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手握剧本的男人
丹青山主峰峰顶,无量洞府。
烟雾缭绕之中,玉色的莲花座上那须发皆白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峨冠博带,眉如峻峰,双目如潭。
随着他睁眼,一道十分冰冷的声音在他脑内响起,【高玉,目标已经离开了返仙林很久了,并且即将脱离系统控制。】
男人听得眉头一皱,拂袖起身道:“为什么当时没有提醒我?”
那声音倒是突然十分情绪化,冷哼了一声,【这可不关我的事,是你的宝贝徒弟飞升引来的天雷把我劈坏了,你又遁入三千世界去修炼,害我想要重启都重启不了。】
“找到她,带回来。”男人拢了拢袖口,走到一旁的桌子边,翻手就在桌上召出了一片云镜,透过云镜,他可以看到的,只有空空如也的返仙林,以及来回腾飞的仙鹤。
人不见了,寻回来就是。
养了三千年的东西,还能一朝翻出浪来?
【你想多了,我的积分系统和监测系统到现在都没有恢复正常,别说抓人回来了,就是帮你兑换东西都做不到了。】
咔。
桌子一角碎成了粉末。
“你说什么?”
男人偏头,目光如炬。
吓得站在门口想要过来服侍他的小弟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颤颤巍巍道:“尊上饶命,尊上饶命,弟子不过是想要进来给您换了一下无根水罢了。”
“余音出门了?”高玉沉声问道。
乍一问起余音,小弟子还愣了一下,反应了一会儿才回答:“是,余音师姐跟随大师姐一道,去燕云州参加龙门宴去了。”
龙门宴?
几时云林宗落魄到这种地步,需要余音随行去参加龙门宴?
高玉高耸如峰的眉拧在了一起,他有些烦闷于眼前这一切超脱自己的控制的事,可有些东西若是经自己的手,便会落下因果。
踌躇,是他高玉这几千年来最大的毛病。
【我这边一共有两个方案可供你选择。】
“传各位长老,本尊有事要与他们商谈。”高玉一面吩咐小弟子,一面在脑内继续和系统商议,“两个什么样的方案?不好的便不要拿出来说了。这个剧本眼看着要走到结局,你却出了岔子,到时候惩罚下来,怎么算?你该想想这个。”
系统被他这副神态语气给气到了,登时跳脚,【跟我关系可不大,要怪只能怪你胆子小,非要设个缓冲装置。如今这缓冲装置发展得跟你自己差不多厉害了,你打算怎么办?亲自下手的话,岂不是又回到了起点?】
门外的小弟子瞧着宗主这阴晴不定的面色,哪儿还敢耽搁,扯着袖子擦了擦汗,一溜小跑地离开了无量洞府。
山石之间,清风卷入时,会发出轻微的乐声。
高玉心烦意燥地听着这声音,面容厌倦地说道:“当年我留她,便已经在羁绊中落了脚,此时若伤她……待我飞升时,那天罚你们可会帮我顶下?”
【当初你哄骗如仪时,我就应该劝劝她,让她不要信你,不要交出我。】即便已经和高玉相处了三千年,系统仍然无时无刻不觉得这个男人阴险狡诈到极致。
“你当年就没得选,如今更没得选。”高玉走到一侧的玉盆处,用里面的无根水净了净手,神色如常地说:“如仪死了,你不走,你的任务便算是失败,怎么,后悔这么几千年的偷度?”
【你说你不愿沾染因果,那你当年骗他们说,余阙是真神帝夋的一截指骨,就不算沾染因果了?我还是觉得你们这群修行者十分虚伪,开口闭口的因果,实际上只是利己罢了。】
系统的话把高玉逗笑了,银白色的长发在背后簌簌摆动。等到笑够了,他才缓声道:“我若告诉他们,余阙便是帝夋真神,他们可敢动手?只怕连贪欲都不敢滋生。”
过了一会儿,他弹指换上会客的天青色宽袍,接着说道:“师姐那样的东西,本就不该存世,更遑论还背负了你这样的东西。”
系统的全称为恶人规训变形系统,目的是帮助那些性本恶的宿主一点点转变,从而走上正道,当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
从它找上如仪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如仪的下场。
以上这些都是当年高玉从如仪的嘴里听来的,他与如仪情同姐弟,如仪根本不防着他,有什么事都与他讲,从他这儿寻主意。
一开始高玉并没有什么小心思。
可那令人垂涎的东西在自己眼前晃荡久了,总是会在难以察觉的犄角旮旯里生出一点阴暗来。
好奇,艳羡。
眼红,不甘。
于是善恶只在一念之中。
所以他隐瞒了不周的消息,所以他散布了余阙的伪身世,所以他走到了今日。
高玉的所作所为在他自己看来,不过是给了师姐一个痛快,让她不必要再受系统强制性监督的痛苦,不必日日承受锥心之痛。
他是做了好事。
是圣人。
丹青山日头正好,照得无量洞府外的竹林郁郁葱葱。
走在底下的日影间隙里,高玉深呼吸了一口,说:“所以,你与其想说我虚伪,不如先看看自己,强迫一个天生为恶的魔物从善,逼她改头换面,强扭她的天性,谁才是那个利己?虚伪的从来都是我们。”
虚伪就是虚伪,哪里还分什么三六九等。
【不跟你掰扯这个,余音你打算怎么办?】
“你方才不是说,有两条路?”高玉穿林而过,脚下却隐隐有浮空之意,不着痕迹,不起涟漪,已然返璞归真。
【要么杀了她,然后将她的尸骸拆解,同余阙一样,让她继续发光发热。】
【要么就抓回来,记忆一抹,重新困着,一切如往常。】
从无量洞府往东,穿过紫竹林后,再过两个山头,便到了云林宗的议事堂,这里是宗门内务商议的重要地方,寻常不许弟子靠近,连裴云英也不例外。
高玉一掌按在议事堂门口的莲花台上,在门开之后,跨步而入,“这些话还用你说?没了那些手段,你和废物没有什么两样。”
第六十二章
议事堂分前中后三厅,前厅是高玉用来与长老们商议内务的地方,中厅只有高玉和裴云英二人可以进,里面四壁都镶嵌了灵玉,是绝佳的修炼场所。
至于后厅——
那是只有高玉才能进入的密阁,里面有什么,宗门里是众说纷纭。虽然大家都感兴趣,但鉴于高于的威严,没有人敢越雷池半步。
三厅之间,有灌注了高于灵力的无间回廊衔接,未经允许入内的话,轻则受些皮肉之苦,重则元神受创。
【你不打算现在去追她?小心节外生枝,夜长梦多。】
虽然系统十分厌恶高玉,但不得不说,它如今跟高玉的确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也的的确确是得念着点高玉的好,否则高玉覆灭,它就会成为一堆漂泊无依的待死数据。
高玉没有搭腔,他背着手一路走回廊而过,不断晃动的指尖时不时会跃出金光,形成一只又一只的金色飞鸟,振翅从檐下飞出。
那些鸟儿飞向的是不同的方向,目的则是为高于送出不同的口信。
忙完了这些之后,高玉才回答系统:“云英是个好孩子,我让她看住余音,等我到,那她就一定会照办。”
【小心被反噬。】
系统提点了一句。
人这种生物在系统看来,远比它们这些数据要难以理解得多。当年它就不懂如仪为什么可以为了一个男人舍弃一切,也不懂后来她为什么宁死也要生下余音,还能因为余音,将如此珍贵的自己拱手相让。
高玉说那是爱,是人的弊端和弱点。
系统当然不懂什么是爱,它也没必要懂,它只知道因为爱,它依托在如仪身上的任务直接告吹。不过好在还有高玉接盘,要真是任务失败打道回府,那系统唯一的归处就是数据回收站。
为了不被回收,系统跟了高玉三千年。
在这期间,它为高玉做的事,对普罗大众来说是仁,是善,是在评级时可以收获大量积分的合格任务,但对如仪的女儿来说——
向来不懂人类情感的系统,经过几千年的耳濡目染,突然明白了一个词,怜惜。
【离你强制飞升也只有几十年了,你有没有想过给她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听系统这么说,高玉碎玉般的眸子露出了一丝讥讽,“什么时候你也开始讲感情了?那天天雷劈坏的不是你的监测系统吧?”
系统被怼得陷入了沉默。
后厅那堵纯黑色的大门随着高玉的靠近缓缓打开,随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左一右两根一人高的玲珑双鱼柱,中空,内有光,莹莹如玉。
被这光照亮的后厅装潢十分奢华,玉墙金顶之下,摆着六张十分宽大的金丝楠木桌子。
桌上是沙盘,囊括了南洲大陆所有土地,其中有五张桌子上浮空着一个形如狐狸的银色光像,那狐狸盘着身子趴在半空中,呼吸节奏分明,毛发栩栩如生。
一进去,看到这副场景,高玉的脸色就多了份凝重。
“你说的是即将脱离系统控制,没说已经有一部分脱离!”他飞快地朝那没用狐狸光像的桌子走过去,袖袍鼓鼓,一扬,掌间有浓郁的灵力喷薄而出。
【我的确说的是即将脱离系统控制,但那是被天雷劈中时的预测,现在过了这么多天,她挣脱开你的仰天一寸,那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如果从沙盘上方往下看,依稀可以看到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城池之间有指甲盖大小的人在其中穿梭,虽然无声,却能感觉到他们身上传递出的那种绝望。
这些绝望被妖魔所钟情,亦能称为邪祟诞生的温床。
“你什么时候能恢复使用?我需要你上次帮我兑换的那个分离机器。”高玉的手指引导着那些灵力在楚国上空飞舞,指腹所点之处,肆虐的妖邪便悉数暴毙。
然而这些不过治标不治本的徒劳用功,不清除楚国土地上根源性的怨念,那些妖邪随时随地都会复生,甚至更多。
【难说,你徒弟飞升失败的那九道雷可都是我受了,没个三年五载的,难哦。不过,就算我能派上用场,我也不建议你用。上回你损耗三百年修为帮陈国除旱魃,至今可都还留有旧疾。】
高玉倒是没再说系统废物,他忙于身前的事,额角渐渐地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一炷香之后,经过高玉的努力,楚国国境之内暂时是消停了下来,短时间内也不会再生出邪祟。
“你的话变多了。”他说着,伸手至半空中一转,捏出一块帕子来擦了擦汗,
【你也别嫌我话多,我指望着你做完终极任务,然后卸任走人的,你要是提前死了,我找谁去?】
系统的认知里,除了任务,还是任务,所有的关心和在意都是基于任务的基础上,衍生出的类人情绪,是数据的一种。
几刻之前生出来的那点怜惜,早就已经被系统中的归零检测给清除得一干二净了。
正说着,高玉右边的那面墙忽然之间颤动了几下,不一会儿,那玉墙就一点点变得纯净无比,宛若一面水镜,当中则是隐约出现了人的景象。
是长老们结伴往议事堂这边来了。
“这群人中,会有余音的帮手吗?”高玉侧目看着那些交头接耳的长老们,抬手摩挲着下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们中……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洞虚,会有那个胆子忤逆我吗?”
