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活着的真相
“我不管他为了什么。”囚玉面无表情地说:“我也不需要知道他为了什么,我只需要他练出来的转坤丹。”
哪怕是以他的逆鳞为引。
朝露啪啪啪鼓着掌,幸灾乐祸地说道:“难怪你在罗刹王里是最弱的,没成想,在我之前,你就已经先吃了辟邪的亏。”
仿佛只要不是自己一人吃瘪,这瘪就算不得瘪了。
“我在鬼吏北絮的书房里看到了你们的契约书,与契约书一道放着的,还有一物。”余音收掌一沉,将朝露拉得躺倒在地上,免得他再废话,“你刚才帮我拖延了时间,让我有机会收拾这烂摊子,我便可偿还你一事。”
囚玉先是热切,旋即又冷静下来,嘴唇微微颤抖着。
为什么是一事?
而不是一物?
几乎是刹那间,囚玉就明白了什么。
“你最好不要说我不想听的话。”囚玉的金瞳骤现,四周狂风大起,枯树随之簌簌摆动,天地间都像是变了颜色般。
余音却不慌不忙地伸手从裴云英的袖笼里取了一个东西来,说:“你想不想听,这事都得知道。三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你是真龙,其实你应该是最清楚自己要的东西能不能现世。”
“你都能活着,他们凭什么不可以!”囚玉飞身而起,惯着余音一道摔了出去。
两人连滚了数下,直到撞到一棵粗壮的树,才堪堪停下。
叮当。
清脆的声音传出,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从余音的手中滚落。
可囚玉看都没看一眼,扬手就想扣住余音的脖子。却不料余音足尖点在囚玉的正脸上,一个后仰起身,片衣不沾尘地落了地。
“我活着,是因为我母亲在幽冥鬼域受罪。你呢?囚玉,你若有我母亲的那个觉悟,你何至于此?那四万生魂又何至于此?”
余音目光带着怜悯地看着囚玉。
说完这一席话,她缓缓走过去,将地上的逆鳞捡起来,拂了拂上面的尘埃。
其实如仪什么都没说,可当她直接接触到余音的元神,将余音推出去时,余音借由这短暂的接触,看到了所有的过往。
正如余阙所说的那样。
她是恶胎。
是承载着不周最怨毒的魔息,又天生灵骨的恶胎。
余阙并不想这个必将会为南洲苍生带来灾祸的孩子降世,所以他才会带着如仪赶赴不周,想要借不周之力,在保住如仪的同时,除掉她肚子里的孩子。
对于一个还未降世的孩子,父亲永远要冷漠过母亲。
如仪日日夜夜感受着身体里那个幼小的存在,血脉相通的情感使得她根本做不到像余阙那样杀伐果断,也使得她在最后关头选择了用自己去代替孩子。
也就是说,余音其实在三千年前就已经死了。
被作为父亲的余阙亲手杀死。
她之所以能逃过一劫,是因为作为母亲的如仪自愿以素洛之血脉顶替她堕入幽冥鬼域中,生生世世,不求轮回。
其后便是罗刹王们赶到。
自诩正道的各宗宗主们当然不会露面,脏活累活尽数交给了罗刹王们去做。也是因此,重伤逃生的如仪才没能看穿高玉的假面,误入了高玉早就设下的圈套,一步步走入死局。
“我是被余阙杀的,如果不是我母亲带我受罪,此时我该在极寒鬼狱中浑浑噩噩地挣扎着。”余音走到囚玉面前,当着囚玉的面,一点点将逆鳞碾入自己的原身当中,“不像你,慈悲不似慈悲,邪恶不似邪恶,道门容不下你,不周亦容不下你。”
说善,囚玉犯下四万杀孽是真,道门正统欲除之而后快。
说恶,他留下四万生魂,宁舍逆鳞,也要助他们复活。
善得不够完美,恶得不够彻底。
囚玉颓然跌坐在地上,眼角疑似有泪,他对余音吞掉自己的逆鳞没有什么反应,反倒问道:“所以,辟邪在骗我?可转坤丹是我龙族秘宝,只有逆鳞,就绝对能炼制出来,我知道它不是假的!”
所谓的转坤丹,其实也是后悔药。
龙族将自己的逆鳞催化,淬火炼制,最后化作数枚丹药,服之体内魔息鬼气全无,可重回升仙大道。
辟邪不是龙,却知道转坤丹,说明他是真有本事的。
对此,囚玉深信不疑。
“假不假我不知道。”余音耸了耸肩,说:“但逆鳞放在北絮那里三千年未动,便足以说明一些问题了。”
吞掉逆鳞,囚玉就和朝露一样,成了余音掌中之物。
“不对,你凭什么可以吞噬我的逆鳞?龙之逆鳞坚不可摧,生灵不可并之——”囚玉本是要起身,却说着说着,自己又跌了回去。
是了。
生灵不可并之……
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余音,说到底既算不上生灵,也算不上死物。因为如仪,她即便没了肉身,也去不成幽冥鬼域,又因为修为不够,即便给她重塑法身,她也做不到融入其中。
“看来你是想通了。”余音拍了拍手,大发慈悲地扶着囚玉起身,又说道:“其实我进北絮的书房,倒也不只是偷看了契约书,这也是我要知会你的其二。”
本来眼神已经黯淡无光的囚玉忽而有了力量,死死地盯着余音,问:“你什么意思?你知道如何救他们?但你要知道,我无话可说。和朝露情况不同,当年高玉与我有约,那些事我说不得。”
眼看着要打起来的两个人居然又平心静气了,朝露简直是一口老血梗在喉头,恨不得抄了袖子自己冲过去掺和。
“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余音看了一眼不远处虎视眈眈地望着这边的朝露,说:“若想事成,你需要回到不周,帮我去看看范榕和桃然救出来的那个须伦恶童是个什么路数,为什么需要不断地吞噬生魂。”
在如仪的记忆中。
须伦恶童的存在便像是头顶的日光一样,始终悬在不周上空,令不周所有人都心系之。也只有像囚玉这样善恶都不果断的魔龙,才有本事抗拒血脉上的威压,做出违背须伦恶童的事来。
余音想要知道,为什么那时母亲会在想到须伦恶童之后,笃信自己的牺牲能为余音带来平安。
而其后发生的一切,也的确如她预料的那样。
第一百二十章 示弱
吞逆鳞的事,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被余音给糊弄了过去。
囚玉大概是关心则乱,居然在吃过一次亏的情况下,第二次又毫无保留地信了余音,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余音的交易。
当然,余音也并不是空手套白狼。
她朝着朝露勾了勾手指,把他扯过来之后,解释道:“柳清风的魂在最初离体时,会被谢必安误认做是刚死不久的魂,是因为朝露动了他的身体,将自己的鬼气沾染了上去。”
所以谢必安没有怀疑。
生魂离体不过一刻,凡人就必死无疑。
余音为了保证后续的事情顺利,在揪出柳清风魂体的时候,特意用黑龙引将其魂体与肉身相连,如此——
柳清风带回陈香莲等人的残魄之后,还有告别的时间。
而这也是为什么囚玉不过阻拦谢必安片刻,等谢必安再赶到的时候,就已经拘不到魂了的原因。
“你和我说这个有什么用?”囚玉有些莫名。
余音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我手头的这个法宝可以牵引生魂,试过多次之后,证明不是偶然。”
她翻掌,黑龙引宛如一条小龙,盘旋升腾。
四万凡人的生魂想要复活,何其困难。对此,余音其实和囚玉有一样的想法,然而囚玉走了魔道,想回升仙路太难,于是只能寄托于虚无缥缈的转坤丹。
可余音不一样。
应该说,余音手里的黑龙引不一样。
虽然并不知道黑龙引其本身到底是什么炼化而成的,但从余阙遗骸一点点收拢,黑龙引的本事就一点点更强上看,这东西极有可能就是真神本源。
都是神了,超乎寻常一点似乎很正常。
“也就是说,事成之后,你去炼制四万具肉身,我就可以帮你让他们生魂归位。”余音说完,信心满满地看着囚玉。
朝露不屑地笑了一声,说:“你把逆鳞抢了,辟邪那小兔崽子必然会来找囚玉的麻烦,这四万生魂等不等得到你洞虚期还不一定呢。”
对。
余音的这个计划里,有一个致命的问题。
那就是——
刚过化神期的她连为自己融合元神和法身都相当为难,就更别提为他人牵引生魂了,除非她能在短时间内破境入洞虚,不然幽冥鬼域不会罢休。
天上有乌鸦振翅而过。
嘈杂过后,余音突然阴沉了脸色,她一脚踩在朝露的肩上,蹙眉道:“让你过来,是让你废话的吗?你最好别宗想着把我整死了,刚才在底下时,我与辟邪虽然没有碰面,但我已经故意让他察觉到了我的存在……”
什么?
闻言,朝露愣了一下,情绪暴躁地吼着:“你疯了?你有病吗?被他盯上,你我都会完蛋!要死你自己去死,别想着捎上我!”
如有实质般的暴怒引得林间狂风大作。
“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很容易被控制的东西。”余音对朝露的愤怒视而不见,她一面转身在掌心化出清水喂陈香莲喝下,一面说着:“你天性残暴,邪恶,只要纵容着你杀戮,满足你的嗜血欲望,你就相当容易被牵着鼻子走。”
“你说什么——”朝露要动,脖颈间的项圈一收,将他元神给捆得都变了形,话也就卡了壳。
清水里混入了醇正的灵气,陈香莲等人服下之后,纷纷苏醒。
余音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在地上打滚的朝露,面色冷漠地说道:“你这样的生灵,从来都是欲望的囚徒。”
困住朝露的,又岂是这黑龙引化成的项圈?
不过是他那永远不可能被满足的欲望罢了。
囚玉站在一旁,沉默地听着。
不知怎的,他觉得这时候的余音看上去有些格外地可怕,那些与鬼域相似的阴冷潮湿的气息忽然间围绕着她,令她即便是用着裴云英的身体,也眉心泛出了丝丝缕缕的青黑。
缩在丹田内海里的裴云英也感觉到了余音变得有些不对劲,她慌忙抢过身体的掌控权,翻手并指点在自己额间,嘴里默念着清心咒。
然而余音竟是直接从裴云英的身体里出来了。
“我本应该在碑村杀了你,因为你活着只会给这人世间带来灾难。”余音犹自在说着,手一抬,面目狰狞的朝露就升到了半空中,“不过我这人也是灾难,那个已经出世的须伦恶童更是灾难。三灾凌世,到底会发生什么?”
“不,不要!”囚玉不知道余音到底在幽冥鬼域里沾染了什么东西,但他就是冥冥中察觉到了余音这时候要做什么。
他飞扑了上去,想要控制住余音的左手。
轰!
巨浪顷刻间倒灌入荒林内,将在场的其他人全部冲刷得远离了余音数十丈远之后,上扬形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牢笼,把余音和朝露困在了当中。
一声极细微的咔嚓声响起。
朝露脖子上的项圈被余音解开了。
“我用你引辟邪上来,他会来的,对吧?”余音笑着看朝露眨眼间重凝元神,此时的她哪里还有刚才的那股子阴沉劲?
