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放下屠刀?
火房里的余音并不知道外面的动静,她缓缓走到女人身后,一手搭在她肩侧,缓声喊她:“香莲。”
短短二字,令不断重复动作的女人突然间停了下来。
几个呼吸之后,女人的眼角有泪滑落。
凡人的魂魄是相当脆弱的,他们从出生伊始便处于被觊觎的危险处境中,虽有道门庇佑,但到底难挡妖魔鬼怪无时无刻的垂涎。
那些侥幸从虎口逃生人们渐渐地就发现了一个只适合于凡人的保命法则。
即名字。
幼时取名,长大冠字。
有了名字之后,凡人们的魂魄会如同有了根一般。
定姓纳灵之法也是因为这个,对着魂魄不全的凡人日日夜夜诵念姓名,若祷念者有灵,则能稳住这人残存的魂魄,并有望帮其补全缺失的那部分。
余音此时点醒陈香莲,倒不是直接为她补全了魂魄,只是让她暂时能够维持己身清明。
裴云英趁机又检查了陈香莲的魂魄,略有些怀疑道:“朝露该不是在唬人,什么劳什子的子母局,我们怎么连半点儿术法的痕迹都没发现?能瞒天过海到这种程度的,怎么也不可能就为了在这种地方做个局吧。”
这话倒是确实。
这世间能瞒过余音的人不少,但能瞒过囚玉和裴云英的可没几个。
灶台边的陈香莲忽而双手揪住胸口的衣服,回头,颤颤巍巍地看了余音两眼后,直接跪了下去。她一边磕头一边死死地拽着余音的靴子。
“大人您是神仙吧?是吧?求您救救我夫君,救救他。”陈香莲在恢复意识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要请面前这位仙长救人。
这冰天雪地的,要不是走投无路,寻常人家又怎么可能在这儿安家?
陈香莲是在赵国荣顺十年,也就是四年前的时候,从赵国都城逃出来的。当时她丧夫已久,一个人带着一双儿女,在皇城里实在是维系不了生活了,便打算带着他们去投奔亲戚。
谁知半路遭了劫匪。
拦路的匪徒杀光了陈香莲所依附的商队之后,将略有姿色的陈香莲留了下来。本来她带着的那两个孩子也得死,却不知怎的,那劫匪的头子怜惜上了陈香莲,为了她,保全了那两个孩子的性命。
也是到这时,余音才知道,院中那个瘦弱的青衫书生名叫柳清风,是间霍外那座唐玉山里的山匪头头。
如今看着他那般弱不禁风的模样,谁能聊到四年前是个健硕的大汉?
被带去了唐玉山的陈香莲本来十分害怕,她对着柳清风虚与委蛇,最终却在他日日不改的关怀下,彻底放下了心防。
一个是拖家寡妇,一个是劫路山匪。
大抵是连上苍都不容他们这对有违常理的半路夫妻,唐玉山竟是迎来了一伙不知来路的妖物!他们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如果不是柳清风机警,陈香莲拖着两个孩子绝对活不到现在。
彼时柳清风带着陈香莲和两个孩子一路逃到了间霍,利用间霍的荒芜,勉强撑到道门派弟子去唐玉山上除妖。
妖最后除了吗?
应该是除掉了的。
毕竟当时出马的是裴云英,长剑之下,妖物绝无残存的可能。
可妖除了,妖作的怪却没有办法消除,更何况柳清风带着大人小孩逃去了间霍,就算当时的裴云英想要救人,也无可救。
于是柳清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日渐消瘦,到最后连说话都成了问题,而两个孩子中,大的胡明远痴痴傻傻,小的胡秀雅完全长不大,几年了还是那般婴孩模样。
但胡秀雅的魂魄,却是柳清风第一个补全的。
“是蛊?”裴云英示意余音捏住陈香莲的手腕,“如果是蛊,我们察觉不到也是有可能的……这东西藏在骨血之中,是灵兰秘境里某一些妖物喜欢用的手段,极少被带到外面来。”
方才在院子里时,朝露说,他们骨髓里也埋着子母局的引。
余音想了想,拔了发髻上的银簪下来,边扎破陈香莲的指腹,便安抚她道:“我知你救人心切,但此时比较危急的是你,你的夫君他……他用自己的精气来供养你们,虽然是越来越虚弱,但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现什么危险的。”
陈香莲没有说话。
她抿着唇,微微颤抖着,任由余音拉着自己的手。
一滴鲜红的血艰难地从陈香莲的指腹处涌出,浑圆的血滴当中,依稀可以看到黑色的小点。
“这是嘉楠草的草种。”囚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火房门口,他抄着手斜靠着,继续说道:“当初我屠了阿傍之后,阿傍城里的嘉楠草就已经绝种了,外面能留存的,都是一些不可能再生长出嘉楠草的草种。”
柳清风与胡秀雅分别被朝露拎着,两人在陈香莲的眼中是虚空漂浮着的,她虽然害怕,却没敢开口忤逆面前的仙长,生怕因为自己而让他们遭了难。
那厢,眼看着陈香莲被人抓住了,柳清风十分着急,挣扎着喊道:“你们要杀要剐冲我来,杀人放火的是我,坏事做尽的也是我,与香莲无关!她是好人……她是好人!”
“关上他的嘴。”余音头也没回地吩咐了一句,两指捏了捏陈香莲手指上的小小伤口,将血又挤了一些出来。
朝露乖乖一掌打晕柳清风,随后说道:“子母局解不了,如果做局的妖活着,她们或许还能维持几年的清醒,在死前过的快乐一些,但显然当年做局的妖已经被除掉了。”
否则,单凭柳清风,不可能带着三个人撑这么久。
“嘉楠草的草种可以定神固魂。”囚玉几步蹲去余音身边,侧身从自己的袖里乾坤中摸了个绣锦缠枝纹的香囊出来甩了甩,说:“当时我觉得隐隐约约有它的味道,想来就是因为它已经被种在了这三人的骨血了,连我都难以嗅到。”
又是嘉楠草,又是定姓纳灵,这柳清风懂的未免也太多了些。
余音想着,翻手接过陈香莲指腹掉落的血,另一只手则将那香囊从囚玉掌心取了过来。
第一百零五章 若说罪孽,她与他等同。
香囊的味道很奇特。
难怪当时珠儿会说只有他们才能闻到。的确,如果不是见过、闻过嘉楠草的,那么初时绝对不会察觉到,这几乎与四周环境融为一体的淡淡气味是某种草料的味道。
“知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余音问陈香莲。
陈香莲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香囊里的种子,迟疑道:“我,我记不大清了……当年我尚有意识的时候,夫君曾喂我喝过许多草药,之后想来也不少,那些草药的来处,我是一概不知的。”
其实是知道的。
那是一个与平时一样的雪夜。
寒风卷着雪粒打入屋内,将伏案睡觉的陈香莲给吹醒了。
这些日子一来,陈香莲因为身体的缘故,总是能昏昏沉沉地睡上一天,两个孩子就更严重了,时常好几天都不醒,吃饭喝水都需要陈香莲去喂。
撑着窗台往外看了几眼的陈香莲没找到柳清风,琢磨着夫君是不是出门打猎了,也就没在意,起身打算去火房给孩子们热饭。
只是她刚出卧室,院门就被砰的一声撞开了。
满身是血的柳清风摇摇晃晃地拖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跨进院子里,将快步出去的陈香莲给吓了个半死。
她哆嗦着搀扶住柳清风,余光隐约瞟到,自家附近手里拖着的——
是人!
“香莲,别怕……”柳清风靠在陈香莲身上,粗喘着气说:“他已经死了,不会伤害到我们的。”
陈香莲很想说,我怕的不是这个。
但千言万语萦绕心头,最终只让她两眼含泪,摇了摇头,声音发颤地答道:“好的,我不怕,夫君……你可有受伤?我去给你取药……”
柳清风摇了摇头,手一松,指着地上面目模糊的男人,说:“他是修行者,香莲,虽然他已经死了,可他的元神极有可能还在……”
凡人么,对修行者的事向来知之甚少,又怎么会知道元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是靠自己瞎猜罢了。
是以,当柳清风埋伏到一个修行者时,他下意识觉得——
夫人有救了。
“他们这些人……得天独厚,说不定对你们的病有益处。”
说完,柳清风抬手咬紧手上污浊不堪的绷带,不太稳当地单膝跪在尸体边,手起刀落,将尸体的腰腹剖开来。
这一幕残忍极了,令陈香莲之后数个日夜都辗转不得眠,一入梦,便是那血肉模糊的修行者回来索命。
不过,当时的陈香莲并没有去阻止柳清风。
人已经死了,她就算心有不忍,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声,平添柳清风的不快,更何况,柳清风是为了她们才杀的人。
若说罪孽,她与他等同。
那些黑色的草种,便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一颗又一颗地埋在那个修行者的心脏里,一经取出,便令当时的柳清风在寒风中收获了一阵暖意。
说到底,其实那暖意并非来自嘉楠草,而是来自于嘉楠草所保存的那个修行者的灵力。
柳清风不知道这些,他只当是这些黑色的东西有用,手忙脚乱地把它们收起来后,分作三份,分别给了陈香莲与她两个孩子服下。
有用么?
倒也是有用的。
三个魂魄不全的人本身没有灵脉,有了这被修行者蕴养了几十上百年的嘉楠草,倒也为他们供给了一些灵力,帮他们延缓了魂魄不全带来的呆滞。
陈香莲记得清楚,却不敢吐露半个字。
余音搓了把香囊里的草种,与裴云英商量道:“师姐,这里不比碑村……进来这么久了,我却根本探查不到任何与父亲有关的气息,若不然,我出去?”
之所以要商量,是因为刚才在过唐玉山之后,裴云英反复嘱咐了余音好几遍,让她不许再像在碑村时那样,随意元神出窍。
毕竟这间霍是比碑村还要近幽冥鬼域的地方。
余音自己尚且还是个无躯壳的元神,现在又带了烫手山芋朝露,若再不小心行事,到时候惹来了辟邪,当如何?
见余音这么乖巧地与自己有商有量,裴云英沉吟一声,不得已点头道:“既如此,我于间霍上再叠一层禁制,为她为你都好。”
说罢,裴云英接替余音,翻手屈指朝上,一道银白色的灵光从她指尖迸发,宛如寒夜之流星,短暂地照亮了整个间霍上空。
至于余音。
她跪坐在地上,一只手插入脚下泥土,嘴里念诵的每一个字都成为了金文,蹦蹦跳跳地落进了地里。
目睹了一切的朝露不禁吞了一口口水,旁人看没看到他不知道,但他自己是看得真真切切。就在刚才余音的左手贴向地面时,她掌心涌出了墨汁一般的黑色浓雾,当中鬼气森然,绕是他这个前任鬼王看了,都心惊不已。
这便是真神与素洛的血脉吗?
朝露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从余音在庭院中威胁他的那一刻起,他对余音就已经产生了抹不去的畏惧。
咚咚。
不知为何,他的心跟着余音面上的表情在变。
裴云英眼睛的余光始终警惕地盯着朝露,自然也就将他的细微表情一并收入眼中,可裴云英并不觉得堂堂鬼王会这么快被挫败。故而,这一切在裴云英看来,很有可能是朝露在故作姿态。
屋外忽然间飘起了雪花。
陈香莲畏缩地动了动,目光在屋内扫了几圈,没找到自己的儿子,便怯生生地抬眸问道:“几位仙长,我、我可以去抱我儿子进来吗?”
