是真切存在的。
所以升仙道引诱修行者的时候，江胜清只当那是靡靡之音，全然不听。
不光是他不听，他还想方设法地让身边的其他人也不听，这才避免了更多人赴死。
两人在交谈间，将如仪的元神从灵石堆里转移了出来。
高玉虽然是下了狠手，但好在如仪这些年在幽冥鬼狱也没闲着，日复一日的刀山火海令她元神的强韧远超寻常，故而如今还剩有一息。
正是紧要关头，江胜清也顾不上别的，掌心贴着如仪的眉心，灵力如暖流，汩汩汇入其元神内。
一边帮如仪愈疗，江胜清一边又问裴云英：“裴道友可知道余音如今到底想做什么？她身后有一根黑色的参天藤蔓，瞧着与先前那个方外之地里的一模一样……”
解释清楚余音的现状后，江胜清长叹一口气，说：“托她的福，叫世间的人都看清了九天之上那些神仙的嘴脸，但许多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经此一遭，只怕会更加怨恨余音。”
裴云英冷笑了声，反问道：“没有这出，他们便不会记恨音儿了？说到底，世间君子寡，而小人多。”
瞧瞧如今围在议事厅外头的人，他们明明已经清楚余音是如何牺牲的，清楚高玉到底有多么阴险，却仍然没有放下手里的刀剑。
为什么？
因为他们知道浩劫当头，也许只有杀了余音，走高玉从前的路，才能挽救这世间，挽救自己的性命。
这时，如仪轻咳了两声。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先是急促地喘着气，眼神四处寻找着，其后在看到裴云英时，慌忙伸手拽住她，问：“音儿呢？”
“您放心，音儿在外面，她很安全。”裴云英只得将刚才江胜清讲过的，又复述给如仪听，末了又强调她现在得好好休息，免得元神不稳固。
江胜清跟着点了点头，附和道：“不着急，您得护好自己，才能护好余音。”
可如仪的脸色苍白如纸，她略有些失神地低语了一句，因为太过含糊，旁边的江胜清与裴云英都没能听清楚。
不等两人追问，如仪便重新说道：“那是升仙道，是西海之西的天道里，那根苍绿色藤蔓的子藤，也是当年余阙苦心移植过来的底牌。”
很多事，如仪是到了幽冥鬼域才想通的。
她不愿意女儿真就如余阙所预见的那样，走上既定的不归路，所以她不惜用自己做代价，舍身堕入幽冥鬼域，只为给女儿消除尚未成真的业。
“余阙是个混账不假，但他一开始的确没有想过要杀了音儿。”如仪合上眼眸，靠在了裴云英的怀中。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如仪像是苍老了几百岁一样。
“他想要化解音儿身上的命盘，但很可惜，所有的路都行不通。最后，他只能带着我，前往烈火烹池，想要用烈火烹池来改音儿的命。”
如果如仪知道余阙暗中与高玉还谋划了后手，那么她即便是与余阙撕破脸，也绝不会前往烈火烹池。
可惜没有如果。
一切都在高玉的计划中，余阙那种自我牺牲的仁善令高玉的计划有了最成功的收尾，也因为高玉，余阙的意图的确事先了。
灭世的浩劫并没有在余音千岁时降临。
两千岁时，安然无恙。
三千岁时，四海升平。
第三百四十一章
养废一个天才，并不难。
高玉要做的，不过是在余阙已经设下的天罗地网里，添加一下虚假的柔情而已，至于这个天才对道门是否是种损失，无人在意。
哦不对，也还是有人在意的。
只不过如仪的在意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因为她光是在幽冥鬼狱流连，就已经耗去了全部心力。
在真神的力量和人类的奸诈面前，如仪毫无反击之力。
“如仪师姑，所谓的浩劫，到底是什么？”裴云英突然问道。
如仪叹了口气，说：“浩劫是什么，余阙不曾告诉我，但这些年我在幽冥鬼狱却不是白熬的……”
“您的意思是，辟邪知道浩劫始末？”江胜清插话道。
如仪点了点头。
江胜清这才想清楚当中的关窍，辟邪接近余音只怕不单单是希望如仪帮助幽冥鬼狱遏制道门与不周的扩张，更多的，可能是希望在除掉高玉的同时，利用高玉留下的残局解决余音，解决浩劫。
裴云英便继续问道：“那辟邪以为的浩劫是？”
担心空气中的香味有恙，江胜清横臂一震，将四周浓郁的香味一点点从后厅逼了出去，其后又接着裴云英的话，说：“您所有不知的是，引导余音去那方外之地的，正是辟邪！如此看来，辟邪接近余音，也没有存什么好心思。”