而在她身后,有什么东西影影绰绰。
“你居然敢拿自己做赌注!”朝露咬牙切齿地看着余音,他说完,抬眸去看余音身后,那里的黑影已经凝成了一个身高八尺的黑袍男人。
辟邪。
鬼王是不能轻易现世的。
但余音在幽冥鬼域时给了辟邪机会,刚才又故意放松心防,以她和朝露之间极端的恶念为引,以自己的原身为介,让辟邪能逾矩渡过无名海。
这样一来,辟邪能出现在荒林,却不会引来百鬼夜行。
“原来是如仪夫人的女儿。”辟邪看上去很有个人样,行礼说话间温文尔雅,半点儿看不出阴险狡诈之类的性情。
甚至,他有模有样地拱手朝余音行了一礼。
在朝露忿忿的注视下,余音回身拱手道:“鬼王大人多礼了。”
“你刚才羞辱我,便是想要引他上来?就算你解了我脖子上的束缚,我也不可能帮你对付他。”朝露说着,往后退了一步。
倒不是朝露对辟邪还有感情,而是他知道现在的自己绝对打不过辟邪,所以宁愿示弱。
第一百二十一章 今时不同往日
“您还活着。”辟邪一脸平静地对朝露也行了一礼,口中说道:“当年一事,本是徒儿莽撞,若师父您能不计前嫌,徒儿愿意迎您回幽冥鬼域。”
朝露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竖眉指着辟邪,“你给我闭嘴,当年我死在你手上,那是我自己蠢弱不堪,何须你这时还假惺惺地行师徒之谊?!”
“是。”辟邪垂首又是一礼。
单从这短暂的交锋看,辟邪的确是个进退有据的鬼。
余音背手在后,手里给牢笼外的裴云英打着信号,让她不要担心,嘴里则是在和辟邪说话,“鬼王大人,我向您讨了那逆鳞和四万生魂,如何?”
辟邪没说话。
“您要的是幽冥鬼域繁荣,至少不能像现在这样,连个鬼魂接续都棘手,是吧?”余音说话间,已经走到了与朝露并行的位置。
余音这一副好商量的模样在朝露看来,就是开始挖坑了,于是他也不继续和辟邪争执了,而是故意绷住脸,防止自己笑出来。
“是,又如何?”辟邪惜字如金地问道。
本来辟邪追上来,是因为察觉到了与朝露有关的气息。可当辟邪真正上来之后,却发现这是个圈套!四周已经布下了有如铜墙铁壁的水牢,连脚下泥土都没有放过。
眼前的这个只剩元神的女人……只怕比她的母亲还要令人头疼。
如此想着,辟邪掌心涌出了浓浓的黑雾。
先前辟邪对朝露那般恭敬有加,不过是在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选择。与其同时与朝露和这个女人交手,不如先让朝露气急败坏,从而逼退他。
逼不得已之下,辟邪会先出手。
“鬼王大人应该清楚,我能在幽冥鬼域来去自如,肯定是留有底牌的。”余音也不怵他,背挺得笔直,“我请鬼王上来,是想同您做笔交易,并非是想要与您交恶。”
辟邪的性格到底怎样,余音拿捏不准。
所以就算这个时候真动起手来,也不奇怪,余音能做的就是极大程度上的用自己言语说动辟邪。
“不周如今已经救出了须伦恶童。”
“那东西到底会有多大的破坏力,你我都没有见识过,可它此时应该已经对幽冥鬼域的日常事务有了极重的影响了吧。”
温和又不失坚定的声音,再配上余音那副从容不迫的神态,连旁听的朝露都快要点头了。
“辟邪大人既然可以与囚玉做交易,为何不能与我做交易?就因为我的母亲如今在幽冥鬼域受刑?放心,我并非是那等公私不分的人,与您的交易绝不会被我母亲的事所干扰。”
“囚玉阻拦不周蚕食南洲一事,对幽冥鬼域来说,只能算是权宜之计。说到底,须伦恶童不除,这天下就不会有真正安生的时候。而我想与您做的交易便是,您将逆鳞与四万生魂给我,我帮您解决了须伦恶童,如何?”
说完,余音偏头去看辟邪,等辟邪的答复。
林间有风,但吹不尽这水牢中。
良久的静默之后,辟邪反问道:“你为何不提要救你母亲?”
“您不想要幽冥鬼域万世安宁吗?”余音不答再问,接着又不等辟邪说话,语速极快地说:“我相信您应该知道,我的父亲是余阙,我的母亲是不周素洛圣女,这天底下若谁最有可能除了须伦恶童,那必然是与他同宗同脉,又自带圣灵的我了。”
小骗子。
朝露抱着手臂,斜睨着余音。
都说是旁观者清,朝露这站在边上,竟然是看穿了余音的意图。
这小骗子先是利用囚玉去应对须伦恶童,现在又利用辟邪来应对囚玉,反反复复,说到底都是在许诺一句空话。
其他人得到的是暂时满足不了的承诺,小骗子却切切实实地拿了好处!
不过,朝露可不会在这个时候出言提醒辟邪。都是他讨厌的人不错,但辟邪是他最讨厌的人。没推波助澜也只是因为他不想帮余音罢了。
“你要怎么除?”辟邪虽然不知道余音与囚玉的交易,但谨慎如他,必然不会随口答应,对于细节自然也是要问个清楚。
余音只有应对之法,她从容地拍了拍朝露,说:“前任鬼王大人虽然实力不比从前,但帮着我打个下手应该是绰绰有余的,细节我不方便向鬼王大人您透漏,但您看看这个,应该会信任我一些。”
呼——
风起。
朝露衣衫半解,陡然吊在了半空中。
纯黑色的镇魂阵像是活的一样,在朝露的胸口旋转着,发出声声洪亮的唳叫,而朝露虽然又气又急,却半点儿都动弹不得,只能由着底下两个人对他指指点点。
“这是你在控制?”辟邪有些惊讶。
镇魂阵能控制朝露到这种地步,他还是第一次见。
要知道,朝露可是天生鬼圣!
寻常镇魂阵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就困住朝露?即便是有其他法阵相佐,估计都还得是大乘期修为。
再看余音……
分明只是个小小化神期。
“是我,不仅如此,我还能让他给鬼王大人您跳个舞,您要不要看?”余音张嘴就是胡说八道,“我父亲给了我一个只有我才能操纵的宝物,有了它,天生鬼圣如何?不周真灵又如何?”
辟邪一脸古怪地摆手,连声道:“不必了,不必了。”
既然不用打架,且对方还有自己所需要的本事和目标,辟邪也就没有必要再坚持什么,爽快地与余音达成了一致。
几番客套的寒暄之后,他理了理自己的袖袍,拱手对缓缓落地的朝露说道:“师父您既然与余姑娘一起,徒儿便不强留您了。只是还望师父知晓,幽冥鬼域的大门永远为师父您敞开,您随时可以回来,鬼王之位也随时为您保留着。”
说得和真的一样。
不光是余音知道,朝露自己也知道。
只要朝露敢踏入幽冥鬼域,那朝露就会沦为鬼域里的肉土!和余音一样,永生永世地为鬼域提供力量。
从前辟邪要杀他,是因为他太碍事,喜怒无常,随时可能将幽冥鬼域毁掉。
如今辟邪留他,则是因为今日是不同往日,幽冥鬼域被不周干扰得日渐虚弱,需要外力充盈。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朝生暮死
水幕撤下,冷月偏移。
繁星万点的夜空中像是忽然间蒙上了一层乌纱似的,不光是星子,连月亮也变得朦朦胧胧了起来。
辟邪仰头看了一眼天。
众星的光华较前些日子又黯淡了一些。
他再看余音时,目光变得晦涩不明。万年难遇之大变局恐怕是要来了,这个女人会是幽冥鬼域的机会吗?他有没有选错?
余音坦然与其对视,末了又回之一笑,敛眸道:“辰星为命格之兆,群星黯淡,说明有异者将要崛起。”
有些话不必说尽,聪明的人自会从中找到想要的答案。辟邪深深看了余音一眼后,不再多说什么,一如来时,拂袖间,身形隐入黑暗之中。
总算解决幽冥鬼域这一桩麻烦事,余音目送辟邪身影消失,这才挂着笑容,反身朝面色焦急的裴云英那头跑去。
不出意外的,裴云英生气了。
而且是相当生气,生气到看余音的目光都带了一些怒意。
“师姐,我知道错了。”余音垂着头,双手拉过裴云英的袖摆,摇一下,撒娇一下,妄图蒙混过关。
然而裴云英却没有半点儿动容。
眼看着气氛越来越僵,囚玉走去后头帮陈香莲把胡秀雅抱着,又走回来,说道:“方才你与辟邪说了些什么?看他来时那般气势,走时却好像十分满意。”
大概是已经彻底站上了余音的这艘船,囚玉说起话来,少了以前的那种阴阳怪气,态度也平和了许多。
“说了些小事,请他两相权衡,他自己就退了。”余音瞥了一眼后头慢悠悠走着的朝露,含糊得答道。
这一眼,仿佛是在说,有本事你就将刚才的对话告诉囚玉。
朝露踢踢踏踏,冷哼了一声把视线挪开,故意不再看余音。刚才那么一通捣鼓,朝露已经清楚自己被余音控制得死死的,与其再出言招辱,不如干看戏好了。
反正——
自有天收。
对,在朝露得心里,哪怕余音嘴上吹得再好,他也不信余音能除得掉须伦恶童。
要知道,那东西是当年数位真神合力都没能抹除,最终只能镇压在不周山地下的东西,岂是余音这种黄毛丫头说除就能除得掉得。
那厢,陈香莲一只手搀扶着柳清风起身,另一只手拖着胡明远,毕恭毕敬地走近了几步后,朝裴云英躬身一礼。
“仙长,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没齿难忘!此番回去,我们一定会给您设生祠,摆香案,有生之年保您香火不断。”陈香莲说着,松开柳清风和胡明远,跪了下去。
胡明远的残魄归位不久,人还有些恍惚,见到娘亲跪下,二话不说也跟着跪下了。
倒是柳清风,他脸色苍白,没了陈香莲扶着,身子摇摇欲坠。眼看着人要倒下去了,余音连忙抬掌送风,托住他的身体,说:“你有什么话,尽早说了吧。”
柳清风明白余音的意思,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眼前所见虽然是他的爱人与继子,但因为走过幽冥鬼域的关系,他看到的其实是他们的魂。
“我这样的人,死前能有这般奇遇,已经是上天垂怜。”
柳清风开口便惊得陈香莲一颤,她慌慌张张起身去扶柳清风,嘴唇哆嗦,“夫君……在说什么浑话?仙长们他们好不容易将你救回来——是吧,仙长……”
扭头,陈香莲求助似的看着裴云英,想要从裴云英的脸上找到自己要想要的答案,可裴云英的脸上只有悲悯。
“夫人……夫人……”眼看着陈香莲有些崩溃,柳清风赶忙托住她的双臂,含泪道:“夫人且听我说,生死有命,我柳清风前半生犯下杀孽,却能在之后得遇夫人,与夫人相爱,实属三生有幸……”
在修行者们眼中,不值一提的短短几年,对凡人的意义却截然不断。
余音想,正因为凡人之于修行者,宛如那朝生暮死的蜉蝣,他们之间的情爱才会那么珍贵、多彩,话本故事层出不穷吧。
留柳清风与陈香莲在旁边叙情话,余音蹭到裴云英身边,小声说:“师姐,方才我实在是害怕极了,才会想要先将你们送走……这样要是我出了问题,不是还有师姐你在旁边可以救我嘛。”
谁知道辟邪会什么时候出现,余音只有主动出击,用标志性的恶念引诱辟邪,才有可能占据主导地位。
事实证明,她成功了。
只是在旁人眼里,她的举动太过冒险。
“你可知道,以己身做渡,有什么样的风险?”裴云英的声音平静极了,但其下汹涌的担忧和生气便是不关己事的囚玉都抖了三抖.