【你可以试探试探他们。】
“如果这人已经知道了余音的用处,那么他必然会掩盖其目的,在我面前伏低做小。”高玉决定先不去想这个,他转身往外走,走时五指一旋,收拢了留在桌上的半抔灵力。
前厅门口,长老们左等右等不见大门打开,以为自己是来此了,脸色纷纷戚戚,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小了许多。
“尊上这突然召见我们,不会是有什么大事吧?”
“猜不透,上一次来这议事堂,还是百年之前,尊上进无量洞府闭关的时候吧……你们还记不记得当时尊上嘱咐了我们什么?”
“诸务繁杂,谁还记得那么清楚。”
议论纷纷之下,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六十三章 紧急措施
这时,走在最后的美妇人——师慧道长清了清嗓子,开腔道:“当时尊上让我们内务如常记录,大事交于裴师侄处置,小事则归我们自己料理。”
排头的方士道长一听,抚掌回身接话:“是了,还着重说了让我们照拂好余音师侄——”
说到余音,在场的所有长老脸色一僵。
余音这时候只怕已经到了燕云州,若尊上当真是为了余音找他们过来,他们这可怎么交差?看人看人,最后把人给看丢了。
吱呀一声。
前厅大门徐徐打开。
长老们也不敢再说话了,一个个垂首拢袖,赶忙往里走。
正厅内,高玉端坐其上,单手撑着额角,双目微阖。虽然看不出高玉的情绪如何,但底下的长老们都是人精了,一进门就嗅到了些许的不悦。
“尊上近安。”领头问安的是亥门的介兰道长。
介兰道长长耳宽眉,大腹便便,见谁都脸上带笑,与绝大多数的云林宗人都交好,也就顺理成章地被推出来牵头说话了。他大腹便便,长耳圆脸,是宗门中人人交好的
“你们看样子,日子过得不错。”高玉薄唇轻启,吐了句不阴不阳的话出来。
【你这样子真渗人。】
如果系统能打哆嗦的话,恐怕会和底下的介兰道长一样,哆嗦个不停。
站在旁边的戌门长老子英道长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出列拱手问了句近安,随后禀道:“回尊上,近日宗门内一切正常。赶赴龙门宴的弟子已经快到燕云州了,途中虽然遭遇了几次袭击,但并无大碍,能照常参加龙门宴。”
“袭击他们的是谁?”高玉依旧没有睁开眼睛,玉面如寒冰,不可直视。
【你就不能开门见山?把人都吓着了。】
子英道长抖了抖身上并不存在的冰渣子,继续说道:“据裴师侄回信,袭击他们的是不周的罗刹王——阴九娘,此外,还有范榕、桃然、囚玉。”
“四个?”
高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子英道长的身前,“四个罗刹王出动,就为了料理我们那些小崽子?而且还是无功而返?!这话你自己信吗?”
“这不是有裴师侄在嘛……”一旁的介兰道长讪笑道。
砰!
一侧八宝阁上摆着的,高玉从前最爱的十八山水木雕轰然碎裂,木屑散落一地。
“给我去查。”高玉炸完了木雕,抬手搭在子英道长的肩膀上,面色柔和地说:“我让云英办了一件事,那事按理说只有我和她知道,可如今这四位罗刹王不请自来,想必是清楚我让云英办的是什么。”
裴云英是高玉亲手养大的,在高玉那里有着绝对的信任。
换而言之,高玉认为,长老们之间,有着那里通外魔的奸细,是这奸细探得了他和裴云英之间的对话,然后泄露给不周的罗刹王,让罗刹王们袭击了裴云英等人。
“是——”子英道长努力控制着自己,让自己不至于哆嗦得太过明显。
其他人纷纷庆幸直面高玉怒火的不是自己,却不料高玉抬眸一扫,目光在一众长老们的脸上缓缓掠过,嘴里的话还在继续:“我记得,在我闭关之前,我让你们把余音给我看好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隐隐透漏着寒意。
高玉能执掌云林宗三千年,靠的并非仅仅是他的铁腕,可去繁从简之后,剩下那刻骨铭心的,还是他的脾性,他的手段。
闭关百年之久,甫一出洞府,长老们依旧战战兢兢,就可见一斑了。
【你行行好吧,他们哪儿敢阻拦你的宝贝徒弟?】
系统倒是已经相当习惯了高玉的阴晴不定。
“回尊上,裴师侄她太过强势,非要将余音带走,我们这阻拦无果,不得不从……”师慧道长为难地出声说了一句,结果后半句话在高玉的注视下,又给咽了回去,改口道:“是,此事是我们办事不周,此番我们定会痛定思痛,绝不再犯。”
不管原因为何,人总归是不在丹青山了,先认错就好了。
想来高玉也不是要他们当场如何,师慧道长这一席话之后,高玉的脸上并没有表露什么不悦,长老们一直紧绷着的心也就渐渐放松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就听到高玉开口道:“明日我会启程去燕云州将人带回来,余音的事就不用你们操心了,你们把该做的事做好,事后我自然有赏。”
说完,他轻轻拍了拍子英道长的肩。
子英道长吓得连忙吞咽了一口唾沫,捣蒜般点头,还没出声立誓,就发觉高玉已经离开了。
堂中除了他们这几个长老,再无他人。
“尊长走了?”
“走了……吧?”
“我们也赶紧走吧……”
“是了,这地方又不是寻常地方,尊长信任我们,我们可不能辜负他的信任,走吧走吧。”
鉴于这议事堂里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长老们也就没敢停留,三两相携,嘀嘀咕咕得说这话,匆匆离开了前厅。
【你不打算试探试探他们吗?这么急着走,可能会让他们怀疑。】
系统对于高玉这么轻拿轻放有些不解。
回到后厅的高于此时正坐在堆叠着长毛软毯的宽椅里,整个人陷了一半进去,面色略有些苍白。他的指间来回滚动着两颗玉菩提,玉菩提中有丝丝缕缕的灵气浸入皮肤,为他增补灵力。
“任何的怯,都不能在人前露。”
高玉瓮声瓮气地回答了一句。
刚才之所以离开得那么毫无预兆,是因为高玉的识海中突然发生了剧烈的震颤,灵力外泄,经脉逆行,再不走,怕是要被那些长老们看出端倪来。
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到底是给了长老们一种——宗主并非一直强盛的观感。而异心往往就是这么催生出来的。
“小东西在动我的禁制。”
【她别是发现了自己身上的不对劲……不过也对,离开丹青山,破了仰天一寸,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只怕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你现在能做什么?”高玉粗喘了几口气,打断了系统的絮絮叨叨。
【我还剩一项紧急措施,可以直接切断你与她的联系,但这样一来,你们之间的关联就彻底断了,再想取用是做不到的。】
第六十四章 丹田内海之行
被高玉惦记着的余音,此时正与冉少安对坐在柳宅的主厅里。
她的灵识在经过冉少安同意之后,轻松地跃入了他的丹田内海中,以外来者的身份,闲适地漫步其上。
都说丹田类主。
余音的丹田中囊括四海八荒,美景无数,称得上是一小方乐土,怡然且自在;反观冉少安,他这丹田里到处弥漫着浓烟,东一处山峰蹿火,西一处密林生烟,肉眼可见尽是焦土,扑鼻而来无不死气。
怎么说,这都不该是一个修行者的内心景象。
看着唬人极了的火海,余音真正踩上去,却没感觉到一星半点儿的疼痛。她四下望了几眼,俯身捞了一把火苗到手上,张嘴吹气,那火苗便散成一缕青烟。
“这般炼狱景象,原是假的。”
余音嘀咕了一句。
半晌后,她身侧出现了一个虚幻不定的身影。
独眼,光头,单臂。
是冉少安,但又不仅仅是冉少安。
“在我那半份灵识归位之前,这里的怨火,是可以烧伤我自己的厉害程度。”他僵硬地转着眸子去看余音,脸上有十分古怪的神色,“说起来,此事我得谢你,若非你,我尚在浑浑噩噩,不知天日。”
常人的元神要是被一分为二,那必然会立刻察觉。
可冉少安不同。
拆分他元神灵脉的是他最为信任的血亲,而且,孟夏冰是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下的手,其后更是连记忆也一并抹去,让他就算怀疑,也找不到证据。
如果不是余音突然插手武南城的事,杀了孟夏冰个措手不及,沈文泽等人只会继续在孟夏冰的掌控之中,由着孟夏冰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龙门宴在即,沈文泽即便是有心要查清楚,也无力去继续,所以最后肯定会搁置此事,带着余下的师弟师妹们匆匆赶赴燕云州。
如此一来,武南城就成了孟夏冰的囊中之物,任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冉少安那半边元神将会在武南城内与余阙的那颗头骨一起,被物尽其用到最后一刻,而真正沾染这件事因果的——却是孟夫人。
孟夏冰这个幕后黑手除了坐享其成,什么也不用承担,什么也不用背负。
余音甚至猜测,如果不是自己的出现,孟夏冰经此一事后,恐怕可以直接看见飞升的门槛,在崇妙宗,乃至整个道门,都有不可小觑的地位。
“不必谢我,于我,只是当时不得不做的一个选择而已。”余音并不想居功,她的确只是因为囚玉的胁迫而不得不介入这对母子的恩怨,并没有什么摆得上台面的大义。
冉少安听她这么说,脸色越发古怪了一些。
随后,两人之间安静了一段时间,并行往那烈火深处走。
等到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冉少安的身上突然发出了叽叽咕咕的声音。余音侧头看他,发现他身上残缺的那些地方,已经生长出来新的手臂和眼睛。
“从我记事起,我的母亲便对我十分严厉……”
恢复正常的冉少安兀的开始了他的故事。
一段少年天才的故事中,望望会有那么一个望子成龙的母亲,母亲给孩子带来的影响最为深远,所以冉少安即便是长大成人了,也依旧活在母亲的阴影之中。
当母亲告诉他,北境有一处地方,藏着她打破修炼瓶颈的关窍时——
冉少安想去得去,不想去也得去。
“那是一处无人的村落……”
也不知道为什么,冉少安脑海中那些原本还有难以回想的记忆在此时变得越来越清晰,恍如就在昨日发生的一样,历历在目。
他没有察觉的是,余音的脑后有黑色的阴影扩散出来,以相当贪婪的姿态汲取着这丹田中的虚火,每吸一点,那阴影就胀大一寸。
“我照着母亲的要求,子时入村,走村中暗道入地窖。”
冉少安少年意气,对于未知尤其兴奋,哪怕明知道面对的可能是威胁,也毫不畏惧。是以,冉少安在发现地窖门口覆有魔息时,想都没想直接一剑挑破,推门而入。
“门上……是隆中范榕的禁制。”
余音突然打断冉少安的叙述,接话道:“从我所获取的碎片式记忆中,那个在碑村地窖里设下禁制的,是范榕。”
只是一个不让凡人有所察觉的普通禁制,冉少安破除得轻松,范榕那边在禁制被破的一瞬间,也因此察觉到了破禁制之人的身份。
“孟夏冰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范榕的动向,知道范榕在碑村藏了东西,所以才会支使你前往碑村取物。”余音将自己所了解的事,娓娓道来,“她知道范榕一定会设下某种禁制,所以为了让自己置身事外,她选择了让你去。”
冉少安只是其一。
在冉少安之后,还有孟夏冰的一系列安排。
她不惮于用自己儿子的性命作引,也就更加不会在于如蜉蝣一般的凡人。
“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范榕的禁制。”冉少安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底有怨、有恨、又有不解,“我击败了无数来自不周的魔物,最终却倒在了我的母亲手里……是她撕碎了我的元神,是她将我的一半元神放在孟家人身上,那凡人的浊气污染它,是她让我这过去几十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外人看冉少安,纵然已不是天之骄子,也依旧活得有滋有味。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每每午夜梦回时,那种经脉寸断的剧痛到底有多么难熬。
余音十分难得地伸手搭在冉少安肩头,说:“她杀凌宇和凌绝诱发全程恐慌,又借凡人肉身企图孕育怨胎,种种行为,都足以见得她眼里心中都没有仁善道义……”
修仙追求的虽说是封情绝爱,却绝不是孟夏冰这样的凶残暴虐。
“你连安慰人的话都这么干瘪。”冉少安斜挑一眼,苦笑道。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处通体血红的山峰脚下,仰头望去,依稀可以看到高耸入云的山顶正不断地往外呲着火花。
丹心处,人之本源。
第六十五章 回忆
冉少安的丹心,是一处喷薄着怒火的山峰。
余音之所以要到这儿来,是因为她需要从冉少安的身上,找到与孟夏冰相关联的痕迹。作为孟夏冰唯一的血脉,他是余音串联孟夏冰那些破碎记忆的关键。
当然,最重要的是,余音需要弄清楚,为什么是余阙?