因为香味建单，如仪长出一口气，随后解释道：“山崩地裂，天火降临，辟邪从朝露手里接任鬼王之位后，便日日梦到这灭世的景象。他从不曾对外说起，但他瞒不过我。”
起初如仪还觉得辟邪是杞人忧天，可真当她窥探到辟邪的梦境之后，她才明白何为真实。
在辟邪的梦里，重获力量的余音砍断了俗世通往九天的升仙道，她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便干脆以一己之力将天捅穿，最后引来了天火焚世。
如仪的话听得江胜清陷入了沉默。
外头余音似乎正如辟邪梦里描述的那样，走到了最后一步。
裴云英却激动地扶着如仪，抢白道：“那是不是说，只要我们阻止了音儿去砍断升仙道，一切就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她并不知道，这时候的余音，离彻底砍断升仙道，只剩下了最后一步。
“子瑜！天齐！你们且听我说。”余音扶着摇摇欲坠的升仙道，收手自立，高声喊道：“若我告诉你们，只要我砍断这条参天的藤蔓，你们此生将再无机会飞升，甚至会断绝修炼的可能，你们当如何？”
半空中的云林宗弟子们，有的在交头接耳，有的陷入了沉默。
底下那群修行者便开始企图攻击余音，连辟邪也在不断尝试着骚扰余音，只不过他们的术法都被湘南子隔绝在外，根本进不得余音的身。
过了许久，方凌齐抢先回答道：“余师姐，修仙并非是头等大事，我且问您，除去不能修仙，可还有旁的什么事？”
他怕的，是自己昔日卜出来的卦象成真。
“那我可以向你保证，只是道门陨落，只是我等修行者再不能窥得大道，于凡人而言，不过是新的一天罢了。”余音神情淡然，仿佛刚才说的只是稀松平常的家常话罢了。
方凌齐等人在此陷入思考。
反观其余的修行者，甚至开始指着余音唾骂：“你凭什么决定其他人的命？你凭什么断了我们的修仙路？你没有这个资格！”
“就是，能不能修仙，要不要修仙，那是我们自己才能做的决定，你凭什么越俎代庖？！”
“我看她就是想要毁了我们，她还在恨高大尊牺牲了她，她是在恨我们！”
纷纷扰扰中，大家的目的趋于一致。
于是，越来越多绚烂的术法砸在余音身前的屏障上，真可谓是各显神通，然而神通到底是肉体凡胎的神通，与湘南子这位真神相比，一如蚍蜉撼树。
余音冷笑了几声，转头瞧着他们，问：“倒也正如你们所说，能不能让你们修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可你们该知道，你们汲取的这灵气，是属于南洲大陆上每一个生灵的。”
什么……
意思？
所有人愣住。
扶着如仪出来的江胜清也有些发愣，他心底咚的一声，好似有一颗大石头落地，却激起千层涟漪，让他心神为之动摇。
会是他从前猜想的那样吗？
紧接着，他就听到自己的猜想以另一种形式，从余音的嘴里说了出来。
“是你们瞧不起的那些俗世凡人供给了你们修炼！你们以为，光凭我一人，便能供养你们这成千上万的修行者吐纳三千年吗？那不过是高玉与余阙为你们织造的美梦而已！”
谁曾怀疑过？
一个肉体凡胎的人，即便是天才，即便有大气运，又如何能撑起道门，且一撑便是三千年？
看到每个人脸上都是愕然，余音好心情地勾唇，接着说道：“余阙用自己的灵骨埋在各地，又用我的血肉凝成炁核，为的就是巩固道门存在至今的根基，至于那根基是什么……还需要我细说吗？”
道门能超凡脱俗，并不单单是因为修行者具备灵根，生就灵脉，还因为他们能从天地间汲取灵气。
灵气从哪儿来的？
这世间的灵气对修行者而言是永享不绝，可却从没有人想过，绵绵不绝的灵气是从何而来。
“现在我来告诉你们，你们日夜吐纳的灵气，来源于俗世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凡人，是他们休养生息才有了你们源源不绝的灵力，是他们绵延后代，才有了这世间生生不息的灵气！”
咔嚓！
倒扣在丹青山上的护山大阵，从顶部裂开了一条大缝。
“凡人寿元短暂，性命脆弱，那是因为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被我等掠夺，是我们断绝了他们长寿的可能，是我们阻挡了他们前进的路。现在，还有谁能义正严词地说出，修仙仅仅是你们自己的事？”