见裴云英愿意同自己说话了,余音便嘿嘿一笑,把脑袋往裴云英怀里蹭,娇憨道:“音儿知错了,音儿下次再也不会这么冒失了。”
相似的话,余音说过了千遍万遍,可下一次依旧我行我素。
裴云英不禁叹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余音的脑袋,沉声说:“音儿,你如今情况十分特殊,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叫我如何帮你?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便是将这副身体给你又如何?可要是去了那幽冥鬼域,不得回……”
极少落泪的裴云英,眼角有莹莹泪光闪烁。
余音后槽牙一咬,展臂抱住她,瓮声瓮气地保证:“我余音向师姐保证,下次绝对会知而后行,绝对不会再莽撞冒进,若有违背——”
朝露凉丝丝地补了一句进去,“若有违背,你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本来裴云英还想要再生一会儿气,好让余音真吃个教训的,但听朝露插嘴,登时甩了脸子,横眉道:“关你屁事?你这般会说,方才在面对辟邪时,作甚后退?你不该上前吗?那毕竟是你的杀身仇人。”
被裴云英这么一噎,朝露瞪着眼睛扭头就走,只是走没几步,就被余音给拽了回去。
“朝露大人这就急眼了?不是打定主意要看我好戏吗?好戏在后头。”余音翻掌,将先前朝露从柳清风身体里取出来的那截骨头取出,朝上一抛。
第一百二十三章 神迹
不周山,垂云宫。
五官精致如瓷偶的奶娃娃身着华美的礼服,端坐于金镶玉嵌的宝座上,他的身前乌泱泱跪着一大群人,为首的正是桃然与范榕。
能被这群人跪,宝座上的是谁,不言而喻。
桃然抬眸看到须伦恶童蹙起了眉头,连忙起身迎过去,嘴里问道:“您可是饿了?”
垂云宫在不周山巅,而这群人所在的飞雪殿又是垂云宫中景致最好的一处,所以为了观景,飞雪殿的上方是空的,一抬头就能夜观星晨观日。
须伦恶童摇了摇头。
他那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眸里倒映着满天繁星,脸上厌恶的神色越来越浓。
许久之后,他才悠悠然吐了一句话出来,“余音还活着。”
范榕拂袍起身,朗声道:“您为何一直在意这么一个小小修行者?即便余阙是她的父亲,如仪的是她的母亲,她也翻不出个天来。”
何况,高玉不是在无上楼将她的尸体投入了地母陨心里?
即便余音没死,独有一抹元神的她不过元婴期而已吧?能成什么大事?
“我说过,轻敌是你的大忌。”须伦恶童在看向范榕时,眼中也还是厌恶不已,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令他感到不适,感到厌恶,“如仪与我同宗,余阙与我同源,他们孕育出来的孩子会有何等本事,是你我无法想象的。”
桃然不知何时端了一个银瓶过来,他躬身服侍须伦恶童饮下瓶中之物,口中应承道:“您不要担心,既然高玉没能除了余音,那么属下为您去除了她便是。”
瓶中是血,温热的,新鲜的。
饮了血之后,须伦恶童的脸色总算舒服了一些,言辞也柔和了许多,“道门受她恩泽最多,所以反噬也最大,你们出手时,但凡谨慎一些,都不至于打不过裴云英。”
“是。”桃然换了块帕子过来帮须伦恶童擦了擦嘴,眼神却朝着范榕一横,示意他不要再继续与须伦恶童顶嘴。
等到从飞雪殿出来,桃然才卸下了方才的那种阿谀奉承的神色。
“刚才在里面,为何要拦我?难道你也认为,区区一个余音,便能阻拦他吗?”范榕的嗜血和暴虐早在他还是凡人时,就已经显现得淋漓致尽了,如今之所以伏低做小,不过是屈服于须伦恶童在不周的独特意义。
桃然抬手撩了一缕碎发到脑后,眉眼疲倦地说:“如果不是他,你我现在会和那群蠢货一样,无力地看着自己修为一日日下跌。”
得益于须伦恶童的本源之力,桃然和范榕这两个救他出来的人短暂地摆脱了余音的反噬。
“他不是说过了?只要地母陨心将余音的尸体同质化,所有人的修为就会停止下跌。”范榕不屑一顾地冷笑道:“蝇头小利而已,他要是再拿不出一点令我刮目相看的本事,这狗我是不会继续当的。”
他们二人的交谈是有些肆无忌惮的,处在飞雪殿的须伦恶童听得一清二楚。
跪在殿内的众魔也听得一清二楚。
胆子稍小一些的魔已经两股颤颤,口留诞水了。
可本该生气的须伦恶童却只是朝后一靠,歪在刚才桃然为他垫上的长毛软毯内,阖眸说道:“行了,该做什么就去做,不必跪在这儿,平白碍眼。”
说完,须伦恶童还真就睡着了,呼吸平稳,小脸恬淡。
绕是这样,这群平日里嚣张惯了的魔们也不敢挪动半寸,规规矩矩地跪着,以待须伦恶童召唤。
到天亮时,须伦恶童的身体竟是又变大了一些,俨然像个六七岁的孩子了。
“混账,她的修为竟然又拔高了一些。”
雌雄难辨的清亮声音之后,金玉宝座轰然粉碎。
“您需要我们做什么?”范榕和桃然不在,主事的便是范榕座下的大将军金崇。
金崇说完,锵锵起身,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拦在了须伦恶童面前。
拦之后,当然是飞快跪下。
也许是因为身量问题,须伦恶童十分厌恶他人站在自己跟前,如果金崇跪得再慢些,他的双腿就会被须伦恶童打断。
“桃然出去了吗?”须伦恶童问。
“大人离开不周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这么两句话的功夫,须伦恶童的身体又长高了一些。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心中烦闷一生,抬脚就把金崇给踢翻了。
须伦恶童自离开不周山起,就在以缓慢的速度长大着。
当他以婴孩之相现世时,其本源之力可勾连天地,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身体一点点长大,身体内的力量就会逐渐趋于正常。
能抵消这个削弱的办法,便是吞噬。
也是因此,须伦恶童对于自己生长速度的加快而感到十分愤怒,尤其是这个变故是因为那个本该已经死透了的女人时。
“带我出去。”
须伦恶童坐在金崇的肩上,冰冷的小手按于金崇的铠甲边,稍稍发力,金崇自己没动,却已经起身了。
“好的,您请坐稳。”金崇小心握刀,脚下稳健。
原本打算在不周等着桃然杀掉余音的须伦恶童已经不想再等了,对他而言,光靠这些魔找来的凡人与散修根本堵不住流失的口子。
而且,一旦桃然失败,以余音的成长速度,她很有可能会一跃进入洞虚!
到那时,须伦恶童凭什么去跟她争血脉之力?!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只不过,须伦恶童没有料到的是,余音根本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在修炼,不,与其说修炼,不如说是收集。
收集余阙被拆散的尸骸,收集余阙有意留下的金文与残音,以此来填补自己并不如何出色的修为精度。
“呼——”
余音长处一口气,翻掌压下后起身,扬眉对裴云英说道:“师姐,你瞧!我化神中期了!”
对于余音这堪称神迹的修为精进速度,囚玉已经不会再表现出任何吃惊了,他摸出一套茶具,在旁边自斟自饮,神色相当平淡。
“你的那几个小娃娃呢?”朝露闲得无聊,蹲在囚玉边上,有意撩拨他,想要同他斗上一斗。
第一百二十四章 今夕何夕
囚玉懒得理他,一口接着一口,茶香氤氲。
“怎么,担心她们沾染上我的鬼气?”朝露一屁股坐在囚玉的左边,翘着脚抬臂枕着,目光远眺后头的陈香莲。
刚才囚玉去还胡秀雅时,朝露可是一直看着他的!
自忖拿捏住囚玉一个小弱点的朝露不禁犯贱道:“那你大可不必多担这个心,她们死了三千年有余,如果不是你藏着,早就下了幽冥鬼域了……”
啪——
滚烫的茶水兀的泼了朝露一脸。
朝露本来可以避开,甚至可以直接以无形应对,却不料余音非常恰到好处地限制了他的行动,逼他硬生生吃了一脸子。
不光如此,余音还背手溜达过来,居高临下地指指点点:“你们两个可不要打架。”
囚玉切了一声,别开脸,抱着茶具起身换了个地方,然后坐下来继续喝茶。跟在余音身边不代表要和朝露相处,对囚玉来说,让他和朝露好好说句话,都浑身难受。
“他也配?”朝露气不打一处来。
短暂的小闹剧过后,陈香莲扶着柳清风过来了。
胡秀雅大概是天生残缺魂魄,是以即便后天补全了,也仍旧痴痴傻傻,不会哭闹。
眼下周围的人都在悲伤着,连小小年纪的胡明远都红肿着眼睛,泫然若泣,唯独只有胡秀雅浑然不觉地伸展着小胖手环住母亲的脖子,时不时还会看着囚玉,发出咯咯的笑声。
“说完了?”裴云英有意缓和了声线。
陈香莲抬袖擦了擦眼睛的残泪,点头道:“谢过仙长们……”
虽然方才与柳清风交谈的时间并不长,但陈香莲已经懂得,自己的夫君即将不久于人世,而这并非是几位仙人的错,实乃天命。
柳清风看得到余音和朝露,所以在行礼时捎上了他们二人。
朝露不屑一顾地换了个方向。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柳清风絮絮叨叨地反复说了几句感谢之后,目光略带了些乞求地看着余音,说:“可否请仙长,送她们母子三人到一处安乐之地?在下……在下存了些钱……”
存一字,用得极为微妙。
以柳清风的本事,能存钱的法子只有打劫,想来他自己也清楚那些钱不干净,所以这些年带着陈香莲吃苦受罪也好,风餐露宿也罢,始终都没有动用过那笔钱。
可现在,他要死了。
他死了便死了,却不能让活着的人受罪。
“她们母子三人放在外面,怕是活不了几天。”朝露坏心眼地激柳清风道:“要不这样,我保她们生活无忧,你下去了帮我件事,如何?”
