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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阡     南宋风烟路txt下载     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32章 阡陌之伤

    三月中旬,平凉前线,中军帐内。

    吟儿掀帘出去看喧闹者何人,林阡便来拆天骄下一封信,然而才看几行便怔住,越往下读越心惊胆战。

    天骄信中陈述,二月末的华府婚宴上,林陌意图从列席官员中找到人证证明秦向朝清白,结果那人却竟真是金国奸细、还与林陌交接情报被当众撞破,人赃俱获林陌百口莫辩,拒捕时害死抗金英雄,最后被金人所救罪加一等……

    林阡面上霎时无血,表情惨淡得吓人,柏轻舟从未见过他这般,一惊:“主公?怎么?”

    他越辉煌,陌越孤寂,他胜得怎样大,陌伤得怎样重。

    难怪前段时间他有时候会莫名觉得体虚乏力,这是这些年来没有缘由绝不可能有的感觉,他以为这是杀戮无数尝到报应,原来不是。

    只是因为双生子之间玄妙的心灵感应——正如陌能够感受到他每次动荡,他那么多豪气干云里,也经受了一丝半点那种……生无可恋。

    如果不是崇力带着和吟儿一模一样的玉玦,十三翼不可能轻易通融他来见林阡,这样重要的贴身之物陌交给了崇力,说明陌是怎样的燃眉之急。

    可是……虽然林阡刚从铁堂峡归来有所贻误,但天骄完全可以标注紧急、命令杨妙真尽快递呈林阡!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天骄明知利害却轻视此事?这么多天过去了林陌他又在哪!眼看林阡急火攻心,吟儿赶紧将他扶稳,也是心急如焚问柏轻舟:“军师,您能推算得到?”

    “川蜀能逃避吴曦通缉的地方,一则短刀谷,二则,大散关附近?”柏轻舟也不能完全确定。

    不多时,帐外有华一方与宋恒前来请罪,也称林陌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大散关。

    “散关的何处?最后见他,他在做什么?”屏退左右,包括崇力,吟儿轻声问,早有不祥预感。

    “我……我的人,给了他一刀……”宋恒三缄其口,都不敢看林阡的眼睛。

    “……为什么!”吟儿心一抖,既惊又恐难以置信,克制不住厉声喝问,宋恒一直低着头,只看到林阡的手掌无声按住案几,就这简单的动作都让宋恒忐忑,难以揣测其意。

    “秦向朝可能是出于习惯将纸张剥离成两份,即使半张落网,还有另半张机会,虽然纸薄不甚清晰,但理应有方法推知。川宇他,传递的确实是另外半张,他确实参与了控弦庄的奸细交流……”华一方回应着为什么追杀。

    “你们竟没有怀疑过,为何这情报不私下传递,而偏是众目睽睽之下交接?”林阡极力抑制着心情,问。

    “秦向朝怕是也不曾计算到,川宇会在这种情况下传。”宋恒猜。

    “不正证明了川宇本身不知情?他不是自发、只是被利用,何以不澄清?”林阡只恨自己当时不在场。

    “这……”宋恒一愣,华一方摇头:“也不尽然。如果情势紧迫、急于传送,他知情而主动参与,也说得通。”

    “紧迫?到何种程度?”林阡语气虽轻缓,却根本压不住内心狂澜。

    “控弦庄想趁早部署刺杀天骄,传送宋恒驻地的详图刻不容缓。”华一方说着他们的共识,宋恒连连点头。

    “是非传不可的?”林阡再问时,只觉全身发热、心口发麻,一时分不清这感觉到底是来自自己还是陌,他,可还活着……

    “……当然。”宋恒不懂林阡为什么问这句话。

    “那你看看,这是什么。”林阡忽然用力推给他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他展开,细看,半刻后突然僵在原地。

    那纸上分明也是自己驻地地图!

    宋恒不知这是为何,何以这里也有,瞠目结舌:“为,为什么……”

    “‘转魄’告诉我,楚风流想复兴控弦庄,已安排了新的银月。新官上任第一把火,便是派遣最新一批细作入川。”林阡压低声音,告诉他,“金人此举,是要应对韩侂胄的北伐举措,所以利州、成都、潼川的官军义军都在计划内,短刀谷自然也不例外。只是银月毕竟新上任,对川蜀许多地方都不熟知,所以各地潜伏的奸细都送出了地图、经过各种渠道递呈汇总,这也算是控弦庄的‘千里接龙头’……好大的一份厚礼。”

    “也便是说,金人早已不缺我驻地地图……是这个意思吗?”宋恒手都在打颤,原来自己的驻地地图和其它地方的官军义军信息是一起被泄露的,那么,无论此举是否兼顾暗杀天骄,都说明当晚林陌手里的地图并不紧迫——而无论林陌知不知情、秦向朝都已经确定是主谋,那为何秦向朝明知不紧迫,还指使或利用林陌来传情报?!

    华一方恍然大悟:“这么说,秦向朝只是做了份假计划,主动、故意地暴露自己给吴曦……他不惜牺牲几乎一整条线上的人,也要害川宇身败名裂?”所以不管怎样,那个事先设计好的张怀远都会在最热闹的地方等着林陌……

    宋恒后背冷汗淋漓:原来,短刀谷里的奸细除了天骄盯紧的几个之外,还有另一条更主要的线,成功传出了我驻地的地图——如果不是因为海上升明月的“转魄”就在楚风流身边身居高位、截获和拓写下的正巧也是这张,只怕所有人都还会被蒙在鼓里,有关林陌事件的全部真相……

    “秦向朝不是利用川宇传送情报,而根本只想让他‘被撞破’,能狠心牺牲这么多棋子的人只有轩辕九烨……他,他们,只想把川宇拖下这浊流……!”林阡说时,衣衫又一片殷红,吟儿察觉他伤口迸裂,急忙来给他重新包扎。

    然而包扎到一半,感阡所想,鼻子一酸:“川宇又如何能想到,一心躲开吴曦的设局,却落进了秦向朝的谋算。秦向朝,那个人,竟是控弦庄的细作,别说他不信,我也不相信……”偏是秦向朝啊,是林陌最看重也最不设防的人……

    “可转魄的情报,主公也才得知,还未传达天骄,当时的我们……”宋恒还在说着,被华一方狠狠瞪了一眼,闭嘴,然而他说得确实对,他和华一方当时又怎么知道?可叹所有人都败给了这时间差。

    “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天骄还能收之桑榆——那些谷内奸细如果是在始料未及的情况下被吴曦撞破下线,很可能会人人自危、停止一切活动甚至撤离,如此,会迫天骄提前收网;但他们如果明知下线是故意暴露、短时间不可能牵连出他们,即使准备停止活动都不会那么快,天骄大可按部就班,继续抓紧按图索骥。”华一方说着唯一一个可能令人欣慰的消息。

    可是,明知他所言非虚,谁又欣慰得起来,“然而我想知道,为什么要置川宇于死地?又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林阡罕见地激动,带着不解、感伤和愤怒望着华一方。

    “我,我其实没想……”宋恒赶紧解释,“我那个麾下,没约束好……”林阡却没有再看宋恒一眼,宋恒心里一寒,百味杂陈。

    “就地正法确实过激,五津原本提议将他关在万尺牢……”华一方道。

    “是什么原因,天骄,华大侠,柳大哥,你们,原该调和的人都失和了?!”即便情绪失控一反常态,林阡身上还是透着一种迫人气息,华一方没再回答,宋恒万不敢言。

    “是什么原因,是因为我林阡!他被设计是因我,被陷害是因我,被出卖是因我,被牺牲是因我——”林阡雷霆之怒一掌击碎案几,不仅他手上鲜血直流,纵连吟儿都被他掌风推开,整个人大有走火入魔之前兆,华一方看出端倪,急忙上前将他拔刀的手一把按住、同时暗运内劲试图封住他全身气力。见此情景,柏轻舟难掩惊异,宋恒呆若木鸡。

    华一方动武压制的同时打断林阡的话:“主公息怒!我和天骄想得一样,不能让主公受到半点波及!但,这也是为了抗金,北伐,天下苍生……请主公勿要自我归咎。”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坚定不移,也冷血无情。

    “为了所谓信仰,就扔弃原则、剥蚀底线?!我不需你们这样做!”林阡双目泛红,怒不可遏,一心挣脱开他。

    “那不是底线,是后患。”华一方不曾让步,语重心长,缓得一缓,加重了语气,“主公节哀,他终究是死了,是我所杀。他的尸体,五津正在寻,只是,希望已经不大。”宋恒一怔,不知为何他要为自己担当。

    吟儿自被推开后一直原地愣神,听到这里忽而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林阡重伤在身气力难继,适才冲出的怒气、战火全都被华一方压制回去,填于胸间却是无尽的苦闷、抑郁、悲恸、悔恨。华府婚宴,谁说他林阡不在场,他在华府的各个角落,体现在每个人的言行举止,他不是幕后黑手,却是罪魁祸首。

    吟儿也不敢想象,如林陌那般美好的人,卓尔的气质,俊朗的容颜,要如何与血污游魂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嘉泰二年谁都以为吟儿命尽嘉陵江,林阡仅凭着这八个字为信念,声称只要找不到尸体她便一定还活着,结果天不负他,吟儿真的还在。

    开禧二年的今时今日,众人也都认定林陌殒命清姜河,林阡却在同样悲痛欲绝的情况下,很快想到这八个可以支撑他的字,坚信林陌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也正是那双生子之间的心灵感应,虽然微弱,但还存在,他总觉得,陌的心跳还在继续,脉搏上挣扎的全是求生欲。

    吟儿没反驳他,一是因为她也这么期盼着,二是……她见过林阡看到童非凡、童非常兄弟和好的时候,耳朵在动的样子。

    是的,盟王也羡慕寻常人家的兄弟情。如果,林陌还活着,林阡去救他,帮他洗清冤屈,会否是个冰释前嫌的契机?!

    这些天来,平凉战区并不安稳,金宋三番四次摩擦,而相隔不远的环庆一带,完颜君隐也借铁堂峡之战的契机、连续吞并了金宋不少地盘,它们都亟待盟军收复。

    然而在权衡了轻重缓急之后,林阡还是偷了抢了这一日一夜,夜以继日,马不停蹄,从平凉到大散关。为了不动摇军心,竟是任何人的招呼都不曾打。

    谁能想到,素来战事为重的林阡竟也擅离职守……吟儿随行,没有劝阻,她知道即使林陌和盟军在天平,阡还是贪心地想两者兼得,一如当年她和盟军对立时。

    可想而知翌日清晨平凉最愤怒的人是哪一个。

    “混账!他这几天只能躺着,动都不能乱动,更别说打打杀杀,我说话是闹着玩的!?”樊井的骂声充斥帅帐。

    “什么……主公他身中剧毒?”昨天林阡那么轻易被自己制伏,原来不止身上有伤,更重要的是火毒在身?华一方惊诧之际,很快意识到林阡之所以放心离开,是无声把平凉托付给了自己代劳,可是火毒致命不容小觑……华一方即刻对宋恒说,“平凉这里我代主公坐镇,宋恒,无论如何把主公带回来,不得有任何闪失!”

    “好!”宋恒心里也急得慌,当即提携玉龙、扳鞍认蹬。

    “好在散关当地,有盟军可以策应。”柏轻舟目送宋恒轻骑减从离开,比他们要淡定得多,久矣,幽叹一声,转身回营。

    

    大散关一带,从嘉泰年间就有盟军屯驻,多为厉风行、穆子滕部,然而越往北移,据点越分散,因此与金人辖境犬牙交错——那些被完颜永琏盘活的凤翔金军,短短一月便成了气候,近期已能和越野山寨寨众分庭抗礼,全赖决战平凉时期王爷的调控部署。

    而不幸地,柳五津搜寻的地段毫无收获,预示着林陌唯一的生机在对立面。

    “主公,不宜孤身前往。”见林阡执意要去,柳五津等人异口同声劝阻,散关和别处都不一样,距此不远的神岔,林阡曾单枪匹马杀过近万金兵,这地方的金人对他的仇恨可谓最高。

    “乔装打扮,不会有事。”吟儿知道林阡现在什么劝都不会听,所以赞成起行、并在临别时对柳五津安抚:“放心,我看着他。”

    “若然有事,尽早通知。”柳五津将信弹给她,他们心里都清楚,此行最严重的后果,莫过于引起凤翔板荡,对于近来主攻平凉的盟军来说,凤翔此地短期内维持现状是最佳,否则将对平凉、利州、京兆等地以至于开禧北伐都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了林陌一个人打破显然不值,但如果林阡一石激起千层浪……盟军为了他也只能做好准备硬扛。

    林阡冒险潜入金军领地,又寻半日,仍一场空。

    眼看太阳炽热但渐渐西斜,回首山河浩瀚却趋于空渺,他视线一模糊,忽然想到那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他不知现在自己的心情是林阡的还是林陌的,身边好像只剩双刀相依为命了,这双刀怎么看也不像饮恨刀,恍惚间,身边似乎还有吟儿,是吟儿,还是念昔?

    陈仓不知名的小城上,有一人衣衫褴褛、满身酒气、在街道横冲直撞、边逃窜边仓皇回顾,好像在躲避谁的追赶,终于,有巡逻金兵瞧出不对、上前围住、问长问短。

    很快,官兵、民众,围上去的越来越多。“什么人啊!?”“赔我米啊!”

    “姓甚名谁,哪里来的!?”“说话啊!”

    无论履行公务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气急败坏的,凶神恶煞的,

    他都充耳不闻,沉默冷对,

    “哑巴?还是装的!?”那官兵头子一马鞭直接狠抽,他没力气,躲不了,那一鞭劈头盖脸下来,然后打在他半个身子。皮开肉绽?伤口本就没完全愈合。痛彻心扉?早已疼到没有知觉。

    直到这个境地,他都没有改变他眼神的坚硬,和嘴角的弧线。然而他不知道,这样做不对……

    “还笑?!是傻子!?”那官兵头子恼羞成怒,抽刀要将他囫囵砍了。

    “哎哟,大人!息怒啊大人!”忽然有个农妇挤到人群最前来,一手给那官兵塞钱一手给他擦汗。

    “这人你认得?”官兵头子很受用,打量着这姿色平平的农妇,不忘在她腰间揩油。

    “可不!是我家阿弟,和我相公吵架,气不过跑出来了。”农妇笑嘻嘻地和官兵打情骂俏,时不时地往他这里看一看,他神志不清,只觉得那双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

    “阿弟,怎么跑这里来啦!”那农妇对官兵连声道谢,同时对人群里的相公招手,“愣着干什么啊,先去扶阿弟呀。”

    他强撑着身体勉强爬起,看见人群里向自己走来的人,那个人,确实和他长相相仿,表情都相似,那人,是谁……?

    他疑惑地望着那人,就好像在看着一面镜子,一时呆住,不知是要接近,还是后退。

    而乔装成普通民众的林阡,知道吟儿的口舌和演技已经让那些官兵有了撤离的打算,这些围观的人群慢慢也会散完,过程中可能还会对他们起到保护作用,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摒除一切忧思、怒火、怅惘,只需挽住眼前这个人的手,带这个人离开漩涡即可。

    隐姓埋名,步步为营,只因在场或经过的每个都可能视他林阡为杀父、杀兄弟的仇人。

    然而这些他有何惧?

    即将触碰到林陌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他要成功,三个人平安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却不想林陌在那瞬间忽而后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耳畔响起一个熟悉到至死不忘的声音:“久违了,林阡。”

    心一紧,轩辕九烨。

    一声啸响,万千兵刃同时出鞘,这里的所有面孔,全都换上另一副神态,同一副神态。

    吟儿面如土色,到底谁在演戏?

    不过一座死城,这里没有围观的群众,没有履职的士兵,有且只有死士,一早就准备好的、等他俩自投罗网的死士而已。

    可是,难道,林陌也在演戏吗!不,不可能!然而,为什么林陌此刻背离着他们,往金军的方向走?渐行渐远,穿过人群,头也不回,直至被人海淹没……

    眼下,金军不会再把林陌当回事,所以林陌可以若无其事地走,金军陷害陌利用陌,终极原因可不就是为了林阡吗?“杀了林阡,杀了他!”那是在场万人,全部心声。

    吟儿无暇多想,即刻提剑与林阡背后相托,环伺金军主次分明、前后分工明确有序,原是轩辕九烨、薛焕亲自督战。

    铁堂峡没有完成的,他们想在这里完成;神岔、定西、环庆的仇,他们全要在这里报!

    “林匪夫妇,作恶多端,天诛地灭,人神共愤,今日在此,为民除害!”那官兵头子不是寻常官兵,而是阡吟不曾谋面的凤翔府事完颜昱,吟儿听他喝毕而军威大震,心知他不是等闲之辈,思及他适才摸在自己腰间,难道别有用意,触到身上信弹俨然已毁,一惊更甚。

    完颜昱一声令下,众金兵张弓拔弩,霎时,漫天遍地唯余箭矢,射向核心密如蝗集——无数次与林匪交戈他们哪能不懂,先远射,后近攻,方为上策。

    吟儿身经百战岂有畏惧,然而此刻难免担心林阡,这两天林阡心绪不宁、他不正常!所以他连这里全是金兵伪装都没看出来……

    不容喘息,惜音剑一剑万式急舞如飞,将林阡顾不到的角度尽数防范——吟儿心知林阡因为她在背后、潜意识里总能双刀激斩、令威胁她性命的杀器无一敢犯,所以初时万千箭矢意料之中全被打落在他俩一丈开外……然而久而久之,他俩怎样突围出去?想到林陌,心中又是一伤,围攻金军已经堵住了他俩的出口,看不见林陌也无法再去管陌。

    林阡从来的路上精神就一直游离,都不知道怎么突然间眼前就从林陌换成了黑云压城,所以只不过是出于本能拔刀抵御,一时间却也雪光冲驰、摧枯拉朽,岂止箭断矢折,靠近弓弩都分崩离析,带动得周边一众金兵不得不随他调整阵势。

    一隅高处,薛焕眼见轩辕亲自挽弓,一把将之按住:“开弓没有回头箭,可想好了?”

    “开禧北伐要发起,领袖忽然没有了,焕之,你不振奋?”轩辕九烨转头,微笑问。

    “这就是你说的,阡陌之伤。”薛焕望着不远处同样精神恍惚的林陌,松开手。

    “总要结束。”轩辕九烨不再犹豫,以剑代箭,朝林阡当头射下。

    林阡正身处万箭齐发包围之下,如何料得这锋芒从天而降,欲格挡却捉襟见肘,若后退则连累吟儿,不躲闪必剑破天灵,形势凶急至此,竟是无计可施……千钧一发他也不知从哪里想到的野蛮办法,后退半步同时仰面倒下强行以蛮力把吟儿直接压在背后,如此既躲开了这一剑又把吟儿整个人都挡在身下不被连累,下一刻,他索性平躺在她身上斥开了这期间四面八方射来的离他只差毫厘的一切攻击……

    随着轩辕九烨这一剑重重坠地,扬起的尘沙险些迷了吟儿的眼,她被林阡背靠背地压在下面还以为他中箭倒地登时吓傻,直到发现他把她当肉垫子行云流水地招架箭矢时才知是虚惊一场,好不容易翻过身来,却发现他适才太过仓促、肩上终究还是中了流矢。

    也正是这支流矢,打断了他的疯魔状态,使他情绪略微恢复,而她,惊诧地一直盯着他,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这一连串的表现像极了……一个她不愿意去想的人——

    渊声。

    就他刚刚那个不带脑子的急中生智,和渊声的所作所为一模一样,从前他走火入魔时她还不认识渊声,现在有了参照、一对比,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

    不及多想,又有十几根箭直冲林阡后心,她飞身上前挥剑猛砍,气势如虹,血光冲天,声威震陈仓。

    那时箭势稍缓,林阡自行拔去流矢、止血并调匀气息,这疼楚入骨,令意识清醒的他想起了很多,先前疏忽的东西……

    -“我……我的人,给了他一刀……”

    -“我,我其实没想……我那个麾下,没约束好……”

    -“就地正法确实过激,五津原本提议将他关在万尺牢……”

    为什么华一方和柳五津已经强调了有更好的方法,宋恒的麾下还是采取了过激行为给了林陌背后一刀?

    不正是秦向朝、张怀远之后的又一环?!

    没错,宋恒驻地,除了徐辕已经确认的三个奸细之外,还有一个呼之欲出的主使四,是那个人在负责另一条更为隐秘的暗线。

    不正是这个主使四,代宋恒、代南宋武林向林陌痛下杀手吗!也是他向轩辕九烨这些人汇报、控制陌的行踪,轩辕九烨这么多人守在这里,原是对林陌敞开大门诱他降金的。可是这奸细在柳五津身边送林阡吟儿离开后,立刻告知轩辕九烨情况有变,轩辕九烨随刻意识到可能有更好的策略可以采取,那就是利用林陌诱引阡吟进入这埋伏圈,擒杀!

    宋恒的麾下里有控弦庄内奸——平素林阡一定能联系起这细节,只是这次,关心则乱……

    但战场这地方,既来之,则安之,他知后悔没什么用,如今唯一解决困局的办法,是与吟儿联手制敌,是以泰然处之,血才止住便又陷阵。

    林阡夫妻刀剑合璧,一个意境熔炉,一个招式杀手,天下无敌,风花雪月横亘于黄沙百战,壮烈恢廓散落进空灵幻变,且战且赢,蕃汉弓箭手一鼓作气再而三三而竭,十数轮猛烈进攻生生被打成垃圾堆积了满地。身临其境还感觉不到战线推移,但若于高处远眺便可见这阵法直径渐次扩大……

    弓箭远射终于告败,金军勇士转作近攻,提刀携枪一拥而上,却与箭矢一般下场,从聚集到发散不过转瞬,兵败如山一城如沸。飓风中阡吟乔装皆被吹开,青丝白发随风飘散,如仙如魔,惊心动魄。

    就在众金军束手无策却并不慌乱、还在有条不紊调整阵脚的一刹那,林阡一把拎住最近一人的脚拽下马来,同时一跃而起取而代之,吟儿随之而上,战意沸腾口出狂言:“少浪费时间,叫主帅来战!”

    完颜昱作为三军统帅率先提刀来战,三回合即被林阡砍下马去,更被他夺去了背上弓弦、反手就将一根残箭射向了制高点,轩辕与薛焕所在,吟儿心有灵犀朝地上这位凤翔府事冷笑一声:“你这杂碎,也算主帅?!”

    先声夺人,主动宣战——虽然林阡和吟儿伤势未愈,轩辕、薛焕也好不到哪里去,都在铁堂峡之战耗尽,全是强弩之末,比拼又有何难!

    

    那晚轩辕九烨和林阡在崖下的未尽之战,不曾想竟于这陈仓暮色中随剑重新拾起。

    不知是何时开始、谁先动手,只知那清寒转眼就白热。

    剔除各自的雄厚内力、只凭刀剑境界来硬碰硬——轩辕剑上烽火烈,墨风诡谲,饮恨刀中飞雪阔,万象磅礴。

    原以为彼此状态低迷都会轻松许多,然而短兵相接、锋芒四射,仍不变是鲜血狂飙、你死我活。

    或许对轩辕来说,这场恶战他大有胜算,因他上回探出了饮恨刀法的破绽,也确定林阡没那么快修补固有缺憾,林阡有把柄在他手里。只要不遗余力诱导林阡打出那一招,他便能教林阡万劫不复。然则轩辕心窍虽多、不及林阡,对手显然想他所想,从来回避着他的意图,刀法亦坚定到了一种近乎霸道的程度……

    轩辕九烨又何尝不教林阡感觉棘手,那玄色剑气,透明澄清,竟有贯天地、凌霄汉之正,这是山东之战前从未有过,可见被人点拨之后意境深化,林阡仔细观察后愈发肯定,正是这原因,使得轩辕九烨的剑法内涵大进,每三回合都有至少两回合不由分说要将自己的刀路拐骗,剑法已离奇到可以用惊世骇俗形容。

    或许所有人内力都削减最助长的是吟儿,使得她惜音剑竟有幸叫板薛焕的楚狂刀。

    然则薛焕杀伤与气势犹在,仍能借膂力达到七成水准,因而前期吟儿还能以快变幻个人表演一番,到后期只能勉强打他个平手,饶是这般,也属难得——

    一剑万式考验辩虚,薛焕却能逐一攻破;滚雪之势锻炼重压,吟儿总算遇强则强。

    另一厢,轩辕九烨剑招迭起,或点染或干扰,无所不用其极,只为将林阡刀境瓦解。然而三十回合后忽叹失策,细细一品,林阡右刀虽是“以一驭万”没错,左刀上展现的,却并不是表面所见的“上善若水”,而是形神相似却截然不同的“上善若酒”,“这就是他最新最强的刀境吗……”轩辕猜到这就是林阡打败齐良臣时才初次献世的刀法意境,没想到这么快就稳定、恒长至此,偏还被贯彻得灵活自如、出神入化……

    因被林阡虚晃,中计陷于其局,轩辕泥足深陷,再难得胜;

    纵然如此,林阡心知肚明,金国能与自己武功并驾齐驱者,又添了一个暌违多年的毒蛇轩辕。

    鏖战多时,差距拉开,吟儿力有不逮,林阡却腾出了手能救她,继而为她将薛焕也一并揽下,形势总算有所转圜——

    电光火石间,斜路却陡然又冲进一杆长戟,倒海冲天,凶悍威猛,气力约是这混战四人总和的两倍!

    没有其余目标,直震林阡胸膛。

    阡做好了打这里所有人的准备,只因掂量过铁堂峡战后大家都没战斗力,却没想到,这里还有个没参战的凌大杰……

    油尽灯枯,如何敌得过这个战力正值最高的高手堂“戟中之王”,堪堪抵挡,旧伤复发不提,新的内伤更激得火毒骤起。适才还挡在吟儿身前的林阡,蓦地就吐出一大口鲜血,失去平衡摔下马去,若非吟儿紧跟而落惜音剑格挡及时,凌大杰下一戟便要了他的性命。

    然而再不用凌大杰动手,林阡此刻虽外表还能再战,内在却早被伤病榨干。吟儿再懂不过,他初中火毒,不像自己这般经受多年、体内好歹有了些抵抗之力,就火毒而言他就像一张白纸,一旦内伤触发或心浮气躁,都会走瀚抒阴阳锁的老路,被毒素控制神智、更快更深地走火入魔。

    可是,三个劲敌,林阡性命危殆,靠她一个该怎么斗?此情此境,唯一的翻盘可能只是林阡入魔爆发,但那不是逼迫他走向不归吗吟儿万万不希望!她也知道,林阡这些日子的一反常态已经给入魔铺好了路,凌大杰的出现是最后一道最合适不过的推力,接下来这里会是顺风顺水自然而然的一场邪恶血洗,无论这是不是轩辕九烨的本意。

    无物以相,危如累卵,吟儿只恨自己不能更强,一手扶阡一手执剑,咬紧牙关负隅顽抗。

第1333章 王者一怒

    场面一度凶险,阡吟寡不敌众,衣袍尽皆血染。

    余光扫及这血迹斑斑,吟儿不由得心一疼——顽抗、冲阵目前靠她,但有阡在,无论他攻防、胜败、昏醒,每次她都能毫发无损……

    然而他的手掌异常发烫,近忧是死,远虑是疯,比要她命还可怕,迫使着她在激斗之余不忘大吼想要震醒他:“别睡!别入魔!跟着我!”

    一剑两万式,血光滔天,风激电骇。点苍剑法和反点苍剑法原本对立两派,在她手里巧妙合二为一,严丝合缝,叹为观止。可纵然臻入化境剑圣风范,却也只能拼凌大杰一个。

    危难关头,幸有一道锋芒从天闪现,精准狠厉地切入战局,将薛焕轩辕一力挡开,这道寒光,因此成了混战中最亮一抹颜色——

    楚狂刀滚雪,而其凌空卷雪,轩辕剑玄色,而其荡涤水墨,出鞘伊始,便大放异彩。

    与此同时,声震人间似雷霆劈下。原以为是何等恐怖招法,然而凝神静心品其剑境,竟锦绣似群芳,璀璨若星辰,繁华如见集会河灯。那感觉,好像这剑境里浓缩进了人世间所有的良辰、美景、盛况,美不胜收,富丽堂皇。叶文暄的临安风景剑与之一比,略显淡雅朴素,不似这等鲜明。

    然而剑谱的创造者,宋酉,很明显是个少年气性又一腔热血之人,表面再享乐都是为了掩藏内涵的尖锐,所以剑招看上去越华美,剑法便越能出其不意置人于死地。

    玉龙剑,特点即外秀内厉,就算是花,也是怒开,就算是雪,也是盛放,几十年来都霸占着“江西一剑封天下”之名。

    来者,剑谱的继承者宋恒,他以九分天下的武功来战两个被削弱的金北前十,绝对可行!而吟儿惊喜之余总算可以先喘口气……却见林阡强提饮恨刀抢着去砍凌大杰,暗叫糟糕,看情形林阡分明处于崩溃边缘,她来不及阻止却心想也许可以拉他回头……

    当此时饮恨刀厉啸而去追魂夺命,她不假思索当即冲前,惜音剑以守护之势追从,所用招式无不万里挑一,一边陪衬他气吞万里,一边补足他身前破绽,只要他刀路对凌大杰来说无懈可击,那他就少一分入魔危险!

    吟儿由衷希望,她帮林阡合战凌大杰能够使他渐渐脱离火毒控制——天助她也,此路可走,林阡眼中战火刚生即灭,饮恨刀果然不似适才激狂,而很明显要稳当得多。

    “吟儿……”林阡神智渐渐清晰,尚且来不及感谢,凌大杰的长钺戟便冲铲向他,缓过神来,他立刻避让以供吟儿横刺,站位骤易,心有灵犀,凌大杰戟法大开大阖,三回合后又全力对吟儿直劈,威猛刚烈,林阡随刻以一刀“色静深松里”援护,谁料凌大杰虚晃一招,竟趁二人力道全在吟儿处时、猛然更换方向朝林阡扎出一戟,苍劲有力,吟儿虽气力不足,胜在身体轻灵,不刻便偷了一步到他后路,一剑“声喧乱石中”掠袭,这一瞬之间她和林阡悄然转变阵型便达数次、两个人步伐如此快还这般一致,教凌大杰有无穷神力全打在空处。

    好身手,便教那个跌在地上的完颜昱看了也暗暗称奇,早忘了这夫妻俩刚才还和他互相辱骂,差点便为他们拊掌赞叹,林匪二人,虽是天诛地灭不假,却有天开地辟之气魄,夫妻俩还是天造地设一双。

    这刀这剑,一个兼容并蓄,一个举一反三;一个山势飞动,一个乱云奔涌;一个如江海、黄沙、红尘,滚滚而来,一个如水波、雨丝、情思,绵绵相伴。

    所以完颜昱看着看着,居然爬起一半、又不自觉卧了回去……

    “你这小子,倒是悠闲!”直到有人骂了一声将他一把拎起扔回战马,他才意识到自己适才神游天外,难免尴尬脸红,那人只是经过了他而已,没停留半刻便也入了那边混战,他定睛一瞧,啊了一声——“完颜大人!”他自己也姓完颜,所以讲了句指代不明的废话,不过眼前这个把林阡视为唯一目标的武者,确实复姓完颜单名一个瞻字,是他所崇拜的赫赫有名的十二元神之一。

    “两年以前,会宁县的将军府外,十二元神也曾这般围剿林匪,惜败,我的弟弟完颜望被他当场杀害。今日我站在这里,与众位一样,身负血海深仇,势要向他讨还!抬棺而来,不死不休!”完颜瞻策马扬刀,一席话便带动了三军刚要降下的血气。

    “杀!杀了他!”接踵而至的壮汉不像金人,看体格与装扮应是羌族,果然也不会几句汉语,却振臂高呼、一呼百应,很明显是其身后羌兵的领袖。临洮之战,有太多他们的同族都丧生于林阡之手。

    阡吟好不容易超常发挥挺过凌大杰一轮轮进攻,未想闻讯而来的金军越来越多、武功还全非等闲、并且都是要他血债血偿之人,所以才刚化险为夷,又再险象环生。

    完颜瞻甫一入局,就为凌大杰把吟儿从林阡身边强行分开,这分开实在不妙得很——吟儿硬着头皮来接完颜瞻的刀,委实气力难继,唯能暗自祈祷,林阡已经被自己带回来了就不会再返回疯魔。同时,也希冀羌王及其部下千万别来凑凌大杰和林阡的热闹,都冲她来好了!

    金军兵马变动之际,却教她陡然看到,正对面的方向,有一人若隐若现,忽明忽暗,缥缈不定……正是林陌。

    此刻他站在路的彼端,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隔数重兵阵,遥不可及。

    他好像在和谁交谈着,那人依稀是石峡湾混战时期黄鹤去的伯乐,蒲察秉铉?他的兄弟蒲察秉羡,也是神岔一役死在林阡手上的十二元神之一——林陌此刻清醒吗?他为什么和这个金人首领说话,他在和蒲察秉铉说什么?!吟儿心一颤,难以置信,剑法大大失了水准,再一回合,看陌要走,一惊更甚:“川宇你做什么!”才刚要喊,却已失声,刚刚为了震醒林阡,她已花光了所有的嗓音……

    她没力气喊出来,他却好像听到了,然而只淡淡往后回顾了一眼,明明情绪正常也认得出她,却没有再回头,反而上了蒲察秉铉牵给他的战马,一直往北,意念坚决……真是令人愤恨啊,好不容易再看见他,却怎又错过了他!

    金军阵法兵来将往,转眼又将视线遮挡,吟儿险些没有接住完颜瞻的又一刀,只傻愣愣地接受若即若离了多年的林陌真离去的事实……阡陌之伤,竟真无法改变?为何是这样的荒唐结局!她悔,她恨,她不服,给他们逆转命途的时间怎就这般短暂!

    “回来!别去!”忽然一声厉喝震耳欲聋,响起于吟儿不远、林阡的方向,从他的角度,此刻应该正好看见林陌……吟儿思绪被拽回战局,乍一回头,看林阡明显已经开始不对劲。

    林陌充耳不闻、头也不回,与蒲察秉铉并驾齐驱,和林阡吟儿南辕北辙,随他而去的,先是蒲察秉铉麾下亲兵,继而,在场的完颜昱主力,竟陆续开始也有撤离迹象……

    “难道,是这样!”吟儿忽然想到了什么,囫囵给了完颜瞻一剑,欲策马前去追林陌,却才行两步又遭拖缠。

    彼时太阳只剩下最后一丝余晖,是以群山萧索,暮霭沉沉,光线也变得黯淡,然而天空中依稀有一只落单的大雁,正由南往北飞翔、归家。

    可你林陌,不是北人,何以落单,何时归家?!

    而与吟儿被拖缠、噙泪焦急不同的是,林阡在怒喝无效、见状恍然、厮拼白热的第二刻,竟直接被这排山倒海的压力激得爆起,一刀就砍倒了才要参战的羌王部下三个,刀光笼罩羌王本人的同时他没法应战凌大杰,竟徒以手臂夹住了这素以凶悍著称的长钺戟,精钢所制,弯折而断,杀气震天撼地,战局血肉横飞,岂止他身边难有活口,纵连完颜瞻和吟儿都被波及、险些被掀落马下……

    “设阵!御敌!”凌大杰震惊之际倒也淡定,急中生智以半截短戟救命,当即指挥众人救急,浑不顾身上被血浇淋。

    原本完颜昱已率军随蒲察秉铉撤离、薛焕轩辕也都不再恋战,只剩完颜瞻、凌大杰还在殿后,谁料想林阡在这关头突然入魔?此刻他不管不顾不依不挠,发了狠提刀携戟开始冲关,就要从凌大杰开始打,打完颜瞻、完颜昱,打薛焕、轩辕九烨,一路追一路打,打到蒲察秉铉才好,才能把林陌给抢回来!

    双生子,林陌每次莫名其妙不适都能第一时间想到是林阡受伤,可林阡毫无缘由体虚都不会想到是林陌遇险,为什么?他想不到陌,是因为,他心里的林陌,理应过着安定的生活,多年以前他在心里发誓,如果一定要连累弟弟不能实现志向,那便由我来承担一切战争带来的苦累伤痛,而陌来享受平静和闲情……偏是眼前这些人,他们一定要打破!