余音的声音经由灵石板，一字不差地传遍了整片南洲大陆。
妖与魔在听，鬼吏游魂在听，从来都只是仰视仙人们的凡人也在听。
第三百四十二章
凡人们第一次被放在与修行者平等的位置上。
四海之处，文人学子无不愤慨著诗，以痛骂这群盗走他们灵气的鸡鸣狗盗之辈，更有先前南岁他们领导的反抗军，愈战愈勇。
但修行者并不在乎凡人们的愤怒。
他们认为，只要能杀了余音，只要能阻止浩劫，之后就只需要镇压这群听过真相的凡人便可，一代又一代的接续，记忆总会被改写。
余音看到自己面前这群修行者的表情后，漠然地转过头去，对半空中的云林宗弟子说道：“你们助我，所以我给你们一个选择。”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她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湘南子是真神，他的一切帮助都是有代价的，是故那升仙道必要被斩断，底下的开天斧也必要被取出，至于之后的代价，与湘南子无关。
即便……浩劫是真实存在的。
因为黄土上的凡人与修行者不在神仙的考虑范围内，虽说湘南子在与菡萏交谈时，话里话外都已经厌倦了一成不变的枯燥生活，可要看他最后做了什么，而不是看他嘴里说了什么。
他说着厌烦，却将余音送回升仙道，其后更是借着余音心防松动的契机投放下一缕神元，利用神元来左右余音的行动。
如果余音敢拒绝，下场便等同高玉。
换而言之，湘南子不在乎凡人与修行者，或者其他什么生灵的死活，他只想拿回自己的开天斧，且自持身份，不肯亲自莅临，非要假借余音之手。待到开天斧物归原主，湘南子岂会再管这南洲大陆的死活？他挥挥衣袖，便能再寻觅出一方新天地。
至于承诺带余音走，也不是出于怜悯，只不过是吊在驴前头的那根胡萝卜而已。
可余音却做不到如湘南子那般冷漠，她经由通感看到了这世间的生与死，看到了道门背后血淋淋的秩序。在此刻，她真切的与道门脚下那数以万计的凡人共情了。
却见半空中的乌子瑜翻掌接替了身边的师弟，哑着嗓子对余音说道：“余师姐，你可以做你自己的选择。”
他声音不大，但足以被丹青山山头的这些人听见，于是便出现了许多掉头痛骂他的人。
也有直接了当的，比如羽天齐。
羽天齐双手于身前大抡一个两仪图出来，高喝道：“余师姐，若真如你说的那样，那我们这仙……不修也罢！”
骂乌子瑜的人，转头又开始骂羽天齐。
奈何湘南子这神尊之力太过压倒性，以至于这群人即便是气急攻心，亦只能原地叹气，手中法器术法进不得云林宗弟子身边半寸。
余音伸手一撅，将那摇摇欲坠的升仙道彻底掰断，随后说道：“我想不单是我云林宗的弟子能有此觉悟，这也该是道门中绝大多数的年轻弟子的觉悟。”
轰隆！
天生异象。
转眼间，浓云被电闪雷鸣驱散，而方才那些浓郁的香气，居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样，荡然无存。众人抬头去看，发现天上居然破了个大窟窿，而其根源就在于余音手里那根已经被她斩断的藤蔓。
扎根在地里的半根随风化作灰烬，余下半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窄，宛如长在了余音掌心似的。
第三百四十三章
不多时，天上的窟窿传出了可怕的嘶鸣声，仿佛有什么怪物在那漆黑的虚无后，随时可能自窟窿穿到此间世界来。
这下，修行者们也不再攻击云林宗弟子，也不管余音了，四散着要逃。
最后只剩下辟邪趴在距离余音不到百尺的空地上，他那猩红的眼瞳死死地盯着余音，好似能将余音盯出个洞来。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并非想要毁了这里。”余音耸了耸肩，“只不过道门的陨落，必然也与你们息息相关就是了。”
修行者没了，幽冥鬼域会如何？灵兰秘境会如何？不周又会如何？
道门延续万年的代价是凡人被压榨，幽冥鬼域的鬼吏不也是如此？没有修行者，也就不会生出魔障，结出魔物；没有修行者的吐纳，灵兰秘境里的那些妖物至今都只会是一些花花草草或鸟兽罢了。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第一个凡人踏上了修行道。