虽然此时的胡明远不知冷热,可做娘的心里知道。
“去吧。”裴云英点了点头。
半空中挂着自己的女儿,门槛上躺倒着自己的夫君,院子里痴坐着自己的儿子,分明是个叫人绝望的场面,陈香莲却扯着袖子抹泪之余,笑了出来。
“倒是个通透的人。”囚玉看着挺直了背,缓缓走去院子里的陈香莲,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裴云英偏头看他,等他下文,他却耸了耸肩,走过去将胡秀雅从朝露手里夺回来,不再说什么了。
第一百零六章 选择
陈香莲抱着儿子回来时,看到女儿已经去了那位白发仙人怀里,脸上的表情就更加地放松了。
她想清楚了,这些年的安逸其实是她和夫君偷来的,若这些仙人要清算他们的罪孽,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两个孩子是无辜的。
不过,从这两位仙人的神情举止来看,他们并不是那种暴虐无道之人,想来必然会放无辜之人一命。
思及至此,看不到余音的陈香莲在重新回到火房之后,开口道:“几位不如随我去堂屋坐坐?也好坐下喝口茶什么的。间霍夜里会起恶风,一起……这火房着实冷得有些待不下人。”
她有私心。
即便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也想挣扎一下,用自己善意,为自己和夫君求得一线生机。
裴云英本是要拒绝,岂料囚玉先开了口,笑吟吟地应了陈香莲,抱着胡秀雅就随她出了火房,连看都没看裴云英一眼。
看囚玉那么痛快,余音担心他搞鬼,连忙分身与裴云英说道:“师姐,赶紧随她过去吧,若是能从她嘴里挖出点什么,也是好的。而且,这里离堂屋并不远,若是有什么事,我会及时喊你的。”
听了这话,门口的朝露兜袖转身,正欲跟着裴云英一道迈步出去。
谁知,余音扬手将他给拽了回去。
“朝露大人您可得留下,毕竟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是?且您和我父亲的遗骸待在一起有三千年之久,少不得要劳烦您来看看,这院子底下到底有没有了。”
他留不留,都是余音说了算。
可余音的话一出,朝露不管留不留,这心里都膈应得要死。
余音也没管他怎么想的,招了招手后,盘坐在地上,仰头继续说道:“间霍就算离幽冥鬼域近,说到底也只是个荒芜的孤村,其地下不该是这么污浊不堪,朝露大人有没有什么没说的?”
朝露哪怕已经狼狈地单膝跪在地上,却依旧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梗着脖子绷着脸,一个字不接。
“朝露大人不想说?”余音笑眯眯地又问了一句。
后背发凉的朝露一个哆嗦,敛眸避开余音的视线,低声说:“辟邪掌权三千年之久,他有什么野心我虽然不知道,但多多少少能猜出个一二。”
昔真神庇佑的时代,不周山便是那些魔物抵死不敢出的死界,而无名海则是用来围住鬼王的池塘。
魑魅魍魉无从现世,妖魔鬼怪不得越界。
等到凡人开始修仙时,一切就都变了。高山巍峨如何?恶水深壑又如何?任何阻碍都再无法拦住贪欲与觊觎。
可惜的是,前任鬼王朝露虽然杀伐随心,但却没有半点儿作为鬼王该有的责任感。他成日里将幽冥鬼域的事务交给手底下的人去做,自己却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点儿也不像不周那些个罗刹王一样,往外扩张着地盘。
回想过去本来是一件令朝露相当恼火的事,可他现在不知怎的,没恼得起来,脸上倒是出现了一点点笑意,似有无奈。
“辟邪从前做我副手时,便算得上幽冥鬼域一等一的聪明鬼,他有谋略有胆识,被他杀了……”
本来朝露是想说,不亏,那话临到头了,又憋了回去。
不亏个屁。
亏!
他有朝一日必定要杀回去,要看着辟邪那小儿目瞪口呆的惊惶模样,然后捏碎他的鬼丹,送他上路。
“想什么呢。”余音扬手一团灶底下的炭灰丢向朝露。
脏兮兮的炭灰在余音的故意之下,噗的一声砸在了朝露干净的白袍上,留下一串灰花儿。
朝露脸上的笑意渐渐散了,了无生趣般的敛眸拂袖清理自己的袍子,说道:“我在想,辟邪大概是有意扩张吧。”
不周把楚国毁了,幽冥鬼域想把樗云国毁了?
“既然这样,那就的确不得不由朝露大人您来了。”余音一个请的手势,顺手就把朝露给拉得一个踉跄,也坐了下来。
脏活累活交给朝露来做,余音自个儿便盘坐着开始吐纳,那架势仿佛已经信任了朝露,可若是仔细去看,就能发现——
余音的身后,有一条活蛇似的黑色影子若隐若现。
天初亮时,柳清风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在发觉自己尚全须全尾时,慌张起身大喊:“夫人!夫人!香莲!香莲你在哪儿?!”
四下无人。
庭院中唯一的那盏灯笼早就已经熄灭了,破破烂烂地掉在地上,好像是被人踩了一脚。一角的歪脖子树折成两段,残案也破破烂烂了。
没有人。
柳清风绝望的呼喊声盘亘于小院上空,绕是那冷冽的寒风也吹不散。
也许是他的情绪太过激动了,恍惚中,他居然看到陈香莲从半空中徐徐降落,一身青色襦裙,赫然便是当年初见时的模样。
“香莲——”柳清风跌跌撞撞地朝她跑过去。
陈香莲的面容有些犹疑,她抬袖掩面,后退了几步,问道:“阁下是谁?又为何知晓我的名字?”
不待柳清风回答,陈香莲又惶惶然四顾,大喊道:“我的儿呢?秀雅?!明远!为何我儿不见了!这里又是何处?!”
正当柳清风要上前握住陈香莲的手时,他面前的陈香莲突然消失了,一如她出现时那样的突兀。
“你现在要是放弃她,甘愿去往幽冥鬼域,那么她和她的孩子都不必死。”
朝露像是一阵风,飘落在柳清风的身侧,那凉丝丝的声音宛如毒蛇一般,叫柳清风一个寒颤,差点儿吓晕过去。
“你这一生杀了千人有余,双手沾满了鲜血。”
“可别以为你后来发誓不再杀人,在天道眼中便全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你遇到陈香莲之前杀的每个人都算在你自己的头上,但你遇到陈香莲之后,为了她而杀的人……”
“都是算在你们二人的头上的呀——”
朝露说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眼见着柳清风颤颤巍巍地跪在了地上,朝露张臂一脚踩在柳清风的头上,继续说道:“你可以拉着她一道去那幽冥鬼域做黄泉鸳鸯,也可以怀着爱意,放她一条生路,独自背负杀孽。”
九幽之路何其孤苦痛苦……
你会怎么选择?
第一百零七章 情爱一词
八千里无名海之下,十殿极寒鬼狱,九府尊者执掌其九。
凡造十不善业者,自鬼王的杀生殿而过,由鬼王裁决其罪业深浅后,除杀生者,其余罪业转交九府尊者所管辖的九殿。
因果报应,皆在此间显现。
那些罪业深重者在堕入极寒鬼狱之后,备受诸刑,一刻也不得停。只有在偿还了前世所有的罪业之后,他们才能离开极寒鬼狱,重入轮回。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在朝露的术法之下,柳清风就已经经历完了整整十殿的刑罚。
当回神时,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掩面,浑身不住地颤抖着。
这是上苍在逼他抉择吗?柳清风心想。
是了,他一介匪头,平生杀人无数,害了多少人妻离子散,他凭什么祈求阖家美满?他连柳清风这个名字,都是偷来的。
手底下那群大字不识的弟兄,只会喊他大哥。
亡故的父母,喊他狗蛋。
都不是什么正经名字。
所以在陈香莲问他名字时,他犹豫了很久,才从自己随手杀过的书生里面,挑了柳清风这三字,充作自己的姓名。
清风,霁月清风也。
即便是大字不识的他,也明白自己配不上这般雅致端庄的名字。
可他一看陈香莲的眼睛,整个人就陷了进去,打从心里不愿意露出自己的卑劣和低贱。
当时的陈香莲只是苦笑了一声,不敢忤逆他,附和道:“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大哥您有一个好名字。”
柳清风自然不知道陈香莲念叨的这一句是什么意思,待到他日后偷偷去镇上的书屋里找人问了个遍时,才知道这是旧时的诗,意为和美如清风化养万物。
和美如清风化养万物?
怕是残暴如砍刀屠戮万物吧。
眼看着柳清风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坚定,坐在屋顶上的余音有些惴惴不安。
这其实只是她和朝露之间的一个赌约。
在弄醒柳清风之前,朝露就已经为余音搜查了整个间霍,可别说余阙有关的东西了,就是气息朝露都没嗅到半点。
间霍是肯定有猫腻的。
柳清风就更不用说了,如果没有外力帮助,他根本不可能完成定姓纳灵之法。
在脚下搜不到东西,余音便将目光转到了人身上。
照柳清风之前直接将嘉楠草种在陈香莲等人身体里的作风,那么他很有可能在发现余阙尸骸的力量之后,大胆地挪为己用。
但问题来了。
柳清风这个将死之凶徒,其身上的气息十分驳杂,单纯地探灵无法窥探到他身体里到底有没有外物。
可若是搜神——
这里面就存在一个因果。
余音不可能就这么空手而归,所以她细细思量后,大着胆子对柳清风进行了搜神。
一搜,果然就发现柳清风的腰腹中埋着个被团团鬼气包围的不明物,这团鬼气出现在柳清风身上倒是正好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以自己的精血蕴养余阙的尸骸,又借尸骸之力反哺陈香莲和他的孩子……”朝露啧啧摇了摇头,抬手摩挲着下巴道:“这已经不是深情二字可以概括的了。”
朝露可不会被什么情爱所感动,他说这些话,不过是打起了歪主意罢了。
余音瞧着他那神情,就知道他肚子里的坏水又开始晃荡了,便顺着问道:“怎么,朝露大人被感动了?这是要保他与陈香莲一命了?”
柳清风命不久矣,如果余音取出他身体里的那个东西,那么他会死。
最关键的是,他是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匪徒。
也就是说,柳清风死后进入幽冥鬼域,是不可能直接踏入轮回的。
“我保他作甚?”朝露冷笑一声,撑手点着自己的眉心,“他敢剖腹藏骨,那骨可不一定会接纳他,当年我花了那么大的心血,最后也只是折辱了余阙一番,没能如愿直接收为己用……”
余音知道一些,却没料到朝露原来没得手。
她旋即想到了陈国皇宫里的那颗心,当时那个无右到底是使了什么样的手段,才令遗骸为陈国女皇所用?可是有地髓的功效?毕竟这可是连朝露都没办到的事啊。
朝露犹自在说着:“既然这骨已经在柳清风的肚子里了,说明你爹是接纳了他,准他用自己的力量。换而言之,除非他自愿去死,否则谁都不可能剖开他的肚子去拿骨头。”
业障,可不会因为下手对象是个罪孽深重之人而网开一面。
“朝露大人竟然想得如此周到,看来是打算帮我一把?”余音虽然知道朝露必然不会这么好心,但仍调侃式的说道:“身为不死之恶灵,朝露大人肯定不会畏惧什么业障之流的,对吧?”