“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冉少安看着一团火从高处掉落在自己的身侧,在泥坑中滋啦滋啦得燃烧,“有些东西是经年累月——”
他话还没说完,再一扭头,身边的余音已经朝着山顶冲了出去。
光秃秃的山道上,怪石嶙峋。
除开山顶掉落的烈焰之外,上山的路上时不时还会冲出柱状的火焰,将可接触到的所有东西都化成灰烬,炙热难挡。
余音边跑边躲,双手手掌上甩出无数道灵力屏障,将迎面呼啸而来的热浪规避开,如此反复之后,已经差不多到了半山腰。
冉少安哼哧哼哧在后头赶,他将余音的动作收入眼中,越看,心里就越是惊讶。
道门中对余音的议论并非是空穴来风,这个女人的无能、怯懦,都是冉少安亲眼见过的,可此时此刻这个拥有着矫健身手,且十分果断的女人,还是余音。
几年不见,她竟然能成长到这般地步。
“跟上!”余音突然回头,扬手甩出一道黑色的雾状长鞭,卷着冉少安的身子,就直接踩上了一个眼看着要冲起的火焰坑。
轰!
声音震天撼地。
但余音和冉少安却没有受到伤害。
“你居然能在短时间内,观察到这么多……”冉少安俯身看去,发现余音脚下踩着了一块不大不小的暗黑色石块。
这山上最不缺的就是石头。
枯树、干草、巨石等东西在接触到火焰的一瞬间,就落成了一地灰烬,可那火焰若真的如此厉害,不该是整座山都不复存在了吗?
余音在经历数次躲避之后,终于从中分析出了答案。
她发现那些催生火焰的石洞周围总有一圈毫不起眼的黝黑石块,那些石块在淬火之后仍然完好无损,哪怕周遭一切都已经被摧毁。
只是余音并非发现之后立刻付诸行动,她俯身掰了几块石头,将灵力附着在石头上,通过数次的实践之后,才肯定了石头的安全性。
“小心一些,我们要上去了。”余音灵动极了,手里接连抛出去好几块石头,瞅准了那些火焰喷发的间隙,不费吹灰之力就抵达了这座火山的顶端。
山顶是凹陷的,里面跃动的火海宛如一碗师姐做的桃花酿。
上来之后,冉少安的脸色忽然间狰狞了起来,他抱住脑袋,嘴里发出低沉的喘息声,若不是余音还绑着他,他只怕是要一头栽进那火海里头去。
与此同时,余音也发现了自己的一点点变化。
如星子一般的光亮从余音的指尖飞出,它们在半空中转了几圈后,汇聚到一起,凝成一团,却又在眨眼间散开。
是孟夏冰的记忆。
一阵拉扯似的意念长驱直入,将余音的意识带去了遥远的从前。
须臾之后,余音看到了冰天雪地,看到了一人一剑,从她眼前飞驰而过。但余音并不需要去追,因为紧接着她就跟着那人一道蹿了出去。
这个人兜头罩面,整个人拢在灰白色的长毛披风里头,看不清面容,也无从分辨身份。
余音只能猜测,这人是孟夏冰。
她念头刚起,就听到那御剑之人嘀咕出了声:“范榕这厮突然去北方做什么?千里迢迢,总不能是为了什么小事。”
的确是孟夏冰的声音。
孟夏冰御剑的速度极快,耳畔呼呼寒风吹拂,雪粒扑打在她的袍子上,晕染开一圈又一圈的水痕。
大概因为是回忆,所以余音根本没有等多久,就看到孟夏冰跃下剑身,抵达了碑村。
的确如冉少安回忆的那样,碑村里荒无人烟,年久失修的房子已经败落得只剩下断壁残垣,偶尔会有鬣狗从其中穿插而过,并不畏惧生人。
从孟夏冰坚定不移的步伐来看,她应该是已经获得了范榕的具体行踪。
就见孟夏冰绕过几栋破落草屋后,以蛮力的手段掀翻了一堵石墙。石墙后面是一条不见尽头的漆黑甬道,孟夏冰端详了一会儿,没有迈动步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
她伸手点在空无一物的甬道口,指腹下泛起数道波纹,“初级禁制?老贼倒是狡诈,想看看是谁跟踪你吗?”
说完,孟夏冰反身出去了。
余音看孟夏冰在村落里转悠了几圈后,拎了一头鬣狗回来,她在鬣狗的背部以灵力画下法阵,让鬣狗充当自己的眼睛,其后便把鬣狗丢入了甬道里。
“汪!”
鬣狗没了束缚,撒腿就往甬道深处跑。
虽然余音看不到孟夏冰所看到的东西,但能从孟夏冰脸上神情的变化中猜测出甬道尽头一定有什么惊艳到她的存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孟夏冰的呢喃不停。
“范榕的修为日益精进,根源竟是在这儿!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他的头骨有如此妙用?”
“魔息——”
“既然范榕能用,那我也能用!无非是将这攫取的魔息炼化成精纯之炁罢了。大道归一,什么魔修,什么道门,终归用的是这天地孕育的灵炁!”
“等等……范榕若是知道我窃取了这东西,只怕要发疯……”
若有所思的孟夏冰酝酿出了一个惊人的计划,而这只花了她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余音眼前的景象突然定格,短暂的停顿之后,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熟悉的火海,已经一脸痛苦的冉少安。
显然,他也看到了那些过去的记忆。
“我之所以知道那是你父亲……”冉少安突然开口:“是因为当年我在与不周的人交手时,听他们说到了你父亲,并且……”
他沉默了一下。
“并且……照他们所说,极北那一处的头骨只是其中之一,当年你父亲身死,死后骸骨极有可能被瓜分了,用作修炼一途。”
第六十六章 我知道
余音头有些疼。
说到底,冒险进入冉少安的丹田内海,最后给她的,还是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这一走神,使得她根本没注意到底下火海溅射上来的火花。
咻。
火苗蹭的一下点燃了余音的元神,呼吸之间就将她吞没。
只剩一地灰烬。
同一时间,已经出发在燕云州路上的高玉突然间口吐鲜血,整个人从长剑上栽了下去,双目紧闭,俨然不省人事。
【检测到最后一层禁制破损。】
【目标已经解除了灵力束缚。】
任凭系统怎么播报,高玉此时已经听不到了。
那厢冉少安发现余音在自己面前变成灰烬,已经吓得是面色苍白了,他匆匆回神,嘴里的喊叫声还没出口,就看到余音好端端地站在窗台边。
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你没事?!”冉少安大惊失色地爬起来,跑过去扯着余音的袖子打量了好几眼,不解道:“怎么可能?怎么回事?我明明看到你元神化作了灰烬啊!”
“什么灰烬?”
听到屋内的动静,门外裴云英问了一声,推门而入。
余音抿唇笑了一下,一面摆手示意冉少安不要再说了,一面过去拦住裴云英的手臂,说:“没事,就是刚才在冉道友的丹田里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景象,他这是还没回得过神来。”
本来冉少安要解释,对上余音的目光后,不知怎的,那话就噎在了喉咙口。
他眼睁睁地看着裴云英与余音有说有笑地离开,心里头对于自己在丹田内海之中看到的景象,仍旧困惑着。
其实余音不许冉少安继续说,并不是她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相反,她自己脑中还是一团浆糊呢。
当时冉少安丹田里的那一把火,可是真真切切地烧在了她的元神之上!只是有些奇怪的是,火焰带来的灼烧感却不强,也不疼,甚至还有些温暖。
这份温暖包裹着余音,让她有些恍惚。
朦朦胧胧间,她看到了幼时在返仙林练剑吐纳的自己,可与旧时不同的是,一旁站着相互依偎的父母,他们脸上的那种慈爱十分刺眼。
刺眼得余音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冉少安的丹田。
不光如此,她还发现自己丹田中的那个仰天一寸消失了,与从前它隐匿痕迹的感觉不一样,这一次似乎是彻头彻尾地碎了,得益于此,她格外地神清气爽,连起身的动作都变得飘逸了起来。
多奇怪。
可问题在于,余音又何止这么一桩事摸不着头脑?
她摸不着头脑的事多了去了!
一桩桩一件件的,哪一个都不是轻松就能得到答案的,与其想破了头,不如先搁下,把眼前的事做完,再回头去看,也许就有了答案。
眼前的事,自然就是龙门宴了。
武南城里的怨气消除干净之后,崇妙宗和云林宗一道踏上了去往燕云州的云车。
来接人的是此次承办龙门宴的玄照宗生门弟子付云阳,他在玄照宗里不过是一个接引弟子,但因着与玄照宗大师兄同门的关系甚密,这才捞到了燕云州随行的资格。
付云阳坐在云车的车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佘锦星搭话,余光则一直在瞟后头车里的余音。
“你们这耽误得够久的呀,听说你们到武南好几天了?”付云阳入门迟,没听过余音的名头,当下只觉得这车厢内蓬荜生辉,连周遭都带了点花香味。
同为男人,佘锦星如何不懂付云阳心里这点小心思?他屈指敲在车门上,低声道:“里面那位可是我们的师姐,还看,小心你的眼珠子!”