“你会毁了所有。”辟邪被湘南子的力量压制着，根本不能动弹，所以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余音近在咫尺而无法动手，“仙灵化噩是你的本职！你枉为仙灵！你愧对你的血统！”
真面目，一下子就展露了出来。
余音哈哈大笑，说:“果然，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着什么好主意接近我，只是叫我意外的是，你从谁那里听说我是仙灵？在我父亲的嘴里，我可是恶胎。”
好似要验证余音的话，她头顶半尺的空中聚集了无数鬼气，当中有森森白骨垂落。
不光如此，余音还将朝露从袖里放了出来，尔后托腮望着这一对昔日的师徒，继续说道：“你们二位倒是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分个你死我活，毕竟你们的伤都差不多。”
呈一滩黑雾状的朝露扭头就朝着余音呸了声，末了还回嘴说：“你现如今都要灭世了，还想着折腾我做什么？我且告诉你吧，他不过是趁着高玉对余阙下手时，吃了余阙一块肉罢了！”
当年想吃余阙肉的可真不少，但也只有辟邪是真得了手。
“所以呢？吃了他的肉，你便得到了启示？将我看作仙灵？那你这肉怕是吃了假的。”余音挑眉看着恼羞成怒的辟邪，说：“好了，不与你们废话了，我该拿东西了。”
藤蔓在余音的手掌里扎根，枝叶也因此继续抽芽。它的养分全靠余音身体里的灵力供给，但连湘南子都没料到，余音竟然在承受了如此庞大的灵力剥离后，还能神色淡然。
“看来他那话，可能是真的。”湘南子感慨道：“你若非仙灵降世，不可能有这般的际遇，更不可能有如此天资……可惜，可惜帝夋最初丢失了记忆，竟是将你认作恶胎了。”
可帝夋转世，丢失记忆，不正是因为湘南子从中捣鬼吗？
意识到自己脱不开干系，湘南子突然噤声，此后也不再啰嗦，由着余音徒手掰开藤蔓，将其从血肉中一点点抽出。
藤蔓的内核，正是开天斧的斧柄。
“物归原主，你可以走了。”余音冷静地合而为一，又拽着朝天一抛，掌间灵力托送那闪烁着灼目光辉的法器继续腾空，“若你真愿意谢我，便帮我把那窟窿填上吧。”
第三百四十四章
神嘛，对低其一等的凡人并无眷恋。
所以湘南子在拿到开天斧之后，任性地甩手一挥，便削去了隔壁半个山头，引得地动山摇，鸟兽飞散，连浓云都被震碎了许多。
尔后，他袖间清风上摆，强有力的威压随之扩散开来。
天上的洞倒是的确被湘南子给补上了，可这并不意味着浩劫因此被隔绝在外，至多只是让底下这群乌合之众暂时不着急忙慌的避难而已。
湘南子走后，留给余音的麻烦，就不单单是再度汹涌的红色三生雾了，连通四周的护山大阵都开始晃荡震颤，且从底部开始有裂纹上爬。
半空中的云林宗弟子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一个个脸色青灰，眼神涣散，显然被三生所诱惑。
关键时刻，江胜清与裴云英带着如仪飞奔到了余音身边，他们三人环绕着余音，想要帮余音稳住外散灵力的元神，却被余音给挡了下来。
咔嚓。
一有动作，余音的手居然直接断开，如泥偶般，带着惨白的灰掉到了地上。
“娘，很抱歉，最终也没能救您脱离苦海，反倒要拉着你一起送死。”余音转头看向因为三生而变得越发不稳定的如仪，眼角有一滴泪滑落。
“你先别说话了，这到底是什么力量？我能帮你什么？”江胜清从千机囊里摸了大把的丹药出来，想要用这些手段延缓一下余音身体的异状。
可东西是掏出来了，他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加速余音肉身的崩溃。
“好了，这些东西要是有用，我不早拿出来吃了？我知道我现在什么情况，你插不上手，也不必插手。”余音回道。
站在旁边始终没有说话的裴云英已经是泪流满面，因为元神的羁绊，所以她感同身受，知道余音现在忍受着什么样痛苦，更别说余音头顶的死气已经低到伸手便能触碰到。
修行者不同于凡人。
死亡这种事在修行者的眼中，更多的是具象化的表现，且带有令人惊恐的征兆。
“姐姐莫哭。”余音低低笑了声，无奈道：“我害姐姐落到这般境地，怎么反倒是姐姐心疼我了？时至今日，我身诸般业障，皆是自作自受，只是哭了姐姐和娘了。待会儿若能送姐姐入轮回，若我还能有来世，我还想与姐姐做姐妹。”