    金军原本万全的抵御之阵、横亘数丈的整整一列锋刃,竟连一刀都没有接得下,就如同牢不可破的河堤,一瞬被海啸冲得粉身碎骨,饮恨刀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癫狂横扫千军。

    又一次搬石砸脚,“天骄大人——!”所有人都从意气风发跌至奄奄一息,好像都被拉到铁堂峡去被虐了一遍。

    “出了什么事,他以前……没这么容易入魔。”面对着众人期待的目光,轩辕九烨只能承认计划的失败,千算万算没想到林阡情绪这么轻易失控,这种并没到绝境的时刻,还没有宋恒到达之前他俩寡不敌众的情境危急……

    “那是自然,他越强,便越容易……”薛焕理解也遗憾地说,凌大杰没有开口,因被震慑而一直盯着林阡,好像在他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

    众将瘫倒在地,林阡无人可挡,失去理智的他,策马在金兵中径直追了数里,左冲右突挥刀狂斩。一干金兵,没有一个不给他让道给他留了一大片空白,然而这一大片空白却也很快被他刀锋上鲜血染透,原已失色的夕阳,须臾被这人间映红。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王者一怒,流血千里。

    “川宇,回来!别过去!”林阡咆哮,疯了一样,见阵杀阵,见人杀人。宋恒、吟儿皆吃惊不已,不敢追却岂能不追,然而哪里追得上他,和他隔着一片血海!

    “假使连自己的兵都没能力守护,你我还谈什么抵抗北伐!”终于,凌大杰这句醍醐灌顶,令适才认输的一众将领拼死站起,步履蹒跚爬到战马上——便算是被马斜带着、滚到林阡和兵士们的中央、以血肉之躯来做一堵人墙,也不能放手让林阡再这么放肆地屠杀下去。

    总算凭神骏脚力,成功堵截于林阡身前,金人们全数剑拔弩张,勠力同心对抗起这魔鬼。

    林阡策马越行越慢,他若不停他们怎么追得上,当是时,夜幕初降,天昏地暗,他忽然像被打回原形,坠落马下全身湿透,吟儿急忙扶起他、才一触碰,心神大乱,他伤口流血到处都堵之不住,脸上早无人色,哪里都在发烧,火毒显然渗入了气血,“胜南!”心胆俱裂,哭不出声,泪流满面,无能为力,唯有将他藏在怀里。

    “别去,别去,回来……”他一边喷血一边坚持,除此没法确认他还活着。

    “铛”一声,宋恒眼疾手快,玉龙剑直刺偷袭阡吟的一剑,将轩辕九烨的攻势驳了回去。

    然而林阡濒死,此消彼长,这么多人带着仇恨围攻宋恒,真正令他难以承应,好在他的信弹早已发出,盟军不可能没有反应。果不其然,玉龙剑撑到十五回合时,从天而落一杆长枪,银光烁烁,气魄雄伟,枪主正是他一直齐名却从未合作的战友,穆子滕。

    猛虎下山之势,鹰击长空之态——当这纵横寰宇的穆家枪萦绕于玉龙剑侧畔,令宋恒原本吃紧的右路立竿见影地高枕无忧。枪铿然,剑灿然,并肩御敌,栉风沐雨,转守为攻,势如破竹。

    彼此慕名已久的九分天下,早在云雾山比武时便互相引为对手,经此一战,果然配和对方齐名,而难免庆幸:他们终究是战友。

    一左一右,前架后打,杀开血路,匡护危主。

    金宋双方激战正酣,平衡局面骤然更改:不知何时起,四面八方竟有喊杀之声、铺天卷地、响彻云霄,循声而望,成千上万盟军将士,黑压压地如潮水般涌向此间……

    军容整肃,浩荡天威,风起云动,沙飞石走——他们,除了宋家堡数位高手外,全都是旧时越野山寨的寨众。军医叶阑珊恰好也在此地,她带来了林阡的生机。

    穆子滕和宋恒不同,他不是轻骑简从、分散找寻,而是一知变故便率部奔赴,只不过他本人一马当先、甩开了后续兵卒罢了。因此他的到来不只是救林阡命,而是来宣告胜局已定。

    凤翔路越野山寨原本就压金军一头,加之林阡才刚血洗此地、金军战力几乎为零,如何不从原先有序撤离、变成仓促逃跑、再变成作鸟兽散;而当听说林陌离开,穆子滕当机立断:“这就将他抢回来!”

    可是,追出千万里,都为时已晚……

    直到深夜,吟儿都紧抱着林阡在原地等待,从前方传来的消息却都一无所获。

    “怕是,怕是会带回中都?”宋恒也很疲累,走回阡吟身边,作出这番猜测。

    正好击中林阡心头,失血过多的他其实还未清醒,精神依然不稳、大怒冲出一句:“闭嘴!!”捂住胸口,不可遏制,“滚!”

    宋恒登时怔住,笑容全僵在脸上,今天这一番表现他自以为很是出色,总算可以在陈仓捞个战功回去,因此把在平凉的自责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以为林阡忘了、没往心里去,他为什么会抱着这种侥幸觉得林阡会忘!

    主公根本怪他,果然很不齿他,不然怎么会出离愤怒、前所未见?宋恒才烧热的心顿时凉透,尴尬地陪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主公虽然没说,可他也能猜到,主公的意思是,这些天来,所有场合,他宋恒都是最象征南宋江湖、最能代表“林阡”的人!可他却……

    可他却,把林陌一步步赶到、逼到了这个境地,还差点害了林阡,或许已牵连大局。

    心寒,失望,绝望,说不怨林阡那不可能,更多却是对自己的责备,宋恒宋恒,为何你行事这般不周全!主公本来是把你当回事的,是你自己辜负了他!

    

    

    这场毫无征兆的大战,当夜就波及陈仓,很快更席卷了整个凤翔路。

    那两天林阡却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大部分情况都毫无意识可言,纵然连战况也不曾问询。

    世人皆传,林阡是在陇右巩固的基础上,意图一举拿下关中,继而以之为跳板谋夺河东,宏图霸业指日可待;

    蜀地笑谈,什么陇陕兵锋,什么女真铁骑,到他林阡刀下和泥捏纸糊没什么两样。

    然而,大错特错。

    南宋官军的北伐热情,早前一直被天骄、曹玄、宋贤、文暄等人有意无意地压制着,未想林阡竟亲手引发凤翔板荡,不仅破坏了他自己为盟军制定的徐图进取战略,也给韩侂胄吴曦等人的干柴上添了一大把烈火。原还可能长久都“正在筹备中”的北伐,竟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两天后他终于醒来,悔不当初也于事无补,只自责自语,谁捅出来的篓子,该由谁去补。

    吟儿知道林阡将要挑起的担子更重,也懂此番入魔对他打击太大,一则花了这样大的代价都没能成功救回林陌,二则给盟军埋下了难以计算的后患,三则,暌违了多年的失控入魔,竟比往年要轻易得多……心中一恸,捏着穆子滕的捷报却劝不了他,只能红着眼眶握住他的手说,有我陪你。

    也许后两点都是将来才该担忧的、未必不能补救的,可是此番没能救回林陌,是已经发生的,也是最令林阡灰心、颓废的。换往常,无论战力或谋略,他都可以轻易把林陌在虎口夺下。而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实在不巧,正是铁堂峡之战将他耗尽……

    他清醒时,樊井的嗓子因为骂吟儿不劝阻而骂哑。

    他清醒时,宋恒终于依言滚回了川蜀,滚得远远的主公见不到才好。

    他清醒时,穆子滕与凌大杰大小鏖战百场,凤翔各地都烽烟四起,激烈程度不亚于平凉,令他不得不将军帐移到两地交界。

    而林陌,如即将断线的风筝,间或会有消息,又不停出现空白,海上升明月关于他最后的行踪,是盟军据点较为单薄的延安府,据说车驾刚到彼处的完颜永琏,放下公务亲自垂问,给他治伤,嘘寒问暖,完全就是当初林阡对赫品章的模样。

    “不论他是自愿也好,被迫也好,早有此意还是临时起意……覆水难收,主公只能与他断绝关系。”华一方在帐内,对林阡如是说。

    林阡冷硬回应:“我说不呢?”

    华一方单膝跪地却无限胁迫:“主公三思!”

    “此番屠杀,是我一个人的错。”林阡斩钉截铁。

    “他已经降金,并且和完颜永琏都有了关系。”华一方跟他根本不在一个话题。

    “……”吟儿忽然一个冷战,却不得不为陌说话,“可是,那天他与蒲察秉铉交谈后,围攻我和胜南的金军很快便撤了,我们也不再危急……”

    “不是。”华一方打断她,“据子滕抓住的战俘描述,当时是因为金人的探子见到了子滕的兵马、知道盟军已经开到了几里之外,蒲察秉铉不敢恋战,所以才撤。”

    “是吗……”吟儿还是想说完,“难道不是因为,林陌根本是为了救我们两个,才答应了蒲察秉铉的要求,以自己作交换?”

    “换往常,也许能。”华一方摇头,反驳,“但那晚的川宇,不是平素的那个。这半个多月以来,在他身上发生了太多变故:家破人亡,含冤莫白,颠沛流离,命在旦夕……本就万念俱灰,只留了一口气徘徊在降金的底线外,可是我的弟子没藏好令牌被他发现,紧随其后悬崖上的一刀置他于死地……这下可好,紫烟的死,他都可能推测我们在其中起了推进的、甚至是主导的作用,而一如主公所言我们都是为了主公……他如何能不对主公生恨,认为主公是万恶之源,如此,怎还可能牺牲自己来救主公?主母未免把人性想得太过简单、美好。”

    他字字句句都是针都见血,没有回避去戳痛林阡,那天林陌确实反常,确实必须结合前后情境来推论——宋恒麾下的背后一刀会否真的会令他联想到林阡弑母?而事实上,玉紫烟,他们的亲生母亲不正是他林阡害死?忽而冷笑一声,他林阡滥杀敌人,本就罪无可赦,想不到还有这么多的亲人令他罪加一等,真是下了地狱千刀万剐都无法救赎。

    吟儿一时也语塞,是的川宇分明已经退让到了极限,即便如此都还是林阡麾下的众矢之的,无望翻身,走投无路,这种情况下哪里还能用平素他的个性去揣摩他?她设想的那种人性只属于正常时候的林阡,她从来就看不穿林陌心里到底是怎么想,当日金军阵前,林阡分明已经快挽住他手,他却后退一步,那深邃眼眸、生疏神色,吟儿至死不忘……

    “主公,主母,他是真的降金了,而且自发的可能性很大……那背后一刀令他不再相信主公,而他肩负着复仇与洗冤的重责,敌人是我们和吴曦,他没有别的势力可以借助。”华一方强调,“尤其是秦向朝还活着,他认定其清白、不得不营救,单凭这点利益驱使,他便有足够的理由去投靠金人。”

    华一方说得句句在理,可是阡吟一点都不想再听,尤其林阡面色铁青:“那背后一刀的主使,你观察得怎么样?”

    华一方一怔,点了点头:“宋恒尚且不知,目前还相安无事。”

    话题才刚转移,不想却在此时,海上升明月又传来一个雪上加霜的情报,关于林陌——据称,就在昨晚,完颜永琏给了林陌大量的美女、钱财、珍宝、奴仆,另外还投其所好,琴棋书画能搜罗的全都送他,除此,还赐给了他一位曹王府里的绝色公主……

    其实这些大半不是林陌的兴趣,所以阡吟闻言还觉得完颜永琏失误、可笑,未想,林陌其余都不冷不热,却居然接受了那位公主,出双入对,如胶似漆,真的在事发后才第三天就当起了他的驸马,匪夷所思……真是如华一方所说因为对眼前的仇恨和对未来的欲望而变节,还是遭逢变故、性情大变?抑或心如死灰,自暴自弃……

    “他要的不是那个公主,只是那个地位,做出这样的事,何曾想过对主公的声誉伤害?是撕破脸你既不仁我便不义么,也罢,是我们先对不起他。”华一方冷笑一声,为林阡感到不值,而察言观色,深知不能把林阡逼得太紧,所以多余的话不再说,不声不响退出了帐外。

    剩下阡吟在帐内难以置信,在心里给陌找了万千个理由,又万千次推翻,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延安府去,看林陌此举是否权宜之计,问林陌可否同他回头,即便完颜永琏的高手堂个个都在那里等着!

    可是凤翔平凉战火频仍,稍懂分寸他也不能擅离职守,何况这正是他引起的灾祸——他若再像前日那样随意离开,只怕又要连累盟军牵一发动全身;此外,若走火入魔越来越密集,他便不可能实现他的理想抱负,而只会贻害天下苍生,那些他辜负的人,终究全辜负了。

    人,生来就上了枷锁,像林楚江那样忘记主公身份只记得自己是个父亲的错误,林阡当然可以犯,但也只能犯一次。

    彻底清醒,必须战事为重。

    “目前唯一方法,是动用海上升明月来给川宇谋夺生路……”吟儿说着说着,自己也摇头,愁道,“但那毕竟是私事,不得太过随意……”

    平凉凤翔大战在即,陇陕的海上升明月将重心偏移,也意味着,关于延安府的消息会越来越少,何况延安府一定只是陌暂时漂泊,他们只会越来越远。

    “主公,该走的,迟早留不住,会回的,万难也回来。”柏轻舟忽然开口,简短地说,好像在泄露天机,却是句极佳的安慰。

    “不错,他会回来。”林阡闻言,情绪终于有些转圜,吟儿略带感激地看了一眼柏轻舟,点头,柏军师说得对,现在他们够不到陌,不代表以后打不到他身边,不远的将来,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同他面对面,只要他肯回头……他一定想回头。

    “陈军师,这些天来凤翔的战事,都劳你费心了。”林阡终于振作,转头看向陈旭。近来陈旭一直都在穆子滕身边,替林阡把凤翔打点得称心如意,没想到此地会突然间沧海横流。

    “陈旭分内之事。”陈旭拱手行礼,这几日,他也尽心尽力于阵前给穆子滕出谋划策,总算把凤翔的情势往利于盟军的方向把控。

    而平凉一带,华一方代为坐镇,谋才有柏轻舟、百里飘云,战将有越风、洛轻衣、祝孟尝、杨致信,自然也不声不响地就帮林阡把危害降到了最低。

    便冲这一点,林阡更加不能再任意妄为,明知暂时不能兼得,还要因心急而失去所有。

    “当务之急,凤翔需尽快安定,平凉则继续渐进,希望还能有足够的时间来消磨官军的热情。”突破平凉、悄然与河东初建的据点连成一片,是抗金联盟最该坚持的自身节奏,而凤翔在此期间自然是以“表面宁静、暗流汹涌”的表现为最佳,免得把想要倾全国之力北伐的官军仓促拉下水搅浑时局。

    “主公,接下来您要兼顾凤翔和平凉两大战区不错,不过,还要密切关注另一处。”陈旭说时,林阡会意:“环庆?”

    “完颜永琏此番不急着来平凉,很明显是想趁主公无法分身之际,先行去收服身处环庆的完颜君隐,所以才落脚于延安府。”陈旭展开地图,吟儿认真去看,完颜永琏显然是不想他和林阡每次正面冲突都在中间横着一个完颜君隐。

    “可惜,完颜君隐可能比我还难收服。”林阡立即想起那个理想完美、行事也完美到可怕的对手。

    最近几日,铁堂峡之战其实一直在持续,作为胜者的完颜君隐果然尝到不少甜头,环庆战区长久以来的三足鼎立眼看竟变成了他一枝独秀——

    “主公说得不错。日前,完颜君隐携大胜解涛、秦狮之势,夺去了郝定、石硅在庆城的据点,所幸听弦和品章从灵武、禹阳出兵,又收复少许地盘。然而,完颜君隐两个副将却卷甲衔枚,绕过听弦偷袭灵武后方,意图去烧盟军粮草。

    所幸海将军心细识破,早早就守候在了那里,完颜君隐副将本来已败,谁知半途遇到埋伏,原是陈铸人马,然而他们战力低下,竟被完颜君隐副将反胜,继而带着战利连夜折返灵武,把海将军留在那里收拾残局的人马打了个措手不及,还险些真把粮草烧去。海将军大怒之下,痛骂‘陈铸匹夫,给完颜君隐送装备’!连胜郝定、石硅、听弦、海将军,完颜君隐锋芒正盛,纵使邪后亦不能及。”

    陈旭摇扇转述他所知道的,语气清清淡淡,却教人听出了当时海将军气恼的样子,吟儿因为想到海逐浪才终于露出些笑容来。

    他们和完颜君隐数度交锋,对其左膀右臂不免也有些了解,两个副将一个姓阎,一个姓王,早先在环庆占山为王多年以阎王爷合称,直到遇见完颜君隐,被他收服、感化,终于心服口服、忠心不二,也因他的关系而改名阎幼麟、王冢虎。

    惜盐谷、铁堂峡两战,完颜君隐能放心离开,也是因为此二人留守、足以令他垂拱而治。

    “陈军师,接下来,我来做子滕的军师,辛苦你先去环庆规募局势,助邪后和逐浪一臂之力。”林阡说完,陈旭领命:“自当尽力辅佐主公。”

    “好,那么凤翔此地,胜南运筹,我来冲锋。”吟儿知道自己的战场就在林阡身边无疑。

    

    

    “主母阵地,不在凤翔。”柏轻舟忽然开口,阡吟、陈旭都是一怔。

    “主公,主母,陈军师,我曾说过,盟军应以蜀川为据,占陇右、关中、山东,这四处保障则强,动荡则弱,若然宋廷北伐,这四处皆巩固也不惧。如今,关中并未稳妥,确实不宜北伐,而川蜀,作为盟军根本,更加不能怠慢。”轻舟说起大势,三人都点头领悟。

    “主公得以连年在外、东征西讨、扩张有序,全赖有天骄在蜀川大后方坐断。但此番奸细事件却令坤维动荡,若不中断,后续必然风波不绝。那吴曦毕竟于嘉泰年间被控弦庄俘虏过,主公主母应防患于未然。外不能急,内不能乱。”轻舟说的,是他们眼前看不到,却可能会动摇根基的事情。

    那便是,吴曦有无可能突破天骄对于肃清的控制。要知道,一直以来,天骄都只能控制,而无法中断;处于守势,就终有被突破的一天。

    “不错,有宋恒驻地地图为借口,吴曦必然会想入短刀谷肃清。而有关川宇的清白,天骄先前曾有过担保,如今却被婚宴之事击败,气势自然有所减弱;加之他向官军交涉、令秦向朝能移交,因此欠了官军人情,气势难免又减一分。吴曦得意妄为,势必想方设法对天骄越权。”林阡说时,气愤消减很多,忧郁却挥之不去。

    “风将军又不在短刀谷……那么曹玄将军呢,可以帮天骄招架吗?”吟儿问。

    “他曾降金的事被吴曦得知,所以也正接受调查。不过,他人脉广、和吴曦关系也亲密,应该不会太久。”林阡告诉她。

    “越是在前线的,越和对方交集多,他这在后方的,表面看起来倒是真的清清白白。”吟儿嗤之以鼻,忽而一惊,意识到了柏轻舟的意思,“我懂了,是让我代胜南回去,以他之名击退吴曦,帮天骄整治短刀谷内的奸细?”

    “正是。多事之秋,除了主母,别无人选。”柏轻舟点头,吟儿无论身份还是作风,都是与天骄合作的不二之选。

    “吟儿,帮川宇澄清、昭告天下,还有,秦向朝应该已在短刀谷,你带那孩子一起前去,先留着秦向朝活口。”林阡低声说。那孩子,正是崇力。

    “……会的。”她一愣,抬起头来,微笑,“会好的。”

    倒是他的伤势,令她不忍离去,是以临行之前,与妙真叮嘱了良多。

第1334章 群鸟惊飞

    却说徐辕在收到林阡回信后获悉情报,再忆华府婚宴事件,方知林陌并非被秦向朝利用,而根本是金人此番行动的最大目标。

    为什么出卖的偏偏是宋恒驻地地图?柳五津曾回答宋恒那是因为奸细就在彼处潜伏,这回答却只知其一未知其二——那更加是因为控弦庄事先就得知宋恒会光临婚宴现场!他们要帮吴曦压迫着这个最能代表南宋江湖、代表林阡和短刀谷的人站出去与林陌决裂:地图一出,宋恒焉能无动于衷?

    “原来,秦向朝这条线上的人,是故意暴露给吴曦的。”徐辕为林陌痛心、为宋恒忧心之余,难免也有一丝欣慰,对荀为如是说。早几日徐辕曾想对谷内奸细提前收网,却发现他们并未人人自危、狗急跳墙。当时徐辕还觉蹊跷、决定静观其变,现在终于了然于胸:“难怪谷里的这些奸细并未作出被迫撤离的应急措施,那是因为他们明知下线们是主动暴露,自然也不需要急。”

    不过,既然他们主动暴露的是宋恒驻地,自然也明白接下来会引起世人对宋恒驻地的重视,彼处当然不宜久留,而应缓慢、谨慎地转移——此举小心翼翼,有条不紊,却正中徐辕下怀:他们以为徐辕没这么快顺藤摸瓜抓到他们,却不知道事实上天骄早已盯紧他们……

    设身处地,这些奸细潜伏于短刀谷的责任太重,加上若他们离开则暂时还后继无人,因此他们没有撤出短刀谷外,而是秘密转到了谷中的另一窟穴——青枫浦附近。如此,却直接给了徐辕新巢,继而被他搭上一根新线。

    正是这条线上的细作们,将宋恒驻地的地图成功传到了楚风流和转魄手上。

    “出了吴曦和秦向朝这件事,谷中奸细很可能面临新旧交替,正好也和主公所说‘银月想新派一批奸细入川’吻合。”荀为笑而建议,“天骄只需将这根新线握紧,便可将银月的计划扼杀于萌芽,甚至顺势而上、一举捣毁才刚重建的控弦庄。”

    “说得不错。”徐辕笑叹,却还不能如释重负,行百里路半九十,“只盼吴曦别来凑热闹。”

    翌日,只看见宋恒孤身一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地回短刀谷里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见到谁都只敷衍半句话。徐辕还没机会询问发生何事,便听说林阡在陈仓滥杀无数的噩耗,那感觉五雷轰顶都不为过。

    唯恐天下不乱的吴都统果然后脚就到,笑容满面,意气风发,张口闭口都是盟王威武,将凤翔金军打得伏尸千里、血流漂杵。言下之意,林阡自己都这样激进,你徐辕还有什么借口延缓北伐。

    “主公是被人所害,失去了素日冷静。”徐辕已不是第一次给林阡收拾摊子,驾轻就熟。

    “被谁所害?该不会、那日也有奸细在场?”吴曦故作惊讶,高声说了这样一句,令徐辕也一时语塞,吴曦这还真是一诬陷一个准,当日陈仓恐怕还真有奸细在场,只是徐辕必须装不知情才能对控弦庄一网打尽……蹙眉看向吴曦,他此番和上次来的气势不一样,背后明显多了高人指点。

    “啊,那些奸细都已经祸害到了盟王吗?”不知何处响起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听得这话,宴席上中立势力如景胤、留守老将如陈静等人,都因不明真相被鼓动,他们对于有人谋害林阡都是可忍孰不可忍,却不知那引导舆论者是想借林阡压倒徐辕、通过义军自身来推开肃清短刀谷的大门。

    好一个吴曦,他就顺着徐辕的话把林阡塑造成奸细风波的受害者,令短刀谷里不明真相的众人反对奸细的情绪高涨,继而他吴曦乘风破浪长驱直入、他恨不得立即挖出林阡通敌的罪证。徐辕的论点一时打成死结,要给林阡拒绝北伐就极难控制肃清。

    缓得一缓,徐辕还是站起身来举手示意,凭借自己积累多年的威严,将座中所有人的声势硬生生给压了下去。众人鸦雀无声,徐辕当即开口:“众位稍安勿躁,主公是在铁堂峡被金人所害,与奸细毫无关系。”继而转头敬吴曦酒:“今次麻烦吴都统亲自押送犯人过来,徐辕先干为敬。”

    “哪里哪里。”吴曦正要和他客气,徐辕又道:“吴都统舟车劳顿,这几日便好生休息。”语气温和,目光却令人不可逼视,吴曦一愣,忽而怔住,不知怎么接茬。

    强打着精神听了几句的宋恒蓦地呆住,回想传闻里那砍在林陌背上的一刀、再回想主公主母被围攻时竟没信弹……难道真像吴曦说的那样,那日也有奸细在场吗?无论如何,太多蹊跷,他忍不住想立刻就去找自己的几个副将审问。

    一隅,阴阳怪气的李先生注意到了宋恒走神的样子,眼看吴曦三言两语就被徐辕震慑,知道不得不换一个突破口。李先生不免多看了宋恒几眼:此人武功属九分天下、地位是天骄副手、性格又不够沉稳……年轻气盛、头脑简单,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目标啊。

    众人还未交流完,宋恒已迫不及待,借故就从宴席上退了下去,李先生一个眼色,姚淮源、俆景望会意跟上。

    “宋堡主,您也不胜酒力吗……”俆景望向来出头鸟,当先冲上前去相扶。

    “不是,我没怎么喝酒。”宋恒心不在焉,脚隐隐作痛,“走不稳路,只是那天打得太激烈,好像崴到脚……”

    “那天的事,宋堡主应该最清楚啊,不如和我们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姚淮源凑到另一边搭讪。

    “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我是被我副将给害的。”宋恒漫不经心一提,都没注意说了什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原来奸细可能出在宋恒副将里。是了,刚好也是他驻地的地图。”李先生站在拐角处,阴冷一笑,虽然吴曦在徐辕那边碰一鼻子灰,他却帮吴曦在宋恒这里找到机会。

    “要怎么做?”俆景望迫不及待问。

    

    在回驻地之前,宋恒不知何故还是绕道来了趟青枫浦。

    春末的山风吹在身上,不知道是多落寞。

    停在路口驻足,抬头望天怅惘,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大概就是如此吧。

    明明已经春夏之交,到处都是生机勃勃,唯独此地感觉萧索,不仅源自荒郊墓地的景象,更加在于世事的寂寥和愿望的沦陷——

    不知何故来?不,明明知道的。

    “兰山,我想照顾你,为了你奋斗。”就在这个地方他对兰山示爱,立下誓言的同时暗自发狠要逐功名,现在,“当时为何追求兰山”连自己也说不清动机,功名则更加一团糟、眼看着这辈子可能都远低于九分天下的水平线……

    当初有多信誓旦旦、雄心壮志,如今便有多死气沉沉、心灰意冷。

    不知何故绕道?不,明明存心想绕道,因为他真的不希望问题一次又一次地出在自己身上!所以既着急去探索,又排斥去面对!

    忽然之间,听到枯枝在地面被踩裂,声音极轻极鬼祟,他一惊,循声回首,林子的另一边似有一丝火光闪过,本能驱使他当即拔剑:“谁!?”

    那细碎脚步瞬然停止,但相对而来的另一轻盈步伐却藏不住。

    再一眨眼,那细碎脚步蓦然移近,而轻盈步伐顷刻飘远,宋恒早就察觉不对劲,提携玉龙飞身掠袭,移近的这个挥举火把横挡,飘远的那个暂时没了声息。

    “堡主,是我啊!”那人的脸在火光下格外清晰,清晰却刺眼,竟是,真是,他的麾下,砍了林陌一刀被他训斥的副将……

    他心一抖,想佯装不知情,却不知怎么装,只能厉声问:“大半夜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是来拜祭李将军……”那人并非来自江西宋家堡,而是嘉泰年间兴州之战开始跟从他的,那是他事业的开始,没想到也是瓶颈。

    “是吗,那刚才和你一起的女人呢?!”他的耳朵骗不了他,而他的性格使他根本沉不下心。

    “什么……什么女人?”副将一愣,一脸茫然。

    “就刚才,你和谁鬼鬼祟祟在干什么?陈仓,主公主母的行踪,果然是你泄露的?给林陌的那一刀,你不是失误,而是故意?!”他一把拎起副将衣领,剑架在他脖子上恶狠狠地问,那副将从头到尾都无辜莫名,既可怜又焦灼:“堡主,您,您在说什么啊?”

    “不是你干的?不是你是不是?”宋恒突然喜极而泣,他矛盾的心理难以言喻,他巴不得看见副将到这地步了还真心实意地对他哭出来说不知情。

    冷不防却有一道冷箭,直接对准了他的背脊,他在最后一刻幡然醒悟,被迫松开副将的同时一剑将那冷箭击飞,滚了一转脱离危险,斜路却有一镖斜飞而来,径直打向他胸口,堪堪打落时另一侧又来一把长刀,与他玉龙剑擦磨而过电光四射。

    那副将变脸就跟张怀远同样快,可是苦主从林陌变成了宋恒,是报应吗?他堪堪举剑荡开长刀,苦涩地望着两男一女集中在副将的身边,果然,果然是他们,天骄告诉过他,他的驻地有三个奸细已经明晰,只差一个主使四身份未定,原来他宋恒的副将,就是主使四……!

    “宋恒已经知情,徐辕是否也知?”那女人打暗语,宋恒当然看不懂。

    “无论如何,需通知青枫浦的所有下线撤离。”副将却做着相似的动作……

    这一问,一答,却真是教宋恒看得清清楚楚——女人是手下,副将是主使,错不了。宋恒的心难免伤透:“当初决定跟随我,也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因为我打天兴军时剑法出众?”

    那副将微微一愣,摇了摇头,又做了个手势,那手势宋恒勉强能意识到,副将是要那女人先走、他们来殿后群攻宋恒。

    “不准跑!”宋恒不知她是想通知撤离,以为她身上有什么绝密情报,厉喝一声,当先拦她。

    然而另三人刀与暗器全都向他冲灌,他只觉后背发麻然后很疼,本能回剑自救,终究被那女人逃开,“啊……”他咬牙忍痛站起身来,痛苦狰狞地握着剑狂扫另两个,可是对副将却迟迟下不了杀手,只能用大喝大吼来排解烦闷。宋恒现在的心情如果陈铸在一定能理解,当陈铸看着曾经的麾下头颅悬于城楼,知道那原来是林阡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细作时……

    不刻,副将的刀又一次险些斫在宋恒肩上,他心一硬,怒喝一声剑意充盈,无比瑰丽的锋芒霎时将三个奸细笼罩,强招迭出,遽然化解了性命之忧,那三人齐齐后退数步,情知与他难逃苦战;而宋恒也明白自己不在状态,一时间恐怕无法将他们降伏。

    紧张对峙,万籁俱寂,恰在那时,不远传来一阵响亮掌声,宋恒和这几个奸细都转头看去,只见一旁火光亮彻,一队人马急急前来、迅速分开两列陈列,从中踱出一个官军首领,正是吴曦亲信俆景望:“宋堡主好武功。”眼神一厉,语调骤变,“来人,上去将他们拿下!”

    那三个奸细方要动武,忽然间脸色微变,见只见姚淮源推着个一步一踉跄的犯人过来,不正是适才那个率先逃离的女奸细?宋恒见她落网,松了口气:“徐大人来得真及时!”

    “别管我,先走!”那女奸细大声提醒,说着只有控弦庄才懂的语言,俆景望立马一个耳光扇过去,直将她打得口吐鲜血:“闭嘴!”

    “逃啊?”姚淮源看出主使四的脚步移动,阴鸷地笑,“试试看,逃一步,我就往她身上刺一窟窿。”

    “走!”那女人甚是刚烈,看同党们依旧不退,而此值宋恒力竭、官军将上未上之际,是他们逃离的最好机会,于是噙泪拼死又大叫一声,同时咬住俆景望扇她耳光的手。

    俆景望惨叫一声怒气冲天,竭力将她推翻在地,那三人终于醒悟,寡不敌众只能弃车保帅,然则姚淮源很快看出他们关系匪浅——除了主使四较为冷淡之外、另外两个都撤得犹豫不决,姚淮源心念一动,果断拔刀捅在女人腰间、非要害处,不让她死也绝不给她好受。

    那两个细作果然资格不够老辣、竟然心中有情,所以掩护主使四撤退到一半,甫一听到女人惨呼,年纪较轻的立刻就杀回头来,而年纪稍长的原本是想回来拉他,却刚好看见姚淮源往女奸细腿上割第五刀,也是难以承受,大怒意图来救——这两人情之所至全都杀回,显然是被瓮中捉鳖的下场。

    “很好,杀了他们!”姚淮源一声令下,扔开手中没用的人质,俆景望则率众一拥而上,那两个奸细骤然醒悟却为时已晚,沦陷于刀兵漩涡、进退不得,青枫浦顿时杀声沸腾、到处都血肉横飞。

    主使四逃离之初,宋恒便不顾一切追歼而去,可惜正巧腿脚不适,辗转多时终于跟丢,他心想自己虽然失败、好歹官兵人多势众、抓到下线也算收之桑榆,谁料回到原地时却只见一大片烟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官兵们乱作一团,正手脚并用地驱开迷雾,还不时传出咳嗽声。半刻后总算烟尘散尽,姚淮源俆景望等人却面面相觑,被围攻的那两个奸细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发生什么事了?”宋恒大惊,所以官军的收获只是那一个女奸细是吗!

    “是她,是这个贱人放的!”姚淮源突然看出端倪,一把揪起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她身中数刀本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没想到还强撑着一口气,趁乱放了烟雾弹供同党逃跑。

    “你这双手,很是能干!”俆景望恼羞成怒拔刀,对准她手掌狠刺,那女人痛呼一声,声音却已无比微弱。

    宋恒一时郁闷到无以复加,加上这情景他也不喜欢看,于是没说几句话就走了,过后他当然也后悔,如果那晚他留在那劝说几句也许一切就不是那么个样,可惜……他也没有想到事情会那样发展,他走之后,他们不仅没有留那女人活口,还对她做出了惨无人道的折磨——

    当时当地,那女人虽然虚弱,却视死如归:“我控弦庄细作,死也要死出样子来!”

    倔强眼神,姣好姿容,配上垂死挣扎的躯体,刚好激起某个官军首领的特殊癖好。“好,那就让你死出样子。”那杂碎于是扑上前去,将濒死的女人当场享用了一番,官军非但没有阻止,还都帮他掩饰。

    那女人衣衫破损、血肉模糊,弥留之际自然无力反抗,只能在这首领完事之后,冷笑着眼神空洞地一直看着他,好像在嘲讽他一般。

    那首领才刚行事如何能容女人笑他,顿觉被她戳痛了短处,盛怒之下失去理智,反手抽来一把长剑,猛向她腿贯了过去,直穿到她胸腔为止。

    女人的瞳孔逐渐、慢慢地扩大,陡然间,血从嘴里大量喷涌而出,身体剧烈搐了两下终于不动。

    侮辱并未就此结束,还持续到这女人死后……

    而那时,没人注意到角落里、阴暗处,年纪较长的奸细并未离远,其实也身受重伤的他,目睹了这残忍凌虐的整个过程,一直捂着嘴强迫自己没有出声,却泪流满面,那女人,是他的妻子。

    当细作的第一天,其实他们就知道这种下场不足为奇,却没想到真正来的时候这般接受不了……

    

    以此事为根由,俆景望姚淮源等人在青枫浦一带不宣而战。

    因为肆无忌惮,所以鸡飞狗跳,形如没头苍蝇,却也撞上一个两个……

    半夜而已,青枫浦所有的原本已在徐辕规划内的奸细,被这一出大肆扫荡打了个措手不及,便如一声炮响万鸟齐飞,有的趁夜撤离,有的拒捕自杀,全体不堪重压。

    徐辕闻讯惊醒,情势已然失控,谁能想到吴曦分明服帖的今夜,官军竟然会在他眼皮底下撕开一道口子,若是大获全胜倒也罢了,可现在没有抓到一个活口,宋恒驻地的几个职位较高的细作全都下落不明。

    除此,徐辕没想到官军会搞出这等龌龊事来,那死状恐怖的女奸细令他不忍卒睹,连夜将宋恒叫来,问清了来龙去脉之后气愤不已:“你就不能忍一忍?和副将撕破脸的时候,你就没有顾及过主公和我,哪怕连藏拙都不会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做什么都错!”宋恒气急败坏,他这才知道又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动武抓人在先、弃之不顾在后,官军不可能有契机冲上来当先锋……

    “现在补救还来得及,跟我一起去青枫浦、天阙峰、紫竹林等地。那帮奸细作鸟兽散,很可能会四处乱窜,我们必须尽快通知百里、洛、景三家作好防备,务必避免无辜受害。”徐辕虽然生气,却也立即与他一起承担——此刻徐辕哪里还希冀有更多的收获?只求今夜短刀谷里没有无关人员伤亡!