“嗐——”付云阳憨笑了一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
余音正靠着裴云英坐在车厢里,车厢里被裴云英施了法阵,里面能听到外面的声,外面却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她听着佘锦星说话,伸手摆弄着裴云英腰侧的佩玉,继续问道:“那师姐可知道,我跨入元婴之后,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刚才余音和裴云英说起自己破境的事时,有意留心了一下裴云英的神色,裴云英的脸上除了真挚的欢喜与暗暗的关切之外,并没有其他的表情。
故而,余音打算再进一步。
“是什么?”裴云英与自己和解之后,便不再揪着余音的修为去死磕,没想到意外看到了余音的进步,她是打从心底里为余音感到高兴,连笑容都变得弧度大了许多。
“是我发现,这世间竟然这般大……”余音蹭了蹭裴云英的颈窝,进入元婴期之后,灵识收放自如,动辄可逾越万水千山,将南洲大陆的万千美景尽收眼中。
“北面的雪真美,南面的大海更美。”
“过去的三千年里,我竟然没有一次机会去见识这些,去感受这些……”
“我到底荒废了多久?”
“是了,我连元婴都炼不成,又谈何去北境看雪,去南洋看海?只怕沿途的些许魔物,就已经够我喝一壶了。”
每一句话都没有责怪的意思,但却像是尖刀扎在了裴云英的心头,将她的笑容一点点撕裂。
车厢里陷入了死寂。
半晌后,裴云英抬手抚在余音的头顶,声音略有些晦涩地说道:“抱歉,音儿……并不是我们不想你出去,只是师父也说了,你的身体每况愈下,实在是经不住折腾,不得已我们才出此下策,将你留在返仙林里。”
在满千岁之后,哪怕是有裴云英陪着,高玉也不允许余音离开丹青山方圆一里。
我是为你好。
这句话余音在过去的几千年当中,听了太多太多遍,让她觉得诧异的是,她从来没有反抗过,哪怕一次。
察觉到余音的消沉,裴云英赶忙又补充道:“但现在我不是带你出来了吗?想来,师父要是知道你跨入元婴境了,一定会十分开心的。早知道出门便能让你破境,我当初一定会劝阻师父。”
“大概吧。”余音阖眸,师父真的会因为她升至元婴期而感到开心吗?
难保。
想到丹田中的仰天一寸,余音知道,自己与师父的交锋,迟早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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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终于被想起来的羽天齐
“哦,对了。”
余音突然转了话锋,问:“师姐,我一直很好奇,这些年,师父和师姐一直在收集我的头发、指甲,是为了什么?是要做什么?我知道的,秀儿收走的那些东西,最终都是被师父和师姐保管了,对吧?”
裴云英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余音会然问起这个,下意识犹豫了一下后,才回答道:“是为了给你凝塑金身,将天道给蒙骗过去。”
毕竟余音只是一个金丹期修士,却在外力的帮助下活了三千年之久。这个解释当然不是裴云英给的,但裴云英觉得很合理。
正当余音纠结自己是不是应该更开门见山一些的时候,云车停了。
举目望去——
层林染尽霜红,云深处,高楼玉宇,灿若初阳。
“再往里,就不能坐云车了。”付云阳回头解释道,“不过也很近,穿过枫林之后,走没多远就能看到无上楼了。”
百年一次的龙门宴,就是在无上楼的风云堂里举办。
虽然叫做无上楼,但它并不是一幢独楼,而是屹立于燕云州俱芦山之巅的十八幢别具特色的楼宇,楼与楼之间,有武堂与林榭,风格迥异,却又极具美感。
余音只从书里看到过这些,书上就算极近赞美,真正用双眼看到,也是新的震撼。
一行人跟着付云阳下了云车,余音没和裴云英挽手,自个儿拢着手走在当中。正走着,她右侧半人高的草丛里突然钻出来两只憨态可掬的长耳灵兽,也不怕人,一个劲地想要往她身上扑。
“这位道友倒是惹灵兽喜爱,要知道,我们好几个师姐想抓它们,废了许多劲都没成功呢。”付云阳回身调侃了一句,余光瞟到一脸严肃的裴云英时,后面的搭讪就又咽了回去。
余音冲他一笑,说:“我平日在宗门时,就与这些灵兽合得来,没想到出来这么远,还是一样,实在荣幸。”
声音清越,如山间流水,又如天外靡靡之音。
付云阳听得有些沉醉,却不料转耳,就听到后头的云林宗弟子在喊,余师姐,余音师姐。
余啥?
余音?!
这下付云阳有些傻眼了,他吞了一口口水,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怎么云林宗还会让她出来?怪哉,怪哉……不过,还真是这四海八荒无出其右的美啊。”
已经寻声过去的余音自然没听到付云阳的话,倒是他身边的佘锦星扬手一巴掌拍在付云阳的后脑勺上,警告道:“你这话可别让我们大师姐听到了,不然,小心你这脖子上的东西。”
喊余音的是瑞风。
瑞风一路都没想得起来羽天齐,眼看着要到无上楼了,才想起来一直没瞧见羽天齐,一问才得知,羽天齐先前就冲下蟠龙船,去寻她去了。
“怎么了?”余音见瑞风这满头大汗的着急样,忙让她顺顺气,“慢慢说,不着急。”
霍幸生干脆代她说道:“是羽天齐,他当时跟着小风下了船,但是一直没回来找我们,也没去与小风汇合,小风就想问你,可有见过他。”
羽天齐?
余音摇了摇头,“我当时被囚玉抓走,直接就到了武南,期间并没有与其他人相遇。”
“那怎么办……”瑞风攥紧了衣摆,蹙眉道:“当时武南那么乱,羽师兄该不会出什么事了?”
裴云英沉吟片刻,说:“此事是我疏忽了,竟是比小风你还想起得迟上许多,这样吧,你们随那玄照宗弟子进无上楼,我去寻他。”
找一个羽天齐的随身之物过来,裴云英再找人,轻而易举。
“怎么了?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付云阳好奇地跟过来,见云林宗弟子围成一团,便踮脚搭话道:“你们要找人?找什么人?要是这人进了无上楼,我可以帮你们找找。”
于是,所有人回头看着他。
就见付云阳从腰间的千机囊里摸了个方方正正的白色大方块出来,一面伸手在上面划拉,一面问道:“叫什么?什么修为?穿的什么衣服?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法宝随身带着?”
瑞风呆滞了些许,才赶忙答道:“羽天齐——”
才说一个名字,付云阳就嗷嗷嗷了三声,指腹在方块上停顿住,口里喊道:“我知道他,他前日就入了无上楼,是被我家大师兄救回来的,人昏迷着,除了名字,其他什么也没嘀咕过。”
听到付云阳这么说,云林宗的人当然是等不及了,连忙就拉着付云阳要往无上楼赶。
后头抬着晏怀仁的辛道也与乌子瑜没跟着凑热闹,他们跟着崇妙宗的人一道儿,优哉游哉地往无上楼的方向走,没多久,就已经看不到前面那群人的身影了。
过枫林数十里,就能看到一堵几人高的玉牌坊。
牌坊上书三生门,两侧的玉柱上则是刻的宝相文,当中暗藏符咒,有生人莫近之意。
付云阳是第一个过三生门的,他人刚站到底下,牌坊上就降下一道红光,从他头顶一路扫至脚跟。
事毕,他回身对余音等人解释道:“别怕,这是我家大师兄近日改造的,并不是什么威胁的东西。嗐,这不是最近燕云州不太平嘛,只要修者经过三生门,我大师兄就能看出这过去的人是不是魔修,也是以防万一。”
其余人自然是有样学样地跟着过去。
一过三生门,目之所及,与在门外时看到的就完全不一样了。
青色的玉石板拾级而上,堆垒出了一条通天之路,每一阶的左右两边都立着一根中空的莲花玉珠,当中萤火幽幽。石阶之外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密林,凉风扫过时,有沁人心脾的芬芳传来。
“欸!”付云阳刚走上台阶,就伸手挥了挥。
顶上下来三个与他穿着一样的束冠弟子,见付云阳招呼,便停步回礼,问:“可是云林宗的道友们到了?”
“是……”付云阳点了点头,反身指着后头说:“后面还有崇妙宗的道友,你们先一步过去引路吧,天快黑了,得让他们早些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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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看热闹不嫌事大
那三个弟子应了一声,在与余音等人行礼之后,匆匆拂袖出了三生门。
付云阳哼哧哼哧领着身后的人爬台阶,爬到一半,突然说道:“今年这龙门宴,我们大师兄提前三年就到了无上楼,说是想给道门一个不同往昔的龙门宴。”
首先一个改变就是,云车一概不能入枫林,说是要追求什么节能减排。虽然付云阳不太懂这四个字的意思,但大师兄那么厉害,他说的肯定没错。
还有什么爬青云梯时,不能施术;进入无上楼之后,不能服用自己的丹药……
最近又捣鼓出一个抽签制,据说是为了追求公平公正。
“我们大师兄说,往年龙门宴,无外乎就是打打杀杀,拼个法术,太没劲了。”付云阳嘿嘿一笑,说:“为此,他安排了好多个不同的项目,当时我们可都看花了眼。”
吹嘘起自己的大师兄来,付云阳简直没完没了。
甚至于走完青云梯,一路进到无上楼第一楼——檀楼时,他还在喋喋不休。
“那个羽天齐在医馆,我这就带你们去。”付云阳扒拉了一下手里的方块后,又问道:“你们全都一起去?欸,对了,无上楼已经只剩下两处空院子了,我把你们安排去莲花苑吧,那儿靠近医馆,你们去看他也方便。”
他老是摆弄那东西,佘锦星便有些好奇,过去瞧了几眼,问:“这什么?”
“灵控牌。”付云阳将手里的东西偏了偏,好让佘锦星瞧个明白,“也是我们大师兄研制的,他带过来稍加改良后,就分给我们用了。我们只需要将灵力注入进去,就能看到整个无上楼的全貌,当然,用处可不止这么点,改天请你开开眼。”
方块上一共六个银色的方框,其中一个就是付云阳刚才扒拉的,看上去像是缩小后的无上楼地图。
“就莲花苑吧。”裴云英出声打断付云阳极有可能继续的唠叨,“在哪儿?劳你带一下路。”
付云阳哦了一声,不说话了,老老实实领路。
从檀楼往医馆走,中间要穿过三栋楼和两个武堂。因为是新进来的人,所以当余音等人走在回廊里时,没有任何意外地收获了一路的注目。
大多数人都认识余音。
“余音?她怎么来了?”