转而面无表情的朝露只轻轻吐了两个字出来。
“做梦。”
怕是不怕,可朝露就喜欢看余音绝望无措,一点儿也不想她这么顺利就能拿到想要的。
余音也不恼,笑吟吟地抱臂继续道:“刚才朝露大人对柳清风与陈香莲的爱情啧啧称奇,不若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说起打赌,朝露就来了个兴趣了。
“什么赌?”
他问完,一脸雀跃。
“朝露大人您将幽冥鬼域可见之景象展露给柳清风看,请他做出选择,看看他是选择陈香莲,还是选择自己……如何?”余音慢条斯理地说:“既然是赌约,自然有要赌注……我请朝露大人先选,赌注嘛……便选柳清风肚子里的东西好了。”
于是便有了刚才那一幕。
就见那柳清风绝望地闭上眼睛,低声自言自语道:“如有来世,香莲,我不愿留你,亦不会留你。”
为了陈香莲,他可以去学那些看着就头疼的文字,学那些繁复冗长的文章,可以不杀人,也可以为了救她重蹈覆辙。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柳清风愿意。
上天怜惜他,给了他鹣鲽情深的这几年,也让他享受了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如今要他付出昔日杀戮的代价,倒也是合理的。
“若我能生在平凡之家,不必过那刀口舔血的混账日子,多好?”
第一百零八章 轻飘飘的一个爱字
余音不认为自己会输。
其实从发现柳清风肚子里有东西开始,余音就已经决心要用一个赌约将朝露这个绝对会置身事外的给拉进来,以此化解那避无可避的业障。
这当中最大的变数,便是柳清风的爱。
凡人的爱到底有多坚定?那些在修行者看来虚无缥缈的感情,却恰恰是凡人立足于这个滚滚红尘的珍贵品质。
双手沾满鲜血者为爱放下屠刀,心思怯懦者为爱剑走偏锋,轻飘飘的一个爱字,往往会孕育出令人难以想象的力量。
当然,如朝露这样的生灵,其在活着的时候就不会明白爱的意义,死了之后就更不会理解何为情爱了。
眼下目睹柳清风的脸上露出凶狠的决绝来,余音的心漏了一拍。她不禁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可承受得住那十层炼狱的煎熬?
且是独自承受。
正想着,底下柳清风突然呢喃道:“你该在初春看花,隆冬观雪,而不是随我在这凄苦极寒之地,浑浑噩噩了此残生。”
真够文绉绉的。
朝露夸张地偏头掏了掏耳朵,侧身问道:“你说什么?大点声,选哪个?”他问完,还得意地挑眉看了一眼余音,那意思仿佛是在说,瞧,我赢定了
选什么?
有些恍惚的柳清风闻言缓缓抬眸,大声喊着:“带我走!你们可以带我走!但你们——”
但我们?
朝露听得又急又气,扬手就想给柳清风来个痛快,结果余音快他一步,从屋顶上闪至柳清风身侧,将人带离到了安全的地方。
“怎么,朝露大人这是气急败坏了?人家可已经做出了选择。”余音挡在柳清风身前,笑眯眯地说道:“愿赌服输呀,朝露大人,您请吧?”
输家要掏柳清风肚子里的东西。
“你让他再说一遍。”朝露憋着一肚子的气,看到余音这一脸畅快就来火,偏偏他有动不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嚣张如斯。
余音也没让开,甚至头都没回,声音平淡地问柳清风道:“柳清风,你选的是什么?是自己孤身下幽冥鬼域,对吧?”
身后没有回应。
就在余音以为柳清风要反悔时,他突然开口:“你们是为了它来的,对吧?我不傻,我猜到了。我可以死,去什么幽冥鬼域也好,去地府也罢,我只求你们救她!以你们的本事,你们救她应该不难,对吧?”
到底是杀戮为生的人,纵然这几年收了手,那股子敏锐却还在。
“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谈条件?”朝露微抬下颌,狭长的眸子里尽显不耐,仿佛只要柳清风再多一句嘴,他就能撕了柳清风。
岂料,柳清风却不知哪儿来的狠劲,昂首挺胸道:“如若不然,你们大可以直接杀了我。”
要是这两个修行者能直接杀人的话,柳清风可不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既然一开始没杀,说明他们肯定有诸般顾忌。
余音啧了一声,横着朝露示意他闭嘴,接着回身对柳清风说:“我们救不了她,能救她的是你。”
柳清风愣住了,讷讷问道:“什么意思?”
“喂喂喂——”朝露听着不对劲,连忙一把薅过余音,拖着她走去旁边的角落里,压低声音问:“你什么意思?你想叫他寻魄?我可告诉你,我现在是绝对不会回去的,你要去就自己去,我不奉陪。”
开什么玩笑?
生人寻魄,那是要走过十层寒狱的!虽然朝露并不怕这个,但他现在绝对不能回去,一旦回去,岂不是沦为鱼肉?
尽管……
他现在在余音手上,也还是块鱼肉。
“我知道你怕什么,没想让你去。”余音睨了朝露一眼,拍开他的手,说:“我教他寻魄,自然是要他自己去,他寻得回来是他的本事,他寻不回来,不正巧遂了我的心意。”
听余音如此一说,绕是朝露都愣了一下。
余音脸上的那份冷漠分明就是没有把柳清风的性命放在心上,可一开始一副怜悯模样的不是她吗?当真是虚伪又可恨的小骗子!
仿佛是看穿朝露的忿忿,余音似笑非笑地说道:“我的确对他有怜悯,但那怜悯却不是对他的性命,而是对他那份可怜又可恨的爱罢了。”
话音一落,四下景象扑闪扑闪了数下,半空中有雪花纷纷扬扬飘落。
幻阵解开时,柳清风猛地从地上弹跳起身,他仰头用脸接了几片雪花后,察觉到周围的变化,赶忙举目去寻陈香莲的身影。
他知道自己肯定是回到了家里。
余音走到他面前,两指一弹,掌间有火红的暖意汹涌着,“柳清风,我可以教你寻魄,但此事需要你自负因果。你若是能在幽冥鬼域寻回陈香莲和胡明远的残破游魂,我可以帮你将其修复复原。”
“若不能呢?”柳清风散着发,形容看着癫狂极了,说话却十分冷静,“你要我肚子里的东西,我给,要我的命,我也可以给!我唯一的条件就是你们要救她。”
朝露欸了一声,显露身形过去,指着余音说:“是她不是我,你肚子里的东西是她要的,我顶多算她此行的一个添头。”
便是半点儿的口风,朝露都不敢松,生怕余音这小兔崽子又在哪儿挖坑等着他。
“哈哈,的确,是我,我千里迢迢跑到这间霍来,为的就是收敛我父亲的尸骨,也就是你肚子里的那玩意儿。”余音抱着肚子笑了一阵,竟是直接将本意给袒露到了柳清风的面前。
待到笑够了,她才直起腰,凝望着柳清风,郑重说道:
“不过,你搞错了一点,我教你寻回残魄,可不是想要以此当做用来换你性命的筹码。”
不是?
柳清风呼吸微微一滞,看向余音的目光中带了一丝狐疑。
“我这人喜欢先礼后兵,不要以为我不杀你是在忌惮着什么,我只是怜惜你与陈香莲之间那份十分不易的感情而已。”
越听,柳清风的心就越乱。
他不过是一个凡人,靠着嗅到的蛛丝马迹,当真能与修行者去对抗吗?
第一百零九章 奸诈
如愿看到柳清风的惶惶然后,余音的话仍在继续:
“你若带不回陈香莲的残魄,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何干?”
“若不是看你们琴瑟和鸣,你这种将死之人,我又何必多费口舌?无非是再等上月余,你就会被你肚子里的那个东西拖垮。”
“敏锐如你,你应该是已经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了的吧?”
“至于陈香莲……你死后,她带着两个孩子能去哪儿?又能苟延残喘多久?你就算为她打算,也不过眼前数月而已……”
看破了柳清风的用情,然后用这份情,去胁迫他。
这招虽然不太光彩,可余音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正中了柳清风的要害,逼得他浑身颤抖,牙关紧咬。
话到这份上,柳清风其实已经被说得有些动摇了。
偏偏朝露就杵在边上,这位不仅是还是个他可是巴不得柳清风反悔,这事变得越棘手,他心里就越痛快,最好是能看着余音焦头烂额。
于是他邪魅一笑,开口道:“不,她的确不敢杀你,她要是杀了你,就得自己背上业障,前功尽弃。”
咔。
朝露脖颈间的项圈一收,整个人跪了下去。
“业障?你若相信他,大可以听他的。”余音也不急,老神在在地看着柳清风,“谁用心不良,其实很容易分辨的,我并不急着辩驳,你可以慢慢想。”
末了,她又提醒道:“哦对了,我不急,不代表陈香莲不用急,你要不早点儿寻回残魄,她可同你一样,撑不了多久。”
“你——!”朝露气急败坏,就差跳脚了,“小子,我可没骗你,你若不信我的话,你就被她坑害了,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要是朝露不这么容易被煽动情绪的话,柳清风可能就信了他,但他这副模样,落在柳清风的眼里,可不就是被戳破谎言后的恼羞成怒。
没有任何意外的,柳清风点了个头。
他点头之后,朝露便不得不动手取骨了。
此时裴云英和囚玉二人陪着陈香莲坐在里面,虽目睹了全程,但始终没有动身。他们二人不动,陈香莲也就不敢动,哪怕她已经哭得抽搐。
从一开始的冷静,到最后的泣不成声,陈香莲心中的思绪一点点变得死寂。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身边这位如九天仙子般的仙长已经变得和火房里时全然不同了,半点儿人气都没有,更别说同情与怜悯了。
也是——
陈香莲不知怎的,目光落在仙长白色的靴子上。
即便是到了这偏僻的荒村里,他们的衣袍依旧一尘不染,连靴子底都是纯洁无垢。
可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夫君去死。
想到这儿,陈香莲扑通一声跪在裴云英面前,一面磕头一面问道:“还请问仙长,我家夫君要去哪儿寻我的魂魄?我可能与他一道?”
裴云英摇了摇头,说:“我只能告诉你,你需要在此静候。”
魂魄不稳的人要是去了幽冥鬼域,那就是有去无回。
“你就乖乖在这儿待着吧。”囚玉抿了一口热茶,翘着腿冲陈香莲说道:“你要是出去了,非但帮不到他,还会害他生出优柔寡断之意,这东西在幽冥鬼域里可是最要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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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人不舒服,只有一千字,祝大家国庆节快乐
第一百一十章 入幽冥【合章】
庭院中的雪渐渐地大了,浅浅堆积了一层后,当中留下了一个独眼鬼脸的图腾纹样。
朝露就站在鬼脸中间。
此刻的他周身散发着叫人畏惧的阴冷气息,凤眼微垂,嘴唇绷直,把一旁的柳清风给唬得一愣一愣的,大气不敢不出一下。
余音两指一弹,就结束了朝露的威风。
被迫蹲下的朝露吭哧吭哧把柳清风拽到自己跟前,大掌一挥,把人给拂晕了,却又不继续行动,就那么抻着手俯视柳清风。
掺杂着缕缕黑色的淡红色魂魄从柳清风的身体里缓缓升起,但没有完全离开他的身体,膝盖以下的部分仍然扎根于柳清风的身体。
人魂魄的模样,往往在人出生时就定了十之八九,往后年岁长进,魂魄便会随着这人生平所为而略有改变。
从柳清风的魂魄中,朝露可以看到真诚的悔意。
虽然他不会为此触动分毫,但到底还是有几分诧异的,如柳清风这样的人,就算真的收手了,也不该的有这样的情绪才对。
过去做了不知多少年鬼王的朝露见过太多面对他痛哭流涕的侩子手,那些人的魂魄丑陋得朝露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柳清风不同。
他的魂魄中纠缠了很多的因果,杀孽留下的污浊还在,可同时还有些许璀璨的东西长在其中,不至于耀眼,但无法忽视。
“快点儿的,耽误了时间,最后要算到你头上的。”余音虚空坐着,偏头使唤朝露道:“看什么看呢?想吃也不是现在。”
“我没说要吃。”朝露气鼓鼓地抬头,瞪着余音,说:“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他明明很喜欢陈香莲,为什么却愿意离开她,独自去承受孤寂和痛楚?带着她,互相扶持,一起共患难,不是人类最喜欢地戏码吗?”