    

    比宋恒迟了三天动身的吟儿,当时还身处折返短刀谷的半途,终究没能拦住吴曦的动作,晚了一步。

    三月下旬,吴曦突破天骄拦阻,闯入青枫浦仓促、大幅、激烈地肃清,天骄原本按部就班,未想功亏一篑。

    “这还得了?突然彻查清,既没封锁,也没示警,青枫浦周边有不少手无寸铁之人……”吟儿和华一方原就是日夜兼程,闻讯后更是连饭都来不及吃,加紧行程赶回去维稳。

    结果偏在路上收到第二个噩耗,那消息是寒泽叶亲自带着贺兰山来送达她的,他们站在路边,身后几人都是一身缟素,贺兰山也眼圈通红。

    吟儿颤声问:“出什么事了?”

第1335章 不能自医

    天骄派寒泽叶亲身前往报信、明知道凤箫吟已在折返途中,这说明短刀谷发生了极其重大之事。

    吟儿不忍看,不想听,不愿接受,可是很快就认出,一身缟素的人们当中,有几个老者是范铁樵旧部。

    众人哀泣,久久不答,她心一恸,不得不问:“范老他?”

    由于死无对证,寒泽叶告诉她的来龙去脉其实多半都靠推测:当晚官军围剿行动中的漏网之鱼、那个年纪较轻的金国男细作,因为身受重伤的关系昏倒在路边树丛,官军后续的追杀和清扫既没示警也没封锁,当时当地,并不知情的意冰大夫和华子榆刚好出诊回来而路过。

    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天命难违她们听见了他的惨呼,意冰身为医者,见死如何不救?然而才将那末路凶徒救醒,便被他一拳穿胸、徒手掏心。

    那一掌,到底是凝结了无数怨气。没有太多人知道,被官军虐杀的女奸细是他的亲姐姐。

    医者不能自医,意冰当场身亡,华子榆受惊、本能逃跑、慌不择路。

    一向对意冰有好感的范铁樵刚巧驾车路过——其实不是刚巧,而不过是找到借口故意寻她——却不曾想,竟亲眼看见她惨死的一幕……

    那凶徒见他手无缚鸡之力,勒住他脖子狰狞喝令、逼迫他送其出谷,范铁樵虽然向来遇险就容易结巴、胆怯、脾气好惯了,但身后那个,是杀了自己最心爱女人的凶手啊……

    “范老假意顺从、驾车,却特意走了一段陡峭高崖,最后与那凶徒同归于尽,第二天早上,才见到他二人尸体……”寒泽叶说,只有他忍心说。

    “死老头子,想死是吗!”最后一刻,那凶徒察觉出环境有变,大惊怒喝冲出车外,一手按住范铁樵一手想要悬崖勒马。

    “想死——你一道去!”范铁樵大吼,攥紧那集聚了毕生气力的一拳,挥出。一瞬,马车坠下山去,人生也被定格。

    吟儿不敢流泪,只因她是主母,不能表现脆弱。然而,为何还视线模糊。范铁樵,昔日林楚江麾下第一说客,短刀谷七大首领中唯一一个文人,在林阡对短刀谷不战屈兵的那场战争中居功至伟;还有意冰,她永远都记得,当年她为了惩治郭杲一路杀到东谷,险些动了胎气时那个慈眉善目的女军医……

    “子榆呢,怎样了!?”华一方惊恐万分,赶紧追问。

    “子榆她……”贺兰山忽然痛哭失声,“我还没有同她和好,怎就,怎就……”

    华一方失去平素冷静,身子一晃,险些跌坐在地。

    “她没有死,可是……”寒泽叶急忙将他扶稳,却说不出那句“生不如死”。

    华子榆原本已被范铁樵转移了杀机,可是到第二天中午才被人发现,据推测她应该是碰上了另一个年纪较长的奸细。

    那个性格开朗、很爱笑的子榆,那个有什么说什么、最喜欢打抱不平的子榆,那个和贺兰山亲如姐妹、被杨若熙紧紧跟随的子榆……那天中午,映入义军眼帘的却是她衣不蔽体、满身血污的惨状,除此,竟还有半截木桩折断在她体内,与那个惨死的女奸细如出一辙。

    可想而知,女奸细被凌虐时,那男奸细全程都在场,看得清清楚楚,自己女人怎么死,便教这个无辜、纯洁、美貌的少女怎么死。

    所以刀伤分布在子榆身体每一处,包括被刺穿的手掌,那男人一边凌迟她一边糟蹋了她……所以子榆的状况,令闻讯而去的任何一个身经百战之人都被震惧,一步一蹒跚,触目惊心!

    当时谁都以为她死了,只是命大居然留了一口气;其实子榆也就等于死了,她惨白的脸,从此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吴曦、姚淮源,谁准他们这般放肆!那些金国奸细,若非狗急跳墙,怎会丧心病狂?”吟儿震怒,大骂吴曦与控弦庄之际,委实不知那名唤华子榆的少女到底该如何拯救、如何面对她的未来,一时心折,不敢再想。

    可是那个名唤华子榆的孩子,他华一方要如何才能不想!素来淡定如他,听时极尽克制,直到青筋暴起,忽而如鲠在喉,陡然不堪重荷,半声招呼都不曾打,径直策马绝尘而去。

    吟儿急忙命令众人跟上,因此连和寒泽叶驻足谈话的时间都不再有,寒泽叶的话很显然也还没有说完,唯能与她边行边述、节省时间——

    青枫浦、紫竹林、天阙峰,因小见大,受害者达近百人,死伤惨重,极其惨烈。金国女奸细死得多难看,她的同党就报复得多暴力。

    吟儿不知是心急还是心痛,正赶着路,心口突然抽筋一般疼。

    “主母。”寒泽叶察言观色,没有继续讲述。

    她勒马,停在百里林良久,仰头望天制止眼泪。举国北伐明明还没开始,血腥、残酷、刀兵,竟是这样突如其来地袭击了后方、家国、民众——

    而那些,本都是盟军矢志不渝要守护的一切。

    “寒将军,我会教他们血债血偿。”捏碎了拳,她说的“他们”,不仅是控弦庄。

    那晚,短刀谷下了场暴雨,作为事变重灾区的青枫浦、紫竹林等地,到处是军医、营救者、死伤者及其亲人,景、洛、百里三家的家主或代理家主,景州殿、洛轻舞、江维心,全在亲自参与救援和搜索。

    方圆几里都被阴霾笼罩,然而气候毫不通情达理地愈发恶劣,雨水咆哮,冲击泥沙,景象浑浊。

    平日这个时候,子榆可能还在活蹦乱跳讲着八卦不肯睡,意冰不会像樊井那样斥责但应该会说她两句。经此大变,意冰却长眠不醒,子榆只会呆呆地躺在床上望着房顶,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进去,那天晚上发生了如何残暴的事,那个想将她戕杀的细作此刻到底在哪,都好似和她没有关系。

    华一方在周边苦苦寻找蛛丝马迹,恨不得立即将那罪犯抓到好剥皮抽筋,那些激动、焦急、伤情和失态,与平日里的他判若两人,吟儿远远看着,感同身受——你不会疯癫,只是因为你没被触碰。

    兰山给子榆换药之际,一度泪流满面,吟儿想起兰山说,她和子榆还没有和好:“和子榆之间,是发生了什么不快?”

    “子榆她……要我对宋将军死心,说宋将军不是良配,我骂了她,说……你管得着,与你何干。”兰山追悔莫及,连连抹泪,“我,不该那般,掷下重话还推开她……”

    若换作和平年代,不过是两个好姐妹之间的争吵吧。

    “语气好一点就好了。”吟儿想起自己和思雪,一时失神,“子榆她,应当换个措辞……”

    兰山一怔,欲言又止,吟儿一惊回神,方知自己说错话,是的她私心也觉得宋恒配不上兰山,兰山虽然身世可怜,可是比宋恒要优秀——但这样的不看好,不该透露给兰山。

    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耽误,吟儿立即去营救和安抚其余受害者,才好给天骄腾出空去专心部署防御。事发两日,官军总算完全消停,天骄不得不帮他们收拾摊子、致力于恢复短刀谷的安宁局面,关于问责之事根本还没提上日程,而先前对金国奸细的一网成擒计划则更是付诸流水。

    吟儿和徐辕的默契在山东之战便已建立,因此忙碌中即使有交集也只需对视一眼便能会意,擦肩而过时她看得见徐辕的消瘦、知道他给林阡坐镇后方有多辛苦。

    不容多想,那边角落发现一个失踪者,两天三夜不曾进水饮食,吟儿赶紧过去将他接过,安置的同时急寻军医,军医却捉襟见肘,吟儿果决下令:“去子榆那里,把兰山找来!”吟儿先前虽不在谷中,却知道兰山雪崩摔伤的事,了解她这段时间一直告假休养,但是不知何故她这段时间好像都在寒泽叶驻地养伤……倒也万幸因此躲开了这场劫难。

    “她不在子榆那里,她在她的战场。”寒泽叶匆忙找来另一位军医顶上,同时苦笑着对吟儿说。此值军医短缺之际,兰山再如何不济,也该救死扶伤,所以没像吟儿以为的那样、赋闲在后方照顾子榆。

    吟儿狐疑地看了寒泽叶一眼,有点不太懂,为何他要苦笑?

    “若非我对兰山说,求见主母可能只需半日来回,她也不会随我一起去等主母。”寒泽叶低声道。

    “怎么,她要见我,是有别的事?”吟儿一边帮忙,一边问。

    “主公对宋将军,很失望?”寒泽叶答非所问。吟儿一怔,不堪回首,叹:“谈不上失望……只是,那日华府婚宴,他对林陌赶尽杀绝,实在不合主公心愿。”

    “他做得对。”寒泽叶却简短地反驳了她,她一愣,抬头,只见寒泽叶认真地说:“换我在场,会对林陌更狠。”

    这双眼眸像有种慑人的魔力,亦正亦邪。吟儿可算庆幸还好林阡收服了他,若是敌人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对付。

    雨小了下去,天渐渐亮起。

    肃清当夜被徐辕强行镇压的吴曦亲信们,听闻惨剧发生后东躲西藏了几日,缩头乌龟一般,当看到徐辕和吟儿联手、青枫浦等地趋于安稳,又终于有胆复出,接连窜到他俩跟前,自然少不了一些溜须拍马、歌功颂德。

    吟儿却不像天骄那样仁厚,没给半点面子,开门见山质问:“陈仓和青枫浦两场血洗,皆因肃清而起悲剧告终,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吴都统几时才能停止这蠢到极致的行为?!”

    “……”吴曦怎可能说得过她,被她羞辱,面红耳赤。

    “怎么,还想开口,还愿肃清?是嫌雅州之战败得不够难看?”她步步为赢,他连连败退,“林阡前方打仗,你在后院起火,意欲何为?到底想不想举国北伐,还是要帮完颜永琏作乱川蜀?”

    吴曦许久才酝酿出反驳的话,还是对她上一句,可惜也只能说一半:“盟主此言差矣……陈仓血洗,如何能算悲剧,死的都是金人;青枫浦,青枫浦……”

    “青枫浦那些奸细,据说天骄早就盯住,可是,唉,天骄想放长线钓大鱼,迟迟没有动手,不然,就没有今次灾祸了……”人群当中传出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补足了吴曦的反驳。这话明为惋惜,实则推脱,指徐辕做事太慢、贪心不足,招致此祸。

    此语一出,官军在场者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有几个更对天骄露出不敬神色,吟儿听着看着强忍着怒火中烧,天骄那么稳妥的计划因他们全盘失败,非但没有对他们追责,还日夜操劳为他们收拾残局,他们居然倒打一耙,是可忍孰不可忍?!吟儿忍不了心头火,一把就将那声音的源头给揪了出来狠狠摔在地上:“错不了,就是你——”反手就抽了声音的主人李先生响亮一耳光:“再敢胡言乱语,杀无赦!”

    那李先生脸上瞬间五道红印,跌坐在地惊魂未定,显然是被她气势吓怕,吴曦一惊,急忙前来扶他:“盟主,岂能动手打我军师?”

    “他答错了,必须重答,那日罪责,何人担负!”吟儿厉声喝问,硬是将吴曦盖了过去。

    “他,他们……”李先生惊弓之鸟般,缩在吴曦怀里,却还嘴硬,“那些人是金国奸细,本就十恶不赦,死得惨些,有何不妥?”

    “然而你可知道,正是你们这般激进,又不作任何示警,才坑害了周边百余无辜?”吟儿对吴曦视若不见,拎起李先生的衣领。

    “可我,也没想到,他们会看到那激进之事,还效仿……”那李先生吓得腿都软了。

    “做事之前,连后果都不想吗。”吟儿冷笑,贴近他的脸,嘲讽,“‘军师’?”

    “我……我们,错了……错在,不该激进,害,害了这么多人命。”他手脚发抖,声音发颤,服软才被她放下,过程中一直注视着她惜音剑。

    “答得好。那就以命抵罪吧。”她一剑迅出转眼锁定吴曦,徐辕等人皆是始料未及,望着离她毫厘的吴曦咽喉,心惊胆战。

    “你敢杀我!?”吴曦惊惧,音都变了。

    “谁还记得郭都统。”剑锋雪亮,她轻声说罢,众人噤若寒蝉,无一胆敢靠近,缓得一缓,听天骄轻声道出一句“主母息怒”,众人才都像找到主心骨一般,跟着天骄纷纷求情,见礼的下跪的趴下来的,各种动作,应有尽有:“盟主,都统他,并不知情啊!”“都统是无罪的!”“即使有错,也只是约束不力,罪不至死!”“盟主啊!”

    很有道理,她当然杀不了吴曦,于是示出转圜:“当晚做出那龌龊事的,都有何人?由他们代吴都统伏法。”

    俆景望、姚淮源等人赶紧回忆、指证,当晚到底有哪些人对那女奸细死后还侮辱的,电光火石间就罗列了一整排官兵。

    “全在这里了?”她问。

    那一整排官兵都屁滚尿流,跪地求饶:“盟主饶命!”“盟主,小的知错!”“是李先生先做,我等才敢啊……”

    吟儿眼神如冷电般回扫向李先生,无比凌厉:“是这个李先生?”

    “是啊盟主!”“那女奸细……虽用的是我的剑,却是他亲手杀的啊!”官兵们为保命而指出贼首。

    “始作俑者,虐杀战俘,连累无辜,罪无可恕。”她眼中唯余杀意,硬是将李先生从吴曦怀里拖了出来。

    剑光一掠,她和林阡一样说一不二。

    “不准杀他!”吴曦陡然清醒,一跃而起,“你如何能杀我军师!”

    为时已晚,她还是不由分说当着他的面处理了李先生,他遍寻蜀川才找到的参谋,这些天令他难得体会到了对徐辕的上风……吴曦攥紧拳却无法发作,无能力发作,唯能忍,忍下去,然而李先生身首异处、而自己也威望全失,如何不对她凤箫吟恨之入骨!

    “其余罪犯,都杖责一千抵罪。”她不想让他们痛快,于是直接说了个大数,“一杖都不准少。至于吴都统,约束不力,即刻出谷思过。”

    吴曦一丝气都发不出,终究被亲信们连搀带抬扶走,徐辕蹙眉,只觉吟儿这么做会有后患——虽然如此,倒也快意。

    “天骄,可将这个李先生的头颅挂在事发地。”直到她说出这么一句,他才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原来不止快意恩仇吗。今天吴曦被她这样羞辱,不用宣扬都事传千里,而李先生,正是那漏网奸细想着要生吞活剥之人。他们虽不清楚奸细之间具体的血亲关系,但从华子榆被报复的程度上也能推知一二。

    事发地如果放两件东西,只要那奸细还在短刀谷里,便一定会去——如果放女奸细的尸体在那里,只会激怒他,能放却也不能放;而李先生的头颅,却会击伤他,能且仅能放——如此,贼可擒也。

    义军官军几乎所有首领都在当场,看见了凤箫吟对罪魁祸首的处罚,无论亲盟军的还是站官军的、熟知盟主的或第一次见她的,但凡有良知,都对她肃然起敬。

    宋恒也在其中,看见那李先生伏法时,忽然觉得胸口也没那么紧了。有些仇恨,涉及人性,不可原谅,一定要报了才解气。

    “不愧主母啊。”宋恒这才有些欣慰,不经意间后退一步,刚好踩到身后武将的脚,下意识地说了句抱歉,转过头看却是李贵,喜不自禁:“李将军,你回来啦!”

    这李贵是兴州之战与他私交甚笃的官军中人,也是林阡认可他为官军义军纽带的标志,后来随莫非一并出征陇右,一晃便经年。再次在短刀谷遇到他,宋恒实在是又惊又喜,当即忘却烦恼、想拍他肩膀问他建功立业的滋味如何。

    哪想到李贵正眼都没瞧他,只不冷不热哼了一声,半步没停就走了……

    宋恒一颗热心又凉了半截,不知这声“哼”到底传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因为有了战功就看不起自己了?不,李贵不是那样的人。因为知道自己连累主公的事,对自己不忿吗,还是知道自己连累天骄的事,对自己不齿吗?连累,连累,为什么你宋恒总是连累别人!

    完全不能原谅自己,又深陷那自责和埋怨中不可自拔,身边熙来攘往真是吵得要死,巴不得他们全消失了才好!他远远望着凤箫吟威风八面的样子,想到云雾山比武自己几乎和她平起平坐,现在却一个释乱一个添乱天壤之别,不知被世人怎么对比、看待和笑话;他忽然好像看到未来,未来他又把这个凤箫吟也连累了似的……顿时横生一种强烈的恐惧。

    忽然之间,四周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好像所有人都从自己身边疏离、聚集到了天骄和凤箫吟那边去,明明是如愿以偿给了他清静,可他心里更加不舒服:“呵,都不喜欢我……也罢,都远离我的好,免得被我祸害……”可能他想多了,也许根本就不会出现他最害怕的那个“九分天下宋恒害了三足鼎立”的笑话,因为若干年后人们可能都不记得九分天下里有个叫宋恒的……倏忽之间他像被掏空,只听得到自己脆弱的心跳。

    热闹他嫌吵,安静又怕冷。

    不知是怎么回到驻地的,路过谁谁的眼神都写满了对他的失望、痛恨、气愤,尤其是失望,他最不能忍,最不愿见,一时气得想哭,直接进屋把门摔上:“失望就失望好了!难道躲在自己家里、事还找上门来么!”

    孤单坐地,将头埋膝,一心一意做鸵鸟好了!这几日就闭门不出,我宋恒谁都不见,免得做不成功臣、还做了祸首。

    然而门摔得太用力反而没关上,窸窣声起他听见有人正向他移动。正忙于修补自尊的他,满含热泪的眼睛哪里能容人看见,吼道:“出去!”

    “嘻嘻!”熟悉的笑声,已就在耳畔,他慌忙抹泪,抬起头来,只看到一张明媚的脸。

    “夫君,你真的回来啦!”她笑着将手里的酒一提,“来,来庆贺,我义父总算出关啦!”

    苏慕浛,这女子的容颜太难忘,如果不是因为心智问题,她这张脸绝对是个迷死人的妖精,一如她的姐姐。

    看到苏慕浛,他瞬间组织起几个词汇,曹玄,华子榆,贺兰山……

    原来曹玄今天结束调查吗?难怪慕浛这几天都不在,也完全不知道子榆的事……

    她真是一出笼就提着酒来找他玩,玩,可是慕浛,也许谁都回不去了。鼻子一酸,又有点难过。

    “你怎么啦。”她看他低落,一边使九牛二虎之力开坛一边问。

    “没,没什么。”他叹了口气,心想也许能找她倾诉,反正她也不懂:“被主公骂了,心情不好。”

    “啊!千万别郁闷啊!”她一脸心疼的表情,“你主公他那么忙,也有糊涂的时候吧!”摸出张饼来,掰了一块给宋恒,笑嘻嘻的,“夫君,我信你,你一定没错!”

    宋恒觉得还真有些饿了,接过饼来吃了一口,感觉真是人间美味,心里也涌出一股暖流,此番回谷他连兰山的正脸也没见到,都快忘了兰山长什么样子,自己出事她居然不闻不问,连来见他的闲暇当真都没有吗,竟然这么久了还在生他的气?反而在他最悲伤的时候,安慰他的人是苏慕浛……

    忍不住追问自己,当初,想追求的到底是兰山还是慕浛,还是谁也不是?若非被杨宋贤、功名叨扰,或许他和兰山现在只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慕浛,为何对我这么好?”他勉强说服自己那个答案是慕浛,所以认真地问慕浛。

    “夫君……”苏慕浛的脸霎时红得像苹果,“亲了慕浛啊……”

    宋恒瞬间泄了气:“什么啊!那是一时冲动而已!”

    慕浛眼眶水汪汪的突然全是泪:“可我喜欢看夫君舞剑啊!”

    “我又不是个舞剑的!”宋恒气呼呼地啃饼,还是觉得兰山靠谱,目前只是冷战并未分手,也许只是许久未见才冲淡了感情,转圜之后还能回暖和进展……这慕浛还是算了算了。

    “可我很喜欢和夫君玩啊!我,夫君,兰山姐姐,明明可以幸福快乐生活在一起!”她自以为是地表白,看他只顾吃不答话,一把把饼抢回来,酒也不拿,哭着就朝门外跑:“哇!夫君不负责!”

    “哎!”宋恒站起才想追,脚又裂开似的疼,探头到门口,慕浛已跑得无影无踪,“这大小姐,平日里也没见有轻功啊。”摇头苦笑,回到屋里,一边喝酒,一边继续当鸵鸟。

    一醉方休,睡得迷迷糊糊,囫囵一夜就过去了,突然听到门口厉声呵斥,声音特别耳熟,好像是……曹玄?隐约喊着什么“交出来”,他云里雾里地爬起身,惺忪揉眼去开门。

    才一打开,他就被一拳揍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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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6章 天选之人

    苏慕浛一夜未归。

    多事之秋,危机四伏,曹玄心急如焚到处找她,终于一路寻到宋恒驻地。

    宋家军都说,最后看见苏慕浛时,她从宋恒屋里哭着跑出来,但是宋恒到门口就没再追。

    考虑到她赌气躲藏的可能,曹玄沿着山路找了几个时辰,不想竟在不远僻静处的树丛中,发现了苏慕浛从不离身的那枚铜板。

    现场隐约有拖行痕迹,很显然,是遇袭、失踪。

    总而言之,最该为此负责的宋恒,醉酒闷头睡了一整晚,最后一个才知道这事。

    知道的那一刻,他鼻青脸肿,还没有清醒,梦力太巨大。

    摇摇晃晃勉强站稳,却没太懂这是什么事,为什么坐家里还能被麻烦事找上门……

    曹玄前一刻大吼的话,如刺眼阳光照入黑夜般冲进他双耳:“慕浛她,是因你不见的,她有任何闪失,我便唯你是问!”

    “唯我是问……”宋恒眼神空洞,一字一字复读,好像看见林阡;那时曹玄已经在讲第二句,看宋恒迟钝这么久,怒恨交集,不可遏制——向来悲喜不形于色的曹玄,脸上竟骤然浮现出杀意:“还没醒?!”

    眼看宋恒半睡半醒、曹玄又正暴怒,于是竟出现了曹玄痛殴宋恒、宋恒毫无反抗的情景,无论曹玄动气、抑或宋恒龟缩,这场面都堪称千载难逢,教在场的官军义军哪个都看懵,一时之间全部忘记拉架。宋恒虽无意识、本能要躲,才一移动脚却更疼,险些摔倒颜面尽失——

    紧要关头忽有一把长剑从旁横挑,将曹玄差点出鞘的刀倒逼回去,众人还未看清来者何人,就见红影一闪,卷起宋恒回了屋子,继而一声巨响、门严严闩上,径直把曹玄等人关在屋外,不刻,传来一声厉喝:“宋家军干什么吃的,由着外人上门打堡主?送客!”

    宋军军顷刻从摆设变成精兵,一个个如梦初醒冲前逐客。

    曹玄眼中布满血丝,终于也有些清醒,对麾下说:“找到小姐要紧,这帐日后再算。”转身旋走。

    门后宋恒终于恢复知觉,眼泪都流了下来,只一直喃喃念着慕浛的名字。

    昨晚吟儿宿在锯浪顶上,回味了许多嘉泰年间的往事,曾经住在周边的人们,虽然清风牺牲了、林阡和轻衣皆远在陕西,好在轻舞现在已经是个合格的家主,听弦思雨有情人终成眷属,致诚夫妇依然恩爱有加,小玭除了把木芙蓉打理得赏心悦目外,也开始学着做顾家的少主。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说的便是如此吧。

    后半夜风雨大作,她被惊醒时触到枕席,油然而生一种孤独感,好像体会到了一丝半缕、当年她在嘉陵江失踪后、林阡苦思她的每个日夜的心情。“傻小子,就这样想啊想啊,想白了头发。”现在换她想他,才刚分开几天,就恨不得回到他身边。

    黎明时分,天骄前来与她叙事:“一天一夜过去,那奸细还是不曾上钩,委实蹊跷。”

    “确实蹊跷,他对子榆做出那样的事,说明他根本克制不住报复心理。”吟儿说到华子榆,不免再叹了一口气,续道,“若还在短刀谷里,他根本不会视若不见;离开的可能也微乎其微——当夜是他唯一可走的时间,他却用来报复,后来天骄封锁及时,谅他插翅也难逃了。”

    “他还在,但他正想去事发地时,被理智的人拦住了。”天骄推测。

    “你的意思是……”吟儿一愣。

    “有能力拦住他的,只有他的上级。”天骄说。

    “主使四,也没出得去。”吟儿会意,“他俩在一起。”

    “不错,他的下线们,或当夜逃离,或被擒自尽,几乎都已不在短刀谷中。”天骄回答,现在看来,吴曦的肃清使得短刀谷和控弦庄两败俱伤——短刀谷里金国奸细全军覆没,银月想派遣的新细作毛将焉附,然而天骄也未能实现原计划对他们反向摧毁,还枉死了这许多无辜。

    正自交谈,杨致诚在外求见,原是官军中人拜托他领着来拜访盟主。

    真是会托关系,看得出杨致诚和凤箫吟交情匪浅,除此,这些年来杨致诚给林阡输送了包括杨致信、杨哲钦等多个奇才,两方面叠加,杨致诚被认为是通往林阡夫妇的最佳捷径也就不足为奇。

    来者自称是成都府杨大人的亲信,他站定之时,脸上全然愤懑,教徐辕一眼看出了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之感,这些年来,见得惯了。

    “盟主,天骄。下官有事陈述,还望二位做主。”那人见礼,不卑不亢,“今年二月,朝廷任命程松做四川宣抚使,任命这吴曦做程松的副职,可是,据说程松在临安的时候,能升官发财都是因为向吴曦送礼,如此,程松如何驾驭得了吴曦?这也就罢了,近日朝廷还给吴曦‘节制财利之权’,那还得了?杨大人寝食不安,怕川蜀被吴曦任意横行、只手遮天,因此写信给朝中大臣,指出‘若然兵帅异变,四川总领原有察觉发报之权,如今却受他节制,内忧不轻也……’

    “杨大人生怕吴曦在川蜀自立而朝廷后知后觉,可信写出去犹如石沉大海般不受重视!下官斗胆,向盟主与天骄禀明,望盟主与天骄能够管制!”那人口中的杨大人,忧国忧民却人微言轻,那人看到凤箫吟对吴曦的制裁就等于看到了希望,所以第二天就向她来告状。

    “川蜀,庆元年不曾姓苏,嘉泰年不曾姓郭,开禧年也断然不会姓吴。”吟儿当然听懂了,那人是指吴曦不安分,假以时日他大权在握可能有不臣之心。

    然而韩侂胄不知是出于何种缘故,竟把川蜀全权交给了吴曦,堪称绝对信任。四川总领俨然是约束不了他,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只能由义军来越俎代庖。

    但越俎代庖……又谈何容易。用不着天骄劝阻,她也知道林阡不会同意她继续和吴曦内耗,虽然快意,后患无穷。相比铁腕作风,当然还是怀柔政策更适合。只是手段一旦温和,很可能效果又没这么立竿见影,比方说她昨天才恐吓完、吴曦那帮亲信立马把肃清啊调查啊全都结束了……

    那人走后,吟儿将手中密信递给徐辕看,徐辕来之前她便在读这封,正是来自四川总领本人的告状。“官军内部,自成体系,盘根错节又勾心斗角。”吟儿当然忧心,举国北伐的主体居然千疮百孔。

    “据我所知,吴曦并非歹毒,只是私心甚重,然而说他平庸,又有些许心机。总而言之,我们走一步算一步,以不变应万变。”徐辕宽慰道。

    “主母,天骄,宋家堡和官军一起来人求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边青枫浦刚安定,这厢苏慕浛又失踪。

    事发后,曹玄、宋恒驻地,各派遣了数支人马寻找,半个上午却杳无音讯,事情的性质很可能变恶,若与奸细相关那就必须上报。

    不过与曹玄麾下的担心焦虑截然不同在,宋恒方面来向凤箫吟禀报之人,义愤填膺在于曹玄居然不分青红皂白向宋恒大打出手,“曹玄如此嚣张,实在有失体统,必须向我堡主道歉!”

    吟儿难免被这硬气的话语吸引,百忙之中移开视线细细打量了一番,那人身着红色战袍,扎着马尾,英姿飒爽,干练精明。

    宋恒长久在外,偌大一个宋家堡不能没有人顾,就好像林阡有徐辕、寒泽叶有戴宗、百里笙有江维心、越野曾有穆子滕那样,谁都该有这样一个你冲锋陷阵而他坐断后方的副手,宋恒自然也不例外,那人名叫陈采奕,五年前继承了其父的职责看护宋家堡,对其名声吟儿偶有听闻,但因其从未迈出过江西半步,故而不曾谋面。

    近来吟儿看清楚了宋恒为人处世的缺点,才知道这些年来陈采奕岂止副将,分明管家,堡主不在江西,是他把宋家堡打点得井井有条。吟儿想,主弱副强,而不生变,只能靠一颗忠心约束吧……

    今天是吟儿第一次见到陈采奕,果不其然与宋恒性格互补,宋恒幼稚软弱,而他刚硬成熟——

    却没想到,这个陈采奕原来是个年纪轻轻、二十出头的女子……

    “曹大人应该只是一时心急,陈将军且放心,待慕浛找到便没事了。”吟儿从惊诧中回神,回答。

    “倘若找不到,那曹玄是要定堡主性命了?这事情的责任怎能完全算到堡主头上,我宋家堡又岂是任人宰割之军?”陈采奕来势汹汹。

    吟儿对短刀谷内的所有事拥有绝对说话权,此刻语气一硬,将她气势镇住:“都把话带回去给主帅:即使慕浛是最坏的结果,我也不会允许曹宋两家交恶,谁若启衅,以叛逆除。”

    那陈采奕原本极是愤慨,听到这里,敛了怒色:“主母英明。”

    风波暂时平息,目送曹宋双方陆续离开,吟儿重重一叹,转头看向徐辕:“诶,我话说得好听,但若真是最坏结果,辛苦的可是天骄。”

    徐辕神色凝重:“一如曹玄担心,苏慕浛很可能是躲藏之际撞见了奸细,只怕就是那两个没逃离的主使。”

    “那个害了子榆的罪犯,他原来一直藏在宋恒驻地,昨日他想去青枫浦夺下李先生的头颅,被主使四发现并制止……”吟儿顺着他的思路推。

    徐辕点头:“苏慕浛不巧撞见,一不做二不休,他们将她绑住。”

    “主使四,为何当晚没有逃得出去?他有足够理智,足够时间。”吟儿忽然摇头。

    “他是主帅,势必殿后、清理、转移、销毁……他是有足够时间,却不是用来逃。”徐辕设身处地,短刀谷这么大的据点,哪个细作头目舍得直接扔弃。

    “好吧……那么慕涵,是死是活?”青枫浦事件吟儿虽然处理了罪魁祸首,可血债还有另一责任方没有偿还。这个节骨眼上,她当然不希望死伤数字增长。

    继续增长,只能说明梦魇还在持续,悲剧没有结束,短刀谷不曾彻底安宁。

    “目前那罪犯很可能已经清醒、理智,不太可能再回事发之地、而只想要和他的上线一起离开短刀谷。”荀为帮他们分析,“然而盟主和天骄早已封锁谷口,他们最好的逃生方法,便在苏小姐身上。”

    不再泄愤,而想逃离,所以,苏慕浛现在应该还活着。吟儿难免有一丝欣慰:“他们想以慕浛为人质,按理说此刻应该已经来胁迫我了?”

    “那主使四应该深谙‘避其锋芒’,用慕浛来谈条件是最不得已的办法。”荀为摇头,“他们会像当日威逼范老那般,利用苏小姐掩护他们,在我们眼皮底下正大光明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出谷去。”

    “事发已经这么久……”吟儿蹙眉,“看来要问昨夜各地的守卫,才能知悉慕浛的后续行踪。”

    “那几个奸细若从宋恒驻地出谷,势必经过各大要道,实非易事。虽然这些日子兵马调动良多、守卫也不见得认识苏慕浛,但不可能对曹玄的令牌经过一无所知。”天骄说。

    方向一旦找准,很快传来消息,昨天晚上,确实有个拿着曹玄令牌的少女驾车想要在长坪道西通行,但因为当地戒备森严并未给她通过,守卫对她说等他们通报曹玄再做定夺,一眨眼她却不见了,“偏是官军那边的令牌,我等不熟知,不敢擅自做主。”“那令牌确实属于官军,但那女子,不像苏小姐啊……”所以守卫们在曹玄询问单独一个苏慕浛时没有响应。

    “乔装打扮过。”吟儿意识到这一点,“凶徒在车里。”

    “在长坪道西便受挫,东出的可能性极小了。”徐辕道,吟儿同意:“不能往东,只能南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死亡之谷?”

    死亡之谷,当年林阡就是靠它突破了苏降雪的想象、率领盟军进驻短刀谷,其中遍布机关陷阱、沼泽深渊、寒冰激流,堪称绝对死地,但若克服万难、渡过全境,那么首当其冲的景州殿、洛知焉根本不是林阡对手。

    如今反向思考,对于凶徒们来说,南下比东出要突破的人为阻障要小得多,至于进入死亡之谷以后如何渡过天然屏障,他们或许也是走一步算一步——虽然不像林阡洞悉死亡之谷全局,但毕竟当年的银月就扎根于死亡之谷,对于当中一些地段,控弦庄很可能熟知。

    “时隔一夜,恐怕现已就在死亡之谷,苏小姐完全失去了掩护之用,对他们来说只能是有备无患。一旦他们侥幸走出,苏小姐将会立刻丧命;如果他们走不出去,时间一长,失去理智,苏小姐怕也等不到做人质的时候。”荀为面露忧色。

    “不能等。”吟儿知道主使四可能还能控制情绪,另一个的狗急跳墙她已经领教过。

    曹玄闻讯当即赶赴,将死亡之谷周边全然戒严,首先号令民众转移、继而封锁所有出入口,也因为看在吟儿和徐辕的面子,允许宋恒率人前往其间。此举周全而大度,才是吟儿熟知的那个曹玄,不过经过这件事她隐隐觉得:苏慕浛是曹玄的软肋。

    官军义军知情者都请缨前往剿匪,天骄一一给他们降温,左右拍着李贵李好义的肩膀说:“一旦确定奸细就在其间,立即部署合力攻破,众位稍安勿躁。”言下之意,毕竟奸细们也可能是声东击西。

    终于将众人劝服,徐辕才刚回身,忽而眼前一黑,吟儿察觉而扶住,惊问:“天骄,怎么?!”