“云林宗这是没人了?派了这么个废物出来。”
“你看她修为了吗?怎么看不清啊,该不是已经突破瓶颈了。”
议论声不绝于耳。
裴云英示意瑞风等人直接过去跟着付云阳去医馆,自己则是停下来,于回廊之中握着剑鞘展臂。她手腕一动,几道灵力宛如海浪一般汹涌了出去,将吵得最大声的那几个给掀翻在地。
“我云林宗的事,用不着你们这群喽啰操心。”裴云英凤目掠过回廊外的武堂台子上那群面色惊惧不定的人们,厉声道:“若谁对我云林宗的内务感兴趣,那么几日后的龙门宴,还请赐教。”
震慑的话一出,就再没人敢嘀咕了,就算要嘀咕,也只敢掩了声息,私下传音。
余音看裴云英气得够呛,赶忙笑眯眯地过去抱住她手臂,压低声音撒娇道:“师姐莫气,我如今不是已经破境了吗?他们敢小瞧我,便让他们在龙门宴上大吃一惊吧。”
虽然目前她只是个元婴期,可她冥冥之中就是感觉,自己的势力远不止此。
她们二人说话间,前头迎面走过来一个高大的红衣男子,玉面金冠,眉心一点朱砂红,端的是副谪仙模样。
这红衣男子走近后,施施然拱手一礼,开口道:“是在下御下不严,还请裴道友见谅。”
后头给瑞风他们带路的付云阳心道一声糟糕,手里慌慌张张给瑞风指了路后,忙不迭地往回跑,嘴里打着哈哈,摆手道:“晏道友哪里的话……裴道友刚才不过是维护师妹,有些心急了。贵宗那几个弟子没事吧?要不要我去叫医馆的人过来给他们瞧瞧?”
从这人的打扮,以及付云阳对他的称呼来看,余音猜他是太虚宗里的那位性格相当难缠的玉面修罗——晏子恪。
“打了便打了。”裴云英的性子一如既往,尤其是在对外人时,“怎么,晏道友要与我比试比试?若往后你们太虚宗的这些人还管不住自己的嘴,那丢的可不是脸了。”
果然是晏子恪。
“裴道友哪里的话,刚才裴道友留了手,在下是知晓的,这里谢过裴道友宽宏大量。”晏子恪不笑时,面如寒冰,浅褐色的瞳孔中甚至会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但偏偏他嘴里说的是热络的话。
余音依偎在裴云英的身边,并不打算和这位玉面修罗有什么目光交汇,却不料对方紧接着说道:“这位想来就是余音,余道友了,怎么,连看都不打算看在下一眼,是还在对刚才的事生气吗?”
越是不理他,他倒越是较上了劲。
本来余音是要昂头刺他一嘴的,却不料一道分外娇俏的声音传了过来,由远及近,还带来了一阵浓郁的香风。
“我说,晏子恪你是不是太小心眼了?”
循声望去,余音登时觉得自己的眼睛被闪到了。
武堂上方,一个上穿藕荷色折枝纹半袖,下着五彩花鸟纹绣裙的美人娉娉婷婷落地,其后摆臂绕人群走了过来。
她眼波流转,红唇微启间,声音如环佩玎珰。
“刚才我可都瞧见了,分明是你宗门里的那几个登徒子出言不逊,对着人家师妹指指点点,人家裴道友才不得不出手,教训教训他们。”
她不像是过来劝架的,倒是过来拱火的。
晏子恪眼尾扫了她一眼,冷声道:“秦如玉,这儿没你的事,滚。”
“怎么,在人家那撒够火,想在我这儿找回场子?”秦如玉环臂挺胸,瞪着晏子恪道。
这位花枝招展,被唤作秦如玉的,乃是太生宗的大师姐。
眼看着这场面要僵起来了,付云阳抱着灵控牌在心里呜呼哀哉,指望自家师兄从天而降。
第六十九章 窥得
确有人冲天而降,可惜不是玄照宗大师兄江胜清,而是照隐宗的大师兄南岁。
南岁青衫窄袖,长发仅用一条绿色布条束着,看上去像是本来歇下了,然后被吵醒了一般,脸上甚至还残留着些许慵懒。
他那狭长的桃花眼一扫晏子恪,嘴里吆喝道:“几位~这天色也不早了,云林宗的道友们风尘仆仆的,不如先让他们去入住,有什么事,咱们夜里酒会时再论?”
得,付云阳两眼一翻。
又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不过这位倒是懂得一点分寸,知道先让人去歇下。
当然,最后这架肯定是打不起来的,龙门宴眼看着要开始了,谁也不会在这个当口闹个急赤白脸的,让其他人渔翁得利去。
晏子恪之所以挡路,也不过是想要在自己的师弟们面前立立威,不让裴云英气焰太盛罢了。
但酒还是得喝。
所以当天晚上,聚龙堂内彻夜通明。
除了江胜清缺席外,其余十一宗的领头人都到了。这群人虽然互有嫌隙,但喝起酒来,尤其是玄照宗提供的往生酿,那是彻底放下成见,不醉不归了。
余音晨时去寻裴云英时,正巧遇上眼下青黑的付云阳。
“余道友这是去哪儿?”付云阳揉了揉眼睛,招呼道。
“去找我师姐。”余音答完,抿唇笑了笑。她目光落在付云阳手里的那个灵控牌上,突然心中一个念头划过,转而问道:“这东西可以看到谁过三生门时有没有魔息,那是不是也可以直接探出魔息来?”
父亲的头骨此时就躺在余音的千机囊里。
孟夏冰在武南城犯下如此大错,被当做工具的头骨,按理说应该是沾染了不少魔息的,可不管是当时余音去查看,还是后来过三生门,都没有任何的异状。
这很不对劲。
瑞风口风紧,所以头骨的事至今还没有被裴云英知道,余音也并不想拿出来,让裴云英去看看头骨里到底还有什么玄机。
如此之下,余音就把主意打到了付云阳的身上。
猝然被余音这么一问,付云阳有些没反应得过来,好半天才挠着头说:“啊,是可以,灵控牌的确可以扫描出魔息,但只能扫死物,扫不了活人。怎么,余道友遇到什么奇怪的人了吗?”
“能借我吗?”余音再问。
付云阳蹙眉迟疑了一声,指着东面那楼,说:“余道友若是想借,得随我去问过我家大师兄才行,这些都是他配给出来的,若谁私自出借灵控牌,他可能会生气。”
玄照宗的人都住在南苑里头,其中江胜清住的是主院,独自一间。
余音随付云阳到主院门口,眼见着付云阳刚要敲门,门上一个虎形把手就开腔了:“云阳?这一大清早地,你过来做什么?她是谁?我不见粉丝,也不签名。”
“不是不是,大师兄,她不是我们宗门里的人。”付云阳连连摇头,“这位是云林宗的余音道友,是来——”
话还没说完,门就开了。
“她进来就行,你忙你的去。”江胜清的声音仍然从那虎形把手中传了出来。
听话的付云阳自然是目送余音进去,临了还挥了挥手,比了个口型示意她不要害怕,自家师兄是绝对的好人。
入院,左侧是一个小型的池塘,上面飘浮着三两莲叶,没有花。右边则是个花圃,里面种的都是些俗世中常见的野花,既没有什么观赏的必要,也没有什么药用价值。
单从这个院子的布局来看,这江胜清是个怪人。
正当余音跨入院中时,里屋走出来个披发坦胸的白袍少年,长发及腰,尾端有些微的红色,隔远了看,像是尾羽。
江胜清上下打量了余音几圈,抬手撑在门框上,挑眉道:“百闻不如一见,余大美人,你来找我做什么。”
他这语气,听上去实在太多熟稔,让余音有一种厚重的不适感。
但此时是她有求于人,故而并没有在面上表露出来,只是微微垂眸,“我想借贵宗的灵控牌一用,江道友可以提要求,但尽我所能。”
这院中没有其他人的气息,可余音总觉得暗中还有几股视线在看自己。
“借?你我之间何必谈借,我送你一个如何?”江胜清勾唇说完,背手朝余音走去,等他再摊手时,手里已经拿着一个和付云阳手上一模一样的白色方块了,“我甚至可以给你一个功能更齐全的。”
人情二字,容易借,难还。
余音不肯沾江胜清的便宜,于是后退了半步,问:“江道友为何对我如此慷慨?若我猜得不错,这法宝也算得上个中极品,并非等闲之力可炼制。”
哒。
江胜清朝前一步,余音就再后退一步。
“行行行,你别退了,再退要撞门上了。”江胜清摆了摆手后,把手里的灵控牌扔给余音,说:“这东西本是我练手的成果,说珍贵,是因为你们不会,但其实对我来说,并没有多么稀奇。”
见面这么久,余音还是第一次看到江胜清卸下脸上的吊儿郎当,正正经经地说话。
大概是怕余音不信,江胜清连忙又说道:“我放你进来,是因为我听过一个话本儿。”
前脚余音才觉得江胜清正经了一些,后脚江胜清就开始以一种俗世纨绔的神情,讲起了一个话本子里的故事。
话本里有一个真神。
这位真神在看过万万年的天人之间的更迭后,认为此间不该存在神这样断情绝爱的存在,于是自堕轮回,成为了俗世间的一个凡人。
他的本意是要去历练人的七情六欲,却阴差阳错地被领到了升仙道上。
若单单是如此也就罢了,偏偏这位真神在走上升仙道之后,爱上了一个来自魔域的魔女,于是天雷勾动地火,浓情如蜜。
江胜清的目光里,夹带着一丝怜悯,他的目光是落在余音的身上,但他眼神中的那份怜悯却并非是针对余音,仿佛是透过余音,在看另外的人。
第七十章 奇怪的江胜清与他奇怪的话本故事
“这个话本故事与你要送我灵控牌,有什么关系吗?”余音面无表情地问道。
江胜清伸着一根手指动了动,说:“别急,听我讲完嘛。”
那位真神在爱上魔女之后,与魔女孕育出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生下来便是极品灵骨,丹心更是充盈着精纯的魔气,可以说是千万年以来,第一个正邪并存的生物。
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真神都不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一群利欲熏心的修行者发现了真神的身世。于是他们合谋,计划着如何将真神杀死,好让真神的灵骨化为己用。
至于那个孩子,她有的是可用之地。
一场勾连正邪两道的阴谋由此酝酿成型。
最后,他们杀死了那个真神,杀死了那个魔女,在将真神拆解成九块之后,把那个孩子的灵骨剥离出来,埋在了他们脚下的地母陨心之中,叫那孩子永世不得入轮回。
“别急别急。”江胜清双手摊向余音,笑眯眯地说:“我要说的是,话本中的那个真神,在临死前发现了阴谋,但已然无力回天,所以他拼劲自己残存的力量,为自己的孩子撕开了一线生机。”
余音不懂江胜清到底要说什么,脸上也带动不了什么情绪。
“不觉得这份爱,十分珍贵吗?”江胜清偏头问道,“这位真神对自己妻子的爱,对自己孩子的爱,感动了天道,令天道落下了一滴至诚之泪。”
见余音一脸漠然,江胜清指了指自己,说:“我就是那滴至诚之泪,所以我此行是来善仁德来了。”
“江胜清,出生于大历一千三百二十九年,玄照宗生门长老江无悲的独子。你三岁炼体,七岁练气,一十九岁时,就已经有了筑基期修为,也是玄照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元婴修者。”余音对于江胜清的胡说八道没有半分动容,她过目不忘,道门中说得出名号的那些人的成长经历,她可以信手拈来。
“行行行,我说笑的,不过是个话本故事而已。”江胜清指着余音手里的灵控牌,说:“东西送你,你摁一下右侧边的那个凸起之后,注入自己的灵力,就知道该怎么用了。我是真不用你回报我什么,这东西权当做你我之间的友好证明吧,是礼物,下次我生辰,你也可以送我礼物。”
说完,江胜清双手枕在脑后,哼着小曲儿往屋里走去。
余音留在原地,隐隐约约听到江胜清在嘀咕,来来回回不过是一些‘传书’,‘女主’,‘居本偏了’之类的字眼,她听不太懂。
确认江胜清的确没有反悔的意思之后,余音这才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灵控牌,抱在怀里转身跑出了主院。
她没看到的是,一个极微小的白色圆珠子从屋檐上滚落到了她的头发里,而原本应该背身走近屋里的江胜清,突然顿足,回身目送她离开。
“余音,一切都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你能走到哪一步?”