四周的三生逐渐浓郁，甚至连远处的山色都变得模糊，肉眼难以分辨。
不光是如仪，连裴云英也开始受到三生的影响。她们的元神飘荡不定，意识虽然还能维持，可难保之后会发生什么意外。
却见余音用仅剩的一只手捏诀收于胸前，其舌尖绽放金莲，密密麻麻的金文自她嘴里飞出，裹挟着那些扩散开的三生不断回缩。
可能这些要命的东西去哪儿？无非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
她在单方面切断与裴云英之间的联系后，强行将所有的三生聚于自己的身体中，每吸纳一分三生，她身体上剥落的碎片就越多，渐渐的，也就只剩下满地灰白了。
好在，三生的确是没了。
还没有完全被摧毁的护山大阵强留住了余音被迫四散的元神碎裂，而她灵脉中的黑龙引有如穿针引线般，紧锣密鼓的在各个碎片中来回衔接。
第一次有湘南子帮忙，余音就多了心眼，如今正好照葫芦画瓢，学了回来。只不过她不同于湘南子，黑龙引也不于湘南子的施展的神辉，所以这刚过半，她的灵力已然枯竭。
数以万计的凡人们通过天上的灵石板，目睹着丹青山上的一幕又一幕，他们的心随着那抹倩影而忽上忽下，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的心底，有什么东西破土抽芽了。
这是名为信力的，只属于凡人的力量，是高玉穷其一生都在追求的飞升基石。
从昏迷中苏醒的方凌齐发现，他袖笼里的龟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碎了，那象征着昔日卦象的两枚阴阳铜钱也裂成了四五片，似乎是在告诉方凌齐，既定的路被更改了。
“余师姐！”他捏着铜钱碎片，慌忙爬了起来，嘴里不断喊着余音。
可他没看到余音的身影，只看到了满脸神伤的三人，以及半空中犹如蜘蛛网一般的黑色巨网在有节奏地律动着。
不知什么时候起，有莹莹光点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丹青山上。这些来路不明的光驱散了笼罩着天上的死气，也驱散了重新凝聚的浓云。
残破的护山大阵在这一刻终于无法承受多重力量的碾压，随轰隆一声，散作了漫天星辰。几息之后，久违的日光抛洒在了丹青山山头。
“音儿！”
恢复意识的如仪大叫一声，赶忙抬头，却在瞬息间被地底猛然探出的鬼手拉入了虚无，连一旁的江胜清和裴云英都没拦得住。
“该死，是辟邪！”江胜清环顾四周，发现辟邪和朝露已经不见了身影，“我去追，你留在这里看着余音。”
说完，江胜清也不管裴云英怎么回，两指一并，自脚底划开一条光路，遁入不见。
身在半空中的余音并不知道底下发生了什么，她好像躺在了温暖的水流中，柔和的灵力洗涤着她的元神和灵脉，将她长久以来的伤痛抚平。
‘睡吧，你累了。’
回荡在余音耳边的，是如同母亲一般亲近的声音。
‘等到一觉醒来，外面又会是崭新的天地，没有病痛，没有纷扰，你会有光明的未来。’
不，不对！
余音重新凝神，一把从水流中挣脱起身，掌心更是迭出术法，打得四周的昏暗紊乱作一团。可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宛若幻境似的地方牢固不破，与真的没什么两样。
“出来，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必躲躲藏藏？”余音厉声喝道。
念在刚才这东西在治愈她的份上，余音并没有再出手，但她掌心的灵光迸发在即，只待背后之人露出獠牙。
出来的不是人，而是一团泛着金色光芒的火苗。
【我刚才救了你，你不感恩吗？】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只不过褪去伪装后，变成了余音曾听过的那个名为系统的声音。
第三百四十五章
“如果救我没有好处，我想你不会出手。”余音不会蠢到感恩戴德，毕竟在不久之前，这位还在连同高玉一起，谋算着怎么彻底诛杀她。
系统并无形体，说起话，声音仿佛围绕着余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不管我出于什么目的，我都救了你，不是吗？若不是我，刚才你的元神就不可能修复得如此迅速。】