“你保?你自身难保。”不远处喝茶的囚玉搁下杯盏,冷嘲热讽了起来,“我要是你,现在就该夹住尾巴,乖乖当一条不说话的狗,如此这般还可能在余音的手底下,讨到点好。”
和余音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囚玉要再不清楚余音骨子里头是个什么样的人,怕是最后会摔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甚至实际上修为都不怎么高的女人,从小浸淫在道门的规训之中,却没有受到半点儿的影响,其性子里的睚眦必报和狠辣比之不周的罗刹王们——
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被囚玉高度评价的余音并不知道自己在囚玉的心里已经完全转换了形象,她虚扶了一把柳清风,说:“有我师姐在,你夫人她们的将来自是不必担忧,你便是不说,我们也会安排妥当。”
柳清风激动得,再跪了下去。
哪怕看不到余音,陈香莲也冥冥中感觉到了自己面前有人,她隔空行了一礼,嘴唇哆嗦着道:“是仙人在此,对吧?仙人请受香莲一拜。”
说着,陈香莲也一道跪下。
见他们夫妇二人始终局促不安,余音也就懒得再客气了,显了身形于陈香莲面前,蹲着继续说道:“但柳清风,你要知道的是,我留你这么久,并不单单是给你与你夫人告别的机会。”
“是,我知道您是为了什么。”柳清风吞了一口口水,目光有一些飘忽。
他知道两位仙人已经从他身体里取了那个宝物出来,也知道自己能侥幸从那可怕的地府逃出来,是因为自己还有后用。
如他,能有什么后用?
这并不难猜。
记忆中,那也是一个雪夜。
不,应该说,唐玉山这一带,一入夜就下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这里不分四季,有的只是永不断绝的大雪。
仓促带着陈香莲和两个孩子逃离的柳清风走了不到百里,就跪在雪地中,半步都走不动了。
他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
离开唐玉山时,因为情况紧急,柳清风没能带多一点食物。为数不多的那些干粮因为漫天飘雪而冷硬磕牙,难以下咽。把这些干粮放在怀里焐热了之后,柳清风没舍得自己吃,全部给了陈香莲三人吃。
眼见着柳清风整个人都埋进了雪里,魂魄不全的陈香莲也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时不时抬手去拍一拍怀里的胡秀雅。
一根长绳,绑着他们三个人的手,末端则是连在柳清风的腰部。
要不这样绑着,柳清风稍稍走神,陈香莲他们就会因为身上的妖术而离开。去哪儿柳清风不知道,但他明白,一去,就回不来了。
雪越来越大。
柳清风冻得意识模糊时,隐约听到了一句呼唤。
“今夕何夕……”
那声音听着极缥缈遥远,但又像是近在咫尺。
随后,柳清风就就看到了一片金光,哪怕他此刻正头朝下埋在厚厚的积雪中,哪怕他并没有睁开眼睛。
一朵黑色的莲花在这金光中绽放。
这花出现得诡异,其花香更是带了引诱的意味,仿佛是在询问柳清风,可愿意采撷。
愿意吗?
反正也是死,又有什么不愿意呢?
这个念头一过,点点热意顿时温暖了柳清风,不仅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更是直接令他饱腹,不再感到饥饿。
没过多久,柳清风就能动了。他抖落一身雪花,没顾得上去看自己身上有什么变化,就赶忙牵着陈香莲和胡明远往回走。
第一百二十五章 死别
第一次发现异样是在那之后过了十来天。
柳清风梦里喊了一句陈香莲,醒来时,发现自己手上赫然便是陈香莲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而本该昏昏沉沉的陈香莲竟然坐在床头对他笑了一下。
欣喜若狂的柳清风刚要起身,就看到那金文哗啦啦散了他满手,成了一滩墨渍。
名字有用。
从没学过什么术法的柳清风冥冥中懂了这一点,他本极少提笔,可从那天之后,他出门总随身携带着笔墨纸砚,到后来干脆囤好食物,连门也不出了。
到次年,柳清风回到了他见到黑色莲花的那里。
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他明显地看到了陈香莲三人的好转,甚至小女儿胡秀雅完全脱离了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他想要弄清楚这里面的关键,想要看看能不能帮助陈香莲彻底恢复。
“我在雪地里挖了三天三夜……”
柳清风呼出一口白气,缓声说道:
“然后……我找到了一个白玉盘。那个玉盘起初仿佛千斤重,无论我如何使劲都撼动不了它分毫,可当我不小心蹭破手指,落了一滴血在上面时,它突然变了颜色。”
紧接着,一个虚无到令人觉得他就要消失的身影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柳清风的面前。
‘你很聪明。’
那个身影说起话来,听着十分疲惫。
认为自己见到了仙人,柳清风连忙跪下,一边磕头一边请求道:“仙人在上,小人柳清风……求……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的夫人……”
‘我谁也救不了……’声音渐弱。
闻言,柳清风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他哆嗦着继续磕头,眼泪不知不觉间已经淌了满面,“求求您了,我家夫人被妖物所害,若不是一年前,您给了我一线生机,我与夫人……我们一家……只怕早就与这雪地葬在一处了!”
‘并不是我给了你一线生机,而是你给了我一线生机。’
声音咻地一下,消散了。
那是什么时候——!
余音绷着脸,抿嘴回忆了一下。
因为,如果不是余阙的遗骸遇到了什么意外,它不可能会突然冒出来,假托凡人延续。
是什么?
当时道门中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裴云英突然开口道:“当时云儿病故,师父特意出关,给你选了新的婢女,也就是现在的那个秀儿。”
是了!
电光石火间,余音想起来,那一次高玉在返仙林逗留了好几日,还亲自帮余音剪去了长发。
“音儿比较适合短发,这样即便是落发了,也不容易被带走施咒,对你而言更加安全。”
高玉的说辞,听上去永远是在为人考虑。
“当时必然是他设在议事堂里的万象山河阵出了事,所以他才会突然出关……”裴云英说着,转身将余音揽入怀中。
说者心酸。
反倒是余音拍了拍裴云英的背,柔声安慰道:“师姐,没事的,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不会过去!永远不会!”裴云英咬牙攥紧了拳头,低吼着:“我必会重回丹青山,让他……让……让我与他们……付出代价!”
她——
与那些人同罪。
不知情如何,被蒙蔽又如何?她到底是为虎作伥了三千年。
“有这般觉悟,不错。”朝露蹲在半空中,笑嘻嘻地看着裴云英和余音相拥,“说到底,余音这小骗子能有今天,都是拜你们所赐啊,要不是你们,以她的天资和本事,她现在应该已经看到了飞升的门槛才是。”
添油加醋,朝露可在行了。
结果他话刚说完,余音就直接将他攒成了一团,搓吧搓吧,丢进了囚玉的怀里。
“把他给我看牢了,别让他再说话,真是难听。”余音说完,松开裴云英,转而走到了柳清风面前。
“我——”柳清风看余音突然靠这么近,吓一跳,嘴边的话滚了回去。
余音示意他不要害怕,跟着问道:“当年你所见到的,是我的父亲余阙残留在这世间的意识。他的确救不了你,但好好回想,他有没有教你什么,或者告诉你什么地点?”
柳清风咕咚一声吞了吞口水,摇头,又点头道:“他告诉我,名字可以帮我,但到底要怎么做,能做到什么地步,需要看我的信念。”
还有什么?
忽然间,柳清风的眼睛有些涣散了。
“还有什么?”余音连忙展臂扶住他,另一只手抵在他眉心,将灵力粗暴地灌入他体内,“快说,他还说了什么?!”
北面有乌云飘来。
若偏耳去听,能听到当中隐隐有鬼哭狼嚎之声。
渐近。
咚咚咚,咚咚咚,地面开始震颤。
是谢必安带了人来,过来找回之前被余音蒙骗的场子了!
来不及细想,余音扬手一道禁制设在自己四周,随后冲着柳清风厉声喝道:“到底还有什么?快说!”
柳清风的嘴角咕噜噜冒着白沫。
正如他先前所想,他的确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本就是凡人之躯,如何能承受得住余阙残骸的力量?更别说还为了陈香莲,去幽冥鬼域了一趟。
纵然余音给他灌注再多的灵力,都已经失去了效用,甚至只会加快柳清风的死亡。
“他说……咕噜……咕噜……”柳清风一句话分作几次,口中的白沫逐渐就带了些红色,“灵山以西,洱湖之畔……”
呜————
当!
沉重的钟声不知是从那儿传来的,伴着寒风,盘旋于空中不去。
钟声之下,柳清风无力地垂下了手。
正如他先前所想,他的确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本就是凡人之躯,如何能承受得住余阙残骸的力量?更别说还为了陈香莲,去幽冥鬼域了一趟。
纵然余音给他灌注再多的灵力,都已经失去了效用,甚至只会加快柳清风的死亡。
“他说……咕噜……咕噜……”柳清风一句话分作几次,口中的白沫逐渐就带了些红色,“灵山以西,洱湖之畔……”
呜————
当!
沉重的钟声不知是从那儿传来的,伴着寒风,盘旋于空中不去。
钟声之下,柳清风无力地垂下了手。
陈香莲扑通
第一百二十六章 百般修行,千般造化
谢必安的身后,跟着一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黑影。
这些人并不全是鬼吏,看上去更像是谢必安刚从各地拘回来的新魂,放在鬼吏群里充数的而已。虽没有百鬼夜行那样的气势,但乌泱泱一片,到底是有些威慑力的。
不过,也许是辟邪回去之后,给谢必安交代了什么,所以哪怕此刻谢必安的面色染了层薄怒,却也没有再继续动手,只是目光死死地盯着余音。
“请吧。”余音扶着陈香莲起身,将柳清风让出来。
裴云英跟着让开。
与先前余音护着不同,此时的柳清风还没挨谢必安的锁魂链,就已经肉眼可见地变得呆滞、没有意识了。
陈香莲哭成了个泪人儿,摇摇欲坠。
见余音变了态度,谢必安这才收手,施施然越过她与裴云英,接着对地上柳清风的尸体大手一挥,柳清风的魂就被拘进了锁魂链里面。
“尔等冒犯幽冥鬼域一事,我幽冥鬼域绝不会王吉。但有再犯,必叫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哪怕不能动手,谢必安的狠话也一句不落。
如此,可以看出这鬼的性格其实相当记仇,先前余音那般对他,若让他找着了机会,肯定会当场回报之。
“藏不葬身之地的,一时半会儿是不劳您惦记了。”余音阴不阴阳不阳地回击了一句。
站在后头的范无咎过来,伸手搭在谢必安肩头,冷声道:“大人那边还等着我们复命,走吧,别耽误了时间。”
“哼。”谢必安一抖肩膀,甩开范无咎的手,回身走了几步,又扭头回道:“你,如仪的女儿,我记住你了。”
怎么?
余音挑眉,谢必安这是想要下去找如仪的麻烦?
不过转念一想,北絮也好,辟邪也好,言行举止之间多少都是避着点如仪的,余音不信以谢必安这么一个中等鬼吏的地位,可以把如仪如何。
“这话说的,我倒有些想再去你们那儿做做客了。”余音也就不打算给谢必安留台阶,直接连踏脚的都搬走了,“谢大人打算将我怎么办?拘了我的元神?我母亲在底下可是应着誓的,您这不合规矩吧?”
她的神情要多嚣张有多嚣张,以至于一旁的囚玉都不禁为她抹了一把汗。
为什么道门中人不愿意招惹幽冥鬼域?
不光是道门,不周和灵兰秘境的魔与妖都十分排斥与幽冥鬼域有牵连。
因为但凡是生灵,便有生老病死。
妖、怪、魔、人费尽心机,他们百般修行,千般造化,为的不就是跳脱五行之中,避免撼赴死地吗?