江胜清双手交叠在身前,掌心灵力涌动间,竟是出现了一副画面。画面中的人赫然便是刚刚离去的余音——
的半张脸和双手。
余音在做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挑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在仔仔细细检查过四周,确认四周无人后,以自己为中心,于身侧半丈,设下一个防窥的禁制。
清风吹拂而过,卷动余音鬓角的碎发。
从她那略有些颤抖的手指来看,此时的她似乎是有些紧张的。
紧接着,江胜清看到余音拿出了一个头骨,并将灵控牌对准了那个头骨。
从这里看,余音的确谨慎。
她设下这防窥禁制后,江胜清如果不是事先留了一手,此时就算想用灵控牌之间的联动来看她做了什么,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到。
“余阙的头骨?”在看到余音拿出来头骨的一瞬,江胜清居然直接说出了其身份,并且脸上只有了然,并没有惊讶,“果然是蝴蝶的翅膀,一扇动,余下所有的剧情都变了。”
画面中,余音叹了一声气。
显然,她并没有从灵控牌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匆匆撤去禁制后,余音起身的方向是江胜清的院子,她有些懊恼于这个答案。父亲的头骨上并没有残留任何魔息,可孟夏冰的行为是她亲眼目睹的,武南城那些怨气,也是她亲眼所见。
哪怕些许的残留,都能帮助余音继续翻找孟夏冰的记忆。
可是没有。
父亲的头骨就跟其表象一样,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残留。
“回来了?”江胜清换了一身衣服,纯黑色蟒纹袍配着一条金边玉跨带,头发编在右肩垂着,尾端打了个玉扣,“我说了这东西是送你的,何必回来还我。”
余音突然眉头一皱,捏着灵控牌的手攥紧了些,口中质疑道:“你怎知道我会回来?你偷看了?还是这东西本身就能窥得一二?”
江胜清溜达溜达走向余音,眉眼带笑,柔和地说道:“大清早的,何必这么着急上火?我自然是不知道你会回来,原是我要出门而已。”
庭中的池塘上突然就开出了几朵莲花,白中带了点点粉色,不消几个呼吸,莲香就充斥了整个庭院。
“余大美人上门,惹得这千年不开的善莲都开了。”江胜清抬臂一挥,隔空便摘了其中一朵莲花过来在手里把玩,“要么,这东西吃了大补哦。”
他将莲花递给余音。
从始至终,江胜清表现出来的,都像是与余音相识已久的样子,仿佛友善不会枯竭一般,源源不断。
思量之下,余音伸手接了那莲花过来,敛眸说:“谢过江道友好意,江道友今日赠宝,赠花,余音感念在心,他日若有什么是余音能办到的,余音一定竭尽全力。”
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江胜清听得哈哈大笑,抱臂回道:“余音你这样子,仿佛是我在逼良为娼。行了,我本不求你回报我什么,我做这些,不过是为了安身立命而已。这世界魑魅魍魉太多,走上那升仙道之前,到底还是得和它们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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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开幕【求首订】
龙门宴的开始是在七月十三这日的黄昏。
与往年不同的是,江胜清在今年的龙门宴之前,办了一个开幕式。
风云堂四面都是几十丈高的红瓦高墙,自墙边往中心的比武台处依次建造了数十排高低差相等的观赏台,以前这些观赏台上顶多零星坐着些各宗的弟子,如今却已经乌泱泱地坐满了,怕是有上千人。
余音也是第一次见到,龙门宴还会邀请凡人的,也不单单是凡人,还有一些从来不参与龙门宴的散修与小宗门的人。
据说是买了票进来的。
大约又是江胜清的把戏。
比武台的东面被改造成了一个十分特别的楼阁,当中数十把交椅,楼阁外左右各悬挂了一块足足有六七十寸的由灵石打磨而成的石板,石板旁还有摆着两朵如喇叭花儿似的绣金色法宝。
应江胜清的要求,所有参与龙门宴的宗门都到了东面阁楼后的,所谓的备战区待命。
轰!
一声巨响,有什么飞上了天空。
备战区的人们被吓了一跳,外场的凡人与散修却紧跟着爆发出了浪潮般的欢呼声,且一声高过一声。
“是什么?”余音探头去看,发现黄昏中,天上炸开了无数多亮晶晶的花儿。
是焰火。
而且是掺杂了法术的焰火。
牡丹焰火在升空之后化作了一群腾飞的鸟儿,它们俯冲而下,与观赏台上的人们来了一次近距离的接触后,复而升空,化作一场绚烂多彩的陨星雨。
一个又一个新奇的焰火升空,在夜幕到来之前,风云堂内就已经坠落了一场星河。
“观众朋友们,让我们欢迎第一千九百七十二届龙门宴的参赛代表们入场!”江胜清的声音从那绣金色的喇叭花儿中传了出来。
与此同时,阁楼外的那两块大型灵石石板突然出现了画面,画面当中的,正是以余音为首的云林宗等人。
“美人!是美人啊!”
“都说修仙之人气质出尘,果然没错,我以后也要送我儿子去修仙!”
“得了吧,老张,你儿子都十八岁了,哪儿还能修仙啊,人家可都是从奶娃娃起就送进去修炼的。”
“嘿,我可不乐意听你这话,你不送,那你花这三千两白银进来看什么?真就看个热闹啊?”
“没听说吧?等会儿第一场比武结束后,玄照宗会卖丹药,我可不求什么神仙,我就求个百岁无忧无病痛哟。”
观赏台上的凡人们窃窃私语着。
“首先进入比武台现场的是云林宗代表团,本届龙门宴云林宗一共派出了十二名代表参与比赛,有实力冲击元婴期符咒、禁制、法阵、化神期控灵、布防等十三个项目的魁首。”
江胜清的声音仍然在继续。
吱呀一声,备战区的大门被打开了。
裴云英在玄照宗弟子的示意下,面无表情地领头走了出去,伴随着江胜清那抑扬顿挫的介绍声,俨然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云林宗地处丹青山,周回三千里,共有十九峰。宗门内设有内外十三门,弟子总数三千六百余人,元婴期修士多达六百人,化神期修士更是有一百九十人,历年飞升者更是不计其数。”
这一段介绍还是余音昨晚连夜赶出来的。
照江胜清的说法,向外界多多宣传云林宗,既可以扩大云林宗的影响力,还可以帮助云林宗来年纳新时,招到更多的人才。
余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问过裴云英之后,裴云英也没有否决。
“接下来出场的是崇妙宗,本届龙门宴崇妙宗一共派出了二十一名代表参与比赛,除化神期控灵项目外,他们将全程参与余下所有比赛,让我们祝贺他们取得一个好的成绩。”
沈文泽跟着拢袖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武南城一事让崇妙宗弟子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们这一出场,看上去有些蔫儿,没精打采的。
凡人们看不出修行者的修为高低,只能从气质相貌上判断这人的实力,是以当他们看到形同枯萎的崇妙宗弟子时,纷纷暗下决心,待会儿买定离手绝不能买他们。
崇妙宗之后是太生宗。
有秦如玉那般花枝招展的美人出来,本就沸腾的场面一下子更上一层楼,全场起立欢呼,甚至有人抛了花儿到比武台上。
慢悠悠几个时辰过去,十二宗的人都已经全部站上了比武台,好在比武台足够宽敞,就是再来这么多人,也绰绰有余。
人一齐,江胜清那头又玩出了新花样。
锵锵锵十九个灵识石板从天而降,当中展示的是十九个不同的项目,为观赏台上的人们展示了不同项目之间的区别和各自的玩法。
“现在为大家展示的是我们本次龙门宴的各项比试,除开传统的法术对抗项目外,我们新增了注入灵力操控,灵力布防,灵识三项等具有挑战性的项目,相信这些新的比赛会给我们的参赛代表们带来不一样的感悟,给我们的观众朋友们带来视觉的盛宴!”
语毕,衣着飘逸的美人宛如谪仙一般从半空中落下,丝竹之声乍起。
这一下,点燃了观赏台上所有人的激情。
有人甚至振臂高呼:“我的娘诶,这些仙人们也太好看了,这舞……看得我伤风都好了!完全生不出狎昵之心!”
一场长达六个时辰的开幕式,一共二十来个不同的节目表演,江胜清狂揽千万两真金白银。
余音不太懂为什么江胜清要收钱,却又在之后的庆功宴上,听江胜清说,那些钱将会用在南洲大陆的扶贫工作上,她更不懂了。
不过她想,扶贫是个什么东西,在场除了江胜清,恐怕没人能懂。
夜里,江胜清捧着酒坛子坐在无上楼最高那一栋的楼顶,面色孤寂得喃喃自语道:“穿越就是化神期,我还以为我拿了个爽文男主的剧本……没成想,我的角色只是大西洋彼岸的那只蝴蝶啊——”
“蝴蝶——”
“只是蝴蝶啊——”
那天晚上,无上楼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呼喊声在没头没脑地喊着蝴蝶。
第七十二章 抽签【求首订】
虽说比试动辄就是千里万里,但其实比试的场地并非是在无上楼,而是在一处名为红尘的,由玄照宗宗主何叔眭炼制的方外之地。
至于观赏台上的人们,他们则是通过那一面面灵石石板来欣赏修道者们矫健的身姿。
余音报名了七项。
除了传统比试外,还参加了一个元婴期千里射击、元婴期千里游泳、元婴期灵力控球、元婴期万里竞走计时赛,以及元婴期四人万里游泳接力。
所有比试的规则江胜清早在各宗入无上楼的时候就已经告知了,各个比赛分组的抽签也是那个时候定下来的。
非常不凑巧的是,余音传统比试抽签抽到的是丙组,同组十六人中有三人都是太虚宗的弟子。
其中那个叫道子的男人更是非常直截了当地对着余音比了个砍头的手势,声称在第一轮就会将余音的手脚废了。
龙门宴上有死伤是常事。
所以,哪怕这人提前要挟了余音,余音也不可能找谁去告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接下来与这个道子、乃至整组的比赛中,立于不败之地。
裴云英倒是想帮余音料理了这个道子,奈何江胜清事先有规矩,禁止在赛前对选手进行人身伤害,有违反者,禁赛两次龙门宴。
虽然说下一届龙门宴肯定不是玄照宗承办了,但江胜清这厮也不知道怎的,说服了过半数的宗门宗主同意了这事,规矩也就跟着定下来了。
因为前几日的比赛没有余音的小组,所以照料羽天齐的任务就落到了她头上,除开每日按时地帮他梳理灵脉外,还得用灵力给他续药。
余音当然也有休息的时候,她守着看了几场师姐的比赛,看着师姐没有任何意外地赢了几次比试后,就跟着那些凡人散修们一起去下赌注。
有输,也有赢,筹码是玄照宗发的一种小玉牌,凡人可以拿它在玄照宗换金银珠宝等物,散修们也能拿它去换丹药功法。
这几日里,余音玩得很开心,前所未有的开心。
以至于到她上场的这日,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容,引得观赏台上的凡人散修齐齐欢呼。
“笑吧,过会儿就笑不出了。”太虚宗的应成英是第一个与余音交手的,她眉毛微吊,抬着下颌冲余音说道:“那日你师姐伤了我桂南师兄,今日便让我来为他讨回个公道!”