感情这鬼王看过地红尘故事还不少。
余音笑了笑,托着下巴,回答道:“朝露大人似乎不懂奉献,也是,大人您有的是为您奉献的,当然无法理解为何要奉献于人。”
现在的朝露看上去倒是人畜无害,可他这副皮囊底下是淬了毒的厉鬼,要是轻易就被好皮相给糊弄过去了,一只脚就已经踏进了深渊。
“你懂,你懂得连身体都没有了。”朝露扁了扁嘴,嗤笑一声,垂着的手探进了柳清风的身体里。
那的确是根骨头。
大约是肋骨之类的,被血肉包裹着,一离开柳清风的身体就发出了滋滋滋的声音,像是被灼烧着的一样。
“紫朱之色,好品相。”朝露感叹了一句,甩手丢给了余音。
他倒是很想留下,这东西要是被他吸收,说不定就直接可以挣脱余音那小兔崽子的束缚了,然而他不知怎的,到手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去看余音的表情。
“多谢。”余音接了骨头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没等到什么金文残音,悻悻探出黑龙引,当着朝露的面,把骨头给吸收了。
“?!”
朝露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余音的所作所为,讷了半晌才指着余音说道:“什么收敛尸骨,你这小兔崽子这分明是要弑父!”
挫骨扬灰啊这是!
没想到道门里养出来的小兔崽子,还是没能免得了不周的影响,做起这种事来,居然面不改色。
想想,朝露竟是对余音有些欣赏了。
“省省。”余音白了朝露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我父亲早就死了,三千年前就已经被你们杀了,不光杀了,还被你们利用至今!我如今不过是帮他解脱罢了,算得上弑父吗?别闹”
骨头一取,柳清风的情况就不大好来,脸色由白转青,魂魄也变得涣散不定。
“柳清风,我只能说一次,因为你一旦进入幽冥鬼域,就没有人可以再帮到你,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余音展臂飞身过去,并指点在柳清风的眉心。
灵力的介入让柳清风恢复了一些意识。
“我会助你进入幽冥鬼域,在进去之后,你需要走过十层极寒鬼域,用你对陈香莲的爱,在茫茫众鬼吏之间,找到那个掌管着残魄的鬼吏。”
余音说话的时候,瞥来一眼朝露。
生魂直接进幽冥鬼域,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底下的鬼同化,从而失去本我。
有了余音灵力的保护之后,情况会有所不同,只是仍然十分注重柳清风本身的坚持。
若是有了朝露的鬼气加持,整个寻魄就很保险了,
“看我做甚?我可是只说了帮你取骨,没答应帮你教他寻魄。”朝露清理了手上的脏污后,起身退开。
余音闻言嘿嘿一笑,收手道:“朝露大人就不想看看,他到底能不能寻回陈香莲的残魄吗?这事可是你从前绝对没有见过的……再说了,你的鬼气被我的灵力一盖,饶是辟邪亲至,都不一定能察觉到,您……您该不会真是在害怕哪辟邪小子吧?”
要不说,激将法永远好用。
一听到余音提到辟邪,朝露那脸色就有些好看了,他眼眸转来转去,好一通思索才不甘不愿地走过去,将手伸进了柳清风的魂魄当中。
“先说好,要是辟邪发现了我,你也别想置身事外。”说完,朝露抠抠搜搜地分了一点自己的鬼气到柳清风的魂魄里。
黑痕转瞬即逝。
在看到这些鬼气几乎是一点痕迹都不留地被余音那莫名其妙的灵力所吸纳之后,朝露的脸色又变了,余下的话也咽了回去。
“走吧。”余音掌心送风,将柳清风往北面一推,接着便拖着朝露往堂屋里躲去。
经余音提醒,裴云英适时地将院落上空的重重法阵给悉数撤了,自己又起身抬臂围住余音,眼神警惕地仰头望着。
迎魂送魂的白袍鬼吏——谢必安,眨眼间就赶到了间霍上空。
他一只手提着黝黑黝黑的长长铁链,一只手把着黑白脸色招魂幡,目光扫了一圈后,神色古怪地说道:“这地方什么时候藏了人?古怪,不是前年就空城了?户籍司的小子们怕是又偷了懒。”
随他之后,慢慢走出一人来。
黑袍,白冠,与谢必安截然不同,正是另一鬼吏范无咎。
“算了算了,拘了走了就行。”范无咎扬手一戟扎在柳清风的脖子上,将魂拖在身后,边走边说道:“最近这进项不够,如大人所说那般,不周那边肯定是在跟我们抢活计。”
谢必安兜袖走在范无咎右侧,凉丝丝地说:“不周那些个囫囵吞枣的,真是活腻了。”
幽冥鬼域蛰伏得已经够久了,久到人也好,妖魔也好,都忘了他们的厉害,一个个骑在他们头上,为所欲为。
“你也别跟着起哄,忘了那位说过的?我们就只能待在幽冥鬼域里,除了这日常办事,最好不要越界。”范无咎的喉咙里像是卡了什么东西似的,说话粗糙低沉。
那位?
余音斜了朝露一眼,果不其然地看到了朝露难堪的脸色。
因为分了灵力和鬼气到柳清风的魂体里,余音与朝露能通过柳清风的魂魄,感知到他周围的一切。
只是若这样的话,他们本身是极危险的,需要周围的人好生护法,以免受到一些魑魅魍魉的觊觎。
就听到谢必安呸了一声,匆匆走着,说:“别提他,死了这么多年,封印却那般稳固,逼得大人硬生生地折了自己的修为帮我们开门……”
朝露清了清嗓子,迎着余音的眼神,说:“万丈之下,我设了九层禁制,如今应该是被辟邪破了……所以间霍才会底下污浊不堪。”
“朝露大人为何与我解释?我倒——”余音说话说一半,连呼吸都骤然屏住了。
无他,谢必安和范无咎已经缩地千里,直接进了幽冥。
四下不再是茫茫雪原,而是浓烈的红与黑,焦土与流火之间鬼气充盈,往来者不是缺胳膊少腿的鬼吏,都是茫茫然等待处置的魂魄。
过鶴都之门后,迎面看到的第一个,便是一堵看不到顶的青黑色大门,门下左右各站了一个容貌姣好的女人,衣衫半挂,皮肤白皙。
“姜姑,请问大人现在可在里面?”范无咎走近了之后,拱手朝其中一个行李,言辞恭敬。
被唤作姜姑的女人慵懒地抬手掩唇,打了一声哈欠,随后翻手将一侧的门给拂开,口中说道:“大人醒了许久,方才审了十来个厉鬼,如今心情估计是不大好的,你且紧着些皮。”
“谢姜姑提点。”范无咎扯了一下身后浑浑噩噩的柳清风,扭头朝谢必安使了个眼色,自己往门里走了。
单个游魂,倒是犯不着让两个鬼吏牵进去,所以谢必安在门外等着就行。
“我陪姜姑南姑在门口站一会儿。”谢必安一改在外面时的冷漠,笑吟吟地靠在姜姑身边,“许久不见姜姑鱼南姑,二位越发美艳了些,照得这鶴都熠熠生辉呀”
“就你小子嘴甜。”姜姑拢了拢肩头的薄纱,半倚着门说:“你们出去这一趟,就为了那一个游魂?大人可说了,南边那些个失踪的游魂,你们都得拘回来。”
谢必安摆了摆手,一副求饶的模样,说道:“姜姑行行好,帮小谢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小谢这厢多谢了,改日从凡间顺几盒胭脂回来,孝敬二位可好?”
门口笑声不断,进了门的范无咎却又些紧张了。
偌大的长生殿里,安静得连根针掉了都能听见。穿过重重龙柱后,稍稍抬眸,就能端坐于黑铁长案后的鬼王辟邪此时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而玉石台阶下,站着的俨然说九府尊者中的某一位。
“来了?”辟邪换了脸色,抬头看了一眼小碎步挪到自己眼跟前的范无咎,问道:“怎么就带回来一个?曲有伤不是说,南边有大宗买卖?”
范无咎松了手中长戟跪下去,目不斜视地回答:“大人,小的与谢必安本是要南下,却偶然察觉到本该是死村的间霍里有游魂出来,所以想着先带这游魂回来,交与大人您定夺。”
“间霍?”
接话的不是辟邪,而是站在一侧的九府尊者。
“那地方户籍司早就判了死地,你们怎么可能从那里找到生魂?”这九府尊者开口闭口便阴阳怪气极了,刀削斧砍般的面庞是那个除了不屑还说不屑,“哦,对了,那地方还是大人您亲自给打扫干净的,不是吗?”
后一句,是对着上头的辟邪在发难。
“贪狼——”辟邪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拍案道:“当初我说要为幽冥设防,你们几位也都是答应了的,怎么到如今却来问责于我?大家同在幽冥,自然都是想着方寸之间能越来越好,不是吗?”
贪狼嗤笑来一声,睨着地上不敢抬头的范无咎,说:“你将息土往外扩散,扰的无名海往外延展百里有余,这到底有什么危害你自己不清楚吗?你这叫涸泽而渔!”
“贪狼!”辟邪来了火,拂袖一边往下走,一边说道:“楚国三万生魂,我们幽冥连个汤头都没喝到,你可有想过这当中的危害?他们不周已然动了,我们要上再不跟上,这往后的南洲,可还有我们幽冥的立足之地?!”
大人物之间的交锋,范无咎这个小小鬼吏哪儿敢插话?只能将头抵在地上,充耳不闻。
“我们是死地!”贪狼抬手指着头顶,“我们之上才是红尘,红尘中的纷纷扰扰与我们何干?他不周要吞生魂,那自有天道惩戒,轮得到我们来越俎代庖吗?”