    “没什么,几日没有睡好,昨天好不容易睡了,梦境却有些惊魂,所以,又没睡好。”徐辕半开玩笑,示意无碍。

    “是什么噩梦,能让天骄都惊魂……”她半信半疑,有点纳闷。

    “好像是,关于阵法的梦吧……我隐约梦到了预感不好的八个字,似乎是某种提示,一时匆忙,记得模糊。”他定神细想,缓缓念起,一字一顿,“天选之人……”

    吟儿一怔,还未回神,身后传来另四个字。

    “染血阵门?”寒泽叶压低的声音在吟儿耳畔响起,吟儿蓦地懂了,那是关于江山刀剑缘的谶语。

    “昨晚我也梦见了相似的八个字……大约是说,掀天匿地阵就快开启了,但在那之前,需有一个不在风烟境中的人,是天选之人,染血于阵法之门,以之为祭,将阵开启。”寒泽叶继续说。

    “阵门何在?那人是谁?血染,又是何意?”一滴血和全身的血不可同日而语,她可不想再有任何无辜遭殃。

    “尚不明确……也制止不了。”寒泽叶看透地说,她望着他邪气的眼眸,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寒将军何以前来?是有什么事吗?”吟儿知道寒泽叶不会因为个梦境就来找自己,洗耳恭听以为是正事。

    寒泽叶却破天荒地在屏退左右之后,央求了她一件私事:“还请主母帮助兰山,突破曹玄阻碍,回到宋恒身边。”

    “什……什么?”吟儿先哑然,后咋舌,瞬间脑子里闪过无穷片段,包括她所脑补的兰山慕浛争夫事件,以及这几天她见到的欲言又止略带忧伤的兰山,原来是这样吗,兰山不辞辛苦出谷相迎,是为了求自己帮她这个忙?然而,曹玄当真爱女心切到这个地步,竟在这段三角关系里不择手段?

    “不错,曹玄在被调查之前就已经动用私权,不准兰山再踏进宋恒驻地半步,调查之后也没有例外教人看着兰山。我怕曹玄暗杀,便将兰山一直放在我的管辖。”寒泽叶道。

    “呃……寒将军想的有点多啊……”吟儿窘迫,心知曹玄不至于草菅人命。

    “今日对死亡之谷的封锁,只因为宋恒在其中,他便顺带着又将兰山拦在外。可是,兰山听说宋恒情况极差,万分焦急,所以强行冲撞了他……自然也是无用,到此刻可能还在僵持。”寒泽叶理智地说,“我想最治本的方法,是请主母插手调解。”

    “宋恒?情况极差?”天骄一愣,才想到这几天从未有闲暇顾及宋恒感受。

    “难怪他被打都不还手……”吟儿意识到。

    “据说宋恒脚受伤、走不动,身心俱疲,自暴自弃。所以兰山才更想去见他。”寒泽叶难掩痛惜,“兰山说,感情和人都已经很脆弱,都不能再放任不顾。”

    “曹大人过分了。”吟儿听罢面色铁青,不想看到这种滥用职权的事继续发生,“你带我去。”

    当时当地,死亡之谷边缘,曹玄果然设阻禁止兰山进入,而兰山却不依不饶,一双眼眸满是坚定:“曹大人,今次不同以往,出了这么多事,宋将军一定很消极,需要有人陪着他!救他!”

    她太了解宋恒,知道他心理脆弱,经不起半点挫折,经此巨变,只怕寻死的心都有。

    “需要有人,未必是你。”曹玄阴冷地望着她,刀未出鞘,杀气凛冽。

    寒泽叶虽然理智地离开,但留了几个麾下在此相护,然而毕竟身份悬殊,只能做到相护,无法与之对话。

    “兰山姐姐,不给过就不给过,也罢,你就不要再找他了!他对不起你,令你伤心难过,难道你都忘了!”杨若熙一直拉着兰山往反向拖,见她执意,不惜怒骂,“贺兰山,你再去见他,再执迷不悟,便万分对不起子榆!”

    提起子榆,才总算将兰山拖住,见兰山停下脚步,惊疑回望向她,杨若熙狠心哽咽继续:“子榆说过的,宋恒不是良配,没半分优点,不值得喜欢……”

    兰山摇头,咬牙轻声,带着些伤感、和隐忍了多时的愤怒:“我偏喜欢。”这四个字不悔不怨,直将杨若熙惊得松开了手。

    然而即使她头破血流,也还是得不到曹玄半点通融,想见而不得见的冲动在这一刻达到顶峰,纵然是兰山在刀剑之侧也显得有些疯魔:“曹大人,我有何罪,为何连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都不被允许?!”

    “你们可知道,这贺兰山,是贺若松、冷冰冰的女儿?”曹玄没有开口,麾下自有人说。这句话答非所问,出现在这里看似突兀,实则却切中肯綮,承接得无比巧妙。

    围观者窃窃私语,情绪险些被鼓动,兰山的身世并不是谜,只是很少有人提起,此情此景却触犯众怒——此值铁堂峡之战落幕不久,林阡澄清无影派、宣扬轮回剑的过程中,难免会提起贺若松才是太行义军倾覆的幕后黑手、以及冷冰冰在淮南杀人分尸罄竹难书的罪行,他们的一些所作所为,恰恰和控弦庄凶徒同样残暴。

    身世,又是这可恨的身世,贺兰山跌坐在地,唯有冷笑置之,原本曹玄强词夺理,倏然却换她理屈……但是,弱势不代表就只能沉默,贺兰山永远乐观坚强,此刻微微一笑、毫无惧色反驳:“身世安能改?感情亦如此。曹大人如何有自信、能够阻断旁人真心?”曹玄一怔,愠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当是时,斜路却传一个声音,争如久旱逢甘霖:“兰山,到义母这里来。”

    众人循声望去,不免感觉错愕,不自觉给来人让了条道。

    虽然风箫吟比贺兰山大近十岁,可也不至于是母女?但是和贺兰山姐妹之称的顾小玭,确实是林阡凤箫吟的义女没错……

    义母?好别扭的称呼,连贺兰山也愣在原地,呆呆望着渐行渐近的凤箫吟;曹玄的愠怒则被扼杀于萌芽,见是她来,他脸上袭了一副恭敬神色:“盟主。”

    “曹大人,咱们都想认宋堡主做女婿,不如公平竞争,何如?”吟儿站定,微笑相问。见她这般,曹玄即便有怒也发不出;眼看可能会撕破脸的事,竟被她化解在吃豆腐里。

    吃豆腐,嗯,不声不响把宋恒降了一辈,等事情结束了带个义子回去见林阡……想到那里,吟儿就心中暗笑,佩服自己。

    吟儿满心以为又牵红线成功,笑容满面,不想甫一转身,看到寒泽叶目送兰山进入封锁,那一瞬之间,竟然满眼都是她不曾见过的温柔……

    心一动,又一恸,原来如此吗……跟林阡徐辕在一起待久了,她竟然也成了个榆木脑子,看不出泽叶其实对兰山也有情。

    宋恒伤兰山,泽叶挺身而出,并非正巧路过;曹玄伤兰山,泽叶将她深藏,不止打抱不平;那曾令吟儿狐疑的苦笑,那曾令吟儿窘迫的想多,都不纯粹出于友谊;此刻他又不惜一切送兰山回去……他让她走了、放过了一个这般好的机会、回到另一个人的身边,这样的感情,不知何时有,不知何故起,却是一定深厚、无私……

    在吟儿看来,贺兰山那样的蕙质兰心,自然更配寒泽叶这等英雄人物。可是,感情这东西,谁能说得清,有什么道理?

    身为此战总调度的吟儿,没和天骄一同回锯浪顶,而是扎营于寒泽叶驻地,随时等候死亡之谷的战报。

    这天晚上,南谷电闪雷鸣,似有阵雨要下。吟儿嫌闷睡不着,闲来出外赏花,不经意间越走越偏。

    夜深人静,一隅光线微弱处,忽见有人醉卧池边,白衣飘然出尘,蓝发随风轻扬,好一副谪仙姿态。

    那个人,和宋恒一样样貌绝伦,却比之少些世俗的痕迹,多几分异世的魔邪。

    她却因为那酒气,不敢肯定那是寒泽叶——

    如果没有记错,寒泽叶是滴酒不沾的,因为酒会促进毒发。

    几十年的戒,却为谁而破了。

    “寒将军……”她故意发出声响,怕把他惊吵。

    他却还是惊醒,可见沉浸很深。

    微醺,转头,回神,黯然:“主母……”

    十年前,他与宋恒合称九分天下的时候,可曾料到会牵扯到同一个女子。

    “我听闻,寒将军曾当着宋恒的面,指责过他不配爱兰山,何以现在又变卦?”她难免心疼。

    “那时候兰山生气不想见他,我才说他不配爱;如今兰山选择原谅,我又何必耿耿于怀。”他正色回答。

    “既然舍不得,又为何放手?”她为他不甘。

    “兰山说,她想通了,如果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告诉他,让他知道他在这世上永远不是一个人;如果出现了误会,至少要给他解释的时间和机会;如果不想失去他,便要让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她对他的信任和信心,一直在。”他没有否认。

    吟儿知道,兰山这番话真心实意,却并没有让寒泽叶被感动得放手,而恰恰是击伤了他使他还没迈出半步就放弃了。

    “能否答应我,如果宋恒到最后还是伤害了兰山,你会向兰山表白,绝不藏在心里?”吟儿问。

    寒泽叶一怔,点头:“是,主母。”

    “主母,寒将军,有发现!”闲不到半刻,又有战报来。

    这不寻常的开禧二年三月。

    战争,不期而至。

    没有后方,到处前线。

    随着敌人的越来越近,他们也越来越没有闲暇去和过去打交道,比如弈棋,比如看夕阳,比如赏木芙蓉。

    刀光剑影,凶险非常。虽也酣畅淋漓,到底是挥血如雨。

    弃身锋刃端,逼迫自己去热爱万箭齐发,自欺欺人说狂恋烈焰狼烟。

    不过好在,将来他们每一个人在回忆往事的时候,都可以不打诳语:吾曾一夫抵万军。

    壮岁旌旗,飞腾战伐,左手繁弱,右臂雕弓。

    不知不觉间,吟儿随林阡参与战争已近十年,斩劲敌,是他每日每夜必运筹的思想,也是她全心全意必付诸的行动。

    最亲近的心爱之物,都悄悄转变成了胯下征战之骏马。

    在人间最习惯的音乐,也早已经是鼓擂箭奏、镝鸣角浮叫……

    而自那日血洗陈仓过后,边境也是同样争乱不休,义军、匪类、官兵混战,宋金形势日趋紧张,战火频仍,暴动不歇。

    想把凤翔路从沧海横流恢复成先前暗流,讽刺的是还是要以暴制暴,以战止战。

    狼烟滚滚,故土被屡次烧焦,车马均作为战备,梯石必关乎攻守。

    短短几日,边境不知多少人多少军队揭竿而起,又蓦然消失、不留一迹。

    一战尽,往往敌我双方的尸首都堆叠如山,这里,有江湖那样的血腥,却来不及讲江湖道义。

    远望着那个玄衣男子手执双刀,一马当先冲锋陷阵,锐意霸气横扫金军,其麾下将士紧随杀敌,奋勇无畏,气势凌人,常令守关金将张皇失措:“莫不又是那饮恨刀林阡?!”

    谁曾想他长驱直入,最深一次已到耀州地界。

    攻城略地,一路安营扎寨,狂胜不休。

    “放箭!”矢石交攻之下,他可以连人带马毫发不损地离开。

    “别让他过来!”什么方法都用过,可是他要擒守关将领易如反掌。

    “莫不是先断他左右手?他的谋士是哪一个?”却不知,他是他自己最好的谋士。

    “盟王林阡,那曾经是我们大金南北前十、十二元神和控弦庄所有人的克星啊……”耀州守将,初次见他,不战自溃,若非轩辕九烨亲自来援,后果不堪设想。

    “他已俯控关中,欲取我耀州、鄜州。”“据说他已派大批麾下深入河东……”首当其冲的凤翔路金军据点,主帅五天十易,将士们竟对猜测继任者习以为常,不知下一个派遣来的援军究竟会是谁,需不需要两个一起派来。

    实际谁都心知肚明,陈仓和短刀谷的两场浩劫,金宋其实属于玉石俱焚,对于林阡也对于大势而言根本就是隔靴搔痒。当陇右、山东和关中继川蜀之后都顺利完成了势力的新旧交接,云雾山排名也尽皆回归抗金前线,各路人才都齐聚于林阡身边,说他意气风发,如日中天毫不为过。南宋盟军根本已经步入了全盛期。更有甚者,传言完颜永琏也只能从环庆下手,暂时避开林阡锋芒。

    然而私下里,唯有被吟儿留在林阡身边的杨妙真才知道,林阡身上余毒难清,常在战伐过后反复吐血,身上伤病有增无减,另外,入魔对他情绪也总是有所伤害,杨妙真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故三天两头去问浪荡子独孤清绝和胡弄玉可曾回来,偏巧胡弄玉提供的那头毒兽在她离开后莫名失踪,林阡再这么硬扛下去可不是办法。

    “胡姑娘可回来了?”夤夜,杨妙真又一次从林阡帐中慌张出来,适逢柏轻舟心急想要入内,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

    “我正想说……已经七日,各大战区分别有不少武将都从未露面,名为休整,实则……我只怕偷走胡凤鸣饰物的人是他们,目的是让主公的掀天匿地阵里缺人,故而请求主公派厉风行回铁堂峡一带搜救。”柏轻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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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7章 战神无双

    独孤清绝离开当日,不知后续发生的所有变故,所以无所不用其极地将胡弄玉拖在了半途——三天还没抵达目的地。

    凤鸣的饰物流失绝不可能是被掘墓所致,然而这多事之秋,纵使柏轻舟或林阡,一时也没想到这会否是金军诱敌,甚而至于一度接受了吟儿的猜测,以为这是独孤故意营造的和胡弄玉单独相处机会——事实上,独孤还真就把这件事看做了天助他也。

    他对她冠冕堂皇地说,要避开那些意欲重夺铁堂峡的金军视线,非得这么绕着走不可;若非她焚心似火,还可以绕得更远、朝夕相处更久。

    动身后第四日,终于回到那稻香村中,故地重游,心境迥异,当时他孑然一身,如今他心有独钟。

    村子也已经面貌焕然,盟军早便有兵马入驻,童家兄弟倒是故态复萌,据说又为了谁做杜比邻小弟的小弟起了争执,因此没过得了胡弄玉此番突击检查。

    “何人在笑?!”童非常听到围墙上有人轻笑,循声转头,凶巴巴地问。

    “杜比邻大哥的大哥。”独孤清绝懒洋洋地坐着回答。

    “呀!独孤大侠!胡丞相!”童非常喜出望外,怒气全消,三步并作两步地上来。

    “又欺负你哥哥了?”胡弄玉笑着先下去,独孤转头看空了,赶紧也跟着跃下。

    “哪里的事!”童非常豪放挥手,笑迎他们进屋,“这不正和我哥哥商量嘛……”

    “虽有分歧,不曾分裂。”童非凡赶紧帮弟弟解释。

    “我当王将军的副将,哥哥正好忙他的婚事,不是正好嘛。”童非常笑呵呵地说,“哥哥就担心我大大咧咧,耽误王将军的事,可是我能学啊,一定小心谨慎……”

    他还在那喋喋不休,胡弄玉早被“婚事”吸引,一愣,转头:“阿香姑娘?”

    童非凡脸上微微一红,点头:“是。”

    “哈哈,不是胡丞相您下令让娶的吗,莫敢不从!”童非常打趣说。

    胡弄玉果真脸色都变得红润:“真好,什么时候结亲?我好准备贺礼……”

    说实话,独孤清绝不是很明白,胡弄玉为何会对童非凡这般好。

    离开童家,忍不住问:“玉儿,童非凡可是有家室的人,以你个性,怎会支持他纳妾……”

    胡弄玉脚步一停:“我听闻,阿香是他的初恋情人,两个人自幼情投意合,论及婚嫁,却被阿香的父亲因为一点小事就棒打鸳鸯,后来阿香嫁给别人、没两年又成了寡妇……再后来,虽然童非凡的妻妾都劝着他俩复合,可阿香不想连累童非凡失去村长威信,只同意私下交往,一直没答应嫁他……经过上回战事,看童家兄弟释怀、整个村子和睦,阿香和他才解开心结。”叹了一声:“这么多年感情一直没断甚至没变浅,委实不容易,我自然支持他们在一起。”

    “我也没断,没变浅,而且还没家室,可以支持我吗?”独孤很聪明地就着话题顺势而上。

    她脸色微变,认真摇头:“不一样。”

    “有何不同?这些年来我是真的一直心系玉儿。”独孤赶紧朝童非凡靠。

    “哪个玉儿?”她淡笑反问,把他问住,见他一呆,她悠悠说:“感情的事,总有先来后到。”

    “可是,玉儿是先啊……”他难免有些糊涂。

    她回答,略带恍惚:“我先来的,却后到了。”

    三言两语就把天聊死。她没再理会他,把他撇下独自离去,他呆呆伫立原地,不知要如何追起。

    就这样若即若离、不尴不尬着,他陪她在村子里又待了两天,一则探看周边、确定凤鸣的坟墓无碍,二则也顺便喝童非凡和阿香的喜酒。对于凤鸣的饰物,胡弄玉只能解释成巧合的失窃和流落,很简单,如果是金人诱引他们落单,理应把他们骗到金军聚集处才是,而铁堂峡周边虽有金军觊觎,却是势单力薄,根本不是杜比邻的对手,更何况秦州还有厉风行夫妇策应,金军敢动一下都算引火烧身。

    却就在这第五日傍晚,她听说了林阡血洗陈仓的来龙去脉,心系主公安危,恨不得立即回头,连喜酒都没喝完:“我懂了,金人原是想调开我们,如此便少了两个能拦主公的人!”

    回去路上更是喋喋不休:“主公今次入魔,极有可能是火毒未清、贸然动武,不知我那毒兽,还能否将他医治……”忧心忡忡,那感情激切得直追她对凤鸣……

    独孤油然而生一股恐惧,慌忙将她拦截下马:“即便火毒未清,你那毒兽依然能医,只是会慢些罢了!玉儿!”一把按住她双肩,斩钉截铁喝醒她:“你命中可不止有主公啊!”

    她神情忽然变得凄凉,安静却有气无力问:“那我还有什么?”惨淡一笑,生无可恋状。

    他一惊,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这件衣服的袖口有块小补丁,做工很是精致,针线也已老旧,可绝不是蜮儿做的:“别多想,这不是!”

    “你不担心主公,我便一人回去。”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转身去岸边给马儿喂水,明明生气的一回首,顾盼生辉的眼睛,灵动得摄人心魂。

    二十春秋,七千昼夜,他从没设想过玉儿会长成什么模样,猜到会像金陵那么漂亮,却没料到竟是这般绝色,体欺皓雪之容光,脸夺芙蕖之艳冶。

    他本能上前,她顷刻扬手:“别过来!”就这种寻常动作,都美得令人窒息——

    美人夕照相映红,眉眼如画,娇艳似火,冷若冰霜。

    呵,和昔年一模一样的脾气。

    他听话地止住脚步,此刻他根本不像他自己,不像那个战力无双、但求一败的独孤清绝。

    在她面前,什么孤傲,什么自信,什么狂狼,统统不存在。

    “独孤清绝,何苦一直跟着我?我已经说过,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无论如何你都已属于别的女人——属于那个蜮儿。”她固执地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他无法顶嘴,谁教他对她痴迷。

    “所以,你已没可能,别再缠着我。放过我,省得浪费大家的时间。”她当家做主惯了,祈使句不留余地。

    看她这么认真地宣判死刑,他忽然空前地心灰意冷,潜意识里觉得此处应该转身,不经意间就将所想付诸行动。

    “做什么去?”她见他走了,才注意语气。

    “去让时光倒流。”他背对着她,语带伤感,他无法抹消那个蜮儿的存在,所以难道真要割舍他想了二十年的玉儿?

    一时之间,悔恨不已,恨自己当初太心急,太鲁莽,太草率,还不是因为太思念她,匆匆忙忙把别人当成了她?

    设身处地,更清楚蜮儿的存在对玉儿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如她那般凄惨遭遇,他曾是她寒冰世界里凭空烧起的烈火,却比什么都更急剧地熄灭……

    他虽被她迫得不敢再近身,却因为途经战地必须相护,一路都保持着见不到面但知道彼此何在的分寸,也许这种关系就叫做近距离分手?

    她似乎意识到伤到了他,虽没道歉,却也放慢了回营的脚步,而且越行越慢、故意等他;

    他却怕她跟他道歉,反而证明她把他看作了陌路人,是以走得拖延,与她错开更远。

    天微微泛白,太阳早便从东面升起,可惜被雾霭遮蔽成无色,

    岸边坐着的不再是昨晚的玉儿,停留在原地的是清晨的独孤,

    望着水面波纹,他轻声说:“玉儿,对不起。”

    第六日晚,夜色刺人,雨幕在空中飘荡,

    胡弄玉在客栈推窗,不知明天能否放晴,

    独孤站在荒郊平野,奇怪的是面上滑过一丝不是雨水的东西。

    第七日,随着大雨来袭和极速降温,秦州地界出现了雪山奇景。

    他把前几天所有负面情绪都扔去了九霄云外,暂且带着一丝半缕的悠闲之意,走马欣赏那山峦上的白,原还以为是云雾,接近才知是积雪。

    “玉儿,终有一日,你会陪我再赏雪。”自信但又苦笑,正要策马前行,忽而却感觉不到玉儿——凝神细听,四面八方都传异响,经验告诉他好像有无数毒液在冒泡在涌动……

    决计没错!有人偷袭!?独孤一惊,夹紧马腹,如飞而去。

    快马加鞭,越行越清晰,毒障果真将雪山围得水泄不通,他倒是可以选择不进去,可是玉儿俨然在阵中。

    “玉儿!”他知凭着玉儿智慧,一定会抢占制高。果不其然,片刻后他总算又看见了她,还好好的在山顶站着!松一口气,却不敢停,离她越来越近,可惜道阻且难,非得舍弃战马,徒步蹒跚登攀。

    汹涌风雪里,他跌跌撞撞、逼着自己快速前行,只因看见玉儿已捂着胸口艰难低下身去……他这个角度还不能看见,到底玉儿对面的另一侧有无高手,他只是觉得,玉儿那种本领不可能被毒放倒。

    除非,那是世间从未有过的新毒……

    胡弄玉的硬伤——无法像金陵、凤鸣、蜮儿那样推陈出新。在那个领域,她甚至还不如茵子。

    “别过来!”她像前日一样狠狠说,以为他不懂,又添了一句:“这里有毒障!”

    在她心里,独孤虽然盖世英雄,到底也是血肉之躯,对毒药更算半路出家。

    何况从她的角度看见的不止毒障,还有人领着百余兵马以逸待劳。

    那些人,宿敌——居高临下,一目了然,岳离、东方雨、黄鹤去和徒禅月清。

    虽然她觉得不合理,为什么他们会敢行动,但身在此山又命在旦夕,她如何能有时间想明白,脑海中只剩下两个字,即刻传达在话语里:“危险!”

    “傻玉儿,遇到危险怎可以把我推开!”她越是试图推开他,他越要往她这里扑。

    她才发号施令过不准他近身,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打破了禁令,一时恍惚;今昔交错,二十年前,他在狼群里,也曾这样对她讲。

    那一刻有近五十高手集结合阵,堵截在这并不广袤的绝顶,一旦启衅,刀枪剑戟个个攻袭向他,以他为心的几丈圆阵边缘,争如开了五十扇门面面生风。

    而他孤身应敌,纵跃而起,恰似登临十层虚空,一剑翻覆,凌厉无匹,残情剑锋芒所及,无不是血肉横飞、惊慌失措、节节后退,那场面就好比飓风反掀、强行将五十扇门全数关死,五十人大阵交睫分崩离析、灰飞烟灭,除他,还能说谁战神无双!

    “小心,那毒药,我没见过……”她强忍痛苦站起身,知那毒药虽不致命,却能逆风,即使独孤高屋建瓴之势,也难免会沾染少许,“久而久之,我俩不会是这些已经服过解药之人的对手……”

    “对手?”他斜睨一眼下面所有人,笑而伸手,将对他们的蔑视化成随性一指:“单打独斗,全都不是我对手。”

    “……”胡弄玉何等聪明,立即听出他是想激岳离单挑、靠“擒贼先擒王”来速战速决。

    可惜岳离是出了名的云淡风轻、宠辱不惊,竟无所谓这放肆激将。独孤清绝狂人狂语,连适才领衔五十高手的徒禅月清和东方雨听了都不忿,而岳离本人非但没有动气,还拦住了他们想打抱不平冲前送死的身体:“不错,所以才更要围攻。”

    说话间,雪山中依稀有原本栖息的鹰,被这前所未见的阵仗惊扰,磔磔而飞,森森盘旋。

    天尊岳离,终究还是他的存在,令独孤清绝的话不得不被定性为“狂语”。

    迄今为止,交手三次,独孤清绝两胜,其中一次还是因为出其不意伸出了右手;真实水准只能说势均力敌,需要继续比拼才见高低,战绩并非碾压、时刻会被追平。

    “他们围攻,不够我看——摞起来都不及你一个。”独孤只能主动挑战,眼前这个冷静自若的对手,“来吧。”

    “你专心对他,其余宵小我能应付。”胡弄玉勉强压制毒素,袖间暗藏着反击的暗箭。

    她看得出来,岳离和独孤都不是会被胜负乱心之人,但一定是彼此的最在乎,当是时,他俩迫切需要一场不被打扰的对决。

    “哼,真能应付吗,无影派的废物?”东方雨一笑,本意是将他俩对他们的嘲讽还回。

    胡弄玉一怔,东方雨倒是单纯,不到万不得已决计不提蜮儿,然而黄鹤去到底奸猾,抓住胡弄玉的心理,挟带离间她与独孤的用意:“除非同蜮儿一样有着天生的摄魂斩,否则你根本无法令他专心对天尊。”

    “够了!闭嘴!”她本就不淡定,被激更加愤怒。

    “玉儿,别听!”他已与岳离交锋,无暇再说更多,却深知黄鹤去说得对、她撑不了多久,他必须尽快打赢岳离抽身救她。

    然而甫一分神,不慎被岳离抢占主导、牢牢控住了此战节奏,那神秘旷邃的九天剑境,一如既往,磅礴到包罗宇宙、幻变到对立共存。

    原是这样,其实是利用玉儿使他分心,继而可以轻松将他反控吗!

    独孤清绝暗叫不好,这太糟糕的剑斗开端,竟重蹈了初次与岳离交戈时的覆辙。

    不错,岳离强大的同化、反控之术,哪怕是对于内力略高的强敌,只要对方心念不稳,都能成功实现。

    何况铁堂峡之战才落幕不久,独孤至多及得上平素七成——好在岳离也参加了古戍大荒阵,他剩几成?

    既然已失先手,可否搏它一搏,赌岳离只有素日三四成,此刻的独孤内力不是略高过他,而是像渊声一样比他高得多?!

    独孤眼神一厉,这大概是唯一一个可以在十回合内解决战斗、救玉儿离开漩涡的办法!求胜心切,兵行险着,独孤决意背水一战,明知岳离想反控他自尽、还将全身气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和汇聚过去。

    “不怕死的小子。”岳离毫无怜悯之情。独孤的锐意,对照出岳离的庄严。

    独孤一时情急,不惜酿成大错,然而不到最后又怎知是错?他倔强的心神没有半分退让——急不代表输,不是没把握!

    握剑的手,度势的眼,制敌的心,笔直一线,合而为一,坚定不移。

    双剑交迸,电光四溅,狂风怒号,震耳欲聋,顷刻,整座雪山都被残情九天的锋芒覆盖,天幕忽明忽灭,流云突变急湍。

    两道真气轰然激撞,眼看着残情就快突破九天防线,却在这电光火石,猛然调转方向刺向独孤自己……

    一瞬惊醒,血流如注。

    赌输了,古戍大荒阵里,终究独孤是宋军主体、而岳离只是金军增援,所以注定独孤消耗更多。

    不仅仅是内力,还有剑法,岳离分明也出乎了独孤的预料:

    必须承认九天剑臻入化境,就像那风烟境的梦,凭人力无法左右,

    而独孤已经竭尽所能平复心绪,用的正是决战平凉时击败岳离的封神之招,并且辅以天山剑法保驾护航——

    然则巅峰之人哪个不是遇强则强,当独孤剑出天山,岳离岂能不去提升突破?

    便借今日此战宣扬,纵使神力,我岳离也能收降!

    实际独孤对林阡说高手堂廉颇老矣的时候,就已经将岳离低估。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独孤清绝的旷世剑招,确实曾跳出了九天剑的迷雾,如陈旭所言就像立在了山巅俯瞰。

    但这迷雾负势竞上,又升腾蔓延到了更高,霎时,日星隐耀、山岳潜形……独孤不能知己知彼,作茧自缚,毫不冤枉。

    残情剑如岳离所愿狠狠扎进了独孤的胸膛,鲜血淋漓的同时,整个世界只听得见玉儿那一声惨呼。

    她,其实是关心着他啊……

    那早被斩成了碎片的往昔,忽然被这声惨呼拼起,虽然还断断续续。

    能隐约看见、却够不着那个正在被东方雨、黄鹤去等人围剿的玉儿,

    和他一样,从懂事起就要背负一个没落家族复兴使命的玉儿,

    任性的,美丽的,强悍的,但又依赖着他的玉儿。

    缓得一缓,钻心的疼使他更加清晰,他不能就这么倒下、倒下玉儿也不能活命,所以负隅顽抗,堪堪抵挡岳离追击的又一剑,却站不稳,血滴成线,脚下冰雪全被染化,四围触目一片殷红。

    “你输了。”岳离的九天剑境,岂止对万物兼容并蓄,分明已将万物驱遣、奴役!

    “倒下才算。”虽然赞叹,不代表认败,他到这濒死之境、视线模糊,还在努力看岳离破绽。

    “别不信命。”岳离冷冷一笑,看出他全力反击,恐他回光返照,于是不敢怠慢,倾尽心力封锁。

    “我不信命。”这句不是回答岳离,而是在对独孤残、对肖逝、对玉儿明志。

    “独孤,放弃她吧,只要练成第十层。”是独孤残,剥夺了他的故乡。

    “独孤残永远都不明白残情剑的真谛,残情并不是纯粹彻底的无情,相反的,是必须有情,然后割舍而斩断,方能领悟开拓、取得那非凡成就。要先拿起,再放下,所以才能超脱。”是肖逝,冻结了他的年华。

    “放过我,省得浪费大家的时间。”是玉儿,羁绊着他的命途。

    没想到失血过多神志不清萦绕在耳的还是这些杂七杂八的阻挠,

    这颗过分坚硬的心,险些也被磨损殆尽,

    “玉儿,如果我们也是悲剧,那么我也要在最后一刻将它挽回!”独孤清绝你可听得到你自己的声音,你自己的誓言,你自己的壮志,现在啊,现在就是最后一刻,是听他们的,放弃?放下?放过?才能自救才能活?还是、不要那么可笑地活着!

    “后会无期。”岳离一剑裂云斩空,最后一次将独孤反控——只需送他上路,便能折断林阡最坚韧的一翼。

    独孤清绝残情剑毫无保留出手,出手伊始便自负狂笑,龙吟虎啸:“玉儿,谁能赢你独孤哥哥!”

    这“残情弄玉”,原是独孤清绝最平凡的一招,人力而已,所以岳离怎样都赢定。

    谁想这致命一剑,却在岳离即将得手的关键时刻戛然而止,

    便在这交缠刹那,残情忽如剑死灯灭、寂然无息,消失于九天剑原本铺天盖地的封杀之下,

    才刚错过,陡然却有无穷剑意拔地而起,重聚于岳离所有气力、注意力之外,回转,绝杀……发生了什么!

    雾漫山冈,剑出寒通,流光电逝,惊天动地。

    玉儿,要我怎样才能说服所有人,你与残情不抵触,拥有你,不放手,我这剑意也能通透?

    就用这有你有我的一剑、凝结半生苦思的一剑,来与天命抗争,如何!

    也许,最适合残情剑和回阳心法的,确实如肖逝所说,是经历过、挣扎过、舍弃过而最终参透,但那舍弃,难道一定是冰冰冷冷说不想就不想,为何就不能是——想不念还挂念、断也断得牵绊、连却连得纠结……重逢,本该是最圆满、最快意时,却也最伤情、最悲残,正如这漫天冰雪和千军万马不能阻碍他们释怀,便像这纷扰从来不肯结束天永远不能亮起来……以上种种行为和心情,最贴合剑主我,独孤清绝。

    难道不该由残情剑法和回阳心法来妥协,被磨合,接受这“舍弃”被我的重新定义!

    拿起过,放不下,藕断丝连着,所以传递到剑上的意念,是若有若无、时断时续、残损缺憾。

    那不就是残吗,残念、残识。

    残情弄玉,不是独孤最亮眼的一招,却一定最熟悉、能最快地施展、最彻底地贯彻。

    临危献世,不仅和平素同样表面残缺不堪,更还像灵魂和躯壳相离那般,凋零、支离、碎裂……

    自然有化为无,自然乍去还来,清风吹空,纤云四卷。

    事先谁能想到,独孤清绝能剑境通明。

    于是乎太不凑巧,九天剑这件专门同化人心念的神兵,遇上的竟然是一个心中唯余残念之人!

    残念,那不是完整的物,岳离捕捉不到,别说没法反控,根本无从拆解。

    逆光碎世之手,如何去捕捉这逆天碎命之魂!?

    而这些残念,非但能正对着岳离的反控之术打破,更因为契合残情剑谱的妙处,而使独孤冲破和巩固了回阳心法的第十层,一瞬,独孤看清了岳离的所有路数,压抑了多时的雄厚剑气,井喷一般对九天剑境迎刃而上、长驱直入。

    恢弘与逍遥兼得。

    加之岳离被声东击西,胸口全然没有防御,竟不可思议地被残情剑轻松穿过……完败!

    遥想山*东之战,郑王府合力攻杀时所用的绝命神网,林阡状态发飘时自创的万寓于零,都是能与岳离持平的“乌有之物”,而今时今日,独孤只凭一个人一只手,在内力相当不曾爆发的情况下做到了将他胜过。

    “天尊!”胜负骤然轮换,快得难以置信,这场面好像似曾相识,却又是从未有过的恐怖,前去扶岳离的黄鹤去心惊胆战,只觉得岳离如果还能活着,从此战开始便不会再有追平独孤清绝的机会,因为,独孤就像是他岳离的克星一般,那迷雾才上一寸,这山巅又拔高一丈!

    岳离神话宣告破灭,放眼金宋剑坛,属于独孤清绝的霸主时代已然到来——万万使不得!