应成英对余音,赔率是9比1。
无他,应成英的修为已经是元婴巅峰,而且此前已经在道门中小有名气,对上余音这个千年废物,但凡惜财的,都知道该怎么选。
不过,赌注归赌注,观赏台上因为余音的脸而为她加油喝彩的倒是占了绝大多数。
“我如果是你,肯定不会在动手之前放狠话。”余音脸上的笑容未散,抬手示意一旁的裁判自己准备妥当了。
她没有拔剑。
这在应成英的眼里,不亚于直接扇她脸。
砰——
裁判抬手一转,掌心灵力爆炸出声,也象征着比试正式开始。
“应走游龙!疾!”应成英开场便直接使出了看家本领,随后,万丈高的浪花从她身后倾巢而出,汹涌着奔向余音。
水龙术并非只是水而已。
水漫及的所有地方,应成英都可以自由来去,这才是此术最难以防备的关键。
她身影隐藏在浪花之中,掌心寒芒因着浪花的缘故而闪烁成了无数个,光从灵力波动来看,一时半会儿是判断不出她真实方位的。
而留给余音反应的时间,却美誉那么多。
“呀,这太虚宗的女道友真是凶猛,看样子是想要速战速决啊。欸,这云林宗的美人道友怎么不动?再不动,水龙术就将她吞没了呀。”观赏台上,有懂行的散仙指指点点道。
他身边那个倒是瞧出了点端倪:“不,你看那云林宗的,她垂在身侧的双手分明是在画阵,看样子应付这水龙术是胸有成竹。”
就在这人话音落地时,余音翻身腾空而起,双手掌心朝下轰出两道火光,整个人便因此而滞空了。
比试规矩其一,交手时不可使用飞行术法,更不可出现长时间滞空的情况,以防备有参赛者消极应战。
但余音这并不是飞行术法,而且也并没有滞空向下。
眼看着余音失去平衡,要落地了,应成英心道天助我也,一个闪身便从浪花中掠纵了出来,掌心双刃交叉刺向余音的脖颈处。
可她到了近前,才对上余音那似笑非笑的眸子,以及微微上扬的唇角。
遭了!
这厮笑成这样,恐怕有诈!
应成英这念头刚起,余音的双手就死死地扣住了她的脑袋。
没有夸张的场面,也没有什么浪花,余音只是将引雷术画在了掌心,然后借黑龙引送入了应成英的脑袋。
嗡嗡嗡的蜂鸣声瞬间充斥了她的脑海,在挤压她意识的同时,还带走了她的灵力。
她觉得难受,但已然没有力气去挣脱余音了。
于是,当余音落地时,胜负已分。
裁判有些诧异,甚至犹豫了很久,才过去检查了一下应成英,宣布是余音取得了胜利。连他这个距离最近的人都没看清楚场上发生了什么,就更别提场外的人了,故而有不少人在咒骂着。
只是渐渐地就被轰鸣的掌声给掩盖了。
“刚才我看那个云林宗的仙人是双手抱住了太虚宗那位的头,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关窍?还别说,虽然她的招式看上去没有那位绚烂,倒是有用得很。”有凡人赞叹道。
他身边的散修不懂装懂道:“兄台这就不知道了,所谓返璞归真,正是这样的。”
那凡人回头一瞧他,发现他脸上没有郁色,笑着说:“一看你这样,就知道你是没买那太虚宗仙人的。”
“哈哈,当然,在下两袖空空,什么也没买。”散修捧腹大笑,眼尾瞧着那些暗自抹泪的同道们,就更开心了。
因为知道应成英厉害,所以买应成英的大多是修行者,而不动其中关窍,买了余音的那些凡人们,反倒是因此而大赚了一笔。
第七十三章 师父来了【求首订】
余音一出红尘,就看到了久候在外的裴云英。
“你赢得很漂亮。”裴云英伸手去拉余音的手掌,面色担忧地转而说道:“但你这样做很冒险,知道冒险在哪儿吗?”
“知道。”余音连忙截住裴云英的话匣子,手掌缩了缩,“一是不该赌她上当,而是不该将引雷术直接画手上。”
裴云英听她如此清楚,不由地无奈道:“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如此做?若她没有上当,你当如何?”
“嘻嘻,下次不敢了。”余音讨好地笑着说:“还不是她非要威胁我,我想着,若是能以一种和她的法术全然不同的手段打败她,那肯定会有震慑效果。”
事实证明,震慑效果的确有。
她们二人挽着往莲花苑走的路上,遇着好些同道,这些人会向裴云英和余音问好,眼中有好奇,有打量,但已经没有轻视与不屑了。
风云堂的比试整个无上楼都能看到。
在看过余音对阵应成英的比试之后,还能对余音产生不屑的,那要么就是自视甚高的天才,要么就是不知轻重的蠢材。
能过来参加龙门宴的,就算是蠢材,也应该蠢不到哪儿去。
离莲花苑还有条回廊的距离时,江胜清那边派人来请裴云英过去,余音没想跟着,就自个儿悠哉悠哉地继续散步。
瑞风一出远门,瞧着余音回来了,大喊一声,就扑了过去。
“余师姐!你今日与应成英那一战,可真是出乎意料!霍师兄他们说你当时是在手上画了引雷术,当真如此吗?我都没瞧见呢。”
叽叽喳喳的声音十分热闹,但并没有让余音觉得吵闹。
“嗯,是引雷术,小风可不能学,这样做很危险的。”余音点了点头,与她一起跨入院中,“如果不是我刚突破瓶颈,身上还残留着天雷的痕迹,引雷术是可能伤到我自己的。”
“余师姐。”
“余师姐。”
院中正在各自做各自事的云林宗众人连忙停下来,向余音问好。
“但师姐做到了,师姐就很棒,还杀了杀那个应成英的锐气,太好了。”瑞风笑得有些合不拢嘴了。
余音看她这样,猜是羽天齐的状况好多了,便问道:“天齐是不是已经醒了?”
“呀,师姐你一猜一个准耶,我刚才就是想出去找你,告诉你羽师兄醒了……”瑞风拉着余音就往羽天齐休息的房间走,“羽师兄醒来就说要找你,也不说为什么,我想也许是什么急事吧。”
找我?
余音有些诧异。
她和羽天齐的关系可没有这么亲密,他重伤初醒,怎么可能第一时间要找的是自己?
带着这种疑惑,余音随瑞风一道进了屋里。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羽天齐独自坐在床上,长发遮住了脸,双手压住身前的锦被,看不清表情,也猜不透情绪。
本来瑞风还想跟着听听羽天齐要说什么,结果她刚站稳,羽天齐就示意她出去,并叮嘱她关上门。
余音见他这模样,像是要说什么大事似的,心里头没来由地就揪在了一起。
“余师姐……”羽天齐凝视余音,说:“我是被师父的法阵伤到的。”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
说来也是巧合,羽天齐离开蟠龙船不久,就因为救一个凡人,而误入了一处底下溶洞。
那个洞里全是魔物。
如果不是羽天齐机敏,他后来别说逃跑了,就是给自己留一副全尸都难。但个中曲折羽天齐此时并不愿意多讲,他要讲的是自己因为要避让那些魔物,坠入溶洞中深渊的事。
深渊中没有活物,唯一有的,是个散发着令羽天齐感到十分亲近的柔光的法阵。
既然亲切,那就不可能伤他。
当时的羽天齐天真地这么认为着。
只是这份天真在他踏上那个法阵之后,立刻就被撕碎了。
因为法阵触发的瞬间,羽天齐经历了漫长的千年,他初时以为自己是做梦,可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看到的极有可能是真实的过去,且是以他的师姐——余音的双眼。
余音那枯燥而乏味的三千年对于羽天齐来说并不可怕,可怕是这三千年背后可能存在的真相。更让羽天齐坚信这其中必有猫腻的,是他从法阵中出来后,看到的那一幕。
漆黑的坑底本身是没有光的。
法阵消散后,唯一的光亮也一并消失了。
羽天齐本来是想要弹指打个火花出来,却在抬脚时,感觉到脚下有一团十分柔软的东西。
咻——
火光一起。
他看到了自己脚下踩着一个虚幻的胎相。
胎相的眉心处有一张黄符纸,其上写着的是生辰八字,旁边漂浮着一团青黑的长发。
如果羽天齐不是过目不忘的话,如果羽天齐不是那么恰巧地看过余音的生辰的话,那么他此时不会去对这个胎相好奇,也不会生出要探究的心。
可他知道,也无法充作视而不见。
其后,羽天齐伸手,触发了胎相上的禁制,禁制之下又叠加了三道法阵,一个比一个霸道,剥肉削骨,撼灵生噩,将羽天齐冲击得差点当场不省人事。
他拼了命跑出来,心中的惶恐远远大过身体与元神上的痛。
因为他无比地清楚,那禁制之下的三个法阵属于谁。
“这里也有,师姐,我可以感受到。就在无上楼檀楼的底下,我感觉到了。”羽天齐满头是汗地说道,他声音十分急促,像是担心余音不信自己,“师姐,你信我,师父他——”
“我什么?”