再者,幽冥之鬼性格怪异,其周身鬼气更是可以直接致元婴境界的修者为死地,且杀了便杀了,从未有听说能找鬼吏寻仇的。
余音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刚走远的谢必安蹬蹬蹬又走了回来,他本要开口,却被身边的范无咎一推,再一拧,强行隔开了。
“多有得罪。”范无咎把谢必安推开后,朝余音像模像样地抱拳一礼,“我们此行并非是要与余姑娘你交恶,既然这新魂已经到手,我们就不多叨扰了。”
说完,他硬生生地夹着谢必安往来处走了。
众鬼影浩浩荡荡地跟随着他们离去的步伐,走得脚下大地咚咚直响。
待到这群死地之鬼离开时,乌云散去,余音才发现天已经亮了,晨光熹微于东边初升,照得这枯林别有一番韵味。
柳清风的后事十分简单。
在陈香莲的同意之下,由裴云英火化了之后,装在一个小瓷罐儿里面,被陈香莲一路抱着。
他们要的下一处地方本该是余囊,再不济也得是柳清风临死前说的那儿,可陈香莲的落脚处是个要紧的问题。
她是个凡人,是个魂魄刚刚归位的凡人,身边还带了两个孩子,让她继续跟着一路风里来雪里去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跟着柳清风一道下去了。
然而裴云英不愿意独自护送陈香莲去俗世。
既不放心余音一个人,也不放心她身边的囚玉和朝露,
虽然余音现在化神期修为大定,但到底还没寻着合适的肉身,也还没炼出法身来,一个人走都叫裴云英放心不下,更何况旁边还有个货真价实的祸害。
若是把陈香莲交给囚玉,余音不放心,道义上裴云英也过不去。
最后,便演变成了一道护送。
选的地方是魏国,裴云英选的,看中了魏国境内安定,君王仁道,算得上是俗世中相对安定一些的地方。
“现在的问题是……陈香莲一人带着两个孩子,若是给她钱,是不是不太安全?”余音不知送哪儿弄来了一辆马车,给陈香莲坐着,自己则与裴云英坐在车顶。
驾车的是囚玉。
朝露没个正形的歪在另一边车辕上,“这小骗子拿你的钱买马车,却要你来驾车,不合适吧?”
囚玉白了他一眼,说:“不会说话就闭嘴,刚才受的罪就没让你长点心?疼不也是真疼。”
余音从囚玉身上顺走钱袋子,囚玉能不知道?余音能不知道囚玉知道?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已。
“切。”朝露换了个脚翘着,换了话题道:“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去俗世……啧,新鲜,我能杀人吗?被扣这么久……手生哦。”
“我看你是欠收拾。”囚玉冷漠地目视前方,他拂袖间,马儿脚下跟起了风似的,在雪原上狂奔。
嘣。
一枚小石子砸在了朝露额头上。
“进俗世之后,给我紧着皮,但凡让我发现你想搞鬼,我就会把你塞进囚玉的袖里乾坤里,让你关个禁闭。”余音在上面帮裴云英改头换面,临了还警告了朝露一句。
她们一旦离开极北,进入有人烟的地方,就得时刻提防着,以防四周有高玉的眼线。
从前余音就知道,高玉足不出户就能知天下事情其手段必然不会只是术法那样简单。
而高玉要是知道裴云英跟囚玉走在一块儿……身边还跟着两个不明元神,只怕不日就会杀到。
第一百二十七章 偶遇
樗云国是北境往南要经过的第一个国家,也是城池之间通行最严格的一个国家,要想以最短的距离穿过樗云国,需要经过三个大城,六个小城。
飞是可以飞的,但凡人凌空,下来的时候身体会虚成什么样,那可没个定数。
余音决定带着陈香莲和两个小孩子老老实实地乘车过,而问题在于,怎么去弄到樗云国内各城通用的文书。
这一切都难不倒囚玉。
他轻轻松松地通过与城门口排队通关的几个凡人攀谈就弄清楚了通行文书的里里外外,然后便化出了五本足以以假乱真的文书来。
朝露被迫躲去了囚玉的发冠里,余音则是蹲在裴云英的耳坠中。
一行人有惊无险地过了边境第一座城——胶原。
说有惊无险,是因为他们在离开胶原的时候,遇到了一伙三人的修行者。这三人都是蓬玄宗的弟子,清一色的红袍丹鸟纹,腰间金銙带,瞪着黑底金丝长靴,眉心留有朱砂莲花印。
那个右鬓角有一缕白发的女人叫章云,内门弟子,她身边站着的这位吊翘丹凤眼是她的师兄,姓武名向南。
两人身后还有一位,乍一看娇娇小小,神情怯懦,细处之后才会发现,章云和武向南都以她为尊。
这便是邵灵媛。
蓬玄宗宗主邵从的女儿。
据章云介绍,邵灵媛是第一次离开宗门,其修为虽然已经到了元婴巅峰,但因为没有受过历练之类的,所以邵从不放心,才会指了章云和武向南陪着。
“是我们蓬玄宗一向的规矩。”章云解释道:“我们蓬玄宗的弟子在修行高阶道法之前,都需要下山历练一次。灵媛她年纪小,又恰逢这外面乱糟糟的,宗主担心中途有什么意外,所以才会让我们二人陪同。”
因为裴云英和囚玉自称是散修,所以章云才会说得这么详细。
裴云英一向不喜欢与人寒暄,客套地敷衍了几句之后,就不再和他们攀谈,倒是囚玉一如既往地自来熟,没多久就已经和武向南称兄道弟了。
最开始出胶原城不到百米,囚玉的马车就被武向南拦截了。
原因是邵灵媛不会御剑,而在此之前武向南和章云是驾着从玄照宗那儿买来的云车,一路护送邵灵媛,才免了这个麻烦的。
岂料在胶原城里时,邵灵媛因为看到一个带着婴孩的母亲急着求医,就草率地把价值连城的云车送了出去。
这下好了,樗云国穷苦不堪,玄照宗的生意可没做到这儿。
没车的话,邵灵媛回蓬玄宗都难,而章云和武向南的本事却不够他们带人御剑的。
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又正巧看到囚玉御车施法,武向南和章云才会合计着,过来蹭一路车。也不用蹭多远,只要让他们进赵国边界,自然就能找到买卖云车的地方,也就不用再麻烦囚玉了。
“对了,道友这是去哪儿?”章云聊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问这个。
囚玉笑了笑,一边伸手指着马车里面,一边回答道:“车里坐着的那个凡人,是我们在极北的时候,从一伙妖邪手里救下的。樗云国凄苦,赵国动荡,我们便想着,好人做到底,送她去相对安稳一些的魏国,让她不必为生计忧愁。”
“两位还真是宅心仁厚。”章云拱手赞道。
邵灵媛此时正乖巧地坐在车里,她听了一会儿外面聊天后,偏头去问陈香莲:“你去过极北?那儿是怎样的?当真终年积雪,恶鬼遍地吗?那人说是从一伙妖邪的手里救下你的,什么样的妖邪?修为几何?”
说是历练,实际上邵灵媛出来半月有余,真正动手的机会少之又少。
陈香莲知道面前这个精致美丽的小姑娘是修行者,故而不敢怠慢,点头回答:“是,两位恩公救了我,和我的孩子们……”
话都是余音教的,该怎么说,该怎么做,什么时候露出畏惧和害怕,教得明明白白。
“极北是不是终年积雪小妇人并不知道,只是小妇人待着的那处地方的确如此,便是好天气时,雪也是不会化的。”
陈香莲拢了拢怀中熟睡的胡秀雅,抿嘴顿了顿,继续说道:
“恶鬼是没有的,但妖邪确有,若不是两位恩公,我们早就成了那些妖邪的腹中物,又岂能与小仙长您同坐一车?但若要问那些妖邪的修为几何……还请小仙长见谅,小妇人无知,并看不出来。”
浑然不觉被搪塞的邵灵媛撑着下巴,神情看上去有些无聊,“真想自己也能斩杀几只妖怪……历练历练,在俗世里走,算什么历练?做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半点儿也称不上行侠仗义吧。”
说完,她抬头去看陈香莲,似乎是想从陈香莲那儿找到点安慰。
“小仙长行事……小妇人不敢置喙。”陈香莲可不随便搭话,讪笑着回了一句之后,一脸畏惧地缩在了车厢角落里,不再抬头。
大约是觉得实在无聊,邵灵媛撩开车帘,问章云道:“距离陈国还有多远?我们几时能到?你们不是说,这车是施了术法的吗?怎么走得不如云车快?”
全然没有刚才初见时的那个局促模样了。
裴云英用剑鞘敲了敲车顶,示意邵灵媛放下车帘,口中说着:“还有的是路要走,你身边的是凡人,而且是大病初愈的凡人,莫要让外面的寒风吹进去了。”
章云连忙将邵灵媛往里推,自己也跟着进去,说:“灵媛,你稍安勿躁。刚才我问过了,走上一日一夜,就能看到赵国的边境了,不远。”
“一日一夜?那么久?!你们找的人行不行了?”邵灵媛急了,叉腰就想再出去,却被章云眼疾手快地拦了回来。
“他们两位都是刚刚与大群妖邪交过手的,身体有恙,我们又是求着人家帮忙,不该如此无礼……灵媛你多担待。”章云压低声音在邵灵媛耳边叮嘱道。
这下邵灵媛急了,蹙眉质问道:“你们没给灵石?不是让你们给灵石抵作车资的吗?!”
第一百二十八章 功德
娇纵,大概是邵灵媛这些新一代修行者的通病。
她们一出生就享有最优渥的环境,被长辈或父母捧在手心里,此后吞金丹,踩灵宝,修为节节攀升,却不需要像从前那些修行者们一样去出生入死,自有人为她们铺平道路。
天资加上后天倾注全力的培养。
只要不是个傻子,其最终修为就不会俗于常人。
邵灵媛是这样,瑞风也是这样,道门里像她们两个这样的元婴期修行者不少,最明显的特征便是与修为完全不符的心智和性情。
当然,余音一直觉得瑞风那样的,算是娇而不纵,而入邵灵媛这样的,大概就是不知世事的纯真所造成的娇上加纵了。
不过转念一想,也许这一切里,还有高玉的问题。
因为即便真的是用金丹灵宝重重滋养,若非高玉先拆余阙后镇余音,让道门诸人修行变得易如反掌,那么邵灵媛们就算如园中娇花,也会是带刺的娇花。
邦邦。
车窗被敲响了两声。
裴云英卷袖挡住窗口后,翻身入车厢,提醒道:“两位若是要说话,还请出去说。”
外面夜已经深了,马车行走于丛林中,能听到清脆的鸟鸣与呼啸的寒风。
章云连忙捂住邵灵媛的嘴,冲着裴云英抱歉一笑,说:“道友不好意思啊,灵媛她只是性子直,并非恶意。”
说罢,章云就拉着邵灵媛出去了。
“灵媛,灵石在进胶原城之前就已经花光了,你不记得了?”章云不得不压低声音与邵灵媛说话,她们两个人顶着寒风坐在车顶上,虽然不冷,但觉得格外没有面子。
这一趟历练,邵灵媛一共带了三千枚藏宇级黑金灵石。
按理说,就算是三千枚最低级最小的灵石,也足以供邵灵媛出去游历三年五载,且生活滋润。然而她从出少室山起,就一直在接济凡人和散修,见到凄苦一点的,就大受震动,倾囊相助。
俗世红尘中,凄苦者又岂止三两个?