随系统这话一道出来的，还有四周显现的各色景象，或是天火坠地，或是江河翻腾，满目皆是灭世之景象。
【本来这故事走不到这一步，是你执意找出真相，是你要为凡人伸冤，所以才有了末法的征兆，才有了这灭世的浩劫。】
系统的指责仿佛有实体般点在余音的眉心，将刚屈身起来的她又点了回去。
余音也就干脆躺着，冷笑道：“所以呢？你救了我，想要我做什么？我娘说过，你需要她帮你完成任务，需要这个世界如常运转。”
也因此，余音赌那个有着超越神仙的力量的系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浩劫降临，而事实再一次证明，余音赌对了。
系统有些跳脚地说道：
【我救你，且给了你远超寻常修行者的强健体魄，不是让你要挟我的！的确，我是需要你阻止那一切，可你以为，你有能力在不与我合作的情况下，拯救世界吗？】
四周的画面在不断变幻着。
“如何阻止？”余音无视系统的暴怒，冷静问道：“你说合作，你做什么，我需要做什么？”
听到余音声音放缓，系统还以为她想通了，结果它这还没来得及答话，就看到余音的身影在原地一闪，只留下了一团逐渐散去的灰舞。
然而系统清楚，余音不可能有本事逃离这个专门为她设下的牢笼。
【障眼法是无效的，你最好乖乖听话，否则不光是你，你所珍惜的那些人也会死去，没有来生！】
没想到余音有样学样，遮掩着身形，一边游走，一边回道：“我希望你也清楚，你没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识相的就把阻止的方法说出来，且让我想想要不要与你合作。”
余音这态度差劲到了极点，系统却碍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忍着屈辱开口。
【三界里的灵气来源于俗世凡人的生老病死。】
在系统所讲述的故事里，南洲大陆上的修行者只是一个意外，凡人意外地发现了肉身成仙的坦途，发现了灵气的存在，从而走上了修仙之路。
这个意外，催生了妖、魔、鬼、怪，以及那棵长在方外之地的升仙道。
如果修行者始终盘踞在南洲大陆上，那么世间的灵气会供给他们长生不老，只不过这么一来，灵气总有一日会被用尽。
也因此，修行者需要飞升。
若是没有意外的话，南洲大陆会以这样的秩序，继续维持几万年不变，前提是，内有那个心系凡人的真神帝夋。
“你的意思是，因为有帝夋下凡，才会有他所预见的那些事，即我的出生，浩劫的降临。”余音在说这些时，已经是波澜不惊了。
她从前就有过这般疑问，现如今得到证实，却没有什么舒坦的感觉，只觉得乏味。
【这种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得清的，如果帝夋没有转入轮回，如果湘南子没有在帝夋转入轮回时动手脚，或许这故事又会有不同的结局。】
那样的话，系统也该是在如仪的帮助下，及时完成任务离开。
“故事讲完了？那么该说如何化解了。”余音催促道。
【你是真神与魔灵孕育的孩子，是帝夋的仙灵在转入轮回之后，从天地间吸引过来的真灵，也是化解灾厄的最好办法。】
【只要你能散自己的元神到世间各个角落，补全这些修行者吸纳入体的灵气，这个世界自然就不会崩溃，浩劫也就能阻止了。】
反正还是得牺牲。
余音嗤了声，说：“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你就是站在了三界众生的对立面。你以为你是解放了凡人，可凡人也会因为你的所作所为，而走向覆灭，那些修行者更是狠不得将你剥皮拆骨。在浩劫到来之前，没有湘南子的庇佑，你会比死更惨。】
系统连蒙带吓。
就在这时，系统展露给余音看的那些画面骤然停顿，紧接着入耳的是噼里啪啦的炸裂声，无数火光同时闪现。
一个飘忽不定的人形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你说的是我需要与你合作，我想，其实是你需要借我的身体吧？只要我能救世，你那什么任务就不算失败。”说话时，余音的双手间仍然在迸发雷火之光，“可是很抱歉，我并不想让你好过，所以不可能与你合作。”
人，她要救。
系统，她也要除。
系统所倚仗的，无非是它有能力帮助余音完好无损地撕开元神，毕竟余音清楚，她自己是做不到将元神散落各地的。