温和醇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不知何时,高玉已经站在了屋门口,身边跟着有些战战兢兢的瑞风。
羽天齐好似被掐住了脖子一般,脸涨得通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天齐是想说,师父他来了。”余音面不改色地起身,一脸濡慕地朝高玉跑过去,她知道高玉必然不可能听到全部,那么只有赌他只听到了羽天齐最后那一句。
“你呀。”高玉亲昵地伸手刮了刮余音的鼻尖,不是宠溺地说道:“天齐伤这么重,你还过来叨扰他做什么?还是与师父出去走走,让天齐好好休息吧。”
第七十四章 ‘其乐融融’
放心。
我没事。
刚才的那些话,以后不许说了,就当做全然不知。
余音匆匆留在羽天齐锦被上的黑龙引歪歪斜斜地拼成了如此三句话,待羽天齐看过之后,黑龙引顺着羽天齐的手爬了几步,接着就消失了。
在羽天齐看来是消失了。
实际上,黑龙引在余音的操纵下,爬如了羽天齐的身体里。
倒不是余音要对羽天齐做什么,她只是出于担心,让黑龙引将羽天齐身体里残留的法力痕迹吸收,以防师父察觉。
跟着高玉出莲花苑的余音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只是她脸上依旧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嘴里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自己已经突破金丹期了。
【她在说谎。】
“音儿真棒。”高玉拍了拍余音的头,心里却回答了系统一句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配合她演戏?赶紧把人带走,免得再生事端。她现在可是元婴期了哦,那可不知道是踩着几个人上来的,你耽误越久,道门损失的人才就越多。】
系统说的这些,高玉都知道。
但他不能明着将余音拘回去,因为他无法保证这周围的人里,有没有那么几个愣头青。
一如当年,在高玉想道门众人阐述杀死余阙和如仪的好处时,就蹦出来了那么一堆满嘴仁义道德的家伙。
虽然除掉这些人并不如何费工夫,但也是一种麻烦。
“音儿在龙门宴玩得怎么样?听说今天江胜清弄了许多新花样,把道门这些人可折腾得够呛啊。”高玉表现得就像是一个许久没有见到女儿的父亲,满脸只有慈爱。
余音十分配合他。
两厢其乐融融。
从江胜清那儿回来的裴云英听说师父到了,虽然有些诧异,但也掩不住脸上的欣喜,快步寻了过去。
她赶到时,余音正与高玉坐在山石边闲谈。
“连师姐都参加了呢,不过参加的是一些不太重要的小项目,这样一来,就算赢了,也不会被人指指点点。”余音说着,瞧见了裴云英,连忙朝她伸手挥了挥。
“在说什么呢?师父您也真是的,怎么突然就过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裴云英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毕竟不打招呼就带师妹出来的是她。
高玉拍了拍自己右侧的石头,说:“这里风景好,来,云英,你也过来坐坐。”
风景的确很好,面朝深壑,万丈不见底,背靠群林,幽幽自有绿意,风一吹,甚至还能听到山间呼啸。
可惜,就算从这里摔下去,也不会死。
余音垂眸看了一眼,略有些遗憾地想到。
“师父不怪我就好。”裴云英乖乖地坐下来,她想转移话题,把这事带过去,却在开口时,看到了余音那十分落寞的侧脸。
师妹怎么了?
为何这般表情?
“师姐刚才是去做什么了?江胜清可真能折腾人,他不会又要求师姐你做什么为难的事了吧。”余音偏头,迎上裴云英关切的视线,脸上已经全然没了刚才的神情,只剩朝气满满。
高玉哦了一声,反问道:“江胜清为难你师姐了?他让你师姐做什么了?”
师徒三人在涯间的谈话被缩在屋里的江胜清听了个一清二楚,他一面戳着灵控牌上高玉的脸,一面嘀咕道:“伪君子,真小人,来得怎么这么早?爷爷我可不想跟你撞上。”
论手段,这三丈红尘,无人是高玉的对手。
可转念一想,江胜清又觉得,可能一切都已经改变了才对。毕竟,他这只蝴蝶已经改变了书中的剧情节点,本该维持金丹期到死的余音已经进阶到元婴就是证明。
“那我该怎么办?”
“不过,原剧情也忒没逻辑了,余音一死,裴云英就爆种了,连师父都敢违抗,怎么可能呢?爽文也不是这套路啊。”
“难道说,我现在应该顺其自然?”
“也不对,如果余音还是死了,那剧情不又回去了?不行,那我将来可没活路。”
江胜清这头在自言自语着,门外突然传来了付云阳的喊声。
“大师兄,师父喊你过去。”
“大师兄,师父说有急事找你,你快些!”
“又干嘛?”江胜清唉声叹息地放下灵控牌起床,光着脚丫过去开门道:“别老一天天地喊我,我给他谋划这龙门宴就已经快想破头了好吗!”
说完,他拽着自己满头秀发让付云阳瞧。
“你看看,你看看,还好我已经不掉发了,不然我非得跟他论道论道。”江胜清拽完,又爱惜满满地捋顺自己的长发。
修仙就有一个好,不掉头发。
作为一个年仅二十九的程序员,江胜清的大半工资都贡献给了植发公司,但到了最后,还是没能保得住他那满头青丝,终日只能与假发作伴。
付云阳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师兄总是很在意他这头发,只能接话道:“是是是,大师兄你快学吧,不然师父又要薅你头发了。”
不得已,江胜清只能停止对余音的监视,收拾了一下自己去见师父。
此时正是下午场的比试开始的时候,而作为其中一个参赛者,余音先行与师父和师姐告别,匆匆往风云堂的方向去了。
当她离开时,高玉脸上的慈爱消失了。
【你该不会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
“师父?”裴云英回身,看到高玉一脸的严厉后,心里有块石头悬了起来。
“知道我什么要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吗?”高玉问道。
裴云英摇了摇头。
高玉扬手,将袖袍抖落到胳膊肘处,把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给裴云英看。
“师父你受伤了?!谁人能伤你?这是怎么一回事?”裴云英大惊失色,她从没想过如山一般的师父,会有受伤的一天。
“是你的师妹。”高玉沉声说道:“我一直瞒着余音的身世,是因为她在我的看护之下不会出什么乱子。可你如今擅自将她带离丹青山,让她有机会冲破我设下的牢笼,因她而起的灾祸也会重新降世。我此前将她与我之气运相关联,自然因此而遭到天道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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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下还有一更)
第七十五章 动手【求首订】
听不懂。
明明师父讲的每一个字裴云英都知道意思,可一整句话连在一起时,她怎么都听不懂。
“当年我的师兄余阙与师姐如仪在宗门相识相爱,所有人都为之艳羡,觉得他们是神仙眷侣。可后来我们却发现,师姐如仪来自不周,是不周的正统素洛一族中的圣女。”
“修者与魔物如何能在一起?所以当初他们才要逃去不周山,企图进入不周,为她腹中的恶胎求得一点庇护。”
“你跟魔物将情谊,魔物岂会跟你谈交情?弱肉强食的罗刹王们自然是蜂拥而出,想要将如仪与她腹中的恶胎一并吃掉。”
“最终余阙拼尽全力送如仪逃出了不周,他自己却死在了那里,而如仪因为受惊,回到丹青山后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我怜惜音儿,所以不忍心取她性命,将她留在身侧教养,并给她设下重重禁制,以防她身上来自不周的血脉觉醒,危害苍生。”
高玉讲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但却隐藏了一些事实。
裴云英听得脸色煞白,不敢置信地反问道:“师父,师妹怎么可能是恶胎?她那么善良,那么仁厚,她甚至在面对强自己百倍的敌人时,也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只为了保护师弟师妹们!”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恶胎呢?
看到裴云英这样,高玉知道她此刻已经心神大动,只差这最后一点推波助澜了。
于是,他抬手按在裴云英肩上,泪流满面地说道:“云英……我养育了她三千年,若非必要,我怎忍心伤她性命?此事原是应该我来做,可我之气运已然与音儿捆绑,我杀不了她……只是她一日不死,便会有数以万计的人无辜受难,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语气要多无奈,就有多无奈,神色要多悲痛,就有多悲痛。
【如果不是我知道实情,我也能被你骗了。】连系统都有些叹为观止。
高玉话里的意思是,这事只能由裴云英去做。
裴云英怎么敢信?
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眼瞳微散,双手捏着高玉的衣角呢喃道:“师父你要我杀了音儿?那是音儿啊,是我的妹妹,是您的女儿!我们可以想想别的办法,我们将音儿送回丹青山怎么样?就当她全然没有出来过,好不好?师父……好不好?”
“云英你清醒一点!”高玉甩手就是一巴掌打在裴云英的脸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裴云英,厉声喝道:“我养你数千年,要你做仁义之人,除魔卫道,你竟是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吗?音儿的确是我们的亲人,可救了音儿,像楚国那样的灾难只会愈演愈烈,届时整个南洲都会陷入危险之中!”
“我们送音儿会丹青山,如何?师父,音儿本性纯良,那些灾祸并非她本意!”裴云英打起精神的第一句话,仍然是在为余音求情。
高玉见此,俯身一掌按在裴云英的脑袋上,将楚国的惨状悉数传入她脑海中,声音更是拔高几寸,丝丝入耳:
“你看看,云英,你好好看看,这些人易子而食、析骸而炊皆是因为恶胎现世,你怎忍心南洲沦为炼狱,赤地千里?!”
裴云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风云堂的。
她神不守舍地游荡着,一抬头,看到灵石石板上,余音微笑着拿下了又一个胜利。
“这些日子以来,音儿的脸上总是有着以往从不会出现的畅快笑容,我本在庆幸,庆幸自己还好带你出来了……”
“我后悔了。”
“音儿,师姐后悔了……”
余音从红尘中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裴云英,她欢喜地朝裴云英招手,边跑边喊:“师姐,你刚才看了吗?我赢了他,那个道子,我赢了他!”
裴云英脸上的出神被余音看在眼里,却并没有当一回事。
“是,我看到了。”裴云英伸手将余音拥入怀中,脸上明明是想要笑,却只留得出泪来,“音儿很厉害,如果给音儿多一些时间,音儿肯定会比师姐还要厉害。”
楚国举国上下遭到魔物肆虐是真,师父手上的伤是真,孟夏冰灵力全无也是真。
几个时辰的细细思量,裴云英发现,自己的选择竟是如此之少。
一边是苍生大义,一边是手足亲情。
她选什么,都会失去所有。
“哈哈,师姐说什么呢?是不是师父责备——”余音偏头想要安慰裴云英,心里挂记着高玉,担心是不是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高玉斥责裴云英带自己出来了。
话到了嘴边,余音却说不出口了。
她循着疼痛低头,看到自己的胸膛被破了一个大口子,而刚才还抱着她的双手,此时正攥着她的心脏。
咚。
咚咚。
强劲有力的心跳与裴云英眼角落下的泪一致。
“音儿,别怕,等我。”裴云英泣不成声,双手却毫不犹豫地捏破了心脏,跟着屈肘直指余音丹田,扬臂将其震碎。
“杀人了!”
“妈呀,云林宗内讧!裴云英杀了余音!”
“靠,够狠的啊,连元神都打碎了!谁来拦一拦她,好歹让余音能入轮回吧?”
“你敢去你就去,那可是裴云英,半步飞升的人物,别说是一个余音了,就是把我们都杀了,也没人拦得住她吧!”
“那还是算了。”
“不过这得喊玄照宗的人来吧,毕竟人死在龙门宴,是他们经手承办的啊。”
刚才看沉浸在比试的痛快中的人们被这血腥的一幕惊到了,凡人们躲避不及,修行者们倒是站得远远的开始打量。
“音儿我来陪你。”裴云英反手一张拍在自己的天灵盖上,想要发力,却不知为何使不上劲了。
“让我去死——”
不管裴云英用什么法子,最终都伤不到自己。
她癫狂的起身往人群处跑,嘴里喊着:“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我要去找音儿,我陪她,九霄炼狱我陪她一起。”
谁敢下手?
当然没人敢下手,一个个连忙躲开,连眼神都不敢与裴云英交汇。
“够了!”
姗姗来迟的江胜清看到这一幕,心道糟糕,赶忙跑过去抓住裴云英的手,喊道:“人已经死了,你陪不了她,她连轮回的资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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