以至于邵灵媛帮来帮去,最后随身的配饰都当得不剩几个,她自己的慈悲心倒是满足了,却苦了章云和武向南要偷偷帮她兜底。
“花光了?”邵灵媛一听,也忘了埋怨身下马车缓慢了,苦恼地撑着下巴抱怨道:“如此,你们要拿什么去买云车?你们可不能帮我垫灵石,这要是被执法长老发现了,少不得要批我几句的。”
章云腹诽,我们帮你的还少了?何止垫灵石。
不过,想归想,章云还是要开口安抚邵灵媛的,“别担心,留是留了些的,只是不能用来充作车资……他们两位都是宅心仁厚之辈,愿意搭我们一程,不收取灵石……所以灵媛,待会儿你可不能再耍小性子,要客气些。”
邵灵媛从怀里摸出个小葫芦来。
她抬手,迎着月光一面晃那小葫芦,一面嗔怪道:“可我的时间所剩不多了,手中驱除的魔与妖却远远没到数量,这该如何是好?唉,都怪长老们,他们要是不判定助人为乐的功德最低,如今我怕是已经可以回少室山了。”
小葫芦便是功德瓶。
蓬玄宗弟子需要携带功德瓶出少室山至少一年,若功德瓶满,可提前回山复命。
像邵灵媛这样不许去这儿,不许去那儿的,功德瓶的来源就都只能依托在俗世里行侠仗义了。虽然少,但胜在安全,基本不会出现章云和武向南兜不住的事儿。
“灵媛你也别急,等到了赵国,咱们就能买云车了。”章云抱着剑,朝后一趟,望着天说道:“有了云车,我们就和之前一样,继续在各国之间游走。”
明月悬于空中,四周无星。
这样的夜晚令章云有些心悸,她望着那没有半点儿瑕疵的月亮,不知怎的,突然抖了一下,随后赶忙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将邵灵媛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怎么了?”邵灵媛困惑地问道。
“向南!戒备!”章云来不及和邵灵媛慢慢接受,扯着嗓子喊完武向南后,并指抬手召出了一头银色的巨兽。
御灵兽,是蓬玄宗的绝学。
吼——
须发栩栩如生的银色猛兽踏空仰天,长啸了一声。
武向南几乎是在章云喊出声的当下就展臂腾空了,他先是把邵灵媛托付给底下的囚玉,接着和章云一样,召出了自己的灵兽。
一虎,一狼,并行于月下。
能让章云汗毛倒竖的自然不是普通妖邪。
就见那路旁田埂间,缓缓走出来一个身穿紫色裙衫的长发女人。女人生得极好,修眉如黛,杏眼含春,丰唇在玉色月光的镀染下,显得格外诱人。
“白五,你竟是追到了这里!”章云显然认识这个女人。
被唤作白无的女人抬手虚掩着嘴,哈哈大笑道:“我不追到这里,又怎能看到这一幕?你们二人先前负伤未愈,如今竟是攀了两个散修便想逃离樗云国?做梦!”
笑罢,白五冷眸甩手,几道泛着绿光的寒芒咻咻咻钉向马车。
在白五的眼中,隐匿了形容与修为的囚玉和裴云英实在有些不值一提,她甚至连正眼都没看那两人一下,就已经出了第二招。
风起,云聚,雨落。
明月隐入层云之中。
章云驭使灵兽掠身而出,而武向南则是控制着灵兽陡然胀大了数倍,既挡了那些雨滴,又将马车掩盖,使白五难以看清马车中人。
猛虎出山,张口兮吐箭,闭口兮纳海。
白五没料到受了伤的章云还有如此充沛之灵力,只能翻手于身前一划,点出个高约十丈的光墙来抵挡猛虎喷射出的寸箭,自己则是就地一滚,滚去了右侧。
“怎么?刚才不是还嚣张极了,怎的现在就打滚了?”章云冷笑一声,勾手跟了过去。
然而,当她驭使灵兽绕过白五设下的光墙时,迎面却看到白玉合掌劈下。
砰!
尘沙飞溅。
假意要躲的白五实则暗藏于光墙之后,等着章云轻敌上前。
“打滚而已……”白玉双手分拆,一掌砍在章云肩头,一掌反屈掐住了灵兽的脖颈,“要是能杀了你们,便是跪着,我也再所不惜。”
第一百二十九章 什么是仗义行侠
其实直到十天前,章云和白五之间都还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恩怨。
她们的冲突……
一切皆因邵灵媛而起。
在认识章云三人之前,白五是樗云国边境一个名为崛北城的城主所尊请的天师。虽然崛北城不算大,但作为城主尊请的天师群里修为最扎实的那个,白五可以说是崛北城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初时邵灵媛时,看在蓬玄宗的面子上,白五客客气气的,对她们三人礼遇有加,甚至请她们在城主府里小住了几日,日日宴席。
然而邵灵媛是过来仗义行侠的。
没几日,邵灵媛就偷溜了出去,在崛北城里竭尽所能地帮人做好事。
白五当然知道邵灵媛的所作所为,不过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将邵灵媛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放在心上,由着邵灵媛去闹。
岂料这一闹,最终是闹大了。
恰逢崛北城粮仓开粮,自诩道义的邵灵媛端了官家的粮仓,将粮食分给了崛北城以及周边村落的所有贫苦百姓。
其后果当然是崛北城城主大怒,连同白五在内的四个人都被城主府的天师驱逐了出去。
当然,白五最惨。
她随身的宝物被充作了赔偿,抵给了城主,并被勒令离开樗云国,永世不得入境。
那崛北城城主是樗云国皇帝的亲叔叔,他的话,也就是皇帝的话。是以,白五从人人尊敬的天师,落成了如今这过街老鼠般的模样,全拜邵灵媛所赐。
而章云与武向南身上的伤,也正是因为这一路上遭遇了白五几次偷袭。
眼见着章云吃了白五一掌,口鼻流血,背上的伤口都泛了红,邵灵媛急得边探身想要出马车,边大喊道:“向南,去救她!”
武向南自是不必多说,早在邵灵媛出声之前,就已经与银狼一道纵身冲了出去,但他出去的同时,还反身一道掌风将邵灵媛塞回了撤离。
“灵媛,此处有我,你安心待在车里,不要轻举妄动。”
武向南的话是说给邵灵媛听的,但更像是在请求一旁看戏的囚玉。
裴云英扶着车帘跳下车,她遥望了白五与章云一眼后,踢着囚玉道:“赶紧去收拾了,我们的时间有限,耽搁不得。”
此时操纵着裴云英身体的,是余音。
囚玉懒懒地斜了裴云英一眼,活动着手臂起身,说:“区区一个散修,就能把两个蓬玄宗的元婴弟子逼成这样,蓬玄宗也不如何嘛。”
谁知囚玉这信口一句,竟是惹恼了邵灵媛。
“你什么意思!”邵灵媛一巴掌就想打在囚玉的脸上,结果被囚玉反手一抓,人也摔得跪在了车辕上。
“我的意思是,你太蠢了。”囚玉心里觉得无聊极了,他本以为道门里的这些小丫头一个个都会和余音一样有意思,再不济也该是那个瑞风那样的机灵古怪,却不料遇上这么个蠢货。
咚。
邵灵媛被囚玉摔回了马车里。
“老老实实在里面待着,敢惹是生非,我第一个吃了你。”囚玉的声音温柔极了。
余音无奈扶了一把邵灵媛,说:“你们与那人什么恩怨,我们是不管的,但若解决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那我们就只能分道而行了。”
一打二,绰绰有余的白五忽然间感觉到了危机。
她如金蝉脱壳般,轻松地从武向南与章云的夹击中脱身,眼角余光看到了大步流星过来的那个白衣散修。
明明只是个元婴初期的散修。
白五却硬生生从这人的闲庭信步中,嗅到了一丝危险,惊恐也随之在心底升起。不容多想,她几乎是立刻决定先撤,掌心跟着打出数道浓烟遮蔽身形,脚下生风。
猛虎狂啸着过去扑了个空,它摇了摇尾巴,驱散四周浓烟后,再看就已经找不到白五的踪影了。
“这人实在阴险狡诈……”武向南并不想追出去,他灵识一探,发现白五的确不在附近后,转而扶着章云往回走,“下手狠辣,行事诡谲,接下来我们只怕要更加谨慎一些。”
他们并不知道白五是畏惧后头渐近的囚玉。
“刚才如果不是我提前发现月亮有异,只怕又要让她得手了。”章云偏头吐了一口血沫,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说:“她修的是玄冥功法,夜里最是鼎盛,以后若非必要,我们夜里不能赶路。”
眼下倒是没得办法,毕竟是蹭了人家的车。
“两位,那人逃了?”囚玉双手拢在袖中,溜溜达达地走过去问道。
章云闻言,抬头苦笑了一下,说:“道友见谅,是之前惹上的麻烦,本无意惊扰道友的。”
“无事,若你们二人有需要,我们搭把手也是可以的。”囚玉摆手打了个哈哈,折返与他们一道往马车走,“看那人出手,好似不太正派,二位这伤,可是出自她手?”
“是。”武向南叹了一口,解释道:“这人原本是一城主尊请的天师,行事确如道友所说,亦正亦邪……我们与她之间,倒不是多么你死我活之仇,但这人性格怪异……”
解释来解释去,武向南都没把邵灵媛扯进来,只车轱辘般说着白五的行事作风如何狠辣。
囚玉哦了一声,抬手枕着头,一屁股坐在车辕上,“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快些动身,若是进了赵国,她也该有所忌惮,不会再轻易出手了。”
“这人下手时,掌心有东西。”余音指尖捏着黑龙引,没放出去,但隐隐察觉到了黑龙引的兴奋,“也正是因为那东西,才让你们二人加在一起,都不如她一个。”
那东西从气息上看,并非是黑龙引,但余音总觉得应该是黑龙引有关,不然黑龙引不会平白无故地有所感应。
白五遁走的方向是东南方。
下过雨的泥地满是泥泞,马车一走,溅起朵朵泥花儿来。
余音蹙眉低头看了一眼攀附在马车四面的泥浆,继续说道:“将你们几次交手的细节说一说,我总觉得,她这是在佯逃。”
泥点子里,灵力攒动。
“我就知道她手里肯定还有什么法宝……”章云一口恶气喷出,忿忿道。
第一百三十章 谁对谁错
马车不小,但容纳了这么多人,却也不显得逼仄。
余音将马车四周的泥点子清理干净后,回身道:“现在不是让你抱怨的时候,仔细回想一下,她出手时,可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月亮都很皎洁。”章云回忆。
武向南跟着点头,说:“白五的灵宝按理说在离开崛北城的时候,就已经全部赔给那城主了,她若留有后手,必是平时不会带在身边的。”
“对!现在回想起来,她的气息变得浑浊不堪……可不就是离开崛北城的时候吗!”一说到这里,章云就全想起来了。
“还有呢?”余音问。
两侧车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向后移去,囚玉御车的速度在不断地加快。
陈香莲摸了摸怀中孩子的头,再往里缩了缩,不知怎的,她觉得身体很冷,眼前的几个人身影渐渐地就恍惚了起来,仿佛是隔了一层窗户纸似的。
“仙、仙长……”
因为余音事先提醒过陈香莲,让她有任何的不适,都要及时吱声,所以她赶忙喊了一句。
“怎么了?”余音寻声扭头。
轰!