    东方雨见此剧变,直接撇开胡弄玉便朝独孤这里强攻,独孤才将岳离打退、还未缓一口气,东方雨和徒禅月清等数十人就又一拥而上。胡弄玉大惊、当即飞身追前,携剧毒打退徒禅月清等虾兵蟹将,同时持无影剑往东方雨横扫。冷不防,黄鹤去绝漠刀却从后砍来,对准了她毫无防备的背脊。

    无影派的剑法向来只攻不守,所以胡弄玉从来不顾背后。

    “你叫玉,我叫宁,宁为玉碎。”十岁那年,独孤宁便说过这话。

    快三十岁了,还是一样——你从来不顾背后,我就是你的背后。

    后心也被正中一劈,独孤清绝满足一笑,左手剑荡东方雨等人的同时,拼着最后一口气,右手笼罩进了黄鹤去以及还在冲杀上来的百余人马,蓄势已久,厚积薄发,只听轰一声震响,积雪之山竟致坍塌,大量雪块雪球夹杂着血污顺着山体崩裂而下。

    无数高手、将帅、枭雄,尽遭这雪崩击落、倾覆、掩埋,包括岳离和救援岳离的高手们全都被卷入其中,不可一世的,飞扬跋扈的,老谋深算的,转眼全都消失不见。

    须臾,这绝顶乃至整个人间都只剩他和她两个人,而且随着这滑坡也正沉降,只是她还抱着他拼命地不肯坠。

    “……”独孤筋疲力尽,说不出半句话,却知道没必要解释。

    在雪崩的第二刻她本能护住他,所以到现在她脸上身上都沾满了他的血。

    说什么都是多余的,生死关头才能发现一个人的真心,她先前,不过是嘴硬心软。

    她一直在抽噎,同样是半句话都说不出……哭得狼狈失态,还是容颜绝世。

    他笑着,在漫天风雪里,将一根钗插进了玉儿的发髻,

    世人都说,千古以来都为红颜,因你,我也免不了俗。

    “姑娘有眼光啊,这凤钗可是我家祖传,姑娘喜欢就……”稻香村那个摆摊子的老妪,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钗头有凤,玉儿一定喜欢。”同一天,站在老妪的摊位前,他一眼就看中了玉儿的喜好。

第1338章 潜龙在渊

    可惜,傻玉儿,为什么一定要到生死关头才明白,我这颗心,一直在你那里……

    望着玉儿哭红的眼、染血的脸,独孤不敢、不忍舍她而去,还想努力支撑,双肩却越来越麻木。

    “别哭,我喜欢看你笑……”他没说完这句话,她却好像听到了,应言停止了哭泣,那一瞬像有半个世纪那么长,她与他十指紧扣、用尽力气,却仍然没有阻止得了他闭上眼……

    当看到他双目紧阖、脸无血色、气息全失,她呆了半晌,难以置信,初时还沉静如璧、低声试探:“独孤哥哥,醒醒?”

    毫无回应……半刻,一刻,很久,陡然她疯了一样抱起他,使劲地狠狠地摇晃他:“回来!回来啊!睁看眼睛看看,独孤哥哥,我是玉儿!不是还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吗,我都听,听着,求你说!”

    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她惊慌失措,眼泪决堤,情绪崩溃:“独孤哥哥,连你也去了,玉儿如何还有活着的意思……”

    “既然如此,送她一程。”不远处,黄鹤去虽奄奄一息,却调集了一切可用之兵,从废墟里重新集结、逆势而上,要让这并不难敌的胡弄玉陪葬。

    胡弄玉眼中哪里还有他们,一味伏在独孤身上痛哭:“只要独孤哥哥醒来,玉儿愿意笑给独孤哥哥看……醒过来啊,玉儿在笑啊!”

    将他的脸扳正狂吼,只当他还活着、不过是睡着了而已,拼命折腾,说是笑其实根本还是在哭;他偏不醒,非但如此,他腰间那长久随身的锦囊,竟还渐渐缓缓离开了他身体,她回眸,惊醒,只看见锦囊里掉出一朵枯萎的小花,分明是她最爱的木芙蓉,正是昔年她送给他的……

    宁为玉碎,原来这誓言没有作废,可他却又一次抛弃了她,把她一个人孤独地留在了这世上。穿心之痛,胡弄玉万念俱灰,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地惨笑起来。

    黄鹤去毫不犹豫,举手示意,金军精锐一拥而上。

    凶险来袭,她虽无防范却终究觉察,千钧一发本能以剧毒反打,转身站起之时,脸上竟不见悲恸,更还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微笑,只有眼神是真,全然狠戾凄厉:“独孤哥哥,这些害你的凶手,玉儿不会给他们善终。”判若两人的模样和语气,令在场看到听到的每个人都不寒而栗,是的她胡弄玉本就是个疯子。

    属于独孤的血,还在她眉间温热,二十多年前,那一戟刺穿父亲身躯的时候,血也是这样喷得她满脸都是。

    那天之后,时有时无的天赋彻底消失,她成了家族所有人因为愿望无法实现而恼羞成怒的嘲讽对象。

    “废物”这词,跟了她二十多年,但那又怎样,她仍然活着,像杂草生长那么坚挺,越打击,越强大。

    没有摄魂斩?无所谓,她还有胡氏的毒术、还有无影剑,能够保护自己二十年,此刻,也能守住独孤哥哥的身体,不被那些宵小们夺去!

    所以,一息之间,知道自己还有生存下去的意义,正是带着独孤哥哥最喜欢的笑,起身迎敌——她是想死,但绝不能比那些人早!

    当是时,黄鹤去亲自领军冲杀,却倏然震惊,止步不前,瞠目结舌。

    绝顶那独一无二的女子,红裙摇曳,青丝散乱,临风飒然,仿佛有万道复仇之火从她身上喷出,剧烈引燃、凶恶腾空。

    可怕的不仅仅是她这个人、她同归于尽的气势、她手上持有的致命剧毒,更是她周围不知何时、不知何故,竟然聚集来、簇拥起的这个季节秦州能有的各种蛇虫鼠蚁,光是肉眼看见的就成千上万,更何况还有水弩那种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教谁都毫无抵御之力的毒灵……

    “那不是……”东方雨方才醒转,瞬间意识到那是什么,还未开口,便就失声。

    那不正是蜮儿的摄魂斩吗,一笑而谋人命?一笑而夺人命……

    大惊失色的同时,黄鹤去已经来不及喊退后,来不及想,她竟然有?她怎会有?!

    从独孤清绝的打击下勉强逃生的精兵良将,不想竟送到了突然觉醒的胡弄玉脚下凌虐,摧枯拉朽?一扫而空!

    须臾,天地如同被消音,漫天遍地呼啸而下的,全是层叠断裂的雪和尸体……

    满目疮痍,沧海横流,整个宇宙好像都只剩雪,独孤哥哥,雪的尽头,是你在等我?

    等我,去陪你赏。

    那日,秦州全境暴风雨雪横着吹扫,眼睁不开,寸步难行。

    在听见轰然巨响之后、当即前去察看究竟的厉风行部下,亲眼见证了一场旷世罕见的峰谷迁移——那座荒山可以说完全被雪埋平,到底有多少人葬身其间,不得而知。

    看情形,那里似乎发生了一场激斗?本是荒山,无甚人烟,不可能有血流漂杵,到底何人,会猎于此?

    情势未明之际,驻扎于侧的完颜丰枭、东方文修便对蜀门、稻香双线开战,杜比邻及其副将与童非常初次合作、联手御敌。

    与此同时,厉风行亦亲自奔赴齐寿,同完颜承裕、完颜璘展开鏖战,直至挑灯,战鼓不歇。

    由于林阡远在平凉,加之厉风行初始不知这雪山崩塌和独孤遇袭相关,是以不曾将这寻常战事加急传报给林阡,然而他身在荒山的部下却在搜救活口时,意外听到个养鹰的老人说,听到一句谁能赢你独孤哥哥……

    厉风行闻言,心惊胆战,独孤和胡弄玉这么不巧,碰上了金人对铁堂峡的殊死一搏吗?

    误解铁堂峡是金人首要目的的厉风行,当即告知金陵,一边调兵寻找独孤,一边遣将增援蜀门。

    期间,独孤和胡弄玉不知所踪。

    正是这天晚上,柏轻舟建议林阡发出搜救指令已然太迟,何慧如回忆称,午后曾有大半毒兽失控,除了不算虫类的,全都不听她使唤。

    上回在稻香村里何慧如也曾有过失手,当时还误以为自己又被人下蛊、药力持续到今日。此刻才知,那是因为她和胡弄玉的能力冲突……

    而且很明显,当何慧如和胡弄玉同时在场,虫豸们有且仅有一个选择。

    “可为什么她出生时,不像前女王那般满屋都是蝴蝶,而是床边只有寥寥几只蝴蝶、蜘蛛……?”戴琛回想起来,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她和前人都不一样,前人只控一种,而她种类繁多,所以场面隆重些、又有需要磨合者、自然就来得慢了些?然而……何以会慢了二十多年?”

    “不,只慢了四年。”浪荡子摇头,“你可记得,她四岁那年,天赋曾经显露,但又稍纵即逝?我猜想,可能是发生变故,使她这能力被什么封住了,直到此战才被释放出来。”

    “无论如何,都是极好的事啊。”戴琛面露喜色,语带颤抖,“真没想到,她非但不是废物,还拥有空前的摄魂斩能力……”

    “真合了那句‘潜龙在渊,腾必九天’。”浪荡子微笑,点头,“咱们无影派,终于否极泰来。”

    “好,好,双喜临门,蟏哥他,总算可以瞑目。”戴琛想到无影派被人党同伐异、自身凋零人才难继,可谓双重打击,如今回归联盟、胡弄玉还这般厉害,只觉既是解气,又是欣慰,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然而她和我堂兄又到底在哪……”独孤映人难掩焦急。

    谁都无法回答,谁都关心备至,尤其林阡,夜不能寐。

    早在柏轻舟关于独孤遇险的猜测出口之际,他就派杨妙真先去彼处搜救,而不刻就来了厉风行的雪崩传报,无论时间地点,都印证了柏轻舟的预测,但柏轻舟不像厉风行那样以为独孤是碰巧遇上。

    “军师认为,凤鸣饰物,是金人故意为之?”可是林阡和胡弄玉一样,第一反应是不合理,为什么金人要挑选那里对独孤伏击。

    “主公,我想看厉帮主的兵力分布。”柏轻舟蹙眉,好像知道一些、迫切想要求证。

    从事发到此刻三更时分,蜀门、稻香、齐寿传回的无疑全是胜绩,因为厉风行太重视,太及时。

    骁勇如他,虽是二月才奉命到秦州据点清扫金军余孽,短短二十天就帮杨致信克复天水关、清剿叶不寐,战功赫赫。其后齐寿、竹山、蜀门、稻香四大要地,林阡全权托付给他,自然也放一百二十个心。他与副将杜比邻也不负所望,这一战,荒山附近的齐寿、蜀门和稻香,都没教金军有可乘之机。

    而无论私交也好、公事也罢,独孤都值得厉风行分兵救援——昨晚,林阡、厉风行、金陵等人都因喋血阵门之梦而惊魂,预感到掀天匿地阵随时都可能开启,紧要关头,宋方怎少得了独孤清绝和胡弄玉两个关键人物?不用梦境提醒,每个阵中人都知道,独孤是此阵的阵眼甚至核心,核心岂能缺席!

    “金人确实有动机、断我臂膀,然而,理应有更妥善的请君入瓮之处,除非……”林阡在柏轻舟看分布图的过程中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纯粹伏击,选在荒山没意义,但如果不是纯粹伏击,而是和金军的后续行为联系在一起?林阡瞬间了然:“特意选在这里围剿独孤,是想一举两得,既置他于死地,又能将风行的注意力和兵力都吸引在荒山附近,从而离一个地方最远……”

    那个地方,正是柏轻舟视线一直停留的一点,上次交战就公认最为偏远的竹山,那地方向来都是要冲,但在这一战里,很明显不如另外三处重急,所以,地位在厉风行心中被生生下降了。“楚风流,是想声东击西打竹山,从那里对秦州卷土重来?!”林阡承认,这一局他发挥失常,竟到现在才明白战乱和独孤的关联。

    不错,秦州金军薄弱,想动铁堂峡会引火烧身,想围剿独孤也人力有限,两个目标都有不能实现的难处,好一个楚风流啊,她就以动铁堂峡的先锋来围剿独孤,同时用围剿独孤的戏码来转移火势!

    “不过,楚风流要失望了。”柏轻舟在这兵力分布图上给林阡圈点,“从这兵力分布可以看出,厉夫人已然想主公所想,排兵布阵之时,没有放过任何一处要隘——虽然厉帮主重心偏移,但厉夫人本人坐镇竹山,不会教金军如愿。”柏轻舟话音刚落,帐外便来又一捷报:夜幕降临之际,金将术虎高琪、把回海率军偷渡渭水,企图出其不意强攻,不幸遭遇了金陵的严阵以待。

    “关陇道上无轻缓。”金陵对麾下如是说。不愧智囊,布防完美,即便是表面最平静的竹山她都顾及,滴水不漏。

    因为意料之中,所以击其半渡,亏得术虎高琪指挥若定、把回海英勇无匹,才没有立即沦陷给金陵,反而还把宋军拖进泥沼、挣扎了好一段时间才罢休,当时当地,渭水滔天樯倾楫摧,尘沙遍地人仰马翻,陆战水战都是无比激烈。

    最终金陵以多胜少,而金军仓皇逃窜……此刻接近凌晨,听得加急战报,林阡难免振奋而笑:“陵儿不辱女诸葛之名。”

    “是怎样逃?北逃、还是西逃?”柏轻舟的神色却不见得平缓。

    “飞鸽传书,并不详细。”海上升明月面露难色。

    林阡一怔:“军师是指?”

    “主公。黄鹤去、东方雨,甚至岳离,都一样没有出现在过这七日的平凉、凤翔、环庆战场,很显然都奉命备战——天尊岳离,有能力调用他的只能是完颜永琏。”柏轻舟一语道破此战的最大幕后,“楚风流的目标才是夺回竹山,完颜永琏的目标是谋定陇右,所以他不会像楚风流想的那样、据竹山南下打秦州,而是对陇右金军进行重新谋划和部署。”

    “重新谋划……西逃……向西?”林阡蹙眉沉吟。

    “不错,正月,陇右金军经他整合调控,重新入驻,死灰复燃,其中以秦州尤甚,因此二月以来,楚风流便一直致力于秦州的金军融汇。但现今秦州出现断层、他想看到的连成一片的据点短期内已不能成活,既然如此,何不舍难求易,做胜算更大的事?南下不成,可西去武山,与当地的幸存金兵相连,重新给陇右金军规划出一个聚集兴盛之地。”

    “难以速战,便先扎根武山、逐步向秦州开拓。”林阡神色有异,“他是和我一样,徐图进取吗。”

    “竹山村,虽是秦州的门户不假,偏巧也能作为垫脚石,西去武山。”柏轻舟说。很可惜她近日陪着林阡东征,现在才有闲暇,认清此战幕后原来是完颜永琏、继而从他的格局出发来推导全盘。

    “此战,他终究还是声东击西了,在陵儿以为破解了他的声东击西之后。”林阡叹了口气,唯愿柏轻舟将完颜永琏高估。

    七日之前,因徒禅月清窃取凤鸣饰物邀功,黄鹤去提出借机折断林阡羽翼,与轩辕九烨不谋而合。

    “他的阵法,只是‘现在’全了而已。”轩辕九烨对楚风流说出的那句——林阡阵法只是现在全了,到时候一定会缺人,透露的正是独孤会死。

    楚风流闻讯之初,便向还在来路上的完颜永琏提议,将围剿独孤清绝的地点设定在铁堂峡,宋军聚集处。其一,宋军难以预料,在意不了,营救不会及时,独孤清绝必死无疑;其二,可将厉风行兵力调虎离山,适合她去打击较为偏远的竹山村。

    完颜永琏回信称:“林阡谋士之中,金陵最为缜密,竹山经她布防,必也固若金汤。”言下之意,竟是要楚风流死了这条重夺秦州的心,哪怕骗得了厉风行,还是过不了金陵的关。

    完颜永琏隔空指教,围剿地点的设定、对厉风行的调虎离山,都可行;关键在于,搬开这些阻障之后,如何让“布防没有问题”成为金陵最大的问题。

    信的最后提到,武山县境,有金将刘铎,孤掌难鸣数月,顽强辗转,堪当大任。

    没有明言,却看准了楚风流的悟性,他知道她会决定好下一步该怎么做。

    不错,金陵哪怕铁堂峡告急都没忘记将竹山村同时设防,但是越重视全面,就越说明她看重身后秦州,楚风流要考虑的,只是怎样利用这一点而已。

    于是,术虎高琪确实是偷渡渭河,也是真真实实被击其半渡,激烈拼杀、流血牺牲、仓皇逃窜,全都不假……然而,金陵怎会知道,金宋大战结束了,金军的战斗才真正开启。她竭尽所能将他们打回北岸,却亲手将他们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送走,推着他们北逃、北逃中途西进,没有花一分心思提防。术虎高琪和把回海领着百余浑身湿透的敢死队,不及喘气,卷甲衔枚,从附近的险峻山道暗度。他二人不辱使命,把前戏演得和高潮一样,只是为了将这真实目的藏得黯淡无光。

    金陵再周全,也防不到。一则,才刚打完,如果换成没打的时候,凭她能力应该会发现有人绕过她集中于南的防守、鬼祟西进;二则,她想不到,她不知金人密集打击秦州的过程中竟然已经改换武山为目标,没发现对手已然从楚风流换成了完颜永琏,那个人,声东击西不在兵力,不在注意力,而在用意,而在根本……

    金陵不是没中过计,是没中过这么明目张胆、顺她心意的计,好像下的是明棋,却完全不是表面所见,一如他大道至简的剑法……

    “我曾希冀秦州据点成型,不料遭遇厉风行骁勇,令当地军兵只能苟延残喘;去武山重建据点,更难,幸存金兵和潜伏者更少,但是,就‘重回陇右’而言,更彻底。”事情发生之前,完颜永琏亲自召见了术虎高琪和把回海。

    “武山、秦州,都是我军阵地,势必都要重回,只是早晚问题。末将誓死拼杀,愿与那位刘铎将军共存亡!”把回海目光灼灼,他之奋勇,完颜永琏早有耳闻。

    “好,留在那里,星火燎原,直到林阡失败为止。”完颜永琏简短嘱咐。刘铎此人,兵微将寡,却不曾被林阡拔除,有术虎高琪二人相助,必然更加强悍,假以时日,一定会把武山发展成金军最牢不可破的据点,比秦州合乎完颜永琏心意。

    “会,我们会让林阡意识到,有这第一支绕到他身后去的,便有第二支、第三支、无穷无尽,他一味进攻前行,我们便前仆后继、绝他后路、动他根基。如此,他焉能不败!”术虎高琪亦对王爷诉衷肠。

    但凡有志之士,心里如何不憋着一股气?当听闻林阡血洗陈仓、一路攻城略地、更还侵袭耀州之后。

    “林阡不会一味进攻前行。”完颜永琏却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他坐镇延安府,怎可能如传闻一样,仅为避开林阡锋芒?他只是要借和小王爷斡旋的契机,来迫使陈旭重视和转移到环庆战区;他同意配合轩辕九烨的阡陌之伤,只为教林阡智谋不复以往,让柏轻舟专心致志地在平凉辅佐林阡;他指示岳离备战、跟踪和围剿独孤清绝,因为那既能破林阡阵法,亦能诱厉风行和金陵不同程度地中计。以上,都是完颜永琏对林阡所有军师意识的削弱。

    血洗陈仓非他所愿,但在那之后,他敢不插手凤翔路金军的一败涂地,正是因为他看穿了林阡,哪怕鄜州耀州都疯传林阡就要破城,完颜永琏也洞若观火,林阡不会一味进攻的,他不可能那么快就把阵线拖那么长,至于河东的抗金联盟,更加只是萌芽而已。林阡打这么激进,打得好像很快就能马踏天下、直捣黄龙,其实只不过是想尽快安定凤翔,并且令金军害怕宋廷北伐、给吴曦造势,一切,都是为他血洗陈仓的举措补救罢了,所以,林阡的过于辉煌只是浮于表面,只消岳离、术虎高琪、完颜君隐三处有一个成功,林阡都再难高枕无忧。

    环环相扣,数管齐下,不动声色,来势汹汹。

    “如果我所料不错,术虎高琪和把回海,此刻已在直取武山的路上。”天才刚亮起,实情便被柏轻舟料中,术虎高琪和把回海在来远镇安营扎寨。

    林阡难掩气恼:“无论如何,都是慢他一步。”

    这次对弈,他输得不冤枉,根本猜不到完颜永琏的心而又一次被他下出奇局。

    连柏轻舟都没高估他,被他算计,教林阡哪里还能掉以轻心?一方面,完颜永琏在秦州安插兵马受阻,居然不退反进,还往盟军更心腹的武山合兵,一旦金军于当地会师,不管是先前能活下来的,还是昨晚拼力进去的,都是堪当大任之才,而今珠联璧合,接下来,平静多时的定西陇西又有大患。

    另一方面,完颜永琏竟看穿了他激进打法是源于他不敢激进,因此对流言不为所动,依然把重心放在了收降小王爷的身上,若然真和小王爷冰释前嫌,那么环庆三足鼎立的尴尬局面直接消失,金军和完颜君隐战力相加、林阡瞬间不是他们对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箭在弦上的开禧北伐可能兵败如山,自此完颜永琏一劳永逸。这七天,他与小王爷有任何交流,林阡都无心也无法插手,先前他坚信小王爷不会被劝服,但经此一战,觉得完颜永琏只会超乎想象。

    天星乱动?不过人算。

    然而,伤敌一万,自损八千,同样也是经此一战,令完颜永琏无法对林阡有丝毫怠慢——

    短短七日,腹地金军当真害怕宋廷北伐,此其一也,岳离、东方雨、黄鹤去全是生死未卜,此其二也;清晨,完颜永琏登临制高,远远望着成双练剑的完颜君随和林思雪,难以靠近,此其三也。

    重重叹了口气:

    林阡如日中天,宋军人才辈出,我做那许多谋算,唯一的战利品,竟只是术虎高琪、把回海和刘铎在武山会师。

    但无论如何,他都希望看到,岳离等人作为荒山雪崩的活口,从彼处回来。

    荒山雪崩,可有活口?

    竹露滴清响。

    雪崩后第一次见到阳光从林间透射,一道一道,细碎闪烁,胡弄玉本能闭眼、抬手遮挡、背过头去。

    “这是哪里?”好不容易适应了强光,她呆呆望着林子上面的蓝天,迷惘起身,环顾四周。

    好像是个枕山抱溪的小村庄,茂林修竹,曲水流觞,雨雾蒙蒙,炊烟袅袅,应有人家,青藤盖瓦。

    像,像极了那个,名叫稻香的地方……

    “稻香村?”她猛然惊回现实,“独孤哥哥?!”

    昨天,或是很久以前的那一天,还有意识的最后一刻,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殉情的冲动,完全不知道自己觉醒。

    那狂风暴雪之中,想要抱住独孤哥哥,却抓不到他的手,飞速沉降,迫切追赶,浑然不顾被山掩埋,最后,应该是一群黑压压的东西帮她、将那些把她冲宕开的冰雪愚公移山,她才勉强留了一条性命,浑浑噩噩地不知往哪个方向又走了段路,想找独孤却无从找起,眼前一黑便倒在这里。

    “独孤哥哥……”嘶哑着嗓音,喊不出声,她不能接受,独孤清绝竟死不见尸?

    便在这时,林子旁边传来一串嬉笑之声,循声而去,泪光中摇摇晃晃的光景,是几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女孩在打闹。

    其中,有一个男孩满脸通红,趁旁人不注意,把一件信物偷偷交到其中一个女孩的手里,低声说:“阿秀,从今以后我们就在一起,我好,你就好,只要你活着,我便活着。”

    不是还应该有一句吗,你死了,我也死,为什么不说下去?

    她出神地望着他们,等了很久也没听见这句话,良久,那群男女跑远了些,她忽然自说自话:活着,我还活着,为什么我还活着?

    活着不就是用来团聚的么!

    活着不就是用来证明他还活着?

    死不见尸,换句话说,不就是有机会生?!

    她如梦初醒,立即去寻路标、朝稻香村的方向狂奔而去,激动不已,独孤哥哥,一定还在,快,快去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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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清绝番外篇

    还记得那天清晨与你堆叠的落叶枯黄

    还记得那天傍晚惊异人心的浩瀚夕阳

    还记得那天夜里深邃天空透现的秋意

    还记得你一颦一笑,举手投足

    喜欢你天真无邪的笑容,没有丝毫感伤

    如果有选择,就不会连你的小任性也不包容

    就不会在争执吵闹中度过我们短暂的轻悠年少

    因为,能够和你的小任性一起生活都是天赐的幸福

    哪里知道,人的命运并不能时刻掌握在自己手里

    没有任何征兆

    离开你的夜晚

    风景一样的很美

    风一样的很急

    没有下雨,这季节除了落叶再无其它点缀

    九岁的我,为了家族的尊严

    割舍了所有感情和生活

    包括玉儿你

    残,情

    不公平地挑选我来复仇雪耻……

    玉儿,莫忘记了

    这条小溪,冰雪消融的时候

    我们的盟誓

    “你叫玉,我叫宁——

    宁为玉碎”

    为了你,无悔

    

    爱你的倔强,爱你的骄傲

    渐渐变成了

    怀念你的倔强,怀念你的骄傲

    实在是羡慕小时侯

    可以保护你,抱着你

    去勇敢地承认

    去下定决心

    可是天注定我独孤要孤独

    庆元三年饮恨刀丢失,南宋武林动荡

    祁连山易主、云雾山比武、小秦淮变局

    却一个也不及我独孤的出道更惊天动地

    狂侠、独孤、冷漠、清绝

    独步江湖

    令武林天骄震撼

    令金国前十震慑

    令饮恨刀火从钩黯然失色

    令薛无情叹惋:

    旁人武功再高强,也只是为了陪衬他独孤而生

    谁都羡慕我的天下第一

    他们都以为我不为情困

    独来独往,没有牵挂

    玉儿,是吗?那么为何

    我从来不出右手,即使最危难的时候

    “我不准任何人,伤害我的女人!”

    建康,那个一身红衣的性情少年,曾经令我心念一动

    玉儿,十多年了,你怎样生活?

    十年来,追赶荣耀,逃避幸福,是我所有的经历

    似乎我只有两个方向

    京口北固山、高昌天山

    “要挑战肖逝,成为真正的巅峰!”

    成为巅峰,又谈何容易

    爷爷严厉的话语:“独孤,放弃她吧,只要练成第十层——你就必胜。”

    第十层和我仅仅一张纸的厚度,弹指即破

    只要能忘记你

    第一次手竟然颤抖

    不可以,爷爷

    其实这颗心一直留在玉儿那里

    一直没有离开!

    “她叫蜮儿。”“蜮儿她不是一般的女子,不仅花容月貌,而且毒术很高超,也许唐门的传人都不及她……”

    蜮儿,玉儿,难道是你?

    听见敌人的名字,竟然就叫“玉儿”

    我知道玉儿出现了

    她和曾经一模一样,骄傲、倔强又孤独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

    在武林群雄的围攻阵中

    轻而易举地把她救出来……

    玉儿,我以为救对了人

    可是,她不是玉儿

    虽然年纪外表与你相若

    她终究缺少一丝你的温柔

    我,只能留下一块刻着“无缘”的玉佩给她

    缘,只留给玉儿你一个

    而她,叫蜮,就注定不是玉

    

    上天山,遇见肖逝,才知道,他和我一样

    但报尽一身仇,抱进一生愁

    无限凄凉在巅峰

    他最终妻离子散

    玉儿,如果我们也是悲剧,那么我也要在最后一刻将它挽回!

    江山雨未绝

    

    下天山,开禧北伐

    战火纷飞,几乎人人出生入死

    风云中,我笑对恩怨

    一剑破虏阵,立马第一峰

    只要有我独孤清绝,恢弘与逍遥就兼得

    

    开禧二年三月的那个雪天,不平凡

    竹林飘白惊鸿一瞥

    身边的美丽女子和我一起伸出左手

    她惊诧的表情和独特的眼神

    告诉我即使过了快二十年

    仍旧可以复苏对你的感觉

    你出现短短一天,就成为世人惧怕的无影毒王

    众人一边惧怕你,一边中伤你:

    这世上不会有人相信你爱你

    倏然人群为我让路

    我继续我桀骜不逊的个性和石破天惊的行为

    何必管别人怎么看

    一边揽住这个被冠以恶魔之名、却美若天仙的冷傲女子

    一边告诉他们,你,胡弄玉,是我独孤清绝的女人

    你的惊愕里充斥着愤怒

    一把推开我,不肯谅解我

    不出所料拒绝和逃避,甚至,还想杀我

    玉儿,对不起

    我不知那一夜我的离去

    让你以为我已经死了,竟千方百计要追随我

    “那年丞相才八岁,还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反复一句话‘你死了,我也死’。”

    后来你得知我原来是不告而别

    万念俱灰,一病不起,

    误解我“抛弃”你,以致性情大变

    二十年间,你成为东山国心狠手辣的丞相

    用心计、手段掩饰你的脆弱

    终于,流落江湖

    二十年的缺憾,不知我该怎样偿还?

    可是玉儿,还是对不起,更加对不起

    那个我认错的她,竟让你心中有芥蒂,终日不能展眉

    那个你看错的我,没有成为你的铠甲,反而致命一击

    是,你可以选择永不原谅

    

    铁堂峡的玉儿,在天寒地冻里,不顾我苦苦跟随

    回报我冷漠的眼神和严词拒绝,别过来

    我不惜一切,毅然冲破毒障,只因遇到危险,不能将你一人弃在那里

    今生今世,不能再弃你单影孤人,不得再惹你半滴悲泪

    你已然精疲力竭,日月天尊、南北前十率领着千军万马

    千军万马又如何?遇见我,只有千疮百孔的下场

    所有人心头一凛

    我一掌,地崩山摧

    掩埋了曾经肆虐江湖、翻云覆雨的多少枭雄

    而我,每一次逆天而行都只为你一个人

    而我,不像我能给的、本不该学会的温柔都只为你一个人

    而我,身犯绝险也不肯伸出的右手都只为你一个人

    而我,孤独落寞了二十年都只为你一个人

    就把这支迟到的凤钗插进你发里

    千古以来为红颜

    玉儿,独孤哥哥一生都没有输过,此刻,纵连命运都再也赢不了我

    因为没有你,我什么都没有

    有了你,就有了辉煌的一生

    漫天是雪,雪不像雪

    道是无情却有情

第1339章 卧龙凤雏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

    稻香村的冰河旁,环境被对照得凄凉,光线摇曳而昏黄。

    胡弄玉满怀欣喜地回到此地要同独孤清绝重逢,看到一个又一个相似的身影而一次次激动,

    最终,却全都只是凑巧经过的陌路人。等了半夜,也找不见他。

    心头仿佛有一簇火,一点一点地被燃尽着。

    双腿灌铅,魂魄无主,视线模糊、毫无意识地,朝着不远处与她再也没有关系的热闹眺望。

    古村熟悉的街头,依然灯辉清亮,又有青年男女从桥边老妪的摊前走过,如胶似漆,欢声笑语。

    然而这样美好的世界,独孤哥哥,终究是看不到了……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陡然之间奇迹出现,就在那对男女身边、黑暗的角落里,电光火石,她分明看到个再熟悉不过的轮廓,一惊之下神已飞去,慌忙起身如被指引:“独孤哥哥!!”

    欣喜若狂,步履凌乱。

    是错觉吗,为什么,为什么狂奔上前并没浪费多少时间,到原地时却还是扑空?没有独孤哥哥,没有他,只有那慈祥的老妪,和那对确实正自欢笑的男女,好奇打量着乍惊乍喜、满面泪水、半疯半傻的她。

    “啊……”哭不出声,她不顾形象蹲在原地,扼住自己早已肿痛的喉咙。像行尸走肉一般,任由人潮在旁拥挤、流通、拥挤、流通,她的世界却并没有随着他们的来去忽明忽暗,而是彻底地、再也没有光芒……

    好像听到有人在唤她?不,不对,不会有人再唤她玉儿了,没有了。她像跌进越来越深的洞窟,无法思想,无法呼吸,无法再看再听。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缕微光悄悄在侧点亮,那火折子擦起来的时候有个很刺鼻却好闻的味道,昔年,即使在狼群里她也不再害怕,因为这火折子,是独孤哥哥擦起的,他说什么都是对的:“傻玉儿,狼怕火啊,将来我若不在你身边,你可要记得。”“才不要记得,独孤哥哥会一直在我身边的!”

    蓦地惊醒,挂着泪痕慌不迭地循着气味而看,那还是幻象吗,或是梦境吗?还是说正是这一缕光,将独孤哥哥的生命延长?

    “玉儿,总算听见了,总算清醒了。”他微笑着,收起火折,“我刚上桥,想去冰河,不想,竟擦身错过了吗。”

    动作还未做完,身影似要飘走,她大惊失色,忍不住冲前半步,将他抱紧,死死不放,那一刻,封藏了多年的深情终于喷发,放肆燃烧唯恐来不及:“独孤哥哥!别走!已经二十年,不要再错过!”

    他一动不动,形同僵硬,她喃喃自语,肝肠寸断:“可惜,可惜还没有雪,不能陪独孤哥哥赏……”她心知肚明,这是他的魂魄最后一次来找她,然而天公不作美,天气已渐渐回暖,再往后便连冰河都会消失了,一时心折,唯余泪千行。

    “不急,说过还有几十年,直到百年——现在才刚刚开始啊。”他笑叹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就像年少时一样。

    “独孤哥哥……”她因这句话而停止了抽泣,诧异、惊呆、期待、喜悦地松开他的身体,愣愣地抬头望他,没错,怀抱是温热的,面容是憔悴的,衣衫,应该是和旁人借的,他轻咳了一声,站不太稳,显然伤势很重,连影子也透露出他的蹒跚,影子,影子,他原是有影子的!!之所以适才动作僵硬,只因为他在她面前向来服服帖帖……

    “不是梦,不是幻象吗!独孤哥哥你还活着,还活着!活着!!”她疯了一样摇晃他,破涕为笑,喜欲狂。

    “是啊,我是想赴玉儿的约,路过这里看到这老妪,想起还落了个东西得跟她取,便耽误了。”他实话实说,表面平静,内在却因为关系复原而比她激动万倍。

    “什么东西?”她情绪极难平复,喘气呼吸,胸口起伏。神情里的紧张,与其说是半信半疑,不如说是患得患失,她怕他说的东西是个虚幻的不存在的,说完便告诉他的存在只是她的臆想。

    “呐。”他太了解她,急忙将那对饰物交出,以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是两块成双的玉佩,一个刻着宁,一个刻着玉。

    “我初来稻香村那天,便与店家预订了……”他脸上是旁人无缘得见的憨厚,“做工一般,玉儿别嫌弃才是。”

    “我便知道,独孤哥哥神通广大,一定会活下来,好好的,长命百岁!”她红着眼圈,不等他说完,便将他再度抱紧,这一次,说什么都不能再失去。

    “玉儿。”他正色,低声,“谁都可能,唯独你我,绝对不会是悲剧收场。”

    缓缓流通的人群依旧热闹,只是这当中少了两个伤心人,多了一对神仙眷侣。

    不知何处起烟花,散落星雨入万家。

    

    暌违盟军十日,独孤弄玉归来,不仅双双进阶,更还关系破冰、携手同行,实在羡煞众人,倒也可喜可贺。

    只是独孤这次伤势堪比天骄在山东之战,破天荒需要退居二线一段时日,当然他自己毫无所谓,毕竟抱得美人归,哪怕一天要见四五回樊井,也还是笑得合不拢嘴。

    “不过,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戴琛对林阡说着对他俩战力的隐忧,“回阳心法一旦突破瓶颈,这十成功力他应该永久可用;但残情剑法,会否必须在他神伤之时才能施展完美?换句话说,如果不能达到当日荒山之战的心境,残情剑境有没有可能不稳……”

    “我听闻残情剑的定义本不是他所认为的有情,那么……”浪荡子摇头,笃定笑道,“连定义都能被他修改,还怕什么‘不悲伤的时候使不出来’?”

    “也是,他会一次次地打破桎梏。那么……丞相呢,摄魂斩不知要什么条件,才能次次正常发挥?”戴琛又看向另一侧正和茵子讨论着什么的胡弄玉。

    坐在独孤榻旁监视樊井的林阡,这时候才转头,微笑:“忽得神功,是该适应。慢慢来吧。”

    “玉儿,在说什么呢?”独孤被医治中途,不忘凝神细听,玉儿和茵子交流的好像不是他伤势,而是……寒毒?

    这丫头,已经开始学着看毒书?而且理解能力一日千里,拜摄魂斩的天赋所赐……不过,当然不能一蹴而就,还应该虚心向茵子求教。

    “过去,寒毒在火化之后不会循环害人,所以南宋毒坛对骨灰一般不予考究,但经过忘川水和寒彻之毒的案子,我们在制毒时便理应意识到‘毒性在骨灰里残留多久’的特点,不该再犯不考究的错。”

    听,原来不是在求教,是在指教茵子!?