他今日到这长生殿里来,正是九府尊者都看不下去,才推举了他出来,与鬼王交涉。
说到底,九府尊者与鬼王之间,是互相掣肘的关系。
余音听得叹为观止,她瞥着朝露那般游手好闲的模样,又看了看辟邪励精图治的精神,不禁感叹道:“便是已然坐上这鬼王的宝座,他也从未想过停滞一步,真是厉害。”
称赞鬼称赞,辟邪的举动切实危害到了凡间,却是让余音十分不齿。
朝露呸了一声,说:“息土一开,不死不休,他的麻烦大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在朝露眼里是麻烦,在辟邪眼里却是大机遇。
好不容易解除了朝露留下的麻烦后,息土被辟邪运用到了极致,这为幽冥鬼域带来的可单单是地底下得扩张,更是一次鼓舞。
鬼心的鼓舞。
“红尘本就与幽冥息息相关!”辟邪的吼声回荡在长生殿中。
他的皮相生得比朝露还要好,生气的怒色装点着他的眉眼,反给他带来了一丝有别于寻常的鲜艳的色彩。
据说辟邪是朝露从俗世捡来的婴儿。
也不知道当时的朝露是想要将辟邪养在身边吃了,还是另作他用,反正就那么随手拎回了幽冥鬼域,贴身带着。
几十年的浸蕴,辟邪没有因为鬼气而暴毙,而是以凡人之肉身成了鬼圣,做了朝露的副手。
也是因为这一点,辟邪不需要像朝露那样费尽心思用童男童女给自己改相,他本身就拥有者天道最为钟爱的人族中较为出色的容颜。
余音看了好一会儿辟邪,才扭头同朝露道:“你设下禁制就是为了防止息土外泄?那现在息土已经被辟邪放出去了,该如何应对?”
间霍有裴云英护法,余音根本不怕,所以全身心投入到了幽冥鬼域地偷听里,
听余音这么问,朝露一脸古怪地斜着她,沉默了一下,才开口:“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为了这方寸之间,才给幽冥布下重重难关的吧?”
他可没有这种好心。
两人话说了一半,那厢贪狼清了清嗓子。
“话已至此,大人,您好自为之。”
说完,贪狼就拂袖走了,半点儿也不想再继续下去的样子。
辟邪并没有打算留他,目光阴暗地目送他离开长生殿后,转而对地上的范无咎说道:“此魂杀孽极重,送他走完十殿。”
如此,便算是草草给柳清风定了性。
“大人,不再看一下他的名册吗?还是说……小的代您去看。”范无咎不愿背责,所以即便知道这么问可能会引得大人不快,也还是坚持问出了口。
按规矩,新魂进来,是要按照户籍生平来进行初定,随后再做其他判断。
像辟邪这样草率定案的先例不是没有,但最终要担责的可不是鬼王,是他们这些芝麻点儿大的鬼吏。
“我说,丢去十层极寒鬼狱,你可听清了?”辟邪没有发火,只是将冰冷地手俺在范无咎肩头,语气平淡地说:“今日贪狼尊者过来一事,你可得守紧了嘴,切莫往外传——去吧,不要误了时辰,你后头的事多着呢。”
得了令的范无咎一刻也不敢再耽搁,连连行礼,躬身扯着一旁痴痴傻傻地新魂往殿外退去。
门口的谢必安没有看到其他人从大门出来的,所以当范无咎脸色泛白地快步出来时,他吓了一跳,连忙迎上去,问道:“怎么了这是?怎的这般慌张?可是里面出了什么事?”
范无咎哪里敢说?只是摆了摆手,甚至都忘了同一旁地姜姑与南姑说话,紧赶慢赶的就往鬼狱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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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头疼得厉害,今天只有1000字,希望大家再节假日都能好好休息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吃里扒外
如柳清风这般生前犯下太多罪孽者,若没有结过什么大善缘的话,几百年的刑肯定逃不掉的。
范无咎把魂带去第一狱——锥心灼身大狱时,冲门口负责接引的鬼吏招了招手,随后将鬼拉到一角,小声提点道:“这魂是大人钦点的,直接带去受刑就是了,不必过瞻罪台。”
为了防止鬼王审判有误,通常鬼魂出长生殿入第一座大狱之前,都会被引去瞻罪台,由瞻罪台复核。
过瞻罪台者,生前罪恶皆化作瞻罪台上的螺纹,螺纹一圈为一百旬,至满,要在十层极寒鬼狱里受刑九千九百九十九旬,且是挨个轮转。
但显然范无咎要是带了魂去瞻罪台,那就有悖鬼王大人吩咐范无咎的初衷了。
大人为什么连审都懒得审?
无非是因为这魂在长生殿里听到了贪狼尊者与大人之间的对话罢了。
锥心灼身大狱里待的都是犯下杀生自活之罪的魂,过之意识十不存九,也就省了大人自己动手。
“这这这,不过瞻罪台,北絮大人那儿该如何交差?”鬼吏怕事,畏首畏尾地小声问道。
南安与北絮,是九府尊者之下,万鬼之上,平日里管辖鬼狱中大小事务的地位最高的鬼吏。
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南安辖地面百鬼夜行,而北絮辖地底诸务。
“是大人亲自吩咐,北絮大人会明白的。”范无咎说完,把魂往这鬼吏手里一推,自己就赶紧背着手溜了。
没办法,鬼厉牵着魂回身,埋头走近了大狱门内。
刀山锥海是锥心灼身大狱的第一关,在此关之前,有一方红色长案,长案后一左一右坐着两个歪眼斜嘴的束发女鬼。
两个女鬼一看到鬼吏,就扬手笑了笑,问道:“怎的就一人?”
“别说了,赶紧领过去吧,趟到受不了了,再往后拉,不必看册子办事。”鬼吏摇了摇头,交了人也赶快溜了,那架势上半晌儿都不想耽搁。
朝露抄着手介绍道:“这里是锥心灼身大狱,你的灵力顶多护他这一关,往后可难了。”
如果正经按平常的规矩,柳清风不至于要受这么多罪,可偏偏他撞上了辟邪和贪狼的谈话不是。
想到这儿,朝露嘿嘿笑了一声,目光斜觑,仿佛是等着看余音的好戏。
可惜,余音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嘴里就开始一声声吐露金文。
大德大善者,入幽冥而不惧,过刀山而不伤,身有仁德加持,百害不侵。
余音这个做了南洲所有生灵三千年肉土的人如果没有德善,那么举世再无第二善人了。
哪怕这事并非她本意。
见余音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柳清风的危机,朝露不免有些吃瘪,他算到余音灵力不足,却没算到余音对自己身持之物十分了然。
“仙长,我该如何做?”柳清风随着余音金文流露而恢复了些微的意识,他看着自己面前没有一个人样的鬼吏,又看了看不远处喷薄着烈焰的刀山,心里不禁发颤。
“保持冷静,自然地随他们走过去,不要有害怕,但要表现出痛苦来。”余音指点道。
过一层刀山而不受伤者不是没有,但不会是柳清风这样的魂魄。只有不加遮掩的痛苦,才能瞒过随行的那些鬼吏,保证柳清风能继续前进。
“当然,你要用心去感受,感受这些鬼吏的手里有没有属于陈香莲的残魄。”余音继续说道。
残魄残魂对鬼吏来说是无主的大补之物,但因为他们所处的环境,他们并不会公然拿出来吸纳,只会随身佩戴着,日积月累地吸收。
这也是为什么余音给柳清风指路的原因。
只要柳清风能找到陈香莲和胡明远的残魄,那么余音就能帮他取出来。
而且是毫不引人注意地取出来。
柳清风哆嗦了一下,被拉着踩上了第一寸刀刃。
惨叫声不绝于耳。
与柳清风一道的,还有那些经历过无数次了的鬼魂,他们的魂体被脚下刀山割得四分五裂,乍一看更像是一团破布,没有半分人样了。
于是,柳清风有样学样,跟着惨叫了起来。
余音本来是帮柳清风护持,结果她眼眸一斜,看到不远处那个被牵着过刀山的魂,分明就有几分眼熟。
那是个女人。
长发及腰,白衣千尘不染,赤着的足踩在刀山上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而拉着她的鬼吏显然也十分头疼,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愿意。
是谁?
为什么仅仅是一个背影,便叫我如此眼熟?余音心里有些慌张。
她知道那个答案会是令自己悲伤又欣喜的,可朝露就在旁边,她不敢表露任何的痕迹。
任何的弱点若是暴露给朝露,对余音来说都是相当致命的。
“你在看什么?”朝露的声音突然离得十分近。
“没什么。”余音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反问道:“这地方便是你之前所掌管的第一层鬼狱,你重回故地,难道就没有半点儿激动吗?”
四周昏暗又明亮,青灰色的山石之间间错寒芒,看似冰冷,却又时不时会有烈焰从顶部浇灼而下,给处在当中的鬼魂们一重别于一重的刑罚。
熟悉吗?
其实朝露不怎么熟悉鬼狱里的情况,他这个锥心灼身大狱的真正掌权人,在过往漫长的寿元里,甚至连一次都没有来过。
辟邪不在的时候,有北絮和其他鬼吏操持,有了辟邪之后,辟邪全权代管,不需要朝露废半点儿心。
也许,祸心在那时就已经埋下。
朝露环视了一圈后,阴沉沉地说道:“这地方我倒是第一次来……小兔崽子,你帮我毁了这里,我就告诉你息土怎么破,如何?”
越看,朝露越觉得这里碍眼极了。
不过是一方焦土,如果辟邪要,他未必不愿意给,甚至乎整个幽冥鬼域他都可以送了,可辟邪选择的是什么?是反手插了他一刀,是将他挫骨扬灰……
他之于辟邪,那是如父如兄!
纵然一开始他将辟邪带在身边并非好意,可他到底是留了辟邪一命,还助他肉身成了鬼圣不是吗?
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说话的本事
好似看穿了朝露的心思一般,余音噗呲一声笑出来,缓声道:“朝露大人想必之前是将所有的事都给了手底下的人去做,却不料养出了一头会噬主的狼。”
朝露不耐烦地重复问她:“到底愿不愿意?你若不同意,息土继续扩张,这南洲可就沦为了幽冥鬼域的掌中物了。”
虽然朝露并不觉得余音这个小兔崽子会有什么苍生大义,但说了总比没说好,说不定她就兴起了呢?
“您省省。”余音余光瞟了一眼越来越近的那个女人,嘴里敷衍着:“极寒鬼狱与南洲大陆,与这众生都是相辅相成的存在,鬼狱没了,俗世的魂魄该送往何方?你的也好,辟邪的也罢,都不是什么好想法。”
幽冥就该待在幽冥应该在的地方。
可惜辟邪不懂,心里还打着疆域扩张的主意。
也许是这领刑的路太长太无聊,牵着柳清风的这个歪脖子鬼吏居然和前头那个牵白衣女人的鬼吏聊起了天。
“萍娘,你今日领她啊?”
那鬼吏只剩半边头,一说话,白黄相间的东西就往外洒,“可不是?昨夜打吊子输了,今儿个就顶了崔九的班,牵着这位爷逛逛。你呢?你手里这看着眼生啊,新来的?”