爆炸声骤起。
随之而来的还有剧烈的震颤。
马车的一角登时破了个大口子,陈香莲与两个孩子骨碌碌就往后滚了出去。
此时的马车速度极快,三个凡人就这么滚出去,非死即伤!余音想都没想,整个人蹬在车门上,跟着她们掠了出去。
绵绵细雨就是这时候落下来的。
这些细细密密的雨点儿像是一道屏障,将滚出马车的余音和前头御车的囚玉都给隔开了,而半空中扭曲着逐渐出现的,正是白五。
余音一手环着陈香莲母子二人,一手拎住胡明远,几个凌空飞翻滚之后,飘飘然踏在空中,紧接着又借力朝马车的方向躬身一跃。
“本以为你们找上的是两个废物……”白五居然徒手斩断了马车车厢和车辕的连接,生生将车厢给拖拽着到了另一头,“没想到这人的气息如何可怖,也罢,我只是来寻仇的,可不是来惹事的。”
车厢里的章云被摔得七晕八素,刚要起身,白五的一只脚就蹬破车顶,径直踹在了她的胸口处。
邵灵媛飞身噗过去,掌心隐隐紫光流转。
噗噗两声。
灵力形成了一股小小旋风。
紧接着,邵灵媛抱住白五小腿,将掌心的旋风送入白五体内,趁着白五吃痛的功夫,反身护着章云侧翻到了安全地带。
说邵灵媛胆子大的话,她此时揽着章云的手已经颤抖不止了,可若说她胆子小,她却挺直了身板挡在章云的面前,竟是半点儿都不打算退。
“好,此事本就是与你有关,你站出来,倒省得我去捉你。”白五俯身用拇指抹了一把伤口,直起身子时,舌尖卷过指腹的血渍,继续说道:“崛北城你害我丢了天师之位,又害得痛失数枚法宝,今日不将你碎尸万段,我心中怨气难消!”
听到白五这么说,心虚的邵灵媛抖了一下,但她一想到自己做的事并非错误,又转而梗着脖子,反驳道:“崛北城的粮仓里分明有粮!你们不但不用那些粮食救人,反而是高价售卖,拿人命当儿戏,我难道做错了吗!”
崛北城里有多少户人家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白五不知道,白五的那些天师同僚们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城主更加不会知道。
但邵灵媛知道。
她同时也知道自己开粮仓只能缓一时之急,甚至根本救不到全部的人,可她却没办法说服自己与白五一道,在周围百姓都只能吃草咽土的时候,去享用山珍海味。
是,她救人也只是为了积攒功德瓶里的功德,好让自己能快些回宗门,与白五他们那些冷漠的天师比起来,初衷可能好不到哪儿去。
然而最终是有人因此得救了的。
不管初衷如何,不管手段如何,邵灵媛切切实实地救到了人,一如她的功德瓶里如细沙一般点点滴滴积攒到的功德。
反之,站在白五的立场上去看的话——
邵灵媛三人以蓬玄宗弟子的身份被白五请入城主府,那在城主的眼中,邵灵媛这三人就与白五挂上了钩,做什么都是息息相关的。
也就是说,邵灵媛私自开了城主的粮仓,便是把白五放在了不仁不义的位置上。
城主花了真金白银尊请白五入城,面子上说得好听是尊请,事实上白五还不是拿钱办事、为城主卖命?
如今这卖命之人竟是造反掀了出钱之人的底子,出钱之人的脸面要往哪儿搁?
如此一来,白五的下场是什么,不难猜测。
余音与囚玉站在白五所设的屏障之外听了半晌后,居然也不急着进去救人了,就那么优哉游哉地抱臂看着。
“邵灵媛做事不妥当,让白五里外不是人……”余音与裴云英闲聊道:“白五过来寻仇,倒也合理。”
裴云英略有些头疼地提醒这两个看戏的人,“音儿,我们的时间紧迫,你若不想干涉他们,就快点儿带着陈香莲上路。”
再耽搁,天就要亮了。
“啧,你竟然也觉得白五做事合理?有趣,换做是你,你要怎么救人?”囚玉饶有兴趣地偏头望着余音,问道。
救人?
余音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救人?”
这一问,倒是把囚玉给问傻了。
“你不救人,岂不是枉为正道?这极北的冬天可不好捱,要是没粮食,饿殍遍地都是小事……”囚玉见过饥荒之下,凡人们是如何易子而食的,所以他清楚,少有道门的人能对那般场景袖手旁观。
“凡人生死自有定数。”余音冷漠地看着白五袖袍间飞出两道青灰色的长鞭,啪啪几下打得邵灵媛朝后飞了出去,“修行者能救人,但救不了命。崛北城天气酷寒,邵灵媛送出的粮食能饱一时,却饱不了这个冬天。”
这时,武向南的银狼咆哮一声,张着血盆大口冲向白五。
短暂的阻拦之下,武向南单脚勾住地上的章云,将其往邵灵媛摔出去的方向送,自己则是折返跟着银狼一道迎击白五。
第一百三十一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
如果换做是余音,余音不会去开粮仓。
至少不会什么都没搞清楚,就贸贸然把粮食都敞开了送。
她会先去揪着城主问清楚,问其对于现在这个情况到底是如何看待的,并将自己与白五之间的干系撇清,然后再做决断。
崛北城的天气不是一日两日这般酷寒的。
当城主的要是做不到庇佑子民,想不出妥善的应对计划,那么积年累月下面,民众里自然会生出怨愤不平的声音来。
能者居之。
余音能做的,就是找到这个能者,并为其提供助力。
“寒冬难捱不假,但寒冬还会再来。”余音语调寻常地说道:“要救人,就要帮他们找到活下去的路,而不是教他们饮鸩止渴。”
囚玉有些哑然。
“音儿的认知很透彻,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音儿已经如此周到了。”裴云英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若换做是我,大抵我也只会像邵灵媛那样,开仓放粮了事吧……”
交谈间,屏障内的白五占尽了上风。
也是到这时,余音才终于看清楚,穿梭于白五袖袍间的,是一两条有着漆黑短角的小蛇。
不,也许不是蛇。
“囚玉,我要过去制住白五,你帮我拦住武向南。”余音说完,卷了卷袖子,将手一点点挤进密集的雨点中。
这些雨点里,满载月华,打在人身上却不会浸入衣袍里,而是像石子一样,砸出点痕迹来,滚落地上。
要不是裴云英这肉身已经扛过数次天雷,堪称铜皮铁骨,此刻余音伸手的时候,皮肉怕是就已经被腐蚀几圈了。
噗呲。
余音整个人挤了过去。
“站住!”白五警觉地回头,她并指勾臂,余音身边的雨点儿就更密集了,“我无意与你们交恶,待我杀了这三人,你们想走想留,我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她也是怕的。
余音也好,囚玉也好,在白五的眼里,都是等同于未知的恐惧。
另一边的武向南已经杀红了眼,看到囚玉挡在自己面前,仍旧不停手,一个滑铲就想从囚玉身边铲过,却被囚玉折臂给拎了起来。
“你非要杀了他们?”余音问道。
白五呸了一声,露出沾了血的牙齿,说:“他们害得我无处可去,身上法宝所剩无几,我为何不能杀他们?!你要拦我吗?你若要拦我,我便是死,也会让你讨不到好处。”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白五只想杀人泄愤。
“我倒不是要拦你。”余音信手拨开自己面前拦着的雨点,抬脚往白五身边走的同时,说道:“只是……我可以给你点名一条路,比眼下你杀完人,被蓬玄宗追杀到天涯海角的这条路要好上百倍不止。”
邵灵媛毕竟是邵从的女儿。
要是白五真杀了邵灵媛,她往后的日子可不会比过街老鼠强。
“我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自然就是做好了被蓬玄宗追杀的准备。”白五双拳并于身前,合之再分时,双拳之间出现了一柄青灰色的蛇纹长剑,“你无须多言,要是不退开,我连你一起杀!”
见说不动白五,余音叹了一口气,弹指间射出一点黑龙引。
乍一见有东西朝自己飞过来,白五面色凝重地握着长剑纵劈而下,可她剑落时,那黑色的小点儿却不见了,四周也没有什么其他古怪的动静。
“你做了什么?!”白五竖眉厉声喝问。
不等余音回答,她手里的长剑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原本锋利的长剑一点点变得软化,不消多时,长剑就耷拉在了白五的掌间,像是两条脱了水烂布带子。
“我只是想让你,冷静冷静。”余音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那雾蒙蒙的月亮,挥袖间,清风拂开了云层,“听武向南说,你修的是玄冥功法,此等邪道并行的功法,极易受到阴灵之气污染……”
白五的脸色并没有因为余音的话而有什么改变。
于是余音转了口风,说:“看来你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喜欢挑在月夜出手,只要稍稍遮蔽空中明月,底下的阴灵之气就会令你修为大涨,而你的胜算也就更大一些了。”
被余音说破,白五倒也不恼,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后头被拎过来的武向南,说道:“是又如何?我要是想逃,你们留不住我,但你们又能护住他们几时?我总能找到机会杀了他们!”
“我没说要护他们。”余音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白五这种臭得跟茅坑里的石头一般的性子,到底是如何在凡人手底下谋生的?难不成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格外珍惜崛北城这份活计?
想了想,余音又劝她:“杀了他们,的确是解了一时之气,但你不过是要一处容身之地,要一点自保的法宝,对吧?这些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不,应该说,我尊请你为我的同行者,如何?”
啊?
白五愣住了。
她拧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余音几眼,怪道:“你雇我做什么?你有多少灵石来雇我?”
绕是囚玉再聪明,他也没能料得到,一场箭弩拔张的争斗,就这么被余音用一袋子灵石给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
方才还坚持要杀了邵灵媛三人泄愤的白五,在确认余音的确要雇自己之后,居然真的停了手,不光是乖乖接了灵石袋子,还主动去帮余音抱佩剑。
“诈降?”囚玉附耳对余音嘀咕道。
“她所求的我都能给,既然如此,那她当然不需要再杀人了。”余音挑眉去看武向南,“你们虽然行的是端正之事,但到底思虑不周,破坏了她非常珍惜的东西,如此,该是你们向她赔罪。”
还赔罪?
武向南那咬牙切齿的神情,恨不得生吃了白五。
要不是囚玉一直没松手,恐怕武向南就算是拼着自己重伤,也要把白五给剁了。
后头邵灵媛抱起章云,看前头余音等人一直没有跟白五起冲突,这才犹疑不定地迈步过来,嘴里喊道:“向南,向南!发生了什么?你还好吗?”
第一百三十二章 看得到
“别过来!”武向南大喊了一声。
他藏在身后的手已经画了半个法阵出来,被邵灵媛这么一打岔,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囚玉咔一下卸了武向南的双手,笑嘻嘻地对他说道:“没想到你这么不老实,我们刚才可是帮你化解了麻烦,怎么,恩将仇报?她手上那器具可是足够杀了你们的。”
倒不是囚玉在唬人,白五手里的那东西囚玉虽然摸不清底细,但见白五越战越勇,就知道里面肯定有什么猫腻。
邵灵媛住了脚,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而武向南呢?他忍着痛,怒视囚玉道:“你们与那白五不过是一丘之貉!的确,灵媛在崛北城做的事是不够周全,但她初心是好的!你们呢?与这阴险小人为伍……”
那嘴里的话,越说越难听。
余音也懒得与他多说什么,横了他一眼后,走向邵灵媛。
岂料——
余音走一步,邵灵媛后退一步。
“行了,站住。”余音活动了一下手腕,眉目疏离地看着邵灵媛说:“就让我们居中当个和事老,调停你们之间的恩怨,如何?”