    独孤一笑,学着玉儿过去的口气:“恭喜主公啊。假以时日,毒坛又添一神将。”

    林阡得知独孤脱离生命危险之后,这些天为他俩悬吊的心才总算放了下来,细细琢磨起胡弄玉刚才的话,忆苦思甜,百感交集——

    庆元三年,忘川水虽然在纪景的骨灰中留下样本、残毒经年不消,但毕竟不是原毒,南宋毒坛一直不能复制;而金人,昔年虽得到了寒彻之毒的配方也交给了邵鸿渊配制,成品却总是少了点什么。饶是如此,金人还是在寒毒方面压了宋人许多年。所幸火毒方面,近年来金陵还能算登峰造极,方以此制衡了整个金朝。

    今后若能得胡弄玉和茵子合作,那林阡真就算得到了毒坛的卧龙凤雏,寒毒火毒都将藐视金方。冥冥之中,茵子这个妹妹会代替凤鸣那个姐姐,协助胡弄玉共谱无影派风清门的新篇章。

    “那个完颜君隐,还说自己麾下左右手是幼麟冢虎呢,可惜啊,比不上咱们主公的卧龙凤雏。”杨妙真好像知道林阡在想什么,笑着说。

    她提到幼麟冢虎,还是令林阡微微一愣,略有失神。

    两个麾下一个叫幼麟,一个叫冢虎,其实并非完颜君隐自大、借赐名而言志,也不是随口一起信手拈来,而是正巧那两个匪首一个属虎一个属马,在他整合他俩之前虽然齐名很久却为了争夺地盘打得不可开交。

    能将两个原先势同水火的人粘得牢不可破,并且挖掘出了各自才能相辅相成,两人也都对他马首是瞻忠心不二……完颜君隐的驾驭能力可见一斑。

    眼下,术虎高琪和把回海成功插入林阡背后,迫使抗金联盟不可能一味东征,另一方面林阡见凤翔恢复原状、符合心意,便不再推移阵线到耀州。金宋主战场仍然集中于平凉与环庆。尤其环庆,三足鼎立,重中之重。

    这些天来,彼处还由完颜永琏亲自坐镇调控,更显紧迫。林阡初时不知内情,为完颜君隐捏了一把汗,却在这几日收到落远空传报,得知他父子二人并没有和好的可能——

    自上回铁堂峡之战落幕后,盟军、金军和完颜君隐就在环庆各地混战,完颜君隐果不其然是那一战的最大赢家,盟军诸如海逐浪、辜听弦、赫品章还算勉强维持,而金军,说三足鼎立都是抬举,包括楚风流、陈铸在内,个个都逢之便不胜,甚至会帮他忙打败盟军。如中魔咒,晕头转向。

    “应该是古戍大荒阵的能量太大,不仅他们一时无法恢复,便算我,近来也大失水准。”林阡推测,楚风流和陈铸是因阵法反噬才失常。

    正是由于陈铸屡战屡败、部下死伤惨重,愤然和完颜君隐决裂,才使得完颜永琏感化收服完颜君隐的心愿从一开始便落空——“陈铸的几个副将被完颜君隐的麾下俘虏,沦为阶下之囚,陈铸交涉无果,极为生气,歃血为盟要向完颜君隐复仇雪耻,金军一时全军燃起报仇雪恨之心,直追当年他们对瀚抒。所以,完颜永琏父子从头便没有周旋的可能。”林阡闻讯便告知柏轻舟。

    据称,陈铸的几个被俘副将,有人倾力越狱不知所踪,有人不堪侮辱自尽殉国,有人惨遭万箭穿心的酷刑,加之铁堂峡之战被完颜君隐算计的前因,以陈铸那种重情重义,不出离愤怒才不正常。

    柏轻舟听罢林阡描述,掐指一算:“计算日子,陈铸歃血为盟是在天星乱动的第三日,当时完颜永琏还在延安府、没能到环庆。难怪陈铸和完颜君隐的决裂没能转圜。陈铸可能没想到完颜永琏这么快便到,完颜永琏也料不到麾下和儿子会到这地步……对了,这战报,何以晚了这么久?”

    林阡没有说话,柏轻舟会意,不该问的不问。

    

    完颜君隐不念旧情在先,就不能怪陈铸掷下重话。

    如果无情,谁先下手,谁便大获全胜;如果道是无情却有情,谁先下手,谁却反而耿耿于怀。

    他说什么都不肯接受陈铸的交涉、不可能释放战俘,原因之一是陈铸有个副将赵昆,越狱不说还伤了前去追他的林思雪和王冢虎。

    原因之二,是陈铸现在的战斗力,确实不配和他面对面坐在谈判席,陈铸脸皮实在太厚,既没条件来跟他交换,还想对他的战利品分一杯羹,幼稚,怎么分,难道凭旧情就能分?

    好吧那就决裂吧,他理亏在先,早在铁堂峡的时候,他便已狠狠算计过陈铸……

    陈铸的麾下们对他转敬为恨、勠力同心要取他性命祭奠战友,他可以不为所动,他不可能和陈铸解释,陈铸那个惨死的副将,并非被施加酷刑,而只是越狱后误中陷阱。解释又有何用,就不打了吗?既然立场明确,正面交锋,总是要来。

    信仰,终究战胜了怀念。

    却不曾想,随着陈铸歃血为盟、林阡血洗陈仓的消息同时传来的,还有父亲的抵达。父亲已在延安府,接见林陌是假,来劝自己是真?

    表面上,他还是和往常一样,指挥若定,面不改色,实际,却也因为父亲而心乱,一则亲情维系,二则,内心充满畏惧。

    从小到大,他和父亲对弈,父亲除了刻意让他,从未输过一局。

    但是,即便这条与父亲不合的路再难,他却还是选择了走下去。

    他总是坚定着那股念头——我完颜君隐,已经让林阡和完颜永琏各自侵略的步伐停滞在环庆三年,还将更久,如此,便避免了金宋的更多地方沦为战区,帮助更多百姓免受流离之苦。

    

    陈铸兴师讨伐才第二日,忽然就偃旗息鼓还退避三舍,又狼狈又可笑,符合诡绝一贯作风。

    “想必是父亲已亲临环庆,想示出将我收编的诚意。”

    完颜君隐不予理会,这日处理完了所有军务,便先去瞧林思雪的伤势,虽然当日和她一同追捕逃犯的王冢虎早已带伤上阵,但思雪却一直在后方他们的家里休养,因为在他心里,她永远还是那个至善至纯、不该沾染血腥的小女子。

    推门而入,不禁眼前一亮,一身红衣,蝉鬓如漆,明眸善睐,柔情蜜意。

    “哪里像受了伤生了病的?”他一看到她就心情大好,所有烦恼都抛到了九霄之外,她应该是闲着无聊略施粉黛,成功地掩盖住了脸色的苍白,整个人显得神采焕发。此刻她笑卧枕上,身形舒展,流露出一番柔情绰态:“你,来啦!”

    唯有语气和神色,透露了她心中小鹿乱撞。

    “向谁学来?这副打扮很是好看。”他微笑问,坐在她榻旁。

    “闫夫人教的。”她红着脸回答。闫幼麟的夫人和凤箫吟年纪相仿,被思雪看成了知心大姐,常常有事没事向她求问经验,这一身红衣也是求着她量身定做的。

    “你……你坐进来一些啊……”她看他一直端坐外沿,赶紧扯了扯他衣袖。

    这么好的夜晚,难得没有军务叨扰,还不赶紧洞房花烛?

    “思雪……”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原因,额上沁出细微汗珠,攥紧了拳欲亲近还罢休。

    她看他一直不主动,故意将衣衫褪了半截,香肩微露,肌肤胜雪,配上这脸颊粉红,真是别样风情。

    任何一个男人都忍不了这种勾引,微黄色灯光里,他一点一点认真地向她靠近、顺着她的倾倒将她压在身下,两张脸相互看清,两颗心空前接近,两个灵魂亟待相合,沉静中她眼波流动,一瞬之间,天雷勾动地火,他控制不住激动将她衣衫全脱,恨不得将一腔热情都灌进她身体里。

    她满足地闭上双眼,等待迎接这激情的迸发,就在这无比安宁、欣喜、娇羞、充满期望的关键时刻,突然她身上一空狂风暴雨全都停了,她倏然惊醒万分不解地看着她,他适才就像遭到电击般一惊而起,此刻如梦初醒、不、分明是云里雾里地盯着她,表情死一般的寂灭,一字一顿:“万万不能!思雪,我们不能!不能对不起父亲!”

    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便失魂一般落荒而逃,剩下她半裸着躺在床上,听着那忽开忽阖的门,不知是怎样的羞愤难当、爱恨交加。

    其实可以动弹,却像被五花大绑。

    泪水已在耳边,难怪觉得失聪。

    “还是那般迷糊,自己受伤了,也不裹的。”她忽然想起师父给自己手臂裹伤时,看到守宫砂时震惊当场的样子。

    “思雪,像你这般单纯,太容易被男人骗了……”同样也是师父,在她和黛蓝都少不更事的年华,最担心她的感情生活。

    结果师父,是被你料中了吗,这个男人,他果真将我欺骗了吗,成亲数载,竟一次都不曾……

    虽然人前恩爱,虽然似乎常常关心我胜过一切,却为何连这样简单的事情也做不到,他不是不行啊,曾经的他,在大金是出了名的风流王爷不可能不解风情!

    不,他不是骗我的——师父,你大概不知道吧,他最初带我来到环庆时,所有人都默认我们情侣关系,而他竟一心撮合我和别人,甚至还为那王冢虎向我求娶,是我自己学习师父,抵死不肯离开他,为此,我们争执不止一次,直到林阡与你打到环庆,不想我名节受损,才终于与我结亲。

    他没骗我,是我自己硬要强求。谁想,婚后会是这般寒凉?

    师父,我学了你,却没你那么好运,遇上林阡既志同道合也情投意合。

    林思雪心烦意乱,换了一身白衣,在环庆的山野里漫无目的地走,想,想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什么错,为何热恋时的美好消失得杳无踪迹?

    “南第九,果然你也在这里?”那时她傻乎乎地去闯魔门刺杀金国主帅,不知道南第九就是小王爷,还出了自己一脚把自己的剑踩断的糗。

    “是啊,我对思雪姑娘说过,后会有期。”隐逸山庄的瀑布旁他俩重逢,小王爷对她亲切一笑,白衣翩然,眉目朗朗。

    想,想,想不通!当回忆与现实讽刺对撞,当黑夜和阴森包围住她,她前所未有地害怕,掩面蹲在乱草堆里——

    他和她之间究竟有什么鸿沟?难道,他们都应当孤独么?每个人都有一个别人无法涉足的梦,所以别人永远都帮不了自己吗……

    思雪清楚,他的姓名、他的样貌,不管怎样,在重逢的那一刻便已注定和她联系在一起,至死不离,不管他是英雄豪杰也好,凡夫俗子也好,无论能不能保护她,他都是她命中最熟悉的那一个,他的拥抱,她永远也不会推开,越分离,就越深挚。

    然而,是他先推开她,而且没有任何理由,如果有理由,那今天那句算什么?君隐,你不能对不起父亲?这是什么借口,你连借口都不会找!她忽然不再害怕一个人面对黑夜,她更害怕君隐把真正的理由告诉她……

    泪风干后,温馨早不存在了,只剩漫天星光陪着她,

    月亮冷了,夜依旧年轻,她已迷途。

    “咦?这不是帮主夫人么?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一愣,惊回现实,才知走到了闫夫人住所附近。

    缓得一缓,慌忙起身,来不及收拾眼泪和心情。

    闫夫人是过来人,加之思雪先前取经时说过只言片语,顷刻就懂了,热心地问:“帮主他,竟没有动心?”

    她只觉被戳穿,疼得撕心裂肺,面上发热的同时,低头泪水涟涟:“我已经,用尽方法,快撑不下去……”

    “夫人,当年他娶你过门,在我看来,可能道义多过感情,所以他在与你欢*爱之时,不能动心、尽情。”闫夫人叹了一声。

    “那,那可如何是好?”那就是她最害怕的理由。

    “感情的事,强求不来。只是,你年轻貌美,独守空闺,实在可惜,要不这样……”闫夫人给她出谋划策,向她耳语了几句,思雪原本还伤感不已,忽然脸红到脖子根:“怎可以,用这办法……”

    “他们这些男人,战事紧要,大半个月都在战场,很少顾到家里,不下点催他动情的药、给自己留下几个孩子陪伴,那咱们女人这辈子还有什么念想?”闫夫人说着她的苦处。

    “师父,师父当时也是这么说,要有几个孩子陪伴和延续。”她想到吟儿也曾设计过林阡,既害羞,又有些坚定:“可是……那些药,不会对他身体有害?”

    “只在你想和他欢*爱的当天用便好了。”闫夫人一笑,“偶尔用,不碍事!放心好啦!”

    “闫夫人,您那里,是有这东西吗?”她最终还是决定以此来改善他俩的关系,因为丑不可外扬,故而和闫夫人进出藏藏掖掖。

    一隅,暗处,闫夫人送她走后,有人悄悄潜进闫夫人的屋子,找到那案上的所谓催*情之药,稍稍一试,便不是药而是毒……而且,是致命剧毒。

    那女人和她的师父有着相似的热情,却对她林思雪存着万分的歹意。

    “怕是看到林思雪和小王爷不睦,闫夫人想借机做点事啊。”那人洞悉闫夫人给林思雪真毒假药的原因,虽然幼麟冢虎是出了名的忠心耿耿,但幼麟的妻子,此举俨然别有用心。

第1340章 雪断来时路,风里不回顾

    换作旁人,得知闫夫人有心加害,自然会即刻禀告小王爷,天助他也,剿逆平叛。

    可惜,那人却是敌人,是陈铸副将之中,唯一一个成功越狱却下落不明的赵昆。这几日,他身陷敌营一时无法闯出封锁,便决意在环庆潜伏、伺机,当个临时细作,也不虚度光阴。

    眼下,他终于寻到了机会——假借闫夫人之手,侵蚀小王爷之业。

    “牢不可破?哼,真是虚妄。”赵昆鄙夷地想,不过不得不承认,不是这巧合,还真看不出,完颜君隐的帮派会有裂痕。

    裂痕,竟是区区一个妇人,表面足不出户,只懂闺阁情趣。

    “回来了。”他阴阴冷冷地出现在闫夫人背后。

    刚回到院中的闫夫人微惊,故作镇定,没有转头:“何人?”

    “很不错,做了亏心事,也不怕鬼敲门。”他一笑,武器抵在她后心。

    “不怕我叫出来么?”闫夫人似笑非笑的语气。

    “很强的见缝插针能力,然而却百密一疏。”他知道她不容小觑,不能强行劫持,只能交换条件。

    “怎么?”她一愣,转过脸来,并不貌美如花,却是凌厉无匹。

    “完颜君隐何许人也,用致命剧毒,怎可能成功?无论如何,都该换些轻缓之毒。”他微笑,提醒,“夫人,我的要求不高,助我重返军营便可。”

    言下之意,他一句话都不会泄露,直到她得到环庆为止。

    “好。”两人达成一致,但各怀鬼胎——

    闫夫人点头同意,但表里不一,她不可能任凭他人知情:我会助你出去,但不会教你活着出去。

    赵昆与她击掌为誓:你会得到环庆,不过是为我驻守罢了。

    

    被俘数日,克服万难,九死一生,赵昆终于回到陈铸身边。那位闫夫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逼迫他非得以一死尸顶替方才脱身。

    回营之时,鼻青脸肿,遍体鳞伤,军医才一碰他,就疼得嗷嗷大叫躲到床里面去,完全不像平素那个英勇无畏的赵将军。

    “好好好,不折腾,不折腾……动作快点,轻点!别婆婆妈妈,简单包扎一下懂吗!”惜字如金的陈铸,哄小孩一样地安慰,对军医骂骂咧咧,倏然噙泪,如同疼在自己心上:“兄弟,万幸你活着回来……”攥紧拳,咬牙切齿,“我答应你,他砍了你几刀,我便还他几刀。”

    “谢过将军……”赵昆匆忙屏退左右,与他说起匪帮内政,“将军,咱们反扑的机会就要到了,他们一分为二的日子近在咫尺。”

    “当真?!”陈铸想不到竟有这意外收获。

    楚风流闻讯也喜出望外,亲自到场听赵昆描述,闫夫人的异心比大王爷的增援还令她兴奋。

    “想不到那小小妇人,竟会有狼子野心。”赵昆讲述,闫夫人意图对完颜君隐下毒,经他提醒才撤回致命毒,“先前我们一直想不到她,她太渺小了。”

    “赵将军,换得好啊。”楚风流暗自庆幸,“君隐……王爷也不想他性命之忧。”

    “哼,王爷不想他死,他却不想让王爷好过!”陈铸还气不过,有一句没一句地骂,被楚风流轻轻拉了拉衣袖,示意闭嘴。

    “赵将军,你立功了。这劝阻既救了小王爷性命、给王爷和他留了余地,又取信了闫夫人、让她能够答应送你出来、为我们带来这么重要的情报。”楚风流极尽褒扬,“好好养伤。”站起身来,临走笑言:“陈铸,你这部将,倒是有当细作的潜质,可以考虑推荐入控弦庄。”

    陈铸赶紧送她出帐:“其实也不是我的功劳,不是我栽培的。赵将军原是徒禅月清身边的人,最近才提拔给我。”

    “哦?有眼光,确实有才能。”楚风流独具慧眼,认人识才,忽而停在途中,压低声音,“这几日,控弦庄会往君隐的帮派里安插更多细作,尤其闫夫人身边,必须有耳目;一有异动,我等立即反攻。”

    陈铸点头,楚风流顿了一顿,又道:“陈铸,别被感情冲昏头脑,会错王爷的意思。”

    “我知道。”陈铸苦叹,笑,“还用得着你提醒。”谁都知道,王爷不可能想亲生儿子死,尤其是最看好的那个。

    “知道就好。我们在给君隐硬仗,王爷也在想方设法让他服软,你别太心急,送了他的命。”楚风流又点了两句。

    “好了好了,啰嗦。”陈铸笑起来,“真当我蠢吗,对了,我这副将,什么时候推荐给安德?不,银月……”

    “如今控弦庄正在重建,恰逢多事之秋,确实需要人手,但是是需要干净的人手——先调查他背景,没问题了再荐。”楚风流语重心长。

    

    赵昆浅睡一觉醒来,忽见陈铸满面喜色守在榻旁,不知何故,再一转头,只见床边站着个气度雍容的男子,一袭青衫挟带着天生的王气,川渟岳峙,以势压人。

    “你小子好福气,王爷亲自来看你!”陈铸不说,他也知道,那是完颜永琏,天下间真正的独一无二。

    完颜永琏之所以到环庆战区来,一则安抚陈铸,二则探望伤员,三则鼓舞士气,四则,了解小王爷的近况。

    赵昆一改先前的智勇双全、冷静自若,赶紧坐起,低着头蜷缩着身体,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对答如流。

    除了王爷太威严之外……

    赵昆更加是怕自己答错。

    或者说,赵昆更加是怕自己露陷。

    赵昆手里藏着要给林阡的耽误了好几天的情报,赵昆怎么能向陈铸解释他之所以不顾一切拼死出来才是真的别有用心?赵昆不敢正视王爷不是因为胆怯见不了世面,而是,他根本就是眼前这个男人从小养大的!

    只是,只养到十岁,便夭折了……

    十岁开始,他就化名唐羽,潜入短刀谷,成为银月。

    所以,完颜永琏并不认得现在的楚风雪——

    躲在赵昆面具下的楚风雪。

    早已不再是他的银月,而是林阡的落远空。

    面具最多、身份最多、经历最离奇的那个人。

    “想不到那小小妇人,竟会有狼子野心。”“先前我们一直想不到她,她太渺小了。”

    这两句话,她自己比闫夫人更合适。

    

    正月底,化名赵昆的楚风雪,从徒禅月清的部将里脱颖而出,又一次回到了陈铸的麾下;

    而这一战,她凭着出众的能力,充当了金军在小王爷寨中的潜伏者,还从金军的利益出,去帮闫夫人出谋划策。

    多重身份的细作,那么多信仰压在身上,有时候一觉睡醒,自己怕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该忠于哪一个?

    所以她常常睡觉很浅,怕万一情之所至,将默念坚持的信仰梦呓。

    那是父亲终其一生却被曲解的信仰,那是两个姐姐身不由己背道而驰的信仰,那也是她自己,浑噩半生终于被主公在渭河侧畔重新赋予的信仰。

    “可否考虑过,做回女子?”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主公曾和她当面提起这句话。因为她毕竟是个女子,女扮男装太残害身体。但是,近年来能在金营依附的女性身份实在不多,她若想正常度日,就只能远离这战场。

    “过段时间吧。”她总觉得,每次以落远空的身份与主公交流,是她和主公唯一仅有的旁人不可比拟的关系。

    这段时间,林阡血洗陈仓、鏖战凤翔、马踏耀州,本身无甚精力关注环庆,却迫切想知道完颜君隐父子有否密会。可惜,海上升明月难以接近完颜永琏,更无法掌握小王爷。天送给陈铸一场败仗,她就此决意铤而走险,随波逐流被完颜君隐俘虏,她不在任之际,林阡便令掩日暂代落远空之职。

    越狱不得出,是她故意留下,观察完颜君隐的一举一动、牢记匪帮里的一草一木,却不曾想还是有所低估,小王爷匪帮尤其森严,闫夫人也绝非等闲,她终究比预计要晚出了多日。

    历尽险阻回到金营,终于不用朝不保夕,她也才有机会和工具向林阡通风报信:“完颜永琏不曾出现在匪帮中半次,父子二人绝无缓和可能。”

    好在,深入虎穴,不虚此行,完颜君隐这个棘手的劲敌,她最终为林阡找到了瓦解的契机:“完颜君隐麾下幼麟存有异心,主公可借此用。”

    理所当然地,她握着闫夫人的手向小王爷投毒,实际只是想对小王爷和楚风流一石二鸟……

    

    或许是通过了完颜永琏的考验,加上陈铸诸事烦扰不拘小节,竟一时疏忽将她送进了控弦庄。

    他们的意思,是让这个赵昆成为金国细作,很可能,日后还会被送入南宋潜伏?

    实在是有些可笑,然而细作,常常是这样乱世飘萍,身不由己。

    那日,据说控弦庄的庄主要对他们进行特训和筛选,可是过了许久,庄主都不曾到。

    她奉命去请他来,心里也颇好奇,新庄主究竟何许人也,竟能坐上她以前坐的高位。

    百折千回,忽而停步,最近,熟人见的是有些多……好在,近年来她吃了不少药物,把自己的身形遮掩得更加看不出。

    就算养父、亲姐姐、未婚夫,都看不出。军医,她会装疼、装讳疾忌医,尽量不让他们触碰或把脉。

    “庄主,赵将军他们都等久了。”庄主的亲信看到她来,连忙提醒庄主。

    “既入控弦庄,便不是赵将军了。”庄主没有立即动身,而是不紧不慢地在堂中上了炷香。

    后来她才知道,庄主仆散安德每每临行、临战,无不先拜祭那个女子,为了她取次花丛懒回顾,为了她离开战场又重返——那是执念,是深情,是热爱:阿雪,我与你同一信仰,同一名字,银月。

    而她,只能像今天这样,在如此深情的他背后,阴阴冷冷、六亲不认、冷血无情地看着他。

    她深知,控弦庄前所未有缺人手,所以才被她钻了空子,这是个一举扼杀他们于萌芽的好机会,只要她能身临高位,林阡便能一劳永逸。

    而控弦庄之所以前所未有缺人手,是因为短刀谷据点被全盘颠覆,现如今,恐怕仅剩的三个细作都要被围剿,仆散安德必须尽快地安插新人接替,不管那三个余孽还能不能活下来完成与后继者的交接。

    换句话说,短刀谷里的腥风血雨,生得连控弦庄自己也控制不了,吴曦虽然扰乱了短刀谷军心,却也害金军没来得及营救自己人。金宋两败俱伤。

    “不知喧风谷里,现如今是怎样光景。”这些年来,她常常梦回死亡之谷,那时候,那里还是控弦庄的老巢,十岁之后她便生活在那里,因为喜欢那里喧响的风声,给那里起名喧风谷。

    “倒也愿意回去。”她在心里说。

    

    喧风谷,这一日其实也不太平,凤箫吟才帮贺兰山冲破阻碍、回到宋恒身边对他救扶,转身却看到寒泽叶破天荒醉了一次酒。

    情之一字,无论你是神是魔,终究都逃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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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1章 愿为晨风鸟,双飞翔北林

    漫漫长夜,风雨交加,大片乌云笼罩在死亡谷上。

    轰隆的雷声从天外传来,充满敌意,像是要瓦解这个世界。树禁不起风吹雨打,任凭摆布,有好几株已经摇摇欲坠。

    宋恒没头苍蝇一般,不多时就独自离群。和寻找苏慕浛的别人不同,他们成群结队,而他无人问津,说不出是多寂寞。

    心急如焚,却是一样的。头晕目眩,从狂吼到呓语都是慕浛的名字,却不知往何处去寻救她,脚一打滑,摔入陷阱,回过神来,为时已晚。

    还下着雨,那陷阱里满是淤泥,生生将他往里面拽。

    “唉……”他想不到他英雄一世,竟会是这般下场,出师未捷身先死,只觉死得太窝囊,太不值,因此临死前长吁短叹泪满襟。

    可是,一想起林阡的冷漠态度,和李贵、曹玄或有或无的责备,他忽然觉得他也算不得什么英雄,这几日的郁郁寡欢、醉生梦死,到底还是以意志消沉、自尽赎罪告终了。临死之前他别无所求,只盼望苏慕浛平安没事,莫再给他的罪过添上一笔。

    才想片刻,已经淹了半身,头顶上泥沙俱下,继续向他脖颈吞没,那一瞬他好像听到天在跟他说,今夜你必死无疑,他唯有冷笑,老子我本就不想活!

    却在这疲乏不振之际,忽有一人,不管不顾冲前,拼尽力气将他往外拖……但那人力气太小、想救他着实困难,好几次差点也随他陷进泥潭。污水四溅,忽涨忽降,置身这泥泞包围,两人都全身湿透。

    突然一个闪电打在四野之中,明亮地逼进宋恒的眼里和记忆,刹那地动山摇,彷如有千军万马奔驰:“娘……娘亲!是你吗!”

    人之将死,才想活着,他陡然有了力气,不再自怨自艾,而是泣不成声,抓紧那人的手诉苦:“……娘!我脚不能动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哭爹喊妈,脆弱不堪,父亲,母亲,只有他们,才会对自己疼爱多于期待……

    “有我在。别怕。”随着那个隐约而重要的声音响起,那人用尽气力和方法将他拖了上去,继而麻利地给他裹起脚上的伤口。

    他躺倒在那人的怀里,觉得舒服、暖和又安全,顷刻却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夤夜,陈采奕在营帐口守候良久,派出去寻找宋恒的手下一直没回音,提心吊胆,来回踱步,生怕他自暴自弃就这么撒手而去。谢天谢地,祖宗保佑,远远看,雨幕中,好像有人把宋恒救了回来……

    上前相迎,不免诧异,支撑着宋恒一路拖泥带水过来的,竟是那个瘦瘦小小的贺兰山?居然能爆发出那么大的力气吗?!陈采奕将半昏半醒的宋恒接过,难掩惊疑。兰山解释说,宋恒陷入的泥沼原本并不难脱身,只是可能他刚好身心俱疲,陷进去之后就自我放弃,好在,最后一刻他终于有了求生意志,克服了脚伤使劲地配合她突破困境。

    “兰山大夫,我有干净的衣衫,你将就着先换上?”陈采奕听她的话立即给宋恒煎药,看她满身脏透湿透,岂能由她站着,赶紧让手下带她去梳洗。

    不多时,宋恒在药香中悠悠醒转,一摸身上干干净净,好像刚刚的一切只是场梦。梦,最近做的梦可真多啊。

    “梦里都不得安生,一直在叫慕浛,时不时还叫娘亲……”陈采奕苦笑摇头,手里端着一盆衣物,似是等他醒了才放心出去洗,他一愣,看到自己换下的衣衫布满淤泥,原来,刚刚不完全是梦?

    不过,不可能是娘亲救我,可能,是旁人吧。宋恒鼻子一酸。想到慕浛,更增烦恼。

    “采奕,我从未有过这般心惊胆战,如果慕浛出什么事,我也不想活的感觉……”宋恒纠结地回忆着慕浛失踪前的音容笑貌,“我真后悔,那天就应该追出去,而不是……”

    “好了!”陈采奕不客气地打断,“时光不能倒流。”

    她正要出帐,因此站在帘旁,看见兰山已经到了,她虽没经历过情爱,却也知道她必须打断宋恒继续回忆慕浛。

    宋恒一愣,陈采奕让位后他才看见兰山,咋舌:“你……你怎么来了?”粗一打量,陈采奕比较宽敞的衣服在兰山的身体上显得格外不搭。

    暌违多日重逢兰山,他明明眼前一亮,却没有半点高兴。怎么说?他其实不想看到她,恨不得她立刻走。或许在他潜意识里,兰山和功名是捆绑在一起的,而现在,两个都失败了……

    加上她先前一直不来找他,加上这些日子他的痛苦折磨,加上慕浛被他辜负后生死未卜……百味杂陈,一时不知要如何面对她。

    “我来,是想问宋将军一些话,一些那天就该坦诚的话。”兰山微笑,主动上前,问。

    “嗯。”他低下头,清清楚楚,她说的是他偷吻慕浛的那天。

    “当初,宋将军是不是因为宋贤和玉泽的关系,才向我提出在一起的决定?”兰山问着华子榆和杨若熙听到和推测的话。

    “是。”宋恒没有犹豫,老实地说出居心。

    “所以,从前对兰山的爱,是装出来的吗?”她眼中难免闪过一丝伤感。

    “一开始,是因为寂寞吧,后来……”如何回答?不完全是装出来,在看到她的时候,有那么几个瞬间会想起宋贤和玉泽,真真实实很得意,发自肺腑认为自己是人生赢家。

    “后来,宋将军眼中便有了慕浛。”兰山轻声代他说,“或许,宋将军早就喜欢慕浛而不自知,正巧因为旁人的一两句话而偏移。”可叹兰山,永远是别人故事里的那个人。

    宋恒没吭声,兰山苦笑一声,当他默认,又问:“那么,那天,宋将军想和我解释、却被寒将军拦着的话,又是什么?”

    他本来就消沉,对她有些许怨气,些许抱歉,些许排斥……这些日子的冷淡疏远,令他真的对她好像没有了半点感觉,于是,说了一句并非那天想说的话:“兰山,那天我便想告诉你,我们从头就是错误,我想得到你的谅解——对不起,骗了你这么久……”

    场面尴尬、冷冻、静默了整整一刻,他才出口就后悔自己为什么说出这么残忍的话,却不知道要怎么收回或者怎么安慰她可能的掉泪……没想到的是,她忽然噗嗤一笑,踮起脚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我原谅你了。”

    “啊……”宋恒一呆,万万没想到。

    “我原谅你,因为我喜欢你。”兰山一笑,如昨乐观,表白得干脆,脸不红心不跳,“不管发生什么,还请让兰山陪着宋将军,直到救出慕浛为止,如果到那个时候,一切恢复正常了,你还坚定今天所说的话,我必定退出祝福你们,言出必行。”

    他没想到掷下重话都赶不走她,然而这一刻,却是打心底里并不想她走,好像她这一笑,天都晴了……正蹊跷她怎么这么有魔力而他为何内心矛盾至此,忽听不远处一声娇喝,随之刀兵声起,极为刺耳。

    “采奕?”他难得清醒,立即意识到陈采奕遇袭,循声而去,玉龙出鞘,径取陈采奕对面的两个黑衣人之一,剑浪迭起,锋芒毕露,大有“飞香走红满天春,花龙盘盘上紫云”之观感,剑之瑰丽华艳,当世独树一帜。

    “堡主,是他们!”陈采奕手臂似是受了点伤,纵然如此也面不改色,极力与宋恒双剑合璧,宋恒一惊,也发现对面是那两个金国细作,一惊之下,明白慕浛行踪有望,又喜又怒,加紧攻势要将他俩拿下:“说,慕浛在哪里?!”

    “堡主别激动!”陈采奕阻拦不及,宋恒剑势空前凶狠,两个穷寇走投无路,缓得一缓,男细作一把推开主使四:“大哥快走!”话毕抛弃武器伸展开整个身躯,义无反顾冲撞向宋恒毫无保留的这一剑。

    撞得粉身碎骨,漫天血气血雾,这自尽却换得主使四在宋恒手下稍纵即逝、安全逃脱。

    宋恒如梦初醒,手已控不住剑,一直在发抖——他没想到自己一时激动,忘记穷寇勿迫的道理,竟放过这样一个天赐的、留下细作活口并找到慕浛的好机会……

    如果,换任何一个别的人,寒泽叶或曹玄,都会克制住心头的急切,假意在对陈采奕伸出援手时失手,继而暗中跟踪,万无一失围剿!

    “速速告知主母,果然两个细作在这里……虽然现在只剩一个。”陈采奕代为发号施令,都顾不得给自己裹伤,一转头,看出了宋恒在自责,她赶紧自我归咎:“也怪我,开始就不该喊出声……”

    可是他懂,为什么陈采奕要喊出声,换别处她都可以装糊涂,可这里他宋恒没防备;而敌人,为什么又要选这里突破,一样是因为他宋恒最薄弱……笑:“采奕,我永远是敌人避实击虚的那个‘虚’。”陈采奕一愣,不知该如何劝。

    事发后,凤箫吟、寒泽叶、曹玄、华一方等人都连夜赶到,凤箫吟说:“既然确定细作在此,那便教他插翅难逃。”

    “他们冒死回走,可能是因为死亡之谷寸步难行。”寒泽叶说。

    “然而,慕浛她?”曹玄听说慕浛没有出现,更增担心,愁眉紧锁。

    “一种可能是小姐她已经被他们扔弃,还有一种,是小姐她逃脱了他们。”荀为努力措辞不去触碰曹玄,可是用尽心力也无法令他展眉。

    扔弃?那便是死了;逃脱,凭苏慕浛吗,即便侥幸逃开,也必丧生陷阱。

    “曹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凤箫吟安慰曹玄,曹玄眼圈通红。

    同样身为父亲的华一方,恨不能将那暴死的细作凌迟,此刻,却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主母,接下来需要我们怎么做?”