“是呢,六爷刚领过来的,荧姑一瞧,就我手里没活,可不就指给了我。”
牵柳清风这个其实也难看,但到底是个全乎人样,没让柳清风过于害怕,而当他看到前头那个鬼吏时,险些因为害怕而破了功。
得亏余音发现得及时,抹晕他之后,自己赶忙顶上,。这才没叫身边的歪脖子鬼吏看出点端倪来。
“胖三,你手里这魂,有些古怪吧?”那位萍娘敏锐得紧,咂了一声后,脚下步子一顿。
她停下,她手里牵着的自然也停了。
余音就这么猝不及防地,与那个一点点回身的女人,来了个四目相接。
娘——
是娘。
虽然五官较画像上截然不同,可那柔和如春风般的眉眼,眼中的温情,都令余音确定得不能再确定——这位如谪仙般风骨不折的女人,是她的娘亲如仪。
“有人的心乱了……”朝露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他感觉到余音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却不大清楚缘由,只能意有所指地开口。
余音脚踩着一寸寸寒芒随胖三一道,与身边的如仪擦肩而过,声音平静极了,“如果朝露大人觉得亲身经历刀山火海会是一件小事,大可以换上来试试。”
饶是有金文加持,功德护体,余音在顶替柳清风时,也还是感觉到了不适。
极其诡异的钝感作用在魂体上,虽然余音不会有疼痛,却仍然感觉自己有一部分被切割走了。
方才柳清风的那般哀嚎,估摸着有一半是真。
“古怪什么?”胖三没停步,晃着脑袋道:“这人是六爷直接丢来的,连册子都不让查,肯定是个双手沾满血腥的主,古怪就对了!等他挨上一轮,那就啥古怪都磨灭咯。”
荧姑看着那魂,想要再说什么,却被身侧的女人提醒道:“你再耽搁,今日的时辰就会被耽误,若我回去晚了,你们这第一狱怕啥要遭。”
能在极寒鬼狱里开口的,只能是鬼吏以上的人物。
可那荧姑听到这话却没有一点儿惊讶,也没有动怒,她一言不发地跟上胖三,全当刚才的话不存在。
这情景让朝露来了兴趣。
刚才第一眼看到这个与周遭事物格格不入的女人时,朝露只当是哪里来的煞神,吃得了这锥心灼身大狱的苦,此时再听她开口,便令有了想法。
结合余音刚才那些片刻的错愕,朝露觉得自己可能窥到了什么天机。
然而余音不给他细细思考的机会,出言打岔:“此间大狱一共有九百余魂正在受刑,领刑人只有八百鬼吏,当中有一百多个魂魄处于无主的状态,朝露大人可知道为什么?”
朝露下意识啊了一声,问:“为什么?”
“因为这一百多个魂魄都是几乎无罪的人。”借着黑龙引,余音能清楚地看到整座大狱的全景,所以当她看到那些无罪的人被迫游离在刀山火海之中时,心中讶异顿起。
无罪者,过长生殿,经瞻罪台复核,便能入轮回。
然而在此之前,余音曾听到范无咎和谢必安交流过,说幽冥鬼域的鬼魂越来越少了,不周那些魔物很有可能在作恶时,直接吞了生魂。
没有魂魄怨力支撑的幽冥鬼域会逐渐沦为死地,真真正正的死地!
这恐怕才是辟邪信手指了柳清风入锥心灼身大狱的根本原因。
“如今的幽冥鬼域恐怕比朝露大人您掌权时更虚弱,否则辟邪不会冒着与九府尊者为敌的风险,而决定用息土帮幽冥鬼狱获得更多的力量。”
余音一点点分析给朝露听,话里话外将朝露重返幽冥的机会说大,引得朝露一下子忘了刚才要想的,开始想入非非了起来。
“息土的本事我不知道,但所需的鬼力绝对不少。所以刚才朝露大人说的,让我毁了这锥心灼身大狱其实算是半个好主意……趁着辟邪无暇他顾的时候,给他来点儿乱子,让他焦头烂额的同时,择其一周全。”
都不用择其一。
辟邪在两者之间会选什么,余音很清楚。
既然是为了幽冥行事,那辟邪自然是事事以幽冥为先,如此一来,息土那头必然是要先行搁置。
本是一件高兴的事,可朝露听到末尾后,额角直跳!饶来绕去,他竟又被这小兔崽子给利用了,不但没能如愿,还给了她一些提示。
气。
气煞也。
朝露这几天受的气,比他过往所受的总和相加还要多上几番。
若是可能,他必要撕了这小兔崽子的皮,将其做成他床头的高脚灯笼!
余音恍若不觉朝露的怒不可遏,继续说道:“待我大闹这鬼狱之后,朝露大人若看戏看得开心了,还请记得给几分赏钱,也算对得住我逗您开心不是?”
杀人诛心。
朝露一口恶气哽在喉头,竟是直接抽离了意识,重重地倒在了堂屋中。
第一百一十四章 性格截然不同
裴云英瞧了朝露一眼,掠身过去,一掌抵在朝露额心,问道:“底下发生了什么?”
她的掌心留有余音的黑龙引,两厢接触,刚要起身的朝露就被打回了地上,甚至还破天荒地哀嚎了一声疼。
囚玉顺了顺胡秀雅的头发,幸灾乐祸地冲朝露说道:“您这可有点儿狼狈了,怎嚒?回到故土有些过分激动?”
明知道囚玉没安好心,朝露却整了整表情,反手撑着地,说:“你知道我们在底下准备做什么吗?说出来怕吓着你,余音那小兔崽子想要拆了幽冥鬼域!”
看似是在说给囚玉听,实际上是说给裴云英听的。
可惜裴云英没有如朝露所想的那样着急上火,她十分冷静地觑着朝露,一言不发。
朝露有些尴尬地回头,正与裴云英那端详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何事?”裴云英还先手发问了起来。
“无事。”朝露气闷地别开了头。
底下余音知道朝露气得离开了,但她没有在意,眼角余光开始肆无忌惮地盯着后头缓缓跟上来的如仪,心里满是困惑。
“胖三,你待会儿领着他去二殿?”荧姑从旁问道。
“不了吧,二殿今天谁值守啊,要是北絮大人在,我可不敢去。”胖三赶忙摇头,他手上这魂据说是没过瞻罪台的,这要是让北絮大人知道了,还不找他麻烦?
长长的刀山一不留神,居然已经走完了。
荧姑一边收着手中关联着如仪的铁锁,一边回答道:“北絮大人不在二殿,眼下值守的大概是——”
她一句话没说完,头顶倒挂着的火海突然炸裂开,迸射出无数朵烈焰之花来。
一时间,鬼狱中惨叫的,除了那些本来就受刑的鬼魂外,竟是多了好些鬼吏!
“发生什么事了?!快去通知萍娘!”荧姑抬手大挥了一下,浓黑色的鬼气顿时罩在她头顶,为她挡下了一大多火花。
胖三没防着,挨了一下,半边脸都被融掉了,惨叫着一抛手里的铁锁,倒在地上打滚。
作为始作俑者,余音滋儿哇乱叫着跑动,不留痕迹地躲避着顶上不断溅落的火花,与如仪的距离也一并在拉近。
眼见着胖三已经不顶用了,荧姑竟是朝如仪双手合十一礼,好声好气地说:“请您在此等候,务必小心,小的得先去通知今日值守的上官。”
上回锥心灼身大狱出现这种乱象,还是三千年前。
荧姑和胖三也正是那一波之后,从游魂顶替上来,做的鬼吏。
如仪纤尘不染地走去刑台之外,她拂袖扬开几乎要落在自己肩头的火苗,随后转眸看着那荧姑道:“去吧,我不会乱来,你且安心。”
鬼吏对鬼魂低三下四就已经足够奇怪了,更别提荧姑在听到如仪如此说完后,脸上还一副感恩戴德的表情。
余音正寻思着,没料到耳朵被揪了起来。
“小兔崽子,黑龙引是从那儿顺来的?!”如仪开口就打破了余音对娘亲所有的幻想,那极尽温柔的声音说这暴烈至极的话语,“你若是不老实交代,今日老娘便让你走不出这刀山火海!”
头顶的火海当然不会随便迸射火花,就算是不小心蹦出来几朵,也绝不可能伤到鬼吏。
余音操纵着黑龙引,将其打入火海中,引得火海反弹落下,又将四周散步的鬼气给全部吸收,使得鬼吏们没有鬼气庇佑。
如此一来,犯下过罪孽的一切生灵,都会被这赎罪之火给吞没。
另一种意思的替天行道吧。
“您——您听我说……”余音被拧得半点儿脾气都没有,只能由着如仪将自己拖去不起眼的怪石底下,嘴里哆哆嗦嗦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糟了。
余音这才反应过来,她根本没有办法在这鬼狱里说话,甚至于她只要用柳清风的魂体张嘴,那吸进去的鬼气居然是直接蹿进了她远在间霍的元神当中。
拉扯似的疼痛贯穿了余音。
如仪冷哼一声,松了手,将余音圈在里头,说道:“好,你说,我听。”
看余音好半天说不出个字来,如仪抱臂俯视着,眉眼见无不厌恶地继续说:“观你魂体,生前必然是作恶多端!我若今日除了你,估摸着还会给我涨些功德。”
你很需要功德吗?
如仪的掌心突然被扒拉着,写下了一句这样的话。
她愣了一下,猛地抽回手,竖眉道:“关你屁事!?小兔崽子还想诈我的话不成?”
结果余音眼疾手快地将如仪的手给拉了回去,又写道:娘,我是音儿。
原本已经抬起的手,缓缓落下。
震惊不已的如仪端详了好一会儿自己面前的这个魂体,到底没敢草率地应这一句娘。
余音见她失神,于是再写道:娘,我是借了他人魂体下来的,虽不是为了寻您,但却有了意外之喜。
写完,她悄悄再渡灵气入柳清风的魂体,顺道将那个金光闪闪的阙字一并给送了下来。
霎那间,喜悦如倾盆大雨一般淋了如仪一头。
四周的哭喊和嚎叫统统被她隔绝在外,她的面前只剩下了这个有恶相的陌生魂体。
目睹了如仪脸部表情变化之后,余音以为自己会得到一个拥抱,却不料挨了一巴掌。
如仪扇完了,才睨着跌倒在地的魂体,说道:“你不该下来!哪儿来的,就赶紧滚回哪里去!生死有别你不懂吗?高玉这三千年都教了你些什么!”
余音觉得委屈,又觉得无奈。
如娘亲这样在幽冥鬼狱辗转三千年,必然是不知道高玉背地里都做了些什么的,她也必然如当初那般信任高玉,仍将高玉看作是自己的乖巧师弟。
此时的高玉要是知道师姐如仪还惦记着自己,只怕是要心惊胆战的。
他从离开无上楼那日起,就一直处在一个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尴尬状态中。
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能力的系统能帮他的,也就是在他昏迷的期间,帮他护持而已。
窗外冷月微斜。
高玉突然坐了起身,他一把甩开锦被,光脚踩在地上后,边往桌边走,边问道:“我这次昏过去几日?”
第一百一十五章 高玉苏醒
【十六日。】
【不过这一次,你的魂体总算稳定得差不多了,之后估计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九十六……”高玉端起桌上的紫砂壶,牛饮了几口后,粗鲁地扯着袖子擦了擦嘴,说:“我吞噬了整整九十六个化神期,才勉强保住现在的修为!”
这笔帐,他该同谁去算?
余音都已经死了,连骨灰都被他炼化了,怎么一切还在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难不成……
不管他如何为这大千世界拖延,终究还是逃不开那命定的轨迹吗?
【当初我提醒过你,你明哲保身的赢面会大一些,道义宽容对你来说,是负担。】
高玉面色阴冷地说道:“你既要我肩挑苍生,又要我明哲保身,话不都让你说完了?”
【让你行善事,是行点点滴滴的琐碎,你不是做得挺好?这大方向的历史轨迹正如滚滚洪流,如你,不可当也。】
啪——
紫砂壶摔在墙上,裂成数块,残余的茶渍液溅了一墙一地。
门外打着瞌睡的乌子瑜赶忙推门进来,嘴里喊着:“宗主,您醒了?可需要弟子去请医修过来?”