调停?
“什么调停?”邵灵媛也不知怎的,突然谨慎起来,绷着脸问余音:“那我两个同门的伤该怎么算?此事我确有不对,可她麻木不仁,倒也算不得是正道之人!”
既不是正道,也就没有同存之理。
囚玉钳着武向南,回头冲邵灵媛一笑,说道:“正不正道的,你们也奈何不了她,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你这话好生难听!铲奸除恶本就是我辈指责,遇见这等顶着道门名头,却行昏聩无德之事的人,我们当然要挺神而出!”邵灵媛铿锵有力地反驳着囚玉。
说到底,邵灵媛也就是看着白五已经歇了动手的心,才有胆子这般大放厥词。等到白五似笑非笑地朝她动一步,她就立刻抱着章云后窜了四五丈远。
“好了,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余音抬手拦住白五,“你们三人若不愿意止战,那么往后白五想做什么,我们不会拦着——”
“等等。”武向南喉咙眼里挤出两个字。
他说起话来相当困难,全赖囚玉掐着他脖子,半点儿说话的可能性都不给。
见武向南有话要说,余音倒没示意囚玉放开他,只是转身向他,问道:“你若是想同意,便点点头。”
武向南艰难地点了点头。
勉强算得上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余音抚掌冲着武向南满意一笑,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继续上路了。”
一扭头,对着了四分五裂的马车车厢,以及车厢后不远处站着的陈香莲母子三人。
“啧,上回是我弄来的车,这回你去。”余音伸手拍了拍囚玉扣着武向南的手背,“要大一些的,钱嘛,反正你有。”
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时半会儿想要弄辆大马车回来,恐怕有些为难。
白五兴致勃勃地自荐道:“不如我去,拿您的灵石,我总该为您做些事。”
“免了,让他去吧,他闲。”余音于林间拾掇了一些干草回来,垫在地上,又朝陈香莲招手,示意她过来,“刚才那般大动干戈,让你受惊了。”
陈香莲白着脸,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低声问道:“您可还好?方才您手上有血往下……”
!
余音一惊,扶着陈香莲的手没留神用了力,把陈香莲给捏得吃痛叫出了声。
“抱歉。”余音赶忙放开她,认真地凝视着陈香莲的眸子,反问:“你何时看到我手上有血?什么颜色的血?”
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陈香莲吞咽了一下口水,下意识就将沉默寡言的胡明远藏去了身后。
见她这般,余音就在知道,看到自己手上流血的不是陈香莲,而是陈香莲的儿子胡明远。
胡明远对上余音的视线,小脸变得煞白。
纵然害怕,胡明远也坚定地往旁边挪了一步,从陈香莲的身后走了出来。
于是,余音蹲下身去,一面摸着胡明远的头,一面细声细气地问他:“告诉姐姐,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黑龙引在余音的有意遮蔽之下,是不可能被寻常修行者看到的,更别说是个普通凡人了。
胡明远能看到,要不就是他身俱灵根,要不就是残魄在幽冥鬼域的一行给他带来了超乎寻常的能力。
前者自是不可能。
要是胡明远有灵根的话,余音和囚玉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能察觉到。
也就是说……
是后者。
“我看到、看到仙长大人您的手上,淌下了黑色的血……”胡明远的声音沙哑地如同七旬老翁,这是因为他体内魂魄尚不够稳固的缘故,“仙长大人,请您不要责怪娘亲,娘亲她没有做错什么。”
十分懂事的孩子。
“我不会责怪她,也不会责怪你。”余音如此说道:“你很棒,能看到我手上的东西,说明你有潜能。”
陈香莲却突然将胡明远一并抱住,带着他连退数步,说:“求您,求求您送我们去魏国,他……明远他还是个孩子……他不能没有我……”
说话间,陈香莲已经泪流满面了。
即便是从来没有接触过道门的陈香莲,也清楚从仙人嘴里说出来的潜能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香莲……不要害怕。”余音的声音像是一个温暖的怀抱,眨眼间笼罩于陈香莲身侧,将她从莫大的惶恐中拉扯出来,“没有人会从你身边带走他,如果你不同意,没有人可以。”
她们与囚玉离得不远,所以囚玉能听清楚听到余音与胡明远还有陈香莲之间的对话,可他打量了几眼胡明远,没能从胡明远身上瞧出什么端倪来。
柔和如三春暖阳的声音入耳,陈香莲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谢谢仙长……谢谢仙长!”
从离开间霍起,陈香莲就一直在忍耐。她腰间的麻绳里兜着柳清风的骨灰,那是她的夫君,是她决定要一起度过余生的人,此时却与她生死相隔了,然而因为孩子还在身侧,她不能露出自己的脆弱。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天意
诸般情绪交叠,陈香莲到底是没能忍得住,靠着余音的肩痛哭出声。
“看什么看,去弄车——”
余音朝囚玉比了个嘴型。
囚玉耸了耸肩,勾手对白五道:“你好像对这附近很熟?随我去弄辆车来吧,凡人金贵,御剑飞行的话,落地她们三个就没命了。”
白五应了一声好叻。
他们二人一走,余音就把哭累了的陈香莲扶到干草堆上坐着了,接着又转头朝邵灵媛喊道:“扶着他们两个过来,我帮你们疗伤。”
施法愈疗,对章云和武向南来说是雪中送炭,于余音而言却只是随手之劳。
邵灵媛本来还有些怀疑,待到把人送去余音身边,见她当真在渡让灵力之后,这才又是惭愧又是激动地呜呜哭了起来。
全然一副小孩子心性。
出宗门这几个月,邵灵媛在章云和武向南的保护下,当真是没有半点儿长进。
“你的确做了很多好事。”余音一手搭一个,嘴里也没闲着:“他们不敢说的,我来多嘴说一句吧。”
什么?
闻言,邵灵媛瞪大了眼睛,擦眼泪的手僵在半空中。
“在做任何的善事之前,你应该思虑周全,应该顾及身边的人,起码不该让其他人为你的仁心付出代价。”余音说着,抬眸迎上邵灵媛错愕的目光,“崛北城是这样,胶原城也是这样,也许还有更多我不知情的麻烦,但总归最后都是章云和武向南为你兜底。”
这是邵从把章云和武向南送到邵灵媛身边的意义。
虽然是拳拳爱女之心,但归根结底是不益于邵灵媛成长的。
不过,余音也听说过一些有关蓬玄宗的传闻,据说那位长身玉立的美玉宗主膝下有十来个女儿,一个个都继承了他的出尘之姿,而这些女儿当然不是白养的,她们最终都帮邵从搭出一条条靠道侣维系的宗门之谊。
如果余音没记错的话,当年邵从还有意将邵灵媛的姐姐嫁与高玉,可惜高玉是个闷葫芦,除了修炼一事,旁的再提不起兴趣,也就不了了之了。
猝然被余音这么教训一通,邵灵媛竟是忘了反驳,微张着嘴指着余音,好半天没说得出话来。
天蒙蒙亮时,囚玉和白五回来了。
两人身后跟着辆破破烂烂的驴车,仔细看去,半截车板都破了,车门要掉不掉地挂在车厢口子那儿,随风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就这了,爱坐不坐。”囚玉捏着绳子翻身坐在驴子背上,用嘴努了努身后灌风的破驴车,说:“这车可花了不少钱,将就凑合吧。”
既然只有区区一辆小破驴车,那么能坐进车厢的,自然就是陈香莲母子三人,而章云与武向南,则躺在几根大树结成的木板上,由那驴车晃荡晃荡地挂着。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囚玉居然比余音还细心,给陈香莲备了干粮,甚至还给胡秀雅备了热粥。
眼下只有邵灵媛醒着,朝露就来了精神,从囚玉的发冠里出来,悬停于半空中,碎碎念道:“这白五手上的东西可不简单,怎么,你当真不过问?万一这是余阙的东西,你这可就是拱手让人了哟。”
白五在前方不远处探风,也就不知道后头有人正在编排她。
“她自己心里应该清楚。”余音盘腿坐在驴车车厢空出来的这一边,为陈香莲和胡秀雅挡住寒风,“我提出给灵石给她,换她随从于我,对她而言便是一个台阶。她自我抽走那东西的内物之后,就已经察觉到了那东西可能与我有干系。”
从先前白五的行为来看,她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即便是怒火攻心,也知道暂避锋芒。那么在发现自己赖以生存的法宝受制于人时,她最有可能做出的选择就是留在这个人身边,静观其变。
“啧。”朝露看余音这老神在在地分析人心,不屑道:“你们这些人就喜欢玩弄人心,下作,极其下作!”
余音稍稍睁眼一点眼缝,斜眸看他。
只一眼,朝露就老老实实噤声了。
囚玉抱着胡秀雅坐在车门附近,神情和蔼地喂她喝粥,末了又偏头对陈香莲说道:“其实你让你儿子跟着她,倒不是什么坏事,将来有的是你好日子过。”
出于对胡秀雅的喜爱,囚玉这话没有夹半点儿坏心思。
“仙长大人似乎很喜欢孩子。”陈香莲分了一大半干粮给胡明远,自己则是捏着小块的,用口水和着干面下咽,“仙长大人要真是与秀雅有眼缘,可否帮秀雅看看,她这病到底该如何治?”
和胡明远不同,胡秀雅的魂是柳清风在间霍时就已经寻回来了的。可哪怕是后来余音烧去了她们母子三人骨子里的子母局之后,胡秀雅也依旧是个婴孩的模样,不哭不闹,偶尔笑两下。
囚玉再喂下一口粥给胡秀雅喝,“这话你应该问她,我嘛……只会杀人,便是想救人,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
不然这几千年,他何至于用自己的修为去养着阿傍城那么多生魂?当真是见识不够,学识不足,没有什么其他路可以走了。
陈香莲用余光偷偷瞄了一眼闭目养神的余音,正揣测着此时是否会打扰到余音调息时,就听到余音开口了。
“救她不难,但不在我,在你儿子。”余音并没有睁眼,她双掌之间隐约有什么在攒动,因这,车厢里没有寒风卷进来,反倒是暖融融的,“这话我原本是不会说的,因为那时胡明远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潜能来。”
三魂七魄不稳,对于一个凡人而已,是致命性的灾难。
胡秀雅刚一出生就遭此大难,纵然其后魂魄归位,也不会再恢复正常,余生都会以这样的面貌苟活着,直到死去。
但若是其血亲中,有能踏入道门的,就另当别论了。
也许,一切都是天意。
正是因为子母局,因为己身的残魄被鬼吏带去幽冥鬼域,所以陈香莲她们人才会浑浑噩噩渡日,也因为残魄在幽冥鬼域中被寻回,胡明远才会生出感应天地之能,窥到这世间的半寸天机。
凡人没有灵骨的话,后天能窥天机、大道者,万里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