    敌人只剩一个,却据天堑绝险,手中还可能有人质。无论如何,这一仗都不比攻城拔寨轻易。

    与他们的如火如荼相反,宋恒这边继续潦倒沦落。

    颠倒昼夜,不知睡了几觉,其实无论醒睡他都一样浑浑噩噩。

    昏沉中,一只冰凉的手小心贴在他额上,才令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浑身都在发热。

    他这不争气的身体,好像病倒了?病倒也好,就不会去前线帮倒忙……

    “把他这些酒坛子,全都给我砸了!”陈采奕一如既往的代理家主作风,很显然他这场急病的诱因是酗酒。

    可那冰冰凉凉、柔若无骨的手,终究是那个把他拖出泥潭的人的,那个人,不是母亲,原来,是兰山吗。

    恍惚之间,觉得好像心念一动,只是没什么力气开口,连她名字都唤不出……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头疼终于缓和了些,睡的时候总算不知自己在睡,那才是真正的好觉。

    陈采奕风风火火整顿半日,再度回到帐内,发现宋恒在兰山的轻拍下睡着,当是时,兰山另一只手正将宋恒的手托起来放在脸颊旁,整个空间无比安宁、静谧、美好,陈采奕一时不愿打扰,想要慢慢退出去。

    “陈姑娘?”兰山将陈采奕唤住。

    “怎么?”陈采奕一惊。

    “你的伤势,可还好吗?”兰山起身,给她换药。

    “兰山大夫。”陈采奕感她体贴入微,不解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嗯?”兰山认真地给她涂抹,这些年来陈采奕风里来雨里去,真没这么细致过,伤口都处理得囫囵。

    “为什么,堡主他,爹不疼,娘不爱,主公不喜欢,委实不算良配,还那么绝情、脆弱、优柔……为什么兰山大夫不放弃他?”陈采奕问出这不解,青梅竹马长大,她和宋恒就像哥们一样,太了解宋恒的缺点。

    “嗯……我想想。”兰山笑起来,给她包扎好了,说,“他不严肃,很单纯,很幽默,能让人相处时很轻松……再往细说,也说不清这有什么好的,但是,这是别人没有的、无可取代的……”

    陈采奕一怔,似懂非懂:可能老天爷塑造了一个你,就会让契合之人能够发现你身上的一切优点,接纳你的一切缺点,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替宋恒庆幸,有这样一个契合之人的存在。

    半里之外是战场。

    那个目睹了战友接二连三送命的主使四,本身是个性格极为稳重、行事无比周全之人,当晚他突破宋恒不成、势必了解到死亡谷周边盟军环伺,那是断然不会再主动向北了,哪怕饿死困死,也绝不走回头路。

    既然敌人不动,那便盟军出击——凤箫吟听从荀为计策,以李贵、寒泽叶、华一方、曹玄、陈采奕五人,各率精兵数百,自谷口向南推进、清扫,她本人则坐镇本营,谨防敌人杀回马枪。

    主使四不愧身经百战,即便盟军这般阵仗、三次险些逮住了他,竟还都被他逃脱,踪影愈发渺茫,却也并非毫无收获,至少曹玄求仁得仁,在他负责的那片区域意外找到慕浛的一只耳环。

    扑朔迷离,竟似故意扰心。慕浛死活,成为空前谜团。

    第三日,李贵不慎被陷阱伤及,鲜血淋漓被拖出毒障,副将担心不已,急唤军医来救,他自己倒是觉得小题大做,一边继续看地图,一边不耐烦地说:“还没好么?”

    “李将军,急不得,否则适得其反。”那人抬起头来,口吻严肃专业。李贵不经意看了一眼,好像记得这是和曹玄对着干的贺兰山,笑道:“小姑娘,了不起,敢跟我老大对着干。”

    “李将军,有句话,兰山不知当不当讲。”兰山一边处理一边说。

    “什么?”李贵一愣。

    “李将军当真不珍惜和宋将军的情谊了?”兰山问,“我听他有几觉梦呓凌乱,多半是对您的看重和介怀。”

    “我……”李贵也想到了那天自己对宋恒的不冷不热,叹了口气,“那天,我只是听到了他连累主公的传闻,有些生气,不过,睡一觉也忘了,怎么,宋兄弟多想了吗?该不会以为我和他决裂?诶,没有那么严重!”

    “当真是这样的?”兰山一喜。

    “是啊。”李贵说。

    “那么,李将军可否向宋将军阐明,以免他成日伤心醉酒?”

    “那可不成。”李贵摸摸后脑勺,“小姑娘,我是个粗人,上阵打仗我会,说话,越说越错。”

    “不用说话,你只需跟在我身后,我来帮你说。”兰山笑起来。

    “嗯,小姑娘,等这一仗打完吧,我也得看我老大脸色啊……”李贵道出为难。

    “哦……”兰山恍然大悟,“那好吧。不过……”狡黠一笑,“为免李将军反悔,您得留下字据。”

    白纸黑字,跟签军令状一样正经,李贵绷带才包一半,胳膊拧不过大腿,乖乖就范。

    贺兰山帮李贵、寒泽叶等人诊治之后,立即向凤箫吟逐一汇报,较重的几个伤员暂时都不能再上。

    “主帅们都还好,除了寒将军,他不是受伤,而是体内毒素,不知怎地复发了,实在也是对自己的身体不上心。”兰山说,“建议盟主不要让他冲锋。”

    “嗯……”吟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心想还不是你害的。

    “另外,宋将军脚上的伤迟迟不好,应该是先前在陈仓和薛焕交手留下。”

    “薛焕的楚狂刀,如烈酒般,后劲很强。”吟儿点头。

    “所以,宋将军身心俱损……盟主,我虽代他和李贵将军言和,然而李贵将军毕竟受曹玄大人之限。我想,也许只要盟王的一句话,立即就能救得了宋将军。”兰山认真地问,眸子里写满了期待,“盟主,听闻盟王那日吼出一句‘闭嘴’,对宋将军是否真的失望?”

    “他……”吟儿想到那时的林阡,不免觉得心疼,可是转念一想,这样的心疼,可不就是兰山对宋恒的感觉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不管林阡怎么想宋恒,她都必须这么告诉兰山:“他那日走火入魔,很多话,出口就后悔了。”

    她需坐镇谷口,不能擅离职守,于是不假思索、解下林阡的玉玦:“你给宋恒将军捎上,说这是主公的心意。”

    兰山喜出望外:“多谢盟主!有这东西,李将军都不用看了!”

    “过河拆桥至此……”吟儿连连摇头苦笑,一把拉住转身要走的她,不忘趁火打劫吃豆腐,“对了,可别忘了,你现在可不能叫我盟主了,要叫义母!”

    “好嘞,义母!”想不到兰山嘴这么甜。

    目送兰山一溜烟地跑远,那种不辞辛劳、甘之如饴的样子,其实吟儿明白得很,相比昔日和杨宋贤那段兄妹之情,宋恒才是兰山的情窦初开,令兰山爱他爱得至深。

    然而,爱得深注定也伤得深。

    吟儿也希望宋恒终有一天能长大、正视他自己的内心,如此,才能对得起兰山的这份爱。

    至于寒泽叶,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主母。”那时顾小玭从锯浪顶差人来禀,原来,暂住在彼处的崇力,日夜询问何时才能去万尺牢,探望被吴曦押送而至的秦向朝。

    “让小玭再照顾他几日,待我这一战结束,必带他前去,一同审问,还他清白。”吟儿回答,诸事烦扰,她也不能将崇力忘了。

    身边有个军医衣不解带照顾,宋恒这场病来得急去得也快——三天,早大好了。

    一惊而醒,一跃而起,唯余觉时之枕席,失梦境之神女,然而,烟霞里那模糊的人,确定不是慕浛,却不知是玉泽,还是兰山,她们,竟然在重叠……

    彻底神清,却不气爽,推开帐帘与外界沟通,他不知这是第几天的傍晚。

    兰山似又被别人请去看伤了,他站在帐外看黄昏,回味着他昏沉时紧紧攥着他的那双手,还有营帐里温馨、平和的气氛,当时当地,竟宁可漫长、永恒、单调乏味地那么听着等着帐外雨声点滴到天明……呆呆伫立,恍惚、失神。

    雨小了下去,天空出现一抹光亮,却是夕阳,夕阳后,藏着无尽黑夜。

    “唉!偏是这些浮云,能够遮挡星辉。”他看到乌云遮空,知道明天又不是好天气,顾影自怜,黯然神伤,不知不觉自语了一句。

    “可是浮云终散,星辉永世长存。”细碎轻盈的步子,出现在他身后。

    他一愕,转身:“兰山……”

    看到她时,他忽然不想再纠结于那些千头万绪。

    “呐,看看,这是什么?”兰山笑盈盈地,将手上的字据递过来。

    “……这……李将军也太……”宋恒一目十行,从一开始的半信半疑,变成此刻的又惊又喜,虽然还带着些许责怪语气,“莽夫,欺人太甚!。”

    “再看看这是什么?”兰山嫣然一笑,从另一只手递来一样东西。

    宋恒大惊,脸色变得煞白:“主公给主母的……”

    “盟主说,盟王还欠你一句抱歉。”兰山排解道,“宋将军不必想得那么消极,其实想想盟王的为人,也知道那句话不是他的本心。”

    “可是,酒后吐真言……”他懊恼,悔不当初。

    “凡事要往好处想,没错酒后吐真言,但他喝了毒酒,吐的可是血。”兰山不惜把林阡都出卖了。

    “哈哈,主公那日,真是吐血了……”他忆起当日的林阡,又想哭又想笑,又觉苦又觉快意。

    恶劣天气里,因为有乐观的兰山精神,他终于振作了许多,脸很快变得红润,仿佛吃了一帖良药。

    兰山精神,想当初,他追求她,不就是喜欢她的乐观开朗吗?怎么忘记了?还偏偏被那些功名啊杨宋贤之类的取代……他明明是喜欢她这个人的啊……

    宋恒只暗笑自己可笑,才提分手,又想追求?摇头,连连叹气,宋恒宋恒,你多大了!

    “宋将军,给你讲个故事吧。”兰山陪他走了段路。

    “啊?”他赶紧回神,当然不然透露他的幼稚,“好,好啊。”

    “一个人觉得好热,他就以为太阳追着他烤。”兰山说。

    “……”他还在听,却发现这故事,下面没有了,“没了?”

    “结束了啊。”兰山笑道。

    “这算什么故事!”忽然他有些领悟,这看似嘲笑他的故事,其实是在开解他,“其实,太阳真没空追着他一个人害,旁人也不是都围着他一个人转。”

    很多道理,只要愿听,醍醐灌顶。

    手心一热,他想要赶紧渡过这个自以为是、冥顽不灵、自暴自弃的低潮。

    他不是没这个能力克服——那晚在沼泽,如果不是自己有求生斗志,兰山没法把他救出来。

    所以,此刻兰山做了她该做的,接下来都得靠他宋恒自己……

    “兰山……”宋恒鼓足勇气,想要牵回兰山的手,告诉她他想为了她重新奋斗,这次是认真考虑过、绝对不胡来的……却忽然觉得身边气氛诡异,转过头来,大吃一惊,急忙将兰山护在身后——迎面,曹玄的副将大步走来,风尘仆仆。

    “曹大人派你来?”他不卑不亢,不再是先前那个任人欺负的怂包。

    “小姐她,还活着!”当然曹玄也不是派人来打他,而是来告知和提醒。

    他只觉否极泰来,好事接二连三,激动、高兴得连声音都变了:“当真?她在哪?!”

    “已经锁定了方位,但是,那奸细与她寸步不离。”曹玄副将语气沉重,他们将那里重重包围,敌人发现时已经无法转移,眼看其孤掌难鸣走投无路,他们却注定因为慕浛而投鼠忌器。

    在曹玄眼中,宋恒对慕浛有责任,所以必须对此知情,但宋恒又是个容易闯祸的主,曹玄的意思,他知情就好,无需参与营救。

    “何时救她,怎么去救,我……听凭差遣!”宋恒现在的表现,却是鲜有的意气风发,让看见的人都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第1342章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令凤箫吟、曹玄、华一方、寒泽叶无一敢怠慢的,不仅是死亡之谷那些不曾被探索到的、数不胜数的凶险,也不仅是还在凶徒手上奄奄一息的苏慕浛,更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

    凶徒与苏慕浛被发现的藏身之地,位于死亡之谷的“剑断石”附近。

    这剑断石原是死亡之谷的最重要机关,此石一旦降落,周边一大片地域都会沉下,死亡之谷也将完全封死。追本溯源,那是早在陇南之役以前,前辈们为了将金军诱入活埋而设计,很可惜没能派上用场,作废多年。

    除却会引起死亡谷山崩地裂的极大可能,剑断石所处悬崖本身也是绝险,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其下激流涌荡,其上,没有后路,左、右、前是无数陷阱、毒物、瘴气,是以主使四进入其间掌握机关之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想要攻入救人之人,管你是剑圣刀神、小兵小卒,大家很公平一样是血肉做。

    所以,即便曹玄所说的重重包围,也包围得那么艰难,他们首先得找到安全的立足之地——可是前一刻还安全、干干净净的脚下,说不准后一刻便会有一箭拔地而起。

    从发现下落到此刻,双方僵持半日有余,天色向晚,就算冲阵先锋们也饥肠辘辘,何况那个已经昏迷濒死的苏慕浛,她不会比主使四撑得久。

    “主母,不能再拖,必须强攻。”华一方感同身受,说。曹玄已经紧张到无法出声。

    “然而正面交锋希望渺茫,这里、这里……至少有五处毒障、箭阵。即使平日推进也须费些时间,何况他还掌握着部分机关。”寒泽叶在图上给众人标示,那是无数先锋血的教训。

    “只有一个办法。”荀为提议,“绕到这悬崖背后,攀援而上,出其不意。”

    “可是,这悬崖下面没有路,是急湍。”凤箫吟说。

    “所以必须组敢死队,一往无前,精力旺盛,一击即中。”荀为说。

    “那好,我去!”李贵最没说服力,他身上挂彩最多。

    “论武功,我……”寒泽叶正待请缨,吟儿摇头:“还是我来打头阵。”

    “那怎么成!”李贵眼睛瞪得老圆。

    “汝等此刻战力,加起来怕也及不上我。”吟儿一笑,真不是大话。

    “主母出马,自然再好不过。”荀为道,“不过,还可再带一人。”

    “谁?”她刚问出,便想到了。

    那人就如死灰复燃、久旱逢甘霖,早已迫不及待,翘首以盼,摩拳擦掌于帐外多时。

    “脚伤,发烧,心力衰竭……可都好了么?”她远远望见他这恢复起来、生龙活虎的样子,忍住笑,严肃问。

    “好了,呃,没有心力衰竭……”宋恒脸红,纠正她。

    “好,那便随我,救回慕浛。”看到麾下重新振作,她由衷感到高兴。

    主使四是他宋恒的旧部,慕浛是他宋恒的辜负,无论形势也好、情事也罢,他都得去,解铃还须系铃人。

    

    眼看苏慕浛命在旦夕,荀为仓促提供的这一谋划,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盟军官军竭诚合作,挑选了五十高手组成敢死队,一拨四十人,继续于正面佯攻,一拨十人,鱼贯而上,背后偷袭。

    所有战士,不辞辛劳,或身犯死地,或攀援绝险,无不穿行于生死之隙。

    再苦再累,都只记得盟主临行前代他们所有人立下的军令状,生死状:“天色全黑之前,务必将他拿下!”

    

    悬崖陡峭,高耸入云,脚底湍流,深不可测。

    主使四的声音,越来越近,就在头顶。心跳随之加快,却又必须藏掩,胜败生死,在此一举。

    “再犯一步,替她收尸!”主使四一手牢牢擒着苏慕浛,一手不停操控着阵法机关。

    面对着宋军一轮又一轮、越来越密集的攻击,纵然如主使四般沉稳,也难免紧张,气急败坏。

    苏慕浛已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完全不可能放手或离开视线,所以,想要趁其不备把苏慕浛偷偷转移,根本不可能。

    “你想要什么,只管提,前提是她活着。”曹玄的声音,一如既往沉稳。

    “你……可是最高首领?徐辕呢,凤箫吟呢!找他们来同我谈!”主使四穷凶极恶,揪着苏慕浛的头发,苏慕浛惊醒,痛哭:“义父……”声音却无比微弱。

    “他们无暇理会你,我就是这里的最高首领。”曹玄不慌不忙与他周旋,尽可能地为吟儿拖延时间,“说吧,开什么条件我都会尽量满足,只要她能安好,曹玄决不食言。”

    “教我怎么相信你?”主使四半信半疑。

    “不信我可以,你该相信你自己命不该绝,手上人质是川军旧主唯一的血脉。”曹玄此言非虚。

    “川军旧主?这川蜀,早是林阡天下。”主使四冷笑一声。

    “盟王宅心仁厚,不可能亏待苏氏后人,你在短刀谷中多年,不会不了解这一点。”曹玄话虽不多,却字字击中心头。主使四面色微变,显然信服了苏慕浛的重要性——就算曹玄不是短刀谷分量最重,换任何一个人来做主救下苏慕浛,都能得到林阡的赞许。

    “好,那你答应我,叫这些人都退避,你一人留下,反绑双手,送我与她出谷。”主使四提出条件,“何时放她,出谷以后,由我决定。”

    “放什么狗屁,这条件不能应!”李贵佯怒,与曹玄配合唱戏。

    “下去!这里岂有你说话的资格——”曹玄干脆利落,反手扇了李贵一巴掌,当即与主使四达成共识,“好,我答应你。”转身下令,令行禁止,“撤!”

    一声令下,主使四全神贯注留意着曹玄有无真的令李贵这些人撤退,却万想不到这声撤,是对另一拨人的“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悬崖另一边忽有神兵神将从天而降,在他背后虚空、毫无防备的一刹,强行抱住他手中的苏慕浛、就势推开、滚了一圈开外,他始料未及,大惊失色,慌忙拔刀,来接刀的却是旧主宋恒,玉龙剑正在好状态,意气风发,惊艳绝人,他完全不是其对手。

    堪堪抵挡,节节败退,余光扫及,那抱开苏慕浛将之救下的,原是亲身犯险的凤箫吟,这样的主帅,难怪有这样的麾下,主使四带着最后一丝敬意,毅然决然咬舌自尽,却想不到宋恒战力卓绝至此,隔空就将他穴道全封:“不好意思,你死不了。”

    抗金联盟谁都知道,此人在短刀谷留下的最后几日,整理、收集、转移了控弦庄在谷中留下的所有情报,其中有宋人的,也有金人的……即便不能撬开他的口,也可以从他入手,垂钓想要重建短刀谷据点的新细作。故此刻苏慕浛已得救,他们也决定留此人活口。

    “宋将军,剑法独步天下!”吟儿看慕浛不支,一边示意兰山来看,一边夸赞宋恒无敌。

    先前因为性格问题,她和绝大多数人一样都小觑了宋恒。九分天下论锋芒论劲头,他不仅不是最末,还恰恰相反,只有洪瀚抒能比得上。

    宋恒生擒主使四回来,虽感怀昔年袍泽之谊成空,却到底是被他所骗、利用,故而以“道不同不相为谋”得到了排解。此刻看苏慕浛脱险,又听闻凤箫吟褒扬,扬眉吐气,喜笑颜开,上前来问,极尽关切:“慕浛,怎样?”

    由于正面诱敌的先锋们开出了一条畅通之途,兰山等军医得以顺利通过险阻治疗伤兵。兰山上前给慕浛把完脉,见她只是惊吓过度、饥寒交迫,是以脱了外衣给她披住,同时给她服下一颗丹药保证元气,笑道:“各位放心,慕浛只是饿了。”

    慕浛安然无恙,宋恒戴罪立功,就像得到整个世界,难以形容是多高兴。

    吟儿放心,转身离开,看兰山竟也站起相让、面色略带惆怅,吟儿不禁一怔,有所意识,幽叹一声。

    危机解除,众人心情都难免放松,曹玄即刻率众收拾残局、对所有机关陷阱能填则填,能毁则毁,该设障设障。此时天色全黑,不得不燃起火把,吟儿刚往正自指挥的曹玄处走了几步,忽觉最先往崖边去的几个官军盟军高手,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些先锋,包括曹玄在内,一定都是敢死队中人或军医,为防夜战都是人手一只火把时刻准备挑灯。

    是什么地方奇怪?凝神细听,邻近有一束火把近处,偏偏出现了第二个呼吸。

    毛骨悚然。

    是她多心吗,那人眼神好,不需要点燃,借同僚的火省事?

    还是说……

    她呼吸一紧,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她部署时就有的疑问,为什么主使四会放弃过苏慕浛一段时间?既然苏慕浛没死,怎么看也没那个逃脱的能力?

    灵光一现,记忆碎片,是林阡飞鸽传书中、落远空从金军打探到的只言片语,虽然只是一笔带过,像极了时间上的谬误:“控弦庄在短刀谷仅剩三个余孽,新人苦于无法交接。”

    三个余孽?范铁樵遇害当晚,剧变之后,谷中明明只剩两个控弦庄细作,直到前夜被宋恒杀了一个,唯余主使四孤军奋战。

    会不会,他还有一个同党?前夜陈采奕遇袭,主使四并不是想强行冲关,而只是要悄然探路,彼时,苏慕浛是由那同党看管!

    后来,他两人分开行走,偶尔交流,相互保护。因为太了解上线的重要,那最后一个奸细,竭尽所能从旁掩护主使四的安全。可惜,主使四还是没逃得过盟军的围剿……

    那么,他现在的唯一任务,不正是铤而走险,混入宋军,祭出暗箭,解救主使!?

    可是,谷中怎可能还有一个奸细?不是都死了吗?

    吟儿宁可信其有,面色大变,厉声提醒:“宋恒小心!”

    然而此刻,莫说宋恒,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强敌落网的喜悦里,除了一时多心的吟儿,和尴尬退让的兰山。

    宋恒早把手上的主使四忘到九霄云外,兴奋地弯下腰来向慕浛嘘寒问暖,不想暗处却有一把利刃,挟带着惨白剑光电闪而出,凌空飞袭径直对准了他的要害。

    那一剑突如其来,多数人始料未及,吟儿也隔太远来不及救,眼看杀机已完全笼罩、宋恒还心不在焉、全无抵御,电光火石之间,却是兰山毫不犹豫冲上前去,奋不顾身挡在了宋恒身后——

    轰然巨响,那万钧力量刺穿了兰山身体透入宋恒右腹毫厘,继而将他二人一同抛飞到剑断石上、重重跌落。顷刻,随着崖边栏杆被撞裂,巨大风力不由分说要将他俩一并掀下,兰山满腔的鲜血也浇得宋恒终于惊醒。

    昏暗的光线里,不知何人的火把一闪而逝,映照清楚了兰山苍白的容颜,悲从中来还不及将那些没有珍惜的曾经拉住,便看兰山温柔一笑,推开他不让他也掉下悬崖,她自己却坠入身下那万丈血海。

    宋恒震惊之下即刻去挽,伸手却无法够得到,眼睁睁望着兰山摔落山顶,越来越远,穿心之痛,哀吼一声,晕厥在地。

    “剑上有毒!”陈采奕慌忙冲前将他扶起,发现他面色发黑,大惊。“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救人!”曹玄一把抱住震惊失声的苏慕浛,冲着全然呆住的麾下狂吼。

    群雄生死不顾,纷纷跃下那陡峭崖壁,追溯那冰冷刺骨的激流。

    “哪里逃!”吟儿却强忍着惊痛,冲着与群雄相反的方向大喝。

    就在这一剑过去之后,被巨力顺带解开了穴道的主使四,见状已倏然从宋恒手心逃脱……

    功亏一篑?!

    没有,怒从胆边生!不管兰山的命运如何,这两个逃脱的控弦庄奸细,她都要一并将他们抓回来、伏法!

    吟儿甫一确定方向,便当即提剑追赶而去,她万万不能、让兰山的血白流!

    潜意识里,或者说她希望,兰山没死,兰山不会有事,兰山那么爱笑的女子,那么乐观开朗,善解人意,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怎么可能这样早就逝去?!天理何在?!

    可为什么,泪水还是不断地涌出眼眶,模糊了狠心追敌的她的视野。

    才刚转身,蓦地听得一声震响,在她身后,死亡之谷迅即坍塌,沙飞石走齐往下滚,俨然剑断石机关被触,引发其中地动山摇、洪水翻覆。

    不对,不是山崩,而根本天变——岂止死亡之谷,整个短刀谷内,乃至兴州全境,黑色云层猛然沉降,屋檐瓦片极速飞起。

    “何以,何以会有这乱象?!”狂风卷,暴雨扫,漩涡四起,众人只觉站立不稳,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吸入,被吞噬。

    纵然吟儿,也被迫脚步停了一瞬,心惊胆战:这乱象,这能量,这摧枯拉朽之力,分明只有古戍大荒阵才有——不,古戍大荒如何能有此刻所见力量的万分之一!

    万里外,星象下,林莽间,柏轻舟一惊而起,只望到西南方,黑云成灾,涌荡不休,前后摧损,其间有赤气翻腾,如血如火,不多时,正南、东南、东北、正北、西北接连天变,外赤内白之气,瞬即贯彻中天。

    而正对着天幕的整片陆海,此刻,潜藏已久的阴阳八卦乍隐乍现,两条阴阳鱼眼,分立大散关两侧,遥相对应。其中一眼,便处短刀谷方位。

    “这是……掀天匿地阵!”柏轻舟虽非阵中之人,却可想而知,这分明是阵法开启……

    死亡之谷,剑断石上,鲜血全然凝固成沉重的黑色。

    “天选之人,染血阵门……”飓风中,逆流里,寒泽叶猛醒,大恸,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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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3章 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风

    宋恒醒来,又在营帐,类似情景好像发生了不少次,委实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可是这一梦太伤魂,泣不成声,痛不欲生,亦幻亦真。

    猝然惊觉,用力抓住守在他榻旁之人的手,那双手,却不再是前几天贴住他脸的那一双……

    身体一震,瞪大双眼,竭尽所能克制,对此人平静哀求:“告诉我,我睡了几天?从哪里算起是梦?”

    这军医很面生,对,一定是她太忙碌,伤员太多照顾不过来,所以才找手下来接替……可为何此人跟个哑巴一样?!

    “告诉我,这都是梦?!”他声音忽然变得凄厉,眼眶通红,歇斯底里。

    那军医阅历尚浅,被吓得哭着躲到了一边去,也许,并不是被吓着,而是……明知他要问什么?

    “都是梦是不是!?”他管不了外面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急匆匆掀开帐帘去找别人问,然而毒素未清,头昏眼花,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是何时中毒的?那个瞬间,光线疼得刺眼,那是穿透她身体的剑,刺进了他的战衣啊……

    痛彻骨髓,却哪里顾得上脚不能行?这脚上的绷带,还是她给他包的……明明夕阳西下的时候她还在帮他开解,为何黎明到来的此刻她给他打上死结。

    陈采奕不在,宋家堡无人能做主,但总不能任由堡主瘫坐雨中一身泥泞痛哭流涕?于是壮着胆子上前来,七手八脚将他抬起送回去,其中有个年纪较轻的侍卫,看他不依不饶念着兰山,不识相地给了他答案:“堡主,贺大夫她,怕是找不到了。”

    贺大夫,这陌生至极的三个字,原是他身陷绝境时的最后一丝温馨。

    找不到,这比死还教他难受的三个字……他只觉心被什么东西一拽,猛然脱离了躯体,瞬间如鲠在喉,不刻,吐出一大口黑血。

    

    战事远远不曾结束。

    事变当晚,华一方和曹玄等人倾尽全力、强行制止了剑断石的继续坠落,方才使得死亡之谷不曾全然塌陷,纵然如此,那悬崖周边水域地域也全然沦为废墟,余震不断,末世景象。

    由于盟军损兵折将急需增援,加之山崩必须抢险防患,徐辕当即加派人手协助凤箫吟。

    身负重伤退居二线的李贵,囫囵收拾了残局,便立刻来向宋恒请罪,却被他大怒咆哮着赶了出去。

    天亮以后,曹玄也带着恢复元气的苏慕浛来探望,宋恒对他们连一声冷笑都不曾有,置之不理如个死人般。

    一旦有了力气,他便和所有救灾、追敌的高手们背道而驰,固执地加入了找寻兰山的队伍,这原本无可厚非,然而,他却和他们纯粹的搜救不同,滂沱大雨里,间或有些可能是她的迹象,他不惜将自己也封进那些摇摇欲坠的洞窟去作陪,如此不珍惜性命。

    杨若熙看不惯,一剑架在他脖子,怒不可遏:“你这般作践自己,兰山真死得不值!”

    “我要她活着,该死的是我!!!”短短一夜他像老了十岁,换了张脸,凶神恶煞。

    天骄亲自到场,望他重新振作,却也苦劝无果。

    自然叹天意弄人,宋恒之才能,正是要施展的好时候……

    昔年,林阡将宋恒留在短刀谷里帮徐辕镇守,一则希望他凭武功震慑,二则想要磨练他自身性情,孰料他耐不住寂寥竟消极自弃。徐辕和他私交甚笃,自然不止一次想着扶他一把,可惜他次次令徐辕失望。好不容易兰山才劝回了他,没想到兰山这么快就被上天收回。

    徐辕深知兰山这一去,要宋恒意气风发基本没指望,却真心不愿他就此离开盟军、临阵脱逃,对他自己、对主公,对战场、对对阵,全部都是损失、打击——掀天匿地阵开启在即,他玉龙剑不可或缺,甚至是极重要的阵眼,地位比徐辕还高!于公于私,徐辕都必须让宋恒尽快恢复正常……

    于是只能做个不通情理之人,在他万念俱灰时强行擒起他的手,逼这个脆弱不堪的少年及时从悲恸、悔恨和怀念里抽身,趁早投入那箭在弦上的对阵,哪怕不要求立即提剑,而仅仅是为了他们站起来。

    “我还记得,当年我父亲叛离盟军,伤害了师父和你的父亲,事情结束以后,所有前辈兴师问罪,商讨要怎么处决我这个罪犯之子。”徐辕说的是一段尘封多年的前尘往事,因为他早就贵为天骄,二十年来,根本不会有人敢再提起。

    “那时我只想着以死谢罪,即便师父他极力保我,我也心灰意冷,内心充满罪恶感。”徐辕痛心地说,“我抬起头,看见一个比我还小的孩子,一步步地走上前来,我以为他要替他父亲报仇,没想到他一把牵起了我的手。”就像他此刻牵住宋恒一样:“那个孩子对我说,‘没关系,不怪你。’没有那个心地纯良的孩子,也就没有后来的我,所以我徐辕发誓,有朝一日,我要和他一起站在峰顶,傲视这万里江山、海晏河清。那个孩子,我信他,二十年来,常怀一颗赤子之心。此时此刻,正是他和我跟随主公实现梦想的时候。”

    “不,不……”那个孩子却受不了,悲痛欲绝对他摇头,“天骄,饶了我吧,我,我不行了……”声音沙哑,喃喃念着:“为什么,上天对我厌弃至此……”

    徐辕一时不知怎么再劝。晓之以理?可是,宋恒心已关死。失去挚爱就无法振作?振作就真有那么难?有,风月,就有那么难啊。

    徐辕噙泪转身,如何不懂,宋恒曾什么都失去,却至少还有兰山。

    

    在废墟喝酒。

    无路可退,无处可躲,只当自己是一条受伤的狗。

    想要不理会这一整个世界,径自背对着大散关,背离着陇右陕北与关中,背朝着所有人的方向,把关心、劝慰或指责都抛诸脑后。

    梦境里,现实中,什么阵眼,什么家国,自兰山殒命剑断石后,都和他宋恒没关系了,掀天匿地阵,谁爱上谁上——

    对,我就是这么不负责任,我就是不做林阡的左膀右臂,我就是个懦夫就是个逃兵,我答应你建功立业,你把兰山还给我啊!

    

    如果可以,吟儿真想就这样顶替宋恒进入那风烟境中,那样至少可以陪林阡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可惜,在列的不愿打,想入而入不得。

    众人开导宋恒失败的这个昼夜,她在起先没有增援的情况下,单枪匹马,杀入了两个细作的最后一道防线。

    约莫午时,已深入南谷十几里——不知具体时间,只因天昏地暗,不知详细路程,只因百折九转。

    这一刻,她与两个细作隔着一道残垣,却如临鸿沟。

    断壁上,密密麻麻的虫蚁;她想过去,便需和他们一样经受住万虫啃噬之苦。

    脚一移,险些穿心的箭矢;她想进攻,便需先问过四周牵一发动全身的箭雨。

    但若不过去、不进攻……等不到援军赶来,他两个便会逃到下一关。

    以上纠结,以上矛盾,以上胆怯,全都是两个细作给凤箫吟设想,而吟儿自己,毫无纠结,没有矛盾,从未胆怯,几乎在他俩历险的第二刻就紧跟着扑了上来,她身体四周簇拥着惜音剑拖曳的滔天血光。

    鸿沟如何?敢犯我者,虽远必诛!

    身如离弦之箭,电光火石掠出。

    剑,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集灵动凌厉于一体。

    不遗余力,追魂夺命,一往无前。

    对于那些毒障和箭矢,她满身的破绽,由满身胆魄来挡。

    一剑直劈而下,主使四始料不及,慌忙举手来拦,几近被她将手削断;好在那下线反应灵活,及时拔刀相抵,砰一声刀剑对撞火星四溅,她觉察出此人内力雄厚,武功不在她之下,是以不敢怠慢。

    祸不单行,遽然脚底生风,原是她不慎踩到陷阱,随着一道利刃意外刺出地面,那强敌眼疾手快、身影倏变,一掌向她前胸偷袭,势如闪电。

    她就该意识到,此人左右手随心所欲,以往应练过双刀或双剑……

    不容喘息,主使四绕到她身后,一刀狠辣冲向她后心。

    前后夹攻,危如累卵。

    她镇静不乱,剑舞如狂,一招万式,攻守兼备,霎时战局早不见她此人,唯余剑招,“皓虎癫狂,素麟猖獗,掣断珍珠索”,不刻,声势犹在,剑也半隐,“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再尔后,剑与人皆无迹可寻,“只留清气满乾坤”,最终,连人带剑,复现于他二人刀剑之外——“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

    雪,风,花,月!

    放肆反抗,狰狞霸悍;巧妙辗转,不失豪壮;迅疾腾跃,灵动无双;蓦然重返,当仁不让!

    主使四的刀不受控地直接刺上他下线的刀,与此同时凤箫吟飘身落地一剑掠闪,主使四身上瞬间触目惊心一道几乎将他中分的血痕。相比之下他下线要厉害得多,接连挡下他和凤箫吟一刀一剑后仍然毫发无损,并且游刃有余。

    一心护主的这位绝顶高手,全力将主使四护在他身后,继而全力以赴地,迎向凤箫吟所构筑的青城点苍与南石窟寺所学之剑阵……以阵破阵!顷刻,他也如生出三头六臂,驭万道刀光平行迸射,战局中,赫然见,烈焰焚于北斗之间,两人势均力敌,交锋三十来回,始终不分胜负。

    却听嗡一声震耳欲聋,原就险象环生的两人身旁,陡然炸出一团毒蜂,径直朝四面八方发散,疯狂往他与凤箫吟身上扫射,两人各自受阻,谁不堪此痛,谁便必遭对手侵袭,于是竟都不曾退让……

    不退让,既是坚韧,也有把握,二人刀法剑法、内力功法皆是旗鼓相当,当场又比拼起身影如梭、轻功步法,五十回合,仍然平分秋色。天光忽明忽暗,一息之间,她忽然觉得对方身形熟稔,这个控弦庄奸细,这个大约五六十岁的男人,和她战力相当,怎好像哪里见过?

    一时胶着,却无法忘记刺入兰山后心的那一剑是他所发!情之所至,她酝酿多时,厚积薄发,风花雪月与反风花雪月并驾齐驱。一刹,风与风痕,花与花影,雪与雪迹,月与月晕,近乎同时呈现,相互加强,战局内顷刻像多出一万招,分裂出又一个凤箫吟。剑法提升,臻入化境,那敌人顿觉棘手,很快便落了下风。

    便即此时,援军喊杀之声清晰可听,两个细作本就打不过她,这下是更加走不了了。然则主使四虽然武功不济,却能急中生智,趁着下线对凤箫吟尽力抵挡,他捏着一粒碎石,倾力打向凤箫吟头顶身后的巨石。

    那巨石本还摇摇欲落,因他之力加速坠空,向着凤箫吟当头砸下,吟儿原已准备生擒那下线,加之援军到场、她又对这主使四轻视,一时竟忘记功败垂成之大忌……强风笼罩之下,自救已然不及,只想着纵是受伤,纵是主使四逃脱,她也不能对这下线放手!

    所以眼神一厉,拖着那下线一起留在巨石打击下,缓得一缓,却见斜路一把飞剑入局,将那巨石打偏了稍许,方才令她只是肩膀受了擦伤,剑主随刻就到,俯身与她打了个照面:“主母,可有事?”一身红衣,扎着马尾,作风泼辣,正是陈采奕。

    “不碍事。多谢陈将军相救。”她回答时,一把拎起那个被砸昏的下线。

    陈采奕放下心来,对身后援军发号施令:“将那叛徒拿下!”说的正是主使四了。

    说话间,主使四已被扭送回头,吟儿正准备撕开那下线的蒙面,却忽然看出主使四的居心:“不好,按住他!”

    陈采奕顷刻冲前,一把托住主使四的下颚,固定住他的舌头不给他自尽机会:“想死?没那么容易!兰山大夫这笔血债,我宋家堡和你控弦庄慢慢算!”

    吟儿结束战斗,倏忽惊痛入骨:“兰山她……怎样了?”