“滚出去。”高玉扬袖就把乌子瑜给扇了出去,顺道将门给拂上了。
【你有功夫冲他发火,不如赶紧去看看那万象山河阵有没有事。】
“那东西关联着我的性命,要是它出了问题,我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高玉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的长发,伸手取了一顶玉冠束发后,接着说道:“余音现在已经死了,她不应该会对我有如此大的影响,给我查查源头。”
【短短十天内,修为大堕者不计其数,其中你门中弟子情况最为严重……】
一开始大家发现自己修为降了,都是十分恐慌,可当他们发现周围的人跟着都降了之后,好像又没有那么可怕了。
更别说,先前无上楼的事已经传开了。
人们将种种异状联系起来,不禁就怀疑自己得道到底是因为什么。
是不是归根于云林宗宗主高玉对他徒弟的所作所为?
这事又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若不降,大家必然是要感念高玉宗主的付出,可如今大家修为一落千丈,这嘴里说的感谢,不知不觉也就变了味。
“降便降了,左右不过几十上百年,就能修回来。”高玉掸了几下袍子,起身往门口走,“连小心再小心的我,都难免受制,云英的情况只怕更糟糕。”
如今裴云英留着对高玉还有用,所以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追问裴云英的下落。
先前几次苏醒,高玉没能看到裴云英,心里就已经起了疑,并让系统追查裴云英的下落。
这回他醒来这么久,系统却顾左右而言他,始终没有向他汇报裴云英的下落——
这让高玉心里有些不安。
一切正如他所担忧的那样,系统叹了一口气,将裴云英这段时间的行程汇报了一个遍。
【但很可惜,从她离开碑村之后,她应该就已经拔除了你留在她体内的灵引,没了灵引,我追踪不到她。】
其实,系统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拔除了。
它当时只觉得一阵无力,跟着没多久,就感觉裴云英的行踪有些难以捉摸,再继续,就完全失去了感知。
如果不是裴云英察觉到了高玉留在自己身体里的灵引,那么就是裴云英受了很重的伤,重到行动无力,甚至意识飘忽。
但系统从一开始就怀疑裴云英,所以此时它宁愿将事情往糟糕了去汇报,也不愿意错放了裴云英。
高玉听得眉头紧锁,片刻后,才说道:“云英这孩子脾气其实很倔,如果她当真发现了我在她身上埋有灵引,必然会冲回来质问于我。”
或者会在深思之后,串联一切真相,直接回山找他算账。
然而过去了这么多天,丹青山上无事发生。
【裴云英是你养大的,余音不也是?还不是悄悄摸摸的,想要找你报仇?要不是你及时下山,恐怕还真要被她反制了去。】
“余音算不得我养大的孩子。”高玉面无表情地说完后,又奇怪地笑了一下,反问道:“你不是说你研习凡人的情感已久……怎么,这是对余音有了感情?还是说对如仪有感情。”
高玉从洞府中出来,无视一旁跪地的乌子瑜,直接往议事堂御风而去。
【我是在研习你们的感情,却没说要用。作为一个规训系统,我在如仪的身上栽了很多跟头,要不是你,我现在已经躺在垃圾场了,就算有感情,也是对你。】
对于系统的表忠心,高玉并没有当一回事。
在他看来,系统在如仪临终时可以叛变,那么指不定在自己出了大事时,也会毫不犹豫地投敌。
二姓家奴不可信。
所以高玉从来都只是利用系统,自己的计划哪怕已经全盘告知系统,也会在其后另留一手。
乌子瑜一直跟在高玉身后,他躬身俯首,便是御剑的时候,都刻意低高玉几尺,以示尊敬。
知道乌子瑜懂事,高玉临到了议事堂前的小路上空时,又驻足回头,怀柔道:“子瑜,去请各门长老过来,另叫上你们几个师兄弟……就说是我有大事要宣布。”
“是,弟子领命。”乌子瑜应完,一刻也不敢怠慢地翻反身离去。
【你想干什么?你要宣布什么?】
“余音既然把事情捅穿了,我也只能顺着她的意,将我这大尊之位坐实。”高玉负手落地,踏着略有些轻快的步子往议事堂的方向走去。
【你就不怕那孤高之位,人人惦记?这可是你当年自己说的。】
听系统这话说得有些着急,高玉不仅在心底大笑出声,“当年是当年,当年道门人才济济,我若是出了头,便是在渎神计划之上招摇百倍,那是真正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现在呢?
现在人人修为大跌,唯他高玉固守如初。
他为何不能坐那孤高之位?
不说他三千年来矜矜业业为苍生大义殚精竭虑,便是当初一招渎神计划挽救道门于危难之前,其德行和智慧就已经无出其右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相见
江胜清被叫醒时,正抱着他的人形抱枕做着春秋大梦。
“大师兄,师父让我问你,有没有法子把无上楼那些东西分给各宗各派去用。”门外弟子规规矩矩地敲了三次门,大声问道。
又整什么幺蛾子?
迷迷糊糊的江胜清揉了揉眼睛,下床汲了鞋去开门,嘴里问道:“怎么了?什么东西?云车和灵控牌不都已经开卖了?还要什么?”
门一开,小弟子笑眯眯地站在门口,拱手一礼。
“听说是云林宗那边的人来提的要求,要的是您那灵石显现屏。”说完,小弟子从袖笼里取了一卷轴出来,双手呈上。
灵石显现屏?
江胜清愣了一下,接过卷轴看了看,嘀咕道:“高玉这又是想搞什么鬼?不是听说他昏迷不醒吗?”
小弟子欸了声,回答:“是,高宗主是昏迷了许久,但听说昨日便醒了,精神头好了许多。”
刚醒就整这一出?
“他要当他的道门大尊,他当便是了,要灵石显现屏做什么?”江胜清说完,把卷轴往袖筒里一放,脚上的木屐在踏出一步后幻化成了银白色长靴。
从前道门可没什么共主大尊,照原剧情更没有。
可从无上楼之后,一切都已经变了,江胜清不敢托大,所以现在高玉一吩咐,他也只有顺从地过去。
小弟子快步跟在后头,嘿嘿笑了两声,说:“听高宗主说,是要推举一个大尊,并不是说要自己当呢。”
“你信?”江胜清突然停步,拢着袖子偏头问小弟子,“那怪物将高玉三千年的筹谋公之于众,这道门乃至三界众生都等于是受了他的恩惠,谁人在高他一头?”
余音要是没死,一切可能还未可知。
可惜啊。
可惜。
江胜清溜溜达达到了自家师父的洞府门口,他细细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动静后,屈指叩了三下,喊道:“师父,别打游戏了,我来了。”
门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声音,等到江胜清再敲两下时,才隐隐约约听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以及师父任长青的应答声。
“怎么了?人家要,你就卖嘛,多大点事。”任长青顶着青黑的眼睛,打着哈欠道:“你该不是在担心那大尊的事?谁爱当谁当嘛,是吧?”
“师父说的是。”江胜清推着任长青往院里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吩咐小弟子守在门口,跟着继续说道:“这些事本不该我来说,但师父现在已经被惯得不怎么管事了,我总该提点一下的,是吧?”
任长青晃了晃自己的白胡须,哈哈大笑着说:“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
最当天晚上,十三块灵石显现屏配着传音花就已经送到了云林宗山门口,还没收钱。
随着这些东西一并送到的,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是任长青亲笔,但却是江胜清的意思,一来是说明玄照宗不随波逐流的立场,二来是表明对他做道门大尊没有异议。
“小子有点意思。”高玉将纸条碾成灰,眉目疏离地说:“从两千多年开始,玄照宗只怕就已经是他当家了,所以任长青那老东西才会早早抽身……”
【玄照宗这些年能做强做大,少不了江胜清的功劳,但既然他们对你做大尊没有异议,便不用再理会吧?】系统知道江胜清的底细,所以不敢说太清楚,只能含含糊糊地,想要糊弄过去。
“听上去……你好像懂很多。”高玉敏锐,一听就听出了系统想要遮掩什么。
【啊?没有,毕竟这南洲上的大小事,你的万象山河阵不都有得看?你看得到,我自然也能看得到。】系统打起了马虎眼。
“他手上,该不会有你忌惮的东西。”高玉一针见血地问道。
【怎么会?我跟你这么久,你还不清楚吗?对了,这东西你要怎么办?真就将你那一套公之于众?】系统支支吾吾地转移话题。
高玉嗯了一声,自一块块灵石显现屏前走过,掌心灵力如流水般分别汇入其中。
一块注满,就自己拔地而起,飞了出去。
“世人畏威而不畏德,与其让他们对无上楼一事议论纷纷,不如让他们顶礼膜拜。”高玉走至最后一块灵石显现屏前,张开双臂,阖眸说道。
身处幽冥鬼狱的余音并不清楚外面已然翻了天,她像个小鸡仔似的,被如仪一路拎着到了一处山清水秀,完全不像是鬼域的小院子。
“这里是北絮的居所,你开口试试。”如仪跟回了自己的家似的,叉腰坐在院中的石桌边,仰头对余音说道。
余音左看看,右看看,试探性地张嘴,说:“娘,不要相信高玉。”
清晰而又准确。
但紧跟着余音又挨了一弹指。
如仪不高兴地凑近对余音道:“对师父要放尊敬,岂能直呼其名?”
信任这东西,并非是只言片语就能摧毁的,尤其是如仪现在还不太确定余音的身份,自然就更不会听之信之。
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余音并没有气馁,而是转而问起了如仪的近况:“娘为什么会在幽冥鬼狱?我可能救您离开此地?这儿并不是说好的好地方,咱们有什么话,可以上去了再说。”
听余音这么问,如仪的脸色微僵,犹豫了很久才说道:“音儿……我姑且信你是我的女儿……音儿,你不能在这种地方久留,娘是自愿留在这里的……你不必想什么搭救法子。”
分明就是有难言之隐。
余音不依,拽着如仪的手,追问道:“娘在怕什么?娘可知道音儿在云林宗这三千年是怎么过的?娘可清楚音儿如今连具肉身都没有了,且是被您最信任的师弟亲手毁掉的!”
怕如仪不信,余音竟是直接借黑龙引将自己元神给送下来,全须全尾地站在了如仪面前。
虽然北絮的院子里没有鬼气,可余音的元神在途中已经沾染了不少的污浊,等到她落地时,本就虚弱的元神看上去句更加涣散了。
三千年不见女儿,一朝相见,九泉之下。
如仪哆嗦着,泪流满面地将余音揽入怀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驱狼吞虎
裴云英发现余音元神消失时,想出手就已经晚了。
她扬手将朝露惯到墙上,抽剑就点在了朝露的鬼枢上方一指处。
“你是鬼王也好,天灵也罢,如果胆敢对音儿做什么,我便是化作厉鬼,也绝不饶你。”裴云英说完,竟然反手划了自己一道,跟着将沾染了自己血的剑峰送入了朝露的元神中。
单单是这,朝露可不怕。
“丹朱除祟。”裴云英的另一只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握了一把朱砂,噗噗几下,撒了朝露一身。
伤害不大,但实实在在地禁锢住了朝露。
朝露来了脾气,又无奈又暴躁地跳脚道:“关我屁事?她自己肯定是在底下闹起来,被抓住了,这才不得已将元神一并送下去。”
虽然气急,说的话,却极具挑拨性。
囚玉也没安好心,跟着撺掇道:“若非大事,余音必然不会把自己的元神也给拖下去,估计是真遇到什么难事了。”
本来急得不行的裴云英忽然间冷静下来,反手一道锁灵打在囚玉腰间,将他困在椅子上之后,说:“你们两个都给我老实些,再敢撩拨,我大可以挨个收拾了你们。”
说来奇怪,裴云英的修为其实也和囚玉一样在下降,但不知为何,隐隐约约反压了囚玉一头。
“有没有人说过,你脾气很差。”囚玉将怀里的胡秀雅往上托了坨,姿态悠闲地说道:“我不过是起了一下哄,你就这般恼怒,若余音当真在底下出了事呢?”