【你疯了？！】
在系统认知中的那个稳固不破的监牢出现了裂缝，可真正让监牢破碎的，却不是余音在里头施展出来的术法，而是来自外部的不明力量。
是——
三生！
先前被余音强行纳入体内的三生，居然一直在余音的压制下，藏于地上的躯壳粉尘里。此刻余音大肆使用术法，将自己的灵力波动扩散出去，便引得三生大动。
而当余音解除三生上的限制时，三生便开始疯狂地冲向余音。
余音勉强一笑，闭目展臂迎三生入怀，嘴里则嘲讽道：“我想你忘了刚才我的状况了，强行打开升仙道的是，升仙道里的三生便会不死不休，直到将我如上次那样击溃。”
此时云林宗的护宗大阵已经溃散，再也没有人或物能帮助余音截留四散开的元神碎片了。
【有我的帮助，你至少能维持清醒的意识，说不定有朝一日人间信力足够，还能助你重结丹体！你疯了吗？怎么做对自己最好，你应该清楚！】
系统的怒吼声，飘荡在丹青山上方，久久不得散去。
第三百四十六章
天火还是降了下来。
只不过仓皇逃命的人们发现，那火落到一半，居然像是被什么吞了似的，转瞬间不见了，除去腾腾热意外，再无其他危险。
修行者们也发现了这一点。
可叫修行者更为惊恐的是，他们被这热浪吹拂得出汗的同时，身体里的灵力也随着汗液流失了，且无法从四周的灵气中吐纳恢复。
而在丹青山顶上，裴云英的元神犹如虚脱了一般，无力地匍匐在杂乱的碎石中。风来，她身侧的灰白色骨灰随之被吹散，可她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也就别说伸手去阻拦了。
音儿——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属于余音的最后一点痕迹消失无踪。
这时候的余音其实能看到裴云英，不光是裴云英，她还能看到辟邪一手抓着朝露，一手抓着如仪，在千里之下的泥土中疾行。
在辟邪身后，江胜清穷追不舍。
展目望去，修行者们或是崩溃，或是癫狂，或是释然；千里之外的俗世里开始上演各式各样的变革；灵兰秘境里的妖精们无助地看着自己的妖力退散；不周山里的魔物更是被漫过他们头顶的烈日一寸寸照成灰烬。
日出了。
一座千万年来压在凡人们头顶的大山在此刻轰然倒塌，凡人们并不清楚这种无形的变化，可他们能真切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转变。
灵气缺失所形成的束缚荡然无存。
好累啊……
余音如此想着，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
她想要好好歇一歇，只是歇一会儿，之后醒来再解决自己身上的困境就好。这样的念头令她的意识快速溃散，眼前的景象也随之忽闪忽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黑龙引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
它细如游丝，在余音散落的元神碎片中穿针引线，好似想要帮余音缝补元神。
先不说余音这时候元神的碎裂程度已经非寻常情况，便是余音自己，也不想就此重凝元神。她好不容易才挣脱系统的控制，且以自己的方法抱住这个世界，怎能轻易收场？
看似消失的天火，实则是落在了余音的原身碎片中。
天火只是其一，随时间的推移，浩劫的形式也越来越多变，时而是天降寒冰，时而又是如小山般的巨石。好在只要余音意识清醒，就能将这些全部接纳，不至于叫底下的南洲大陆遭受屠戮。
伴随着浩劫的痛苦在余音的意料之中。
唯一叫她惊讶的是，看上去威力极大的天火却在进入她元神之后，表现出了惊人的温和，它的炙热像是一弯暖流，如湘南子先前所施展的力量一样，带有极强的治愈能力。
是煎熬，也是淬炼。
散落在各地的元神持续不断的在崩溃与修复之间徘徊，每一次的修复都会令余音的意识更为清醒，让她有充足的时间去调整自己元神的落点。
也正因为她自己一直在有意识地变动着，才让她有机会去做一些原本鞭长莫及的事。
比如送裴云英的元神入轮回，比如在辟邪设阵封闭幽冥鬼域之前，破坏无名海，使海水强行倒灌入幽冥鬼域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