    “兰山大夫……应是,不在了……”陈采奕强忍着眼泪没有掉落,“堡主他,不知该怎样过活。”

    “……”苍天无眼,最惨痛的死给了最无辜的兰山,最残忍的打击给了最脆弱的宋恒,吟儿看着坚强更胜男子的陈采奕,痛楚中平添了一丝希望,“宋恒他,未必没有救。”

    “杀兰山的,是这个人?”陈采奕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旁。

    吟儿的视线也随着陈采奕一起急转而下。

    这个和她实力相近、擅长使双刀或双剑、好像在哪里见过的老者。

    是谁?

第1344章 离合皆前定,命短问前生

    略带紧张地揭开这细作的蒙面,火光照映下五官清清楚楚,她回忆了片刻终于想起是谁,惊呆当场,一片空白。

    韩莺的婚礼,建康的秦府,她和他见过几面。

    他多半出现在旁人的转述里,比如,他不惜暴露自己也要把林陌拖下深渊,比如,他被吴曦押送到了万尺牢待审,比如,他深爱玉紫烟并逃过了林楚江的眼。

    耳边又响起小玭差人来禀的话:“崇力迫切想要见秦向朝。”

    不停回荡,分明提示,却被忽略!

    实在太优秀的细作,行事滴水不漏,武功万里挑一,此刻万尺牢的那个,不过是他的替身而已,他假意被押送到短刀谷,其实,早就在伺机越狱,意欲借机与上线接头。

    掐指一算,他应该正是在范铁樵遇害的当晚趁乱与人相换、金蝉脱壳,所以对于控弦庄来说,他是当晚发出消息的最后三个余孽之一。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吟儿的心咯噔一声,预感到了接下来的所有不幸——

    果不其然,她和陈采奕才刚率众凯旋,第一个冲上来的便是宋恒,不过才第二天罢了,他憔损得好像换了个人。

    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他一听说害死兰山的凶徒落网,便如遭电击般从行尸走肉骤变成激进好战,行为乖张、动作张狂地拦在阵前,说什么也要将那人就地正法。

    “还未公审……”吟儿不敢设身处地想,如果她是宋恒,此刻会否想要将凶手千刀万剐。

    “上线留活口便够了!这下线欠兰山的命,我要他现在还,立刻还,必须还!”宋恒睚眦尽裂,一副挡我者死的不敬,好像完全不认识凤箫吟。

    强行冲过天骄阻拦,狠狠推开凤箫吟和陈采奕,他满脸妄执冲上前去,一把揪起被五花大绑的凶手,忽然愣在那里,脸色惨白。

    他当然也认得秦向朝,也知道,如果要林陌回来,秦向朝比主使四更需要留活口……

    陈采奕看凤箫吟肩上一片殷红,完全是宋恒蛮力所害,大怒:“你杀他啊?杀啊!林陌的悲剧,现今的一切,还不都是你铸下!?”

    “主母。”他仅剩一丝良知,源于对林陌的愧疚,但还是控制不住情绪的波动,对着吟儿声嘶力竭,“兰山她,才刚十六岁,我有几十年的人生,都准备好了要与她分享……我刚要同她说,我想照顾她,为了她奋斗……”

    吟儿被击中心头,瞬然噙泪,兰山对于她而言,不像华子榆那么陌生,兰山和小玭、闻因一样,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一朝终成大器,何以如花凋零。

    “所以……”宋恒眼神一狠,语气变重,剑指秦向朝,怒不可遏,“他必须要死!不仅要死,还要暴尸示众,昭告天下,他秦向朝是个万恶不赦的金国奸细!”

    “你可知道,如此一来,秦府会被株连、再也不能翻案?川宇他,便算出逃?”天骄难免怒其不争,压低声音劝阻。

    “那是你们的事。”宋恒冷笑一声,岂有商量余地。

    的确,是他们所有人欠了他,尤其凤箫吟,布局不周,难辞其咎。

    此刻,吟儿必须给他一个最痛快的回答;而从一开始,她本也想着要让凶手伏法——

    如果说要保秦向朝的命本来就是给林陌的人情,那么兰山死得那样惨,无形间就使宋恒以仇恨击碎了所有通融。秦向朝确实是按罪当诛的,确实是留活口遗患无穷的,确实是偿了命才能服众、才能令短刀谷周边放心的。

    此地,不认识秦向朝的人,全都认识贺兰山,群情激越,他们一条心要秦向朝死,那秦向朝就只能死!斩立决!

    吟儿闭上双眼,尽力排除了所有亲疏之分,做出这个她毕生难忘的、却必须当场做下的决定:“杀。”

    不必请示林阡,不必知会吴曦,不必天骄同意,从嘉泰年开始,她就是短刀谷的最高统帅,生杀予夺由她操控。

    

    暴雨初歇,残阳如血。

    秦向朝身首异处,头颅悬于要道。

    崇力原还不信,亲身去看,震惊万分。一路悲慨,冲上锯浪顶时上气不接下气,满脸混杂着泪水和愤怒。

    十三翼见他擅闯自然相拦,他隔着数重兵刃朝屋内狂吼:“凤箫吟你出来!你答应过我的话,为何食言!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放肆!”十三翼顷刻要将他处理,吟儿闻讯出门,匆忙将他救下:“住手!”

    他看见她时,终还是念着旧谊,没有继续辱骂,也许当中有误会?克制着激动,他一字一顿:“盟主明明说过,过几天就带我去见老爷,还他清白。盟主,难道是故意拖延我?”语气一软,近乎哀求:“还是说,盟主没约束好手下,情急杀错了好人?”

    “没有杀错,是我下令。”她镇静回答,不得不将责任全揽。

    “……为什么啊!”崇力歪着头问,泪水涟涟,“您不念旧情了吗,您这么做,置少爷于何地?”

    “我原本是想带你见他,给他澄清。然而,他真的是……”她断人口舌的口舌,此刻却像在打结,她知道崇力很难接受,所以她不容易说服。

    “你骗谁?”崇力忽然轻声快速地将她打断,声音争如鬼魅般,好像洞悉了她心头的不安。

    吟儿一怔,不再开口,崇力上前一步,高声激动:“你骗谁!凤箫吟你骗谁!”

    吟儿没有骗他,但是在世人眼中,她绝对有动机杀秦向朝,那就是代林阡杀、害林陌身败名裂、永世不得再回南宋。

    自此,林陌对林阡再无威胁。

    对林陌谋算、狠心、冷血无情,她有太多、数不清的前科了。

    她不愿被误解,不得不告诉崇力全部真相,告诉他和他生活了快二十年慈眉善目的老爷,才是害他家少爷身败名裂的真正幕后:“他真的是控弦庄细作,越狱于先,杀人于后,确实该死,才能平息众怒……”

    猝不及防,崇力猛然抬起手来,狠狠扇了她一耳光,在她惊愕、沉默之时,他眼中含泪,恶语相向:“该死?最该死的难道不是你!?”

    “主母!”十三翼大惊失色,却因她举手示意而只能眼睁睁望着。

    “这一巴掌,是代少爷打的。凤箫吟,你背弃少爷于先,谋害无辜于后,你要怎样死了,才能平息众怒?”崇力冷笑,满目怨愤。

    “崇力,有能力的人,是不会咒人的。”她对他无情一笑,心里清楚,秦府既被株连,崇力不宜久留,务必尽快送出南宋。

    不再解释,因为秦向朝确实是她所杀,他既不愿相信,那便只能恨她;必须杀,因为她不仅是崇力建康城里亲近的姐姐,更加是这一整个川蜀、官军盟军都马首是瞻的主母。责任太重,她势必顾及大多数人的感受。

    

    这一晚,她听闻寒泽叶毒发、病危,心中惊惧,只觉天都塌下,连夜前去看他,直到进入他据点、获悉天骄已到,方才定下心来。

    可惜天骄也只能定心、不能救命,能请来的所有军医,都老实回答回天乏术,天骄脸色鲜有地比她还难看,她猜测,那是因为,寒枫鞭恐怕也是阵眼……

    忽然寒泽叶侧卧榻上大口吐血,她大惊急忙冲上将他扶稳,抱住他连连拍他后背、却感到他生命在手心一点一点地流逝,用尽力气也无济于事,应付不来的她一时情急,想短刀谷的军医怎么就只剩这么点,这么没用?叫习惯了,脱口而出:“去把兰山找来!”

    话音刚落,她和满屋子的人一起定在那里,寒泽叶好像也有了意识,满头虚汗、油尽灯枯地从她怀里滑落下来。

    奸细风波总算平息,她却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闲暇时才有心情去想念、去悲痛,所以大多时候她都不记得兰山已死。有时候,真的宁可一直在战斗,才不会觉得苦。

    不记得,更加是因为不相信——无法相信兰山去了,那孩子,嬉笑着喊了她一声义母跑开的画面,明明就在适才发生。心口剧痛,真像失去至亲。

    泪在眼角,不得流下,别人都在为宋恒唏嘘,唯有她还记得,那晚,有个少年曾答应过她,如果宋恒到最后还是伤害了兰山,他会向兰山表白,绝不藏在心里。

    再深挚的感情,又如何敌得过命运强悍?

    她和徐辕一起守至半夜,才终于等到寒泽叶转危为安。她情急之下的那声兰山,像极了打击式疗法,反而将垂死挣扎的寒泽叶硬生生拽了回来。

    她自然懂,寒泽叶和宋恒不同,宋恒缺乏责任感,他却是太有担当了,一则他牢记林阡需要他,二则他清楚兰山的死他有醉酒误事的责任,他岂能再因醉酒毒发而死!

    不管是为了对阵,或是为了赎罪,他都必须活着,必须尽快恢复——先前吟儿不熟悉寒泽叶,今夜之后才知道,为什么十年前就常常传出病危的他,能够比谁都活得长。

    

    不知不觉,她顺着那几日的征战之路,回到了死亡之谷谷口,想要去向兰山告别。

    一路都是刀枪剑戟之痕、血腥污秽之迹,不时还能听见几声鬼哭狼嚎,衬得这荒废之地无比凄凉。

    这地方,也便只有战斗的时候,才能有它期盼已久的喧嚣,可是这喧嚣却是用千疮百孔换来的,也是稍纵即逝的,它大概没想到这么快就变得更冷清吧。

    正自沉痛,倏然听到一丝微响,她一惊警觉,携剑而去。

    脚步移近,却发现并不是谁鬼祟跟踪,而是正巧有人也在剑断石旁拜祭——

    玉门关、孟流年。

    这些年来,夫妇二人闲云野鹤,漂泊无踪,吟儿和他们许久不曾碰面,未想重逢竟是此情此景。

    想来,玉门关原是通晓天机之人,显然是觉察到了他小师妹的不测。

    遍地纸钱,孟流年告诉吟儿,按照夔州当地的风俗,需在这阴日阴时,为意外死去的亲人招魂,以免其被恶鬼抓去禁锢,变成孤魂野鬼。

    “然而仅凭衣冠,实在很难成功。”流年摇头叹息。

    “也罢。”船王他虽遭挫折,却也看得很开,“活着的时候,本也就是个孤魂。”

    吟儿眼眶一热,赶紧拭去泪水,倔强说:“鬼魂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那时船王说起前因,语气惊人的幽冷:“学医救人那么久,还是无法抵消她父母的罪孽。”

    吟儿一惊,早在稻香村中,听说太行义军覆灭元凶是贺若松、京口家族迁徙祸首是冷冰冰时,她就愣过片刻,正是为了兰山身世。

    贺若松、冷冰冰,一心破坏南宋在掀天匿地阵的阵容,前者授意坑害无影派、侵吞风清门、假借军医之手向伤者病号投毒,后者,为了销毁轮回剑无所不用其极,杀人放火,活埋分尸,他们的双手皆沾满鲜血,他们可曾想过,他二人唯一的骨血,却竟然是以骨血祭阵的天选之人?

    吟儿虽是不愿认命之人,但也对报应宁可信其有,忽然心乱,手足冰冷。

    “天道轮回,父债子还。盟主,节哀顺变。”玉门关夫妇看惯世情,比昔年要更超脱,却也显得太无情,他们把兰山的生和死都看成了注定,如此,是不是就能减轻伤痛?

    他俩乘风远去了,唯独吟儿是凡人,只要活着,便有七情六欲。

    步步惊心地,走向这个再没有兰山、也可能不会再有林陌的命途——

    果然,夔州那位老人,收养的徒弟绝无等闲。黄鹤去,冷冰冰,白鹭飞,易迈山,玉紫烟,玉门关,哪个不是乱世之才。

    贺兰山,原以为她最渺小、最无关紧要,谁想到她这一去,便开启了掀天匿地阵,还放倒了两个九分天下,更间接牵连了阡陌之伤?

    眼见阵法全开、整个天下都在其内,金宋双方的决战随时开始、表面看完全不受人力控制,宋恒、寒泽叶、岳离、东方雨、黄鹤去这些涉阵者,却都还崩溃、虚弱或处于失踪状态。这一战,还究竟打不打?怎么才能打得下去?

    而林陌,也会很快得知秦向朝的噩耗,从此更加坚定地留在林阡的对立面……

    不得不叹,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明明给了你时间准备,却还是发生得措手不及。

    

    关于掀天匿地阵,吟儿适才听天骄说起,南宋参阵者六十人,其中阵眼,共计十二。

    饮恨刀、寒星枪、玉龙剑、残情剑、冯虚刀、抚今鞭、风电之掌、潺丝剑、紫电清霜剑、断絮剑、莫邪剑、梨花枪。

    相对应地,林阡、柳闻因、宋恒、独孤清绝、徐辕、越风、厉风行、杨宋贤、叶文暄、莫非、慕容荆棘、杨妙真,作为第一到第十二阵眼,是最重要的人,缺一不可,这几天务必动员或保护,时刻备战。

    “阵眼,为阵法核心、发力之点、能量所系。阵眼在,阵法存;阵眼弱,阵法虚;阵眼破,阵法失。”徐辕如是说。

    这名单,自然出人意料。诸如寒泽叶、洛轻衣、林美材、李君前、穆子滕、程凌霄,那般战力,居然只是陪衬?而目前并不算主力的柳闻因、杨妙真和宋恒,竟是三个再紧要不过的阵眼?更有甚者——据说那莫邪剑,还是近期慕容荆棘偶然所得,关键这慕容山庄的女主人是怎样品格,他们全都有目共睹……

    好在,金军阵眼同样离奇。

    虽然宋方无法打探到金方的详细阵型,却对阵眼何人略知一二。

    “虽有高手堂、十二元神、南北前十之大半,却有一‘烛梦弦’,据说是个名叫燕落秋的隐士持有,她未必能有抵抗南宋之心。再者,阵中有双‘永劫’,十年来始终不曾寻到刀主。”天骄对她说,却其实不轻松。

    那双永劫,据说十年前轩辕九烨就看中了林胜南,想让他挑起大梁,作为金方第一阵眼,抗击南宋的饮恨刀。

    后来,林胜南却成了林阡,担负了饮恨整整十年,

    那么当时的林阡,此刻的林陌,为何就不能握永劫?

    

    此刻的林陌,正伫立于延安府嘉岭山微凉的晚风中,放目远眺这三秦锁钥、五路襟喉。

    在他身后,分明摩崖石刻,上书“高山仰止”、“出将入相”、“先忧后乐”、“胸中自有数万甲兵”等字,遒劲有力,正是北宋范仲淹所留。

    四面河山归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

    不,不对……一时剧痛,原来是不小心碎了手里的酒杯。

    他望着指缝中的血一滴滴掉落崖下,随风飘荡,唇边却溢出淡淡的笑。

    是、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第1345章 孤馆闭春寒,箫中斜阳暮

    四月初,延安府,人海中。

    他右手提着一包药,表情麻木、心甘情愿地被淹没。

    经过的街道人头攒动,不时还传来几句骂声,依稀有个少年被围殴,脸上脏污,头发散乱,熟悉的画面。

    他心被触、排斥去管,正欲故意绕远,却不想那一瞬穿过人群,看到那少年抬起的双眼、清亮得刺目。

    那少年刚好眼神也撞见他,濒死的表情陡然复活,惨呼声中掺杂着惊喜、激动、委屈:“少爷!”

    少爷,很遥远的称谓了,虽然才短短数十天,他却被人叫惯了驸马。

    林陌宛如元神回归了躯壳,不假思索冲上前去,斥开那些等闲之辈,一把将崇力抱进怀;千言万语冲到口边,却一时不知怎么问、问什么?

    崇力精疲力尽,没说句话就晕了过去,他不管不顾将崇力负起,匆匆往他暂住的府邸中去。

    没想到会重逢。他把崇力派离兴州,原是想要向林阡求救,

    谁想到,现今他自身也已离兴州千万里,

    谁想到,林阡的人会那样对他?

    一步一蹒跚,旧伤未痊愈,心隐隐作疼——

    “老爷被调查后的那两日,我们走到哪里都会被人监视、追杀,其实不是别人,正是短刀谷的人干的。”

    “这样的事情,短刀谷的人,二十多年前就干得出来!”

    “那晚我去找华一方求救,意外撞破他正和吴曦把酒言欢……”

    “华一方亲口对宋恒说,如果伤到主公的名誉,便立即与你我划清界限,尽一切可能断绝关系……他们却没想到,我会在他们身后,偷偷听到吧……”

    说出这四句话的人,第一句,冰冷,第二句,愤怒,第三句,哀恸,第四句,疯笑。

    情绪不稳的他的母亲,和他一样经历了九死一生,迟了他半月终于辗转至延安府,携带着她保守了这么久的秘密,和真相。

    奄奄一息的她,死死攥着他的手,用尽力气继续回忆,兴州秦府的大火之夜,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烟中,华一方的弟子和吴曦的亲信是怎样掘地三尺还要置她于死地的……

    为了林陌,为了秦向朝,她憋了那么长的一口气,强忍着身体大片皮肤都被灼伤的痛楚,总算爬进了秦向朝的书房找到地窖。

    苟延残喘,却花了一张脸的代价。

    也好,不必乔装打扮,就能躲过短刀谷那些落井下石的宵小。

    忍辱负重,饮血泣泪,惨绝人寰到甚至需要吃草啃树才活下来,一路北上,衣衫褴褛,受尽屈辱才终于回到林陌身边,重逢之时,母子二人都是喜出望外、喜极而泣,他没想到她还活着,她没想到她能办得到,从此以后,她便只剩这唯独一个依靠。

    “所以,你的意思是,将你置于死地的,不是别人,正是林阡?”他努力听完,微笑,问。

    她忽然愣在那里,半晌,一行热泪淌了下来,流过坑坑洼洼、丑陋不堪的脸:“阡儿他……”

    对母亲的第一句话,他持保留态度,短刀谷的人,不会在没有证据的时候就已经着手灭口。

    母亲第二句说短刀谷人有前科,但是他以三分理智对她问,有没有可能是吴曦栽赃嫁祸。

    第三句,她指证华一方和吴曦勾结,他万分理解,那只是官场上的虚与委蛇。

    但第四句,他忽然沉默、无言以对。当日散关,追杀他的官军中,他也亲眼看到了华一方和宋恒的麾下。

    那发生在血溅婚宴之后,短刀谷中人确实做得出斩草除根。

    所以在大散岭的悬崖边,他就清楚了他派崇力求援还是太天真,林阡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救他。

    即使林阡肯念亲情,他麾下的人也绝不答应——林阡的人,嘴上说着大义,其实还不是以大义为挡箭牌,做着弃车保帅的事?

    只是林陌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对玉紫烟居然也能如此残忍,华一方他,竟然推进、甚至主导了大火之夜!

    比吴曦下令通缉追杀林陌还早——原来,他们根本不是迫于吴曦的压力,他们,是怎样的迫不及待!?

    没有约束好手下?林阡不知情?林阡也不想这样、他为林陌血洗了陈仓?再多的借口,都辩驳不了,如果不是因为他,华一方、柳五津、宋恒、徐辕,何必、何苦要林陌和玉紫烟命。

    背后一刀,只是令林陌对林阡失去信任,死心;以为南宋江湖,他不配眷恋。

    而玉紫烟身上脸上的无数伤痕,教他每当想到林阡之时,都下意识攥紧了拳,死去的心被战意点燃;分明南宋江湖,不配他眷恋!

    林阡,这笔账怎能就这么算?

    你的短刀谷,为了你,伤害了我的家人;我,是否该向你这个短刀谷的统帅讨还?

    对付他他姑且可以退让,可以忍,刻意残害他身边的无辜,那就万万不能接受——

    原来母亲不是被连累,而根本也是被针对吗,就为了你林阡可以高枕无忧?!对这一幕,你们谋算、期盼了多久?

    “不,不会的,他们是他们,阡儿是阡儿……”母亲的伤口迟迟未好,重逢他后,紧绷的情绪终于放松,却数病齐发、高烧不退,即便如此,呓语时还为林阡开口。

    她怎能懂,林阡和他的盟军是一体,功与过都在他的双肩上。

    陌望着她,满面寒霜。

    “少爷!”这一声将他思绪拉回,他才意识到,就在他将药送到母亲床头注视她时,背上的崇力已经恢复精力清醒了过来。

    “崇力。”他将崇力放下。

    “这位是……”崇力揉了揉眼睛,仔细辨认良久,确定没有看错,又惊又苦,伏在她榻旁痛哭流涕,“夫人!您怎会……”怎会变成了这副模样!

    溃烂流脓,千疮百孔,他无法相信温婉优雅的老夫人,竟成了个没有脸的人。

    “是、崇力啊……”玉紫烟悠悠醒转,精神萎靡,重重咳了几声,“你这些天,去了哪里啊?”

    崇力猛然一惊,想起什么,心中一恸,跪倒在地,只是磕头不愿起身。

    “怎么了?”玉紫烟和林陌原本一个昏沉一个失魂,没想到他会这般动作,难免吃惊。

    “夫人!少爷!老爷他!没有了!”崇力泪流满面,林陌只觉脚下一空,顿时无地可站、无处容身,玉紫烟眼神空洞听着这句,像没听到一般,半刻后,陡然惨叫一声,半个身体跌下床沿,泪水填满她脸上沟壑:“不可能,不可能,他那般善良老实,怎能被无辜冤死?!”

    林陌只觉胸口堵塞,原来,林阡的人,不止是残害,还更加是害死了他的亲人?即使他已经退到绝路,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们还是不能保证秦向朝最起码地活着。

    那么林阡,你给我看到的良心、通融,也只是做做样子、是虚情假意吗!那天之后的所有事情,你明明都已经可控!

    还是说,血洗陈仓,终究只是解脱了你,你自己而已!

    “父亲他,是吴曦用了刑?还是华一方、柳五津、宋恒、徐辕,他们……”仇恨已然满溢的此时,他克制着心中愤怒,问崇力谁是主使。

    “不是。是抗金联盟的盟主,凤箫吟,是她下令把老爷处死,还悬首于要道示众,昭告天下要将我们株连九族……若非我趁其不备逃出来,只怕再也见不到少爷和夫人……”谁料从崇力嘴里吐出的凶手,给了林陌始料不及的冲击:“念昔?”光线在陌的身后跌宕,他唇角翕动,好像还想说什么,却没声音。

    “少爷,是我亲眼所见,亦是她亲口承认。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将她从那样一个单纯善良,变成了如今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崇力咬牙切齿,“她是为了让林阡没有后患……刚到川蜀的那年,她就对少爷做过同样的伤害!”

    崇力一时激动,脸上肌肉都已扭曲,林陌面无表情,没有人能看懂他的心。

    “你知道么,林念昔,她从前是我的未婚妻子……可是现在,她不是我的。”秦淮河边,她把《东坡全集》还给他,暮色里泛着淡淡的木芙蓉香。

    “如果你是我的,你逃也逃不掉!”夫子庙前灯火绚烂,她听到他的表白,低下头绯红着脸。

    “你最近可有空闲么?陪我去赏心亭吊古如何?我有东西要给你,也有话要对你讲。”他预备在赏心亭将戴在身上十几年的玉玦交给她,当做定情信物,可惜那一幕没能发生。

    “你是她对吗?我总有一份感觉,你就是她。你就是她,念昔……是不是……”“不,我不是她!我怎么可能有那个福气,配得上林阡!”建康城黯淡的监牢里,她一时心急说漏了她对别人的爱,那个别人,林阡,差一点就是他,本来不就是他?

    “盟主之位,可以依然由你来当。我与徐辕合作,不仅要夺那些权力,还要夺了你。”“那你真是妄想了,我只会当一个人的盟主。我凤箫吟,只会当他林阡一人以下的盟主!”“纵然他此刻,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是他林阡的位置,你和徐辕加起来都篡夺不得!”黔西魔门的断崖,他发现他根本没办法和林阡对弈,棋还没下,满盘皆输。

    “不知林阡的志向及不及得上我,完成的会不会比我能完成的出色。”“会,一定会!他会比你完成的出色,只要你不参与、不存在,他必然能够很快完成你所说的功业!”“好一个‘不存在’……”

    “念昔,我已经送出,你也收到了。虽然你,没把它当做礼物,而且,还是和林阡给你的放在一起……”“对不起,我不能要!”“……你总要逆我。”“我只是不希望,留下后患发生的可能。”

    短刀谷,两次正面冲突,没有刀兵,也不见血,为何他却体无完肤。

    过去的欢笑和后来的残忍交替映现,从他的记忆深处一点点地袭上来,那是他们的爱情,不,是他对她的爱情,已经到了毁灭的边缘反复徘徊。

    没时间了,无法挽回,念昔,念昔,我该怎样还去爱你,你处死我父亲的那双手,亲手将你从我林陌的原则里抹除。

    从此以后,你在我心里,彻底与林阡无异,甚而至于,你比林阡还要令我……深恶痛绝。

    饮恨刀的宿命,

    为战而生,为战而逃,

    林阡,林念昔,

    你夫妻二人,

    一个迫我背井离乡,含冤莫白,

    一个害我家破人亡,不得翻身,

    我恨你们,

    如何不恨!

    

    一缕夕阳印染于阶前,院中柳树刚抽出新枝,

    隔着一道围墙,似有箫声起,低徊、幽婉、呜咽,

    穿透他清冷、空荡、孤寂的灵魂。

    恨他们?恨他们,便是与那南宋的风烟,汉家的兴亡,彻底作别,

    恍惚又闻子规啼,一叫一回肠一断,

    此情此景,蜀中应当盛放杜鹃了。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但凡风雅之人如何不知,这子规的声音像极了不如归去。

    孤城越绝三春暮。

    故山只在白云间,望极云深不知处。

    不如归去?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

    岁月比潮水隐秘,消逝得猝不及防,

    冷风从窗口直入,尽力要吹熄火烛,窗外的天空,透现出遥远和隔阂,

    事先谁会料想,原来有一天,居有定所的人也会流浪,

    今宵又酒醒何处。

    再回到躯壳中时,已是夜晚,月上中天。

    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

    “驸马。”“喝!”那是完颜永琏、轩辕九烨给他安排的酒席,这些天来,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只为了让他能迅速熟悉这些人,也是为了让他能和无数金人建立关系。

    其中,就包括那些,掀天匿地阵里的高手。

    轩辕九烨的意思很明白,大金第一阵眼,那双永劫,由命格相近的你,代替林阡握。

    又是我?代替他?幼年焚琴,弃文习武,也是为他。

    轮回世中,光湮老人给他命途的判词,这些年来,每每忆起都会心悸而吐血,可是他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迫切地想要回味全词,好知道他下一步到底该何去何从——

    “更吹落,花消零,草木无情,暗风兼残雨。伤见红颜步不归,回首梦。

    事沉浮,路远近,人生无定,明主与故国。忽忆少年赴沙场,左右中?

    清唱罢,酒未酣,变化无常,淡云和闲乐。惊逢故人临末路,竟擦身。”

    觥筹交错间,仿佛又回到那个夏天,父亲领着一众南宋官员要与自己结识,少年不识愁滋味,一张冰脸,偏不爱与那些人亲近,三言两语,便咽得那些大人哑口无言。

    而今酒醉,不能回去,想看到那些嘴脸庸俗的大人,都是奢侈。

    一转眼,无痕迹,

    筵席醒,不见。

    

    开禧二年四月初,掀天匿地阵开启在即,每个人都务必抵达自己的位置。

    包括凤箫吟在内,虽然她不在阵中,但阵外战事不可能停,这关键时刻,金宋高手调动频繁,两边都需有人坐镇中军。

    离开短刀谷时,路边身影、她身边人,都已不是入谷时的那群,

    难免叹息,命运无常。

    待到环庆前线,重新见到林阡,帅帐再无旁人之际,她才终于像个孩子,扑到他怀中毫无掩饰地痛哭起来。

    有伤感,有委屈,有忏悔,百感交集,只有在他那里才能轻易释放。

    此时此刻,方才明白穆陵关上,他重逢她时为何会说,对不起,没能保护好自己的麾下。

    这一战,后方枉死了太多无辜,前线的他们,却必须更坚强地活着、更勇敢地战斗下去。

    好在,这些日子,林阡总算从入魔状态下走了出来,她伤感了多时的心才终于得到慰藉。

    这些天还有个好消息是她身上郁积了多年的火毒竟然不治而愈,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怪事,但确实已很久没发作过、樊井等军医把脉都说无碍,她体温也渐渐恢复正常,身体亦完全恢复了健康。

    胡弄玉和茵子闻讯赶来,喜怒掺半,茵子自然欣喜,胡弄玉当然崩溃,怒道:我刚给你把药调好了,你倒是用不着吃了,怎么有这么折腾人的人啊!

    茵子跟在弄玉后面,明显已是她的得力助手,在她说话时连连点头:真的,胡姐姐当真配制出了解药。

    “真龙胆,灵仙草,凶兽之王?”吟儿记得渊声提起过的三件宝物,最后一样真不知道要到何处寻。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胡弄玉得意一笑,拎起她手中服服帖帖的小狐狸,水赤练,“哈哈,就是它了!”

    “……”阡吟自然震惊,这小巧玲珑的家伙,居然是凶兽之王?

    “它是风清门的传家之宝,表面看是个速度奇快的玩物,实际却是这天底下最耐得了火毒的兽王,能够将世上一切火毒转为对应的寒毒。”胡弄玉解释说,“只要把灵仙草给它喝下去,转化成的尿,与真龙胆混合后,就是对应的能救你的寒毒。”

    “尿……”吟儿窘迫,你确定你不是在耍我?

    “这不可能,风清门、河朔毒坛、还有我们这么多人,把它带在身边几十年,一个都没发现它凶兽之王、百毒不侵?”林阡半信半疑。

    “其实,爷爷提起,他们曾经想过也试过,但稍微烈一点的毒,就差点送了它半条命,于是便以为它不行。”茵子解释,“我们都深信不疑,误解它只是灵物、有一丝半点毒性而已,没想到,其实是被它给骗了……”

    “所以,世上已知的一切火毒,它都不怕。”吟儿领悟,也便是说,当年的风清门,也许不必和无影派那样收场,“这水赤练,倒是和弄玉有点像,潜龙在渊,腾必九天。”

    “哪里。它是明知自己有才,却偏故意装死。”胡弄玉笑说。

    “装死,符合水赤练的作风。”林阡摇头苦笑,狡猾如水赤练,把自己百毒不侵的性质藏得那么深,韬光养晦,明哲保身,还不是被摄魂斩复苏之后的胡弄玉一眼洞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水赤练,原能靠它来配制吟儿火毒的对症之药,且不说吟儿现在自己争气控制住,即使复发、中够了火毒,都不用再怕。

    思及尹若儒把水赤练当陪跑,小牛犊把水赤练当抱枕,又是何等的暴殄天物……

    

    乱世烽烟起,天涯共此时。

    夜凉如水,林阡看吟儿伏案睡着,轻轻将她抱起、放到榻上、掩好被子,同时低声嘱咐十三翼:若无战事,今夜不必将主母唤醒。

    杨妙真从帐外经过:师父,与你同行,三生有幸;我有这冲天志向,要做师母那样的女子。

    几帐之隔,独孤清绝席地品茶,笑说昔年东山国里,玉儿不慎在茶水中放药害他拉肚子、没赶得上第二天很重要的女王殿前比武,胡弄玉也回忆起来,一笑而过,眼波流转:信不信,今天我也放了?他一边细品,一边满足地笑:放也喝。

    平凉战地,柳闻因提携长枪立于马上,拭去为兰山、耿直流下的泪水,坚强一笑,整装待发。

    陇右,石峡湾,莫非与孙寄啸、宇文白、蓝扬、陆静一同在洪瀚抒墓前:大哥,无论你在何地,请记得我们每一个人、每一刻的荣耀,都同时也属于你。

    陈仓,大散关,厉风行伫立帐外,望天若有所思,金陵擦拭着软剑,看外面似已起风,唤了正自读书的战儿过来:去,把这衣衫,送给父亲添上。

    凤翔,灵鹫山,越风推开落满灰尘的屋子,走进越雄刀和越野的故居,回味若干年前发生在此地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父亲,哥哥,我回来了。

    兴州,短刀谷,徐辕遍寻不着宋恒,心急如焚,兵将们都说,堡主一瘸一拐不知去了哪里,然而今夜子时,对阵双方的各六十四位高手,务必全数上阵契合阵位、不得有一处虚空,有缺席者之国,将不战而败……

    时间越来越近,陈采奕争分夺秒,上气不接下气地将宋恒玉龙剑送达阵位,但剑主不在、阵法外的又入不了局,要如何才能撑起这第三阵眼!

    无奈之下,同在阵法内、相隔最近的寒泽叶,唯能向徐辕请示,由他顺应为第三阵眼,操纵寒枫鞭同时驾驭玉龙剑。“逆天而行,如何使得?”“然而别无他法——他不会来了!”烈风之中,徐辕无奈只能接受寒泽叶的提议和尝试。

    淮南,平江府,即便慕容荆棘私心侵吞整个淮南,但大敌当前,还是听从了李君前和百里笙的动员和安排:国之不存,家将焉附?

    临安,西湖旁,叶文暄与杨宋贤率众会面,蓝玉泽抱着刚出生几天的小妮,随丈夫同行,为他们助阵,冷飘零才逗一下,小妮便甜甜地笑,万分可爱,冷飘零倏然想起了品儿:希望这场战争过去了,世间所有的孩子,都能在父母的身边、怀中。

    宋金东线,由于宋廷的举国北伐箭在弦上,阵法外的战场比陇陕还要气势磅礴,

    淮河两岸,兵阵整肃,火把通明,战鼓动地。

    千古兴亡战不休。

    子时将至,宋金西线,月漫千山,遍地清辉,

    风沙急,掀征程,

    林阡离开吟儿,缓缓放下帐帘,只为再看一眼:

    “吟儿,等我回来。”

    舍身赴山河,融入那等候已久的麾下之中。

    

    掀天匿地阵。

    江山刀剑缘中曾经描述,阵法开启,金宋两国将以一整条边境线为界,列阵对称,相生相克;赢家可保江山社稷、输者必将蒙受灾变。

    是传说出了谬误,还是情势起了变化?今夜实战,金宋涉阵者并不曾隔着边境、泾渭分明,而是,遍布两国、犬牙交错。

    昏暗中,宇宙间,乍见弦月如弓,操纵着万箭齐发一支支划破天穹。

    两淮,瓜洲渡,北固山,黄天荡

    齐鲁,泰山,沂蒙,仰天山

    陇陕,关山,渭水,三关口

    川蜀,大散关,神岔口,短刀谷,

    万里江山交错亮,战士血气渐次燃。

    金宋双方各六十四高手同时于各地上阵、陈力就列、蓄势待发,

    不知谁长刀当先一声啸响,

    火光涌,风雷动,枪剑鸣——

    这是多年来第一次,金宋全国、全方位对抗。

    四十年、两代人,

    对阵之夜,决战之时,终于来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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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风烟路介绍:
如果天要给我们安排命运,那么首先就该问一问命运的主人我。
只是,当一个名字无可奈何地被两个人共用,命运是不是也会在刹那逆转?
故事开始于公元1196年,被辱人才荒芜的南宋江湖。闻名天下的抗金宝刀饮恨刀丢失,武林动荡,争端不竭,五湖四海,九州八荒,但为此刀,群雄逐鹿。
而,他的出现改变了一切,金人的计划,义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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