裴云英如何不知道囚玉说的极有可能是真,可她忧心归忧心,还是清楚不能放陈香莲与胡秀雅两个凡人和囚玉朝露这样的魔物在一起。
此事不单单是两条命的干系,还牵扯到余音对柳清风的承诺。
也许是知道上面的人会惦记着自己,溜下去的余音没耽搁多久就回来了,神情正常,也没缺胳膊少腿的。
“音儿!”裴云英大喜,迎上去问她:“还好回来了,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余音没说话,谨慎地扫了囚玉和朝露几眼后,摆手道:“柳清风已经找到了陈香莲与胡明远的残魄,不一会儿就会带回来,我们得和他们先离开这里。”
底下少了个魂,范无咎和谢必安肯定会先回间霍来查看。
裴云英嗯了一声,起身收了锁灵和朝露身上的朱砂后,扭头又问:“我们下一步去那儿?余囊吗?”
“嗯,往余囊去,那里没有间霍寒冷,对陈香莲她们母子三人有好处。”余音点了点头,走去蹲在地上的朝露面前,说:“朝露大人,我在底下瞧到了辟邪施法,他张手间,鬼域万物归一,再挥手……一切又如初……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
如果不是如仪将余音丢上来,那么此时的余音就会真成了极寒鬼狱里服刑的一只鬼了。
至于柳清风。
她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尾指,那里荡漾着一小截黑龙引。
亲身下去有亲身下去的好处。
如仪在亲眼看到余音的元神后,不需要再隔着他人的魂魄辨认,当然是立刻全盘信任了余音。
于是如仪便应下了陪柳清风找残魄的事,而余音只需要将黑龙引系在柳清风的魂中,待到柳清风给出信号,将他拉回来便是。
“我瞒着你干什么?让你毁了锥心灼身大狱你不肯,非要小打小闹,那辟邪自然可以轻轻松松地修复一切。”朝露接连受了委屈,眼底的怨毒都快凝成了实质。
对比,余音恍若不察,笑眯眯起身说:“你怎知我没毁?只是鬼狱与辟邪一体,我亲眼见了,总得问上一问。既然你这么说,那也就是说,鬼狱被毁以后,辟邪没有本事修复,对吧?”
朝露吭哧吭哧起身,抖落身上残余的朱砂后,憋出了一句是。
见所有人都在动,陈香莲拉着痴痴傻傻的胡明远跟过去,怯生生地问道:“仙长……请问我家夫君如何了?若要赎罪,我愿意跟着他一道!这些年我们其实已经在努力行善了,若不够,自然是夫妇一道承担的。”
能鼓起勇气说这么多,已经是陈香莲勇气的极限了。她看不到余音,只能依着裴云英和囚玉的行动来判定待会儿会发生的事。
“你安心。”裴云英抽空安抚她道:“你家夫君稍后就能回,但至于他接下来是死是活,是赎罪还是无恙,非是我们能决定的。”
正说着,余音的尾指动了。
“师姐,得走了。”余音跑去院中将柳清风的身体带上,同时手在往上拉扯着。
似有所感,囚玉将胡秀雅往陈香莲怀里一塞,昂头跟着冲了出去。
呼啸龙吟之声乍起。
谢必安带着手底下鬼吏赶到间霍时,正与乘风而起的囚玉撞了个正着。
电闪雷鸣间,雪地被照得透亮苍茫,其上所有魑魅魍魉毕现。
“阿傍囚玉,昔日你阻扰我们收魂一事,我们可还没与你清算的!”谢必安气不打一处来,他一面觑着越跑越远的新魂,一面甩着自己手里的招魂幡打向囚玉。
并不是囚玉突然长了良心。
而是余音在冲出屋子,经过囚玉身边时,说了一句话。
“我知道了当年阿傍的真相,也知道你为什么要留住她们。”
简短的话,再加上余音的幽冥之行,囚玉不得不怀疑余音掌握了自己要的东西。
所以今日这谢必安他不挡也得挡。
“间霍无魂,谢大人可以回了。”龙吟化作人语,一呼一吸都是雷霆真意。
谢必安的招魂幡前两下都打空了,到第三下时,被囚玉锋利的龙爪捏了个正着。
“囚玉,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不周的罗刹王,我们便要给你几分面子。”谢必安的招魂幡可不是那么好接的,随他心念一动,那幡就像是融化了一般,滴滴答答沥了囚玉满爪。
纵然囚玉是铜皮铁骨,这来自幽冥的法宝仍然给他带来了强烈的灼烧般的痛感,刺激得他仰天吼了一嗓子,龙须大动。
轰隆隆。
乌青色的雷电拨云落入凡间。
第一百一十八章 你知道吗
囚玉对于自己能重新引雷,也着实惊讶了一下。
天雷是谓正道。
修行者可引雷,可催生雷,但总归都只是借用,而龙不同。
得益于上天的宠爱,真龙自出生起便拥有着呼风唤雨、招雷引电的能力,那雷并非是借用,而是它们己身之能,于是它们凌云腾翔,金瞳之中不会出现任何生灵的身影。
直到囚玉的龙身被破那一日——
他才明白什么叫绝望。
那是一种细细密密蚕食着他的精神、他的身体、他的一切的恐怖力量。
轰!
巨响急促地拉回了囚玉飘远的意识,谢必安手上的锁链一圈又一圈地在他头顶上盘旋着,虽是在抵抗囚玉的雷,却明显十分吃力。
“谢必安,回吧。”囚玉凝眸看他苦苦支撑,摇身一闪就化回了人形,“今日一事,我可以给幽冥鬼域一个台阶下……”
说完,囚玉的余光瞥了一眼底下。
余音等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想来是用了什么办法遮掩踪迹。天大地大,谢必安手头不可能只有一件事,强追也不是幽冥鬼域的风格,所以囚玉没必要强行继续这个交锋。
“台阶?!”谢必安的高冠已经不见了踪影,长发飘散,眼角泛起了红光,“囚玉,生人不问鬼事,你三番五次坏我幽冥鬼域之事,今日便是再有什么人来助你,我幽冥鬼域也绝不会再放过你!”
然而囚玉的心思已经跟着余音飘走了,无心恋战。
他草草收了神通后,拂袖对谢必安道:“生人的确不问鬼事,可你们幽冥鬼域这些年百鬼夜行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要知道,不周那些人对你们的不满已经逼近了极限,若非是我阻拦,以范榕为首的罗刹王们早就已经兵临无名海!”
当年法身被迫,囚玉的怒意掀得海水倒灌,将阿傍变成了一片汪洋。
时值深夜。
阿傍城里的百姓都在睡梦中,甚至没有什么痛苦地,就离开了人世,成为了囚玉升仙梦的殉葬。
然而,当幽冥鬼域的鬼吏上门拘魂时,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偌大的阿傍城,是空的。
负责此事的谢必安与范无咎认定是囚玉从中作祟,只是他们想要追究其责任时,却被当时还只是鬼王副手的辟邪给拦下了。
辟邪与囚玉之间,不知到底达成了什么合作,上万名行踪全无的生魂就这么草率地成了一桩悬案,至今都没能落册收尾。
如今囚玉这么一说,岂不是肯定了当时谢必安和范无咎二人的猜想?
“我们百鬼夜行,还不是因为你们不周无道?你们以虐杀凡人为乐,我们拘走的魂十个有八个都是残缺不全的!”谢必安脸色大变,再开口,已经转移了话题,“将那个魂还给我,今日我便可以如你所愿的既往不咎,否则,你别想走!”
囚玉不欲与谢必安废话,身形闪烁间,消失于半空中。
一个要走,一个要追。
所以当囚玉这厢好不容易赶上余音,想要找她问个清楚的时候,后脚余音就看到了谢必安那个吊丧脸。
荒林冷月。
余音用着裴云英的身体,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干草堆上,又是气又是笑地指着囚玉道:“你行行好,我让你拦他,没让你给他带路。不过话又说回来,生魂未死,你们幽冥鬼域就来拘人,怕是不合规矩吧?”
后一句,自然是对谢必安说的。
没死?
谢必安不信,手中追魂链一甩,几圈下来,于这荒林间竟真是捞了个空。
干草堆旁躺着四个人,虽然气息都十分地贫弱,但的的确确还是活人。可谢必安仔细辨认了一下,那四人中的男人,不就是他先前在间霍拘走的那一位吗?!
“你用了什么法子?”谢必安仰头去看余音,眯了眯眼睛,警告道:“擅改凡人寿元,你可知道你犯下了大错?!”
囚玉指间夹着一枚龙鳞于谢必安身前一划,划了条乌紫色的道出来,口中说着:“谢必安,人既然没死,那就轮不到你们幽冥鬼域的鬼吏来管,你也别管她用的什么法子,若当真是逆天行事,自有天收,用不着你来惦记。”
这模样,看来是要与余音共进退了。
撑着下巴躲在不远处草堆里的朝露轻声呸了几下,脸上有着意犹未尽。他虽然行为上是躲起来了,但心里是在告诉自己,自己这不过是寻一处地方,好看余音出糗罢了。
结果,那最是难缠的谢必安——
居然就这么甩手走了?
走了?!
朝露气急败坏地抖落一身干草起身,随后大步流星跑过去,指着囚玉的鼻子问道:“你是落了什么把柄在她手上吗?怎么先是不要命的为她挡人,后又舍得用自己的龙鳞为她护持?!”
要不是囚玉,谢必安肯定还得与余音交上一手,其结果虽然未可知,但朝露必然可以趁机逃出生天。
“当年囚玉因为法身被毁而理智全失,等他恢复神智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误杀了四万人。”余音撑着下巴,嘴里叼着根干草,说:“为了不让那枉死的四万人真就魂归幽冥,他以龙身为筹码,与辟邪订了一分契约。”
这故事,还是如仪为了让余音躲着北絮,情急之下,将她塞去书房时,碰巧被她看到的。
契约书上写的很简单,囚玉可以持有这阿傍四万生魂,但他必须帮幽冥鬼域抵挡来自不周的恶意,直到辟邪炼出转坤丹。
不管用什么办法。
即便是博闻广记的余音,也不清楚这个转坤丹是什么。
但结合囚玉对那些生魂的喜欢,以及他不惜牺牲自己也要留下四万生魂的做法,余音大概能猜出来,这转坤丹必然是可以让囚玉复活那四万人的关键。
这也就是为什么余音不过是在囚玉耳边说了那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他就能现原形,与谢必安正面对抗。
“你需要复活那些枉死的阿傍城百姓,辟邪呢?辟邪是为了什么,你知道吗?”余音问得仿佛自己十分清楚似的,眼神里也满是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